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回忆起了过去, 郁汀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父母各自都组建了新家庭,他成为了尴尬的存在, 假期对他来说反而成为了负担。
郁汀的爷爷奶奶在他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 给郁汀在奇敕留下了一个房子, 这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奇敕是个藏在深山里的小村庄, 这里还保留着一些古老神秘的仪式, 村里的人死去后都会被埋进大山里, 郁汀爷爷奶奶的房子在山脚下, 但他记忆中从不曾进过那座大山,那里是禁区,是不被允许进入的。
禁区?
郁汀心里忽然感到茫然,为什么会是禁区,谁告诉过他吗?
陷入梦境的大脑无法支持郁汀想起更多的细节, 他只觉得空洞心焦。
郁汀看见自己提着一些祭奠用品朝着后山走去, 梦中的人分明是他的脸, 却又不是他,梦境中的他穿着短袖和短裤,在阳光的照射下浑身白的反光,可那人全身上下好像蒙着一层阴影。
村庄里的人看见他全都避之不及, 像是看见瘟疫一样, 细看之下那些厌恶的眼神里还掺杂着恐惧。
不是的, 怎么会这样?不是这样的。
奇敕的人明明都很温暖, 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他的假期几乎都是在那里度过,即使长大记不清细节,可在他的记忆里, 那里一直是温暖的存在。
他们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呢?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漆黑没有光亮的卧室里,郁汀眉心蹙起,睡的极其不安稳,原本应该只有他一个人的,但穿过玻璃的月光洒在他的床边,地上突兀的出现了一个黑长的影子。
清淡的檀香味萦绕在房间里,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郁汀的脸,熟练的握住郁汀不自觉乱动的手,慢慢的安抚着。
良久郁汀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
梦境中的他好像习惯了那些眼神,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夏日蝉鸣,山林茂密而深远,巨大的阴影像是能吞噬一切。
郁汀一开始还能保持清醒,意识里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梦境中。
小路两旁,翠绿的草地上开着不知名的花朵,清风和蝉鸣,构成了一幅油画,美的生机勃勃,郁汀看见自己提着草篮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向浓厚的阴影里,他心脏开始不受控的剧烈跳动。
不要,不要往前走了。
不可以进去的。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
那里是禁区。
可梦中的自己听不到他的呐喊,就当郁汀焦急的不知道怎么办时,梦中的自己脚步一顿,毫无征兆的回过头。
阳光照在那张瓷白圆钝的脸上,他面无表情又仿佛能穿越梦境,直直的对上郁汀的目光,天旋地转间,原本就微弱的自我意识被切断,他坠入到了梦里,成为了梦中的自己。
……
今天是爷爷奶奶的忌日,郁汀独自走在林间小径,阳光透过树叶在小径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他攥紧手心,过长的刘海遮住他的眼睛,努力忽略那些身后看怪物一样看向他的目光,直到身影彻底淹没在森林中。
忽然间,一只黑猫从草丛里窜出来,亲切的围着郁汀脚步打转。
他一直崩着的小脸终于露出点笑容:“小黑,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猫不会说话,当然不会回应他,只是喵喵的叫着。
郁汀不在意,他已经好久没和人说话了,村里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没人愿意和他说话,这只猫是他唯一的朋友。
“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回家呢?是因为你的家在这个森林里吗?”
他的声音有些失落,每次他来这个森林,小黑都回来接他,但从不肯出去。
黑猫熟练的走到他前面给他引路,森林里的路小径纵横交错,藤蔓密布,一不小心就会迷失。
“你也会觉得我是个怪物吗?和那些人一样。”郁汀怔怔的看着前面欢腾的小猫,声音小到快听不见。
郁汀从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天黑后,那些诡怪之物就会出现,紧紧的缠绕住他。
每到晚上他就会哇哇大叫,一开始父母以为他生病了,会带他到处求医,后来他看到一个长舌鬼紧紧的缠绕在妈妈的脖子上,他怕妈妈也会变成怪物,圆溜溜的眼睛含着包泪,喊着让它走开。
回过神才发现父母煞白惊恐的脸,才知道原来那些怪物只有他能看到,据说他这种就是天生的阴阳眼,是招诡体质、是怪物。
那一晚,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歇斯底里的互相指责怒吼。
幼小的郁汀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爷爷宽厚布满老茧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奶奶眼睛里含泪看着他。
他被带回了奇敕,再也没见过父母,来到这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
一开始他很开心,他从小就长得白净乖巧,村里的小朋友都争先恐后的抢着要和他玩,直到他的怪异被村里人发现了,那些人看他喜爱的眼神变成了厌恶恐惧,他又变回了一个人。
他也不想要这样,他也很怕。
每到夜晚郁汀只能紧紧的缩在被子里,紧闭着眼睛,假装那些东西不存在。
后来,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去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从哪里给他弄回来个护身符,让他睡觉时放在枕头下,他再也没见过那些东西。
世人的偏见不会消除,郁汀不渴求他们能像正常人那样看向他,也不是很在乎,只是偶尔会想,自己是个正常人就好了,过普通的生活,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前面带路的猫似乎听见了郁汀的喃喃自语,转身绕到他身侧打转,用尾巴圈住他的小腿,碧绿的眼珠瞧着他,似乎是在安慰他。
郁汀轻笑了声,很快的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他蹲下身揉了揉它:“好了,好了,我错了,你才不会这样想。”
小黑撇开了头,伸直了下背带着郁汀往前走。
绕了几个弯,来到一条溪流前,泉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参天大树和缝隙中的蓝天。底部铺满了鹅卵石,没有任何杂质。
郁汀几步跳过石敦,来到溪流中间,他捧了一把水洗了下脸,水波泛起层层涟漪,水面像是被打破的浮金碎片。
冰凉的触感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微风吹散郁汀的额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小黑,捧了一把水伸到它嘴前:“要喝吗?”
小黑愣愣的看了他一眼,歪了下头,随即垂下脖子舌头舔舐了一下。
带着倒刺的舌头一下一下触碰着郁汀的掌心,太痒了,郁汀手一抖水全洒在了小黑的脸上。
一人一猫同时愣住。
郁汀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很快,道路两旁渐渐出现布满青苔的陈旧石灯,一座土包出现在了视野里。
太久没人来过,墓碑旁杂草丛生,郁汀蹲下来一根一根的拔,森林里不会有其他人过来,郁汀自顾自的和爷爷奶奶分享着他学校里的生活。
小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郁汀将贡品和香烛摆放好,拔草拔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墓碑旁,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伴随着蝉鸣慢慢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刮过,郁汀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寒颤,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阴下来了,太阳落下,天空变成了灰蓝色,有股风雨欲来的架势。
郁汀瞬间清醒,他看了眼手机才下午三点半,怎么就突然变天了?
他站起身小声的喊:“小黑,小黑?”
没有跑过来的黑影,只有簌簌的风声,石灯上的雕像怒目圆睁,郁汀咬紧唇飞快的往家走。
没有了小黑的带路,郁汀分不清方向,在森林的岔路口打了几个转,蝉鸣声消退,森林里寂静的可怕,偶尔的风声带动树叶哗哗作响,像是驱逐的号角。
郁汀不敢回头,边跑边发抖,周围的树木好像变成一个样,岔路口也变得像是鬼打墙。
他无助小声的喊:“小黑,你在哪?”
平常他一呼唤就疾驰而来的黑猫不见丝毫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天渐渐的黑了,即使是夏日,森林的温度也异常低,郁汀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双臂,咬紧唇朝前跑。
高大乔木上奇异诡谲、包罗交织的藤蔓像是森森鬼影,无情的俯视着郁汀,刻意被遗忘的那些夜晚会如影随形缠着他的诡怪之物,纷纷涌进郁汀的大脑。
树叶交叠拍打,像是沙沙的脚步声,让郁汀觉得毛骨悚然。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两条白的晃眼的腿在昏暗的山路上快步跑着。
终于,前方传来了水流声。
是他白天经过的那条小溪,只要过了那里,很快就能出去了。
郁汀眼里冒出了死里逃生的喜悦,他大口的喘息着,往前方跑去。
然而就当他以为的救了时,小溪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打断了他前进的步伐。
一道人影一动不动的躺在小溪旁,半边身体浸在溪流中,白色的衬衣随着水流的动作翻腾着,整个人不偏不倚,刚好堵住了过河的路。
如果想过去,就只能从从对方身上跨过去。
他还活着吗?
郁汀不知道那究竟是个活人,还是一具尸体。
一股阴冷的风从身后的黑暗里吹到了郁汀的身侧,无法自控的从后背到手臂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就像是恐怖片里的死亡现场,黑天、鲜有人迹的森林以及横亘在面前突兀出现的人。
连环杀人案、变态凶手等一系列不好的猜想争先恐后的冒出来,郁汀黑暗中无限的恐慌开始蔓延。
可他只能自己做出决定,没有人可以救他。
沙沙的鬼影声响和黑下来的天像是一道索命符,面前生死未知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其实这个选择并没有那么难。
郁汀紧攥着手心,沿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慢慢朝前走。
不要管,闭上眼睛跨过去就行了。
郁汀心里默念着。
可万一他活着呢?
郁汀走到石敦旁,只看见对方白色的衣摆随着水流摆动,哗哗作响,他低下头,只见男人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一片惨白,细碎的刘海耷拉在额前,睫毛黑挺浓密,眼睛闭着,眉目浓重,鼻梁高挺,嘴唇紧闭毫无血色。
“喂…”
郁汀小声的呼唤他,声音发着抖,却见他仍一动不动。
仿若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身后呜咽的风声逐渐逼近,像此起彼伏的哭泣声,遮天蔽日的树枝像是奇形怪状的肢体,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拖拽到诡怪世界。
郁汀哆嗦着想要从他身上跨过去,却发现他正好拦在一个石敦上,想要过去必须要跨越两个石敦,他跨不过去。
他浑身发抖,嘴唇被紧紧的咬出一条白线,眼眶倏然变红。
要想过去必须将男人移开。
尸体和诡怪双重恐惧压榨着郁汀的理智,他僵硬的伸出手拉住男人的手臂,冰冷刺骨的触感让郁汀后背都在发颤,仿佛在延着他的手臂朝全身蔓延,仿佛周身都陷入了冰窖里。
郁汀不仅没能拉动对方丝毫,反而像是整个人被禁锢住了,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到对方身上。
陌生又阴冷的气息围绕着他。
郁汀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巨大的恐惧,眼泪从眼眶滑落,落到男人的胸口。
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一声闷哼,夹杂着呜咽哭泣的风声中,陌生的木质香直往他鼻腔里钻。
郁汀耸了下鼻尖,狼狈惊恐的爬起来,几乎是控制不住的猛然往后退,视线抖动间,却见已经死去的人陡然睁开了眼。
黑沉沉的眼睛仿佛蕴着寒星,正无声无息的看着他。
第92章 捡来的男人 郁汀的魂都快要吓飞了!……
郁汀的魂都快要吓飞了!
连惊叫都是无声的, 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惊惶,眼睛连带着鼻尖都被晕红,荏弱又艳丽。
男人苍白的皮肤和如墨的瞳色, 像是森林孕育的精怪山神, 冷冷的盯着人时, 仿佛会窒住人的呼吸。
他和郁汀沉默的对视着, 感受着胸口那滴泪传来的灼热触感, 倏而, 没什么情绪的又收了回去。
郁汀敏锐的感知到对他没有恶意, 他大着胆子说:“你…你怎么不出声。”
对方仍然不说话,重新闭着眼躺着哪,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郁汀咽了下口水,联想到社会新闻里的失足青年,受了情伤或者生活不如意就来自杀, 可他这张脸也不像会失恋的样子啊。
这副了无生机的样子, 仿佛刚刚睁开的那一眼是郁汀的错觉。
郁汀半跪着移到他身边, 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抖着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指尖,才终于让郁汀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忽然, 男人苍白修长的指骨握住了郁汀的手腕, 冰凉刺骨的温度让他打了个哆嗦。
知道他是人, 郁汀不在害怕, 突如其来的社会责任感让他无法放任对方自杀式的躺在这。
“你不能躺在这里。”郁汀眼神凝重,轻声说。
又是良久的沉默。
“为、什么?”就当他以为男人不会说话时,对方开口了,嗓音沙哑, 语气顿涩。
“因为…因为你挡住我的路了。”
郁汀本想说你会死或者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但男人明显是来求死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了,他慌乱之下给出了这个回答。
一个令两人再次沉默的回答。
郁汀脸色涨红,结结巴巴的解释着,却没发现森林的气流仿佛禁止了,树叶纹丝不动,也呜咽的风声也消退无踪。
“你先起来好吗。”郁汀挣开手腕反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丝毫不像正常人的体温,拉了拉他。
时寂垂下眼看了眼自己的手,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
水滴滴答答的顺着他的衣摆往下滑落,皮肤苍白,头发很长,加上这副好皮囊,活像老人口中会蛊惑人心的水中艳鬼。
“你可以过去了。”
郁汀瞪大眼睛看着他,既然知道他是人,郁汀就不怕他了,也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在蜿蜒曲折的深山里走夜路,有人陪他一起走,沾点人气,也没有这么恐怖。
“我叫郁汀,你呢?你不是这里的人吧,这里天黑了不能待,很危险的。”郁汀尽量故作自然的牵着他往前走:“你先跟我出去再说。”
两人一同过了小溪,顺着羊肠小径往回走。
“时寂。”
时寂看着面前的少爷,张了张唇,一字一顿,像是很久不曾与人说话。
郁汀疑惑的回头看他:“什么?”
“我的、名字。”
“哦哦哦。”郁汀看着他浑身湿哒哒的:“冷不冷?”
时寂摇摇头。
郁汀只当他嘴硬,虽然是夏天,但山里的温度并不高,冷风一吹怎么可能不冷。
猛然间,郁汀才发现没有风了,连树叶都不再动,反而是蝉鸣声又渐渐响起来,原本头顶灰色的云竟然开始散开,隐蔽在云层中的太阳仍旧在西边的天空中,未曾落下。
郁汀看了下时间,才下午五点。
“你看太阳又出来了。”郁汀他没多想,只当是山里的天气多变,高兴的晃了下时寂的手,指着太阳说。
时寂看着他笑开的脸,又侧眼冷冰冰的看向山林中退散的浓重阴影,收回了视线。
“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对郁汀来说时寂是个不知道他吸诡体质的陌生人,这让他反而少了很多顾忌,暴露了他有点话痨的体质。
是的,郁汀其实很喜欢和人说话,小时候他可以不停的跟在爷爷奶奶身后当小尾巴,说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后来上学了,他学会了克制,并不是他不喜欢和他的同学说话,只是没有和同龄人相处的经验,怕说错话被人觉得奇怪,导致他给人留下了不好接近的印象,慢慢的同学们也就不主动和他说话了。
“我不知道。”时寂感受着手心温热的触感,回答说。
“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现在这里吗?”郁汀蹙眉看向他,脑子里开始脑补。
难不成是失忆了,然后被人抛尸到深山里?某些电视剧里就是这么说的,豪门争端里解决掉强有力的继承者争夺者。
郁汀侧过身,拉着时寂转了一圈,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任何伤口,衣服口袋里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
怎么会呢?
“除了名字,那你还记得什么?”
时寂摇摇头。
他漆黑的眼神专注的盯着郁汀,眼神清澈,仿佛只是很单纯的忘掉了一切。
郁汀被他的眼神看的心跳如擂,有种什么即将被改变的强烈预感,他才十八岁,正确的做法是将他带到警局去,他没有能力也无法负担这个责任。
可当他要开口时,对上时寂沉郁的眼神,一瞬间仿佛被吸入了漩涡中,鬼使神差的说:“那你先跟我回去吧。”
郁汀转身忘回走,不敢直视他。
时寂看着郁汀的背影,跟了上去,重新牵住了他的手:“我跟你走。”
郁汀挣了下没挣开,只当他是缺乏安全感,也就随他去了。
也或许是他并不想挣开,这种让他觉得被需要的感觉很陌生,却并不讨厌。
两人渐渐将大山抛在身后,昏黄的夕阳晕染的远山像一幅油画,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
郁汀家是个小土房,爷爷奶奶去世后就只有一个能用的房间,另外一个房间都堆的是一些杂物,只有个光秃秃的床板,太晚了,现在洗新的凉席被褥也来不及了。
今晚只能让时寂跟自己睡一个房,郁汀临时给他找了件自己最宽大的衣服,催促着他去换了。
太阳落山,远山变得昏沉,郁汀不太会做菜,平常自己都是随便煮点粥煮泡面啥的,为了给时寂补一下身体,决定大展厨艺给他煮了碗鸡蛋青菜面。
厨房里热气腾腾,时寂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郁汀一惊一乍的煎鸡蛋,锅里面油渍飞溅。
郁汀看到他走过来赶紧催促着他走开:“你别过来,危险。”
时寂看着锅里烧糊了的、要非常勉强才能辨认出是个鸡蛋的一团,和蹙眉翘嘴像是要攻克世界难题的郁汀,说:“要不我来做吧。”
“你会做饭?”郁汀看着惨不忍睹的鸡蛋和恐怖至极的油锅,早就想打退堂鼓了,此时时寂开口,简直是救星下凡。
但他不想显得太过积极,暴露出自己厨房杀手的实力。
时寂看着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却不知皱巴巴的脸完全暴露了心思的郁汀,摇摇头说:“不太会,但你可以在旁边教我。”
郁汀欣然的递过锅铲,在一旁指挥。
两人坐在餐桌前,郁汀看着面前煎的金黄的蛋和色香味俱全的一碗面,看着坐在他旁边的时寂,怀疑的说:“你真的没做过吗?”
时寂摇摇头,眼里含笑:“没有,是你教的好。”
郁汀高兴了,吹牛的说:“那当然,我会的可多了。”
吃完饭后,郁汀拿出自己的桶去厨房接热水,大山里没有通燃气,小土房更加没有装太阳能的条件,每次洗澡都是接热水去洗澡间。
换了干净清爽的睡衣,郁汀回到房间,看见时寂正站在柜子前。
郁汀想到什么脸唰的一下红了,猛的窜过去挡在木柜前,伸手挡住,有些羞恼的说:“你、你不准看。”
木柜的两扇门上固定了几根线,上面用夹子别了许多他小时候拍的照片,老一辈家里没有那么多相框,都是别在衣柜上的。
他盯着时寂的脸,仿佛只要他露出一点想要嘲笑他的样子,郁汀就要小发雷霆的生气了。
时寂低头看郁汀粉白的脸,认真的说:“很可爱。”
郁汀小时候就长得跟个糯米团子一样,白白净净的,因为小时候爷爷奶奶要下地干话,就把他塞着背篓里,他也不哭,拿着跟狗尾巴草就能玩半天。
照片上都是他古灵精怪的照片,在时寂强烈的恳求下,郁汀勉强同意跟他一起看那些照片。
两人面对面的坐在床上,郁汀分享欲爆棚的跟他讲这些照片背后的小故事,听爷爷奶奶跟他说过好多次,都已经了熟于心了。
郁汀拿出一张爷爷牵着他去采蘑菇的照片,那个蘑菇快比小郁汀的脸都大了,他拔起那个蘑菇,自己蹲在坑里把蘑菇举到头顶,假装自己也是朵蘑菇,爷爷也配合他玩这种躲猫猫的游戏,假装看不见,结果郁汀以为爷爷真的看不见自己,反倒吓哭了。
照片里的他头上顶着朵大蘑菇,圆溜溜的眼睛里含着大包水,豆大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滑。
时寂伸出手摩挲了下郁汀的眼泪,想起在森林里他哭起来也是这样子,眼泪大颗的流,原来从小就这样吗。
说着说着郁汀打了个哈欠看向墙上的指针,已经十点了,他从衣柜里拿出个新的凉被递给时寂:“今晚你先和我睡,明天去把另外一个房间收拾出来。”
郁汀的床只有一米五,时寂手长腿长,躺在上面显得有些局限,但好在郁汀并不占地方,两人睡着刚刚好。
睡着前郁汀迷迷糊糊跟时寂说:“我睡觉可老实了,你放心。”
灯光熄灭,月光透过窗外的树枝照进来,房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风扇呼哧呼哧的转动声。
‘啪嗒’一下,声称睡觉老实的郁汀翻了个身,腿极其自然的搭到了时寂身上,脸埋在枕头里挤出软肉,睡的正香。
时寂在黑暗中睁开眼,看了眼搭在腰上的腿,选择忽略。
下一秒,郁汀整个人都缠上了,手搭在时寂的胸口,头都往他脖颈处蹭。
睡梦中的郁汀只觉得自己抱上了一块寒玉,在夏日的夜晚凉快的很,恨不得整个人都趴上去。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隐约还透着股甜腻的香味,他循着香味来源看向身侧的人,他的枕头被撇向一侧,露出红色的一角。
时寂伸手一勾扯出来,暗红色的平安符静悄悄的躺在他手心,绣线因为年头太久都变得有些暗淡。
他滑了下指尖,一滴血融入,原本灰扑扑的金色绣线像是活了般在布料表面动了起来,少顷才恢复平静。
平安符松动的角线再次紧密的缠绕在一起。
时寂看向窗外,大片的阴影覆盖着房顶,蠢蠢欲动想要朝房间蔓延的阴影不甘心的退了下去。
他低低的咳了声,眉心笼罩着一层阴影,唇色愈发苍白起来。
郁汀打了个颤,梦里眉头皱了下,感觉自己抱着的寒玉温度好像变得更低了。
第93章 契约 蘑菇汤会喝上,你的愿望也会实现……
山中天亮的早, 阳光穿透云层,山风飘荡着卷走云雾。
郁汀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他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 发现床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另一床被子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另外一边。
他穿上鞋走到房门口, 懒散的伸了个懒腰, 早晨柔和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像个小懒虫。
时寂弯起唇, 笑了笑说:“快洗漱完, 来吃早餐。”
在熟悉的院子里,有人做好早饭掐点喊他吃饭,这种感觉好久都不曾有过,久到郁汀茫然的看了他一会才应声道好。
院子里的小石桌上,金灿灿的小米粥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还有两个煎蛋。
郁汀被勾起了食欲, 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 暖流顺着口腔滑进胃里,他眼睛亮亮的夸赞:“超级无敌好喝。”
时寂给他夹了个鸡蛋,嗓音清润:“慢点喝,小心烫, 先吃个鸡蛋。”
郁汀点点头, 煎蛋竟然是溏心的, 入口软嫩软嫩, 一点也不噎。
他怀疑的看向时寂,怎么可能有人第一次做饭就这么好吃。
他不信!太不公平了!
时寂察觉到他的眼神,开口说:“可能我失忆前会做饭,肌肉记忆吧。”
郁汀想想也觉得是这样, 眼睛滴溜转了转:“那以后做饭的事就交给你了。”
为免显得欺负人,他又补充说:“我可以洗碗。”
以后这个词脱口而出,他正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猛然又对上了时寂的眼,他摇摇头,晃去脑中的眩晕感。
“碗也让我洗吧。”时寂温柔的说,音色像是晨曦中融化的碎冰:“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是都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
他看着郁汀倏然瞪大的眼睛,不紧不慢的补充:“更何况只是洗碗做饭,对吧?”
郁汀强作镇定,耳尖漫上绯红,含糊的说:“你别说的…。”
他形容不出来,就好像恰巧救回来的不是一个高大的青年,而是给自己带回来乖巧懂事的小媳妇一样,尤其是时寂还穿着自己的衣服,怪怪的。
可想到对方是失忆的人,说出这种话也不是本意,郁汀囫囵的喝了口粥:“你想洗就洗吧。”
“那你中午想吃什么?”时寂点点头,神色自然的问。
“咳咳——”郁汀脑子里正胡乱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下一秒对方就自然的角色代入进来,又惊又吓的被呛了下。
时寂赶忙拍了拍他的背,给他倒了杯水:“慢点。”
郁汀喝了口水缓过来,只觉得脸上麻麻的,看着时寂干净担忧的目光,唾弃自己的胡思乱想。
“你还没说中午想吃什么呢?”时寂像是一点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追问道。
郁汀一时也想不起想吃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煮些泡面或者水饺之类的速食。
而且这边山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是自己种菜,菜市场还得要去镇上集市。
时寂见他微蹙着眉,纠结的不行的模样,想起郁汀昨天给他看的照片,提议说:“要不然吃蘑菇汤吧,刚好山里可以采蘑菇。”
郁汀眼睛一亮,他猛然点点头,他超喜欢吃蘑菇的。
……
郁汀再次走往了去山间的路,不过这一次不是一个人。
周围的邻居看见他身旁此时多了一个人,厌恶之余还夹杂着窃窃私语,不用说肯定是在讨论他们两个。
郁汀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如果是平时他还能假装听不见,反正都习惯了,可是现在时寂在他身边,他是不是也会听到那些难听的话,他心里会怎么想?
恐慌和难堪不可自控的涌上来,郁汀低低的垂着头,身侧很安静,安静都郁汀不敢抬头去看。
他加快脚步埋头往前走,仿佛这样就能甩开那些人。
忽然,他指尖一凉,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
“走那么快干嘛?”时寂牵住他,语气温和一如平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郁汀紧紧的咬住唇,眼眶因为难堪变得通红,时寂肯定听到了。
他是个怪物,他隐瞒了自己是个怪胎,他是个骗子。
山脚下的松林枝叶茂盛,地上的草绿间红色的覆盆子冒出了头。
一颗豆大的泪珠落下来,时寂仿佛很轻的叹了口气,冰凉的指尖捉住了郁汀的下巴,往上抬了抬:“哭什么?”
郁汀有些抗拒和他对视,忍不住想撇开眼。
冰凉的指尖往上,抹去他眼睫上的眼珠,原本脾气温和的青年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因为她们说的那些话吗?嗯?”
那些人窃窃私语说的那些话,无孔不入的钻入郁汀的耳朵。
“郁家那小娃娃有阴阳眼,真是吓死人。”
“真是个祸害啊,据说这种人都是前世作恶多端,这辈子被人来索仇的。”
“哎呀,快别说了他看过来了,真是小怪物。”
……
郁汀挣脱不得,情绪有些崩溃了:“是,她们说的对,我是个怪物。”
他声音哽咽,眼泪糊了满脸:“我是个骗子,是个不祥的人。”
越说越慌张,越说就觉得越厌弃自己,甚至开始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
时寂知道这些后的反应跟其他人都不同,没有厌弃、没有心痛更加没有害怕。
郁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陷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不是。”清润的嗓音再次重复:“她们说的都是错的。”
察觉到了郁汀躲避的眼神,男人没有强迫他抬头,任凭郁汀埋在他的肩窝里哭泣,只是温和的抱住他,试图给他安慰和安全感。
他缓缓的抚摸着郁汀的后背,慢慢地说:“世人大多畏惧诡异,在奇志怪谈中总会将阴阳眼渲染成恐怖和不详的存在,其实恰恰相反,拥有阴阳眼的人都是灵魂纯净至极的人,因为他们心灵干净,所以才会吸引一些常人看不见的诡物觊觎。”
郁汀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话,他仍旧没有抬头,耸了下鼻尖,半信半疑的说:“真的吗?”
“真的。”
郁汀看不见时寂的表情,自然就看不清他冰冷的眼神,已经夹杂着的一点点心痛。
他没有骗人,只是隐瞒了一些后果,但是那些都不要紧,他可以解决,他也知道郁汀一直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普通人,过普通的生活。
“你怎么知道的?”
郁汀眉心一皱,搂住男人腰上的手忽然攥紧,他不是失忆了吗?
“我刚想起来的,你哭的时候,我好像想起了一点点东西。”时寂从容的回答解释:“可能我以前看过民俗之类的书吧。”
有点勉强,但也不是不可信,毕竟时寂看起来就温和有礼,读过很多书的样子。
郁汀安静的埋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有些别扭的说:“你想知道吗?我以前发生的事。”
“想,如果你愿意跟我说的话。”
“那我就要这样跟你说。”郁汀现在有些羞耻,不想和时寂对视。
“小时候,我一出生就能看到别人……”
其实他说的这些时寂都知道,天生阴阳眼的灵魂是世间罕有,诡物食之可愿力大增,同时也可以帮助他摆脱天道的制掣。
他本是和天道共生共抗的存在,天道维持人类世界的正常运转,他则控制诡异世界平衡,在一次清除活动中惨遭暗算,失去了一半的神力,如果想找回只能舍去记忆在诡异世界里轮回,直到恢复全部神力,这对他来说不难,但是他嫌麻烦。
就在这时,时寂不知道他爷爷郁岱松从哪里知道他的存在,他原本是从不与凡人交易,可他当时迫切需要更强大的能量,来摆脱禁锢,所以他答应了这笔交易,天生阴阳眼的人是活不过成年的,他将带有他气息与精血的平安符交给了对方,同时约定,十八岁时来收取自己的报酬。
这是个很公平的交易,平安符会让郁汀打上属于他的标记,诡怪忌惮他的气息,不敢侵扰,郁汀本来就活不过十八,郁岱松同意了,他除了同意别无他法。
很快时寂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打上自己标记的人类会与他情绪共知,即使在沉睡中,郁汀的哭声时时刻刻都围绕在他耳边,让他烦不胜烦。
不知道第几次被他的哭声吵醒,时寂坐在黑漆漆的一片虚无中,实在忍无可忍,挥挥手眼前浮现出一块光幕,里面的主人公正是幼年的郁汀。
他抱着小被子,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边睡边哭,脸颊肉嘟嘟的一团,瘪着嘴抽噎,时寂实在费解,什么梦能让他哭这么久,每天都要哭。两人之间的契约已经达成,时寂不想每天都被哭声扰梦,给他施了道愿力,让他不再做噩梦。
这很有效果,郁汀终于不再每晚哭了,他一开始还很安静乖巧,说话奶声奶气,可没人陪他玩,就开始把目光盯到动物身上,他胆子又小,去逗鸡却总是被鸡追着跑,吓得哇哇大哭。
郁岱松宠他,还没怎的就开始抱着哄,鸡群挨了揍,不敢再惹这个小祖宗,他就去拔它的毛,鸡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他尝到了甜头,随随便便一点小事就要哼哼唧唧的告状,被蚊子咬了,就会伸着手奶声奶声的撒娇,他皮肤嫩,蚊子咬下就是个大包,把郁岱松心疼的不行。
但大多数时候他很懂事,爷爷奶奶干活,郁汀就自己在田埂边追着蜻蜓玩,摔了个跟头,手上全是泥巴,就瘪着嘴开始掉眼泪,也不出声,一抽一抽的,时寂被他的眼泪弄的心烦,挥挥手帮他弄干净。
小小的郁汀觉得很神奇,以为有神仙在陪他玩,就开始许愿要蜻蜓飞回来,时寂看他眼角还挂着泪,傻里傻气的样子,脑子突然抽了真的把蜻蜓给他弄回来了。
从这以后,郁汀撒娇的对象从郁岱松换成了时寂,时寂不理他,他就假模假样的哭,哼哼唧唧撒娇卖乖。
后来,郁汀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很远必须要住宿,只能自己铺床洗衣服,他根本就不会,但他已经很会拿捏时寂了。
他坐在书桌前撑着下巴,撒娇卖萌,好话车轱辘似的往外倒,长得又漂亮,眨巴几下眼睛,哼哼唧唧几声,时寂就拿他没办法了。
但他是个窝里横,在外人面前规矩的很,话少又安静。
就这样过了几年,后来等他上高中,时寂的小动作被天道察觉了,因为干预人类命数,时寂被下了禁桎,他无法在人类世界使用神力,无奈,他只能抹去郁汀和他的记忆。
后来几年,时寂都只能通过感应了解郁汀的生活,看着他慢慢成为沉默寡言的样子。
终于,郁汀的十八岁到了,诡物蠢蠢欲动,时寂为了躲避天道监视,只能幻化出一具肉身来到奇敕村,他的灵魂太过强大□□承载不下,苏醒花费了一点时间,恰好昏睡在小溪旁,遇到了被追赶的郁汀。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过往的存在,也察觉不到手中渐渐消失透明的生命线。
郁岱松没告诉他那个交易的存在,郁汀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郁汀讲完过去,察觉到时寂有点走神,晃了晃他的衣袖。
时寂闭了闭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郁汀从一个娇气的不行的小孩变成可以独自生活的大人,夸赞:“你很厉害。”
郁汀轻哼了声,勇气回来了,退出时寂的怀抱:“那当然。”
忽然,他皱了下没,看着时寂苍白的唇色,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冰凉一片。
一阵极其强烈的糟糕预感浮现,郁汀小心翼翼的问:“你很冷吗?”
时寂轻笑着摇头:“不冷。”
头顶时高照的艳阳,浓郁的黑影在山林边缘蠢蠢欲动,郁汀看不见,只是伸手去握了下时寂的手。
“可,可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就跟昨天在山林里摸到的一样,冰冷刺骨,不像是活人的体温。
时寂勾了下嘴角,说:“可能是有点冷,蘑菇应该是采不了了。”
郁汀有些害怕,剧烈的恐慌袭来,他紧紧的攥住时寂的手,有些语无伦次:“不吃也没事,我不喜欢吃,我不喜欢。”
似乎是被时寂的体温传染了,郁汀感觉到身体的温度都变低了,站在树下一阵一阵阴冷从后背传遍全身。
时寂低低的咳嗽一声,眉眼间笼上灰败,这具身体太弱了,压制了他的神力,也镇不住那些饥饿的诡物,本来还想要能呆久一点。
“你不要吓我。”郁汀眼眶还是红的,声音有些抖咽。
“别怕。”时寂低下头朝他靠近,额头相抵,向他承诺:“蘑菇汤一定会喝上,你的愿望也会实现。”
郁汀迷茫的看向他,已不记得自己曾经向他许过的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