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流火, 天气转凉。
庭院里的月季花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凋零了。
德妃读书之余,闲暇时候叫人带着笸箩和剪刀,亲自去剪了好些盛放亦或者半开的月季花回来, 预备着风干掉做干花。
“天气凉了,也不像盛夏时候那般潮湿,正是做干花的好时节。”
易女官附和了一句:“是啊。”
又感慨道:“眼瞧着就是菊黄蟹肥的时候了。”
德妃想起昨日花房才刚送了今年新开的菊花过来, 忽的来了几分兴致:“中午……”
再想起儿子中午不回来吃饭,就改口说:“晚上吧, 叫小厨房预备着,做菊花锅子吃。”
易女官笑着应了声:“好。”
……
临近中秋, 街面上四处都有月饼和螃蟹的旗帜在招展。
王娘娘就在自己家里边做月饼, 五仁馅儿的。
松仁、核桃仁、瓜子仁、杏仁、桃仁,再加上一点炒香了的芝麻。
王娘娘又跟刘永娘一起往菜市上亲自挑了些上品的青梅, 腌制之后,用以取青丝。
刘永娘还问她呢:“你要玫瑰不要?我知道有一家的,还算不错。”
王娘娘笑着谢过她,却婉拒了:“玫瑰就不必了,我自有门路。”
叫人往自己从前住的宅院里去取了专用的玫瑰花来, 用糖渍了, 预备着用来做红丝。
刘永娘看她准备得这么精细, 不由得啧啧称奇:“我身边还真没有人自己动手做月饼的, 都是拿票去买……”
做月饼这活计说简单也简单, 说难也难。
说简单, 是因为很容易就能做出来。
说难么, 则是因为做得好吃,就不容易了。
神都城作为帝国的中枢,各行各业都被卷到了极致。
中秋月饼作为一年当中最大几个节令之一的象征, 市场上的竞争更是已经白热化了。
说实话,实在不太有自家做的必要。
且不只是有数那些的糕点铺子在竞争,各家酒楼、食肆也会加入战场。
只是跟前者不同,后者是专门做出来,用以免费回馈自家老主顾的。
因有些人家收到的太多,实在是吃不下,慢慢地,就演变出了送月饼票的风俗——什么时候想吃,凭票去兑便是。
再之后,也习惯也延伸到了各行各业中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这天也被分了一盒月饼吃。
月饼做得小小的,很精巧,几口就能吃完。
大公主拿了一个,上下端详几眼,伸手掰开,想分一半给弟弟,没成想掰开之后,马上就惊奇地“哎?”了一声。
阮仁燧探头一看,大公主没能把那枚小小的月饼一分为二,倒是掰出来一个半圆的凹槽。
原来是莲蓉蛋黄月饼。
他看得乐了,从大公主手里边接过掰坏了的那枚月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而后微微颔首:“挺好吃的!”
又问分月饼给他们的小时女官:“小时姐姐,这是哪儿来的?”
小时女官自己也在吃呢:“你们还记不记得崔十五娘?”
阮仁燧还在发愣,大公主就已经快活地举起了手:“我记得,我记得!”
她大声公布了答案:“崔十五娘会做很好吃的猪肚汤!”
阮仁燧反应过来了:“崔十五娘因是八月十五生的,所以唤作崔十五娘嘛!”
小时女官笑着同他们讲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十五娘子现在可是把生意给做起来啦,不久之前才把隔壁也盘下来,最近正预备着找人装修呢。”
两个孩子先前一直都在宫里,出来得少,反倒是她,隔三差五地出宫走走,会过去跟崔十五娘说说话,捎带着吃吃东西。
中秋前夕,崔十五娘做了好些月饼赠客,见到小时女官之后,不免也要给她一份。
还专门叮嘱:“还有一盒,带给那两位小客人呀!”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边吃香醇的月饼,一边美美地眯起了眼睛来:“真好!”
结果等到了书院里,却没上课,学生们就好像一群小羊似的,被自己的班主任们挥舞着小皮鞭,赶到了操场上。
龙川书院的邓副院长在上边讲话,大概的内容是给孩子们一旬的时间,去做课外实践。
每个班内部进行分组,选一个或者几个不同的题材,最后写出研究报告来……
邓副院长在上边滔滔不绝地说话,曹奇武在下边像模像样地学他的南方口音。
阮仁燧悄悄塞了一枚莲蓉蛋黄月饼给他。
于是学口音暂停,两个小孩儿一起开始嚼嚼嚼。
上边邓副院长特别指出,最后这些研究报告会集中到一起进行评比讲解,分出一二三四来,让他们务必谨慎对待!
一班的学生,尤其是大公主听见的:这是跟乐山书院的决赛预演!
十班的学生,尤其是阮仁燧和曹奇武听见的:放十天假,不上课!
大家各自都有光明的未来。
……
因有外敌窥伺,一班的学生们全都憋着一股气呢。
这可是神都,这可是龙川书院!
怎么能让东都来的乐山书院的人给比下去?!
十来头小羊义愤填膺地聚在一起,咩咩咩叫了一会儿,很顺利地完成了分组。
大公主跟汪明娘、庞君仪当然是在一起。
她还喊了宋琢玉也加入——因为知道这个头名一向都有点小孤僻的嘛!
几头小羊一起商量该定个什么选题才好。
汪明娘跟庞君仪提议不要急着确定,先去打探打探往年的风向才好。
她们两家都有兄姐曾经就读过龙川书院,多少可以探听到一些太太们亦或者说评委们的评分偏好。
两个小姑娘把这事儿当成特别正经的事情来办,中午放学回去,饭都没吃,就要往亲戚家里边儿去,家里人劝都劝不住。
庞君仪往姑姑家跑了一趟,正赶上那边儿正用午饭。
知道她的来意,那家老太太先笑了:“君仪做事很认真啊。”
她姑父也觉有些好笑,知道她连饭都没吃就来了,一边叫人给她准备碗筷,一边感慨说:“小小年纪,也太争强好胜了点……”
老太太瞥了他一眼,说:“争强好胜怎么了,不争强,不好胜,难道上赶着做摆烂的废物?”
她姑父看老太太不乐意,就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下午汪明娘和庞君仪回去,各自都带了十分可靠的讯息来。
汪明娘说:“我打听到了,去年的第一名,是专门往济慈院去,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婴孩,尤其是女婴被遗弃掉的事情进行了调研……”
庞君仪附和了她的说法,同时说:“我表姐也说,龙川书院的太太们不喜欢假大空的内容,要具体的、关注寻常百姓民生的、言之有物的东西才行!”
大方向这就算是有了,可是究竟研究什么呢?
这一组里边四个小孩儿,起码有三个是不知民间疾苦的。
最后还是宋琢玉琢磨了半天,敲定了选题:“麦客,怎么样?”
看其余几个人面露茫然,又给解释了一下:“就是麦子熟了之后,去做雇工,给人割麦子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做这份活计呢?”
“老家自己的田地呢,是卖掉了,还是租赁出去了,亦或者出了什么变故?”
“一路向北,出入各个城镇门户的时候,有没有被门吏或者车船店脚盘剥过?”
宋琢玉挨着提出了几个问题,最后说:“我觉得可以从这几方面来着手。”
几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选题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于是就这么定了。
她们的研究主题,就是麦客!
大公主心里边还存着一点小小的迟疑:要不要找人帮忙收集资料呢?
她哪知道什么叫麦客,乃至于麦客具体究竟都会经历过什么呀!
只是同时她也想:这样的话,其实算是作弊了,对其余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正纠结呢,一低头,就看弟弟坐在旁边,两只手抱在脑后,嘴里边还叼着根草,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大公主实在是很奇怪:“岁岁,你的研究报告,确定好选题了吗?”
阮仁燧痛快地回答她:“确定了啊!”
大公主问他:“你跟谁一组,选题是什么?”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跟曹奇武一组啦!”
他一脸享受地道:“我们俩要研究一下神都东西二市各种小吃零嘴的变迁……”
大公主:“……”
一听就好摆烂的题目啊。
小时女官禁不住咂了咂嘴,神情羡慕,由衷地道:“那很美味了!”
阮仁燧热情邀请:“小时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啊!”
小时女官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义正言辞道:“我不能再胡吃海塞了,我跟夭夭保证了,再吃我就是猪!”
阮仁燧:“……”
大公主:“……”
弟弟的摆烂并没有影响大公主的斗志,她精神抖擞,预备着未来十天,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调查当中。
同时还有点小小的焦虑:元明珠会写什么呢?
万一输了怎么办啊!
贤妃照旧在书房里抄经,亲信忍着笑,悄悄地来告诉她:“公主在跟小佛堂里的那尊佛像说话呢。”
“恳请佛祖保佑她一定别输给元明珠,还是头一次见公主这么虔诚……”
贤妃听得忍俊不禁,等大公主过来,就故作不知,问她:“仁佑,你不是不喜欢烧香的味道吗,刚刚去小佛堂干什么了?”
大公主嘴巴硬硬的,板着小脸,若无其事地说:“我就是去随便看看,我什么都没干!”
……
披香殿里,德妃跟儿子正聚在一起吃菊花锅子。
小厨房选了几只老鸡,炖了大半个下午,最后掠去浮油,用来做菊花锅子的汤底。
此外又切了些轻薄的生鸡片、生鱼片,用梨丝腌了牛肉。
另备了菌菇青菜和鱼丸,并最要紧的白菊花瓣,一起被送到了桌上。
阮仁燧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吃梨丝腌制出来的牛肉,清口吃很美嘴,鲜嫩之余,带着一丝丝的清甜。
蘸了专门调制出来的酱料吃,就更有一番风味。
德妃看他大口吃饭,也觉得高兴,笑着帮他理了理有点乱的头发,叫他:“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好像少了个人:“阿耶呢?”
德妃说:“他前朝有事,不过来了。”
看儿子一双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自己,就多说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褚侍郎?就是很久之前,海棠诗会的时候,他还去做评委了……”
阮仁燧当然记得——褚小娘子的爹嘛!
德妃笑得有些玩味,告诉儿子:“就在今天,褚继津正式拜相,凑齐了中书省缺的那一角。”
从前朝中只有五位相公,唐红、闻俊杰、裴东亭、周文成、丁玄度,现在是六位了。
阮仁燧下意识地问他阿娘:“这,要送贺礼过去吗?”
德妃懒洋洋地道:“若他只是单单被擢升为中书令的话,其实是不必送的,不过,他这个月就要跟从前的林尚宫、现在是太常寺林少卿成婚了,那就得正经地送一份了。”
说完,又想起另一事来。
她抬起头,专门嘱咐易女官:“曾二娘子的订婚宴就是这几日了,到时候打发人去送贺礼,务必要体面周到——太后娘娘很喜欢曾二娘子的。”
阮仁燧咬着筷子,一时有点出神。
曾二娘子马上就要娶亲了……
他问:“曾二娘子娶的是谁?”
德妃很随意地道:“好像是赵国公府的某个偏支郎君?”
她也有点感慨:“其实不必一味地追求门第,只要人品才干可靠,别的松一松,也没什么。”
果然是上一世曾二娘子娶的那位夫婿。
如此说来,曾元直这两年间就要出生了啊。
阮仁燧回首往昔,忽然间起了一点兴趣,问他阿娘:“我能去看看吗?”
他眼巴巴地说:“阿娘,我还没见过人家订亲呢!”
德妃不会在这种小事儿上叫他不高兴,也就痛快地应了:“去吧去吧,就是别惹事啊,人家的大好日子呢!”
阮仁燧满口答应下来:“好!”
圣上知道这事儿之后,也很奇怪:“你还对这事儿感兴趣?”
他才不相信冤种跟德妃胡扯出来的那个借口呢。
“唉,”阮仁燧就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只能实话实说了。”
他说:“其实曾二娘子的儿子曾元直,是我的小跟班,跟我很有些交情,现在他阿耶阿娘订亲,我总归是得去看看的嘛!”
圣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着他。
阮仁燧理直气壮地跟他对视。
圣上问他:“这个曾元直,是科举入仕,还是恩荫入仕?”
阮仁燧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是科举入仕的。”
圣上又问:“你过来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官职?”
阮仁燧暗戳戳地给人家降了官儿:“唔,好像是在做大理寺丞吧……”
圣上稍觉惊奇:“只是个七品官?”
阮仁燧叹了口气:“阿耶,你自己算算嘛,那时候他不也才二十来岁?”
“虽是侯府出身,但毕竟他母亲并不是爵位的继承人嘛,做个七品官,不是很恰当?”
圣上瞧着他,忽的笑了起来:“你跟他关系很好吗?”
阮仁燧用不耐烦遮掩自己的心虚:“阿耶,你不要老是问我早就说过的问题好吗?”
他重申一遍:“都说了,他是我的小跟班,这关系还能不好?”
圣上笑出声来:“既然关系这么好,那你怎么不知道,大理寺丞其实是从六品,不是七品?”
阮仁燧:“……”
圣上又说:“大理寺丞是从六品,不可能给一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他那时候只有二十来岁——你又说他是科举入仕,所以他很年轻就中了进士,是不是?”
阮仁燧:“……”
圣上还说:“他应该不是大理寺丞吧,或许的确是在大理寺当值,但是官位要再高一点?”
阮仁燧:“……”
圣上觑着他的脸色,忖度着道:“大理寺正——大理寺少卿?”
他确定了:“看来就是大理寺少卿了!”
阮仁燧:“……”
圣上已经自顾自猜测了下去:“就算他明年就出生,比你小四岁,那么,那时候也只有二十四岁罢了,居然就做了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圣上有些讶异,更多的还是欣赏:“我不会给一个无能之辈这么高的荣耀的,他一定很有能力,是不是?”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两颊的婴儿肉乱跳:“阿耶,我真是烦死你们这些聪明人了!”
圣上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腮肉,思忖着道:“既如此,看起来若干年之后,颍川侯府大概已经是曾二娘子一系的天下了。”
阮仁燧气呼呼地拨开他的手,倒是说了实话:“我过来的时候,曾二娘子已经从州郡刺史被擢升为正三品户部尚书,曾元直也即将外放地方,担任州郡主官了……”
圣上听得“啊”了一声,惊讶不已:“曾懋中居然做了户部尚书?”
阮仁燧想了想,还是把前世的地图给他阿耶补得更齐全了一些:“曾二娘子有一子一女,长子就是曾元直,女儿后来嫁去英国公府,做了世孙夫人。”
圣上短暂的失神几瞬,而后面露一点唏嘘之色。
“真是没想到啊……”
他摇头说:“裴东亭为了扶持自己的外甥,鞍前马后,到最后,居然选了曾懋中的女儿做宗妇。”
这意味着英国公府彻底放弃了体内流有自家血脉的外甥,与唐氏夫人一系站到了一起去。
这谁能想得到呢!
阮仁燧有点别扭地问他阿耶:“等曾二娘子订婚那天,我要去看看热闹,阿耶,你去不去?”
圣上略微想了想,还是摇头:“罢了,瓜熟蒂落,自有规律,过多地去干涉,反倒不好。”
阮仁燧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圣上低头瞧着他,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很柔和地说:“头发又长长了……”
又拉起他的小手瞧了瞧,叫人去寻把小剪刀来:“指甲也该剪了。”
宋大监很快送了来,圣上叫冤种坐在自己腿上,低下头,慢慢地,手很稳地给他修剪指甲。
阮仁燧有点别扭地板着脸,不说话。
圣上也没有说话。
德妃过来瞧了一眼,也没在意,透过半开的窗户望了望夜空,忽的想起来:“是不是快到吃栗子的时候了?”
圣上笑着附和了一句:“眼见着就是中秋,是快了。”
一直等十个手指的指甲都剪完了,他才将接指甲的手帕和小剪刀一起递给侍从,捎带着把儿子给放下来了。
德妃没有发觉到父子俩之间稍显古怪的氛围,拉起儿子的小手来,挨着瞧了,看圣上剪得不深不浅,刚刚好,便放下心来,叫人领着他去洗漱,准备睡觉。
阮仁燧也没有说什么。
他洗漱之后,梳完头躺到榻上,德妃亲自去把寝殿里靠近床榻的几盏灯给熄了。
圣上则坐在他床边,隔着被子,很柔和地拍了拍他的小肚子:“老太岁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多心事?”
阮仁燧:“……”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微妙的情绪霎时间就烟消云散了。
他被子一直盖到了脖子,看起来像只被裹得紧紧的蚕,对着他阿耶怒目而视。
圣上见状,不由得慢慢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轻轻捏了捏冤种的脸:“曾元直或许是很好……”
圣上略微顿了顿,才有点不自在地继续了下一句:“但岁岁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他说:“能早早地见到你,阿耶很高兴。”
阮仁燧:“……”
阮仁燧觉得自己脸上好像有股热气在往上涌。
阮仁燧别别扭扭地“唔”了一声,翻个身,用屁股对着他阿耶了。
阮仁燧说:“……好吧,阿耶你也是个还算不错的阿耶!”
第152章 第 152 章 阮仁燧响亮地应了声:……
东市似乎从早到晚, 都是热闹喧嚣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假模假样地抱着个本子,腰带里边还别着两支炭笔,再寻了块硬纸板垫在本子底下, 看起来好像十分认真似的在搞市场调研。
东市进门,最外头是间小小的铺子。
那铺门很窄,约莫只容两个人侧身通行, 难为老板仔细规划了,支起锅来, 卖葱油饼。
雪白的面团被揉得软糯,用擀面杖擀得薄薄的, 抹上油脂之后, 撒一层葱花。
完成之后再铺一层,如法炮制。
如此几次之后, 葱油饼初步成型,放到煎锅里那么一烙。
不多时,油脂特有的芳香和面食散发出的麦香,乃至于葱叶葱白的香气,便如同植物一样, 郁郁葱葱地活过来了。
阮仁燧跟曹奇武把本子交给侍从, 各自先买了一张葱油饼来吃。
最底下的饼皮煎得香脆, 色泽金黄, 一口咬下去, 咯吱咯吱作响。
再上边的饼层却又松软可口, 葱叶解除了油脂过分的腻, 实在是相得益彰!
两个小孩儿咯吱咯吱地在吃饼,小时女官紧随其后,也咯吱咯吱地在吃饼。
“……”阮仁燧忍不住问她:“小时姐姐, 你不是说再吃就是猪吗?”
“那怎么了?”
小时女官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猪也得吃饭啊!”
阮仁燧:“……”
在这偌大的东市,葱油饼已经算是十分物美价廉的食物了。
再往里走,是买炸货的铺子。
炸藕合、炸丸子、炸茄盒、炸鸡腿、炸鱼、炸虾、炸韭菜、炸辣椒、炸蘑菇……
曹奇武探头去瞧了一眼,由衷地道:“种类好多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不炸的……”
相较于一开始的葱油饼,炸货铺子就算是更高档一些的了。
阮仁燧从侍从手里接过本子,大略上抄了抄炸货铺子标注的价格乃至于上品种类。
小时女官顺手买了炸茄盒和炸蘑菇,捧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同他们俩说:“其实,能到东市来买东西的,都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平头百姓了。”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
她把最后一口炸茄盒咽下,说:“宁肯在神都城里哭,也绝不在神都城外笑!”
阮仁燧跟曹奇武同时摇头:“……不知道。”
小时女官告诉他们:“咱们方才吃的葱油饼,可都是白面烙的,还加了油脂和香葱,寻常人怎么可能吃得起?”
“不能把神都城里百姓的日常,当成全天下百姓的日常。”
“事实上,投生在神都城里,亦或者能够在神都城里扎根,就已经胜过全天下九成的人了……”
两个小孩儿听得若有所思。
小时女官又用竹签子插了炸蘑菇来吃。
那包裹蘑菇的酥皮又薄又脆,带一点盐的咸味,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
那蘑菇似乎是提前被腌制过,菌菇特有的清鲜涌入口中,香脆与醇美并重,实在是很好吃!
她咀嚼几口,咽下去之后,给两个小朋友拓宽了一些视野:“生活水准再低一些的人,很偶尔的情况下,会买一次油条。”
“可是小时姐姐……”
曹奇武迟疑着说:“油条的价格,好像跟葱油饼差不多吧?”
小时女官笑着给他解惑:“那油条不是买来吃的,是买回去切碎了,当成油脂来用的,炒菜也成,蒸包子也成,比纯粹的油脂要实惠。”
曹奇武了然道:“噢噢!”
阮仁燧也说:“噢噢!”
进了八月,水果较之盛夏,也已经换了一茬儿。
红彤彤、炸开口的石榴,红黄相间的枣子,乃至于常见的葡萄、梨子、苹果……
阮仁燧甚至于还见到了刚上市的红橘。
一颗颗,一粒粒,红得像是夕阳,被老板小心又珍重地单独摆放在纸包里。
这是头一批上市的红橘,正是最金贵的时候。
按颗卖。
阮仁燧拿起两个,分别扔给曹奇武和小时女官,捎带着开始跟老板做市场调研。
平时都是在哪儿进货的?
什么果子卖得最快?
买红橘的人多吗?
还没问完呢,就有人推着独轮车打这边儿经过,瞧见老板在外头,就问了句:“桂姐,刚捞出来的白鲢鱼,你要不要?”
桂姐就请几位客人暂待,过去掀开独轮车上的柳条筐一瞧,惋惜不已:“这么新鲜的白鲢,你好歹找个水桶来装啊……”
那卖鱼人“嗐”了一声:“又不是常年的营生,倒要搭进去一只水桶?”
桂姐问他:“哪儿来的?”
卖鱼人说:“村子里的水坝干了,老少爷们儿都在那儿捞呢,这是我家的份儿……”
桂姐就明白了,笑嘻嘻地叫他便宜点:“晚点肯定还有别人来卖,我等得了,你的鱼可等不了!”
卖鱼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歹给点辛苦钱嘛……”
阮仁燧跟曹奇武也探头去瞧了一眼。
柳条筐里边竖着十几条鱼,腮帮子都被柳条穿起,挂在了筐边上,那嘴巴尤且一鼓一鼓的。
最大的一条约莫有十来斤,小的也有两三斤的样子。
阮仁燧看着曹奇武,曹奇武也看着阮仁燧。
空气中似乎隐约地传来了振翅声,好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鸟,不知道从哪儿飞来,到他们俩头顶上轻轻一啄——
什么调查报告啊,什么课后作业啊,就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去啦!
阮仁燧问那卖鱼人:“你们村的水坝在哪儿?”
卖鱼人叫他问得一愣:“这……”
曹奇武急了,催促他道:“到底在哪儿呀?!”
小时女官摇头失笑:“他们村都已经把能打的打上来,分给各家各户了,你们就算是去了,也找不到什么啦。”
她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块碎银子,捻在指间,在卖鱼人面前一晃:“你们村附近,还有快要干了的水坝吗?”
……
大公主跟自己的几个小伙伴,还在一门心思地搜索麦客的相关资讯。
很快她就发现,在不动用关系的前提下去调查一个群体,亦或者说一种社会现象,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这都是八月了呀!
早就过了收麦子的时节了。
几个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讨论该怎么寻找线索。
汪明娘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们家在城外有几十亩地,是我阿娘的陪嫁,有专人在打理!”
她说:“我问过我阿娘了,每年收麦子的时候,那边儿都会招揽麦客,或许我们可以到管着种地的庄头那儿去问问……”
庞君仪举手附和:“我家也有,也可以去问问!”
宋琢玉则说:“我干娘在神都城里跑得很熟,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
“麦客们根据籍贯和来历,分成了不同的群体,也会有主事,亦或者说跟田主谈条件的头儿,以及替他们招揽生意的中人,也可以去找他们谈一谈……”
大公主倒是想到了另一条途径:“你们说,历年割麦时节的报纸,亦或者说书籍,是不是会有讲述麦客的内容呢?”
“这可不算是抄,”她用了一个从德娘娘那儿听来的,十分高大上的专业名词:“这叫参考文献!”
宋琢玉眼底极快地闪过了一抹讶异。
人的谈吐亦或者视角,有时候是不受控制,就会去出卖这个人的出身的……
她心有所悟,只是没有点破,主动提议:“既然这样,那今天我们就分头行动,晚上的时候在书院门口集合,一起整理得到的信息,怎么样?”
大公主、庞君仪、汪明娘齐齐地应了声:“好!”
……
阮仁燧跟曹奇武将研究报告忘得一干二净,叫小时女官领着他们俩出了城,各自出了五两银子,大手笔包下了一片将干未干的河坝。
我们的口号是——摸鱼,摸鱼,摸鱼!
两个小孩儿动作麻利地卷起了裤腿儿。
曹奇武还想把鞋脱掉来着,只是被阮仁燧给拦住了。
他毕竟是个成年人嘛,更有经验一些:“别脱鞋,谁知道泥里边都有些什么东西?”
万一有块碎瓷片呢!
曹奇武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听从了他的意思。
秋后天高气爽,近来又没下雨,村子里的人都来取水浇灌菜地,一来二去的,不算小的水坝也逐渐见干了。
说是干了,可实际上还是一脚踏进去就下陷的软泥更多。
小时女官叫人去取了些平整的木板铺在泥面上,自己上去踩了踩,确定受力面积够大,不会下陷,才让两个孩子上去。
村子里的人没见过这种热闹,蹲在不远处的岸边,亦或者坐在地上,抽着旱烟,看西洋景儿。
“怎么还在河里铺木板?好东西都给糟践了,这东西哪能泡水啊!”
“有钱人家的傻少爷呗……”
阮仁燧跟曹奇武一个提着水桶,一个拎着抄网,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兴奋。
知道的是要下河摸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是加勒比海盗,正在乘风破浪呢!
河渠里一股水腥味,他们俩却都快活得闻不到了。
或大或小的鱼被困在浅滩上,同时满足了捉拿难度极低和到手成就感超高的两大要求。
白鲢鱼、花鲢鱼,草鲤,甚至于还有黑鱼……
曹奇武瞧着心里毛毛的:“它身上的花纹长得跟蛇一样,真吓人!”
“是挺丑的。”阮仁燧倒是不怕,但是也不打算捉。
他阿娘怕蛇嘛!
俩人聚在一起摸了会儿鱼,又开始摸河蚬。
介乎于黄与黑之间的贝类,有大的,也有小的……
掀开岸边的石头之后,还有小螃蟹张牙舞爪地跑出来。
阮仁燧甚至于在河里边捡到了一个鸭蛋!
曹奇武羡慕得不得了:“岁岁,你运气真好……”
就此放弃摸河蚬,开始一心一意地找鸭蛋。
小时女官叫人在河边铺了张席子,笑吟吟地坐在那儿,瞧着两个孩子玩闹。
你往我脸上抹一把泥,我哈哈笑着,用黑乎乎的泥手拍他的屁股……
秋后的日光如此明亮,那风也清爽。
不远处杨树未黄的叶子在风的推动下彼此碰撞着,沙沙作响。
一只深灰色的小蚂蚱不知道但哪儿跳过来,抱住一片草叶,轻轻摇晃几下……
紧接着又在小时女官伸手过来之后,敏捷地飞走了。
……
大公主专门跑了一趟集贤殿书院。
既然是找文书资料,那就去文书资料最多的地方嘛!
到地方瞧了一眼,正如同先前德妃初次来此一样,她也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这么多书,得看到什么时候啊……
还有,谁知道该去哪儿找麦客的相关资料?
大公主有点犯难,但还是依照自己先前的计划,叫侍从们跟自己一起:“先把历年收麦时节的报纸都找出来,晚点再去细查其中有没有相关的内容……”
侍从自无不应,甚至于还传了其余人来帮忙。
而神都作为帝国的中枢,发行的报纸和文书何其之多!
虽然大公主只要十年以内的记述,但这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了。
越国公听见动静,过来问了一句,知道是大公主有意要寻麦客相关的文籍和报纸,不由失笑:“皇嗣关心民生,这是好事啊……”
又叫人取了纸笔来,将书库内涉及到麦客相关内容的书籍名称抄录下来,叫人拿去给大公主用。
大公主感动坏了,专门跑去谢他:“越国公,你不仅长得好看,人也很善良!”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还看了很多很多书!”
越国公蹲下身来问她:“您查找麦客相关的讯息,是有什么打算吗?”
大公主就三分真、七分假地说:“我要做一份麦客的实践报告,给阿耶和皇祖母看……”
“原来是这样啊。”
越国公莞尔一笑:“公主有这份仁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他走了。
大公主让他笑的晕晕乎乎的,找完书往外走的时候,还在想:他长得真好看!
等见到了其余几个小伙伴,就很认真地跟她们说:“等我长大了,可以成亲的时候,一定要娶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宋琢玉:“……”
不明所以的汪明娘:“什么是成亲?”
不懂装懂的庞君仪:“哎呀,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啦!”
汪明娘半信半疑:“是这样吗?”
大公主用力点头,煞有介事地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宋琢玉:“……”
汪明娘就说:“那我要跟你们成亲——可以同时跟三个人成亲吗?”
她很认真地问看起来很懂的庞君仪。
看起来很懂的庞君仪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可以,就说:“我看行!”
宋琢玉:“……”
……
那片河滩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阮仁燧跟曹奇武,两个人加起来,连鱼带虾,再加上螃蟹河蚬,林林总总地捞了好几只桶。
曹奇武也捡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鸭蛋!
河底这东西其实不少,七八只总是有的。
只是小时女官也叮嘱他:“回去煮熟了,敲开看看再吃啊,不定在河里边泡了多久呢,也有可能坏掉了……”
曹奇武麻利地应了声:“好!”
两个小孩儿蹲在木板上,就着未干的河水胡乱洗了洗手脚,又像两只快乐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准备回家去了。
至于调查报告?
早就忘干净啦!
花房精心侍弄着金秋的第一批菊花,吐蕊盛放之后,按制给各宫送去。
而圣上私人花园里的稀奇品种,则都照他的吩咐,被送去了披香殿。
德妃喜欢花嘛!
她倒也没有独享,亦或者说是存着一点炫耀的心态,邀请了宫里头的主位妃嫔到自己宫里来赏花。
这边说得正热闹呢,外头易女官神色古里古怪地进来,说:“娘娘,咱们小殿下跟大公主都过来了……”
德妃也没多想,就说:“让他们进来吧,刚好给皇后娘娘和诸位妃母请安。”
所有人眼瞧着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小跑着进来了。
姐弟俩看起来都特别高兴的样子。
大公主穿一条胭粉色的小裙子,脸颊也粉粉的,看起来像是一朵合欢花。
她兴奋不已地朝贤妃招手,隔着一段距离,就在喊:“阿娘,我要跟明娘她们成亲,你明天出宫去吃喜酒,好吗?!”
贤妃:“……”
其余人:“……”
阮仁燧现在已经看不出身上衣袍的花纹了,裤腿跟衣襟上全都是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狼狈的流浪小猫。
但是流浪小猫特别兴奋,巴巴地跑到德妃跟前去,很高兴地跟她分享,一边说,一边用力比划:“阿娘,你不知道,我今天下午……那么大的鱼……河蚬……还有小螃蟹,还有鸭蛋……”
德妃:“……”
其余人:“……”
德贤二妃对视一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还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贤妃无可奈何地问大公主:“好吧,你娶亲,这可是大事啊,咱们明天在哪儿吃呀?”
大公主一挥手,意气风发,响亮地说:“在霞飞楼,我请客!”
“岁岁真厉害,你捉了好多好多东西回来呀!”
德妃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乖宝的头:“我们今天晚上吃剁椒鱼头,好不好?”
阮仁燧意气风发,同样响亮地应了声:“好!”
第153章 第 153 章 阮仁燧幽幽地道:“为……
因阮仁燧在外打猎成功, 带了不少猎物回来,这天晚上,宫里几位主位的餐桌上, 或多或少,都添了些许河鲜。
披香殿的小厨房先设法让河蚬吐沙,末了, 又琢磨着怎么吃鱼。
韭菜炒河蚬算是一道菜,香炸螃蟹算是一道菜, 娘娘亲自点的剁椒鱼头也算是一道菜,可别的鱼怎么用?
河鲜这东西, 可不兴久放啊。
厨娘们商讨之后, 盘算着做铁锅炖。
进了八月,晚上开始凉了, 热气腾腾的铁锅炖,正好得宜!
宫里边较之别处,有一个格外富足的好处,那就是不需要省着用调料,如何味美, 如何烹制即可。
锅里加一勺猪油, 再倒豆豉和切得半碎的五花肉, 而后依次加入干辣椒、香菇丁、芹菜丁, 乃至于花椒、胡椒……
先把鱼煎出来, 末了再倒高汤。
最后再酌情地添上酸萝卜、豆腐和扁尖、青菜, 热气与香气交杂在一起, 几乎能把小厨房的天棚给顶开!
圣上今晚留在崇勋殿,不过来用饭,德妃就叫人去喊妹妹过来。
一头羊也是赶, 两头羊也是放,索性也把小时女官给叫上了。
到了晚上,几个人聚在一起,一边吃,一边闲话。
小时女官知道阮仁燧打算往颍川侯府去凑个热闹,不免讶异。
而后又同德妃主动请缨:“那到时候我倒是能跟小殿下作伴,一起出宫——太后娘娘备了好些东西,要赏赐给曾二娘子。”
德妃早就知道太后娘娘喜欢曾二娘子,闻言倒也不觉稀奇,当下满口应下。
捎带着想起另一事来:“听说王元珍离京了?”
“是呀,”这一回,小时女官的语气里就平添了几分感慨和祝愿:“元珍姐姐这一去,最少也得三年……”
她是侍奉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文书女官,自幼耳濡目染,很明白时下官场的规矩。
王元珍此去担当州郡别驾,若是诸事顺遂,也有政绩的话,任期结束之后,大抵就能去一下州担当刺史了。
如是至少再历练个三年,才有可能回京任职。
最快,也要六年。
只是,小时女官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在神都待六年。
太后娘娘说她还欠缺了一点火候,不必急于外放,且再历练一下,也来得及。
只是小时女官自己忖度着——倒也不是自矜,至多三年,她的火候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一来一往,正好跟王元珍错开,再想相会,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德妃劝慰她说:“元珍娘子天下奇才,困于京师,反倒是拘束了她,如今龙游深海,该替她高兴才是!”
小时女官谢过她,笑着应了句:“也是。”
又说起颍川侯府的八卦来:“听说,世孙夫人有了身孕,先前还寻了个苗医过府诊脉,那苗医打包票,说是一个男胎……”
“她这才成婚多久?”
夏侯小妹盘算了一下,就觉得不太对:“撑死了也不到三个月,怀胎的时间就更短了,这能看得出是男胎女胎?”
……
颍川侯府。
世孙夫人的婆母唐氏夫人也这么想,只是她没说出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世孙又不是她的亲儿子,世孙夫人也算不上是亲儿媳妇,她一个继母,上赶着管这些干什么!
只是她没想到世孙夫人,会请那苗医给世子治腿病。
说来也是老毛病了。
颍川侯世子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金吾卫服役,彼时北边不大安宁。
那时候还是太后娘娘摄政呢,便令现下已逝的荀相公持节北上,稳定局面,宽抚边军。
同时派遣了一支金吾卫率同行。
一来是展示帝都对于北境的重视,二来,也是为了历练一下这群年轻人。
荀相公办完差事,便率众还京,倒是那支金吾卫率,在北境戍守了一年多才折返。
颍川侯世子做事向来一丝不苟,不愿让边军讥诮金吾卫都是吃不得苦的贵公子,交付到他手上的差事,全都不打折扣的完成,因而在北地的评价很高,颇是结交了许多好友。
而这付出的代价,就是从早到晚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马背上,高强度的训练和驰骋使得关节受损,每到阴雨天亦或者寒冬时节,都会酸痛难当。
倒是也请太医瞧过,但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这回儿媳妇请了一个苗医过来,又说得头头是道,颍川侯府的人就觉得似乎也不错?
颍川侯夫人有些意动。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虽然儿子怕长辈担心,从不吭声,但她又不聋不瞎,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盛夏时节,天气最热的时候,儿子房里都不用冰!
这会儿来了个苗医,说是能治,她私心想着:或许试试也不错?
叫那苗医开了药单,想试着煎给儿子吃。
别的倒是都算好找,就是还缺一根老年份的人参。
那苗医说了,年份越老越好。
人参,颍川侯夫人倒是不缺,只是总想着越老越好,就叫了儿媳妇唐氏夫人过来,问她:“你哪儿最老的人参,是多少年的?”
唐氏夫人倒真是有人参,且年份也真比颍川侯夫人的久。
她就是有点不明白:“您身子不适?脸色瞧着挺好的呀。”
“呸呸呸,我好着呢!”
颍川侯夫人赶紧“呸”了几口,又把苗医开药方的事儿说了:“我琢磨着,好歹得试一试……”
唐氏夫人就问婆婆要了药方,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咋舌道:“怎么全都是稀奇宝贵的药材?”
她说:“我虽不通医理,但也明白开药这事儿讲的是协调均衡,阴阳调和,哪能一气儿往药方里塞这么多东西?好人也给吃坏了!”
颍川侯夫人倒是觉得试试也无妨:“他是苗医嘛,同中土这边的大夫风格不一,不也很正常?”
正常个屁啊!
唐氏夫人生忍着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问颍川侯夫人:“婆婆,皇朝的都城在哪儿?”
颍川侯夫人叫儿媳妇问得一愣,顿了顿,才下意识道:“在神都啊。”
唐氏夫人又问:“之前在哪儿?”
颍川侯夫人迟疑着道:“东都、中都和西都?”
唐氏夫人就把手一摊,问她:“为了夫君的腿病,三都里的名医,全都看遍了,都是同样的说辞,怎么着,苗地的大夫比三都的还要好?”
她说:“婆婆,你可以怀疑三都权贵的道德,但是不能怀疑他们对于大夫的要求!”
颍川侯夫人:“……”
唐氏夫人又说:“苗地的医术都很强吗?要不要去户部查查,到底是苗地的平均寿命高,还是三都的平均寿命高?”
颍川侯夫人:“……”
这,这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啊……
她犹豫着说:“万一有用,又没有用……”
唐氏夫人知道婆婆是关心则乱,只是同时她也说:“婆婆,药可不是能乱吃的东西,夫君这病痛也不算罕见,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被根治的?”
“现下只是腿疼,也还能忍耐,要是胡乱吃药,把人给吃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颍川侯夫人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是她还不死心:“不然,就找个有相同病症的人,花钱让他吃吃看……”
唐氏夫人懒得再说什么了:“这病生在夫君身上,您去跟他商量吧。”
回到自己院里,陪房送了自家娘子订婚当日的宾客名单过来,又低声问:“夫人,世子会答应吗?”
唐氏夫人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人真是很复杂的生物。
半路夫妻,各有各的想法,也各有各的难处。
但唐氏夫人仍旧认可,丈夫本质上是个不坏的人。
而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就是因为这些年他一直悄悄以朝廷的名义,通过户部给北境军团捐衣捐药……
而对待几个孩子,也算是一碗水端平了。
唐氏夫人觉得,他不会肯让别人试药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事儿就这么看似不动声色地掀过去了,倒是世孙夫人知道事情不成,十分恼火。
私底下跟丈夫说:“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保举的人,信不过,我要害公公?”
世孙左右为难:“你是一番好意,她,她说的也有点道理……”
他翻个身,背对着妻子,开始装死:“就这样吧,别再管了。”
世孙夫人气个半死,抡着枕头砸他:“你也是个没心肝的,我忙前忙后,都是为了谁?到最后里外不是人!”
第二天见了唐氏夫人,神色便很不善,夹枪带棒地说了好几句话。
然后全都被唐氏夫人给怼回去了。
世孙夫人更窝火了,偏外无强援,内无盟友,就只能自己憋屈。
如是过了几日,忽的有些见红。
她一下子就慌了,甚至于还惊动了颍川侯夫人。
匆忙找了大夫来瞧,说是动了胎气,叫安生养着。
世孙夫人不免疑心,攥着被角,跟颍川侯夫人:“祖母,我才跟母亲拌了几句嘴,就出了这事儿,您说,这是不是她做的?”
颍川侯夫人摇头说:“她不是那种人。”
世孙夫人面露怀疑。
颍川侯夫人就很老实地说:“她要是真的想害你,就直接过来打了,婆婆打儿媳妇,只要别打死,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世孙夫人:“……”
世孙夫人由衷地问:“那您怎么不打她?”
颍川侯夫人:“……”
颍川侯夫人更加老实地说:“我不敢啊,我又没有做首相的姨母!”
又怂怂地说:“你看她一天天在府里横冲直撞的,不打我就不错了!”
世孙夫人:“……”
好窝囊的太婆婆!
真是跟我祖母有得一拼!
只是不管颍川侯夫人怎么说,婆媳俩之间的仇,就算是结下来了。
……
九华殿。
贤妃叫人片了鱼,晚上下锅子吃,蘸了料碟,吃一口,还是没忍住笑。
大公主让母亲笑得奇怪,禁不住皱起小小的眉头来:“阿娘,你总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贤妃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豉油鸡,动情地说:“阿娘是替你高兴,终于等到你成家的这一天啦!”
大公主嘿嘿笑了起来,中途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间放下筷子,跑去翻自己的书包。
末了,又捧着一张手写的婚书,颠颠地送到贤妃面前:“看,这是我们的婚书!”
贤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更讶异了:“你们三个人一起成亲呀?”
大公主很郁卒:“本来应该是四个人的,但是琢玉不肯,唉!”
她一脸很惋惜的表情,不解道:“为什么呢?”
“我们几个人又聊得来,又能一起读书学习,成亲多好呀,都有个伴儿!”
贤妃实在是没忍住,当即笑出声来了。
大公主恼火极了:“笑笑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贤妃赶紧收起脸上的笑容来,一本正经地问她:“那明天什么时候在霞飞楼吃饭呢?中午,还是晚上?”
“晚上。”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说:“我考虑过了,那时候大家都有空,可以不醉不归!”
贤妃轻轻地应了一声,又问:“那我需不需要准备红包和见面礼呀?”
这就涉及到大公主的盲区了。
她哪儿知道成婚的具体流程啊?
只是她也不愿意露怯。
听贤妃这么说,当下就装出很懂的样子来,小手一挥,说:“阿娘,你看着办吧,阿耶不能去,我就把这事儿全权交给你了!”
贤妃就挨着问她:“明天都有哪些人去,到时候咱们摆几桌呢?”
又吩咐亲信:“把糖果点心什么的都给备上,再寻点有意思的小玩意儿,预备着给仁佑的同学们。”
大公主听得洋洋得意,踌躇满志:“我要成婚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又挺一挺胸膛,说:“阿娘,你以后就不许让我睡午觉了,我是大人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你怎么又笑?!”
大公主气呼呼地跺脚:“这一点都不好笑!”
……
虽然说着“这一点都不好笑”,但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大公主跟弟弟一起出宫的时候,把自己今天晚上要摆酒成婚的消息一说,弟弟也跟个漏了气的气球似的,“噗嗤噗嗤”笑了起来。
大公主:“……”
大公主对着他怒目而视!
阮仁燧赶忙止住笑容,很认真地询问:“大姐姐,那我能带着曹奇武一起去吗?”
大公主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一点,点点头,说:“可以。”
略微顿了顿,又补充说:“岁岁,你要是有别的朋友的话,也可以来,只是最晚今天中午就得告诉我——我好订吃饭的桌数。”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答应了。
……
汪太太跟庞太太各自听女儿说了晚上要成婚的事儿,也乐了半天。
乐完之后,汪太太又问女儿:“就是之前我见过的元宝珠吗?”
汪明娘点点头:“嗯!”
又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缠磨自己阿娘:“阿娘,你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汪太太就痛快地说:“行啊,明天你去问问,要是元家那边想办婚宴,那我就去。”
她想的是,这会儿还只是几个孩子剃头挑子一头热,对方家长没有表态,自己不必上赶着往前凑。
要是今晚那两个孩子回家问过了,人家家长都同意的话,说明都是开明好玩的人,就去凑个热闹,也让孩子高兴一下,又如何呢?
小孩子天真幼稚,总共不也就是这么几年。
庞太太也是这么想的。
如是到了中午,两个小姑娘回家告诉自己阿娘:“赶紧收拾收拾吧,宝珠已经定好地方了,今晚上吃席去!”
庞君仪这边儿只敲定了两位宾客,她阿娘跟她姐姐。
汪明娘那边,则就只有她阿耶阿娘两个人。
大公主像模像样地邀请了她们的班主任和副院长孟大娘子,乃至于宋琢玉和班里边其余几个要好的同学。
捎带着还把宋巧手、刘永娘跟王娘娘一起叫上了。
阮仁燧还要带上曹奇武……
人还真是不少!
贤妃跑了一趟凤仪宫,把这事儿说给朱皇后听,捎带着也是告假出宫。
惹得朱皇后笑了半天:“这也太早了点吧?”
倒是毫不迟疑地批准了。
贤妃就趁着中午的时间,领着女儿跑了趟点心铺子,晚点又去霞飞楼订桌。
成年人一桌,小孩子一桌,各自说话方便,菜式上也会有所调整。
到了约定的时间,又提前叫人在门口等着,预备迎客。
汪太太、庞太太,乃至于孟大娘子和一班的班主任等一干成年人,对于这事儿还是觉得有点虚幻,只是听孩子们说得那么真,到底也就应了。
等到了时间,往霞飞楼门口一瞧,还真有人立了牌子在等候,心就稳了,进去见了贤妃,分宾主落座,笑吟吟地寒暄起来。
宋巧手、刘永娘跟王娘娘是一起过去的,见贤妃给后者请安,也不觉奇怪。
毕竟她们知道王娘娘是侯永年的长辈,而侯永年又与元宝珠是表亲嘛。
阮仁燧跟曹奇武是一起到的,没成想还在这儿瞧见了约定之外的两个人。
是韩王之女成安县主和靖海侯之子太叔洪。
再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前一世,这两人缔结连理了嘛!
成安县主笑眯眯地跟大公主招手,大公主则是一脸惊恐。
她很怕成安县主把话给说漏了。
没成想成安县主十分上道,蹲下身来,叫她:“宝珠,我听说你今晚成婚,是专门来给你贺喜的!”
又询问她的意见:“我还带了个朋友过来,他觉得你们的婚事很有趣,是专门来给你们贺喜的,可以让他一起在这儿吃饭吗?”
大公主放下心来,满口应下:“当然可以啦!”
阮仁燧看看成安县主,再看看太叔洪,总觉得这俩人之间有点猫腻。
他心想:上一世,他们俩也是这么早就认识了吗?
太叔洪今年大概有十五、六岁?
成安县主,看起来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是志趣相投的友情,还是这会儿已经有了那么一点暧昧的苗头?
啧啧~
霞飞楼在神都城里,自是名闻遐迩,客人们瞧一眼订的包间,乃至于前菜的样式,元家的底蕴便可见一斑。
曹奇武显然是见过世面的,譬如说此时此刻,就很懂地跟自己的小伙伴说:“现在别吃,好菜都在后边,现在吃饱了,以后肚子里就塞不下了!”
阮仁燧笑着应了声:“好。”
酒水都是霞飞楼提供的,成人那一桌众人分饮。
还有各式口味的香饮子,专供给小孩儿桌。
成安县主跟太叔洪也跟他们坐一桌。
阮仁燧下午才吃了个甜瓜,这会儿就有点想尿尿,劳驾旁边太叔洪挪了挪位置,从凳子上滑下去了。
才出门,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把他给抱到了僻静角落里去。
阮仁燧起初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心想:还能有人在神都城里把我给劫了?
遂松弛下来。
再扭头一看,明白了……
韩王像只焦虑的大猫似的蹲在他面前,试图雇佣他:“小岁岁,我都打听过了,待会儿你们桌上还有一盘酥油鲍螺要上,你能拿一个拍在太叔洪身上吗?”
阮仁燧:“……”
阮仁燧明知故问:“为什么啊,叔爷爷?”
韩王欲言又止:“……别管,干就完了!”
阮仁燧在心里坏笑,嘴上迟疑着说:“这,不好吧?”
韩王“嗐”了一声,想了想,叮嘱说:“那我让人把他小盅里的鱼换成油鱼,你千万别吃他那一盅啊!”
阮仁燧:“……”
阮仁燧还没有说话呢,成安县主气愤的声音就在后边响起来了:“阿耶,你想干什么?!”
皇室两代摆烂王同时回过头去。
成安县主大皱其眉,生气道:“那是我的朋友,是我请他来的,你这样太过分了!”
韩王使坏叫女儿捉了个现成,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哎呀,希龄,你误会了……”
又下意识地往她身后张望一眼:“那个老叔叔没出来吧?”
成安县主:“……”
阮仁燧:“……”
成安县主气得攥紧了拳头:“你别给人家乱起外号,他姓太叔,不是什么老叔叔!”
韩王低三下四道:“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他姓太叔……”
又和颜悦色地问她:“你们什么时候散啊?我叫刘全在外边等着接你。”
成安县主看阿耶态度软化,自己的语气也跟着软了。
她解释了一句:“阿耶,你那会儿在跟陛下说话,所以不知道。”
“我跟阿娘在凤仪宫,听皇后娘娘说了这事儿,靖海侯夫人跟太叔洪也在那儿,就想着一起来凑个热闹……”
成安县主说:“等等吧,吃完饭,看差不多了,我就回去。”
“那好吧。”
韩王轻叹口气,叮嘱说:“你仔细着时辰,别太晚了。”
成安县主乖乖地应了声:“好。”
韩王就摸了摸侄孙的丸子头,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说:“那我走了啊,老太岁。”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成安县主尴尬不已,嗔怪地瞪了自己阿耶一眼:“都说了,别总给人乱起外号!”
又哄小侄子:“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
韩王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到了门口,咂摸一下,又停下来,回头大喊一声:“你让那个老叔叔小心点,以后千万别撞见我!”
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气急败坏:“阿耶,你有毛病啊!!!”
阮仁燧:“……”
阮仁燧幸灾乐祸地劝她:“小姑姑,你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
成安县主额头开出来一朵十字小花:“我刚才可没有笑话你啊,老太岁!”
阮仁燧:“……”
阮仁燧由衷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为什么人总是喜欢互相伤害呢……”
第154章 第 154 章 阮仁燧心说:岁岁,你……
大公主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也很温馨。
主要是,到这儿的都是捧场的人,没有宾客给这几个小姑娘扫兴。
贤妃叫人分别给另外两个小娘子准备了六匹锦缎, 一副金项圈和一对珊瑚金钗,还有一整套的精装史书。
原还找了专人,想给她们梳个好看的发型, 没成想人家早就订好了。
大公主洋洋得意地说:“琢玉的阿娘是神都最好的梳头娘子,她答应请她阿娘来, 帮我们三个人梳头!”
贤妃了然地应了一声,而后说:“好, 那我给巧手娘子也备上红包。”最后就只带了化妆娘子去。
如是等宋巧手到了, 就叫几个小娘子到隔间里去,散开头发, 挨着给她们梳头,扎红发带,末了,又将贤妃所赠的珊瑚金钗上头。
贤妃带去的化妆娘子又给她们敷粉,往脸上薄薄地点缀了一层胭脂, 最后还点了口脂。
三个小姑娘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都觉得自己美得不得了。
谢过宋巧手和化妆娘子之后, 也没管什么仪式不仪式, 蹦蹦跳跳地跑去找自己阿娘炫耀。
“阿娘, 看, 我多好看!”
孟大娘子因是龙川书院的副院长, 还被请到前边去致辞了。
她一本正经地嘱咐几个小娘子:“你们成了家,就是大孩子了,以后要互相扶持, 共同读书进步,知道吗?”
三个小娘子一脸认真,煞有介事地应了声:“知道了!”
底下三家的长辈们在底下笑得停不住,庞太太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成安县主托着腮坐在一边,旁观了全程,禁不住笑眯眯地道:“真好!”
太叔洪也说:“是啊,或许以后她们还会再成婚,只是到那时候,怕是再也不复此时的心境啦!”
酒菜十分丰盛,席间的氛围也很愉快。
众人推杯换盏,寒暄言笑,着实热闹了一个晚上。
等到各自散去,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大公主白天跑出去做调研,还忙里抽闲结了个婚,精神上很兴奋,身体实际已经累得不行了。
登上马车,往贤妃腿上一靠,眼睛闭上,就直接关机了。
贤妃低笑着抚摸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到了宫外,又让健妇把女儿抱进去了。
宫人们送了温热的水过来,她打湿了巾帕,给女儿擦脸。
末了,又替她拆开了头发。
亲信在旁边守着,含笑道:“公主今天很高兴呢……”
贤妃目光温柔,用小梳子慢慢地替女儿梳头:“我不怕她以后每天都这么高兴。”
汪明娘跟大公主一样,也是人还没到家,就已经睡着了。
汪太太对着马车里的那盏灯,细细地打量那金钗上珊瑚的成色,而后悄悄告诉丈夫:“元家的底蕴,真是不容小觑,我梳妆匣里倒是也有陪嫁的珊瑚簪子,只是成色便要逊色多了。”
汪太太是皇商羊家的女儿,汪家也是殷实人家,正经见过好东西的。
所以她才觉得吃惊:“不说其余的锦缎和金项圈,单单只是这两指珊瑚金钗,就可见一斑了。”
她丈夫吃了一惊:“竟然这样珍贵?”
又盘算着:“还是得寻个机会回礼才是,不说是价值相当,只是总得有这么个态度……”
汪太太也应了:“是该如此。”
那边儿庞太太打开了获赠丛书中的一本,烛光下细瞧纸面的纹理和光泽,而后微微摇头。
她轻叹着跟今日随从的长女说:“我看啊,君仪以后就算是成婚,也很难再找到比现下这个伴儿更好的人啦!”
……
阮仁燧倒是没睡着,他这会儿精神着呢!
他直接杀到了崇勋殿。
宋大监看他过来,手里边还捏着一只拨浪鼓,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是知道皇长子今晚出宫去吃大公主喜酒这事儿的。
看皇长子这会儿独自过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儿。
当下赶忙迎上前去:“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阮仁燧背着手,笑眯眯地问他:“宋大监,阿耶睡了吗?”
宋大监应了声:“陛下已经歇下了。”
又问:“您是有什么事情?”
阮仁燧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边步上台阶,一边说:“宋大监啊,这可真是说来话长了……”
宋大监还在寻思:这究竟是怎么了?
那边儿阮仁燧登到顶上,一挽袖子,“咣咣咣”开始用手里的拨浪鼓疯狂砸门:“阿耶!阿耶你睡了没有?!”
宋大监:“……”
“哎哟!”
宋大监猝不及防,实在吃了一惊,赶忙拦住他:“您可别……陛下都歇下了……”
阮仁燧置若罔闻,还在“咣咣”砸门:“阿耶你说话啊,阿耶!我知道你在!!!”
宋大监:“……”
宋大监拿这熊孩子没办法,赶忙将手臂从他腋下穿入,将人往后一抱——就算这样,阮仁燧也没放弃,还用脚在门上乱蹬了好几下!
如是过了会儿,里头的门给打开了。
圣上散着头发,只穿着单衣,森森地露出面容来,一字字挤出来:“岁岁,你有事吗?”
宋大监见状,赶忙把怀里这小孩儿给放下了。
阮仁燧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袖,又帅气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最后道:“阿耶,我今天在外边见到韩王叔爷了,他居然管我叫老太岁!”
他很好奇地道:“阿耶,对于这事儿,你有什么头绪吗?”
你不问,圣上不说,你一问,圣上惊讶:“什么,有这回事?”
阮仁燧:“……”
阮仁燧瞪着他,断然道:“有!”
圣上就幽幽地叹了口气,很无奈的样子:“唉,韩王叔怎么能这样给小孩儿起外号呢……”
又和稀泥说:“不过他毕竟也是长辈,岁岁,你就让让他吧!”
阮仁燧暗地里磨了磨他的小米牙,深吸口气,问他:“阿耶,这难道不是你告诉叔爷爷的吗?”
圣上啧啧两声,痛心疾首:“岁岁,阿耶真没想到,在你心里,我居然是这种人!”
阮仁燧:“……”
阮仁燧气急败坏:“阿耶,你等着吧,我早晚找人弄你!”
圣上不以为忤,又啧啧了两声,很同情地看着他:“唉,可怜的岁岁……那很窝囊了。”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跳脚:“阿耶,你真讨厌啊啊啊啊啊!”
圣上打个哈欠,欣赏着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刚才心头氤氲着的那点儿起床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这会儿时辰真有些晚了,夜风也凉。
他看冤种衣裳穿得不多,就叫宋大监去寻件他的外套给他披上,又叫他:“赶紧回去睡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往颍川侯府去?”
圣上比这三岁小孩儿高得多,他的外袍一折为二,再披在阮仁燧肩上,也显得宽宽大大的。
阮仁燧拽着两条袖子,在自己胸前打个结,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他不说“阿耶再见”,也不说“孩儿告退”。
这是他对于他阿耶恶意传播他绰号的惩罚!
走出去没几步,忽的想起一事,阮仁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回头再看,他阿耶居然还没有进去,仍旧在门外目送着他……
见他回头,脸上显露出一点疑惑:“怎么了?”
夜里其实是有点冷的,他阿耶身上也只穿着单衣。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小脾气,一下子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他哒哒哒跑回去,抱住他阿耶的手臂:“阿耶,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
披香殿。
德妃这会儿其实已经有点困了,洗漱之后,披散着头发,坐在灯前,托着腮出神。
今晚上是燕吉值夜,看自家娘娘半刻钟不到,就打了好几个瞌睡,便劝她:“娘娘还是先歇着吧,小殿下身边有那么多人跟着,不会有事儿的……”
德妃又打个哈欠,用帕子揩了揩眼角溢出来的泪:“再等等吧,不差这么一会儿了。”
结果却有崇勋殿的人来回话:“陛下请娘娘放心,小殿下今晚在崇勋殿过夜……”
德妃小小地吃了一惊:“岁岁怎么跑到崇勋殿去了?”
……
崇勋殿。
阮仁燧是为了广德侯府的事情,专门折返回来的。
他犹豫着,说起了广德侯世子:“我记得他的寿数并不算是很长……”
圣上听得怔住,会意过来,了然道:“后来爵位给了他同父同母的弟弟毛二吗?”
阮仁燧有些讶异,心下微动,忽的冒出来一个主意。
他叹息着摇头:“爵位给了世子的独女毛小娘子……”
圣上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岁岁,你以后还是不要骗人了,被人戳穿,是很尴尬的,阿耶真不忍心看你这样。”
阮仁燧:“……”
阮仁燧呵呵一笑,镇定自若:“阿耶,你不要这样好吗?猜错了就攻击我?太没有风度了吧!”
圣上笑微微地曲起手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敲:“世子之妻出自郑国公府,与贵妃是堂姐妹,广德侯行事向来求稳,怎么可能选陈家的外孙女袭爵?”
“当然还是嫡出的毛二更适合一些。”
圣上辣评冤种:“你以为谁都是你吗?”
阮仁燧:“……”
在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夜晚,有一个三岁小孩儿(其实不然)的心,静悄悄地碎了。
……
因要出宫去参与颍川侯府的喜宴,第二日阮仁燧虽决定了要请假,但还是起了个大早。
圣上叫人服侍着着衣,见他起了,不免有些讶异。
他倒是说呢:“再睡会儿吧,反正有空。”
阮仁燧摇摇头,自己把鞋穿上,活动一下腿脚,说:“阿耶,你自己吃饭吧,我回披香殿去了。”
他说:“我一晚上没回去,阿娘肯定想我了,我要跟阿娘一起吃早饭!”
圣上叫他这话给触动到了情肠,蹲下身去,轻轻地抱了抱他,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去吧!”
阮仁燧响亮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德妃见他回来,果然高兴,知道他还没有用早饭,专门来陪自己,又是熨帖,又是无奈:“大早晨空着肚子走这么远,多饿呀!”
阮仁燧乖乖地说:“我想阿娘嘛!”
德妃感动不已,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叫燕吉摆饭。
阮仁燧就知道:“阿娘,敢情你也还没吃啊?”
德妃“嗐”了一声,含笑道:“万一你回来呢?我就想着再等等……”
娘俩儿凑在一起,亲亲热热地把早饭吃完,再擦擦嘴,漱漱口,就各自忙活去了。
今天是德妃听谭郎中讲课的日子。
阮仁燧呢,则找了易女官来帮忙,问她知不知道神都城外,哪里有栗子园。
前几天还听他阿娘提起来呢,左右有空,他下午没什么事儿,约着曹奇武一起,出城摘栗子去!
栗子在本朝不算是多稀罕的东西,找块山地种上几棵,没几年就能结果。
易女官原是寻常出身,入宫多年,也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一路过来的,在神都城外置了些田地。
相较于金银字画,她还是觉得土地更加叫人安心。
这会儿小殿下问了,她就说:“您要是不嫌弃,就到我那儿去看看吧,不算多,就几十棵,不过我估计着您应该是够用了。”
知道他今天是跟小时女官一起出去,遂道:“我跟小时说说地址,到时候您直接去就成了……”
阮仁燧谢过她,爽快地应了声:“好!”
……
颍川侯府。
同样是办喜事,今次曾二娘子订亲,规格显然就要比作为世孙的兄长订亲时小一些。
这事儿唐氏夫人倒是没什么怨言。
一则世孙是长兄,二则,毕竟那是承爵之人嘛!
不必争一时的长短。
只是论起来客的规模和含金量,反倒是曾二娘子压了异母所出的兄长一头。
首相唐红是唐氏夫人嫡亲的姨母,必然是要来的。
她既到了,朝中诸多官员,怎么可能不给面子?
人到也好,礼到也罢,总归要有所表示的。
唐红的女儿、唐氏夫人的表妹小唐氏是靖海侯府的世子夫人,两人亲如手足,靖海侯府当然也得来捧捧场子。
女婿出自赵国公府旁支,总归是一个姓氏,是以赵国公府也得来凑个热闹。
又因为唐氏夫人时常进宫,同内庭女官们相处得不坏,嘉贞娘子等诸多女官也过来了。
唐氏夫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清早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住。
颍川侯夫人也挺高兴的,她跟儿媳妇是有过龃龉,但曾二娘子是亲孙女,总归也是希望自家孩子过得好的。
世孙夫人因前几日见了红,一直都在静养,今天倒是出来了,只是因有身孕,一干事情全都推脱出去,分毫不沾。
有亲戚过来,就笑吟吟地说:“母亲心疼我,舍不得让我操劳呢!”
亲戚们知道侯府婆媳之间的关系,心下微妙,又不愿掺和,便也就说几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话,客客气气地把那一页给翻过去了。
这场喜宴的高潮,是内庭女官带来了太后娘娘的赐礼,乃至于皇长子的亲临。
这可是世孙订亲,乃至于成婚之时都没有得到的殊荣!
世孙夫人原还耐得住性子,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得变了又变。
瞥一眼人群正中的曾二娘子,心下愈发忌惮。
一对新人到近前来谢恩,又向皇长子见礼,阮仁燧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年轻的曾二娘子和甘氏郎君。
曾二娘子眉目舒朗,落落大方。
甘氏郎君倒是有一副很好的相貌,温润如玉。
阮仁燧倏然间想起了一点八卦。
前世还有人说,曾元直跟他妹妹,也就是后来嫁入英国公府的曾娘子并非同父所出……
仿佛是曾二娘子外放在外的时候,也曾有过红袖添香。
不过这事儿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阮仁燧自己送了新人彩云仙鹤白玉带两条和八扇倭金描蝴蝶围屏,此外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
唐氏夫人知道,不免有些讶异。
因为太贵重了。
因与皇长子无甚交际,便私底下去问与他同行的小时女官:“楚王殿下怎么给了这么厚的礼?”
小时女官也不知道,只是私底下忖度着:或许他前世与曾二娘子夫妇,亦或者曾二娘子的儿女有什么缘法?
便言简意赅地道:“他既给,也是二娘子的颜面,夫人大方收着也就是了,不必多想。”
唐氏夫人也就应了。
阮仁燧这份厚礼,其实是替他阿耶送的。
怎么说呢,依照他阿耶处事的面面俱到,知道曾二娘子之子曾元直是个能臣,按理说,会提前给这对新婚夫妇一点体面的。
可是他没有。
阮仁燧就知道,他阿耶是顾虑到他这个儿子,怕他吃醋,心里边不是滋味。
阮仁燧心领了,所以自己替他阿耶补上了。
将心比心。
哎~
阮仁燧心说:岁岁,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孩儿!
才刚自卖自夸完,就听见后院那边传出来些许嘈杂,其中夹杂着惊呼声和尖锐的叫嚷声……
有瓜!
阮仁燧麻利地从椅子上跳下去,三步迈作两步,赶紧凑过去了!
……
这事儿其实是曾四夫人提起来的。
一群女眷们在这儿聚着叙话,阴差阳错地提起了身上的病痛,这一下子,可真是打开了话匣子。
人上了年纪,身体本就大不如前,尤其是经历了生育折磨的,多有一些难言之苦。
丁玄度之妻丁夫人就说起自己身上的病灶来:“人啊,都是不听劝,我年轻的时候,盛夏时节,行经也吃冰的,就是图那口凉快,我阿娘训斥我,说我老了就知道苦了,我也不听……”
她唉声叹气:“现在老了,信了,也晚了!”
又说胳膊肘、膝关节就跟缺了油的门轴似的,蹲一下,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响。
曾四夫人就说自己有个远房亲戚,家里边是开医馆,学过一些针灸按摩,若是丁夫人不嫌弃,就让她来试试。
丁夫人起初不肯:“怎么能让贵府的客人做这个?不成,不成!”
曾四夫人就叹口气,说:“也是给她寻个营生,您老人家就当是发发慈悲吧,若觉得好,以后逢人夸她几句,由您作保,说不定她还能再把医馆给开起来……”
其余人也劝。
丁夫人便意动了。
曾四夫人便叫人请了自己的表妹过来,是个年近三旬的小妇人,模样有些秀气,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近前来行个礼,与丁夫人一道往里间去,为她推拿。
过了会儿,丁夫人从里头出来,脸色明朗异常:“还真是很不坏!”
那小妇人低声说:“夫人抬爱,其实也只能缓和一二,不能根治的……”
曾四夫人嗔怪地斜了她一眼:“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就爱把自己往低处说!”
又忽的想起来似的,问颍川侯夫人:“也叫她给大哥瞧瞧吧,缓和一点是一点不是?”
颍川侯夫人大为意动。
世孙夫人在旁笑道:“这倒是好……”
又跟众人说起来:“我先前找了个苗医来,想给公公治腿,只是被婆婆给否了,到底我初来乍到,不懂府上的事情。”
她说:“这回人是四婶带来的,婆婆总归能信得过了吧?”
宾客们脸色各异,神情微妙。
丁夫人瞧了曾四夫人一眼,捎带着一斜世孙夫人,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没有人注意到,她跟那小妇人从房里出来之后,她的陪房便悄悄离开了。
丁夫人性情慈和,一向与人为善。
但要是有人想拿她做梯子,打什么算盘……
只怕是找错了人!
第155章 第 155 章 母子俩异口同声:“住……
颍川侯夫人起初也没多想。
儿子的腿病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经年累月,这病不仅仅是长在儿子的腿上,也生在她的心里。
早先孙媳妇设法找了个苗医, 那时候颍川侯夫人就有所意动了。
只是后来被儿子跟儿媳妇给撅回去,也就罢了。
但现在这个,总是个正经的大夫了吧?
尤其丁夫人还亲自试了, 的确说是好啊!
颍川侯夫人就责备小儿媳妇:“既有这样可靠的人,怎么不早说?”
曾四夫人面露难色, 说:“娘,你别怨我, 我之前是想说来着, 只是看侄媳妇正经找了大夫回来,都被大嫂给否了, 哪里还敢作声?”
世孙夫人叹了口气,在旁说:“祖母,四婶也有她的难处。”
颍川侯夫人看看儿媳妇,再看看孙媳妇,心里边隐约明白了几分。
她跟唐氏夫人不太和睦是真的, 但是自家人、自家事, 关起门来处置。
没道理赶在孙女订亲的日子里, 当着众多宾客的面, 让外人看笑话。
颍川侯夫人就跟曾四夫人说:“这事儿啊, 还真怪不到你大嫂, 是你大哥给否了的……”
她神情无奈:“他说那个苗医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 不明根底,开的方子又古怪,实在是不敢用他的药——现在好歹还能走呢, 等用完药,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话明里是在给唐氏夫人站台,暗里其实已经存了弹压世孙夫人的意思了。
曾二夫人跟曾三夫人的丈夫皆是庶出,妯娌两个情况相似,这会儿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都无心去掺和嫡系那边的争端,只管低下头,明哲保身。
曾四夫人听得分明,就知道婆婆心里边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只是世孙夫人从来就不是会看人脸色的性子,丝毫没察觉到,这会儿还依照先前跟曾四夫人计划的,继续向下推进。
“只是祖母,我想着雷家姑姑毕竟是咱们家的亲戚,丧夫之后前来投奔,公公这腿病又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除根的……”
雷家姑姑就是曾四夫人的表妹。
世孙夫人面露忖度,故意思虑着道:“您想,她一个女医,给公公看病,多不方便?要是有个名分的话,也就顺理成章了……”
颍川侯夫人瞠目结舌!
她知道孙媳妇八成是跟小儿媳妇凑在一起,撺掇着想干点什么让大儿媳妇难堪了。
只是她哪里想得到,这对卧龙凤雏会当众说出这种话来?
这脑回路太过于清奇,甚至于连她都给镇住了!
众多宾客脸色微妙。
丁夫人嘿然不语,雷娘子垂眸静坐,场面一时寂静得可怕。
而越是寂静,就越是彰显得唐氏夫人的脚步声沉闷。
她神情凛然,带着几个亲随过来,面沉如水。
靖海侯夫人眼尖,瞧见唐氏夫人身后还跟着丁夫人的陪房,再看一眼同丁夫人跪坐在一起的雷娘子,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
世孙夫人是晚辈,见婆母过来,自然得起身去迎。
曾四夫人既是妯娌,又是弟妹,也同二、三两位妯娌随之起身。
世孙夫人尤且不觉有异,眸光得意,脸上带笑,当先行了个万福礼:“婆婆过来了?正好这儿有件事,还得叫您知道……”
她还想着说雷娘子的事儿呢,结果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唐氏夫人一记耳光扇倒在地!
好响亮的一声。
曾二夫人和曾三夫人都吓了一跳,曾四夫人更觉得这一耳光的掌风好像是捎带着扫到了自己脸上似的,刮得她皮肉生疼!
世孙夫人应声而倒。
她的侍女们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慌忙将她扶起。
唐氏夫人那一巴掌用足了力气,世孙夫人这会儿岂止是脸,半边脑子都是木的,嗡嗡作响,久不回神。
曾四夫人看得胆战心惊,还没等回过神来,唐氏夫人已经上前一步,孔武有力地揪住她前胸衣襟,同样毫不留情地甩了她一记耳光!
又是好响亮的一声!
曾二夫人跟曾三夫人瑟瑟地往后边退了一点。
大嫂,打完她们就不能打我们了哦……
唐氏夫人却没有理会世孙夫人和曾四夫人,先去丁夫人跟前,跟雷娘子行礼致歉:“妹妹,我实在不知道,她们背地里居然做了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红了眼眶,惭愧不已:“你不嫌弃曾家简陋,肯来投奔,是瞧得见我们,结果家里头这样薄待你,实在是叫我羞愧……”
唐氏夫人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是什么虎穴狼窝,自家亲戚吃了几口饭罢了,居然就要人家卖身了!”
雷娘子慌忙还礼:“夫人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唐氏夫人赶忙把她给扶起来:“快别这么说,这才真是要羞煞我呢!”
又同丁夫人低头致意,一是称谢,二是致歉:“今天是小女的定亲之喜,您肯登门,是我们的光彩,没成想出了这种事,还是您使人去知会,我才晓得,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才好!”
靖海侯夫人早已经有所猜测,听到这里,也不过是将猜测坐实罢了。
其余人却是直到此时此刻,才恍然大悟。
曾四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表妹:“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居然暗地里设局诋毁我?!”
雷娘子默然不语。
靖海侯夫人看不过去,倒是说了句:“曾四夫人,你是不是把‘好心好意’理解成居心叵测了?”
她说:“因为真正好心好意的人,是不会想方设法,安排自己表妹为人妾侍的。”
曾四夫人一时语滞,脸上涨红,嘴唇动了动,意欲分辩。
那边唐氏夫人一个扭头,果断地又给了她一耳光:“颍川侯府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还敢在这里强词夺理!”
说完,捎带着给了还在捂着脸愣神的世孙夫人一下:“还有你!”
唐氏夫人厉声道:“自高皇帝起,本朝几乎就没有出过男太医,也没见历代被诊脉的帝后显贵,有哪个觉得不自在了,怎么着,到你这里,还给新增了一条规矩?”
世孙夫人当众蒙受如此奇耻大辱,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头脸上去了:“你——”
唐氏夫人冷冷地觑着她,居高临下道:“周氏,你不要给我你你我我的,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今天的事情,这么多双眼睛瞧着看着,你辱蔑自家亲戚在先,搅扰骨肉订婚之喜在后,又对婆母不恭,出言不逊,我现在就能使人去太常寺,走程序休妻!”
“我可不是德庆侯府的人,有那么好的性子,还得顾全你母亲的情面,最后给了一个和离——没这回事!”
她断然道:“一旦去了,就是休妻,不服气?我们就去御前打打官司,看看孰是孰非!”
世孙夫人几近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下去。
她知道,唐氏夫人真的能做出来这件事!
而这回的事情,唐氏夫人也的的确确是当众拿到了她的把柄,就算是去打官司,也不会有人同情她的。
世孙夫人脸上情绪几变,不得不低下头去:“婆婆,是,是我错了……”
唐氏夫人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周氏,你该好好改一改你娘留给你的那些恶习,别总还记得自己的出身如何如何显赫,如何如何了不起。”
“我知道你是侯府女,还有个首相外祖父,只是你最好也知道——”
她说:“当我真的能把我的首相姨母请过来的时候,你最好也真的能把你的首相外祖父请来!”
世孙夫人:“……”
世孙夫人且羞且愤,倍觉羞辱,眼泪顺着红肿作痛的脸颊流下来,辣得生疼。
唐氏夫人看她默然不语,冷哼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当下吩咐侍从:“带着她们俩去家庙,世孙夫人有孕在身,跪一个时辰也就算了,四夫人既是长辈,又无身孕,跪两个时辰,好好清醒清醒!”
世孙夫人捂着自己还没有显形的肚子,眼泪涟涟地看着颍川侯夫人。
颍川侯夫人却很平静,朝她们俩摆摆手,说:“听你婆婆的话,去吧。”
曾四夫人和世孙夫人被人领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唐氏夫人又罚酒三杯,跟一众宾客们致歉:“今天的事情,叫诸位见笑了,也是我们家招待不周……”
事情传到前院那边去,颍川侯并不作声。
世子则是吩咐亲信:“夫妻一体,叫世孙和四弟都去家庙,跟他们妻室一起跪同样的时辰。”
亲信领命而去。
订婚仪式举办得很顺利,来客们看了两场热闹,也是心满意足。
到了晚上,颍川侯私底下跟老妻说起来:“我看他们两个都很有些样子了,该放手的时候,也该放了……”
颍川侯夫人有些愁苦:“孙媳妇的性子,怕不是这一回就能拧回来的。”
颍川侯叹了口气:“好在唐氏能压得住她。”
颍川侯夫人自己也跟着叹了口气。
因有心事,她这一晚睡得断断续续,天还没亮,就睁开眼了,一直熬到了天明。
……
阮仁燧看了颍川侯府的热闹,晚上回去还说给他阿娘听。
德妃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倒是说了句实在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一样。”
颍川侯府是这样,德庆侯府是这样。
英国公府,乃至于其余公侯府邸,在外人没见到的时候,难道就是一池静水?
私底下,都是暗潮汹涌的。
倒是听说颍川侯夫人将中馈诸事尽数交付给了唐氏夫人,此后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静居养老了。
易女官知道了,都说:“但愿世孙夫人能稳得下来吧,这回的事情,已经让她声名大损,再闹起来,甭管有理没理,世人都会以为是她在胡闹的……”
阮仁燧也说呢:“是啊,她不该把丁夫人牵扯进去的。”
丁夫人是谁?
宰相之妻!
人家是客人,是去庆贺你夫妹喜事的,结果你拿人家做筏子搞宅斗,还要用丁夫人来做梯子,把投奔的亲戚弄去做妾侍?
一是欺人太甚,二来……也太没有眼力见了!
不过,这就是晚上才会发生的事情了。
这会儿才是午后,阮仁燧吃得饱饱的,大大方方地借了颍川侯府的地方午睡。
唐氏夫人不敢怠慢这位贵客,专程把自己的房间给腾出来了,宫廷侍从守在里头,她的人守在外头。
阮仁燧美美地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喝一杯水,擦擦脸,出门寻曹奇武去。
……
龙川书院。
阮仁燧看见曹奇武的同时,也看见他头上飘过了一行字。
#我阿娘已经三天没打我了!#
曹奇武把家里的蚊帐给剪了,而后还很心灵手巧地缝成长柱状,往里头放一个苹果,再栓个疙瘩系紧,用来cos流星锤。
阮仁燧由衷地说:“这……让你阿娘知道,会挨打吧?”
快乐小狗曹奇武答非所问:“岁岁,我也给你做了一把流星锤——你看!”
掏.jpg
阮仁燧被感动了:“你真好!”
两只快乐小狗开始快活地“嗷呜嗷呜”叫着,你追我赶,抡流星锤。
东园的院墙旁设置有一座很大的凉亭,大公主跟自己的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整理资料。
她们在这边,元明珠和她的小伙伴们在那边。
大公主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实际上还是悄悄地竖起小耳朵,希望能偷听到对方那一组的进度。
亦或者是……
把脖子往对方那边伸一伸,说不定能看到点什么呢?
没想到,最后还是元明珠先叫了她一声:“元宝珠。”
大公主暗暗地清了清嗓子:“怎么,你有事吗?”
元明珠看她的神色很古怪:“我听人说,你们几个人成婚了?”
宋琢玉有心想解释一下自己其实不在里边的,想一想双方之间的竞争关系,到底还是作罢了。
就听大公主理直气壮地道:“怎么了,羡慕我,是吗?!”
宋琢玉:“……”
元明珠:“……”
元明珠嘴唇顿了顿,没再说话。
大公主心想:可恶!
主动来跟我搭话,我说了,她又不说了!
秋风微凉,吹动了地上的落叶,也将追笑声送到了她们耳中。
元明珠支着下颌,忽然间又叫了声:“元宝珠。”
大公主有点不耐烦地应了声:“你又怎么啦?!”
元明珠就指了个方向给她看:“那是不是你弟弟?”
大公主探头一瞧,就见自己弟弟正跟曹奇武追逐打闹,一人手里摇着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哈哈哈怪笑着四处乱跑。
大公主:“……”
大公主还想解释一句“那是表弟,不是亲弟弟”呢,只是没等她说出来,阮仁燧手里边那只流星锤便猝然脱手,砸到墙头上那一丛与世无争的仙人掌身上了。
在场的小朋友们全都吓了一跳!
旋即又一起围了上去。
庞君仪离得最近,过去蹲下来瞧了一眼,有些惋惜:“它掉了一片叶子,上边都长出花苞来了!”
大公主皱着眉头,神情不忍,犹豫着问:“它这是死了吗?”
元明珠的声音从她们头顶传过来:“没有。”
她说:“仙人掌是很容易活的。”
大公主和庞君仪一起抬起头来看她。
元明珠让她们让一让,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折叠几下之后,垫在手上,将那片仙人掌拿起来了:“我把它带回去,专门找个花盆养着吧,能活的。”
大公主下意识道:“那朵花还会再开吗?”
元明珠很肯定地说:“会的!”
场面短暂地陷入了寂静。
几瞬之后,大公主有点别扭地道:“元明珠,其实你也是个挺好的人……”
元明珠瞧了她一眼,下颌抬起:“你是第八名还是第七名来着?我不接受手下败将对我的评价。”
说完,扬长而去。
大公主:“……”
大公主气急败坏,捡起弟弟刚才脱手飞出的流星锤,就要挥舞起来抡她:“元明珠,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庞君仪跟汪明娘一左一右赶紧抱住她:“宝珠,你冷静啊!”
……
阮仁燧跟曹奇武丢掉调查报告,也丢掉了他们的流星锤,坐着马车,兴高采烈地出城摘栗子去了。
午后的日光和煦,风也刚好。
他们俩把马车的窗户打开,帘子堆到一起,趴在窗户上,怪叫着,唱着自己可能也听不真切的歌儿。
易女官的栗子树,距离神都其实已经有段距离了。
好在他们俩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足够造作。
栗子树矮矮的,倒是不高,长条斜纹的树叶绿得发黄,枝干上挂着许许多多的深绿色毛球儿。
有炸开了口的,也有嘴巴闭得紧紧的的。
小时女官抬头端详了会儿,还是从车厢里摸了两幅手套出来,分别递给两个孩子:“小心被扎到手。”
又叫侍从分步不离地守着他们:“别看有手套就疏忽,地上也有熟掉了的栗子,万一摔倒扎到脸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各自分了一棵树,爬上爬下,摘满篮子,又相约着找个地方把栗子给拆分开。
秋风朗旭,有不知名的山鸟在叫。
不远处平地上高高地立着几棵梧桐,枝繁叶茂,阳光被遮得严严实实,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浓阴。
两个小孩儿一屁股坐下,仍旧戴着厚厚的手套,兴奋不已地开始剥分板栗。
小时女官瞧着那两双小手颇不方便,还从腰间取出匕首,剔开口儿,替他们剥了两颗新栗子来吃。
没有下过炒煮过的栗子,有种奇妙的清甜。
一口咬下去,伴着很轻微的咯吱声,如食百合。
易女官这儿不只有栗子,也有熟透了的枣儿和柿子。
两个小孩儿或打或摘,最后吃力地拎着一只满满的小篮子,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小时女官先送曹奇武回家,到门口喊了一声,曹太太就头顶冒火地出来了:“小三儿,是不是你把蚊帐给剪了?!”
曹奇武:“……”
天可怜见,曹奇武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曹太太这才瞧见有客人,赶忙请他们入内吃茶,再见儿子手里边拎着的那只小篮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哟,这就有柿子啦?”
又问阮仁燧:“岁岁,你吃柿饼不吃?吃的话,到时候我也给你做点。”
阮仁燧满口应下:“吃!”
……
披香殿。
阮仁燧回到家里,就觉得殿里边的氛围不太对。
他阿耶神色如常,正坐在窗边看书。
他阿娘脸上的表情却有点恍惚,更有甚者,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他有点担心,暂且就顾不上什么栗子不栗子了,哒哒哒跑过去,很关切地叫了声:“阿娘,你怎么啦?”
德妃回过神来,见是儿子,下意识地笑了一笑。
摘掉他头顶的一根小草屑,略微怔楞了一下,她眼睛忽然间亮了起来。
“岁岁,阿娘给你出道题,你做做看,怎么样?”
阮仁燧不明所以:“啊?”
再一扭头,就见他阿耶从手里的书本上暂且挪开视线,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末了,又大发慈悲,给了他一个前情提示:“神都几个入选朝天郎和朝天女的小孩儿,今天进宫了。”
阮仁燧:“……”
阮仁燧就知道他阿娘的鸡娃之魂又在熊熊燃烧了。
那边儿德妃稍显焦虑地从旁边摸过来一张试题,念给儿子听:“鸡跟兔子装在同一个笼子里,一共有三十五个头,九十六条腿,那么鸡跟兔子分别有多少只呢?”
德妃一脸殷切地看着儿子:“岁岁,你能答出来吗?”
她说:“薛家那个小郎君,就比你大几岁,一口就喊出答案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镇定自若:“哦,可能薛小公子是个骆宾王一样的人物吧,七岁能文……”
德妃有点着急了:“我们岁岁也不差呀!”
阮仁燧自我认知相当地明确:“我跟他不一样,我是扶不起的阿斗!”
德妃:“……”
圣上险些笑出声来。
德妃有点头疼,还是不愿放弃:“你算算看嘛,你们不是开始学算术了吗?”
她重新又列举了一遍:“三十五个头,九十六条腿……”
阮仁燧畅想了一下:“兔头,还有鸡腿……嘿嘿,那很美味了!”
德妃:“……”
圣上看爱妃这会儿都快碎了,就暂且把书合上,替她解了个围:“你记错了,不是三十五个头——是三十六个。”
关键时刻,阮仁燧跟德妃展现出惊人相似的脑回路:“啊?”
母子俩面露茫然,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圣上好整以暇地道:“因为还有一头猪在做题。”
德妃:“……”
德妃还没回过神来,阮仁燧已经先一步wer wer叫起来了:“阿耶,那你也是猪——你是老猪!”
圣上“啧啧”了两声,幽幽地道:“不见得谁老吧?”
阮仁燧破防大叫:“阿娘,你看他!!!”
德妃护着他,把鸡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嗔怪圣上:“你干嘛欺负岁岁呀!”
搂着儿子小小的身体,又瞧见他带回来的小篮子了:“那是什么呀?”
等近侍提过来,让她看了,她怔在当场。
德妃实在是没想到,前几日她随口那么一说,儿子还真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把栗子弄回来了!
德妃懊悔不已:“是阿娘不好,阿娘总喜欢跟人攀比,看不到自己已经得到的……”
她捧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薛小公子肯定不会因为他阿娘的一句话,就跑到城外去给他阿娘摘这么多栗子回来的!”
阮仁燧亲昵地搂着他阿娘的脖颈,用力地“嗯!”了一声。
圣上抄着手,在旁边凉凉地道:“那可不一定啊……”
母子俩同时掉头过去,冲着这个引发一切争端的祸头子开炮:“住口,你这个刁民!”
圣上:“……”
第156章 慎买!!! 番外之星际篇1
星际, 背景如下。
申申:第二区财阀长女,美貌夺目,多才多艺, 顶级插花艺术家,笨蛋美人,道德极低。
登:与第一区最高执政官母亲不和, 离家在外的俊美赘婿,学历极好, 道德极低。
岁岁:夏侯燧,独子, 一岁多了, 但是因基因疾病导致智商发育不全,可爱笨蛋。
夏侯夫人:暴发户财阀, 有点智慧,但是不多。
……
阮仁燧一觉睡醒,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怡人的芳香。
很难用某种花香,或者是木香来形容他所嗅到的那个味道。
那香气如同一首乐曲,是循序渐进的。
起初是兰花的清幽, 如在空谷, 偶然嗅到了一缕芬芳。
而后是松柏的凛冽, 裹挟着极北之地的霜寒。
最后是一种很清甜的果香, 闻起来柔柔的, 软软的, 叫人忍不住想要动一动嘴巴……
他心里边想动一动嘴巴, 实际上也真的这么做了。
紧跟着一睁眼——阮仁燧吓了一跳!
这是哪儿?!
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反正不是披香殿!
那自己闻到的那股香气……
阮仁燧忐忑不安地思忖着,却嗅到那股香气倏然间近了, 两只熟悉的温热手掌从高处向他伸来……
下一瞬,他被人轻轻地抱起来,搂在怀里,温柔地拍了拍。
“让妈妈来看一看,是哪个小宝宝这么可爱,睡醒了也不哭不闹呀?”
亲昵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呀,原来是我们可爱的小岁岁!”
阮仁燧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他阿娘!
怎么阿娘说起话来怪怪的……
还有……
他试探着动了动手和脚——怎么感觉自己变小了?
还没等反应过来,阮仁燧就听他阿娘轻轻说:“艾米,切换到日间模式。”
阮仁燧还在想这个“艾米”是谁,下一瞬,空气里倏然间传来一道极其古怪的女声!
“好的,已为您切换至日间模式,室内26℃,湿度、光照适宜,全天候空气净化,保障您的生活。”
房间里的光线由暗转明,海浪般细微的潮水声响起,窗帘自动打开了。
阮仁燧实在吓了一跳!
他紧紧地搂住他阿娘的脖颈,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同时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为什么一下子就亮了?
灯在哪里?
窗帘怎么忽然间就打开了?
房间里除了他阿娘,也没有别人啊……
他阿娘单臂抱着他,另一只手去拉他因为害怕而握得紧紧的那只小手:“岁岁怎么啦?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
阮仁燧低头看她,不禁又吃了一惊!
抱着他的的确是他阿娘,只是现下他阿娘的妆扮,看起来也太古怪了一点!
头发倒是盘得齐整,身上却穿了一件露出手臂的裙子,耳畔和脖颈处都用珍珠装饰,看起来有点怪。
但还是很好看!
阿娘有点怪,他身处的这个地方也有点怪……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他阿娘。
他阿娘温柔又耐心地宽抚着他:“岁岁,忽然间亮灯,是不是吓到你了?”
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又说:“艾米,以后把灯光跟窗帘的反应时间再调慢一倍!”
又是那个古怪的女声,在半空中响起:“好的,主人。”
阮仁燧两条小胳膊紧紧地搂着他阿娘,又哆嗦了一下。
他阿娘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踱步到墙边去,在某个圆点上按了一下:“管家,再换个声控ai,这个岁岁不喜欢。”
阮仁燧好奇不已地盯着那个圆点!
更让他惊奇的事情还在后边——那个圆点居然说话了!
它说:“好的,小姐,我马上就去办!”
阮仁燧瞠目结舌!
他试探着伸手去摸那个圆点,奈何人太小,胳膊太短,够不到。
好在他阿娘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笑吟吟地亲了亲他,将他抱得低一点,让他去摸。
阮仁燧的小手点上去——看这只手的大小,他猜测自己现在最多一岁半!
嗡……
手指触碰上去,伴随着极轻微的震动感。
下一瞬,那圆点说起话来了:“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阮仁燧惊奇不已!
他忍不住拍了拍面前的这堵墙,心想:里边砌了个人?
但拍起来也不像是空心墙啊!
阮仁燧摸来摸去。
阮仁燧好奇不已!
他阿娘任由他摸来摸去,同时跟那圆点说:“没事儿。”
阮仁燧又戳了几下,却没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他也就暂时没了兴趣。
再在他阿娘怀里一转头,很好奇地打量着整间房子。
巨大的几人高的玻璃看不见一丝灰尘,窗外的蓝天白云一览无余。
米白色的刺绣窗帘温驯地低垂着,同旁边配色典雅的窗棂和墙面上的挂画相得益彰。
他刚刚从一张粉蓝色的床上被抱起,床的四周都被围起,有两个保母模样的妇人守在一边。
还有头顶的灯……
阮仁燧心想:都没有火,灯是怎么亮的?
不过像是一簇琉璃花似的,层层叠叠地铺下来,倒是真的很美!
他看得出了神。
他阿娘察觉到了,摸摸他的头,问他:“宝贝,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吊灯?”
阮仁燧眼睛亮亮地点了下头:“嗯!”
他阿娘就又按了下那个圆点:“管家,找两个人来,把卧室的吊灯拆下来,岁岁想玩。”
阮仁燧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但是能做一个这样新奇的梦,多有意思啊!
他美美地咧开嘴笑:“谢谢阿娘!”
抱着他的人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
夏侯申申瞳孔地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岁岁,你刚刚是说话了吗?”
阮仁燧不明白他阿娘为什么这么吃惊。
他说:“谢谢阿娘让人把灯拆下来给我玩!”
夏侯申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险些没有站住!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将怀里的孩子紧紧搂住,殷切不已地道:“宝宝,你叫妈妈!”
阮仁燧就乖乖地叫:“妈妈!”
夏侯申申眼眶含泪,说:“再叫一声!”
阮仁燧伸出小手去给她擦脸上的泪珠,连着叫了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只是他还是觉得叫“阿娘”更顺口:“阿娘,你这么打扮也特别好看!”
夏侯申申抱着他坐到沙发上,几瞬之间,泪流满面。
好容易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抱着他,风也似的到那圆点面前去:“赶紧联系我妈,告诉她,岁岁会说话了!”
……
阮仁燧扶着沙发,迈着小步子,好奇不已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夏侯夫人跟女儿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脸震动、欣慰、慈爱,乃至于苦尽甘来地看着他走来走去。
夏侯夫人现在还觉得不可置信。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岁岁,我是谁?”
阮仁燧很麻利地说:“外祖母!”
夏侯夫人又指着女儿,问他:“那是谁?”
阮仁燧同样很麻利地说:“那是阿娘!”
夏侯申申坐在一边,喜极而泣,不住地流眼泪。
夏侯夫人也是才刚哭完,拍拍手,叫宝贝金孙过来,一把搂着之后,跟女儿说:“别听外边那些人瞎说,什么基因病?我看这叫厚积薄发!看我们岁岁,多聪明的一个小孩儿啊!”
她满脸骄傲:“这才一岁半,就能这么流利地说话了!”
夏侯申申也是满脸欣慰:“是啊,我就知道,我们岁岁是个天才!”
又觉得奇怪:“妈,你说岁岁为什么会管我叫‘阿娘’呢?”
她这么说,同时也瞧着儿子,笑眯眯地用自己的脸去蹭他的脸:“为什么呀,小岁岁?”
阮仁燧一边被阿娘给逗得咯咯笑,一边理所应当地说:“阿娘就是阿娘嘛!”
夏侯申申笑着跟他蹭脸儿:“呜哇~我们岁岁说的都对!”
夏侯夫人猜测着:“应该是我之前抱着岁岁看古装剧的时候,他跟着学的……”
不然没道理啊!
夏侯申申就随手把投屏电视给打开了。
阮仁燧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空气中忽然间冒出来一个人!
他吓得一哆嗦!
夏侯申申见状,也吃了一惊,赶忙抱着他哄:“哎呀,岁岁不怕不怕,都是假的……”
等他情绪平复下来一点,又领着他过去摸:“你试试,没人,是假的!”
阮仁燧大着胆子去摸了一下,脸上表情顿变。
咦?
还真是!
阮仁燧开始很新奇地看电视。
这个看不懂。
这个也看不懂。
呜哩哇啦说什么呢,都看不懂!
夏侯夫人猜测着他的想法,找了个古装电视剧给他看。
阮仁燧打眼一瞧,虽然衣服的形制乱七八糟,但终于有那么一点熟悉了……
他专注地看了起来。
夏侯夫人悄悄跟女儿说:“嘿,有门儿!”
夏侯申申一脸欣慰地看着儿子,跟管家说:“叫人投资多拍几部古装剧,岁岁爱看!”
母女俩看孩子一心扎在电视剧上,就在旁边悄悄说话。
夏侯夫人问:“小阮知道这事儿了吗?”
夏侯申申点一点头:“我跟他说了,他说订了最快的星际航班,马上回来。”
夏侯夫人一脸老谋深算但是算不明白的深沉:“申申,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她语重心长:“之前岁岁一直不说话,小阮看起来倒是挺殷勤的,忙前忙后,还请了第一区的医生来给岁岁诊断,咱们家在第一区都没什么门路,他上哪儿去找的医生?”
夏侯申申犹豫着道:“妈,你是觉得他信不过?”
夏侯夫人哼了一声:“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他找的那个什么公孙医生信誓旦旦地说岁岁是基因病,治不了的,可现在呢?”
夏侯申申脸上的表情逐渐沉重了起来。
夏侯夫人有点庆幸:“得亏就只是办了婚礼,没有领结婚证,不然啊……”
夏侯申申低着头,小声说:“我看他不像是那种人……”
夏侯夫人恨铁不成钢:“你就是恋爱脑,能当赘婿的男人,本质上都是贪慕虚荣的!”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爸!”
夏侯申申:“……”
夏侯申申:“那现在怎么办?”
她小声说:“自从他入职之后,集团确实蒸蒸日上了嘛!”
夏侯夫人盘算了会儿,最后说:“先吊着他,虚与委蛇,让他以为有机可乘,等你妹妹从商学院毕业,能接班了,就叫他滚蛋!”
夏侯申申顿了顿,才说:“……妈,是虚与委yi,不是虚与委she。”
夏侯夫人:“……”
“我知道,不用你说!”
夏侯夫人恼羞成怒:“念了个破常青藤,好像多有本事似的!”
夏侯夫人强行转了话题:“当初让夭夭去第一区留学,真是走对了,不仅人长进了,还交到了靠谱的朋友。”
她一脸欣慰:“我听说啊,跟夭夭要好的那个小时,曾经被执政官接见过很多次的……”
……
阮仁燧像是在探险一样,把所有房间都挨着探了一遍。
他不住地问:“为什么灯不用点火,就会亮呢?”
夏侯申申告诉他:“因为有电。”
阮仁燧又问:“什么是电?”
夏侯申申:“……呃,电,就是电嘛!”
阮仁燧就知道:他阿娘也说不上来电是什么。
阮仁燧进了客厅,又问:“这个玻璃怎么这么大?”
夏侯申申:“……”
夏侯申申只能说:“可能是因为玻璃很大,所以它就很大了。”
阮仁燧像只小鸡仔一样,哒哒哒向前走了几步,倏然间意识到这里离地面很高。
阮仁燧哒哒哒又走回去,可怜巴巴地一伸小手:“阿娘,你拉着我,我不敢一个人过去……”
夏侯申申牵着那只小小的手,只觉得心都要化开了:“岁岁不怕,妈妈陪着你呢!”
阮仁燧就叫他阿娘牵着,大着胆子向下张望。
真是好高啊……
又反复把手伸到感应水龙头下边:“为什么把手放上去,就会出水?”
夏侯申申:“……”
夏侯申申只能说:“可能是因为它感觉到了底下有手吧……”
阮仁燧就知道:好吧,他阿娘也不明白!
里里外外挨着把三层总共一千多平的房子看了一遍,他累得躺在沙发上咕嘟咕嘟喝了一整瓶奶粉才缓过来。
阮仁燧悻悻地道:“阿娘,我们家好小啊,都没有花园和马场的吗?”
想了想,又很难过地说:“厨房也很小,顶多装五六个厨子。”
真让人伤心!
一觉睡醒,家道中落了!
他阿娘赶忙说:“有的,有的!”
又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岁岁,妈妈最近在办展,住在这里更方便一点,等展览结束,就回庄园那边去。”
阮仁燧这才高兴了一点:“好吧……”
……
夏侯申申总有种脚踩在棉花上的虚幻感。
她的岁岁,之前被诊断说基因缺陷,不能说话、且智商也无法达到正常人水准的可怜孩子,在看了一点古装连续剧之后,就这么水灵灵地恢复了?!
看他现在多聪明呀!
反正夏侯申申不相信,别的小孩在一岁半的时候,能叭叭叭说这么多哈,问这么多问题!
她总是忍不住叫他:“岁岁,你再叫一句妈妈!”
她的宝宝就很乖地叫她:“妈妈!”
问得多了,夏侯申申又不忍心再问了:“岁岁,你多喝水,当心说的太多,明天嗓子疼……”
她的岁岁就摇摇头,用小鹿一样温柔的眼光注视着她,说:“妈妈,我嗓子不疼,我也想多叫叫你。”
他小脸上的神色有点黯然,还有点歉疚:“我之前好像笨笨的,是不是让你很难过?”
夏侯申申的心呀,都差点碎开了!
她赶忙搂住他,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们岁岁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宝宝,妈妈真高兴能生下你!”
……
第二天清晨,夏侯申申没让厨师们动手,亲自下厨去做宝宝餐。
是香菇鸡肉饼和豆腐肉羹,鲜虾海带汤,还有南瓜小馒头!
阮仁燧隔着玻璃门,惊奇不已地看着香菇鸡肉饼在煎锅上慢慢变色。
阮仁燧拍门。
阮仁燧叫:“妈妈!”
阮仁燧不懂就问:“为什么都没有火,它就熟了?!”
夏侯申申有点头疼。
宝宝会说话了,这是好事。
宝宝很喜欢思考,这也是好事。
但宝宝总是问她一些她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这就很不好!
她只能说:“煎锅是靠电驱动的……”
阮仁燧锲而不舍地问:“所以电是什么呢?”
夏侯申申回答不上来。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电是一种自然现象,指静止或移动的电荷所产生的物理现象,是像电子和质子这样的亚原子粒子之间产生的排斥力和吸引力的一种属性。”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阮仁燧愕然回头,就见他阿耶慢条斯理地脱掉西装外套,顺手将其交给了侍从。
他阿耶这时候看起来还很年轻,微长的黑发被发带束起,露出冷峻朗阔的眉眼。
剪裁得当的西裤和衬衣上身,更显得挺拔俊雅。
他还有点不习惯他阿耶这副装扮,一时看得怔住。
他阿耶就笑眯眯地走过来,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头:“岁岁,怎么啦,你不认识爸爸啦?”
阮仁燧看着他熟悉又稍显陌生的脸,迟疑着,叫了声:“爸爸。”
他阿耶就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夸了他一句:“好孩子。”
又隔着门,含笑跟他阿娘说:“跟师家的企划案顺利结束,项目书我发到你邮箱里了……”
他阿娘正在用一个古里古怪的黑箱子热牛脑,口里还哼着歌儿。
闻言头也没回:“早就跟你说了,常青藤的学历是捐楼换的,我看不懂……”
他阿耶有点讶异:“你不夸夸我吗?”
他阿娘就“哎呀”了一声:“又不是第一次了,夸什么?你先去坐着吧,等我给岁岁热完牛奶再说,忙着呢!”
他阿耶隔着玻璃门站在厨房外边,头顶忽然间涌现出几朵乌云。
然后低下头来看他。
阮仁燧仰着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阿耶向他一笑。
阮仁燧傻乎乎地一咧嘴,露出了嘴里的小米牙。
然后就被他阿耶提着后脖领,拎走了。
阮仁燧在半空中艰难地挣扎:“阿耶,你不要这么拎我……”
几瞬之后,他发觉自己被放到了餐桌上。
他阿耶眉头蹙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还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公孙医生都说绝无可能好转,怎么一下子就好了?”
“是克隆人,还是基因复制?”
“想算计夏侯家,还是意在我?”
“忽然间就会说话了,而且还很会哄人……”
阮仁燧不明所以,而且大理石的餐桌其实有点凉。
他说:“阿耶,怎么啦?”
他阿耶伸手去捏住他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看,嘀咕道:“真挺像的……”
说完又笑了:“装得还挺周全,管申申叫阿娘,管我叫阿耶。”
阮仁燧:“……”
阮仁燧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紧接着屁股就被他阿耶拍了拍,像是撵小羊似的,把他赶到了餐桌的另一头。
那地方有个白方块,上边或三或二的被戳了好多小孔。
他阿耶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钥匙——应该是钥匙?
他阿耶把钥匙递给他,让他攥着,然后笑眯眯地叫他:“岁岁,看见那些小洞了没有?”
阮仁燧茫然地点点头:“嗯。”
他阿耶笑得特别温柔:“你不是很好奇电是什么吗?你戳一下就知道了!”
阮仁燧半信半疑:“……真,真的吗?”
他阿耶特别肯定:“真的!”
第157章 第 157 章 我们娘俩儿怎么都这么……
阮仁燧带回来的那一篮果子, 德妃为表接受,都挨着吃了几口。
那柿子红得像是点亮了的小灯笼,枣儿也甜脆。
至于栗子, 则叫易女官收着,看晾晒处理之后,做粥入馔, 还是干脆用来炒栗子吃。
阮仁燧还跟他阿娘说呢:“曹太太说要晒柿子干儿,说到时候叫我也去吃!”
“那感情好, ”德妃听得笑了,倏然间又有点感慨:“总觉得还是吃河豚的时节, 一眨眼, 就入秋了……”
栗子晾晒了几天,瞧着火候差不多了, 德妃叫人捡了些最好的带上,领着儿子,往千秋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现在她也算是太后娘娘跟前得脸的人之一了,甚至于不需要通传,就能进千秋宫的门。
太后娘娘知道那栗子是孙儿带回宫来的, 倒也不觉讶异。
就是问了阮仁燧一句:“我听皇后说, 龙川书院安排你们做调查报告, 你那份做的怎么样了?”
阮仁燧:“……”
纯血混子-阮仁燧霎时间汗流浃背:“这个, 这个……”
早就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德妃原本还笑盈盈地坐在边上呢, 见状额头也跟着生出来一点汗意。
她赶忙帮孩子解释:“快了, 快了, 之前他还专门跑到东市去调研呢!”
没成想太后娘娘又把枪口转向了她:“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这一回,德妃就要有底气得多了:“大概的轮廓已经出来了,剩下的就是琐碎的细节和词汇修改, 嘉贞姐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说略有些模样了……”
太后娘娘就叫她:“从头到尾,把整本书给我讲一遍。”
德妃面对着嘉贞娘子的时候,可以侃侃而谈,但是到了太后娘娘面前,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太后娘娘的视线被转移开,阮仁燧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只是再看他阿娘神色紧迫,语气还带着点结巴地开始讲书,心又跟着提起来了。
他打断了德妃的话,奶声奶气地叫她:“阿娘,你的声音有点干,喝口水润润嗓子再说!”
德妃听得愣了下神。
那边阮仁燧又说:“太后娘娘又不吃人,我们也有空,慢慢说,不怕的。”
太后娘娘也说:“不急,慢慢来。”
德妃情绪一软,心头的紧迫也随之淡化了几分。
她低头饮了口水,同时也迅速构思了一下整本书的大纲,咽下去之后,重又开始了解说。
起初还有点紧张,声音发直,看儿子像只小狗一样,专心致志地在听,太后娘娘也是面色赞许,便也就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德妃的语气逐渐变得流畅,到最后,甚至接近于从容不迫了。
从头到尾讲述一遍,德妃略有些口干舌燥,有心想再喝口水,只是在没得到太后娘娘评价之前,又不敢贸然伸手。
太后娘娘轻轻地叹了口气。
德妃的心紧跟着提了起来。
不曾想,却听太后娘娘说:“不到半年的时间,竟能有今日的水准,可见是下了苦工的。”
德妃心神一荡,三魂七魄悠悠地飘起来一半儿,赶忙说:“太后娘娘谬赞了……”
太后娘娘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谦逊之词:“你回去做好准备吧,中秋之后,传召五品及以上外命妇入宫,为她们讲一讲这本书。”
德妃愣在当场:“啊?!”
太后娘娘抬眼看她,语气倒是很和煦:“回去把你方才讲的这些一分为五,打出大纲,列出条目来,分五次讲给她们听。”
“至于具体授课的时间,叫皇后斟酌着来定吧。”
她只是提出了一点要求:“你这本书写的是花道,但讲课的时候,不能只局限于花道。”
“内命妇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和楷模,要指引她们向学求道,走正路,走大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德妃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是,妾身明白。”
太后娘娘便点点头,说:“回去准备吧,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让嘉贞帮你参谋。”
德妃咽了口唾沫,应了声:“是。”
……
德妃人在千秋宫的时候,脑子里还好像蒙着一层纱似的,看不真切。
等出了千秋宫的门,叫秋后的凉风一吹,她回过神来,不由得兴奋起来!
德妃有点不确定地问儿子:“刚刚,太后娘娘是不是说,中秋之后,让我给外命妇讲书?”
阮仁燧由衷地为她高兴,当下眉飞色舞地应了声:“是呀!”
德妃有点不确定地问儿子:“中秋之后,太后娘娘让我干什么来着?”
阮仁燧眉飞色舞地回答她:“让阿娘你给外命妇们讲书呀!”
德妃瞬间就觉得脚下生风,好像要飘起来了似的!
让我给外命妇讲书……嘿嘿……让我讲书……
怎么回事,夏侯申申真成大才女啦!
德妃牵着儿子的小手,笑眯眯地往回走。一路上,只觉得秋高气爽,诸事皆宜,怎么看怎么顺眼!
宫道边上种着成片的凤仙花,深红浅粉,胭脂色浓,现下已经到了结果的时候。
德妃停下脚步,专门采了几个果子搁在掌心,蹲下身来,叫儿子来看:“岁岁,你瞧。”
戳一下,那种子便“啪”一下炸开,喷出来几粒黑黑的种子,捎带着变形成了一条一条的扭曲绿条儿。
德妃笑着摘了两根,夹到儿子耳垂上了:“阿娘小的时候,把它当耳环来戴……”
再左右端详一下,很肯定地点点头:“岁岁戴着也很可爱!”
到最后,阮仁燧带着一兜儿凤仙花的果实,德妃带着满脸笑容,母子俩意气风发地回去了。
德妃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去给我找块黑板来!”
想了想,又很懊悔:早知道就好好练字了!
到时候上手一写,让人瞧见夏侯博士板书这么烂,尊师重道的心马上就得少一半!
又让人去开衣橱:“选几件素雅又不失庄重的衣裙和配套的首饰出来,晚点我去看。”
侍从们一一应了,又赶忙去安排。
晚点圣上过来,就见侍从们把前厅的桌椅都给推到一边去了,腾出来好大一片地方,厚铺地毯,上边却只坐了个小岁岁。
宋大监要通禀,圣上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
自己趴在窗边,悄悄地向内观望。
德妃坐在小岁岁的正前方,手边还挂着一块黑板,正有模有样地给讲课。
“我刚才说,近来以花为题材的画作,都有哪些来着?”
德妃作左右逡巡状:“有谁知道?”
小岁岁马上举起了手,大声说:“我,我知道!”
德妃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好,你来说吧。”
小岁岁就字正腔圆地说:“是《银瓶白菊图》、《华春富贵图》、和《丰登报喜图》,等等等等!”
德妃赞许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就是这些!”
圣上险些笑出声来。
里头德妃也蹙着眉头:“……是不是不能这样啊?”
她说:“这是给小孩讲课呢,可命妇们都是成年人了……”
又心思缜密地道:“尤其有些命妇上了年纪,久坐怕也不好。”
阮仁燧就主动提议:“一半阐述课,一半实践课,怎么样?”
他说:“讲完之后,让她们亲自试着插花,既能巩固成果,也有趣味。”
德妃听得眼前一亮:“这个主意好!”
又说:“这本书最开始写的时候,针对的其实是有一点功底的人,但外命妇里不乏有从未涉猎过花道之事的人,是否还是做个简易的大纲梗概,到时候分发下去,让她们对照着来看,比较妥当?”
阮仁燧马不停蹄地开始拍彩虹屁:“阿娘,你真是太棒了,我怎么想不了这么周全呢!”
圣上看得忍俊不禁,装出刚过来的样子,很疑惑地问他们俩:“这是在干什么呢?”
德妃洋洋得意地抬着下巴,一脸骄傲,但是不说话。
这时候自己说,太降身份了!
阮仁燧就颠颠地解释:“今天我跟阿娘去千秋宫,太后娘娘说了——等过完中秋节,让阿娘给外命妇讲课!”
圣上脸上流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来:“什么?!”
他惊愕不已,看着德妃:“让你去给外命妇讲课?!”
德妃骄傲地把下巴抬得更高一点!
阮仁燧在旁大声道:“是啊,所以阿娘猜带着我想演练一下嘛!”
他说:“毕竟阿耶你也知道,本朝还没有后妃给外命妇讲过课呢!”
“哎,”圣上就由衷地说:“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耀啊……”
德妃叫这父子俩一唱一和,夸得不好意思了,努力想板着脸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要往上翘。
最后,她只能咬着一点下嘴唇,一脸无所谓地说:“你们俩真是大惊小怪,多大点事……”
说完还是没忍住,赶紧别过身去,做出要喝水的样子,背对那父子俩,无声地偷笑了一下。
小厨房用了新晒出来的栗子来做山药排骨汤,因阮仁燧今早就说了想吃烧鹅,故而专门为他烤了一只。
烧鹅外皮油亮金红,一刀斩下去,“咔嚓”一声脆响,肉香四溢,汁水横流!
阮仁燧要了条后腿,自己捏着美美地吃嚼。
德妃亲自给他盛了碗汤,仔细着多选了两块山药进去:“别只吃肉,也吃点素菜。”
阮仁燧口齿不清地应了声:“好。”
这会儿母子之间的氛围还很美好呢。
结果等吃完之后,德妃就开始问他的调查报告了:“到底准备得怎么样了?岁岁,你得当个事儿来干呀,明天就要到截止时间了。”
要不是太后娘娘问,她都要把这茬儿给忘了!
阮仁燧:“……”
阮仁燧像只被押解到笼子里去关着的小鸭一样,蔫眉耷眼地坐在书桌前,命很苦地开始补调查报告。
他阿耶坐在旁边,把他阿娘写的那本瓶花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题写了大纲出来:“你看,怎么样?”
德妃的心神被吸引过去,坐在圣上边上低头细看,一时无心再去管儿子了。
阮仁燧就咬着笔头,忙里偷闲地在纸上画小鸭子。
圣上察觉到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悄悄地用胳膊肘儿碰了碰德妃的胳膊肘儿。
努着嘴儿,示意她往冤种那儿看。
德妃心下茫然,瞧了一眼,霎时间火冒三丈:“阮仁燧,你有点紧迫感行不行?”
她一拍桌子,气势汹汹道:“别玩儿了,赶紧吃!”
阮仁燧:“……”
圣上:“……”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嘴瓢了的德妃:“……”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先笑出声来了,惹得后边两个人都跟着笑了。
这一笑,先前的严肃就全都没了。
“唉,”德妃笑得无可奈何:“算啦,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吧,阿娘小时候也不爱写作业……”
……
第二日清晨,九华殿。
贤妃眼瞧着女儿洗漱之后,一脸凝重地进了小佛堂。
亲信悄悄跟自家娘娘说:“今天是评选最佳调查报告的日子……”
贤妃就明白了。
过了会儿,大公主神色很肃穆地从里边出来,背上书包,说:“阿娘,我走了。”
贤妃想了想,就悄悄朝她招手,神神秘秘地道:“仁佑,你来!”
大公主神色好奇地过去了:“怎么啦,阿娘?”
贤妃却不解释,领着她到了梳妆台前,打开了最底下的那个匣子,从里边取出了一只特别精美的小盒子。
上边鎏金嵌彩,绘制有一位衣带当风的提花篮仙娥。
贤妃特别神秘地跟大公主说:“这是阿娘最珍贵的一件宝物……”
又指给女儿看:“这位仙娥,就是百花仙子。”
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香盒,用刷子蘸取一点,小心地扑在了女儿脸颊上:“用了这种香粉的人,就会得到百花仙子的祝福,战无不胜!”
大公主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真的吗?”
贤妃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真的!”
大公主马上闭上眼睛,乖乖地抬起头:“阿娘,给我多扑一点!”
贤妃很认真地给她扑了脸颊和脖颈。
再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十分匀称,并不突兀,当下鼓舞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叫她:“去吧,我们仁佑一定会赢的!”
大公主超级自信地应了声:“好!”
然后无敌膨胀地重复了一遍:“没错儿,我们一定会赢的!”
跟弟弟一起坐上出宫的马车,她还踌躇满志地跟弟弟商量:“岁岁,你说,等元明珠输了之后,我该跟她说什么呢?”
“是说,元明珠,你也有今天?”
“还是说,眼泪是弱者的证明,元明珠,你,也只能到这里了吗?”
阮仁燧:“……”
好中二啊,大姐姐。
然而大公主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当中,无法自拔了。
“岁岁,你说等她输了,我要是笑话她的话,是不是太没有风度了?”
“但是元明珠那么可恶,好容易我赢了,却不能笑话她,那不是白赢了?!”
最后大公主确定了:“没错,等她输了,我要狠狠地笑话她,哼!”
阮仁燧:“……”
……
调查报告的最终评比,是在全院师生的见证之下进行的。
每个班级内部先进行一次小评比,最优胜者,再拿出去,进行最终评比。
阮仁燧跟曹奇武毫无悬念地被淘汰了。
而一班的获胜组,毫无疑问地归属于大公主小组。
一来她们组内的成员综合素质最高,二来,她们准备得最认真。
而第三么,则是相较于其他组,大公主这一组获得讯息、整合讯息的能力是最强的。
一班的班主任很看好她们,私下叫了几个小娘子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跟其余几位任课老师一起,事先进行了一次答辩演练。
“我们问的问题,都是最终评比的时候,评委们可能会问的,你们要早做准备。”
“我们没问到的,他们也有可能问,你们很有可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这时候就要随机应变了……”
班主任特别跟她们强调:“应变也是答辩的一部分,也会计入分数的,态度要落落大方,口齿要咬音清楚,知道吗?”
大公主和三个小伙伴异口同声地应道:“知道啦!”
班主任的脸色和缓下来,又很欣慰地宽抚她们:“我看你们的调查报告做得很严谨,有夺冠的潜质……”
她不是第一年在龙川书院任教了,了解夺冠者的水准。
几个小娘子备受鼓舞。
龙川书院的小羊们又一次被赶到了操场上。
这不仅仅是最优调查报告的评比,也是神都龙川书院和东都乐山书院的比试预演!
龙川书院十个班,乐山书院一个班——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乐山书院一班的获胜小组,是元明珠组。
共计十一个班,通过抽签决定上台顺序。
大公主那一组是五号,元明珠组是九号。
大公主暗暗地捏紧了小拳头,给同伴们打气:“我们排在她们前边,这叫先声夺人!”
又搂着几个小伙伴,小猫似的,挨着跟她们蹭蹭脸:“我脸上有超级厉害的、被仙女祝福过的香粉,也给你们一点!”
几个小娘子信誓旦旦:“我们一定会赢的!”
前四组进行的都还算是不错,只是大公主觉得,比起自己这一组来,是有所不如的。
不是她偏心自己,而是实情如此。
宋琢玉起初有点忐忑,看完前四组之后,心也稳了:“不是我们的对手。”
终于到了她们上台的时候。
阐述,讲解,问答……
几乎所有评委,都对于她们的选材和详尽的记述表示了赞许。
在挨着问了几个切实的问题,确定是由她们亲力亲为做成的之后,她们组拿到了目前为止的最高分!
大公主几个人在台上的时候倒是还能稳得住,等到了往下走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已经藏不住了。
几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连一向最稳重的宋琢玉也不例外。
胜利近在眼前。
如是一直到了第九组,元明珠小组上台的时候。
元明珠的声音很稳,举止从容:“我做这个选题,是因为我偶然间听到的一句话。”
她语气放慢:“一个走南闯北的掌柜说,同样一批货物,从南边运到北边来,货物会变重……”
底下的学生们听得惊奇不已。
“真的假的?”
“怎么可能呢,重量怎么会变?”
“除非是中间淋了雨,货物变湿了!”
台上的评委们也是神色各异,有的面露茫然,还有的讶然惊叹。
元明珠微微一笑,继续道:“为此,我专门做了一个实验。”
“用最精细的戥子,称出三两重的银子,然后跟随一支船队,从北向南。”
“等到了南边之后,再用同样精细的戥子去称重,你们猜,结果如何?”
台下学生们议论纷纷。
宋琢玉心头一沉,禁不住合了下眼:“我们输了。”
……
放学回家的路上,大公主神情木然,一句话都不说。
她背包里第二名的奖状就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炭,正隔着背包和后背的衣裳,恶狠狠地灼烧着她。
阮仁燧小心翼翼地宽慰她:“大姐姐,胜败乃兵家常事……”
大公主眼睛里忽然间涌出来两簇小水花:“岁岁,对不起,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了,我想自己静一静。”
阮仁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如她所说,没再开口。
如是一路回到宫里,姐弟俩互道再见,就此分开。
阮仁燧在原地驻足,看着大公主头顶一朵小小的乌云,颓丧不已地走了。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唉!
关键是,谁知道元明珠居然另辟蹊径,还走得这么高端?
她刷新了龙川书院历代调查报告评比的最高分。
阮仁燧到最后也没听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力,但看评委们连连点头的样子,总觉得很厉害也就是了。
希望大姐姐能早点走出这朵名叫元明珠的阴霾吧……
大公主丧丧地回到了九华殿。
大公主丧丧地走进了小佛堂。
大公主气呼呼地谴责佛祖:“你不灵!”
大公主丧丧地走进了内殿。
大公主丧丧地来到了梳妆台前,掏出了今早晨阿娘给她扑的粉。
大公主气呼呼地谴责仙女:“你也不灵!”
大公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九华殿里少了个人。
她问侍从们:“阿娘呢?”
侍从毕恭毕敬地回答:“娘娘往披香殿去了……”
大公主连书包都没力气摘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应了声:“哦。”
等贤妃回来,亲信就悄悄告诉她:“公主看起来很萎靡……”
贤妃心里边就有了点猜测。
进门之后,也没问女儿今天过得如何,乃至于调查报告的事情,而是问她:“仁佑,咱们晚上吃什么呀?”
大公主只觉得疲惫极了。
她不答反问:“阿娘,你去德娘娘那儿干什么啦?”
贤妃顿了顿,到底还是如实讲了:“中秋之后,你德娘娘要给外命妇们讲课,你朱娘娘叫我和闻昭仪一起去给参谋参谋……”
大公主霎时间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贤妃吓了一跳,赶忙道:“仁佑,你哭什么?有事儿就跟阿娘说……”
大公主背着书包,又是悲愤,又是伤心,满殿乱转:“阿娘,你看看元明珠,再看看德娘娘……”
她悲恸不已,自怨自艾:“我们娘俩儿怎么都这么不争气啊!”
贤妃:“……”
第158章 第 158 章 圣上说:我们岁岁真是……
调查报告的比试, 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虽然大公主那一组的成绩刷新了师姐师兄们的过往记录,但输了终究还是输了。
大公主颇为郁郁,愁眉不展。
心里边还有点担忧:要是元明珠再来笑话她, 那可怎么办?
可实际上,元明珠什么都没说。
比试之后,虽也曾经见到过, 但她也没有提过这事儿。
这叫大公主松了口气,又心想:难道是我把人想得太坏了, 元明珠实际上没有那么可恶?
她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连姑也同元明珠说起了今次的事情。
“我以为娘子知道了那位元娘子的身份, 就不会去求胜了呢。”
元明珠手里边握着一枚红得炸开了口儿的石榴,说:“赢就是赢, 输就是输,如若那赢是靠别人让得来的,赢也是输。”
“不过,”她稍有点落寞地叹了口气:“连姑,其实我心里边, 还是很希望她能赢的……”
……
也是因为这次的折戟, 宋琢玉写了一份书单, 专门拿去给大公主。
“其实, 之前元明珠私底下曾经悄悄跟我聊过。”
她告诉大公主:“我们入学考试时候的那份试题, 她的失分点跟我一样——她还没有正式地学过《尚书》。”
换言之, 元明珠也做出了那道小球运动的题。
甚至于很有可能, 元明珠在那条途径上,走得比她还要远。
宋琢玉展开那份书单,给大公主看:“这上边都是一些数理入门的书籍, 宝珠,你回去搜罗起来,试着看一看吧。”
她说:“每个人的天赋都不一样,你不一定要十分地懂,但了解基础的概念,有一个基本的认知,还是很有必要的。”
大公主怔怔地看着那份书单,眼眶里忽然间热了起来。
她忍不住伸臂抱了抱面前的人:“琢玉,谢谢你!”
大公主用力地说:“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
大公主开始涉猎新的领域的时候,阮仁燧跟曹奇武这对卧龙凤雏正在徐太太眼皮子底下传小纸条。
因为先前的闲书事件,他们俩现在还在讲台底下充任哼哈二将。
这么危险的位置,悄悄话是说不成了。
但传小纸条还是可以的嘛!
结果传了没几回,就被徐太太给抓住了。
为此徐太太专门找了一块木板,插在他们俩的桌缝中间,隔绝了哼哈二将之间的视线交汇。
结果哼哈二将很快就另辟蹊径——可以先往后传,再让后边的同学把小纸条传给对方嘛!
至于又没什么大事,为什么不下课再说……
学渣的事情,你们别管!
曹奇武写小纸条,叫自己的小伙伴:“中午去我家吃饭,我阿娘要做荷包饭,特别好吃!”
阮仁燧美美地回复他:“我可以带我大姐姐一起去吗?”
曹奇武大大方方地回复他:“可以,宝珠姐姐成亲的时候,我也去吃饭了啊!”
阮仁燧回复他:“嘿嘿~”
还在后边画了个笑脸。
曹奇武回复他——不知道为什么,曹奇武那手狗爬似的字忽然间变好看了!
曹奇武说:你们俩现在马上去教室外边站着!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一抬头,正对上了徐太太面无表情的脸。
阮仁燧:“……”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放下手里的笔,低着头,蔫眉耷眼地跟他的摆烂搭子一起站到了教室外边儿。
曹奇武有点打怵,愁眉苦脸地问他:“岁岁,徐太太不会请家长吧?”
阮仁燧心里边其实也拿不准,只是为宽抚自己的小伙伴,就说:“应该不会吧?”
又心想:徐太太要是真的请家长的话,就请王娘娘来!
谁敢说那不是家长?
结果真的到了下课之后,徐太太竟没有说请家长的事儿,握着书来到门外,挨着在他们俩脑门上拍了一下:“你们俩这可不是第一次了,到了讲台底下,还不老实!”
两个小孩儿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听训。
徐太太哼了一声:“现在倒是听话了……”
又板着脸,叫他们:“进去吧,再让我抓到,可就不是站一节课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两个混子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走进去了。
徐太太则攥着他们俩传递的小纸条,背着手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末了用钥匙打开柜子,将纸条摆在了一堆闲书旁边,捎带着还标注了具体的日期和事项。
这一整排的空间,都被两个混子的违禁物品占满了!
徐太太盘算着,等过段时间的神都统考结束,书院里必然是要开家长会的,到时候再跟他们的家长好好说说这事儿!
……
阮仁燧此时此刻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道路上已经被埋下了一颗雷。
下课之后,他哒哒哒跑去找大公主,叫她中午跟自己一起去曹家吃饭。
大公主一听,眼睛就亮了:“玻璃乳鸽!”
阮仁燧现学现卖:“这回吃的可不是玻璃乳鸽,是荷包饭!”
大公主不懂就问:“就是荷包蛋炒饭吗?”
阮仁燧:“……”
阮仁燧含含糊糊地说:“等到了就知道啦!”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知道,当下含笑给他们俩解释:“这个‘荷包’指的不是荷包蛋,而是‘用荷叶包’啦。”
“把香米和鱼、肉一起包进荷叶里,鱼的鲜甜、肉的香醇都融进米里,再加上荷叶的清润气息,美味异常!”
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咽了口唾沫,然后又一起点头:“噢噢!”
秋后天高气爽,早不是盛夏时节了。
曹家又在吉宁巷里,离龙川书院不算远。
几人也没有乘车,跟曹奇武一起,溜达着往曹家去了。
曹太太正在家里削柿子,院落阴凉处,已经流苏似的垂起了好几串削制好的小红灯笼。
曹奇武第一时间跑上前去,连珠炮似的,渴慕不已地问:“阿娘,能吃了吗能吃了吗能吃了吗?!”
曹太太:“……”
吃个屁啊,我上午才削好的!
曹太太微笑着叫他:“滚!”
又热情洋溢地招呼几位客人:“快进屋坐!”
看小时女官还提着一只书包,赶忙上前接过,要递给侍女收着。
不成想这一拎,倒叫她吃了一惊:“怎么这么重?”
大公主理所应当地说:“曹太太,因为里边有我的书呀。”
曹太太如听天方夜谭:“中午这会儿功夫,你还看书?”
按理说中午这会儿,小孩儿不是在你睡着了之后窸窸窣窣地折腾,吵得你也睡不着。
跑出去把邻居的窗户打破,惹得人家来兴师问罪。
亦或者出去爬树上房,把裤子给划破,再满不在乎地回来找你的吗?
大公主就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曹太太,我不喜欢午睡,总要找点事情来做的呀。”
又有些失落地说:“之前书院有场比赛,我只拿了第二名,确实应该好好地看看书了……”
曹太太:“……”
#只拿了第二名#
曹太太由衷地,忧伤地叹了口气:“唉!”
她之所以想起来叫厨房做荷包饭,其实也是因为时节上已经入秋。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能采摘到的荷叶了。
又因为知道自家这个皇商是因儿子的小伙伴侯永年而来的,所以家里边但凡做点好吃好喝的,亦或者是有意思的小东西,她都叫儿子把侯永年也喊过来。
大的人情虽说是还不了,但日常吃喝这些小事,总归是能够有所表示的嘛。
侍女们端了菜肴和饭食进来,小时女官鼻子轻轻地嗅了嗅,不由得面露惊奇:“今年的螃蟹下来了吗?”
曹太太又惊又奇:“娘子真是好灵敏的鼻子!”
复又笑道:“要不是因为有好螃蟹吃,我还真不好意思请你们来。”
只是她也说:“九雌十雄,按理说还不到吃螃蟹的时节呢,只是养螃蟹的人觑着中秋是个好时节,所以急急忙忙地上市了。”
小时女官显然深谙此道:“还是要等再冷一些,螃蟹才好吃。”
“是啊,”曹太太说:“所以我没叫她们蒸,剔出肉来,一起放进荷包饭里,只图个鲜!”
曹太太叫人做的荷包饭,与寻常的荷包饭不同。
除去香米之外,还放了上好的金华火腿、五花肉片。
这两者之间夹上一片笋干、一片菌菇,最上边铺两片雪白的蟹肉、三颗绿豌豆,最后用荷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火腿的咸鲜,五花肉的肥美,乃至于笋与菌菇的至鲜和蟹肉的清甜,全都在灶火的加热之下,渗透到了香米之中,汁水丝毫都没有浪费掉……
三个小孩儿吃得两眼冒光,满嘴流油!
曹太太还专门盛了凉瓜赤豆煲龙骨汤给大公主喝:“宝珠啊,我看你嘴唇上的痕迹,就知道你火气重,多喝一点,这汤是很甘凉的……”
大公主很礼貌地跟她道谢:“谢谢曹太太!”
曹太太特别喜欢她,甚至尤甚于阮仁燧。
同样的混子,她家里有好几个,不稀罕,就稀罕这种聪明又勤恳的小姑娘。
曹太太夹了一筷子罗勒叶焖茄子,还说呢:“不久之前搬过来的王太太,预备着要开家吃食店,铺面的位置都已经选好了。”
“听说是个挺稀罕的吃食,叫烤饼,名字听起来倒不出奇,可永娘她们去尝过,都说很不错。”
曹太太笑着说:“等店面开起来了,咱们再一起去吃,看这烤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公主不由得拿眼睛去看弟弟。
曹太太不明所以:“怎么啦,宝珠?”
大公主嘿嘿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
开烤饼店这事儿,阮仁燧思考了很久。
还专门去跟他阿耶商量过。
他阿耶的态度是不要这么做:“你不缺这点钱,不要从平头百姓口里夺食。”
且说实话,饮食店的利润也不算是特别高,随便去敲诈承恩公一下,就能抵得上他卖二十年饼!
阮仁燧把自己的想法阐述给他阿耶听:“阿耶,我不是想要这笔钱,而是想着,用这笔钱来做一点事情。”
他跟他阿耶说了小庄:“我想建一个收容无家可归少年的地方,给他们一口饭吃,设法让他们学些简单的读写和算数,就是……”
阮仁燧自己其实也有一点愁:“就是我的钱不太多,可能规模不会很大……”
同时也说:“我自己是没太有时间去开烤饼店的,但是王娘娘有时间啊!”
阮仁燧把自己看到听到的说了出来:“王娘娘现在虽然有了朋友,但朋友也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啊。”
他说:“我觉得,王娘娘需要一个朋友之外的、别的生活的重心。”
圣上了然道:“所以你打算由你来出方子,王娘娘出人出力,合伙儿开烤饼店?”
“嗯!”
阮仁燧用力地点了下头:“这事儿我已经跟王娘娘商量过了,我们俩三七分账,我三她七,只是王娘娘问过我要钱做什么之后,就说她的那份也不要了,赚的钱全都拿去做这件事……”
圣上脸色和缓下来:“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阮仁燧说:“这是一举两得,不,一举三得啊!”
他一一细数:“王娘娘有事做,赚了钱可以做善事,还可以从底层了解一下神都城里的营商环境,多宝贵的数据!”
圣上听得笑了,笑完又说:“你的本金不少啊,只开那么一家店,岂不是杀鸡牛刀?”
阮仁燧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扭捏的、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阿耶,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啊……”
圣上就跟他保证:“好的好的,我不笑话你。”
阮仁燧觑着他阿耶的神色,见他说得还算诚恳,这才慢慢地开了口。
“我盘算着,出钱在京兆府和六部九卿衙门里添置几间可供暂时休憩的房舍。”
他说:“不用太大,也不必多宽敞,不然真正能用到的人就用不上了。”
“一间房里摆两张上下床,能同时容纳四个人躺一躺,睡个觉就成,免得他们只能找个犄角地方打瞌睡,也怪辛苦的……”
圣上初听之后,脸上不由得显露出一点讶色。
阮仁燧见事不好,赶紧板起脸来,大声说:“阿耶,你说了不笑话我的!”
“不,我不是想笑话你。”
圣上神色有些复杂,眸光却很柔和。
他伸手去摸了摸这孩子的头,轻轻说:“我就是觉得,我们岁岁真是特别厉害,能看见我都看不见的地方……”
阮仁燧半信半疑:“……真的吗?”
圣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
阮仁燧迟疑着问:“我真的做到了阿耶你都做不到的事情?”
圣上又一次点了点头:“是啊。”
阮仁燧又问:“……我真的有那么好吗?”
圣上就有点明白他别扭,又想听人夸奖的小心思了。
他心下好笑,脸上倒是不显,当下抬高声音,加重语气:“是啊,这件事情,你做得太好太好了!”
他说:“阿耶生来就是储君,后来登基也很顺遂,没有在底层待过,比起你来,先天就缺少了平视底层的视角,这一点上,岁岁比阿耶强多啦!”
阮仁燧红光满面,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他干咳一声,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唉,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了……”
然后像只挺胸抬头的骄傲小公鸡一样,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回到了披香殿。
圣上含笑跟在后边,瞧着他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德妃还在核对自己的讲稿,瞧见儿子回来了,还是这副姿态,圣上笑眯眯地跟在后边,心下便猜度到了几分。
当下把手里的讲稿放下,跟那只骄傲小公鸡招手:“岁岁,来阿娘这儿!”
她笑盈盈的,面带恰到好处的疑惑:“来跟阿娘说说,你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呀?!”
圣上含笑走了进去,照例往窗边坐下,翻开那本看到一半的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对母子。
秋后的夕阳是一片明亮的灿金,毫不吝啬地倾洒在他们母子俩身上,如此绚烂,如此动人心魄。
德妃专心致志地在倾听,阮仁燧手舞足蹈地在比划……
真好。
第159章 第 159 章 “阿耶,我找你真有事……
圣上做起正事来, 是很迅捷的。
这边儿跟儿子把事情定下,后脚就问他:“修房子这事儿,你准备出多少钱?”
同时也很明确地告诉他:“岁岁, 就事论事,虽然主意是你出的,修房子的钱也是你出的, 但是这事儿是没法公之于众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阮仁燧对此十分坦然:“我知道。”
别说他现在只有三岁, 就算是到了三十岁,也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 出钱给朝廷衙门修房子。
这不是教科书式的邀买人心?
他思忖之后, 跟他阿耶说了个数字:“六部九卿三省十六卫,以及林林总总各种衙门加起来, 一千两银子,足够了。”
阮仁燧前世是在基层待过的,明白基础的物价。
建房最贵的是什么?
是地皮!
可他这回修房子,又没有地皮的需求。
全天下的地皮都是他们家的,想怎么修就怎么修!
无非就是人工和砖瓦等成本费罢了。
又细细地开始数算:“每个衙门修五间房子, 每间房里边设两架上下床也就是了, 毕竟只是供人临时休憩的地方, 不需要额外配置什么东西。”
“顶多也就是再加四套床褥, 再多点, 那房子就是给别人修的了。”
圣上不无讶异地看着他, 问:“那到时候是让工部去修, 还是让各衙门自己找人来修?”
阮仁燧不假思索地道:“问问各衙门的主官,看他们想怎么办啊。”
这点事儿他还是能看明白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事情终归还是需要底层去做。这是给底下人谋福利的事情,主官们想必都是很乐意去推进的。”
最要紧的是,又不用他们花钱!
“想自己修的,就把钱给该衙门,想找工部修的,就统计出来,把款子拨到工部去,都行。”
圣上问他:“要是有衙门拿了钱,但是却偷工减料,亦或者贪墨掉了一部分呢?”
阮仁燧自然而然地道:“所以领钱自己修的那些衙门,要给他们划定一个最晚结束的工期,结束之后让御史台的人去走走啊。”
他小脸上浮现出一点阴险的神色来:“要是有人偷工减料,刚好抓起来罚他的款,到时候既扫清了蠹虫,又完成了钱款的回流……”
圣上:“……”
圣上问他:“这一套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说:“乔少尹教我的啊!”
圣上面露了然,想了想,又觉不对:“可是这位乔少尹应该比你年轻很多吧?”
阮仁燧:“……”
阮仁燧心想:阿耶,你不可爱了!
阮仁燧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乔少尹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厉害的啊。”
他往下追溯了一下,说:“真要刨根问底的话,据乔少尹所说,源头应该是太叔京兆才对……”
“哦,”圣上了然道:“太叔洪吗?”
……
中秋宫宴当日,桂园。
韩王焦虑得吃不下东西,悄悄跟韩王妃说:“别光只有我一个人着急,你也说说希龄啊!”
“看,”他一脸警惕地说:“又跟靖海侯府那个老叔叔凑到一起去了!”
韩王妃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别那么叫人家,都是亲戚,让靖海侯夫人听见,多不好!”
靖海侯夫人姓朱,是朱皇后的姑祖母。
太叔洪是靖海侯夫人的孙儿,说起来,也该管朱皇后叫表姐的。
又说:“两个孩子能聊到一起去,又没干什么不妥当的,喜欢凑堆儿,那就凑呗,人家又没有硬拉着你也去!”
韩王唉声叹气:“可是希龄还小啊……”
韩王妃就说:“不小了,她明白事儿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你越是不让她干,她越是要跟你拧着来,堵不如疏。”
韩王愁得不行,忽然间羡慕起了姐姐武安大长公主:“你看琦华多文静?成日里不是养猫,就是看书,唉!”
韩王妃听他说起“看书”两个字,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听太后娘娘说,中秋之后,德妃娘娘就要给外命妇们讲课了,想来也真是叫人感慨万千……”
韩王扭头瞧了一眼坐在太后娘娘身边,已经成为人群中心的德妃,由衷地应了声:“是啊。”
也是这一瞥,让他察觉到殿内似乎是少了个人:“怎么不见皇后娘娘?”
再四下里一瞧,不由得心下凛然:“朱少国公夫妇和靖海侯夫人也不在?”
韩王妃忖度着道:“大概是定国公府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须得商量吧……”
圣上还在跟几位要臣说话,商议的就是各处衙门盖房,给底下吏员一个休憩之地这事儿。
从性质上来说,这是善政。
从最要紧的财帛来说,反正是圣上自己出钱,他们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屈大夫不吝夸赞:“陛下仁厚,是社稷之福……”
其余人纷纷附和:“是啊,这是天下苍生的一大幸事!”
圣上欣然领受了这些褒赞,迅速了结掉此事,就此宣布散会,再一回头,就见承恩公世子犹犹豫豫地过来了。
因他现下心情甚好,近来承恩公府众人又闭门读书,略见成效,捎带着圣上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世子此来,意欲何为啊?”
承恩公世子觑着他的神色,毕恭毕敬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圣上听得心绪微动,暗生戒备。
没等他具体说出来,先自笑道:“难道是近来长了本事,有心入朝为国效命了?”
他以为世子是想要谋官,甚至都盘算着该怎么找个由头来回绝掉了。
没成想承恩公世子竟摇了摇头,期期艾艾道:“臣有一心仪之人,想请陛下赐婚……”
圣上猝不及防,实在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他戒心大消,失笑道:“是哪家的小娘子?”
承恩公世子张口欲言,身后忽然间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他与圣上一起扭头去瞧,却见来的是宋大监。
这位天子最为倚重的心腹步履匆忙,气息也有些急促,见承恩公世子也在,语气倒是很稳:“陛下,前朝有些事情,需要您马上处置……”
圣上一听就知道这事儿内含蹊跷。
中秋宫宴,要紧的朝臣们都在这儿呢,能有什么大事,让一向稳妥的宋大监急成这样?
多半是因为承恩公世子在此,所以不便明言。
他当下便肃然了神情:“走,去看看。”
承恩公世子急了,快走几步追上:“陛下,臣这事儿……”
圣上忖度着他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满口应下了:“等朕忙完这事儿,就给你赐婚!”
承恩公世子大喜过望,赶忙躬身谢恩:“陛下大恩大德,臣没齿难忘!”
圣上随意地朝他摆了摆手,没再说什么,走出去几步,避开众人视线,才低声问了句:“怎么回事?”
宋大监小声说:“皇后娘娘跟定国公府那边谈得很不好,似乎是吵起来了……”
圣上听得眉头紧锁,默然良久之后,终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阮仁燧跟大公主从昨晚开始,就兴奋起来了。
依照往年的成例,中秋节,宫里边会有大规模的表演,还能吃新上市的螃蟹乃至于各式各样馅料的月饼……
但是这些他们姐弟俩统统都不感兴趣!
他们心里边最最最期盼的,还是放河灯!
宫里边前几天就已经准备妥当了,昨天晚上分别送到了披香殿和九华殿。
是那种精巧的羊皮小水灯,因灯面纸张颜色的不同,在内里灯烛的照耀之下,会变成不同色彩的灯盏。
中秋宫宴每年都选在桂园办,一是因为这里有连绵数亩的桂花,中秋开放,香飘十里。
其次则是因为桂园临水,中秋在此放灯,正好得宜。
大公主从清早开始,就不住地在问了:“天到底什么时候黑呀?”
以及:“天怎么还不黑呀?!”
她迫不及待地想放灯了。
贤妃起初还很有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被问得多了,就开始烦了:“阮仁佑你自己找个地方玩吧,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就是别在我跟前待着!”
贤妃说:“我又不是玉皇大帝,管不着天什么时候黑!”
把这只叽叽喳喳个没完的小鸡仔给撵走了。
大公主倒是有心去找阿好呢,结果后者却被田美人领着,借着中秋佳节,人来得齐全,给她介绍一下内外命妇们。
最后,还是跟因德妃忙于社交,暂时无心看顾的弟弟组了队。
小时女官给他们找了个消磨精力的地方:“虽还不到放河灯的时辰,但闻着桂花香味,坐在小船上游河,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一大两小,并几位侍从,就这么登上了画舫。
而后晃晃悠悠的,循着巨大杨柳的绿荫,临近了某座小榭。
大公主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不知瞧见什么,忽然间“咦”了一声,惹得小时女官和阮仁燧同时看了过去。
“大姐姐,你怎么啦?”
大公主指着侯在小榭外侍从中的一个,神色有点惊奇:“是朱娘娘身边的人……”
阮仁燧和小时女官同时楞了一下。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朱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说,是那侍从奉朱皇后令来做什么?
正疑惑间,小榭里忽然间传出了瓷器被打碎的脆响声,乃至于器物落地的嘈杂声!
朱皇后向来沉稳方正,声音悦耳,语气轻缓,然而此时此刻,她态度少见地有些尖锐,裹挟着极度的愠怒。
“从来都没有没有什么缺失的一角,所以也不需要去补全!”
朱皇后厉声道:“我就是完美无缺的!”
小榭里大概还有其余人在,只是其余人的声音并不高昂,很难传到小榭之外来。
小时女官脸色微变,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示意两个孩子噤声,又沉声吩咐划船的内侍:“马上离开这儿。”
阮仁燧满心惊愕,大公主则是叫小时女官过分严肃的脸色给惊到了。
一直到画舫走出去很远,姐弟俩都没作声。
小时女官肃然环视周遭,告诫侍从们:“今天你们什么都没听见,知道吗?传出去一个字,都要掉脑袋!!”
众人胆战心惊,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小时女官又挨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告诉他们:“皇后娘娘大概是跟父母吵架了——两位小殿下要是跟阿娘吵架了,肯定也不希望让别人知道的,是不是?”
大公主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小时女官想说的话:“我不会跟别人说朱娘娘的事的!”
小时女官心绪微松,笑着应了声:“好。”
秋风与桨声水声融合到一起去,阮仁燧跟大公主像两只小动物似的,靠在一起吃桂花糕。
只是心内疑云久久不能散去。
透过方才朱皇后所说的那两句话,这场争吵,似乎很不简单……
结果等上岸之后,到了宫宴开始的时候,朱皇后好像没有离开过似的,仍旧如先前任意一次宫宴一般,言笑晏晏,仪态万方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了。
阮仁燧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夜晚终于到来了。
大公主跟阿好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放灯去了。
阮仁燧原本也想去的,只是没想到却被一只手给拉住了。
阮仁燧眉头皱起,原还在想:大胆,谁敢拽我?
再一回头,正好瞧见他外祖母隐含着一点焦急之色的脸……
噢噢,那没事了!
阮仁燧把自己那盏小羊皮灯交给侍从,主动迎上前去,自己乖乖地叫了声:“外祖母!”
又察觉外祖母脸色不对,当下紧跟着正色起来:“您怎么啦?”
夏侯夫人领着他往偏僻人少的地方去,瞧着四下无人,才低声问他:“岁岁啊,外祖母跟你打听件事儿——陛下近来,很看重承恩公世子吗?”
阮仁燧叫他外祖母问得一怔。
他不明所以:“您问这个干什么?”
……
这事儿得追溯到天黑之前。
承恩公世子从圣上那儿得了保证,心里边的巨石也算是落了地。
俗话说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香油,这么一落地,他就迫不及待地凑到了东平侯夫人和苗大娘子面前去。
东平侯夫人实在不想跟承恩公府的人发生什么牵扯,苗大娘子就更无与之相交的意愿了。
承恩公世子主动凑过来,两下略微寒暄几句,前者还想再说,苗大娘子的语气就不太客气了。
承恩公世子倍觉羞辱,又觉此事已经十拿九稳,当下脸上口中便带了几分出来:“你等着吧,我有法子让你不嫁也得嫁!”
东平侯夫人听得这话,大觉不祥。
倒是还沉得住气,故意做出怀疑的模样来,神色轻蔑,激他再说一些:“不嫁也得嫁?世子只怕是把话说得太满了吧!”
承恩公世子果然中计,当下变色:“你们等着——我已经得到了陛下准允,这几日间,就求陛下赐婚!”
东平侯夫人与苗大娘子脸色顿变!
承恩公世子见状,不免洋洋得意起来:“我就说是有办法,你们还不信!”
又自吹自擂道:“我怎么就不行了?正经的公府世子,难道还配不上一个侯府女?眼界也太高了点,不嫁我,难道还想做皇子妃不成!”
东平侯夫人只觉得天都塌了一半儿!
承恩公世子!
承恩公府!
上一个嫁进去的神都贵女,还是费氏夫人,被折磨了近二十年,才借着皇长子的东风与承恩公义绝!
要是把她的女儿嫁过去……
东平侯夫人只消这么想想,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再看女儿脸色惨白,伸臂去拉她的手,一片冰凉。
苗大娘子向来都有成算,但有些事情,真不是有成算就能解决的。
一旦天子赐婚,难道东平侯府还能抗旨?
中秋本是嘉节,此时此刻,身在宫廷之内,听得周遭人声鼎沸,她却觉得如坠冰窟,通体生冷!
苗大娘子如此,东平侯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母女俩心神俱颤,忐忑惶恐之时,有个人走到了近前来。
夏侯夫人特别客气地执起了东平侯夫人的手,关切道:“苗夫人,你还好吧,要不要找个太医来?”
她说:“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再一扭头,夏侯夫人不由得蹙起眉来:“苗大娘子的脸色好像也不太好?”
……
就在这个刹那之间,东平侯夫人侧过脸去看向女儿,苗大娘子也将目光落到了母亲脸上。
她们俩萌生出了同一个想法。
别管夏侯怡年岁是不是还太小了,跟承恩公世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天仙啊!
尤其夏侯家是外戚,德妃极得圣宠,在圣旨还没有降下的时候,她们说不定真有可能扭转局面!
东平侯夫人嘴唇嗫嚅几下,一时之间,还真有点拉不下脸来说这话。
这要是夏侯怡在这儿,相对就方便多了——毕竟他有空就往东平侯府去请安,两下里十分相熟不是?
可是换成夏侯夫人……
东平侯夫人几经踌躇,还是有点张不开嘴。
关键时刻,还是苗大娘子主动开腔:“夫人,苗家今次遇上一桩难事……”
东平侯夫人攥住了女儿的手,用力一握,自己把接下来的话给说了:“承恩公世子自陈得了陛下准允,不日间,就要降旨赐婚了!”
东平侯夫人心想:怎么着也不能让女儿自己把这事儿给说了!
自己好歹上了年纪,脸皮也厚,说了也就说了。
而女儿毕竟还年轻,倘若这事儿不成也就罢了,若是成了,真的嫁到夏侯家去,唯恐夏侯家会觉得她不够矜持。
东平侯府母女俩各有思量,夏侯夫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其实瞧见承恩公世子过来跟苗家母女俩说话了。
也是因为承恩公世子离开之后,苗家母女俩脸色瞧着实在不好,所以她才来试探着问一问的。
好歹替小怡拉一拉印象分嘛!
却没想到从东平侯府这边儿得知了一个惊天霹雳。
承恩公世子居然去求圣上赐婚了!
东平侯夫人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目光殷切之中带着点哀求地看着夏侯夫人,后者虽也有些意动,但却不敢开口打包票。
夏侯夫人虽然在某些地方迟钝了一点,但她也知道,“圣旨”两个字的分量,是很重的。
尤其女儿和外孙得宠,所以更加要注意与天子相处时候的分寸和尺度。
她只是说:“承蒙夫人和娘子厚爱,我或许可以去问一问娘娘的意思……”
再过去一看,德妃正被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呢,哪有可能把她叫到僻静地方去,问一问这事儿如何?
夏侯夫人正犯难呢,再一错眼,忽然间瞧见自己的宝贝外孙了!
夏侯夫人遂决定去外孙跟前探探风声。
圣上近来果真十分看重承恩公世子吗?
这婚事到底有没有成就的可能?
……
阮仁燧大吃一惊:“什么,小怡舅舅心仪苗大娘子?!”
“哎哟,我的小祖宗!”
夏侯夫人也吃了一惊,赶忙叫他小点声:“可别叫人听见,不然对你小舅舅,对苗大娘子都不好!”
这其实就相当于默认了。
阮仁燧惊愕不已,再想了想,又由衷地颔首道:“郎貌女才,倒真是有些般配!”
夏侯夫人下意识地想:岁岁,你说反了吧,不是郎才女貌吗?
也没太在意这事儿。
可能是外孙年纪还太小了,把知识给学杂了吧……
夏侯夫人试探着问他:“岁岁啊,你觉得这事儿怎么样?”
阮仁燧拍着胸脯跟外祖母打包票:“您要是能确保小怡舅舅愿意,苗大娘子也愿意的话,今天晚上我就能设法成就他们的婚事!”
夏侯夫人听得心神一荡——她跟丈夫其实也算是自由恋爱,所以在这方面十分开明。
从本心里说,她还是很希望儿子也跟自己心仪的人共度一生的。
只是与此同时,她也说:“岁岁,这事儿能成,固然很好,但要是因此惹得陛下生气,迁怒于你和你阿娘,那就实在没有必要了……”
阮仁燧“嗐”了一声,自信满满地朝外祖母摆了摆手:“您放心吧,绝对没事儿!”
夏侯夫人半信半疑:“真的?”
阮仁燧超级肯定地说:“真的!”
夏侯夫人心里边有了底,让人悄悄地请了东平侯夫人和苗大娘子来:“小殿下想问一问苗夫人和娘子的意愿,也怕我中间传话,有什么地方疏漏了……”
东平侯夫人跟苗大娘子都想差了。
她们以为这是德妃的意思,哪知道是面前这个小孩儿自己的主意?
当下都道是情愿。
阮仁燧就明白了,当下笑眯眯地跟她们保证:“放心吧,这事儿交给我了!”
……
阮仁燧先去找到大公主:“大姐姐,来帮我个忙!”
大公主刚刚才跟阿好一起放完灯,袖口还湿哒哒的。
听弟弟说有事求救,倒是答应得很痛快:“可以,岁岁,你想要我来做什么?”
阮仁燧就说:“你帮我把承恩公世子支开——不管支到哪儿去,总而言之,接下来不要让他出现在大家面前就行!”
“可以呀!”
大公主满口答应,又很好奇:“为什么呀?”
阿好也很好奇地看着他。
阮仁燧暂时保密:“等今晚宫宴散了,我就跟你说!”
大公主郑重点头:“好,一言为定!”
等弟弟走了,她略微思忖一下,就叫人去找承恩公世子:“让他到水榭那儿去,就说是我找他说话。”
那地方大公主今天已经去过一次了,很僻静,适合关人。
侍从从令而去。
那边圣上还在跟勋贵们言笑。
中秋佳节,算是一年当中少有的大日子,他略微多喝了几杯,脸上带着一点醺然。
再一错头,就见冤种像匹小马似的,步履矫健,哒哒哒跑到自己跟前来,越过众人,直接抱住了他的腿。
这臭小子今年也才三岁,相貌倒是也称得上是玉雪可爱,就是一张嘴就暴露本性了。
“阿耶,我找你真有事儿,给个面子,别撵我走!”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深吸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冤种就又开口了。
“阿耶,我今晚可能要闯一个小祸,你能大方一点,别太斤斤计较吗?”
圣上:“……”
圣上皮笑肉不笑地捏了捏他的脸:“多谢老太岁看得起我,纡尊降贵,特地来通知我一声……”
第160章 第 160 章 阮仁燧忍辱负重地往后……
阮仁燧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阿耶, 里头写满了央求。
如果圣上不吃这一套的话,待会儿那点儿央求就会变成胡搅蛮缠。
反正他得把自己想干的事情给干成!
好在圣上在经历了这么久的共轭父子状态之后,也算是摸到了他的性情。
当下暗暗咬着牙, 把他提溜到自己腿上,低声问他:“老太岁,您今晚又有何贵干啊?”
大事要紧, 阮仁燧这事儿也顾不上他阿耶称呼他的绰号了。
他想一想自己打好的草稿,小声讲了出来:“阿耶, 今晚有件喜事,需要借一借你的金口……”
圣上平铺直叙地问:“什么事?”
阮仁燧就说:“东平侯府的苗大娘子跟费太太向来投契, 又赶上了中秋这么好的日子, 两边都很情愿,便想请俊贤夫人来做中人, 让费太太将苗大娘子收为义女……”
只是同时他也说:“然而我想着,那两位都已经到宫里了,既然要找中人,何不找个最尊贵的中人?”
阮仁燧一脸乖巧,奶声奶气地说:“所以阿耶, 我就想到你啦!”
“费太太?”
圣上听得心生狐疑:“哪位费太太?”
阮仁燧若无其事地道:“就是费郁金费太太嘛, 中书省费侍郎的女儿。”
圣上明白过来, 捎带着伸手捏了捏他的丸子头:“费太太想收东平侯府的苗大娘子做义女。”
阮仁燧觑着他阿耶的语气神色, 暗松口气:“对。”
圣上继续捏着他的丸子头, 说:“你想着让我来做中人, 增添双方光彩。”
阮仁燧放下心来, 说:“对。”
圣上一歪头,压低视线,瞧着冤种糯米团似的脸蛋, 还伸手捏了捏他的两颊:“这里边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阮仁燧脸都被捏得扁扁的,但还是回答得斩钉截铁:“绝对没有!”
圣上“哦”了一声,松开手,点点头,倒是很痛快地应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一句话罢了……”
阮仁燧心绪顿松。
圣上就在这时候自然而然地问了句:“是为了应付承恩公世子吧?”
阮仁燧下意识就要应和一声,话都到了嘴边,倏然间意识到不对劲!
他赶忙来了个急刹车,同时迅速装出疑惑又纳闷的神情来:“啊?”
阮仁燧十分不解:“阿耶,你这是在说什么呀?”
圣上顺势往椅背上倚靠,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微微一笑。
阮仁燧坐在他阿耶腿上,就觉得他阿耶的牙齿在宫灯的照耀之下,白森森的,好不吓人!
他阿耶问他:“岁岁,你觉得自己算是个懂礼貌的小孩儿吗?”
阮仁燧拒绝给自己戴高帽,但是也拒绝诋毁自己。
所以他说:“还行吧。”
圣上就问他:“那你方才为什么会直呼费氏的名讳呢?”
阮仁燧被问住了:“这……”
圣上莞尔道:“又要直呼她的名讳,又要搬出她父亲的官位,其实只需要说一句‘前承恩公夫人’,我不就知道费太太是谁了?”
“你为什么不说呢?”
他似笑非笑地道:“是害怕跟承恩公府发生牵扯,让我联系到别的什么人身上吗?”
阮仁燧:“……”
圣上又问他:“费太太是女眷,东平侯夫人和苗大娘子也是女眷,俊贤夫人也亦如是,真想寻个尊贵的中人说和此事,何必舍近求远?”
他说:“太后娘娘也好,皇后也罢,不都是很得宜的人选?尤其两宫一直都同费太太私交不坏。”
“还是说……”
圣上细细地欣赏着老太岁脸上的慌乱之色,玩味地道:“你担心太后娘娘和皇后若是下了这道旨意,会跟别的什么命令发生冲突,引发出别的事端来呢?”
阮仁燧:“……”
圣上坏笑着去捏老太岁头顶的丸子头。
老太岁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拨开。
圣上又坏笑着去捏老太岁糯米团子似的脸颊。
老太岁再次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拨开。
圣上就笑眯眯地说:“岁岁,你没发现吗,你心做贼心虚的时候,就会变得很乖,刚刚你说话的时候,我怎么摆弄你,你都没有反抗……”
阮仁燧:“……”
阮仁燧恼羞成怒。
圣上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心旷神飞,大笑出声。
阮仁燧:“……”
阮仁燧脸上流露出“我要闹了”的表情来!
阮仁燧真的准备要闹了!
关键时刻,还是圣上勉强停了笑,问他:“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我想圆场都没法儿帮忙啊!”
……
这事儿得追溯到夏侯夫人跟东平侯夫人在阮仁燧跟前把整件事情说明之后。
阮仁燧心里边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皇祖母帮忙。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行。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三岁小孩儿,能察觉到太后娘娘跟他阿耶之间汹涌的暗流。
承恩公世子是不敢拿天子口谕来玩笑的。
能去东平侯夫人母女俩面前耀武扬威,可见的确是从他阿耶那儿得到了准信儿。
阮仁燧想设法破坏掉此事,原本是相对简单的一件事情。
但是如若请太后娘娘出手,将此事变成了两宫之间命令的一场对抗,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变了!
一旦闹大,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不妥,不妥。
同样的,请朱皇后帮忙,也很容易造成帝后之间的隔阂,生出龃龉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得去寻他阿耶才行。
只是,想方设法破坏掉承恩公世子的求娶,设法成全小怡舅舅和苗大娘子吗?
阮仁燧心里边总觉得这样其实也不太好。
他悄悄地去问外祖母:“要是真的两下里都有意,怎么会拖到今天?”
小怡舅舅一早就可以请他阿娘帮忙,求个赐婚呀!
夏侯夫人就如实地告诉他:“是你小舅舅心仪苗大娘子,那边呢,觉得他年纪小了点,想再等等看看……”
阮仁燧就明白了。
与其说两边心仪对方,不如说苗大娘子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退而求其次。
思来想去,请他大姐姐悄悄把承恩公世子扣住之后,阮仁燧自己去找了费氏夫人,很委婉地跟她讲述了这事儿。
因太后娘娘对费氏夫人一贯的青眼,逢年过节,费氏夫人都会受邀入宫的。
阮仁燧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着,您虽然与承恩公府断绝了来往,但毕竟也是世子的生母,若是太太认了苗大娘子做义女,这婚事也就等同于不废而废了。”
他挠了挠脸,不太确定费氏夫人是不是愿意再跟承恩公府产生瓜葛:“就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了……”
费氏夫人初听怔住,反应过来,当下动容道:“这感情好——殿下侠肝义胆,令人钦佩。”
她因为自己的经历,所以实在不愿看见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跳进火坑。
说完,又失笑道:“我没有女儿缘,如若东平侯夫人情愿,肯让我再多个女儿,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了!”
略微思忖之后,又说:“可以请俊贤夫人来做中人,她的身份也正得宜。”
俊贤夫人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宗妇,又是名门韦家的女儿,同勋贵和文官两边都说得上话,也是个热心肠,必然很愿意成全此事。
阮仁燧实在松了口气,又去请东平侯夫人母女来说此事。
东平侯夫人实在吃了一惊!
比起把女儿嫁进夏侯家,她当然还是觉得让费氏夫人收女儿为义女,断绝了承恩公世子的想法更好。
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叫夏侯夫人和皇长子白白地为自家忙前忙后,周全一场?
只是作为母亲,顾虑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也实在说不出“别这么做”的话来……
一时之间,东平侯夫人又是感激,又是羞愧。
两种情绪交替浮现在心头,逼得她热泪盈眶:“楚王殿下,费太太,我实在是……”
这话没有说完,她便拉着女儿,要给皇长子和费氏夫人行大礼。
阮仁燧跟费氏夫人赶忙把她们母女俩给扶起来了。
阮仁燧就事论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想着,其实不只是承恩公世子,小怡舅舅也是可以进宫来求阿耶赐婚的嘛,可是他又没有这么做。”
不是阮仁燧给自己脸上贴金,夏侯小舅真要是来求的话,他阿耶肯定是会答应的。
至少,绝对比答应承恩公世子来得痛快。
可是小怡舅舅并没有那么做。
这不也说明他虽心仪苗大娘子,却也不愿违背她的心意,成全这桩姻缘吗?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说:“要真是顺水推舟,其实也有落井下石之嫌,跟承恩公世子的行径比对,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苗大娘子眼眶发烫,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良久,才发出了一声长叹:“楚王殿下,请务必受我一拜!”
这一回,阮仁燧没有再推却。
他大大方方地“嗳”了一声,挺胸抬头地说:“苗大娘子,你是得谢谢我……”
这才有了后边发生的事情。
……
圣上听冤种说了事情首尾,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只是有点好奇:“上一世,承恩公世子跟苗大娘子缔结婚姻了吗?”
阮仁燧斜了他阿耶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
同时也说:“不过后来到底还是和离了。”
承恩公世子也死啦!
圣上有点讶异:“这是怎么回事?”
阮仁燧想起来就想笑:“乔少尹干的……”
再瞧一眼跟齐王坐在一起,兴高采烈饮酒的卢梦卿,他暗地里幸灾乐祸起来。
阿耶,治你的人已经出来了。
一个是卢梦卿,还有一个是乔少尹!
等着吧,你的福气在后头!
只是此时此刻,就没必要跟他阿耶说这些了。
阮仁燧缠磨着他:“阿耶,你就答应了吧,动动嘴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就当是给你自己积德了!”
缺什么补什么嘛!
圣上:“……”
圣上冷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阮仁燧就开始wer wer大叫了:“阿耶,你帮帮忙吧,少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惹得底下的朝臣们目光似有似无地瞟了过来。
圣上叫他吵得头疼:“你先安静一会儿……”
阮仁燧置之不理,继续wer wer:“啊啊啊啊不!阿耶,阿耶你说话啊阿耶!!!”
圣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闭上嘴巴——不然我就不下那道口谕了!”
阮仁燧马上正襟危坐,一秒恢复到乖乖崽状态。
圣上没好气地斜睨着他,思忖着道:“倒也不是不能成全她们,只是小岁岁殿下,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呢?”
……
中秋佳节,圣上口谕,成全了费氏夫人和苗大娘子的母女情分,也将宫宴的氛围推上了一个小高潮。
费氏夫人的人缘很好,而大多数人也很乐见一个人走出困境,活出自我,开始新的人生。
东平侯府一贯与人为善,家声也很不错,苗大娘子也有才名。
这样两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成了母女,虽然令人稍觉错愕,但是再仔细想想,又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太后娘娘知道之后,还叫近侍女官去寻了一对紫春翡翠镯来,费氏夫人与苗大娘子各得一只,以为见证。
俊贤夫人在旁笑着打趣费氏夫人:“好啊,进宫一趟,白得了这么齐整的一个女儿,还从太后娘娘这儿得了这么好一只镯子!”
费氏夫人斜睨着她,同太后娘娘道:“您仔细闻闻,好像嗅不到桂花香气,全都是醋味儿了!”
众人听得忍俊不禁。
……
等承恩公世子被放出来之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主要谁也没注意到他中间消失了那么久。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跟承恩公抱怨:“大公主的脾气愈发古怪了,传了我过去,她又不在,把我拘了那么久,最后见都没见到。”
承恩公没在意这事儿,也不在意。
他还在想刚刚那事儿呢:“你娘脑子里在想什么?好端端的,忽然间收了个义女……”
承恩公世子听得云里雾里,他娘忽然间收了个义女?
短暂地怔愣之后,他忽然间僵住了,紧接着脸色大变,仿佛是有条蛇从暗处钻出来,猝然间在他身上咬了一口!
承恩公世子脸色铁青:“阿耶,她是不是认了东平侯府的苗大娘子做义女?!”
承恩公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是啊,怎么了?”
承恩公世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宫宴刚刚结束,诸多文官武将及其家眷,乃至于勋贵宗亲们,正三三两两地预备着要离宫。
谁也没料到承恩公世子忽然间像条要逆流而上,急着产卵的虹鳟鱼一样,反而朝着人流涌来的方向去了。
他不管不顾地跑到了费氏夫人面前去,神情激愤,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承恩公世子不可置信:“你是不是一定要看我不痛快才行?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没心肝的娘!”
苗大娘子此时还跟费氏夫人在一起,闻言惊怒不已,更多的还是担心——她怕费氏夫人会伤心。
她悄悄地攥住了费氏夫人的手。
后者短暂地怔了一下,很快反握住了她的手,同时回以宽抚性的一笑。
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早在当初跟承恩公和离的时候,她的心就被这个所谓的儿子伤透了。
母子情分?
早就烟消云散了。
费氏夫人神色自若:“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承恩公世子,你没有任何资格,对着我指手画脚。”
承恩公世子几乎是目眦具裂:“阿耶说得没错,你就是个贱人——”
苗大娘子怫然变色:“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承恩公世子怒火上头,哪里还管得了别的?
别说是苗大娘子了,就算费氏夫人这个生母他都敢照骂不误!
正准备再喷吐几句,四下里汹涌的人流却忽的分散开来,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御史大夫屈君平、门下省侍中丁玄度,以及太常寺的麻太常,从后走了出来。
屈大夫面沉如水,神情冷肃,目光如刀:“世子,你刚才是在当众辱骂你的母亲吗?”
丁相公和麻太常在他旁边,神情不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
阮仁燧稍显焦虑地走来走去。
大公主稍显焦虑地走来走去。
姐弟俩都在等待最后的消息。
先是他们俩一起上阵,打着探讨礼法的幌子,叫住了本朝最精于此道的三个老学究。
然后再斟酌着时间,把承恩公世子给放出去。
尽量让三个老学究和承恩公世子碰到一起去。
他们姐弟俩赌的就是承恩公世子够蠢。
想想吧,他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站在渣爹那边儿,反过来辱骂亲娘的人,这种人能有多聪明?
先前那一回,是费氏夫人的母亲傅氏夫人做主,把他给打了一顿,事情也没能闹大,但这回可不一样了。
当众骂母,在高皇帝之前,律令严苛的时代,甚至是要被凌迟的!
就算是到了当代,也足够让一个人社会性死亡了!
要是叫别人瞧见,倒也罢了,平白无故的,或许没几个人想舍身炸粪坑。
但撞到屈大夫他们手里边……
我避承恩公府锋芒?
开什么玩笑!
三个人里头随便来一个,都能在朝堂上把承恩公府当陀螺抽!
……
侍从将那边发生的事情回禀给两位皇嗣,阮仁燧跟大公主对视一眼,心里边的情绪全都稳当了下来。
姐弟俩互道再见,各自回家去了。
德妃今日也是累了一天,正对镜卸妆呢,瞧见自己的乖乖崽回来,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岁岁,过来叫阿娘抱抱!”
她轻叹口气:“总觉得好久没有见到你啦!”
阮仁燧像只快活的小狗一样,敏捷地跑过去了。
那边燕吉从外头进来,跟德妃回了外头的事儿:“承恩公父子都让屈大夫、丁相公和麻太常扭送到陛下面前去了……”
德妃吃了一惊:“这是出什么事了?”
阮仁燧也纳闷儿呢:怎么还有承恩公的事儿?
燕吉就大概上把事情讲了一遍,又说:“屈大夫说,养不教、父之过,世子这样狂悖无礼,承恩公这个父亲也脱不了干系,也得一并惩治才行!”
德妃是幸灾乐祸:“屈大夫说得很对啊。”
阮仁燧是意外之喜:“承恩公他应得的。”
德妃又说起傅氏夫人收了苗大娘子为义女的事情:“怎么这么突然?”
阮仁燧知道这事儿瞒不了,也没打算瞒,当下耷拉着脑袋,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给说了。
德妃这才知道:“什么,小怡原来心仪苗大娘子吗?”
从头到尾思忖了一遍,又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岁岁,把头抬起来,这件事你办的很好。”
阮仁燧实在是没想到,他阿娘居然会这么说!
他以为自己自作主张,会落一通埋怨呢。
阮仁燧又惊愕,又感动地看着他阿娘!
德妃失笑道:“因为小怡终究还是想找一个一心人啊,强扭的瓜又不甜。”
即便是真的硬凑到了一起,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这不是感情,是恃恩索报。
德妃反倒觉得儿子这事儿办得刚刚好:“说不定啊,这反而会成为小怡跟苗大娘子关系破冰的契机呢……”
……
承恩公世子果然被老学究三人组抽成了陀螺。
三个人轮番上阵,把他骂了个半死。
具体的表现就是,他被剥夺了世子之位!
以子辱母,不孝之至,这种人怎么能承爵?
承恩公在旁看得瑟瑟发抖。
老学究三人组表示:哈哈,抽你也是顺手的事儿!
于是承恩公同样也被抽成了陀螺。
具体地表现就是,他不再是承恩公,而是变成了承恩侯。
阮仁燧跟大公主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亦或者是背地里庆功呢,就被圣上下令,拎到了崇勋殿。
真以为你们俩那点小伎俩,你们阿耶什么都没看出来?
德妃知道儿子或多或少地掺和了这事儿。
贤妃原本是不知道的,知道两个孩子都被圣上传召过去了,也就猜到了几分。
两人没有接到传召,不能往崇勋殿去,又害怕孩子受罚,当下齐齐地聚到了凤仪宫去。
朱皇后心下好笑,猜度着两个孩子的所作所为,又觉得颇觉欣慰。
就得是有这样的皇嗣,才能觉得未来还有指望啊。
她更衣之后,便领着德贤二妃往崇勋殿去了。
近侍守在外边,见朱皇后和德贤二妃过来,赶忙近前行礼。
朱皇后问:“皇嗣们都在里边儿吗?”
那近侍还没有回话,宋大监便出来了:“哟,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您三位怎么一起来了?”
朱皇后还没有言语,忽的听见殿内传来轻微的细响,有点像是竹条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朱皇后脸色微变,后边德妃跟贤妃也急了。
德妃忍不住叫了出来:“有话好好说,可别打他呀!”
宋大监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倒是领着她们进去了。
打眼一瞧,几个人都沉默了。
阮仁燧小脸板得紧紧的,大公主小脸同样板得紧紧的。
姐弟俩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被解开,重新扎起了几个乱糟糟朝天的小揪揪。
阮仁燧头顶的小揪揪上还挂着两个竹圈儿,大公主头顶也挂着一个竹圈儿。
地上也掉落着七八个呢。
圣上半歪在暖炕上,手边还放着一盒子竹圈儿,好整以暇地支使着他们俩:“再往后退退,太近了,套起来没有成就感……”
阮仁燧:“……”
大公主:“……”
阮仁燧忍辱负重地往后退了一步。
大公主忍辱负重地往后退了一步。
朱皇后:“……”
德妃:“……”
贤妃:“……”
圣上瞧见她们来了,还很热情地招呼她们呢:“你们要不要来套套看?还挺好玩的!”
又一脸快活地主动解释:“他们俩犯了事,让我抓个正着,我们商量好了,让我套半个时辰的圈儿,就不再追究这事儿了。”
说着,先往老太岁头上套了一个。
套中了!
又很公平地往大公主头上套了一个。
这一回失了手,那只竹圈儿从大公主肩膀上滑下去,“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朱皇后:“……”
德妃:“……”
贤妃:“……”
大公主没忍住,又羞又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气得直跺脚,哽咽着说:“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呜呜呜呜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