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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天地森罗

    殷无极言出必践, 当真在明珠夜灯的暖光下,即兴为陆机默写了两篇本纪,一篇世家, 用以换取陆机一策。

    他当年悬腕练字, 后来又批过无数文书。即使是在狭小的棚屋中, 只要有一张平整的桌,他就写的极快。

    不多时, 这几篇文章便摆在了陆机面前, 让这位史家传人的眼神无端炙热几分,像是在看着一册活体的史书。

    “既然殿下已经践诺, 平遥也不藏拙。”他不再自称陆某, 或是单名一个“机”字, 而是换成了自己的字。

    “殿下选择关门打狗,而我, 会给狗开上一个小小的口子,引着他们去,让他们觉得凭借自己的努力, 找到了逃生之处。”

    殷无极大感兴趣:“愿闻其详。”

    陆机先是瞥过暗淡的春秋判, 索性就拿它继续做镇纸,然后再将一张空白的纸展开, 运起仅有的一点儿魔气,刚一落笔, 便是大开大阖,直接框出了大魔领地的轮廓。

    在殷无极略显错愕的神情中, 陆机则是悬腕,开始细化那领地的结构,包括暗道、机关与地下密室。他下笔没有丝毫犹豫, 就好像一切都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沾墨,落笔,勾勒,一气呵成。

    “这是……”殷无极在入北渊之后,第一次被旁人的才学震撼到。

    “想来殿下提出以《史记》来换,是查过我的过去。既然是史家传人,去过一次便知晓全貌,很奇怪吗?”

    陆机似乎是因为殷无极默写史记一事,被激起了心气,存心在他面前秀上一手,于是以唇衔着笔,平展开画好的地图,让墨迹慢慢干透。

    他看着殷无极盘着腿坐在矮榻上,迅速分析起地图的时候,眼中尽是惊艳之色。

    “曾经,我一笔可篡改万物,万事万物,皆无法瞒过我的眼。”神机书生却颇为厌倦,微微侧头,“可如今的平遥,除却这还能动的脑子,再无价值,殿下若是不弃,拿了这地图,便自去吧。”

    “有了地形图,殿下自然可以杜撰出一出连环计,应该用什么样的势力来信,通过哪个线人,给予龟缩不出的大魔出逃的希望。”陆机斜坐着,看上去像是累了,他懒洋洋地道,“至于在那条路上设伏,堵住几个出口,都是殿下应该考虑的事情,平遥便不多嘴了。”

    陆机没有把计策说的很明确,因为他是个聪明人,若是他表露出对殷无极的动向也了如指掌,反而会遭到猜忌,不如勾勒一个大致轮廓,具体由他自己定夺。

    在陆机画图时,殷无极却在观察他魔气的流动轨迹。

    他曾为仙修,但经脉堵塞不畅,大量的灵气无法转化为魔气,充斥北渊洲的魔气,又没有渠道进入他的经脉中,显然是遭遇了由仙入魔时的困难。

    陆机应当也是试过修炼,但他最大的问题,便是他腿部经脉的堵塞。修炼会带给他极大的痛苦,甚至会破坏他其他完好的经脉。

    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微末修为,与由仙入魔后人人喊打的地位,才选择隐姓埋名遁入魔洲,避开他仙门的仇人。

    殷无极微微一笑,心想,以神机书生曾被背叛的经历看,现在提出要把他带回府中,帮他寻医问药,还是早了些,还需要徐徐图之。

    玄袍大魔卷起地图,略略勾起唇角:“那么今日,我便告辞了。给我三日,待到平叛后,我再来拜访先生。”

    他俨然是成竹在胸,开口便是三日。陆机扫了他一眼,也不答话,目送着他在一片无星无月中离去,转瞬消失在路的尽头。

    唯有那遗留在桌上的几篇《史记》残章,还在昭示着一段特别的缘分。

    *

    三日后,原岚苍城大魔尽数落入天罗地网。

    据传,子时,夜黑风高,殷无极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让属下直接乔装成接大魔们离城的商队,直接把他们一锅端了。

    这些不可一世的大魔们,生平骄傲自负,被捉住的那一刻仍然不信——自己钢铁堡垒一样的领地,到底是怎样被这外来的魔修给摸透的呢?

    逮住这些大魔后,殷无极把他们全都封住魔气,通通下狱,重兵把守。然后他半点没停下,直接带人闯进大魔领地,按照陆机画的图纸,一个个打开地牢。

    地牢里面都是因为食水短缺而饥饿的奴隶。

    地牢里臭烘烘的,血、尸臭与排泄物的浓重气味涌来。再仔细看去,只见那些密密麻麻挤在一处的,全是人,他们很多都是浑身赤/裸,蜷缩成一团,饿的只能啃食死人的尸首。

    囚困日久,大魔没有补给,但是这些奴隶很多都修为低微,没有辟谷,要吃饭,每天的消耗都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但大魔们自个都不知道怎么活,谁还有心思管这些奴隶,左右他们也饿的没力气动,先关着,等到殷无极打过来时,再从地牢里赶出来,放到前线争取时间好了。再不济,还能杀上几百个,迫使那优柔寡断的小子退兵呢。

    关着关着,就关到今日,他们几乎被遗忘了。

    殷无极站在光源中,看着这炼狱一样的景象,沉默不语。

    他的身后是举着火把的魔兵,哪怕他们训练有素,闻到这作呕的气味,看见人相食的惨剧,也忍不住胃里翻腾。

    “熄灭明火,换上罩灯,以魔气护住口鼻,随我进。”殷无极顿了顿,命令道。

    里面黑暗腥臭,本没有几个魔兵愿意进。但殿下千金之子,都肯主动进去,他们难道比殿下高贵吗?

    队伍很快组织起来,殷无极以魔气护体,率先进了地牢。

    殷无极发迹自矿场,为了拉起一支队伍,他也亲自体会过一番那种被迫劳作的滋味。但他见识过那么多次魔洲奴隶的处境,今日这一次,还是刷新了他的认知下限。

    大魔的城中之城里,地牢不止一个。

    光是这一个牢里,就是几千个奴隶挤在一起,哪怕他们多少有点修为,但也少说也饿死了几百个。等到他把所有地牢全部扫完,把人全放了出来,安排饭食后,他才得到了精准的数字。

    据说大魔领地里藏有三万奴隶私兵,但如今还活着的,大抵只有两万了。

    成堆成堆的尸首被运出来,有些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奴隶私兵中,活下来的多是青壮年,但他们亦有家人,死去的老弱不知凡几。

    殷无极听到那天的哭泣声,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愤,因为他在面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奴隶,甚至都不敢哭的大声一些,生怕招来给他们饭食的恩人的不喜。

    又一日,殷无极在老地方搭建刑场,当众举起剑,亲手铡了这群大魔。

    城中广场搭了一个巨大的铜盆,燃着殷无极的黑火,那些被翻出来的奴契被一车又一车地推来。

    薄薄的一张纸,成为三代人,甚至十代人的镣铐。

    皮肉上传承的烙印,是屈辱的印记,要他们世代不得翻身。

    “烧。”殷无极只下了一条简短的命令,将士们便极为痛快地把那木板车上堆积成山的奴契,尽数投入黑火之中,一瞬间烧为灰烬。

    殷无极的魔气远强于当初定下奴隶契约的大魔们,他的天生火足以焚灭一切,这些不知所谓的术法,也不在话下。

    熊熊的烈火,直烧的满城映赤,也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漫天飞舞的灰烬,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宣告了新时代的到来。

    街头巷尾挤满了欢呼的奴隶们,他们有的脱了上衣,有的撩起裤腿,看着那自降生起便如影随形的奴隶烙印渐渐变淡消失,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

    没有人催促,那些走出大魔领地的奴隶们自发地排成长队,去领取自己在天权城的户籍。有很多人都是世代为奴,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到达奴隶以上的阶级。

    “今天,是我许多子民的新生,就定为‘天权城’的城庆吧。”殷无极的魔音响起,有种让人心生信赖的力量。

    殷无极的玄色衣袍上还有着斑斑血迹,脚下亦是不规则的血泊,尸首横陈脚下,让他好似地狱里走出的杀神。

    但是当他抬起眼,显出他盛若荼蘼的容色,众人竟是觉得他的侧脸凛然孤高,平白生出些不可亵渎之感。

    “殿下、殿下万岁——”

    “非是君王,如何万岁?”殷无极却否认,轻轻抖去剑上的血,收剑回鞘。

    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然后对这位年轻又无畏的殿下,有了新的认知。

    在人群的欢腾中,陆机摇动着轮椅,隐藏在窄小的巷道阴影中。

    史官世家的传人,对于历史总有着独到的理解。而现在,他的膝上放着一本册子,手中握笔,似乎想去记录这一幕,却又叹息一声,搁笔。

    在目睹了这万人空巷后,他竟然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面前的这位圣人弟子。

    是魔?还是圣?

    他是天地森罗,亦是天生的君王。

    陆机只看到了一个在漫天风雪中,逆风执炬的背影。

    第242章 江流万古

    殷无极再度拜访陆机时, 新生的天权城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虽然事务缠身,但陆机给他的地图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殷无极就算是推拒一切琐事, 也要抽身来拜访陆机, 把这位神机书生给骗到手。

    刚过辰时, 殷无极就先拐去酒家,从掌柜的那里拎上提前订好的酒与菜肴。到了陆机住处, 他本想在门口等上一等, 免得他还没起,扰了主人清梦。可他刚到门口, 便听见屋中出现轮椅的响动, 原来是陆机亲自来替他开了门。

    神机书生依旧还是那副冷漠的神情, 但看见他时,眼中却隐隐有些许光芒。

    “进来吧。”陆机想斜斜让开一些, 但无奈轮椅太不方便,他试了一下没转动,轮子竟然卡在木板里了。

    陆机抿着唇, 再度尝试挪动, 一缕蜷曲的额发黏在脸颊上,有些汗湿。

    他的神色很难堪, 甚至有些铁青。大抵是因为这种不方便,时刻在提醒着他“你站不起来”“是个废人”, 尤其是在他欣赏的君王之才面前丢了人,更让他难以接受。

    陆机的轮椅不重, 身体就更轻了,甚至有些病弱。

    殷无极为炼器宗师,常年摆弄木料铁器, 容貌出色不过表象,玄袍里裹着的一具矫健有力的身体,看似瘦削的手臂,力量更是惊人。

    他只是半俯下身,伸手拉住他斜陷下去的轮椅,轻轻松松一抬,便把它从木板夹缝里拉出来。

    “我替平遥先生做一辆新的吧。”殷无极俯身,试了试那轮椅的材料,眉头蹙起,显然是因为做工粗劣,入不得他的眼了,“轮子的大小都不一样,磨损又这样厉害,怎么能平稳?”

    陆机却是冷冰冰地道:“不用。”

    殷无极又笑了:“今日阳光正好,我推着陆先生出门走走?”

    陆机神色明暗不定,道:“殿下金尊玉贵,不必在陆某面前伏低做小,陆某可受不起。”

    殷无极伺候过师尊那么多年,世上最难搞的书生都被他搞定,体会过师尊各种莫名其妙的脾气,读起人心来,更是一把好手。

    “陆先生虽不良于行,但可以‘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我并非刻意伏低做小,而是对先生敬重有加。”殷无极笑着道,“一计定一城,陆先生当得是王佐之才。”

    “王佐之才,殿下这顶高帽子,陆某可戴不得。”陆机也没阻止他推着自己出门散步,只是撑着侧脸,故意道,“既然是‘王佐’,您要让我佐哪一位王呢?”

    “当然是我。”殷无极毫不自谦。

    “殿下此时却又不谦虚了。”

    “恕我直言,现在的北渊魔洲,出色的王并不多,而当得神机书生辅佐的,怕是只有我一个。”

    殷无极也不欲被人在街上围观,便是走了小路,拐到大魔领地里。那里有不少人造的景致,皆是巧夺天工,又是闲人免进的地方,比较适合说话。

    轮椅滚过石板路,清风之中,青草的气息拂面而来。

    “……此事暂时不提。”陆机似乎想再度回避这个话题,但他的轮椅被殷无极牢牢把控着,连同话题的节奏。

    “陆先生并非对此提议毫无兴趣,但为何总是回避?”殷无极今日显然是势在必得,“若是有什么顾忌,尽管说来,我会扫平。”

    “如你所见,陆平遥不过一介废人,哪里值得殿下一再光临我这蓬门陋室?”陆机也索性不与他绕弯子,平静道,“在下不知未来如何,更不知是否能站得起来,兴许过一阵就因为魔气失控死了。而您三番五次前来,也是因为手下缺少合适的文臣……”

    陆机顿了顿,又道:“殿下,平遥不才,如今只适合隐于市井,就算有一展抱负的野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

    “若是去您的麾下,您给予的权力过高,平遥握不住;若是只做一文书,平遥心高气傲,断然不肯。如此,不如你我以朋友相交,平遥在市井沽酒度日,消磨时岁,待您需要问计之时,再来寻我,我会知无不言。这样,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说的清醒而冷静,但他却紧紧地握住轮椅的扶手,俨然,是心有不甘。

    神机书生自负,却又自卑。盖因这跌宕的境遇,曾入高峰,又至低谷,谁又能心境平和呢。

    而他如今还未被机遇冲昏头脑,反而冷静分析,说明他是认真地考虑过这一切,然后做出了自以为的最好选择。

    但陆机并不满意这个决定,从他那双波澜起伏的眼睛中便能看出。

    殷无极脚步一顿,在大魔领地中挖出的湖边稍停。

    风吹过长堤,也让两人的衣袂在风中飘扬。殷无极放开轮椅,向前两步,站在波光骀荡的湖前,只见风吹乱细柳,乱花落入水中,颇有些无人野趣。

    在城中圈地修湖,又引这样多的水来此,仿照仙门的建筑大修园林,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殷无极虽然知晓,但并未填平它,反倒这几日都会前来湖边坐上一坐,聊解思乡之情。

    “先生话说到这个份上,照理说,我不该强人所难。”殷无极看了一会静水流深的湖面,然后突然道,“但是,陆机,你甘于平凡吗?”

    “……”陆机握紧了轮椅的扶手,不答。

    “我亦是由仙入魔。当年,我经历的挫折与痛楚,并不亚于先生。”殷无极转身,阖目而笑,似乎想起了那笼罩他近百年的天劫阴影,那肋下作痛的灵骨,那些徘徊于癫狂与疯魔的过往,“我本该死在雷劫里,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愿闻其详。”史官怎么会对君王之才的过去没有好奇呢。

    “有人教我,何为‘与天争命’。”殷无极唇边浮起一丝堪称桀骜的笑意,毫不畏惧地看向九天之上。今日晴空正好,他笑着伸出手,接住一片柳叶,“大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是不去争,气运是不会平白降临的,你若不去抢,旁人只会扑上来,将你分食殆尽。”

    “我们生而为人,走在这荆棘遍野的大道上,本就是九死一生。”

    “若不去争,只做安全的事,那就只有‘九死’,无有‘一生’。”殷无极负手而立,看着那骄阳之光,笑道,“孤独又如何,悲愤又如何,逆境又如何?挡得住我吗?”

    陆机看着玄袍大魔的背影,想起他经历的一切。

    殷无极曾被困于九重山,差一点就身陨道消,为大魔们分食。

    可他在那样的逆境之中,却是绝地反击,不惜引龙脉之力加身,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才得以归来的王者之姿,返回启明城。

    可哪怕经历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残杀,鲜血淋漓的背叛,他却丝毫没有动摇当初解放全北渊魔奴的理想,那些被释放出来的前奴隶,皆是奉他为神明,甚至恨不得为他立生祠。

    他的一生,皆在搏斗。与天斗,与人斗,与己斗。

    整个五洲十三岛,没有谁比殷无极,更有资格说这样一番话。

    “太史公曰,‘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殷无极双臂展开,那宽广的玄袍长袖迎风猎猎,而他却逆着光,笑着转过身来,声音却朗朗。

    “昔年,文王拘役,作《周易》;孔圣困厄,《春秋》书成;屈子被放逐,赋有《离骚》;左丘双目失明,厥有《国语》……”

    “古今圣贤,有人幽于缧绁之中,而笔耕不辍;有人身残而志坚,却万古流芳!”

    “古今帝王,又有谁不是境遇一再跌宕,熬过苦难与忧愤,终开一朝之盛世?”

    陆机久久不言,眸中倒映着他桀骜恣意的笑,好似看着那屠龙的少年。

    “上古时,少年嬴政曾质于赵。”

    殷无极握住腰间剑,无涯剑出鞘,明晃晃的剑身朝向太阳,而他却大笑着,斜向一劈,竟是剑锋横扫,竟是将这湖面尽数斩开。

    “而后,秦王横扫六合,车同轨,书同文字,成一代人皇!”

    在这震撼的剑意之中,陆机久久不能回神,却见殷无极长发微微飞扬,手腕一旋,便是长风浩荡,向着天际斩去第二剑,层云皆惊避。

    “发迹之前,刘邦不过为秦沛县一亭长。”

    “斩白蛇,入关中,败项羽,聚天下英才而用之,开大汉国祚。”

    “朱重八幼时家贫,困厄不堪,曾为地主放牛。”殷无极的剑尖指向地面,划出一个半弧,却字字千钧,“而后北伐,灭元之天命真人,成洪武大帝!”

    千年以来,殷无极读过的书,摹过的字,学过的古今圣人言,在这一刻如同镜见,流淌在他漫长的岁月之中。

    在他遇到困难时,他读诗,也读史。

    那浩劫之前遗留下的青史,传承着文脉,成为支撑五洲十三岛的骨。

    在殷无极的少年时,他随谢衍壮游山河,便是惊奇于那些看似与当今毫无关系,却充满着力量的记载。他知道那些动荡曾经发生,因为青史栩栩如生;他知道传承切实存在,因为那些先贤的学说那样铿锵有力。

    “如今,又是大争之世,我殷别崖不自量力,欲成就秦皇之功,高祖之业。”

    天地也震怒于他的逆反,骄阳隐去,天空乍起惊雷,似乎在警告着他。而殷无极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掷下剑,笑着转身,面对向这浩浩的沧浪,震颤的层云,动荡的烈风。

    “若能使得北渊一统,我还要效唐宗之治世,开百代之学风,千秋之昌盛。”

    “我要让魔,断掉的传承重续,失去的千年重来,我要让他们受压迫的血不再流,这天下的每一个人,能够活的像人——”

    殷无极从不将这样的宏愿诉之于口,只因为他明白,要做成这样的事情,绝非一朝一夕可成,他兴许要耗上千年的时光,兴许还会受到空前酷烈的围剿,以至于销去他的血与骨。

    但是,如果他不做,这一切又有谁来做呢?

    殷无极的黑袍在风中猎猎,他看着陆机,绯眸仿佛穿透了岁月,直直刺入神机书生震颤的心中。

    “陆平遥,青史,不可废!你若这样籍籍无名死于市井,谁来记载,那属于我的北渊洲,那浩浩荡荡的千秋岁月!”

    第243章 医者仁心

    药王谷在中临洲腹地, 地处山水之间,幽静如桃源。

    药王决明子为大乘修士,亦是圣人谢衍的老友。昨日, 谢衍收到了一封来自药王谷的信, 等不及对方来微茫山, 而是决定亲自拜访。

    刚至药王庐,谢衍便听到一句远远的笑声, 来人拄着杖, 提着药葫芦,灰衣鹤发, 自小径匆匆而来, 见了他, 登时眼前一亮,像个老顽童。

    “圣人执掌仙门, 事务繁忙,居然也会亲自来看老朋友?”老顽童佯装不满道。

    “药王说笑。”白衣圣人旋身,见到那灰衣鹤发的老人, 立即迎上去, 他的语气颇有几分随意,显然是与对方相熟至极了。“从不出门的药痴居然给我来信, 说要来微茫山拜访,我当然是要来亲自看上一看。”

    平日虽不走动, 但他们的友谊,从谢衍还是天问先生时就开始了。

    决明子也知道, 以天问先生之妥帖,便是以为事有反常,担忧他是以这样的形式向他求助。虽然没有明说, 但决明子领他这份关切之情。

    “哈哈,圣人以为,我药王谷出事了?”

    “我一路走来,宗门事务有条不紊,弟子温和孝顺,看上去是没有的。”谢衍也不否定,只是拂袖,走到决明子身边,“药王有事寻我?”

    “这事儿,想来还与圣人有几分关系,老夫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知圣人。”决明子引着他走向待客正殿,道,“实不相瞒,有人天下张榜,求医问药,那信也是辗转送到了老夫这里,老夫的确对这样的病例感兴趣,但……”

    “药王有所顾忌?”谢衍接过他递来的一封信,光是看到那一手字,便是怔住了,登时明白了他在顾忌什么。

    “是你那叛师弟子,无涯君啊。”决明子长叹,“他在信中问老夫,他有一友人,因为由仙入魔,经脉堵塞,如今不良于行,问老夫是否能出手相助。”

    谢衍翻看信件,道:“如今北渊尊位之争,已进入三足鼎立时代,战乱频频,医药手段却没有长足的发展,他这是要用大义来诱你入魔洲,那里有足够的病例,让你药王施药救人的手段能够得到最好的发挥。”

    决明子道:“坦白说来,老夫是很动心的,因为老夫心境迟迟不破,大抵是徒有治病救人的非常手段,却无悬壶济世之实践,如今的北渊洲,刚好适合老夫。”

    决明子既为药痴,便是除了医药之外,什么也不关注。对他而言,仙与魔不过是道统纷争,他不在乎。

    但决明子也知,身在仙门,又为一宗之长,到底还是要顾忌着的。虽然他的弟子都与他一样与世无争,但师长去魔洲治病救魔了,极是容易被怀疑投敌,在仙门会待不下去的。

    而圣人谢衍是仙门之主,这邀他之人又是他的前亲传弟子,怎么看都该把这个皮球踢给他。

    他想的美滋滋:谢衍点了头,他就去;谢衍不点头,也只能对无涯君说声抱歉了。

    “这是来算计我了。”谢衍失笑,大抵猜出了徒弟和老友的心思,道,“他暗地里给你写信,你若拒绝,且不上报,他也亏不到哪里去。若是上报,我首肯了,你得了历练的机会,他得了药王相助,双赢。若我不同意,又不能拿远在北渊的他怎么样,顶多是暗地里骂他两句,不疼也不痒。”

    而他这位老友更是狡猾,知道他家别崖哪怕是离去,也在圣人心中占有最特殊的位置,他的请求,谢衍总是会多考虑几分。

    何况,如今仙魔并非在战争状态,也无实际冲突,只要谨慎着些,去魔洲历练不会引起太大的争议。

    “那圣人同意了?”决明子看着他,问。

    “北渊黎民百姓,与仙门子民并无两样,都是人。你若想去,不要以药王身份,也不要带弟子,自己处理好宗门事务,然后推说闭关参悟……”谢衍顿了顿,习惯性地帮他计划起了瞒天过海的方式,“更名换姓,最好改换容貌,起个魔洲的号,这些你去找他,应该会帮你安排好。”

    “老友啊,老夫总觉得,你好像很熟练的样子。”

    “错觉。”谢衍面不改色,“吾修儒道,匡扶的是天下秩序,渡的是万物苍生,又不必亲自更名换姓去治病救人。”

    “……”天问先生的嘴,骗人的鬼,他才不信。

    谢衍随他边走边谈,耳畔唯有鸟鸣啾啾,此时他看向繁花,却负手而叹,“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这漫长的战乱纷争,能够少流些血,也是功德。”

    “圣人与无涯君,当真没有私下联系?”决明子宅久了,对于外界一概不关心,变得也是最少的,尤其是这直肠子的性子。“那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圣人就一点也不在乎?”

    “信写给你,又不是写给我。”谢衍心中有气,冷笑一声,“那小崽子,翅膀硬了,觉得我为仙门之主,他不能与我来往过密,现在连个音讯都没。”

    他虽未确认,但也是模糊地回答了一点“他与殷无极并非毫无联系”。

    这让决明子不禁想起从前。他们这些谢衍早年的老友,都是见过天问先生去哪里都带着小拖油瓶的时光的,合欢宫主芳华夫人甚至还被他砸过场,可谢衍护的紧,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谢衍对他,那是宠成了眼珠子,天材地宝流水似的喂给他,还带着他去见修真界的各种大能修士,早早就把他领进了仙门最高的圈子里。

    到后来,圣人虽说情感淡泊,但殷无极作为儒门首徒的地位从未动摇,该有的也从来没短过,若说谢衍是自愿逐他出的师门,那肯定是假的。

    在殷无极离去后,他们这些老友虽然寻着机会去找圣人饮酒清谈,也未曾见到他有什么失控举动。他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乱云飞渡仍从容,泰山崩也能不形于色,哪会有人能让他失控呢?

    但他们就是觉得,圣人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他变得更加寡情,更加冰冷,像是毫无瑕疵的玉雕。

    他属于人的一面,随着一个人的远走他乡,被全然剥离了。

    而如今,决明子看着他唇边带着恼的笑意,还有他举手投足间从容的风度,又觉得圣人不再只是圣人,而是看开了什么,变得更自在了。

    路已经走到尽头,远处便是山间的夕阳了,他们站在山崖边,看向染上霞光的云海。

    谢衍问道:“吾友,你此去北渊洲,求的是什么?”

    决明子抚着胡须,笑道:“医者是很简单的啊,我们图的,不就是入世救人吗?”

    *

    从流离谷入北渊的车队,在圣人的默许下,已经很成规模。

    “久不来北渊洲,上一回,大概还是六七百年前了……”老人坐在车的一角,把自己的修为压低至筑基,自言自语道,“时过境迁,也不知这片被遗忘的土地,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墨学之法,在仙门已经没有进益,若是在如今三足鼎立的北渊……”一个胆大妄为的墨宗弟子爬上车辆,摆弄着手中的机关甲,眼中似有狂热的光,“听说,战争之器,唯有在魔洲才能找到归宿。”

    “我不去,我不想去……”有个年逾五十的书生打着哆嗦,手中捧着一本志怪画册,然后仰头看向带他来的男人,战战兢兢地问道,“若我去讲述自己的经历,提供有关乌国的线索,你会给我很多钱?”

    “会的,只要你事无巨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就赠你足以富足一生的财产。”年轻的商队首领腰间别着猎刀,悠悠然地笑着。“当然,我们那儿也是个富庶的城池,若是你不愿回到中洲,也可以定居在那里,保你晚年无忧。”

    车队颠簸过长路,来到启明城前。

    那商队的首领位高权重,守门的城防兵并不拦他,很快就进了城。

    刚一进城,那墨宗弟子就立即从车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新奇的景色,满是追慕与狂热,他道:“果然,唯有那位殿下才是墨家之术的巅峰!”

    那书生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到一个十分原始的地方,此时一看,四处虽说建筑风格粗犷,但又有着独特的异域豪放气息,市井中的烟火气也并不弱,可见其繁华热闹。

    他早年忽逢大变,家中已经无人,年逾五十还是光棍一个,此时被这名为程潇的男人寻到,带到传说中十分可怕的魔洲,已经抱了搏一搏的死志,但情况,却比他想的好许多。

    “到了,前面便是城主府。”程潇先是请药王下车,本想搀扶,但那老头儿的身手轻灵敏捷,一眨眼就溜了下来,让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屋顶上已经有人等了许久,见程潇的车辆来了,少年刺客便如一只鹰隼,轻巧地落在地上,银灰色的眼眸锁住了书生。

    “这便是那乌国疑案中,还活着的唯一证人?”

    “是啊,将夜大人,您轻拿轻放着点,我可是答应了要把人家送回去的。”程潇指了指,笑嘻嘻地道。

    “谢谢。”将夜似乎已经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他先往前走了两步,又侧了侧头,别扭地道,“也帮我谢谢他。”

    程潇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找这人可费劲了,又是在仙门地界,他也是暗地里找了十年才找到,这感谢,您得当面说。”

    他们一行进了城主府,却听见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凤楼主,我也快十年不回启明城了,你见我第一件事,就是用水袖砸我啊?”

    “这不是横扫魔洲东部的萧将军吗,终于想起来回城见王上了啊。”凤流霜平日里是高冷如冰霜的模样,一见萧珩,便是柳眉倒竖,颇有些鲜活的气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话不可以乱说,我可没想叛变。”萧珩一身银甲红袍,行止间充满了铁与血的风度,但他一张嘴,还是熟悉的不把门,“现在不用在情报的最后骂我,改当面骂了啊?我说凤楼主,赔礼都给你带了,行行好,消消气,嗯?”

    萧珩随手一抛,便把一盒魔洲东部的妆品丢给她,道:“凤楼主,这个胭脂的颜色适合你,多谢你的情报啊。”

    “……”凤流霜握住胭脂,然后看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就去见殷无极了。

    程潇迎上来,笑道:“凤楼主,王是何时归城的?”

    凤流霜恢复了原来的冷静表情,对他见礼,道:“王是昨日归城的,今日是启明城城庆,所以特意召回了大家。当然,前线的大军未动,我们也在时刻紧盯,一有动静,就会立即示警……”

    程潇无奈地听着,凤流霜是个极有事业心的女子,思维缜密细致,炉鼎体质又修炼快速,如今也有合体修为了。

    然后,程潇又颇为尊敬地侧身,向她介绍道:“这位前辈是一位医修大家,如今愿意出山,王上专门吩咐我前往相迎。”

    “那小不点呢?”决明子对一切繁文缛节都不在乎,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问道,“把我请来看病,人得来见我一下吧。”

    “呃,小不点?”程潇的脸色有点僵,问道,“前辈是指……”

    “殷无极那小娃娃,现在得多高了?”

    “……”

    第244章 十年一晌

    决明子话音刚落, 内室便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前辈远道而来,晚辈自该倒履相迎。”来者的声音低沉悦耳,隐有一种从容风度, “不过晚辈也刚至启明城不久, 琐事缠身, 未能去城外迎接前辈,实在是大大的怠慢。”

    甫一听闻, 室内鸦雀无声, 众人皆面色整肃,向那人将至的方向垂手而立。

    鹤发灰袍的药王循声望去, 却见有一人的身影掠过屏风, 袍角翻飞, 身形颀长如松柏,映出他孤傲的影。

    不过片刻, 那黑袍赤瞳的大魔便走到众人面前,先是抬手示意众人不拜,再含着笑望向决明子, 浅浅施了一礼, 道:“百余年不见了,前辈还是矍铄硬朗。”

    “文绉绉的, 这些劳什子礼节,尽学你师父。”决明子拎着药壶, 似乎很是不耐他的问道,“老头子被你千里迢迢的诳来, 病人呢?”

    “前辈莫要着急,我待会带您去见。”殷无极听他提起师父时,眼睫一颤, 但是唇角浅浅的笑意未变,转而向在场的属下们介绍道,“这位是鬼医杜衡,我请来的医中圣手,万万不可怠慢。”

    决明子捋着白胡子,心想:“杜衡,也是一味中药,这个假名倒是不错,有点他们儒门的风格。”

    随即,小老头儿又绕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殷无极,看上去颇为兴致勃勃。殷无极一笑,便也展开广袖,十分坦然地随他看。

    决明子是师尊忘年友,当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自他少年时起,药王决明子就是这么一副老顽童模样,除却爱折腾了些,对他也是不错。当年他赴仙门大会时,那些隐逸的大能修士也未曾出席,因此当他入魔洲后,就再也未见过当年人。

    “你小子,长高了不少。”决明子的眼光毒,光是一打量,便知道殷无极的身体也有隐伤,全靠他魔气强横,撑着罢了。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道,“来来来,手伸出来 ,给老夫探探脉。”

    “我没事……”殷无极怔了一下,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把手往后一缩,向后倒退两步,想要躲开这位前辈毒辣的医者眼光。

    “你们几个,上去按住他,捋开他的袖子。”决明子做事直来直去,见他讳疾忌医,立即跳起脚来,指使道,“为你们的王好,就给我上!这小屁孩,仗着自己年轻又魔气强,有伤也不调养,按住他——”

    本该严肃的见面一下子鸡飞狗跳。

    萧珩和赫连景随着他进的门,听了决明子一言,两名武将迅速对视,然后默契地一左一右架住了他们向来威严的王。萧珩修为仅次于殷无极,被他从背后制住,摁在椅子上,殷无极竟一时也没法挣脱,眼睁睁地看见将军钳住他的手腕,捋开袖子,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大医。

    “萧重明,你——”

    “老实点,王上,不要讳疾忌医。”萧珩摁着他的肩膀,不许他站起来,咧嘴一笑,“得了吧,你乱来的程度,在场的谁不明白?”

    “……你体内的力量也太驳杂了,容纳龙脉之气,简直是找死行为。”决明子,如今已是鬼医杜衡了,他皱着眉,骂骂咧咧道,“骨头碎过一遍?什么时候的事情,长好了是长好了,隐伤就这样留着?还有你这经脉,怎么还受了伤,什么玩意儿?老夫最烦你们年轻人,不懂爱护自己的身体,以后要吃大亏的——”

    殷无极抿着唇,他不是很想让决明子治,是因为对方是圣人的挚友。他一探脉,师尊转头就明白他的身体情况了。

    “能治么,前辈?”萧珩才不管他心里的弯弯绕,直截了当地问。

    “药不能停。”决明子摊开纸笔,一顿鬼画符式的狂草,然后拍在了赫连景面前,命令道,“去给他抓药,一日两次药汤,先调养经脉。先养好了,老夫才能替他治疗隐伤。”

    “鬼医前辈,这字迹……”赫连景看了一眼,就开始怀疑自己不识字。要知道,大医的字迹从来都是让人辨认不清的。

    “我来吧。”凤流霜上前一步,从赫连景的手中接过药方,风雨楼常年研究情报,对于辨认笔迹颇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又是最聪明心细的女人,大概看了一看,又询问两句,向鬼医确定了药方无误后,道,“王每日需要用的药,我来操办,只不过有几味比较难找……”

    如今已是启明城代城主的赫连景立即道:“如有什么缺少的药材,我想办法。”

    一身墨绿色猎装的程潇也笑道:“凤楼主,我也可从商路上寻。”然后他又看向萧珩,“看着王上吃药的事情,可要拜托萧将军了。”

    “那是自然。”萧珩又撑着椅背,低头对殷无极笑道,“主君莫要任性,你是小孩儿吗,还怕吃药。”

    “我没事,我也不怕吃药。”殷无极先是反驳一句,又从决明子那里收回手,无奈道,“你们几个,小题大做了。我请前辈来城中,是为了给陆先生看腿……”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场合,殷无极并不常摆架子,与他的臣说话比较随意。而他的几名近臣素来与他没大没小,以萧珩为首,直接带坏了一批人,将夜更是时不时地与他切磋一番,唯有陆机不怎么犯上,反倒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搞得殷无极都有种自己在压榨他的错觉,又因为他是文职,总是多纵着几分。

    决明子双手拄着杖,再度打量起如今的殷无极。

    他活得太久了,又避世山谷之中,一心研究医药之学,所以向来没什么时间观念。

    他对殷无极最初的印象,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天问先生背后的小拖油瓶。玄袍的少年扯着师尊的衣袖,随他壮游山河,四海访友。

    区区一个凡人少年,直接被带入仙门最上层的大能圈子里,面对的冲击可想而知。但当年的谢衍修为至大乘,也仅得了这一个亲传弟子,若没有谢衍的看重,那些目下无尘的大能又怎会在意他?

    当年的决明子,在见过小友牵着少年的手,走过药王谷的江源道,甚至不让少年的靴底沾上潺潺溪水时,他就知道谢衍对他有多疼爱了。

    而当年那个桀骜孤戾,独来独往的小家伙,也是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师尊。他当年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甚至不惜把自己化作圣人利剑,堪称是疯魔偏执到极点的愚孝。

    如今,在北渊洲再度见到他,决明子才发现他的改变。

    当年独来独往的无涯君,如今已经成为了独当一面的魔洲诸侯王。

    他学会了怎样微笑,怎样表达自我,怎样与臣子与朋友相处,身上也不再有那样伤人伤己的锋利,能让人化为灰烬的一团火,正在学着化为一颗明亮的北极星,为亘古黑暗的北渊魔洲指引前路。而在他的身边,有群星围绕,闪耀着璀璨的光。

    殷无极能有今日的成就,与“圣人弟子”的头衔再无关系,而是他执剑踏血,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那些跟随着他的人,敬仰他,尊敬他,与谢衍无关,只因为他是“殷无极”。

    决明子此来魔洲,也打算长期留下替他调养,看诊不急于一时。

    殷无极早早替他安排好身份与住处,甚至还在城主府为他临时修了药庐,决明子大感满意,也不参与他们势力上层的谈话,一头扎进他的新药庐了。

    很快,将夜和陆机也至城主府正堂,加入这场临时的小会,十年来,殷无极手下势力难得凑这么齐。

    “谁先来?”黑袍赤瞳的大魔撑着下颌,坐在最上首处,看向难得聚齐的属下。“许久未这样议事了,诸位先各自说一说近况吧。”

    他的语气低沉,却隐隐有着威严,让人忍不住屏气凝神。

    萧珩今日没有穿戴银甲,只是一身利落的深蓝色武服,坐的也是最随意的那个,长腿交叠,放在旁人身上是吊儿郎当,但在他身上,最随意的模样反而是狼的蛰伏,带着十足的危险气息。

    “要述职啊,我先吧。”萧珩作为攻城掠地的猛将,此时自然当仁不让,随意扫了一眼其余人之外,便笑着开口道。

    想起这些年萧珩咬下来的地盘,没有人有异议。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便要从殷无极北征之初说起。自岚苍城更名天权后,殷无极就在北渊洲中部一带立稳了脚跟,直面西方钟离界与北方天厄两大势力。

    东部青凤城一带因为青君被杀而混乱无比,萧珩则是被殷无极直接放入东部,给予他作为将领最大的权力与自由,由着他以战养战,攻城略地。

    而萧珩千年来不知打过多少场战役,堪称北渊第一名将,如今有殷无极守着魔洲中部,维系着与南部启明城的商道,又替他堵着西方和北方可能的威胁,重整天权城的势力范围,让萧珩能够放心地背靠魔洲中部,一直东进,一点点蚕食着原青君下辖的地盘。

    对萧珩而言,他理想中的君王就是给他批钱养人,在他打仗时闭嘴,不要疑神疑鬼的贻误战机。而殷无极不但不疑他,做到的,远比他所设想的更好。

    在启明城最艰难的初期,殷无极坚持发展六工七坊,开辟商道,化奴为兵。当时还看不出什么显著的效果,当战争到来之时,六工七坊生产军械,流通的商道带来源源不断的米粮与灵药补给,解放的奴隶为了挣得修炼资源,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积极入伍,驱动着战争机器的不停运转。

    在和平夺取天权城后,殷无极又在陆机的建议下,采用上古时的策略,一为商鞅的“军功授爵”,二为汉时的“屯田制”。

    魔洲中部多平原,但除却较大的天权城外,其余都是较小的镇与乡,资源全部集中在一座城池上,直接导致了乡村的萎靡,各地有大量荒田。而新解放出的大魔家奴正是现成的人力,殷无极一寻思,直接给他们分地分田,又辟出加入军籍的渠道,以军功制,开辟了他们向上的通途,这直接导致了生产和入伍的双爆发。

    近十年过去,这对配合天衣无缝的君臣,却是没什么时间见面的。寥寥数次碰面,也是在天权城中,萧珩专程回城述职,余下时间,他都在向前打,和撵兔子一样,把那广袤土地上的魔兵撵的到处逃窜。

    就在不久之前,萧珩彻底吞下了整个东部,青凤城也在长达半年的困守中,最终献城投降,从此更名“天枢城”,为萧珩接管。

    “……总之,就是这样。”萧珩总结了一下自己征伐的感想,“一个字,爽。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粮有粮,主君还给我放了最大的权,老子从没打过这么爽的仗。”

    殷无极见他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想起这千年来,那些英雄落寞,将领失意,终老孤城的时刻。伯乐识千里马,在他的麾下,又怎会有良将屈居边塞籍籍无名一小兵的时候。

    他敲击着扶手,微微一笑道,“萧重明啊萧重明,你一打上头,八匹魔兽都没法把你拉回来,若我再纵着你,你是不是得一路向东,越过结界,直接打到东桓洲道门去?”

    “那肯定不会,越过结界后,老子还行,但是兵就跟不上了。”

    “……你还真想打过去啊?”殷无极按了按眉心,做萧珩的君,最头疼的就是拦不住他。

    “不然?”萧珩甚至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是钱够人够,你指哪我打哪,保准给你打下来。”

    殷无极懒得理他,又把目光投向将夜与凤流霜,笑道:“暗影卫的组建情况如何了?”

    第245章 风云乱世

    “暗影卫方面没问题。”将夜虽说还是刺客少年的模样, 但比起十年前,他似乎长高了些,身手也更加莫测, “我亲自挑的人, 由我亲自教, 很快就能组建完成。”

    殷无极提出组建暗影卫时,是在弥补风雨楼战力的不足。风雨楼的炉鼎们多是法修, 而殷无极还需要一批人为他办一些脏活。

    “小猫儿长大了。”殷无极也不欲在会上提太多, 这由将夜统辖的一支队伍,只对他一人负责, 虽说刀锋从未指向内部, 但其存在对其余属下来说, 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殷老鬼,不许叫小猫儿。”将夜不满。

    “等组建完成, 暗影阁和风雨楼级别等同,在特别任务上互相协作,可以弥补彼此的不足之处。”殷无极的目光转向凤流霜。

    墨发白裙的女人面容如初雪皎皎, 但行事作风果断, 大抵是越美丽的女人,越是危险吧。

    凤流霜并非池中之物。殷无极给了她一次机会, 她握住了,并且将风雨楼经营的很好。

    在北渊洲的地下世界, 风雨楼“雪凤凰”之名足够有震慑力。藏在暗处的风雨楼,也不知为新生的势力挡住了多少的风雨。

    若在魔洲其他势力中, 她曾为风月楼炉鼎,只会被当做玩物,哪里会被重用?

    可凤流霜的出身, 在启明城最初的一批人却是极为寻常的。

    殷无极早年流浪,后又被仙门放逐北渊;叛将萧珩,数易其主,声名狼藉;将夜曾是魔洲奴隶,被带入仙门后,又因为仇满天下遁入魔洲;陆机为家族所弃,入魔后双腿残废;赫连景曾为大魔氏族勋贵,在权力倾轧中坠入矿场……

    除了他们之外,后来奔赴启明城的大魔中,也多是底层起家,凭借个人奋斗走到了今日。他们与食利的大魔氏族不睦,殷无极就成为了更好的选择。

    唯有在启明城中,凤流霜能够凭借女子之身,为天下共同经历过苦难的女子撑起一个家,同时也吸引了北渊洲本就为数不多的女修前来帮衬。

    她们有的是独行侠,如秦思婵等,是小有声名的妖女;有的也拥有一个小势力,例如林烟霞等,在地方也属于风云人物。

    但她们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在庞然大物一样的利益集团面前,个人的力量永远是单薄的,哪怕自己脱离了被肆意欺凌的困境,她们之上,仍然有着更强的大魔压在那里,倘若哪一日真的要将手伸下来,又该如何去反抗。

    当殷无极将那历代被视作忌讳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写在《启明报》上,传遍北渊洲后,那些曾经被压抑的暗潮,又一次地涌动了。

    “十年里,风雨楼将势力已经扩张到了西疆与北域。”凤流霜素手纤纤,从袖中取出一卷地图,涂着蔻丹指甲划过那些魔兵还未曾抵达的疆土。“兵戈未至之处,水袖却能抵达,风雨楼已经在要塞城池中都安下了钉子,以后,不会再出现……”

    凤流霜咬了咬唇,想起了当年事。

    风雨楼没有及时发现青君与蓝岚的亲属关系,间接导致了战略误判,虽然这只是当年大人物谋略下的小小一环,但她一直耿耿于怀至今。

    “除此之外,风雨楼开始经营酒楼、茶馆与女学。”见到殷无极看着她,似乎在微笑着鼓励,凤流霜也难得笑道,“现在女学不限于接收炉鼎体质的女子,普通女子也可加入,从头开始修行,由林烟霞……林座主主持。等到结业后,最优秀者加入风雨楼主楼,其余人则由各地分楼管辖。”

    凤流霜未言明的是,加入主楼还要经历过无数艰难的考核,而且需要绝对的忠诚,甚至终身不得脱离风雨楼。但放眼整个北渊洲,风雨楼是唯一能够提供女子修行途径,也足以保护隶属风雨楼的成员的势力,在生存都面临威胁时,风雨楼的确是唯一的选择。

    殷无极听的很专注,他一直默许凤流霜做这些事情。

    她前来汇报时,他也从不多问;她要什么资源,就批什么资源,并不担心她营私叛变。只因为他心中有数——凤流霜不会背叛他。

    并非是因为恩情或是忠诚,而是凤流霜的目的非常明确——她要改变当前北渊洲女子的处境。

    可在数千年的奴隶制度下,人被分为三六九等,在这样的现实中,她的目标无法实现。唯有砸毁这个制度,然后积攒足够的财富与权势,她才能做到。为此,她只会尽心竭力地为殷无极灭掉魔洲根深蒂固的大魔氏族。

    “好。”殷无极静待她讲完,屈起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凤楼主提到了,兴办女学之事,我觉得很好,可以做一些扩展。如今风雨楼已经总结出适宜炉鼎体质女子修行的功法,这便是一条接近成熟的修魔途径。而如今北渊洲传承断代,我欲草创‘魔门’,以此代替原先的‘学院’‘私塾’等,将仙门的宗门制引入北渊洲,加以改造,每一个魔门都完善一条可以打通低位到高位的功法途径……”

    “你想创建魔门,是打算直接培养你需要的人才?”陆机来得迟,又一直在天权城辅佐殷无极,与其他人的关系较为生疏,所以一直在专注的听,但听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了。

    “比起费尽心思地去寻找,直接培养更快。”殷无极支着下颌,绯眸抬起,温文尔雅地道,“打天下要武人,而治理天下,需要足够的文官。可惜,在北渊洲想找到才德兼备的人实在太难,陆先生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并无不妥。”青衣白裳的军师坐于轮椅之上,敛起大袖,向着最上首处的殷无极遥遥一拜,道,“王上的思维不拘一格,平遥乍一听闻,情绪有些激动了。”

    殷无极虚虚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道:“择其善者而从之,仙门的一些制度,能够延续千年仍保持稳定,自然有其中道理。但我想要的魔门,并非各大宗门各行其是,一盘散沙,而是所有魔门门主受我统辖,由我任命,对我负责。其下弟子,皆为我所用,不够优秀的,再另寻出路……”

    殷无极环顾四周,见他的臣子们神色各异,似有深思之色,只是一笑。

    “这个提议很好,但是现在最紧迫的事情是西北二侧的威胁,十年争端,对方魔兵都要临城了,你要从军饷中调拨钱粮去办成此事?”萧珩率先打破了沉默。

    “恕臣直言,王,临近秋收,幽河今年又有水患,收粮不足,供应军饷与民生足够,养人就有些……”程潇的声音为难,却不直接拒绝,措辞则是颇有些商贾的狡黠。“是不是暂时搁置会好一些?”

    殷无极也知道他们反对的原因。

    培养人才不在朝夕之功,但成立“魔门”之事,远非一诸侯王能办成的,若要有实际上的进展,还需要他成为君王。

    若是他在尊位争夺中落败,那新成立的魔门又该何去何从呢?

    “臣认为,此事虽有困难,但是要办,还要大大的办,办的人尽皆知。”陆机目光如电,直直看向那站在最前端的玄袍大魔,扬声道,“当然,我们成立的‘魔门’不宜过多,但除却锻体的魔兵功法外,我们的手中,必须握有‘传承’。”

    “陆先生,此话怎讲?”

    “当前困扰北渊魔修的最大问题,在于没有‘通天之路’。”陆机端坐着,身形瘦削,但字字句句皆是千钧之力,“大多数的功法由大魔垄断,就算魔洲魔气充裕,容易修行,但是该怎么修行呢?不知道。修行中会遇到什么问题呢?不知道。”

    他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是心有恻然。

    哪怕是资格最长的萧珩,当初修行时也遇到了许多困难,最后他硬是靠打,才打出了一条极致武道。但他走过弯路吗,那可多了去了。

    “为什么仙门能够长久而稳固,是因为他们自有一套维系秩序的方法,便是宗门与家族。”陆机谈及这里时,神色颇有几分厌倦,但他并未因为个人恩怨去否定一个制度的合理性,“这是极为森严的一套规则,没有人能够从血亲、师徒、上下、尊卑中挣脱出来,但同时要承认的是,仙门比魔洲要稳定得多。”

    “但仙门的宗门制,弊端在于宗主对于宗派的权力是无限大的。”陆机说到这里时,又略略翘起唇,笑了,“王上却提出了一点,所有的魔门门主,都要直接由他任命,受他控制,而功法亦然由王所赐,宗门财政需要上缴部分,然后再由王来统一分配。这意味着所有的门人,并非是某个宗门的门人,而是王的门生。”

    殷无极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含笑不语。

    “哪怕最开始时,只开辟几个魔门也没有关系,仅有几部可修行的功法也没问题,需要这些的,一开始就不是知名的大魔,而是连门边都摸不到的,籍籍无名的魔修们。一直以来,他们为了得到力量,走过无数弯路,甚至一出差错就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去修了邪法,却再也无反悔的余地,改变形貌,形态怪异,何其惨烈。”

    “左右已经得罪了大魔,也不怕再得罪的更多些。”程潇弯着眼睛笑,小辫子一翘一翘的,他也燃起来了,“大魔垄断修炼功法的事情,也该成为过去式了。”

    “说的不错。”萧珩拍了拍手,示意自己的激赏。这些年,他与陆机只见过寥寥数面,不算熟识,但他从前线接到的一些计策,传说都是出自此人之手,他早就想深入认识认识这个主君欣赏的书生了,琥珀色的瞳孔锐利地扫过,朗笑道,“陆军师,待会去喝一杯?”

    陆机袖下的手抽动了一下,显然是馋酒了。

    “既然如此,成立‘魔门’一事,就由陆平遥来办吧。”殷无极道。

    然后,殷无极又询问了启明城的恢复与发展情况,与程潇经营商会的成果等,皆是走上正轨,没什么意外。

    在他们本以为短会要结束时,他们脑子里装满奇思妙想的王,此时又给他们来了个重磅消息。

    “就在昨日,我接到了战书。”殷无极云淡风轻地道,“十年来,与我在边境打过无数场,钟离界都没讨到便宜。现在,他与北厄结盟,正在集结兵马,想必不日就会开战。”

    “好家伙,我就说他们俩眉来眼去的是在整啥呢。”萧珩也不意外,但是还是觉得这来的太快了。

    “不要着急。”殷无极慢条斯理的一语,便是定海神针,“我会守在天权城,萧将军今日之后,返回东部天枢城调兵。其余人,各自做好我安排的事情。”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也该让北渊洲的老魔们知道,时代变了。”

    第246章 圣人轶事

    三月, 除不详。百家各宗大能相约于儒宗,行流觞曲水之雅事。

    圣人地位超然,但私底下并不难相处, 甚至交游遍天下。百家各宗从上次仙魔大战开始, 便推儒宗为首, 联合至今,关系相当不错。

    法家宗主韩度一邀, 谢衍便不推拒, 走到了留给他的上首位置,拂衣落座。

    “圣人我也请来了, 各位道友可不能再推脱。接下来, 我们轮流将酒盏放入曲水中, 酒杯停在谁的跟前,谁就要回答放置杯盏之人的一个问题。若是不愿, 便满饮杯中酒。”

    韩度身着赭色衣衫,盘坐于地,笑着指向环形的曲水:“诸君细瞧, 这儒宗的曲水流觞景色雅致, 多适合推心置腹啊。”

    见他们游乐笑闹,白衣的圣人平素清寒的面容上, 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颇有些宽纵。

    但他的笑容还未敛去, 那酒杯便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再一望去, 所有百家大能都探着脑袋,双目闪闪,一副期待模样。

    “巧合?”谢衍倾身, 从曲水流觞中取出酒杯,弯起唇笑道,“非是巧合吧?”

    “圣人,既然来玩,就要玩得起。”韩度虽然试了一个小伎俩,但是并未动用术法,瞒不过圣人,却是不违反规则的。

    “是极是极。”兵家李霖大笑道,“圣人可不能推脱,得为天下表率才是。”

    “看来今日衍得舍命陪君子了。”谢衍倒也没有不悦,反倒笑了。他与百家的关系相当不错,平日也颇多交游,此时玩上些也无妨。“韩先生,请出题吧。”

    “圣人别号‘天问先生’,想必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寻常问道是没什么劲的。在下不才,想要问圣人,‘情为何物’。”韩度仗着圣人不会因为一个游戏与他们较真,起身微微施礼,然后问出了一个让在场之人直呼头铁的问题。

    “……嚯,有勇气啊韩道友,啊哈哈哈,谁给他订个棺材。”

    “欸,不然,儒道可是属于红尘道,讲究的是人间跋涉,说不定圣人早年也有过一段轶事呢。”杂家宗主吕相揶揄道。

    “照我说,天问先生自成名起,就以目下无尘出名,那句赫赫有名的‘谈情说爱,妨碍我飞升’诸位都听过没,来源就是当年的圣人。”这是早年就于谢衍有交游的医宗白术,此时正捻着须,笑道 ,“圣人如今怎么想,还是觉得情爱无用吗?”

    百家的玩笑是无心,他们并不以为,目前高居圣人之位的谢衍心中会有什么人,倘若他真的不想回答,饮尽杯中酒即可。

    “诸位道友,大家都是数千岁的人了,怎么今日赶着上来揶揄衍,也不害臊啊。”谢衍执着杯盏,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竟也是笑了。他凤眼微微挑起,悠然道,“怎么,给飘凌介绍道侣不成,转来打衍的主意了?”

    “哎呀,不敢不敢。”韩度笑着一揖,道,“韩某不才,只是想听听圣人高论。”

    “去去去,老不修,谁不知道你那宝贝闺女,自从见过一面圣人后,就吵嚷着非卿不嫁。”墨非与他是老不对盘了,此时毫无心理障碍地拆台,告状道,“圣人,他这是试探您呢。”

    情为何物,这个问题算不上难,甚至并没有明确的指向,只是个不太过分的玩笑,他不想拂了百家宗主们的兴致。

    但是,现在的他只要想起情字,只能想到一个人。而他心里所有与风月相关的指向,总是与殷无极有关。这禁忌,却又有种背德的刺激感。

    流觞曲水边,杨柳依依,百花盛开。

    谢衍随手折柳一支,吟道:“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韩度没想到圣人真的会答,虽然只是引了一首《柳枝词》,但平淡中蕴有无穷的意味。

    “恨无消息到今朝……”韩度品了半晌,才顿足叹道,“圣人心中有牵挂,看来我得回家教育小女,可要叫她不能妄想。”他转而又挑起笑,揶揄地道,“这美人,到底有多漂亮,才能使圣人也念念不忘?”

    “表象声色,不过红颜白骨。”谢衍莞尔,“修我儒道之人,道劫,情劫,红尘劫。三劫之下,情之一字,浅尝辄止,懂得便可,若要是沉沦进去,可是要破道的啊。”

    “这大抵就是,你当年信誓旦旦地放出话,说什么‘找道侣,妨碍你飞升’的原因吧。”

    “诚然。”谢衍取下酒杯,端起一饮而尽,道,“若说道侣,确实是没有的,情之一字,到底如何,衍也在大道中摸索,大抵是不能给出更好的答案,教诸位道友失望了。衍,自罚一杯。”

    似乎是得了个与圣人相关的逸闻,气氛也随之上来了,而后几轮游乐,不再有针对谢衍的把戏,宾主尽欢。

    流觞曲水散场前,墨临叫住微醺的圣人,道:“圣人,第一届仙门大比在即,但在下颇有些疑问,您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联合道、佛二家,联合主持举办这一仙门盛会?”

    “各位的宗门之中,颇有俊才。”谢衍似乎是饮的有些多,往日如冰潭的黑眸扫来,却是微带笑意,“而经历过刺客事件,世家各族元气大伤,青黄不接,此时不进行宗门排名,还要等到何时?等他们缓过来吗?”

    百家各宗主顿时醍醐灌顶,明了圣人教他们忍的原因,纷纷激动地站起身来,齐声道:“圣人英明。”

    十年的奔走操持,谢衍当真凭借圣人威名,把这极具象征意义的仙门大比给组织成了,有三圣搭台子,未来不会有比仙门大比更权威的宗门实力参照。

    当然,这也意味着各宗门势力的重新洗牌。目前身处劣势的世家,刚好成了可以被围猎的对象,踩着他们的头顶上位,当然是爽的不能再爽,而且,完全符合仙门的规则。

    “仙门大比绝对公平,诸位与其在这里缠着我,还不快回去教弟子。若是儒道输了脸面,衍可是会下不来台的。”谢衍微醉时,颇有些醉玉颓山的慵懒之意,这稍稍减去了些许属于圣位大能的冷意,他略勾唇角,“若是谁拿了倒数第一,衍可是要登门拜访的。”

    “一定竭尽全力。”他们纷纷笑道。

    待到客人逐一离开,微茫山也归于寂静,熹微的灯火亮起。

    谢衍翻检过放置信件的架子,依旧没有收到来自北渊的信。他不知道是遗憾还是不快,眉峰轻轻地蹙着,但翻检到最新时,他看见了老友决明子的来信。

    “谢衍吾友,见信如晤。”谢衍裁开信件,逐字逐句读着药王决明子写在信中的事情。

    他的性格跳脱,一件事并不会好好地写完,有时是见闻,有些是自己的感想,更多的是他看病时的一些狂草,琐事虽多,但谢衍还是看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部分。

    “老友,你徒弟的灵脉之中有很奇怪的隐伤,因为是旧伤,几乎长好了,就算是灵力流经也不会有什么异常。但我施针时,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他那天生魔体属火,怎么身体里有寒冰之气?”

    决明子写道:“而且病人不配合,还说隐伤不用治疗,结果给我摁下去了,被我梳理了一遍灵脉。你猜怎么着,这混账小子在仙门的时候,就狠到把龙骨往灵脉里钉,这是作死啊——”

    谢衍虽然通些医术,但并不精研医道。

    之前在魔洲十年,他替殷无极一点点地梳理灵脉,教导他修炼,却是未能发现这些长好了的伤口,此时乍一听闻,竟是浑身发冷。

    “在仙门时,用寒冰龙骨……往灵脉里钉?”谢衍轻声重复了一遍,只觉荒谬。

    他想起,徒弟何时脸上开始失去笑容,想起他为什么常年待在洞府闭关不出,有时还能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过分的苍白,问他修炼,他皆是以无事搪塞。

    当时的圣人极度寡情,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又事务缠身,所以在殷别崖选择疏离之时,他只认为是徒弟长大了,所以并没有深究。

    结果,他仗着师尊不知道,为了防止自己入魔,竟是这样对待自己。把龙骨寒冰往灵脉里钉,他对自己有多狠,那又得有多疼?

    谢衍气血翻涌,眼前发黑,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信上的白纸黑字,到最后已经有些发飘了,但是谢衍抹去唇边血痕,还是看见,决明子写道:“……老友,你比我想象中疯太多,你那灵骨……唉,你把圣人道途押在他身上,断绝自己的天路,值吗?”

    只要决明子替殷无极调养,他身体里的那颗圣人灵骨,瞒不过精研医药的决明子。但他能猜到换骨,其他的他大抵也是不敢猜的。

    “怎么不值?”谢衍将信件倒扣,看向长明的烛火,静静地坐了一会,才自言自语道,“我付出的不过是道途,却能换来他一条命,难道不值?”

    第247章 冰原来客

    北渊洲战事未平, 西方钟离界执掌的界城,正处于备战期,战书已经送达殷无极手中, 但却不知何时开战。一时间, 连掠过逐鹿野的风都掺杂着止不住的血腥味。

    苍生十年劫难, 近日发生在北渊洲的兼并战争,超过往昔百年的强度。

    不仅是殷无极在拓展疆土, 钟离界将北渊西部一统, 在魔洲中率先建立“界国”,为地上魔国;北域天厄也不甘其后, 裂土封疆, 宣布国号为“凉”, 唯有殷无极只以势力封王,迟迟未有动静。

    自从殷无极占领九重山一带时, 钟离界的骚扰频频。

    二域划定模糊的边境线上,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打了多少次,有的是几百人的冲突, 有的是上千人的劫掠, 但两方都有意克制其烈度。

    钟离界在意的,是北方冰原霸主北厄的态度, 他若是投入所有兵力与殷无极作战,北厄反手把他吃了, 他哭都没处哭去。而殷无极在意的是还未完全吃下的东方,萧珩还在进行扫尾, 他守着天权城为边门,不宜两线作战。

    北渊洲的北方几乎都是冰原冻土,地广人稀, 外来者极难深入,古称凉州道,后来因为常年风雪漫天,不少魔修转而住在山中地下,整个北方到底有多少魔修,没有人知晓。

    这样恶劣的环境,造就了北渊洲最凶猛的一系魔修势力,而天厄承继的,更是上上任魔尊的故土,是起发于西部的先魔尊赤喉也不敢去碰的一族。

    而今日,与萧珩、将夜、陆机共同返回天权城的殷无极,接待了一批特殊的冰原来客。

    殷无极正在屏风后整理衣冠,他向来不需要人近身伺候,待到穿好他一身见客的黑金色锦衣华服后,又在腰上悬剑,从从容撩开帘子,走出内室。

    “北厄的人要见我,他不是与钟离界刚刚签订了盟约?”年轻的王略略歪了歪头,轻笑道,“怎么,不会是来刺杀我的吧?”

    萧珩显然是已经和陆机在外面等过许久。陆机虽坐在轮椅之上,但经历药王调养,精神明显好了不少,魔气也有所增长,想必不久后便能尝试站起来。

    “王上境界为渡劫,就算是刺客,想必也不会正面刺杀。”陆机还在孜孜不倦地劝他立国,“如今三家分北渊,唯有王未曾立国,从气势上实在是矮了一头。”

    军师从袖中取出一条卷轴,平展开来:“王上喜欢什么称号,我想了十几个,尤为好听好记,或者是参考上古时……”

    “先别急,看看北厄到底要做什么。”殷无极走到他身侧,从他手中取走卷轴,只是扫了一眼,便笑了,“陆平遥,你这是从哪里列出的这么多国号?这是把史书都翻了一遍啊。”

    “从前的北渊洲,大大小小的诸侯王多如牛毛,有些魔修占地即可称王,甚至在灭国后,其存在都不为人知。”陆机最近正在梳理北渊洲的旧日史料,对此了然于胸,他十分固执地劝说道,“但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经历十年兼并,如今称得上是霸主的,北渊唯有其三,您的势力正如日中天,若是您不肯称王,谁来称王?”

    “此事再议,现在更重要的是去见客。”殷无极看向正在饮茶的萧珩,见他站起身,他又略略勾唇,“萧重明,将夜,走了。”

    一向隐于黑暗的刺客,从柱子背后现身,沉默寡言地跟在他身后。

    萧珩十分自觉地走到陆机身侧,接手了推着军师走的活儿,然后对他悄声笑道:“你每次见他都劝上一回,态度松动了没?”

    “对牛弹琴。”陆机少有地翻了个白眼,显然是十分郁闷,“在下倒是明白了,王是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不足以裂土封疆……他对自己的评价,简直苛刻到离谱,都是做魔修的,他偏要做那魔中的圣,简直是疯了。”

    “若是我们的王不够疯癫,又怎么会有如今?解放奴隶,摧毁氏族,打破垄断……这些,都是只有疯子会做的事情。”

    萧珩推着陆机的轮椅,跟随着殷无极走出屋子,进入那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巷道,那直通王府前庭的会客之所。

    一墙之隔的地方,是城池的热闹,是鼎沸的人声。

    而高墙之中,除却寂寞,还是寂寞。

    唯有行走在最前方的,玄袍大魔的背影,在猎猎的北风中,显得骄傲孤绝。

    正式会客时间,约在一个时辰后。

    殷无极坐于最高处的王位上,王服黑色衬底,上有麒麟暗纹,宛如流动,尽显矜贵与雍容。

    他的左侧,坐着深蓝色劲装的萧珩,将军虽未执枪,但衣料上的狼图腾尽显杀气。

    右侧,则是端坐于轮椅上的青衣书生,神色颇为冷淡,看似修为低微,但身有傲骨。

    如影子一样的将夜,如今已褪去些少年气,他也是少有地坐在他身侧,戴着一张鬼面,灵活的双手把玩着锋利短刃,杀意无形。

    而从门外拾阶而上,鱼贯走入的冰原来客们,身披貂裘猎装,身形高大强壮,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紧实,数十名大汉抬着成箱的礼物,尽显豪气。

    另外,又有三十余名姿态各异的美人随行,一时间,艳光照耀了整个殿内。

    “百里令使,这是何意?”殷无极蹙眉。

    “吾王听闻龙脉之主乃当世豪杰,言‘俊杰当配美人’,特意令我携美三十位,令附千金重宝,天地奇珍,赠予龙脉主人,请笑纳吧!”那名为百里的使节之首大笑,一抱拳,道。

    北域凉国的风格,直来直去,开场就送礼。

    但对方连自己送礼是为什么都没提,殷无极哪里敢收,于是端坐于王座之上,道:“百里令使此言差矣,无功不受禄,本王……”

    “此为赠予龙脉之主的礼物,而非赠予南域与东方之霸王。”使节坦然道,“吾王身在北方冰原,意在九鼎,虽然选择与钟离界大王结盟,但吾王敬重您以渡劫之身征服龙脉,改日战场相见,必定向您讨教!”

    殷无极与北厄素无交集,甚至整个魔洲,对他的描述都不算多,盖因北域几乎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他们在中原腹地打到死,都影响不了北方分毫。

    而今日乍一听此言,殷无极笑道:“虽缘悭一面,但北凉王之心胸豁达,我亦心向往之,若有机会交手,定然会向他讨教一番。”

    使节闻言,面带微笑。

    “北凉王之好意,本王心领。”殷无极右手略略抬起,示意使节不必拘礼,但话锋却是一转,道:“但是这些美人,本王不能收。”

    冰原的来使们本次来访,只是给一个坦荡的态度,既无所求,他们没想到还会被拒礼。

    名为百里的使节脸上带上了一丝愠色,语气生硬地道:“龙脉之主莫不是觉得我们的礼不够丰厚?”他又转而看向殷无极一方,道,“我亦听闻,龙脉之主内室空虚,没有人在身边侍奉,所以在我们北域精挑细选了各族的美人,男女都不拘。”

    他逐一介绍道:“这个是雪族的魔修,冰系炉鼎,最适宜修习火法的大魔。这个是半边莲花妖,温柔小意,曾经蝉联冰原十大美人之榜眼,如果不喜欢女人,我们还遴选了英俊的男修,都是特意调/教过的,保证在床上听话……”

    殷无极越听越头疼,却是目不斜视,看也没看一眼那些仪态万方的美人们。

    天知道,他现在简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心里非常想逃。

    拒礼,按照魔洲的习俗,会被认为敌意甚重。照理说,他应当顺理成章收下,就算怕有奸细,不肯收用,也要礼节性地塞到后院里,以示友好。

    “不要。”殷无极打断了使节的话,唇畔依旧笑意温柔,“请使节谅解,本王无意于此道。就算收下,他们也只是平白磋磨岁月。而人非草木,哪能像是货品一样被随意转手,或是放置在宫墙院内,就当做一花瓶赏玩?”

    “非要让人为之生,为之死,虚耗时光与青春,本王并无此趣味。”他睁开眼,赤色的瞳仁之中仿佛有流光,惊人的亮。

    那些脸上堆满了虚假笑意的美人们,皆是抬头望向他,满目皆是茫然之色。

    他话音刚落,便站了起来,走向面露讶然的使节处,虚虚扶了一把他的手肘,做足了姿态,道:“使节远道而来,本王为远方来客安排了游览行程,请尽情体会天权城的风土人情,我亦会备足重礼,以表达对北凉王的尊敬。”

    “但是我不收,并非是他们不够美。”殷无极单手负在背后,平淡地看过那些或站或跪的美人,无论有多娇媚动人,他的瞳孔里却映不出任何模样,“还请使节回程之时,不要因此为难他们。”

    殿内一时沉寂,良久,百里使节才说道:“龙脉之主果然不同。”

    “请吧,本王备下了酒宴,今夜不醉不归。”殷无极含着笑道。

    为了消弭这辞不受礼的影响,殷无极宴请这群冰原豪客,特地办的很豪华,不至于要他们觉得自己被慢待。

    美酒佳肴,酒过三巡,殿内的客人都快醉成一滩烂泥。

    陆机嗜酒如命,且相当海量,见殷无极端着酒盏,都有些神思恍惚了,才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应付着发酒疯的使节团,然后教殷无极溜出去吹吹风,顺便用魔气化去酒的影响。有陆机挡酒,他才有机会出去透气。

    他显然是有些醉了,依旧束冠,但显得有些不端正,一身华衣锦袍逶迤在砖石路上,在月色下,背影却格外寂寞。

    “喂,你也躲出来了?”将夜不知道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高墙之上,拿下了遮挡容貌的鬼面,月色下的银发镀着光。

    “我不叫喂。”殷无极眨了眨赤眸,往日低沉威严的模样也不端了,此时却有些蛮不讲理,“小猫儿,喊哥哥。”

    “哼。”将夜双手撑着墙壁,轻轻跳到他面前,嫌弃地打量他,“殷老鬼,你一身酒气。”

    “我不老,在魔修中,你哥哥年轻的很呢。”

    “你本来不必如此放低身段。”

    “没办法,是我任性。”殷无极笑了,分外坦然道,“照理说,收下便是收下了,随手安排到别处便好,风雨楼又不是看不住。但是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有人会生气。”殷无极随着他一起,在月色下慢慢地走,潮湿的晚风拂面,他轻轻眯起眼睛,似乎是因为酒醉,他的脸上还泛着些浅红色,更是倜傥非常,“世界这么大,消息传着传着就会变味,我若是收了,风流慕色的名声就摘不掉了。”

    “名声很重要吗?”身姿挺拔的银发少年停顿片刻,看向他,“你在有些地方,被传成了普度众生的圣人;在有些地方,又被传成青面獠牙的赤鬼,无论是好名还是恶名,你都不甚在意,为何偏偏只是不想要‘风流’之名?就算有人会生气,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小孩儿,还不懂呢。”殷无极伸手把银发少年的头发揉乱,然后面对他清澈的银眸,笑道,“你若是喜欢一个人,就要给他最多的安全感。我若是属于一个人,就不会让他有半点猜疑,哪怕只是捕风捉影,都不行……”

    “哦……”刺客少年对于“喜欢”二字还有些惘然,显然是还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他心底有一位神,离去已久,但是他如今还不敢用这样的词汇去追慕他,仿佛这么想上一点,就是亵/渎。

    “打个天下而已,能力不够的王,才会用姻亲去置换利益。我若要当北渊之主,那必然是以实打实的武力,而不是……嗯,靠睡上去,那也太废物,我会没脸见人的。”

    “大逆不道啊,吾王,你这把古往今来多少位王者骂进去了?”有人在前方等待,他衣料上的狼图腾宛如活物,随着他的步伐而动,那是也出来躲闲的萧珩。

    “你怎么也来了?”殷无极失笑。

    “我看陆机那小子,酒量真是要命,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喝趴下,我出来的时候,就只剩几个人还站着了。”萧珩也笑,“鬼医看着他呢,不碍事。”

    “是我任性了,惹了事,却又要你们帮我扛。”殷无极闻言,又叹息。

    将军走到殷无极边上,看着他的王鬓发微乱,酡颜欲醉,眼睛却比谁都要亮,燃烧着勃勃的野心,于是他忍不住大笑道:“不收便不收,我们的王金贵的很,哪能随便就给人占了便宜。等你足踏乾坤,位登九五,你下令一声,想要谁,我就给你把谁绑过来,塞到你床上去……”

    “那你可做不到。”殷无极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手臂,他已经醉的有些迷糊了,呢喃道,“绑回来,说得倒容易,我自己都不成……”

    “弄不回来啊。”萧珩看上去清醒,实际上也喝了不少,与他勾肩搭背着,胡乱嘟囔着,“操,那群北方的傻大个儿,能喝是真的能喝,给老子都喝糊涂了。我这才想起来,你要的人,哥哥确实是弄不回来的,要不哥给你收拾一下嫁妆,八抬大轿,把你……嗝儿,嫁过去,这也不亏……”

    “说得轻巧……我就算乐意,他愿意娶么。”

    将夜走走停停,回头一望,见那俩单个的时候都很清醒,凑在一块就开始胡乱喷对方,甚至开始走之字型的君臣,难得笑了一声:“都是笨蛋。”

    “小猫儿说谁呢?”萧珩不满。

    “谁回答说谁。”将夜笑容一敛,气势汹汹地堵了回去。“不许叫猫儿。”

    寻常的酒水,大魔的修为化去也不过数息功夫。但今日殷无极拿出的是千金难买的好酒,以天材地宝酿制而成,年份都是数以百计,这么多饮下去,醉上一时也正常。

    在寂静无人的小道里走了走,凉风吹面,他们的酒终于也醒的差不多了。

    “好了,会去接陆大军师了。”萧珩是个兵油子,常年在军中与兄弟饮酒,醒酒醒得快,就把还有些喝蒙了的殷无极架在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脑袋,“弟,你醒酒了没,别迷糊了,还要见人的。”

    “都要睡着了。”将夜扯过他的手,搭了一下脉,下定论道,“要不浇盆水吧,让他清醒清醒。”

    “猫儿,别出坏主意,我可没有换衣服的时间。”殷无极还闭着眼,却伸手捏过将夜的右脸颊,拧了拧,显然是还有意识,“萧重明,扶我一程,等到了殿门前把我叫醒。”

    “你就是昏睡过去,也不要紧。”

    “……要紧的。”殷无极说罢,闭着眼彻底没声了。

    殷无极身上的担子最沉重,要为所有人都撑起一片天。他殚精竭虑,每天需要考虑的事情数不胜数,以至于酒醉了也无法倒头就睡,而是要撑到最后一刻,才不至于坠了威名。

    因为,他是他们的王。

    他必须无坚不摧。

    第248章 一朵白梅

    大宴三日, 宾主尽欢。

    北方的初次接触成功,冰原来客满意而归。虽然最终注定是敌人,但是涉及三方势力, 敌与我哪有那么分明, 一切都是模糊的。

    第二日清晨, 决明子照例为他探脉时带来了一封信。他也没有说到底是谁的信,只是盯着他喝完汤药, 看了他半晌, 叹息着摇头离去了。

    信封上没有标题,没有落款, 只是空空。

    殷无极展开信, 是极为素雅的纸笺。他嗅了嗅信纸的边缘, 闻到一股梅香,果不其然从信封里倒出一朵白梅花。

    他怔然片刻, 忽然福至心灵,低喃道:“……原是,赠我一枝春吗?”

    他不知多久前, 在识海中戏谑似的把一根花枝赠予师尊, 却没想到,在此时收到了回礼。他寄来仙门的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

    殷无极把花苞托在手心, 在阳光下观赏它几乎透明的花瓣。

    不知花朵上被施了什么术法,它定格在将开未开的那一瞬间, 当他托举着花朵,让花瓣沐浴到阳光时, 停止的时间开始流动。花瓣在他的掌心舒展,瞬间焕发了勃勃生机。

    它是微缩的春讯,开到极盛后, 转而收拢委顿,原本充满生机的花瓣迅速染上枯黄,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它就在他的指尖化为灰烬,散落风中。

    “一瞬繁盛,一息衰亡。这样的谜面,师尊是想暗示我什么呢?”殷无极自言自语着,打开了那信笺,刚扫了一眼,唇角的笑意就瞬间僵住。

    六月初七,东桓洲清湖折柳亭,过时不候。

    谢衍的信息很简略,只有一行时间地点,哪怕信笺被截留,也不会透露太多消息。但无论他写的再冰冷,那也是一条约见的信息。

    对高高在上的圣人而言,主动来信约见,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初七,那不就是三天后?

    想在三天内到达东桓洲清湖,他得走东方边界,越过魔洲边境,现在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糟了,要来不及了。”殷无极手中执着信,踉跄几步,便慌忙要去换衣取剑。

    似乎是因为还有些宿醉,他没有分毫思考,甚至没有考虑不去这个选项,取了一件黑色外袍披在身上,边走边整理衣襟,浑然没有往日的从容。

    他疾步走至中庭,对着正在院落里对弈的文臣武将匆匆道:“陆平遥,事务帮我处理一下。萧重明,我有要事离城,十日内便归……”

    见他如此神思恍惚的模样,萧珩一思忖,便明白了大概,答应的也很干脆:“早点回,别失踪太久。西边暂时还没动静,你放心去。”

    陆机执着白子,有些茫然的看了看萧珩,然后又看向他的王,皱眉道:“是很着急的事情吗?现在,有什么事情高的过备战?”

    萧珩落下一字,含含糊糊地打发他,道:“外交,很重要,只能他去的那种。”

    陆机又迷茫:“什么外交这么重要?层次高的过北凉魔国使团?”

    “追债的吧?”萧珩拉着陆机的青色大袖,示意他不要多想,哄着他道:“军师大人,主君心里拎得清,随他去吧。现在该你落子,咱专心下棋。”

    战书虽下,但战争哪里会说打就打,总有一段僵持期。所以,现在的形势并不紧张,是难得的窗口期。又有萧珩、陆机与将夜三人看着,殷无极暂离前线并没有太大影响。

    萧珩与他交情有千年以上,是最了解他难言情感的兄弟,也替他打过多次掩护。殷无极嘱托几声,孤身一人出了城,去面见他久违的师尊。

    刚出城,殷无极便招出一辆疾行云舟,风驰电掣赶向东方边境,那里有与东桓道门接壤的土地,是去清湖最近的路。

    待殷无极坐在全速前进的云舟之上,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他的鬓发,他才一个激灵,从宿醉中冷静了几分。

    他颇有些懊恼地想:一封信,一行字,一个简单的术法,便能把他直接召去仙门,这样会不会显得他太容易拿捏了?

    迄今,仙魔两道停战已经一百余年,边境又恢复了一定的往来,两边的商贸又开始悄悄流通。但魔修入仙门还不能太过高调。

    他一入东桓洲,便不再驾驭云舟,配合空间折叠与疾行法术赶路,才将就在初七那日的傍晚赶到约定的地点。

    清湖极大,布满星罗棋布的湖心岛,各有风致。有些岛屿显露在外,凡人也可登岛观景,有些则是仙门私产,外有迷雾结界扰乱视野,唯有修士才能临岛观湖,一览这波澜澄碧的盛况。

    今日,湖心细雨绵绵,岛上杨柳依依,一片青碧。折柳亭半边临湖,垂柳环绕,半边却临幽林,显得十分清寂。

    折柳亭中早已坐着一位白衣书生,广袖如流云,衣衫上尤带风露,他的面前摆着一盘未尽的棋局,他却闲敲棋子,不疾不徐地,从清晨等到黄昏。

    直到暮色四合,他才听到脚步声,来者踩着吱嘎作响的潮湿落叶,从蜿蜒的小道走向亭间。

    白衣书生略略侧过头,看见青年一身玄袍劲装,腰间配剑,按着竹编的斗笠,堪堪遮住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弧度优美的下颌,与一抹丹朱色的唇。

    “来了?”谢衍撩起自己尤沾寒露的黑发,他似乎是在享受湖边的独处,所以不避风雨。

    “来了。”玄衣青年走进亭中,取下遮挡面容的斗笠放在一侧,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侧,伸手捞起他的墨发,拢在手心蒸干水汽,甚至还搓了搓,‘您等了很久吧?”

    “行程急了些,明日要去长清宗与道祖会面,商议仙门大比的具体操办事宜。”谢衍略略颔首,神情没什么波澜,只是支着侧脸,示意他坐。

    “圣人诸事缠身,又这样着急地约我,是有要事?”殷无极在他对面落座,熟练地摆弄起那套陈设好的茶具,为师尊泡茶。

    “无要事便不能约你?”当茶汤注入谢衍面前的茶盏中时,白衣圣人垂眸,却是淡淡勾起唇角,“你在筹措粮草,准备兴兵,吾还把你临阵叫出来,心里没底?”

    “……”殷无极不答,俨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谢衍给了如此短的时间,又是急召,显然是一种居高临下。而在俯瞰的同时,他却又附上了一朵白梅花,这样柔中带刚的拿捏,才是殷无极半点也无法拒绝的原因。

    “快十年都没个消息,除了每年必还的债务,连封不涉要事的家信都不写?”谢衍在桌案上敲了敲棋子,似笑非笑,“为师助你起步,虽对你无甚要求,但不代表你能完全飞出我的视野,魔洲即将开战这种大事,怎的也不知会一声?”

    “圣人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不需要我来告知吧。”殷无极阖起眸,停顿半晌,才道。

    “我知不知道,与你说不说,是两码事。”谢衍十分随意地在棋局上落下一字,那是半局残棋,是他们上一次识海相聚时未分的胜负,想来也横跨了十年之久,“别崖,先陪我下棋。”

    他是师尊,也是债主。欠他的资财还未还清,殷无极如今还谈不上全然的自主,于是听话地从棋篓中拣出几枚棋子,与他下棋。

    “别崖,我们许久未有真身见面了吧?”谢衍随意道。

    “鬼界归来后,还未有过。”殷无极一边答,一边顺手截断谢衍的攻势,“圣人事务繁忙,我自然不好打扰……”

    “兴兵、除弊、废奴籍、开荒田,改革军、税、制、政。有这些大事要做,你当然是无暇他顾的。”谢衍虽然身在仙门,但对于魔洲事务了如指掌,从容落下白子,道,“夏粮丰收,军需没问题了,但若要还我,怕是数量不够吧。”

    “什么都瞒不过您。”殷无极习惯了他的无所不知,哪怕看着师尊破了他的一手,他也不着急,而是撩起眼帘,笑着道,“当然,您若是容我宽限几月……”

    哪怕是亲师徒,遇到涉及仙魔两道事务的事情也要明算账。在他写了借条之后,每年的债他都有好好还,但战争在即,他必须要保证物资充足,当然要讨价还价几分。

    “你要付出什么?”谢衍也不是吃素的,战前他把殷别崖召来,一是敲打,二是谈判。

    “您想要什么?”殷无极撑着下颌,凝视着师尊清寒如雪的容颜,眼中一片清醒。

    殷无极显然也明白圣人邀见背后的意义。他若要在魔洲兴兵,必然要稳住仙门,这一关不能不过。所以,萧珩称之为“重要的外交”,绝没有半点虚言。

    “你不肯受我恩惠,便是选择不当我在魔洲的话事人,很多事情,我帮不了你,也不会插手。”谢衍也不与他绕弯,在谈及正事的时候,他的神情却是独属于仙门之主的冷酷,“接下来,我要与你谈的,便是交易。”

    “我需要大量的灵石原矿。”谢衍慢悠悠地微笑,“你欠的军需和粮食,可以先拿矿产抵押,按市价来算,我便不在你兴兵时向你讨债,先抵个十年。若你打了十年以上,价格再一年一谈。”

    “……仙门大比这么耗费灵石吗?”殷无极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如此匆忙的理由,一针见血道,“修真界前所未有的盛会,让您这样平素节俭的人这样舍得,目的并不止是做门面吧。”

    “还是这样敏锐。”

    “我又不是笨蛋,您的动作那样大,分明是不满足于只影响中洲儒道,要把手伸向道、佛了,指不定,您还要摆局算计谁呢。”殷无极托着腮,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并不因为师尊与他谈冷冰冰的交易而生气,反倒笑道,“如今我们各取所需,您却非要用凌驾我的态度先将我一军,这样不好吧?”

    “吾难道不是学你?亲师徒,明算账。”谢衍浅浅地抿了一口茶,白衣轻若流云,许是因为放松,他的锁骨微微舒张,显出他无边的风流情态,“我开的条件并不过分。”

    “容我考虑一下吧。”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落子,笑道,“先下完这局棋。”

    这湖边的对弈持续良久,终于补完了多年前的残局。

    暮光已经完全隐去,一轮皓月当空。

    当分出胜负后,殷无极略略支起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身的冷汗。而谢衍与他斗棋良久,此时也是全神贯注,神情凝重。

    “一子之差。”谢衍擅棋,但赢过殷无极,如今必须全神贯注,且还是废了他不少心力。他感觉到了一股追逐的压力,“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棋手了。”

    “但还是输您一子。”殷无极并不气馁,能够与谢衍下到这里,他亦然受益匪浅。

    他伸手去收拾棋子,却没成想,谢衍也同时伸出手。

    两人指尖一碰,便仿佛有电流在皮肤间流过,一阵酥麻。

    目光相触,他们皆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完整的倒影,久久无法移开眼睛。

    “师尊……”殷无极绯眸一颤,轻唤。

    他本该叫他圣人,但尾音却带了些温软,成了一句缠绵悱恻的“师尊”。

    “……十年。”谢衍本该幽深如潭的眼睛,此时却映着月光。他忽而喃喃一声,然后反手抓住了殷无极的手腕,轻声道,“十年无消息,别崖,你为什么不肯给我写信了?”

    第249章 长亭折柳

    他们之间的通信并不少。

    谢衍在自己的书房内, 特地辟出了一个书架,专门摆放来自北渊洲的信件。

    明面上,他删除了仙门对殷无极的一切记载, 却将早年他留下的所有笔墨与小玩意儿都暗地里收回, 整理归档, 静静地珍藏在这一隅,好似时光的痕迹。

    夜色渐深, 风露染上石阶, 潮湿的雨又绵绵密密地落在烟水与竹林中。

    “圣人呐,我不应该与您联系太深。”殷无极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他的肤色是冷白, 谢衍握的很用力, 让他的腕间也有些泛红。隐忍下的失控。

    他仿佛窥见了师尊秘而不宣的心事,眉峰微微挑起, 眸中却迅速漫上甜蜜的色泽,柔柔的温暖。他温言细语地解释道:“两洲之间有结界相隔,我总不能那样任性, 耗费人力物力, 冒着仙魔私通的风险,只为了给您写几句寻常琐事, 还要求您也写信回应。”

    “……”这算什么理由。

    谢衍被他用这样大义凛然的借口一堵,半天没说出话来, 但是他蹙起的眉,泛起波澜的眸, 显出他内心的不愉。

    “您生气啦?”年轻的王眨了眨绯眸,唇角微扬,反手将谢衍修长的手牵起, 拢在掌心,轻轻揉了揉,“因为我没给您寄家书,所以,您心里不快么?”

    “识海封死,音书全断,找都找不见。要不是时不时收到有关你的情报,为师都以为你在北渊洲失踪了。”谢衍想抽手,却被他低头吻了一下冰白的指尖。唇瓣接触皮肤,一阵温软,他怔了一怔,本想阴阳他两句,最后还是道,“就算无要事,偶尔寄上几封,也是可以的。”

    “您不觉得麻烦?”

    “……不麻烦。”

    殷无极弯起唇,忽的觉出师尊有几分不一样了。他心情颇好,甚至揶揄他两句:“我的家书,竟然对您如此重要,就算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您也希望我写给您吗?”

    “报平安,并不算无关痛痒。”谢衍抿着淡色的唇,他仍然还端着往昔孤高而淡漠的神色,但乍起波澜的眼眸,却显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甚少有这样堪称焦躁的情绪。

    实际上,世上追慕圣人的数不胜数,将他捧上神坛。反倒是他,因为自身的力量、权力与地位摆在那里,就算心无此意,但在旁人眼里难免居高临下。

    他是不可逾越的山峰,值得所有人仰望。照理说,世上没有人值得他回眸一顾,更别说反过来去求和。

    可结果,高高在上的圣人不但被徒弟晾着不理,甚至还要放下身段,拐弯抹角地约见,可谓是一物降一物了。

    “好吧,既然您这样要求了,我哪有不应的呢。”年轻的大魔促狭,他徐徐支起身,单手撑在白玉棋盘上,略略低下头,呼吸拂在他的眼帘上,若有若无的痒,“等当真打起来,我向仙门写信会更困难些。战事我不能说,计划我也不会提,但是我会向您报平安的。”

    “如此便好。”谢衍把他落下的长发拨到一侧,看见他那张盈然微笑着的脸,心中莫名地安定了些许。

    两人又沉默半晌,亭中只余雨敲打飞檐的声音。待殷无极将棋子分拣进棋篓中,谢衍喝完了半盏茶,寂静才被打破。

    “明日,师尊就要赴道祖的约?”殷无极支起下颌,眸间流转着的光芒,莫名惊心动魄。他舌尖抵着齿列,沉吟良久,才轻声道,“就这样着急,不能缓上半日吗?”

    “……也不是很急。”谢衍端着茶盏的手停顿了一下。

    亭上悬着灯笼,入夜便被他的灵气点亮,在熹微光芒间,墨发绯瞳的大魔垂眉分拣棋子,那模样漂亮极了。无论多么匆促的行程,在这样比荼蘼还盛几分的容色面前,也都变得不着急了。

    “我还有一事,踌躇未明。”殷无极说话时,总是徐徐道来,语速亦像是流淌的溪水,沉淀着温柔的味道。“圣人的案台上,北渊的消息总是事无巨细,就算我不去信,您也对一切清清楚楚。”他顿了顿,又笑,“您一直看着我,我明白着呢。”

    他已然不是当年沉沦魔洲,一无所有的小漂亮,那时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殷无极学着去做一位合格的王,就要洗脱他过去那些天真与莽撞,孤直与凶戾,成为足够沉稳雍容的模样。

    谢衍抬起指尖,随手一指,那因为入夜而暗淡了些许的亭间,便漂浮起流萤的光芒。然后,他理了理自己的儒袍广袖,莫名有种被戳中心思的恼意:“心中知晓便好,何须点破。”

    “您总是这样要面子。”殷无极起身,越过隔在他们中间的桌案,来到他面前,俯身撩过他的一缕发丝,放在唇边轻吻,“我想不明白的是,您一定要我给您写信,哪怕我信中什么也不能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万事万物,不必总有意义。”谢衍抬手,摘去他的长发间落下的一枚潮湿的柳叶,白皙的指尖捻着,轻声道,“我是人,又不是仙神,行事也会没有章法的。”

    “那么我猜测,约见我这件事情,并非是您深思熟虑,而是即兴而为?”殷无极少有的一愣,但他还未反应过来,就立刻被师尊摸了发旋。

    他顺势地低下头,由着谢衍温凉的手摩挲他的脸颊与长发,眸里映着萤火的暖光。

    “那我着实松了口气。这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您的意思,思考应该怎么与您说话。我怕您生气,或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来向我兴师问罪……”

    “看不出我在为难你么?”谢衍见他这般痴缠的情态,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短的时间,你若是未能赶到,自然正常。有要事缠身,亦或不愿见我,也是常情。虽然我有些事务需要找你面谈,但你若不来谈相关细节,我也并不会就此对你发难,予你一份密信,亦可达成我的目的,只是多些周折罢了。”

    “要来的,信写的再详细,也比不过当面交流。”殷无极从背后轻轻揽住谢衍的脖颈,双手环着,俯下身来。好似在真正抱住他时,他才觉得安全,他满足地轻叹一声,“文字总是冰冷的,若是教您产生了什么猜疑,或是提条件时,让您不快,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猜疑你?”谢衍闻言,却是冷笑道,“在你眼里,为师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您当然通情达理。”

    “还是别崖瞒着我做了什么坏事,心里虚了,觉得我会迁怒你?”谢衍捏了一下他的耳廓。

    “……”殷无极之前拒绝旁人给他塞美人时,态度强硬,足够问心无愧。但此时怀中圈着师尊,他心中却忐忑起来,不敢提半句,怕师尊觉得自己不规矩,太招人。

    他用下颌蹭了蹭师尊的墨发,决定先表态,道:“我当然对师尊有信心,您那样宠我,愿意不计代价的扶持我,甚至放手让我去争北渊洲的尊位。我想,您大抵是想要我与您一道,共同结束仙魔两道的千年战争吧。这样的慈悲的您,又怎么会为难我呢?”

    谢衍哪怕从来不说,殷无极也逐渐从实践中,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

    殷无极亲眼目睹那些怪现状,体会那些不公平,看见那些血屠千里,饿殍遍野。那些曾经从书本上学来的圣人言,就从墨迹变成了现实,指引着他前进,他也开始懂得谢衍的不容易。

    “您虽然身居仙门高位,却在放眼天下。”殷无极的胸膛已经足够宽广,用炽热的怀抱搂住师尊时,他看到谢衍放松下来的神情。

    他的语气更柔和几分,和着细雨娓娓道来:“不止北渊魔洲,还有南疆巫妖,鬼界森罗十殿。您的想法,如今我还不能完全看透,但我知道,您想要的远不止仙门的万世太平。”

    “在历史上,仙魔大战千年一度的气运之战,总是死伤无数,白骨遍野。而停战之时,也总因为北渊洲的扩张欲望,与仙门的除魔偏见而频频相争,名为正义,实为互相消耗。这样无意义的争斗,总该叫停了。”

    谢衍从未对他说过自己的布局,见他理解到这一步,心中更为满意几分。他又摸了摸徒弟的脸颊,夸奖道:“十年苍生血,如今三家分北渊,你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然很好。”

    “您还把我当小孩儿呢。”殷无极被师尊仔仔细细撸了一遍毛,明明开心的很,眼睛里的笑都藏不住,却似真似假地嗔怪,“我要闹了。”

    “混小子,办大事的时候杀伐果决,却跑到我面前装乖。”谢衍哪里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却偏由着他闹,就算他窝着身子,在他怀里滚了一圈,弄乱他平素严谨的衣衫,谢衍也不生气,只是拍了拍他的后颈,“好了,别撒娇了,起来。”

    “不要。”他笑吟吟的,手移到谢衍腰间和腿部,用力一抱。

    圣人坐在石椅上的整理衣领,对他本无防备,却猝不及防中被他直接抱起来,甚至捞住了腿弯。

    谢衍本能攀住他紧绷的臂膀,想要斥他,却被殷无极凑上来,用唇覆住他的唇,重重一吻,直接把他的斥责给吞了下去。

    殷无极只是亲了一口,滚烫的唇掠夺过他唇上的温度,又很君子地移开唇畔,笑着掂了掂师尊的躯体,道一声,“您的身子骨好轻。”

    然后,他三步两步走到亭边,心念一动,便发动袖里乾坤,支起一张竹藤的凉床。

    “殷别崖,你干什么?”谢衍只觉天地颠倒,脊背下一刻便触及藤编的圆形矮脚床。

    为了防止粗糙的藤咯着师尊,他甚至悉心地铺上一层细软的垫子,又叠了三层洁白柔软的绸缎,细密地压着银线。然后,他才弯腰把怀中的师尊平放在竹床上。

    带着水汽的晚风拂面,他却热烈的像是一团滚烫的火,他单手支着竹床的一侧,在雨幕沉沉中凝视着他,瞳孔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这样的接触在过往算不得过火,再错的他们都试过,如今颠倒的,不过是师徒之间的地位差别。

    “自鬼界归后,我就未曾见过圣人当面。离别如此久长,我,情不自禁。”殷无极低喃,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另一边却扶着他的腰身。

    他的额头抵着谢衍的额间,眼眸相触,情丝近乎化为实质,勾缠着,在两人对视中胶着。

    “……又胡闹什么,幕天席地的,荒唐。”谢衍被他半揽在怀中,明明推拒起来很容易,但他莫名的就是不想把他推下去,只得往后仰了些,却被他渐渐逼到角落里。

    耳畔是越来越密的雨声,打着深夜中摇曳的柳枝,水都要漫上台阶的第一层。

    “天已经黑了,没人瞧见。”殷无极伸手,扣住谢衍的五指。然后他倾身,细细地吻过他的锁骨,脖颈和耳垂,低喃道,“还有一屋檐遮风避雨,不算幕天席地。”

    “强词夺理。”谢衍嘴上说着他荒唐,却也是顺着他的肩胛往上轻轻触碰。

    “再说,就算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我们也不是没试过。”他又低笑一声,像是怕人听见似的,刻意在他耳边私语。“我现在比之前更好,您,要试一试吗?”

    覆上来的是一具年轻蓬勃的完美躯体,就算裹在这拘束的黑袍之中,谢衍也体会过这种致命的吸引力。

    “……乱了纲常,于礼不合。”谢衍的声音也轻哑了。

    谢衍并没有真的推拒,哪怕他搬出了些许板正的礼教,装出了些不近美色的模样,也只是要面子,非得矫情两句罢了。这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的徒弟。

    “什么纲常?”殷无极假作恍然模样,笑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您总是拿这个压我,自己却不屑一顾,从没遵守过,我又能信几分?”

    “为师怎么从没遵守过……”谢衍说了一半,又半晌没声了,神情颇有些懊恼。“虽然我不怎么信,但先圣之言是道统基底,不能轻易打破,但……”

    他只要以师尊的身份自居,便会想起面前勾魂夺魄的情人,是他最骄傲的,又最不能承认的弟子。师尊对徒弟出手,这是完全违背伦理,要被戳脊梁骨的。

    在谢衍还想说些什么为自己找补时,年轻又热烈的大魔噙着笑,仰头便吻住他淡色的唇,与他接了一个纠缠的吻,难言的欲求。

    “夫为妻纲,哪里于礼不合?”

    殷无极的唇泛着吻后的朱红,好似雨后的凤凰花,湿润含香,却是执起谢衍秾纤合度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

    “我虽永远也当不得您名正言顺的道侣,但到底有一段幽冥下的夫妻缘分。”殷无极吻过他掌心复杂的纹路,声音几乎哑透了,“若是还不合天道,那便毁了这礼教。”

    十指纠缠,墨发相结,狼藉乱红,风月无边。

    ……

    亭中一夜听春雨。

    次日,黎明之后,竹林柳枝中雾霭弥漫,湖中依旧烟水沉沉。岸边沙沙作响的柳叶被雨水洗过,泛着油亮的澄碧。亭下水泊反射着天光,昨夜的乱花落了一地,狼藉卧风雨。

    白衣圣人站在亭下,试了试那细微落下的雨丝。他依旧衣冠整洁,无一处不风雅,那负剑而立的模样,孤寒如山巅白雪。

    看似毫无异样,但他走动的时候,腰腿还有些许的迟滞。这让谢衍轻轻蹙了一下眉,却又失笑,笑自己的荒唐。

    “雨停了吗?”

    “雨势已小,不沾衣。”

    “看来离别的时候又到了。”

    相聚短,离别长。他们甚至不能一道离去,因为这里是东洲地界,不知何处有窥探的眼睛。

    黑袍的大魔长发如泼墨般披散,脖颈上还有细微的红痕,余下的痕迹皆没入衣襟之间。

    他本是倦懒地依靠在亭边栏杆上,神情餍足时,脸颊上还浮着细微的晕红,只是用舌尖舐过唇瓣,那极致的艳色,像是无声处的荼蘼,恣意绽开。

    谢衍走到他身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漆眸中映着他的模样。

    殷无极看着那幽静的竹林小道,那是他来时的路。

    他在腰间别剑,戴上斗笠,渐渐走下亭台的台阶,身影孤直而挺拔。他凝望了一下面前清幽的小道,又侧头,看向谢衍,固执问道:“不留一下我么?”

    谢衍亦然随他走到亭下,伸手执着一株伸长的柳枝,轻轻折下。

    柳枝青碧,在风中摇晃,总是伤离别。

    “此去北渊,山长水远,吾不能送你了。”谢衍执着柳枝,风摇晃着它柔软的枝条,也吹动他白衣的衣袂,“别崖,风云既变,战事将起,保重。”

    谢衍侧头,看向那亭上的牌匾,忽的道:“折柳亭,此名应景。”

    柳,留也。

    亭,停也。

    殷无极眼睫一颤,似乎也明了他的未尽之意。那是独属于他们的动人含蓄。

    他双手平展,接过谢衍递过来的柳枝,然后轻轻执在手中。

    他当年立下的儒门道基,为《诗经》。哪怕他如今已经入魔叛门,诗三百,依旧藏在了他骨血里,那是化不尽的情丝,诉不尽的思无邪。

    黑袍大魔垂衣拢袖,手中执着一条青碧的杨柳,忽的淡声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殷无极又叹而笑,道:“昔日为赋新词,我在诗中咏征人,如今我亦是征人。北渊未平,天下未定,我不归家,只希望这归途中不要太坎坷。”

    “归途无风亦无雪。”谢衍亦是拢袖肃立,神情柔和几分,声音放低,却如同一个含蓄的承诺,“若有风雨,我替你平。”

    “今日得师尊一诺,弟子无憾。”殷无极明知无法实现,但他依旧喜欢听,好像是一些载满期望的情话。“若有幸能够真正归家,就让我待在您身边,一辈子也不走了。”

    真正的归家,那定是他们卸下身上的一切担子的时候。遥遥无期。

    “师尊,我要走了。”

    “……保重。”

    生死之交,半师半友。此为死生师友。

    殷无极执着柳枝,再度向他行礼,而谢衍亦然以师友身份,向他回礼。

    离别,离别啊。

    远行的游子似乎不忍再看他的神情,倏尔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着幽林深处走去,那是离开这湖心小岛,去往停留船只的方向。

    谢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又有些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如春风杨柳的纤长少年,也不是那夏日里昳丽的红莲般的小漂亮。如今的他更挺拔,更稳重,又更热烈,像是三秋的风月,是萧萧肃肃的风,活在最好的时节。

    细雨又如织,似乎是察觉到了他送别的目光,殷无极执着杨柳,又一度回头,与他的目光相触,神情眷恋不舍。

    人生如逆旅。

    “别崖,往前走。”谢衍负着手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地走远,目光仿佛承载了遥遥的期待。“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回头看。”

    “师尊……”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却无法付之于口,只得一步三回头。

    “走吧。”谢衍的神情似乎更柔和了些,如雪的白衣在风中猎猎,“沿着这条大道,继续往前走,终有一日,你会来到我的面前。”

    第250章 苍生喋血

    北渊三分, 西、北、东南划界而治的局面被打破,战火重燃。

    西、北二股势力各自调集兵力,齐聚古战场, 试图从两侧扎成口袋, 殷无极麾下魔兵也挺进北渊洲西部, 俨然是要真正地碰上一碰。

    在出征之前,他遵循北渊旧例, 开坛祭天。

    为了凝聚人心, 立国之事不可再拖。在陆机的建议下,他定封号为“政”, 加上龙脉之主对北渊洲的天然正统性, 将国号定为“渊”, 合称“渊政王”。

    以此名祭天,果不其然雷云大作。

    殷无极本不在乎天道对他的厌弃, 但出征还是要祥瑞一些。

    陆机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激情澎湃地将风雷动解释为“这是天道赞誉我们大军势如风雷, 此去定能扫平天下, 是大大的祥瑞。”

    如此,大军开拔, 西征。

    西征路途遥远,行军时更是处处谨慎。

    他们今日村庄时已是黄昏, 昼夜赶路,多数魔兵都修为低微, 如今已显疲态。萧珩建议原地休息,于是他们当夜便在荒村内外停留扎营。

    战争,贫瘠, 饥饿,死亡。这里荒芜主宰了一切。

    “过往,这里应当都是人家。”萧珩银铠红袍,站在荒村布满青苔的石井前时,在斜阳下投下寥落的影。他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连年战乱,别说是青壮年男子,女人和孩子都打没了。兵祸一至,这样的惨事实在太多太多。”

    殷无极负手而立,他目之所及处,茅屋与篱笆被茂密的绿叶覆盖,刀剑与践踏的痕迹还残留,田野里的荒草,干涸的井水,与那些掩埋在泥土里的尸骸,仿佛一个沾满血泪的故事。

    “桑拓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十年征战,拼的除却人力,亦是财力。”殷无极弯腰,握起一株枯萎的禾苗,语气难掩几分自责之意,“这样的世道,难道能活人吗?”

    殷无极一直在尝试革新生产工具,尽可能地为民减负,但税赋依旧不可避免。他亦然清楚,战争要用钱与人命来驱动,就算他征的税费名目比其他大魔少得多,就算他给魔兵的待遇更好,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亦有人会因他而死。

    但是,他不会为此放弃战争手段,因为他付出过血的代价。

    殷无极已经走到这一步,有无数解脱了奴籍的魔修入伍,为他而战。

    若是他此时胆怯了,软弱了,妄图求和,守住东南的良田与商道,与其他大魔划界而治,他挥戈而北上的目标呢?他兴兵的正义性呢?他以一些崇高的理想凝聚起来的同伴,会接受他这样野心泯灭,做一个太平王吗?

    殷无极握紧手中的禾苗,看向荒村的斜阳,心中想:不,我不可能退缩。

    “横征暴敛之后,活不下去的人都纷纷离开故里,抛弃了这些村子。我们来时路上,这样的村落足足有十几个。”青衣白裳的书生徐徐走来,他不知去哪里翻出了宗族谱与县志,正扫去书籍上的灰尘,语气忧悒。

    殷无极举兵西进,选择将陆机带在身边。

    他的腿经过决明子的调养,经络已经打通,虽然时常还会感觉酸痛,但他已经可以不借助轮椅走动一阵,亦然可以将原先的灵气顺畅地转化为魔气了。假以时日,他琢磨出将自身传承与魔道功法结合的路子,前途无量。

    陆机翻阅那残旧的书籍,低声道:“这里被划归为横江道,财税供养的是洛江一带的‘河洛军’,其主将尚通,半步大乘,属于界王一派。”

    “自去岁,钟离界兴战事,兵役、劳役与赋税压下来,河洛军得到由头,就巧立名目,大肆搜刮,在沿途村落的盘剥几乎到了挖地三尺的地步。原本靠山吃山,勉强能活的地方,如今已经丁点油水也刮不出来。”

    “据县志记载‘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荒田无腐尸,皆为白骨’。”陆机似乎不忍读下去,将书册啪的一合,“……由此可见,这沿途百里的村庄,应当都是灭了门的……”

    殷无极闻言,伸手拂去篱笆上的青苔,看见那陈年的血迹与刀痕。

    他沉默半晌,忽然觉得脚下的泥土中有凸起的异物,于是,他用枯藤挖开篱下湿润的泥土,发现几具碎骨。

    有牲畜的,亦有人的。这样的残损痕迹,让他瞳孔一缩,再望向这平静的荒村,仿佛还能听到未散尽的鬼哭声。

    “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冷冰冰的一行县志,写尽让人背脊发凉的恐怖。

    “北渊有句老话,兵过十里路,脂膏刮七层。”萧珩闻言,轻叹一声,“北渊洲最知名的城池,共有十座,而在此之外的兵系势力,仍有很多。这些游荡的兵团,名为魔兵,实为匪徒,只要路过,就会对当地征粮。”

    说罢,他又嘲讽地一笑,道:“名为‘征’,实际上与抢无异。毕竟,没有军粮,没有辎重,是养不起一支有战力的兵的。这些个成规模的佣兵团壮大自己后,就开始做各大城主的买卖,即成为佣军,加入到大魔之间的争斗中。若是这位城主给不出钱粮,明日他们就会转投敌对,拿钱买命,贩卖战争,以此度日。”

    “北渊洲的修炼资源皆集中在顶层的大魔身上,他们只会打造自己的奴隶私军,余下的钱财,去拿去‘购买’会更划算一些。”殷无极对北渊洲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自然也洞悉他们的心理,“这些雇佣来的魔兵,更多的是战争的炮灰,算不上自己人。”

    “一群玩弄战争,又被战争玩弄的兵匪。”陆机针砭时弊的毛病犯了,并不顾忌萧珩的出身,语气激烈道,”大魔剥一层,地方剥一层,匪徒剥一层,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层层盘剥,苍生喋血!”

    “陆军师,别太义愤填膺了。你以为北渊洲的战事是什么,都是一场场生意。”萧珩对陆机近乎尖锐的批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与那些兵匪不一样,我当初建立狼王军,也并非是因为好战。那些失去田地、亲人、故乡的流民实在太多,我是孤身一人,他们也失去父母妻儿,与其落草为匪寇,不如跟着我,好歹有他们一口饭吃。”

    “我空有一身武力,却又声名狼藉,再去投靠谁是行不通的,就寻思着建立一支属于我的队伍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混口饭吃,老子最初只是想带着他们闯一闯,弄一块地盘,让人不敢欺负罢了,谈不上‘为谁而战’。但是兄弟们能打敢拼,久而久之 ,狼王军的名声就响了。”

    萧珩又冷笑一声:“那些大魔,嘴上说着我反复无常,是个战争狂人,毫无忠诚可言,但却又在打不赢的时候携着重金来请我协助,只为干掉自己的对手,别笑死人了。”

    “陆大军师,你以为北渊洲是什么地方?数千年没能改变的土地,战争,不过是让地盘从一个人手中到另一个人手中。”

    “什么是公平?这只是最上层大魔的公平,就算是有变化,也不过是强者之间的利益再分配,与寻常人有什么关系?”萧珩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琥珀色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不灭的火,他在不甘心。

    “……此话怎说?”陆机用力攥住书册,似乎从未听过这种解读,他的语气尤是不平。

    “因为所有处于北渊上层的大魔,都认同这一体系,这样的约定俗成太可怕,就算是魔尊也不能打破。”殷无极道。

    “魔尊难道不是北渊魔洲的神?为何不可打破?”陆机不明白。

    “因为无论谁是魔尊,其余大魔也只会表面服气,实际上,空有魔尊之位,是叫不动这些个大魔的。”殷无极想起第一次仙魔大战时,当初的魔尊赤喉被他吞噬,虽然只留下了只言片语,但他明白魔尊处境的不易,“北渊有多少大魔?就算是魔尊,也不过是雄踞一方,旁人不会明面上与他对抗罢了,但尊位,就足以让其他大魔对他称臣吗?恐怕不然。”

    “魔尊,更像是一种宗派的领袖?”陆机若有所思。

    “诚然如此。”殷无极噙着笑,“但是魔尊之位,意味着‘正统’,换句话来说,大魔为诸侯王,而魔尊即是‘周天子’,至于其地位有多少感召力,那就要看有多少人买他的账了。”

    这是有关魔洲的史料上不会细说的真相,陆机点头,表示信服。

    而萧珩听着,只是一乐,懒洋洋地道:“现实还要更复杂些,就算力量到达魔道巅峰又如何,数千年来,多的是被大魔属下背刺而死的魔尊,尸骨都能堆成山了。”

    “北渊之所以是魔洲,就是因为,这里的斗争,酷烈程度远超想象。”萧珩给自己的手腕扣上护腕,打开酒囊灌了口酒,道。

    殷无极一身玄袍轻甲,墨色长发在风中微扬,半身沐浴在暮光中,右手按住剑柄,看着残阳的光束慢慢收起。

    “魔之一道,最易催人疯狂,大魔皆是残忍冷酷,除却自身性格外,还有道途的特点。”殷无极道,“我已修至渡劫,深知其中不易。由于一些经历,我魔性的一面被压制的很好,才大多时候能够保持冷静理智。”他又偏头,微微弯起唇,颇有些耐心地教他,“陆机,你在魔修之途,越是往上走,越要与己斗争,不要屈服于魔性,才能守住本心。”

    “王,您的意思是……”陆机才真正踏入魔道不久,第一次听说这些心得,这与他从前接触到的迥异。

    “为什么魔修的境界不够稳定?”殷无极沉声道,“因为他们输给了自己。”

    “大多数的魔修,都选择忠于自己的欲望,从不克制。”殷无极转过身,衣摆在风中猎猎飞扬,“所以,他们无比贪婪,想要地盘,便堆人命去争;想要权力,便不择手段去夺;想要钱财,美色……只要有力量,一切都唾手可得,所以他们变强的动力,是无底洞一样的欲望。”

    “但是,王上不一样。”青衫白裳的史官转身看向他,眼睛里好像有着晨星一样的光芒,那是一种无来由的信服,“王,您是魔中的圣人。”

    “我不一样吗?”殷无极略略扬起下颌,弯起眼眸,却是笑了,颇带几分未褪尽的少年意气,“我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真正的欲望并非权力,亦不是力量。”

    “您想要什么?”陆机又问。

    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率先向前走去,道:“今夜驻扎,现在正是炊饭时,将夜被我派出去了,你们俩陪我去附近走一走吧。”

    萧珩和陆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跟上了他。

    这荒村处于连绵的山下,周围有不少撂荒的良田。他们沿着田埂走了不远,在临近山脚处,看到了高高矮矮的坟堆,还有一座荒废的野庙。

    夜色已经深了,但此处却有着幽幽的绿色萤火,显然是有冤魂未散,可怖异常。

    但无论厉鬼如何可怖,哪有殷无极本身可怕,他连鬼界都去过,还和师尊大闹了一场,也从不避讳生老病死,径直走进了荒芜的庙中,只见有一神像瞪视他们。

    庙中蛛网丛生,殷无极认不出那庙中怪异神像的出处,只看它上半身是赤/裸的女人模样,八只手臂缠绕如树藤,下半身则是蛇形,有人入庙中,雕像目露邪光,却碍于他们身上的魔气,不能轻举妄动。

    “这是什么淫祀,山鬼还是邪魔?”萧珩抱着臂,在月光下打量了半晌,道。

    “北渊传承断代,无正神。”陆机摇了摇头,道,“一般情况下,魔修将魔尊当做地上正神参拜,魔道,亦然是一种魔教。”

    “所以,当北渊无魔尊时,寻常魔民不知该祭祀谁,所以信仰山鬼邪魔。”殷无极扫过庙中的灰尘,看见祭盘上摆着一团团木桩大小的东西,表面结满了菌落与青苔,格外恶心可怖。

    他也不惧这邪异,径直撩起袍角,走近道:“换句话说,唯有活不下去,无法可想时,百姓才会迷信神佛妖孽,若是人间有生机,谁会采用这种邪法祭祀呢……”

    殷无极的目光落在那木盘之上,显然是认出了祭祀之物到底是什么。

    “不足岁的婴孩,快要成鬼童了。”玄袍大魔叹息,五指一张,便有一簇黑火落在那被山鬼蚕食,几近腐烂的血肉上,他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道,“且去黄泉道吧,来生投个好胎。”

    被夺了食物的邪神目光更凶了,但是那黑火有着一股焚天灭地的狂暴凛然,而这莅临庙中的大魔,更是龙气缠绕,快要把它给闪瞎了。

    “这邪庙不详。”陆机对于记录一切奇闻异事很有热情,他照着神像画了个轮廓,算是收集这些民间的邪神志怪,“我们可能还需要在这里修整几日,为了避免麻烦,先把此地的鬼怪都超度了吧。”

    “是该如此。”殷无极略略撩起袖子,苍白的腕间悬着一串佛珠。他随手捋了下来,放在手中把玩着,边饶有趣味地弯下身,看着那形状怪异的神像,唇畔微微扬起,“怎么还不活过来?也教我瞧一瞧,这吃婴孩的山鬼,真身是个什么模样。”

    他容色昳丽,看上去慈悲,实则有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邪神一动不动,但是木雕的表面竟然凝出水露,像是某种涔涔的冷汗。

    “不出现吗?”殷无极微微倾身,向着邪神像伸出五指,仿佛下一刻便会把它焚灭。

    “主君啊,满月了,乱葬岗有东西要出来了。”他听到萧珩的声音从庙门前传来。

    萧珩站在庙门外,他只是往那骚动的坟墓中一望,只见森森骸骨破土而出,然后浑身覆满坟头土,在月光下化为干枯的血肉。

    还有不少骸骨穿着坚硬的盔甲,手执刀枪,那冲天的怨气都化为实质了。

    他打量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里除了村民的骸骨外,还有不少士兵,这些个村子,到底是怎么没的?”

    殷无极大抵猜到了些什么,他拂衣,抬步离开小庙。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黑火骤燃,点亮了整个庙宇。无形的怨气被更加霸道悍烈的魔气吞噬,化为扭曲诡谲的妖形,山鬼尖利的惨叫声顿时响起。

    “真是麻烦的地方,但是为了保护我的将士们……”

    殷无极的言语间十分斯文有礼,他轻笑着,右手搭在了剑柄之上,五指握紧:“还是请你们去轮回吧。”

    无涯剑出,天地同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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