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失态发出声音的外帘官立刻闭了嘴, 又赶紧把自己同僚扯走,但那张脸已然红了个彻底。
考场上必须保持安静,没有人窃窃私语, 可同时,那毛笔扫在纸张上的沙沙声,也好像被一齐铲了个干净。
有考生紧闭双眼,感觉有火球灼烧着冲撞着自己的心房, 只能靠着案几不让自己瘫倒, 可脑子里所有的解题思路,都一次又一次淹没在了新生的思绪里:陆安到底写了什么,才能让外帘官控制不住自己发出惊呼?我想的破题路子到底比不比得过陆安?考官刚才有站在我桌前,或是我附近吗?完全想不起来……
越想越难受, 越想心态越失衡,暂时无法动笔, 只能伏在案上, 就那么呆呆的想着。
心脏还在跳动吗?
哦……
还在跳啊。
但心上又好像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沉积, 如浪潮, 翻腾而起,如海啸,滔天覆下。
不过这些只是心态不是很稳的人的想法, 那些从各个州府前来, 每个州的解元以及前几名的天骄, 却是一下子被激起了好胜心。
——或许陆九思的确写出了十分雄浑高迈的破题,可那又如何, 没有真切比一比, 我未必比陆九思差。
项卿子低头一笑,捏住笔杆, 想赢的想法第一次强烈地出现在自己身上。
结巴——或者说,邓起麟的脸一下子红了,鼻头也冒出了轻而细的汗珠,像极了一个红甜柿分成两半。他的经义一向被称为文中逸品,却也不知比之陆九思如何?
应劭之一改之前懒洋洋的转笔作风,先是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落笔已是更痛痛快快的姿态了。
科举这么重要的事,诸考生自然是都在出全力的,但在陆安的刺激下,不少英才都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百的潜力,必然要在此次省试上比个高低不可。
应益之也想比。
他心中的骄傲不比任何人少,也无人知晓,他幼时也曾因自己学东西一学就会,成绩斐然而沾沾自喜,是他母亲严厉教导,又循循善诱,才将这自得之意打散。自得虽消弭了,可骄傲还在,解试输给他兄长,也只是棋差一着。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他和陆九思之间,到底有没有差距。
应益之再一次聚精会神起来,这一次,不论外界有什么动静,都无法引起他的关注了。
殷阁碰巧坐在最靠边沿的地方,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可位置好与不好又如何?殷阁依旧松弛有致,他把题破好,把草稿写满了自己的思路,然后又举手要来第二份空白草稿,将思路整理好,挑出最好最适用的放到空白草稿上,准备了一会儿之后,笔尖移向了卷子。
……
慢慢地,日头倾向西边,待群山吞噬完最后一道金光时,帘外官宣布:“停笔。交卷。”
*
应劭之回到陆宅后,往院中石凳子上一坐,大大咧咧地抄起陆寰准备好的茶壶,也不等茶杯了,直接嘴对着茶壶嘴咕嘟咕嘟一通猛灌。
“呼!痛快!”应劭之一抹嘴,抱怨道:“我怕去多了茅房,贡院提供的汤我都不敢喝。还是家里的水清凉。”
说完,又是咕嘟咕嘟猛灌。
陆寰都懒得去看他,总归回头换一套茶壶而已,以应劭之和陆安的关系亲近程度,真不在乎这个。
陆寰只是亮晶晶地看着陆安:“九哥,听说这次出了一道特别难的题,叫‘楼’,题目只有一个字,九哥你是怎么破题的啊。”
陆安道:“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咳咳咳咳咳咳——”
应劭之把头一扭,倒没有把茶水吐出来,只是呛到了嗓子,一个劲地咳。
咳完了,双眼都泛了一层水光,知道的是知道他咳得太厉害泪水不受控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颇受打击。
尽管,应劭之确实在那一刻受到了打击。
这个破题太惊艳绝伦,冲击力太强了。
应劭之几乎平复不下心情。他只把咳嗽声平复了下来,便怔怔地看着陆安:“我现在觉得,区区一个省试,出这样一道题,骗了你这么一篇经义,实在不值。省试配不上你的经义。”
这是应劭之应守慈发自肺腑的话语。
有些话不需要声嘶力竭地大喊,虽只是缓缓说来,便也重似泰山。
月亮的清辉洒进院中,洒到石桌上,和大红灯笼交相辉映,映亮了院中所有人的面容。
应益之也在怔怔地看着陆安,只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有怔怔地。
他在怔怔地想:陆九思到底是山月送来的人物,还是春水送来的人物?不然怎能如此神清骨秀,动人心魄?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应益之半开玩笑地想,《老子》这句话还能换个方向解读——陆九思是个不喜争的人,而以他的才华,天下哪有人能与他相争呢?
“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这个破题句子传出去时,汴京城中不知多少读书人脸上血色褪去,又有多少天骄黯然失色。只知今夜的月亮格外闪亮。
第二日再次入场时,陆安感觉到了很多视线投在她身上,风在檐顶上沙沙作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
“太惨了……”
“早知道我就三年后再来了。”
“我为什么要碰到陆九思啊。”
项卿子穿过大半个考场,走到陆安面前,轻轻一揖:“济阴郡人项卿子,见过九思兄。”
结巴紧随其后:“济、济阴郡人邓、邓起麟,见、见过九思、思兄。”
陆安连忙回礼。
项卿子和邓起麟得行为称得上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一会儿,考场中便陆陆续续响起了自报名号的声音。
“河南府人钟息庄见过九思兄。”
“河南府人李梁见过九思兄。”
“开封府雍丘人索俊见过陆兄。”
“潭州长沙人周楚吴见过九思兄。”
“衢州开化人来金见过陆兄。”
“蔡州汝阳人……”
“汝州人……”
皆是拜服。
陆九思一一回礼,不傲慢亦不受宠若惊,沉着有度,令人侧目。
待省试开始后,考场上再次变得静悄悄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庄严。
第二日考的是论。
论的居然是新法恶处在哪。
众考生噤着声,只是眼睛里流转着奇妙的神色,说不出是官家在试探什么,还是出题的考官在试图让他们站队。
这种题目,必须得摸准出题者的心思才行。不然回答得再好,都有可能得到低等的评价。
陆安看到这个题目倒是笑了一下。
新法恶处在哪?新法恶就恶在那位忘秋先生虽然初衷很好,也没有一拍脑子就干,而是先在自己就任的地方上尝试过新法,确定效果极好后才上呈中央,推广到其他州府。但,忘秋先生忘了,他在地方时当知州是有调动军队的权力,能够在抢夺豪绅富户的利益给百姓时,可以动用自己作为知州的权势去压他们。可,当他身在中央,只是下发任务时,地方上的知州愿不愿意花费大力气去镇压豪绅富户,这就难说了。而这些不配合的知州,也并没有受到惩罚。
革命没有不流血的,新法就是不流血才失败了。
但想要让别人流血,自己就得掌握军队,而且必须是比所有人都强的军队。
当然,陆安不可能在答题时说这个,谋定而后动,人还没成功就先暴露了自己的意图,是最傻的事情。
这次,陆安只是中规中矩地答了一些点,比如新法恶处在不体恤百姓,比如新法恶处在眼高手低,比如新法恶处在……反正是旧党官员爱听的话。
只是立意中规中矩了一些,以陆安的笔力,这篇文章依旧是顶优秀顶可爱的,以新法不体恤百姓延伸出要拿百姓当个人对待,任谁看了也挑不出错,也要拿起这份文章三看四看。
莘莘学子埋头在贡院里考试,绞尽脑汁想一些别出心裁的话加进自己的文章里,堆满了沉甸甸地筹思,好让考官眼前一亮,给这篇文章打高分。
贡院之外,汴京城内人来人往,喧闹异常,无拘无束。
传闻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总会有些异像,反正传闻是这么传的,便在这一日,皇宫之中,朝堂之上,喧哗声大作。
百官大惊失色地看着官家身旁不远处的香炉里,冉冉升起了紫气。
紫气东来,这是有圣人要出世啊?!
不少人一下子想到今日是省试的日子,贡院那边还有不少学子在考试——莫非圣人就在其中?!
柴稷也想到了省试,他也很震撼——
九思告诉他的,只要烧海带,出现海带灰(碘化钾),并且同时在香炉里放入胆矾(硫酸铜),让他们高温反应,就能飘起紫色的烟,居然是真的?!
紫气东来也能人造?!
不过……九思还跟他说这两样东西燃烧之后会产生有毒气体,最好不要靠得太近。
柴稷观望了一下那香炉离自己的距离,放下了心,然后继续为人造紫气东来发声。
只见官家怔愣、惊愕、愕然之后,便是第五旉提前得了暗示,高声道:“圣人之兆!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官家乃北极紫微大帝转世,今日定有圣人出世,前来辅佐官家!”
第152章
紫气东来?!
圣人出世?!
前来辅佐官家?!
群臣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 对世界的认知都随之瓦解了。
这天底下真有紫气东来这玩意儿?不是吧?!
黄远柔震惊得目睁口呆,失神良久,回过神来时便连声说:“臣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得圣人辅佐!”
虽然还不知道圣人应在哪个考生身上, 但是先恭喜总是没错的。
其他臣子也反应过来了,满脸激动地大喊:“是紫气东来!是圣人出世!官家大喜!大薪大喜!!!”
这可是祥瑞!
不是以往那种鱼肚藏书、野兽说话、土里挖出石像的人造祥瑞,是紫气东来!是天象!不由人力所控制的真正的祥瑞!
谁听了这话不是心里头一抖?
脑海中也不禁畅想:官家是得上天眷顾的官家,说不得真的是紫微大帝下凡, 他们这些臣子便也能随紫微大帝建立一番名留青史的功业。
而且……而且, 第五旉一个阉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谁说圣人再世就一定是从科举考生选了?万一是从朝堂上——万一就是我,万一我才刚觉醒呢!
想想又不犯法。
不少官员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盛世即将来临,而这盛世之上,是自己和官家君臣相辅, 携手共创尧年舜日!
御座之上的天子,笑容满面的表象下, 却是冷笑。
就你们, 还觉得自己能成圣人?
柴稷向着第五旉使了个眼色, 第五旉一抚袍服, 上前两步,朗声道:“官家,西京有奏呈来。”
柴稷颇为郑重地点头:“念。”
这就是要继续朝会的意思了, 激动万分的朝臣们连忙努力收敛情绪, 不让自己再继续失态下去。但回府后大肆庆祝是少不了了。
他们开始听第五旉奏报。
“前几日河北缘边安抚司收到一批军械, 却是物料缺失,损毁严重, 诸将士抱怨不已……”
柴稷再次听到这个消息时, 心中还是愤怒非凡,然而和军械相关的朝臣却听得漫不经心, 如果不是翻白眼着实不雅,他们都要偷偷翻个白眼了。
主要是军械不行这事已经属于老生常谈了,哪一次地方军队收到军械不是满腹牢骚?哪一次地方上不根据这件事上个一二三四五次奏章?但是有用吗?都快成流程了:军队抱怨,地方上奏章汇报这事,官家(不止柴稷)拿到朝堂上发怒,无能狂怒一通后相关朝臣自责请罪,然后推一两个替罪羊出来平息事件,等官家的气头过去后,该怎么贪就怎么贪。
要不是点检兵器军械是法律规定,连替罪羊都不一定会有。
至于贪军械能贪出多大利润……就这么说吧,曾经闹出过这样一件事:有人上任知州,到地方后发现当地甲仗库三十年里,没增加过一件器械,一套铠甲。
柴稷一想到这个事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底下官员看到官家开始生气了,默契……开演。
先是户部官员跟着官家发怒——我们拨款买的军需去哪儿了?!
这其中,没有贪污的人和那些正直的人是真生气,而对军需后勤出手的官员在其中滥竽充数。
他们清楚得很。那些军需变成了他们家多的那几十套狐裘,变成了仓库里那数不清的黄金丝帛还有粮食。
户部之后就是工部的官员开始发泄烧灼大脑的愤怒火焰了。
他们比户部还要愤怒——户部只是出钱,但是制造军器的军匠隶属工部,也就是说,军器有无拙堕驳退亏损,属于工部负责。
追责有一定概率追的是他们的责啊!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背锅的是军匠就是了。
工部之后,就是兵部了。兵部治下的库部司掌军器储藏,也就是说,工部好歹能用军匠顶罪,兵部那真是跑也没地方跑。
但没关系,兵部可以甩锅给工部。
我们的人员看管没有问题,虽然有军器缺失,但那肯定是运去地方的时候出了差错,比起军器缺失,军器质量不合格才是最严重的吧?
军器缺失可以补,军器质量不合格,那在战场上是要出人命的。
工部表示军器监不归我们工部管,我们有心无力啊。各个作坊由军器监掌管,作坊不检查监督军器,我们再管控军匠也没办法尽善尽美啊。
军器监也跳出来了,表示他们不是不想检查监督,但他们的职权由于之前新党旧党争锋,颇受限制。想要干什么事,光是手续办理就得耗个十天半个月,检查起来太困难了。
总之就是互相推移,各不任责。
柴稷都懒得生气了。
甚至懒得搭理他们,看似在听这些人推卸责任,实则已经神游天外,想起了自家贤才的话。
当时九思怎么说来着?哦!资产阶级固有软弱性和妥协性。穿鞋的怕光脚的。世家大族、文武百官怕黄巢。
不需要跟他们斗嘴皮子,也不需要生他们的气,默默积攒力量,然后亮刀子就行了——必要时可以见血。
这些人越是身份贵重,就越不想死,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就越容易妥协,而不是和他们抗争到底。
之所以旧党能和新党抗争到底,是因为我大薪厚待文官,政斗失败了会损失官职和一些物质上的东西,但名声还在,甚至名声还会大增。只要名声在,迟早会复起,那自然是要抗争到底了。
所以,想要变法,就必须让反对变法的群体付出惨重代价。
柴稷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说到底,他骨子里就向往着刺激的生活,他的刀——那处军校,已经开始打磨了。而百官还未发觉这事,依然在固有道路上蹦跶。
……
有一件事,陆安一直没有和柴稷详细拓展过。
穿鞋的怕光脚的,官员是穿鞋的,那谁是光脚的呢?
——自然是孑然一身的穿越者。
半游离于这个朝代的人,她的刀与剑可以向任何人展现它的寒意。
包括她自己。
她甚至不怕去搏自己的命。
不敢搏命的人撞上敢搏自己的命的人,狭路相逢,自然是勇者胜。
女郎慢慢地磨着墨,墨水太黑,只能模糊映出人的倒影。
磨着磨着,墨水回转,仿佛能窥见一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
着眼看侯王?
嗤——
嘲讽的笑意在女郎面上转瞬即逝,然后来到了柴稷脸上。
这位年轻的官家既能剑走偏锋,又能耐心蛰伏。此刻,他便轻飘飘地放过了这些推卸责任的官员,一如既往地随意处罚一些无关痛痒的臣子以作迷惑,在谢恩声中假装面无表情地开启下一份奏报。
下一份奏报来自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前任为了平息民愤,被推出去斩了。
这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京东路被祸害得起义连连,千疮百孔,新上任的官员只要稍微做点人事,那政绩真是一波一波地往上送。
比如现在,他就在奏报京东路实行了什么样的政策,有着什么样的好转。
官家身上凝固的愤怒仿佛消散了一部分,其他官员松了口气,看向这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的视线里也蕴含起了满意。
“不错。”官家微微露出笑意:“李密学为国效劳,不遗遗力,朕心甚慰,当赏!”
——某路转运使是差遣,而某路都转运使则特指由官五品以上任者。
现任京东路都转运使李延凯,他的职事官为正三品的枢密直学士,呼为密学。
这位李密学留着山羊胡,身材清瘦,不佝不偻,瞧着便是一派孤高文人样子。
他又惊又喜,喜的不是官家的赏赐,而是这份重视。便拜道:“臣拜谢官家,如此厚恩,昊天罔极,非万死无以报答。”
“莫要万死。”官家眉头一皱,道:“京东路的百姓如今需要你,朕如今也需要你。”
李延凯眼圈一红,拜得更深了。
再次直起腰时,他更加详细地说了京东路的变化情况,又主动请求官家派下巡查御史,来检查他的治下,并且对他进行监督。
——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扬名,另一部分原因也着实是被柴稷那两句“需要你”的话给感动的。
“巡查御史便不必了。”官家微微眯起了眼睛:“但是监督确实需要。不止是你的治下,包括其他路治下也需要,朕不希望再出现之前那样轰轰烈烈的造反了。”
官家长出一口气,道:“传旨,循古制,重启汉时吏民上书制度。”
少有人知,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后,创设了一个制度,名为吏民上书制度。顾名思义,就是中下级官吏和布衣平民可以来京城直接向皇帝上书,这制度一直沿用到东汉末年,加强了汉朝对地方的治理。
甚至包括最为唯我独尊的汉武帝时期,也未曾断过吏民上书制度,出乎世俗的印象,汉武帝本人其实十分能接纳谏言,史载: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
如今,柴稷也要学一学这汉天子制度,也希望大薪能像汉朝那样,出现“民既废农远来诣阙”这个现象。
第153章
官家想做什么, 这并不难想,他的话刚一说完,朝堂上九成九的人几乎不用多动脑子便是了然:官家要广开言路。
这是好事啊!
百官对此并无异议。
官家又接着道:“依循前汉旧例, 于乡中置三老,县中置三老,而郡三老与国三老改为州三老、府三老、路三老。路三老可于年终至京面圣。”
这三老制是在乡间、县间推选三名五十岁以上,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乡官”“县官”, 负责处理地方纠纷且教化百姓——后面的三老皆以此类推。
这么做, 可以说是尊老养老,提高老人的社会政治地位。朝臣们也不太能拒绝这个政策,毕竟流传出去,一个不尊老的罪名扣下来, 基本没人能全身而退。
而且只是三老制,也不值得他们……
官家仍在往下说:“其中, 若本乡、本县、本州、本府、本路, 有年满五十以上的退役将领、士兵, 优先选为三老, 以作体恤。”
这话一出,所有官员的眼神立刻变了。
这是谁的手段,竟能如此环环相扣!
先是以吏民上书制度广开言路, 百姓可能不到非是家破人亡的地步, 不会拼尽一切入京上书, 他们的精力和金钱都不足以支撑他们这么做。但中下官吏完全可以。这其中,不乏有想要上进者和为民做事者。
如此, 官家便能粗略掌控地方状态, 而非被迫闭目塞听了。
随后,便是退役将领、士兵优先为三老。如果仅是三老制度, 很大可能依旧陷于宗族治理地方的困境,那些被宗族欺压的百姓仍是无处申冤。但退役士兵就不一样了,谁家有点钱财有点权势的好儿郎去当兵啊,被迫当兵的基本上是农家子和其他贫民的儿子,这样的人回到乡里,如果亲眼目睹了地主富户欺压百姓,欺压自己的乡亲,手里又有权力,那他们可不会干看着——能活到退伍年龄的士兵,从战场上拼杀下来,身上都带着一股狠劲。
——两两结合,这已经是皇权社会所能做到的最下乡的手段了。
越想,越让这些官员心惊肉跳。
而且,如此独特的风格手段,不像是他们熟识的同僚的手笔。
是新人!
是……陆九思。
百官一声不响,只心里顷刻锁定了目标。
他们越沉默,越衬得官家此刻嘴角不知何时露出的笑容越发恶劣。
*
黄远柔下朝之后,例行和夫人讨论政事。
说到今日的制度,他神色复杂:“那陆九思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轻而易举就于不动声色中换了兵制。”
黄远柔能肯定,朝堂上绝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陆安朝兵制下手了。
并非只有从府兵制换成募兵制才叫改动兵制,像陆安这种,让退役士兵、将领成为三老的小改动那也叫改动,而且这种改动更润物细无声,更不容易引起文官警惕和抗拒。
但实际上,士兵和将领退役后,依然能保障自己的地位,还能受到尊敬,而且能与官家形成直接联系,也就是说,他们成功从赤佬转变成了天子的爪牙,协助天子管理地方、对抗豪族,使天子的耳目深入每一个村落,每一处乡镇,还加深了军校天子门生的含金量……
“陆九思此人分明才十八,行政手段却像是那些四十八、五十八、六十八的老狐狸。了不得啊……”
黄远柔又是惊叹,面上又是直白地表露出对陆安的欣赏。
赵伯陵在旁边笑道:“他是了不得,你不也看透了他的想法?你既然看透了他的想法,又为何不宣扬出去?如此,文官自会警惕和破坏他的政策。”
这话使黄远柔有些气恼:“咱们夫妻多年,你还来试探我?我难道不想大薪变好?”
说着说着,他还转过身去,以此来展现自己真的很不高兴的事实。
赵伯陵捧来一碗羊奶羹赔罪,言笑晏晏地转到他身前,黄远柔的脾气便像是那奶羹一样,被汤水稀释溶化了。
他们重新坐到了一起,衣袖继续相撞,黄远柔向夫人吐露心声:“只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
“什么事?”
“如今士兵地位不高,他们退伍后自然很乐意与豪强作斗争,可等军校成型,士兵再也不是贼配军了,他们何必费苦功夫去治理地方——或者说,他们难道不会也变成新的豪强?我不信陆九思想不到这点,他肯定还有后续的应对措施,可到底是什么措施,我便怎么都想不出来了。”
黄远柔知道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管世世代代,甚至如果能十年不变,已经是极好的政策了,绝大多数政策,明面上还是那个名称,内核早已根据时代情况改了一次又一次了。
所以“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这个政策,必然是要随着军校的发展进行改进的,陆安此人不像是事到临头再去想办法的人。
可它又能怎么改进?
黄远柔想不出来。
这次落到他夫人赵伯陵不高兴了。因为赵伯陵也不太能想出来,而她有个“毛病”,遇到想不出来的事情,她会一直去想,若一直想不出来,便会度日如年。
*
陆安有一柜子体面的衣服。
她虽然不爱穿金戴银,对于换衣服也不热衷,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色,她现在的身份既然是大薪的文人,那就必须穿着体面。
第二日的考试完毕后,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挑好第三日考试要穿的衣服,然后去洗澡。
洗澡的时候是她最放松的时候,暖暖的热水泡起来很舒服。
洗完澡后,陆安还很有生活地去给自己的花盆浇了水,浇完水便趁着浑身舒服的时候,上床睡觉。
然后汗淋淋地醒了过来。
陆安又做噩梦了。
这是经历过天灾的人很难摆脱的阴影。
她时常会在梦里梦见自己站在混浊的泥水里,水从脚底漫过脚背,再涌上脚腕,然后慢慢淹到腰部。周围幽黑一片,静静的没有任何人声,只有水波轻轻晃动的幽密声音。
陆安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张开嘴无声地喘了几口,然后摸黑点灯,习惯性地开始整理国朝政策。
“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这个政策是她提供给柴稷的。属于借壳上市。明面上看是重启汉朝“三老”政策,实际上是借用了穿越前的《军队转业干部安置暂行办法》。当然不是全部照办,她研究了薪朝的国情,挑挑拣拣,小心改动,这才改出了“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
这只是初版。等军校成型了,这个政策还得改动。
也不需要改动太多,只一项就行了:不通过军委的审查,禁止退伍后担任三老。
……
又干了小半个时辰的工作,陆安才站起来,去院子里散散步。
清幽的月光洒在院中,透着朦朦亮光。陆安走着走着,来到马厩附近,突然听到“嚓嚓”刷马声。
……这个时间点?
陆安惊诧莫名,行了过去,就见陆寰正在给她那匹大白马刷毛喂食。
马是好马,但像这种好马,也要花大价钱护理,喂上好的饲料。主食苦荞,辅以豆饼和草料,每天还要给马两个鸡蛋吃,连喝的水里都要加盐。比绝大多数人吃得都好。
陆寰转头看到陆安,还有点拘谨:“九哥……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九哥”温柔地看着他:“十五郎你呢,现在这个时间,可不是刷马的时候。”
陆寰迟疑了一会儿,在陆安温柔的眼神下鼓起了勇气:“九哥,你能和我来一下银库吗?”
陆安讶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含笑道:“好。”
他们一路穿过多过门洞,来到一间戒备森严,门口还有三四个禁军守卫的屋子前面。陆寰拿出钥匙打开屋门,陆安便看到屋子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几百块银条,旁边还堆有串成一串的钱,肉眼数不出来有多少串,却能看出来那个钱堆不大了。
陆安记得,自己的钱好像没这么少来着。
她有些吃惊。
陆寰小声道:“九哥,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还心里想着百姓,让我去收购鸡粪学习沤肥。但是我们的钱真的不够了,鸡粪倒是不算贵,只是量要得多,算下来的钱就不少了。然后还买了两座石炭山……”
剩下的几百条银条看着多,但是以陆安的花法,估计也放不了多久。
陆安:“……”
陆安难得有些心虚,她把视线移开,轻咳一声:“沤肥必须继续学习,石炭山也得继续研究如何洗石炭,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陆寰点了点头,明显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倒也不是不支持陆安,他只是很苦恼,觉得自己身为大管家不合格,居然都想不出来赚钱的法子。
*
陆安回房后,默默写起了信,然后找人传给官家。
要钱也得讲究策略,陆安没有直接提钱的事情,只是说了一下自己花费的钱数,然后和柴稷提了一下变法还没正式开始就得花这么多的钱,等以后开始大刀阔斧了,花的钱必然呈百倍千倍增长,请官家提前做好准备。
信送出去了。
早上临去考场前,陆安收到了回信。
‘朕……朕晓得了。已经在省了……’
隔着纸张都能看出那股瞳孔地震和气若游丝的样子。
同时来的,还有大量金银。
陆安的银库又满了。
而今日朝臣收到变动——不知为何,官家又把宫里用度减半,并且开始询问工部,自己亲爹亲爷爷亲祖宗们建的那些行宫能不能拆卖,如果不能拆卖,能租吗,会有不少商人豪强愿意出钱住一住皇帝住过的行宫吧?
第154章
天还未亮, 陆寰便睁开了眼。
他需要起得比陆安早,这样才能及时在陆安需要时捧上早餐。
好在陆安十分自律,每天起床的时间都十分固定, 所以他起床的时间也都十分固定。
宅子里用餐的食厅,正中间摆着的是一张长条红木桌,通常,陆安坐在首位, 左手边是陆家人, 按年龄排序,右手边坐她的学生们或者客人们。
陆安从来不要求别人必须和她同时吃饭,所以很多时候,那张长条红木桌上, 其实只会坐陆安和陆寰两人。
陆寰一向很喜欢这项他眼里的殊荣。但是在陆安参加省试的这几天里,他被迫失去了和陆安一同吃早饭的机会。
因为他要趁着天还没亮, 去四处收鸡粪。这可不能天亮后做, 先不说大白天的拉走一车屎有多埋汰, 就说这鸡粪可是个抢手的东西, 他不早点去,说不定就被别人收走了。
陆寰知道陆安非常重视这个事,所以他也很重视。
很多人都知道人畜粪便可以沤肥, 但绝大多数农人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却不知道具体流程。其中就包括了房州。
房州至今还在刀耕火种, 甚至许多农人对于沤肥一事处于半信半疑状态。他们也有人试过收集人畜粪便去肥田,却把苗给烧了, 农人不会觉得是自己施行不得法, 只会口耳相传,说沤肥都是骗人的事。
除此之外, 还有人确实成功学会了沤肥,但太费时费力了,普通农家哪有那个精力和时间去搞这些事,累得半死也提升不了多少亩产。渐渐就没什么人去沤肥了。
陆寰得知此事时,心里自然高兴。
他就知道,他家九哥是有真本事的,换成其他人,只怕要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去推行沤肥之法了——如此只怕推行个三五年也不见成效。因为农人会阳奉阴违。
只有他九哥,是细细问过各庄子的农人,用双脚走过房州每一片田地,收集完全部资料后,才做出决定:沤肥肯定要推广,但必须实验出一套流程,让农人的时间和精力得到相应的收成,也就是付出和收益成正比,这样其他人才会愿意跟着你去做。
甚至挑选鸡粪,也是他九哥调查之后的成功。
人粪沤肥,要沤半年才能用。
羊粪沤肥,要沤两到三个月才能用。
猪粪沤肥,要沤一到两个月才能用。
只有鸡粪,仅需要四十天左右。
而且鸡比猪和羊好养,适合农人养殖。
还有就是,按照九哥说的,鸡是飞禽,所有飞禽的粪便里含了什么磷、钾元素,是公认的最优质的粪肥。
养鸡还能防蝗虫——当然不是蝗虫成灾后去吃蝗虫,而是在灾前放鸡去土里刨食,吃蝗虫虫卵。
总之,农人养鸡,好处多多。
陆寰不是一个人来买鸡粪的,他还带了许多仆从。鸡粪很臭,仆从十分避之不及,陆寰便相当严厉地训斥他们——因为他九哥可是给了丰厚的月钱的,拿了月钱还偷奸耍滑,这怎么行!
九哥心善,他陆寰可不心善!
于是现在,他们一起挖第……不知道多少个大土坑,继续实验沤肥。
这样还可以省一笔雇人挖坑的钱。
陆寰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之前收的麸皮呢,倒进去。上一个坑,麸皮和鸡粪是四六分,这一个坑就五五分。”
——因为鸡粪中含有寄生虫卵、有毒物质以及一些病菌,不能直接使用,必须倒入麸皮作为辅料。
“倒好了吧?再倒水进去。拌一拌。好!盖上石板!用泥浆把缝隙封好,再去下一个坑,下一个坑的麸皮和鸡粪,就要六四分了!”
这就是为什么陆安的钱“用之如泥沙”了。实验哪有不花钱的,她想要调出最好的配比,就得往里面砸钱。砸得少了,连个饷儿都听不见。
干完鸡粪的事,陆寰又乘坐着马车缓缓回陆宅——陆安不许他们乘轿子。
宅中的仆从见到陆寰时,纷纷停下来,对着陆寰拱手,口称:“大管家。”
陆寰对此只是目不斜视,傲然而过。
这些仆从对此见怪不怪,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们主家陆九郎这么心善的。
老天,主家提高他们的月钱其中一个原因,竟然是要求他们还得把他们这些仆从住的地方打扫干净,其他主家可不管这些,仆从住的地方再脏再乱也不关他们的事——谁家郎主郎君小娘子会关注猪圈啊。
这自然不是他们就住在猪圈,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而陆宅除了让他们住得干净,连衣服也准备了好几套给他们换洗。九郎君说,希望能看到他们干干净净像个人样。
像个人样……多稀奇的话啊。
还有给他们吃得饭食,也绝不是糊弄了事,甚至完全找不到臭味食物。在其他家,等级分明,主家分了最好的食物,管家分了次等的食物,什么二等三等的仆从就继续往下分,分到最后不够分了怎么办,自然是让人吃发臭发霉的东西,省钱,省下来的钱给管家贪了。
大家宅子当然不会留有发霉的食物,但可以去外面买嘛。
最重要的是,九郎君对他们十分客气!
天爷,他们从来没有被人那么和颜悦色过!
天爷,九郎君要喝茶居然还会说“劳烦你给我倒杯茶水”,倒完后还会说“谢谢”?!
天爷!九郎君那样的人物,居然会对他们说谢谢?!
天爷!……天爷!
实在说不出话来的仆从,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念天爷。
只有在一种时候,九郎君不会和他们客气。那就是有客人在的时候。因为九郎君会觉得这么做容易让客人尴尬。
但不管怎么样,九郎君竟然会专门向他们解释,说是怕他们胡思乱想,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才不道谢的。
天爷,怎么会有这样的主家……陆安陆九思,实在是真君子啊。
*
陆寰也这么觉得。
他九哥就是太君子了,他就没见过哪个世家子弟会对仆从这么和善的。他真怕这些人欺负他九哥好说话——所以,九哥好说话,他就要不好说话,这样仆从才能一边记九哥的好,一边不会蹬鼻子上脸。
陆寰继续眼高于顶地走着,先去洗个澡去掉身上的臭味,再去吃个早餐,然后才来到做石炭球的地方。
九哥要求他们将石炭捣成石炭末,加入黄土,用水混合,制成石炭球。
这不是什么需要技术含量的工作,但依旧需要实验,因为黄土和石炭末不能随便放,也得按比例放。如果黄土的量过多,石炭球就会烧不起来,如果黄土的量过少,石炭球就会很脆,难以成形。
依旧是从一比二到九比一这么试。
陆寰到的时候,有仆从放下手里的黄土和石炭末,专门跑过来开门迎接:“见过大管家!”
然后所有人都站起来,小跑过来行礼。
陆寰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人搬了凳子过来,他便坐上去,盯着这些人问:“有合适的石炭球烧出来吗?”
仆从们低声道:“还没有。大管家,是不是……”
陆寰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他只是接着说:“你们觉得,你们比九郎君聪明吗?”
“九郎君是多么智慧超群的一个人,他说能成石炭球就一定能成石炭球,若是不成,定然是你们没发现黄土和石炭末放的数量有问题。”
“而且,你们或许不知道九郎君要做什么,以为他只是在瞎玩。但九郎君曾经被流放过,受过冻,便也能看到天下百姓比他受的冷冻更多,也不能时时吃汤,吃热饭热菜,他于心不忍,这才想到自己曾见过有人将石炭团成球,放进炉里燃烧,竟然能比薪更热,呛人的烟也少了,而且和了黄土的石炭球,定然比烧一整块石炭还要更便宜,百姓就能不用节省着生火了。”
“这是一件利天下的大事,是以,我们能参与进这件事中,为九郎君效力,实在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我的话就放在这里,咱们先礼后兵,九郎君已经将你们的月钱提过了,你们若不用心做这件事,坏了九郎君的事儿,那就是良心被狗吃了,我也不会对你们做些什么,只是结了你们的月钱,将你们逐出府去罢了。”
“但你们扪心自问,还有谁家能像九郎君那般待你们好?九郎君想要为天下苍生做些事情,你们该不该帮他?”
这一番话说得一众仆从心潮澎湃,脸上不免有点红,声音也整齐了,响亮了:“该的!该帮九郎君!”
陆寰又换了一副笑脸:“如此便好。那就去做事吧。既然黄土和石炭末的份量无法再细分了,你们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缘由,谁能想出来,我便赏谁十贯钱。”
仆从们急忙行礼称是,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研究石炭球。
要不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呢,有人仔细观察后发现带回来的黄土没有筛过,里面有沙子。将沙子筛去后,再和石炭末以及清水搅拌,捏成球后,拿去炉子里烧,便烧成了。
第155章
“成了成了!”
一群人围着那个炉子, 兴奋地大呼小叫,像是过了年一样。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烧起来的石炭球,看着炉子上面的瓦罐, 还有瓦罐里不一会儿就开始冒泡的水。
“烧起来了!真的烧起来了!天爷!”
所有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围着炉子走来走去,互相拥抱,互相谈论, 互相夸奖。
“我就说黄土和石炭末应该是一四分, 怎么样!现在信了吧!”
“确实确实!还好有你坚持!”
“我就是怎么一直成功不了,明明该试的成分都试了,原来是黄土里面有沙子!”
“丑儿,多亏了你发现了这件事, 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陆寰直接兑现了承诺,又叮嘱人按照这个比例还有黄土的质量, 多做几十个石炭球, 等着九郎君省试回来检验。
人前, 陆寰板着一张脸, 十分严肃可靠,人后,他想着九哥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特别高兴, 便嘿嘿地笑了几声, 自己也高兴了起来。
石炭球的事情了结了, 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陆寰只给陆安做饭,其他人通常来讲, 是没有这个殊荣的——当然, 皇帝除外。只是皇帝基本不会在陆安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哪怕陆寰做菜的手艺已是驰誉王侯将相之间了。
于是, 在省试的这几天里,陆寰都是出门吃的午饭,大酒楼吃不起,去小摊贩那里炒两个菜还吃不起吗。
用完了午饭,陆寰又回到宅子里,开始四处巡视。
“那人!”陆寰是从来不记这些人的名字的,都是那人那人的叫:“你过来!”
被叫到的仆从便兢兢战战地行过来,看着地面说:“大管家有什么事吩咐?”
陆寰目光锐利:“你这脖子根这里怎么回事!怎么红肿了!莫非是有疾病?”
“小底……小底不知……”
“为什么不去看大夫?我记得九郎君说了,有病就得看大夫,手里无钱可以寻账房支借,不收利息。为何不借?你若将病传染给他人,尤其传染给九郎君怎么办!”
“我……这……”
“说!”
“小底……”仆从满脸都是惊慌的神色,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承认自己借了钱,但是拿去赌了。
陆寰立刻就拉下了脸,冷声道:“九郎君不喜人赌博,既然这样,那便拿上月钱走人吧。账房会从中扣掉你借的钱,若是不够,便会寻人上门要账。”
那仆从当即给陆寰下跪,磕头,求陆寰不要赶他走。
陆寰这时便很耐心地说话了,他说得很慢,到了一种慢条斯理的地步:“这个嘛,不成的,当初雇人进来时便说好了,不许赌博,患病了就得治,你一下子犯了两条,我不可能留你,不然这整个陆家就没法管了。”
“可……可九郎君那么心善……”
“九郎君心善,我不心善。好啦,你别让我找人把你拖走丢出去,若是这样,你往后就难找主家了。”
那仆从没法子,只能回房收拾东西,再去账房结算月钱,最后惨白着脸离开了陆宅。
陆寰继续慢吞吞地巡视宅子,事无巨细问个不休,宅子里偶尔会跳进来一些野猫,陆寰也不去驱赶,有的野猫学了仆从的作揖,也站立起来向着陆寰作揖,陆寰便也正正经经地回了个礼,然后叫人去街上买猫食,给野猫加餐。
高天上,乌云越来越黑,瞧着好像要下雨了,陆寰便去陆安的书房和卧室那边晃一圈——自然是不敢随意进去的,只是看看门窗有没有关紧,若是忘了关了就从外面锁上。
转了一圈后,便到门房那里,取了今日份请柬,先看了一圈,然后排布好——高官的请柬是要等九哥回来,专门提一嘴的。中低官员的请柬可以先放着,等九哥问起来了再告诉他。但不论如何,不管去不去,礼物都要先备好,放在库房中,方便随时取用。
这都是管家的职责。
陆寰做这些事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随后便是看着时间,准时驾马车到贡院门口接考完今日份试题的陆安,并且马车里已经提前准备好了饮品和糕点。都是陆安常吃的口味。
——这就是陆寰朴实无华的管家生涯。
*
陆安很快就考完了这几天的省试。而考试结果要等个一个月左右才能知道。不论如何,只要省试上榜,最大的难关便是已经过去了,因为殿试不论你考成什么样,都能有官做,都不会落榜。
原因很地狱。在许久之前,殿试也会有落榜学子,但自从一次,有位学子落榜后一怒之下投奔西夏,反过来攻打大薪,让大薪吃了很大的亏,从那以后殿试就没有落榜的选项了。
在静静等待省试榜单出来的一个月里,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陆安的私事,那就是经过四十天的测试,鸡粪肥终于沤制出来了。
是最简单且农人能够使用的方法,陆安把法子抄录下来,让人送去房州给那的陆寅陆二郎和陆宇陆十一郎,先用她庄子里的田地试一试这鸡粪肥好不好用。
和佃户谈好了,如果不好用,减产了,那损失算陆安的,她会赔粮食给佃户,若是没有减产,就按原来的租子算。如此,佃户自然无有不愿。
陆宇按照信里的方法收集鸡粪——正好房州人因着陆安的《西游记》,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鸡,很容易收集足够的鸡粪。再花四十天时间沤好肥料,在种植粮食前撒施并覆土。
房州百姓受过陆安恩惠,听到九郎君要尝试鸡粪肥,都是过来劝——
“十一郎君,这粪肥没用的,我试过了,当时几十亩地的苗全毁了!只能卖田,成为佃户才让日子继续过下去。”
“真的,十一郎君,我不骗你。”
“九郎君再多的钱也不能这般糟蹋啊!”
“如今春耕虽快过半了,但我们来帮忙,还可以把田地重新翻一遍再播种。还来得及!”
“粪肥这种事,真的是吃力不讨好。”
陆宇知道这些人都是好心,他们心里都记着九哥的恩,但陆宇更打心眼里相信陆安,便一一拒绝了这些百姓,继续指挥佃户撒施粪肥以及沤肥。
——等后续庄稼进入新的生长时期,他们还得追肥呢。
“我相信九哥。”陆宇这么对陆寅说,他一点也不焦急:“等我严格按照九哥说的法子施肥和追肥,到秋收时候,他们看亩产就知道九哥的厉害了。”
陆寅一声不吭,他现在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只是时不时检查田里的筒车,避免器具损坏。
陆宇犹豫过后,还是选择继续和陆寅聊天:“对了,你知不知道汴京那边出大事了,官家一改前态,开始节俭度日,身上的龙袍都带上补丁了。现在大薪竟然如此之艰难了么。”
陆寅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哦”,继续检查筒车。
陆宇说明汴京的情况后,对陆寅说:“事态如此紧急,我有些担心九哥,汴京那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界。”
陆寅蹲在地上,检查完筒车底部,确定没事后,又站起来,过程中不紧不慢地说:“不必担心,官家做戏呢,他是在威逼大臣借钱与他,这事和九郎没有关系,妨碍不到九郎。”
陆宇陷入茫然之中:“二哥你怎么知道是演戏?”
陆寅怔了一下,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不是很明显?这天下局势哪就难到让官家穿缝补丁的龙袍了?”
柴稷确实做得很明显了。
他就是故意的。
毕竟他一开始只想把行宫租出去,但文官死活不让,说这样有失体统。
那行,你们不给我赚钱,我穷,我继续削减开支,龙袍破了也别换新的了,太奢侈了,还是直接打补丁吧。然后我都这么穷了,你们这些大臣不意思意思,借点钱给我补龙袍?
文武百官:“……”
官家,你这也太轻佻太无赖了吧。
反正官家不尴尬,至于别人会不会尴尬,那就不关柴稷的事了。独生子,还是太子,从小到大就习惯了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官家穿打补丁的衣服。
底下大臣心里闷得慌,但借钱是万万不可能的,说是借,钱到了官家手里,那还能还吗?官家要“借”的明显不可能是几十几百两。
于是一个两个也开始穿起打补丁的衣服。
这个说自己家穷只有旧衣服,那个说自己自己家里房子破败没钱修缮,竭尽所能把自己说得多么可怜虫。
柴稷怒气冲冲地看着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深吸口气,硬顶着不借钱。最多就是松口说捐一年俸禄啥啥的。
柴稷听到这话,差点气笑了。
然后还真划了他们一年俸禄。半点不客气。
这种你敢提我就敢收的态度,着实让不少官员闭了嘴,只是默默继续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不过这其中也有真的特别忠君的,一言不发就把家产往宫里拖——当然,没有捐完,毕竟家里人还要过日子。比如尚书左仆射黄远柔。而赵伯陵也把自己的体己翻出来,让黄远柔一同带入宫中。
还有一些想要投机,在官家面前刷好感的官员,或者如魏乾谅这样试图挽救自己在官家眼里的印象的官员,都捐了不少钱财。
“官家。虽然不知官家到底出现了何等难处,但既然官家需要银钱,臣这儿还有些许财物。”
黄远柔代表着其他的捐了款的官员,向官家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官家万分感动,转头就把这些钱又送到了陆安手里。
第156章
贤才!我要饭养你啊!
虽然柴稷没这么说, 但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并且拿小本本把那些不捐款的大臣狠狠记了一笔。
‘你们都给朕等着!’
柴稷深深地磨牙。然后继续穿打补丁的龙袍上朝,膈应死那群不捐款还瞎逼逼,不许他把家里的行宫租出去的文官。
一月之期转瞬即逝, 省试出榜了。
不少人家的仆从、管家或者亲属早早到了贡院门口等榜,各种消息如同浓稠墨水泼洒,顺着轨迹朝四方扩散。
“省试结果怎么样?”黄远柔提着腿迈过自家门槛,行色匆匆:“我一下朝就过来了, 快快说来, 说完还得回去点卯。”
他确实是很急了,却还不忘对管家柔柔和和地笑了笑。
管家行了一礼,来到黄远柔身边,黄远柔要喝水, 一路腿脚不停地往厅堂去,管家便跟在他身边, 边走边交代:“此次省试四万人, 因着是官家登位后首次省试, 奏名较多, 进士录有五百……”
“不必浪费时间,我只想问陆九思的情况,其余人不必提!”今日朝会吵得比较激烈, 黄远柔此刻额头剧痛, 也不耐烦听其他的了, 直接道:“陆九思,他名次如何?”
“是省元。”管家口齿清晰地说:“一年之间, 二登榜首, 乃那房州陆安陆九思。”
*
一众考生焦躁地挤着人群,恨不得身体在人群外, 只有脑袋蹿至榜前。
全国四万举子,然而每科只取五百人左右,共十科,也就是录取者不过五千多人。录取率只有12.5%,竞争十分之残酷。
而且等到新帝第二次科举时,不需要施恩了,录取人数会变少,每科只取三百人左右,竞争更加残酷。
“让让!让让!劳烦让让!”
澹台倚兰一边说着废话,一边用自己强壮的体魄挤开人群。
他到汴京时,正好是省试放榜的时候,想到那个对他态度很好的郎君,澹台倚兰毅然决然来挤人群了。
大薪文风极盛,与此同时,平民在科举人数占比中增多了。有人统计过,倘若进士录取300人,其中官僚出身的也才90人左右,平民出身的足足有200多人,三分之二的比例。
平民没有仆从,只能自己来挤看榜单,也就是说,贡院院门口看榜的至少有一到两万人。
人数多到澹台倚兰这个武将都差点挤不进去。
“让让!让让啊!”
澹台倚兰伸出双手往旁边推人,扒拉人,在一片骂声中缓步前进。
澹台倚兰好歹还能推人,前进缓慢那也是前进,但陆寰派来的仆从就如同眼泪落进湖水里,连一层涟漪都激荡不起。
‘要压成饼了——’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对于上榜的渴望压过了有可能被踩死的心有戚戚,读书人完全甩开了任何矜持,行动粗鄙地往里面挤,人脸压着胳膊,人头顶着人背,那张面皮都快挤皱了,在人群里反复挣扎变化。
陆家的仆从正在艰难前行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兴奋地大喊,声若洪钟:“陆九思是省元!陆安陆九思是省——元——”
可能是喊得太大声了,“省元”二字明显喊破了音。
周遭凝固一般的安静,又在顷刻间传起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话语声。
“省试省元陆九思……我记得他之前就是解元?解试还说得过去,如今是省试,在四万才子中取得首名,这也太厉害了吧!”
“若是殿试还能得状元,岂非是三元及第?!”
“嗐,这有什么值得震惊的?之前他的破题思路传出来时,坊间不是早就开赌他能不能成省元了?赔率十比一!他成省元大家心里都有数,再成状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若我能有陆九思一半的才气就好了,若是如此,必不会落第。”
“听闻陆九思省试场场俱优,其程文榜列于外,兄台稍后要不要一起去看?”
“自然是要看的。”
仆从听得这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言语,眼睛一睁,连忙拉了旁边的人问:“方才他们是不是说,陆安陆九思是省元?”
被拉住的人干笑两声,如丧考妣:“是……是啊……”
他就是在考场上被陆安打击了信心,导致后续答卷都浑浑噩噩,发挥失常的人。如今再听得陆九思是省元,回答完仆从的话后,便陷入了忧郁的沉默之中。
可惜人的悲欢不尽相同,他在忧郁,他身边的那群人却发出了响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欢叫:“九郎君是省元!!!”
“快回去报喜!九郎君是省元!!!”
“我再去前面看看!我一定要亲眼见到榜名!”
仆从们一齐发出傻笑,兴奋得快要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梁章也快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挤的。
虽然陆家的仆从会把所有人的名次都带回去,但他还是想亲眼看一下自己有没有上榜。
房州多山,像梁章这样家庭的孩子很少有玩具,基本都是进山里玩。在他们还小的时候,身体轻,便喜欢拽着山里的藤条荡,比一比谁荡得更高,荡得更远。
梁章每次都是那个荡得最高,荡得最远的那个人,每一次的脸都仰得高高的。
这一次,他也希望自己是。
梁章挤到了榜前,踌躇了片刻,方才敢把视线放上去。他考的是五经科,只需要考两场,一场贴经,一场墨义。梁章不确定自己考得怎么样,只记得自己考完之后浑身都出了汗,衣衫被汗水浸湿,黏在他后背上。
“上榜……上榜……一定要上榜……”
梁章搜寻着自己的名姓还有座位号。
找不到?!
梁章定定神,又找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他落榜了。
梁章闭上眼,只觉今夜是噩梦。
赵公麟也在找自己的名字,不过他考的是进士科,找名字及座位号这种事,他已经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很专业地先从名的第二个字开始找,姓赵的不少,叫xx麟的也不少,但x公x的,就比较少了。看到一个“公”就停一次,如果不是姓赵,就再往下找。
很快,赵公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在五百零五名里,排在第一百二十七名。
赵公麟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这个名次已经特别特别好了,能上榜就行,又不是谁都是陆九思那个鬼才,力压全国解元,直接登顶第一。
朱延年若知道赵公麟的心思,定然要用力点头。
是啊,能过就行,谁管它是第几名。
他在第四百二十八名,一不小心就要掉出排榜了,但只要还在榜上,就是胜利!
*
陆安成了省元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汴京。
陆宅自然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应劭之高兴得仿佛是自己中了省元那样,本来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哈哈哈!省元!我就知道九思你绝对会是省元!你若不是省元,绝对是有考官在恶意针对你!”
陆安笑道:“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天才,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一定会是省元,你如何能肯定?”
“因为纵有千千万万个天才,我也比他们天才。而在我眼中,你是天才。”
应劭之说自己比千千万万个天才还要天才的时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他的脸上甚至没有骄傲。只有说“而在我眼中,你是天才”的时候,那张脸才仿若桃花灿烂。
陆安望着应劭之笑了:“谢谢。”
应劭之乐呵呵地一挽陆安的胳膊:“咱们之间何必说谢,既然你中了省元,不好好庆祝一番怎么行,走!我请你去樊楼吃酒!那可是汴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正合你这三千进士之首!”
——三千是虚指。
陆寰微笑着:“何必去外面吃,我做的比他们的好吃。”
应劭之也微笑:“如此大喜的日子,难道还要十五郎你下厨?不知道的还以为九思多苛待幼弟。”
陆安轻咳一声,制止他们吵起来:“十五郎今日便歇歇吧,这几天你也太累了,又是粪肥,又是石炭球,转来转去,我瞧着也心疼。”
九哥心疼我!
陆寰心里如此高兴,但是脸上却尽量不展现出来。只是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站在陆安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的视线不小心和应劭之对上,应劭之朝他得意地一笑。
陆寰磨了磨牙,然后懒得搭理应劭之这人。
他还要给九哥管家呢!没那么多闲工夫。九哥如今是省元,这几日肯定有不少人家送帖子过来,他得好生挑选。如今能拒绝的人家可比之前的多了。但送来的帖子的家庭里,位高权重的占比也更多了。
毕竟,他九哥这可是十八岁的省元,后面肯定也是板上钉钉的十八岁状元!
自然,不仅是陆寰看出来这是板上钉钉的十八岁状元,樊楼主人也能看得出来,于是在陆安等人酒足饭饱,要付账的时候,被告知:樊楼主人听得是陆安陆九思用餐,决定免了这一餐的费用。
——可不便宜,他们吃了至少三万钱。
陆安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其实不用柴稷要饭养她,以她现在的名气,她自己就能要到饭,还很奢华。
第157章
“守慈, 我们得谈谈,关于你省试只排在第四百零六名这件事。”
在陆安难得严肃了起来。
此时已是夜深,被陆安敲开窗的应劭之, 脸上还僵着笑容,他迅即起身说:“我有事,先睡……”
陆安认真地看着他:“你的能力我知道,只要你好好考试, 绝不至于到四百名开外。你合该是前三。”
如果是威逼, 如果是劝诱,应劭之都很难动摇,偏偏是这么沉甸甸的信任……应劭之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狸奴,被顺着毛摸, 只想躺下摊平,呼噜噜地打起响。
“你一定很适合养狸奴。”应劭之哼哼唧唧了两声, 然后道:“我给你开门, 你进来说。”
“不用开门。”陆安径直从窗户翻了进来, 这般潇洒之态和往日不符, 但别说,应劭之就吃这一套,在他看来, 这就是陆安对他和对别人不同。
两人排坐在床边, 应劭之轻咳一声:“我说了你可别气啊。”
陆安坚持:“你先说。”
应劭之心虚地说:“我看不惯旧党的人趁着新党不在, 在省试这样的场合,公然抨击新法。新法也有可取之处, 但放在省试中, 谁敢说其可取之处?所以……我在那一场试中,用文章把考官阴阳怪气骂了一通。”
这话一出, 直接把陆安干得哑口无言。
应劭之小心地凑到陆安脸跟前:“九思,你还好吗?”
面前猛然冒出来一张大脸,陆安把人轻推开,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要数年轻气盛,还得是你应守慈。”
应劭之就知道好友有些不悦了。但这不悦也不能说完全针对他,只能说是他好友在为他不值。
应劭之本来就决心如果落榜了,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反正不管是解试还是省试,他考起来都挺轻松的。但此刻面对为他不值得的陆九思,应劭之还是眼窝发了热。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想,索性道:“九思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文章,写得可好啦!”
陆安又好气又好笑:“要写得不好,考官肯定把你黜落了,至于这样排在末尾,好似又气又惜才吗?”
应劭之:“那你看不看嘛。”
陆安:“看。”
她真有些好奇了。
然后陆安就看到一篇磅礴大气的雄文,文笔十分优异,就是……
引经据典地骂,文采斐然地嘲,明褒暗贬地讽。
看看这段……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什么意思呢。
一座高台啊,尚且不足以长久留存,更何况人世得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有人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安:“……我错了。”
应劭之:“什么?”
陆安:“你文采好确实是一方面,但你没落榜必须是考官脾气好。”
应劭之哈哈一笑,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至于名次,他确实在乎,可比起名次,他更在乎自己的心情。
他对新法不能说有很多好感,毕竟他亲眼目睹过新法造成的恶果,但是他对旧党也没什么好感。他可没忘记,当初旧党上书说支持官吏直言,结果真有小官傻傻直言,说新法中某些政策对百姓很好,被废除后反而民不聊生,希望能恢复一部分新法,那小官被训斥了一段,差一点被贬到岭南的事。纵是没有被贬,日子也不太好过,他的上官自然会拿他当投名状。
应劭之想想这事就恶心。
然后他就把这事拿来跟陆安开讽了:“我也是十分给考官面子了,不然我就将此事放文章里了。”
陆安看向他:“等我当了高官再放进文章里。”
应劭之眼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我还以为你要说,还好我没有写呢。”
陆安轻轻摇头,道:“你和我不一样,我对这方面不太在意,但你有你的心气,我自然是希望你不要被磨平棱角的。”
应劭之又想呼噜噜地打响了。
于是应劭之往床里一躺,拍拍床边,欢欣雀跃地说:“九思,今夜气氛正好,我们不如抵足而眠吧!”
陆安:“……”
要不你的棱角还是磨一磨吧。
但陆安还是很自然地脱了鞋,着袜盘腿坐于床上:“比起抵足而眠,不如秉烛夜谈?我方才有了个想法——我想以省元的身份,邀诸进士至樊楼辩论。”
理论来说,殿试合格者才能称进士,但薪朝有个习俗是把人往高里称呼,比如做官的人被称呼官人,但其实平民男性也能被叫官人,比如通过解试的该叫举人,但你没通过解试前也能被叫举人,甚至叫进士都可以。
所以,陆安一说她的想法,应劭之就明白陆安想邀的不可能是上一届殿试合格者,只可能是这一届的省试合格者。
应劭之静静看着陆安:“为什么?”
这回轮到陆安问“什么”了。
应劭之冷静地指出:“你从来就不喜热闹,更不爱干这些出风头的事。”
陆安笑了笑,道:“只我知晓,若我办这场辩论,你肯定会去——”
“我还是不希望别人因为你的名次而看轻你,他们当知晓,你是为了自己心意而放弃名次,而非不如他们。”
往往越简单越直白的话,越有震撼力,应劭之此刻就感觉自己的心被震了一下……又一下。
*
【论——何以事君】
樊楼的墙上,挂起了大大的木牌。
高台上,案几之后,坐着太学的十数名教授,还有两位来自国子监的直讲,也可以被称为太学直讲,是陆安邀请来的裁判。而且还特意穿了官服,以此证明身份。
樊楼的八扇大门尽数敞开,无数学子,无数进士,无数百姓源源而入。
台下两侧的座位属于受邀的进士,钟息庄身为此次省考进士科第二十九名自然也受到了邀请,但陆九思其人也不知是不是暗藏促狭心思,竟没有和受邀者说自己请了官员当裁判。钟息庄一进门,看到台上那一件件官袍时,人径直呆立门口,又惊又喜。
喜自然是喜自己能提前接触官员,说不定能留个好印象。
惊是……还好自己没有拒绝陆九思的邀请。
钟息庄看到了立着自己姓名和排行刻字木牌的座位,便坐了进去,顺便看向门口。
有人漫步而来,手里晃着酒瓶子。
有人白发苍苍,行来时漫步蹒跚。
有人内向胆怯,坐下时眼神躲闪。
有人神采飞扬,微抬下巴尽显优越与傲慢。
形形色色,丰富多彩。
“砰砰!”
钟息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来之前,他对此次辩论其实没太大感觉,只是抱着交好这位年轻省元的目的而来,如今他却突然起了兴奋,一种群英荟萃,与天下英雄交手的感觉跃起心头。
台上,有国子监直讲抚须:“本朝文风之盛,尽在此处了。”
“是啊……”有教授接话,面上尽是感慨之色。
台下,人流来来往往。当然,五百零五人如果全邀请过来,人数太多了,而且辩论的声音恐怕也传不了那么大,便只邀了第一等——
省试卷子评分,学识优良,词理精绝为一等卷子,才思该通、文理周密为二等卷子,文理俱通为三等卷子。
不需要每一场都评一等,只要有一场评一等的都算。比如应劭之就有一场考题的答案被评了一等,他是光明正大被发放了请帖的。
陆陆续续有进士在辩论位上落座,钟息庄正在观察着人群,突然闻到身旁一阵酒气,侧头一看,那酒蒙子他正好认识,当时省试就坐在他旁边,他亲眼看到此人答其他都下笔如有神,直到答新法那一场时,却是嗤笑一声,竟甩开笔,往桌上一趴,从白天睡到黑夜,交了白卷。
若非如此,想来也不会才得四百多名。
“项兄。”他拱了拱手。
项卿子的目光转到他身上,也拱了拱手:“钟兄。”
他这人虽然散漫,但一般不招惹他,礼节也不会丢。
钟息庄看向项卿子身边落座的那温和微笑的郎君,眼神亮了亮:“邓兄!”
他在省试榜单出来后,短短三天,便把榜上名字全背下来,还把他们的卷子全扫了遍,甚至能打听到的日常和喜好都牢牢记住,毕竟这些都是他的同年,在适当时机交好,对他的仕途极有帮助。
眼前这邓起麟他也了解过,和项卿子是同乡,日常说话结巴,但辩论时不知是何缘故,便不接巴了。
其省试排名第三,经义评一等,策评一等,论评二等。
邓起麟没想到对方会向他打招呼,便拱手:“你……你好……”
回忆了一下项卿子的称呼,接着道:“钟兄。”
钟息庄正要和邓起麟攀谈,突然听得一阵骚动——
“他来了!”
“陆九思!”
“长得真白真俊啊,之前只是远远一望,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见他。”
“他那策论经义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诗一等我都不惊讶了,说他是李白再生我都信,可连策论经义都是一等,还有那字,当时贴出程文后我一看,太整齐了,我差点以为礼部改规矩了,放的不是原本,是印刷的卷子。”
“我阿姊还让我给他送香囊……”
“好巧,我阿妹也是……”
钟息庄将视线移过去,便见一个容貌堪称俊美的郎君从门外走进来,只是瞧着他,便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聪慧温和的气质,如明灯温温而亮。
这便是陆安陆九思,此次省试首名。
据说,此次辩论他不参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