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算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节了, 即便是中秋,与之相较,似乎也逊色了一筹。
相应的, 自然也是异常忙碌的时节。
因宫务繁忙,贵妃这几日明显起得早了。
年底了,各宫怎么赏赐内侍和宫人们?
给宗室和外戚们的赏赐又怎么算?
新春佳节, 勋贵和文武大臣入宫,座次又该怎么安排?
乃至于内命妇朝拜和相应人物的宽抚与敲打……
贵妃从前其实是不太谙熟这些事务的, 只是朱皇后薨逝之后,她作为后宫之首, 在大尚宫的辅弼之下, 硬着头皮开始尝试,渐渐的, 竟也有些历练出来了。
到了除夕这日,贵妃起身穿戴整齐,就先叫给底下人看赏。
易女官和燕吉因诸事尽心,赏赐之外,贵妃特别拔擢, 分别给她们俩升了一级。
该忙的事情都忙活完, 她才往寝殿里去看儿子。
阮仁燧这会儿也已经起了, 侍从们正给他梳头装扮。
依照内廷一贯的风俗, 除夕这日, 皇嗣着明黄色礼装, 额头点辟邪红点, 佩金项圈。
原本其实还要用红锦带扎头发的,只是因还在大行皇后丧期,便给免了。
贵妃过去的时候, 那边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阮仁燧生得很白,脸颊又丰润,尤且带着婴儿肥,郑重装扮起来,实在是很富贵可爱。
这会儿看她过来,马上就雀跃着叫了起来:“阿娘,你今天也好好看啊!”
贵妃着深紫色襦裙,外披绿地孔雀锦织金大衫,发髻高挽,十二树花钗伴随着她行进微微摇曳,妆点出天家至极的富贵。
即便是在殿内,没有光照,也能窥见那金线织就的葵花纹路熠熠生辉。
她过去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又叫燕吉:“正芳娘子来了吗?”
正芳,是圣上为从前照顾儿子的乳母钱氏而专门取的字。
燕吉应了声:“早就在等着了。”
贵妃便点点头,说:“叫她进来吧。”
她坐下身去,却尤且还拉着儿子的一只小手,不无感慨:“这一年过得真快,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回头再想想,也真是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钱正芳从前在披香殿待过三年,这会儿过来,也仍旧熟络。
先是恭贺过贵妃进位之喜,又挽起衣袖调制朱砂,预备着要为皇嗣点眉心的辟邪红点。
贵妃笑着说:“劳你天不亮就起身,进宫忙这一趟了……”
钱正芳赶忙摇头,由衷地道:“娘娘折煞我了,就是您瞧得见我,才肯把这样赏脸的事情交给我做呢!”
贵妃也很欣赏她的明白,也就是因为她是个明白人,所以才想着再拉她一把呢!
她问:“近来过得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钱正芳嘴上这么说,但眼角眉梢神采飞扬,这都是骗不了人的。
她含笑说:“新声出版社陆陆续续地出了好多本子,时间都有点不够用了,吕主编瞧得起我,让我做了绘画组的组长……”
贵妃跟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恭喜恭喜啊!”
虽然是除夕,各家公廨都关门放假,只留下必要的人员轮班值守,但神都的街头巷尾较之从前,反倒是更加热闹了。
新声出版社这边儿,也仍旧有人坚持在岗位上。
宁禾子眉飞色舞地在开会:“今年春节,我们要做一个不一样的新春特辑……”
只是同时她也很细心:“对外发表的内容都要仔细核验,有所避讳,还在大行皇后丧期,咱们又是王妃娘娘的班底,闹出事来,罪加一等!”
底下人震声应道:“知道了!”
该安排的都安排完,宁禾子又觉得有点遗憾,自己一个人嘟囔:“要是敏如姐姐也在就好了,她离职之后,总觉得空落落的……”
千里之外。
孟崇如要参加的饭局忽然间变得很多。
甚至于连他夫人,都接到了刺史夫人和长史夫人的邀约,排着时间,一日日地去赴宴。
搞得几个比较相熟的同僚羡慕又惊奇。
私底下去问他:“崇如,你这是走了什么门路?怎么忽然间得了这么多人青眼!”
前不久刚收到老父亲做了国子学司业,几日前又从刺史口中知道小妹被圣上钦点为中书省主事的孟崇如:“……”
其实我也不太懂哎。
他木然地心想:爹,小妹,怎么我走之后,你们忽然间就出息成这样了……
嗐,不管了!
总归是好事嘛!
……
前世跟今生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似乎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譬如说,在阮仁燧的记忆里,前世嘉贞娘子一直都在宫里,隐隐有成为第二个大尚宫的趋势。
但是到了今生,就在他阿耶新年封印之前,降旨意给了她一个中州刺史的职位,年关结束,就得外放离京了。
中州刺史,正四品。
而此时此刻,她其实也还不到三十岁。
风华正茂。
太后娘娘知道之后,专门叫她过来说话:“还是出去好,多见见世情世貌,在宫里待的久了,不自觉就会被宫廷的富贵所影响,变得骄横起来……”
嘉贞娘子郑重其事地应了声:“是。”
太后娘娘又叫她做好准备:“临行之前,该见的都见一见吧,这七八年间,估计你是没有机会再回京了。”
嘉贞娘子又应了声:“是。”
最后太后娘娘点点头,如同当初王元珍离京的时候一样,也赐予她可以飞书千秋宫的特权。
她微微一笑,神色少见地有些柔和,目光里含着几分勉励:“飞吧,飞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
……
贵妃知道这事儿,心里边的感触和不舍可就比当初王元珍离京的时候多多了!
老实说,王元珍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可嘉贞娘子是不一样的。
贵妃会为嘉贞娘子有了好的前程而高兴,但是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为她的离去而伤怀。
除夕这日,嘉贞娘子临行之前,最后来给宫里的贵人们请安辞别,贵妃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觉得眼眶酸了。
只是碍于是大好的日子,实在不能哭,所以不得不仰起头来,让眼泪倒流回去。
嘉贞娘子也有些感伤:“娘娘,您也多多珍重啊!”
贵妃有点哽咽地应了声:“嗯!”
等嘉贞娘子走了,她心里边不可遏制地有些难过。
有些话没法跟外人说,就只能跟自己的儿子说。
贵妃搂着他柔软的小身体,百感交集:“岁岁,你不知道,当初你刚出生的时候,你阿耶还在忙,在这儿守着的,其实是嘉贞姐姐和朱皇后……”
忽的想起朱皇后也不在了。
不禁又是一阵恍惚。
阮仁燧有点担心地看着她,软软地叫了声:“阿娘……”
贵妃回过神来,反倒释然一笑。
她轻轻地,温柔地将他搂得更紧:“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
新春将近,宫内宫外,四处都飘荡着美食的气息。
圣上专门请王娘娘进宫来,结果却被她婉拒了。
她打算跟刘永娘和宋巧手她们一起守岁。
漂泊半生,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在吉宁巷找到了归处。
龙川书院里,孟太太一睁眼就是炸。
炸带鱼,炸萝卜丸子,炸藕夹、炸茄盒、炸辣椒……
孟大娘子跟弟妹负责做面食,蒸馒头,豌豆包、糖三角,还有枣糕!
孟大书袋则专门买了几只鸡回家来煮鸡,预备着熬出汁来,凉了做鸡肉冻来吃。
空气里都弥漫着油脂的香味和浓郁的麦香味。
曹太太因家里边还有几张巨口,这会儿也是忙得热火朝天。
炸油角、炸煎堆、炸蛋散,萝卜糕、芋头糕,还有秘制的腊肠、腊肉、腊鸭……
一阵风吹过去,鼻子里边儿全都是腊味独有的香气!
曹奇武在家里边待不住,摸了条腊鸭腿攥在手里,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玩儿了。
曹太太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只要别惹事儿,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过会儿曹奇武回来了,她探头一看,才刚换的新衣服,灰扑扑的,全都是尘土了。
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膝盖那儿居然还磕破了洞!
曹太太火冒三丈:“曹奇武,你给我过来!”
曹奇武一溜烟跑掉了!
外头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经过,车身两侧悬挂着“车”字灯笼。
曹奇武看见里头坐着个衣着富贵的青年,手里边攥着暖炉,掀开车帘,懒懒地向外看。
正赶上了,两人四目相对。
那青年看着他,向前一伸拳头,打开一看,满把的金瓜子儿。
曹奇武下意识左右看看,不可置信:“给我的?”
他以为是遇到了心软的神。
“怎么可能?”
车貔貅哈哈一笑:“小孩儿,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嫁给了有钱人!”
曹奇武:“……”
神,神经病啊!
……
苗大娘子专程往费家去走了一趟,提前给自己的义母费氏夫人拜年,除去常礼之外,还额外地带了一份自己亲手做的年糕。
费氏夫人很爽快地收下了,又给了这女儿压岁钱。
苗大娘子同样很爽快地收下了。
她的使女在外头等候,费氏夫人眼尖,瞧见她使女孩拎着一只篮子,心里边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当下故意问她:“待会儿直接回家去,还是另有什么安排啊?”
苗大娘子撒了个小谎:“干娘,这就预备着要回家了……”
结果等她辞别之后出门,费氏夫人专门在后边叫她:“去夏侯家的话,往东边走更近哟!”
苗大娘子听得有点窘迫,脚步加快,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
天渐渐地黑了,然而城内各处灯火通明,竟不觉入夜。
荆无功下值归家,还没有换下身上的官服,便听见房门被人敲响了。
他微觉愕然,只是都没等他开门,来人就先一步进来了。
公孙娘子拎着一坛酒,好像对方才是个不速之客似的,老大不高兴地道:“怎么这么久?”
荆无功:“……”
荆无功张口欲言。
公孙娘子抬手一指他,先声夺人:“你要是假正经,再被我呛回去,不好意思的可不会是我!”
荆无功:“……”
荆无功就不再言语,走上前去,默默地接过了她提来的那坛酒。
……
偌大的宫廷流溢着盛世的繁华绮丽,笙歌正盛,舞乐连绵。
凤花台不知从哪儿弄来好大一个葵花盘,正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一个一个慢慢嗑瓜子儿。
阮仁燧跟大公主穿着相似的服制,头顶都扎两个小揪揪,眉心红点,戴金项圈,这会儿都托着腮,在看鹦鹉嗑瓜子儿。
看一会儿,还忍不住小猫似的你蹭蹭我、我蹭蹭你,一脸幸福地喵喵叫一句:“好可爱呀!”
他们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他们也是同样可爱的风光。
外头忽然间响起了轰鸣声。
除夕夜的礼花开始了。
姐弟俩兴奋不已,拉着手,矫健的小马一样,哒哒哒飞速地跑出去了。
贤妃有点无奈地叫女儿:“仁佑,你慢点!”
贵妃也叫儿子:“岁岁,你把手套戴上,当心手冷!”
圣上笑着叫她:“他自己有数,放心吧。”
外头的礼花还在继续,人在殿内,也能看见外边的天空明暗不定地在闪烁。
圣上借着衣袖的遮掩,拉住了贵妃的手。
天气很冷,但他的手是暖的。
两个人一起往外边去了。
期间或许有人投来形形色色的目光,但他们俩显然都不会在乎。
轰鸣声还在继续,并且将持续到夜半时分。
阮仁燧前世看过许多次礼花,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都不如今晚的。
无数朵礼花交相辉映,照亮了这一晚的夜空,也照得他满心明媚。
他轻轻地说了句:“真好。”
大公主没听见,礼花太吵了。
她大声问弟弟:“岁岁,你说什么?”
阮仁燧启唇一笑,同样大声地回答她:“我说,真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