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汝瓷睁开眼睛。
系统先杀到他面前:「宋汝瓷, 你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你先别乱动,你在去面试的路上发病摔倒了, 现在头还晕吗?还难受吗?」
宋汝瓷:“……”
系统浑然不觉自己这么吵导致头晕的概率更大, 很紧张,绕着他上下检查。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 捧住乱窜的小黑影子, 藏到枕头底下:「我没事。」
他在意识里回答系统,有医生进门来询问病情, 宋汝瓷找到自己的病历卡,上面有详尽的病史说明, 为了预防一个人在外面发病昏倒, 也可以最大限度方便每次负责他的医生了解情况。
耳鸣稍减, 头痛和眩晕渐渐淡化。
梅尼埃病早期症状并不严重, 只要熬过最难受的发病期, 缓过来以后, 就和正常人区别不大。
宋汝瓷单手捂着右耳, 这样等了一会儿, 微微松了口气。
他应对这些情况已经很熟练,检查了下身体, 确认没有骨折之类麻烦的情况, 掀起打湿的额发,抹掉渗出的大片冷汗。
不远处, 跟着医生进来的还有几个学生,不知道在争执什么,低声吵个不停。
直到医生离开,其中的一个才走到病床边, 语气很支吾:“宋汝瓷……你真生病了?这么严重吗?”
宋汝瓷刚醒,还不太记得情况,望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人影。
「宋汝瓷,我给你讲。」系统飞快地及时冒出来补充剧情,「你是替人代班,来这个世界执行任务的。」
「你做得非常好,今年已经是你做任务的第三年了。」
「现在你和主角穆鹤是同居关系,这几个人是穆鹤的同班同学,你今天来这里面试,恰好被他们遇到。」
主角吗,自然朋友众多、人缘很好,穆鹤的同学也很维护他。
尤其穆鹤今年大一,同学也都年轻气盛。稍微有人撺掇几句,风言风语传开,很容易就闹得群情激奋。
穆鹤的身世也的确很惨。
原生家庭问题严重,虐待,家暴,PUA,他是被转卖的弃婴,养父母对他很不好,养父的生意最近又遇到了严重危机……穆鹤这段时间的状态很差,一直在做心理咨询和吃药,缺了很多课。
穆鹤过得很煎熬。
很多人都同情穆鹤,觉得穆鹤可怜。
有了这个前提,再见到宋汝瓷不光不陪着穆鹤,居然还有心情跑出来逛街喝咖啡,自然免不了要冷嘲热讽几句。
……结果闯了大祸。
宋汝瓷站在那,被他们围着,不说话也不动,像是出神,有人被这种冥顽不灵的架势弄得来了火气,过去推了一把。
没想到这人居然一推就倒。
脸色白得吓人,呼吸又浅又快,整个人几乎被冷汗泡透了,紧闭着眼睛,怎么都叫不醒。
幸好咖啡厅里有个怎么看都很靠谱的成年人,及时镇住了混乱局面,抱起宋汝瓷,把人送到医院,还垫付了入院治疗的费用。
“医生说你有神经系统的病,挺严重的,还劳累过度、营养不良。”
为首那个大一新生低着头,知道闯了祸,已经没了气势,就剩下嘴还硬:“你不是天天出去花天酒地找乐子吗?过得那么好,怎么还把自己搞到营养不良……”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旁边的人忍不住,把他用力扯回去,压低声音,“让你上是道歉——人家不都告诉咱们冤枉好人了?宋汝瓷是来找他面试的!非亲非故,一个陌生人,帮他撒这种谎干嘛?”
再说他们手里还拎着宋汝瓷的书包。
书包实在太沉,有人实在忍不住打开看了。最先看见的居然就是一个疗程的抗抑郁药,挂号单子上的名字是穆鹤,再看缴费记录,价格高得叫人咋舌。
还有心理咨询套餐的费用……更看得人头皮发麻。
难道这些都是宋汝瓷在付钱!?
过去穆鹤可从来没和他们提过这个,穆鹤只是在深夜痛苦的时候和他们说宋汝瓷不在,宋汝瓷去网咖打游戏、去酒吧和游乐场了。
穆鹤也从没说过,宋汝瓷去酒吧是当服务生,去游乐场是兼职卖冰淇淋……人家宋汝瓷的工作服和胸牌可都在书包里呢。
就连今天,宋汝瓷来咖啡店,也是为了面试——照这个逻辑,去网咖打游戏就也相当值得怀疑。忙成这样还得兼顾学业,连觉都不够睡,能歇一口气就谢天谢地了,哪来的闲心打游戏??
到了这一步,但凡稍微有点良心跟脑子的人,也不可能再闭着眼睛装瞎,理直气壮不由分说地站穆鹤。
这几个大一新生觉得害臊,又实在过意不去,支吾着道了歉,又劝他:“你也、你也和穆鹤说说吧?他都不知道你这么辛苦,还误会你……”
听到这,病床上的人似乎才终于弄懂他们在七嘴八舌说什么。
没有想象里的刻薄嘲讽,温和迷惘的浅色眼睛弯了弯,宋汝瓷伸手,接过书包,认真开口:“谢谢。”
……递书包的人整张脸一秒烧到发烫。
宋汝瓷温声问:“送我来的人,请问还在吗?”
“在,在在。”立刻有人抢着回答,“去和医生问你的具体身体状况去了。”
“说是一会儿就过来……学长,他是要面试你的人吗?”
宋汝瓷居然和他们这一届的不少人同岁——这也是医生问病历的时候,拿了身份证才知道的。
明明一样的年纪,宋汝瓷的名字已经在学校网站出现很多次,进了年底出国交流的拔尖代表名单了。
“你要是钱不够,还能出国吗?”
“那个人会不会因为你的身体问题不录用你?”
“是我们闯的祸,其实该我们负责,你这次的医药费也该我们掏的。”其他几个人也插话,“不知道你的损失大不大,我们尽力凑一凑,给你赔一点……”
这些人平时张牙舞爪、生怕嗓门不够大,这会儿一个比一个老实,说话都不知不觉压着嗓子。
他们过去也只是虚空打靶,近距离接触了,才发现宋汝瓷身上有种安静过头的气质,仿佛和其他人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在这样一个人前面……别说喧哗吵闹。
毛躁一点、放肆一点都觉得丢脸。
可即使是这样,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浅色的眼睛也只是很好脾气地微微弯着,摇了摇头,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宋汝瓷解释自己的病是天生的,晕倒也是常有的情况,解释得很耐心仔细,并不因为之前的误会冲突就对他们有什么成见:“面试如果失败了,也没关系,不能怪你们,本来也是要提供真实身体状况的。”
“我有工资,已经工作了,你们都刚来学校,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
宋汝瓷手机里还剩了些钱:“我自己支付医药费就可以了。”
新生们面面相觑,他们给宋汝瓷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又意识到冤枉了人,其实已经很不安,宋汝瓷要是对他们发脾气其实还好。
可现在这种态度实在太平静、太宽容,反倒有什么距离在这种温和里被无限拉远。
……回过神时,宋汝瓷已经离开病房。
宋汝瓷的身体状况已经有所恢复,在书包里翻找手机,准备去缴费,也借这个机会和系统交流。
他对这些人说的事,隐约有些印象,但记忆还是混乱。
还有失真的情绪。
情绪像是隔着什么,有层雾,并不真切。
「不要紧,宋汝瓷,可能是磕到头了。」
系统安慰他:「我们是来做任务的,你就记住这个,你只要完成任务就行了,我是你的朋友,我帮你。」
宋汝瓷记牢系统的话,和它郑重握手:「我的任务是什么?」
系统:「。」
是什么呢。
系统的数据其实也发生了意外错乱,损失很多,他们可能遇到了什么意外,可能是剧烈的、无法阻挡的情感波动,可能是世界乱流。
但不能怂,系统定了定神,挑出还记得的、印象最深的告诉宋汝瓷:「是过很好的一辈子。」
这话一出,柔和的浅色眼睛也跟着微微怔住。
「你现在这个身份。」系统合理推测,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底气越来越足,「不快乐、不幸福,对不对?任务多半就是拯救你现在的这个身份,让他自由,快乐,幸福地过一生。」
「宋汝瓷,你看。」系统找到一些接下来的残存剧情,给宋汝瓷看,「所有人都误会他,责难他,吸血鬼扒着无辜的人吸血,傲慢的疯子把人命当玩物……他的命运被搅得一团糟,最后他死了。」
「他死在一个救他的人怀里,他临死前悄悄把这地方叫做家,他其实很难过,很难过,他不舍得死,他想回家,想聊天,可来不及了。」
「现在你是最能救他的人。」
「只有你能救他了。」
「宋汝瓷。」
系统很着急,越说越难过,它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难过,就像不知道错乱数据里为什么混进去五颜六色棉花糖,为什么说着“他”,极力想要护住的却根本就是宋汝瓷自己的意识。
「帮帮他,好不好?」系统尽力护着宋汝瓷的意识,「试一试,让他过得好一点,别那么疼。」
宋汝瓷握着手机,站在医院的走廊里。
他在这番话里静静站了一会儿。
回过神时,那几个大一新生刚追上来,又前脚踩后脚挤成一团,迎上那双浅色的眼睛,立刻又一个个消停得不像话,和之前判若两人。
“学,学长。”这些新生绞尽脑汁,想帮忙解释撮合他们的关系,这里头肯定有误会,穆鹤说不定是没弄清楚情况,“你要不要给穆鹤打个视频?”
一个人迟疑着说:“和他好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些人都能给你作证。”
“我们都亲眼看见了,穆鹤总该相信我们说的话吧。”
“对对,穆鹤不是不讲理的人。”
“是啊,他搬出去以前,就住我们隔壁宿舍,跟我们同班同学还有舍友都相处得很好的,大家都喜欢他……”
最后这个说话的被狠狠拽了一把,有点莫名其妙:“徐鹤安,怎么了?”
徐鹤安不是他们学校的,是穆鹤舍友的高中同学,没考大学,在某个半封闭集训的游戏战队做青训生,偶尔会过来一起玩。
之前在咖啡店里,他就没和这些人一起为难宋汝瓷,来医院的路上,也是他帮宋汝瓷拿的书包。
现在徐鹤安直接打断了这些人的话,盯着宋汝瓷,径直走过去:“我叫徐鹤安,十七,比你小一岁,我最佩服自力更生的人,想和你交个朋友。”
其他几个人纷纷瞪圆了眼睛。
……还能这么直接说的吗???
叫他们更错愕的,是宋汝瓷脾气似乎实在好得过分。
望着冒冒失失直冲到面前的少年,想了想,柔和的浅色眼瞳就微弯。
宋汝瓷轻声说:“你好。”
“我听他们说了你不少坏话,但现在看见了真人,我站你,这事该你定。”
徐鹤安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发现宋汝瓷在看走廊尽头,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那个送宋汝瓷来医院的、原本准备在咖啡店面试宋汝瓷的人——听说姓褚,褚家人不好招惹。
很不好招惹。
尤其是这个褚宴。
不能提名字的褚宴。
徐鹤安不敢在他面前说半句话。
徐鹤安想提醒宋汝瓷,但他发现宋汝瓷居然一点也不畏惧“那个人”,明明那是个随手让地下势力洗牌到天翻地覆,让褚家老爷子死不瞑目的狠角色。
但宋汝瓷的眼睛里却透出柔和怀念。
宋汝瓷认识褚宴?
疑惑很难找到答案,毕竟这两个人没理由会有交集,甚至褚宴会亲自出来“面试”都很古怪诡异——不过这些暂时要等以后再说,现在的问题是穆鹤和宋汝瓷。
现在宋汝瓷握着这些新生殷殷塞过来的手机。
宋汝瓷收回目光,他挂断了刚拨通给穆鹤的视频通话,把手机还回去。
新生们都错愕愣住。
“我需要……”
宋汝瓷其实不会说谎,他决心保护系统口中的、本该幸福、差一点就得救的人,他想了很久该怎么说:“我需要保护……我自己。”
“这段关系,让我很痛苦。”他说,“我买了药,这些药,和心理咨询月卡,劳烦你们带给你们的朋友。”
“租的房子,我交了一年的租金,还剩三个月。”
宋汝瓷同意穆鹤需要照顾,需要关心和陪伴:“请你们多关心他。”
“我需要保护我自己。”
第22章 不用说话 宋汝瓷震耳朵,褚宴就不开枪……
系统大声鼓掌并震落天花板上三颗灰。
宋汝瓷的耳廓红了下, 他第一次说这种话,在心里和系统道谢,俯身把那一袋子药和心理咨询月卡整齐装好、打结, 放在新生们依旧愣怔错愕的视线里。
宋汝瓷拿起书包, 去跟护士补交费用。
炸开的一片混乱争执里,有人忽然回过神, 强行拨开吵成一团的“穆鹤的朋友们”, 脚步声急促。
徐鹤安追上来:“宋汝瓷。”
宋汝瓷停下脚步。
“你住哪?”徐鹤安盯着他,宋汝瓷显然不宽裕, 要把出租屋留给那种蛀虫,宋汝瓷自己怎么办?
徐鹤安摸出把钥匙, 递给眼前这个人。
“我有个空房子, 在你们学校附近, 我哥给我的, 里面东西都全。”
徐鹤安说:“反正我也不用, 你过去住——”
他的话头顿了顿, 咬了下腮帮, 皱着眉错开视线, 不看宋汝瓷的眼睛,没继续向下说。
这种事在家境富裕的二代圈子里其实不少见。
一眼看什么人顺眼、合胃口了, 随便给把钥匙把人哄过去住两天, 玩腻了再轰走。
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又没什么损失。
徐鹤安厌恶这些人的行径, 但从小耳濡目染,也只会这些。他想借房子给宋汝瓷住,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宋汝瓷不容易。
徐鹤安没有父母,从小跟着他哥, 在乌烟瘴气的地方混着长大,学习稀烂,仗着点天赋去个还算不错的俱乐部当了青训生。
他听那些人说宋汝瓷厉害,成绩拔尖、每年都能拿一等奖学金。
宋汝瓷居然还打了这么多份工。
他觉得宋汝瓷厉害。
徐鹤安也从来没见过像宋汝瓷这种人,咖啡店里,宋汝瓷在那等人,站在斜射进玻璃窗的阳光下,清瘦身影柔和安宁,连那一片角落都仿佛跟着寂静……有人调侃他眼睛都看直了。
徐鹤安当时站在那,捏着泛出青白的指节,没反驳。
他就是眼睛都看直了,他长这么大,没见过宋汝瓷这样的人,看了一眼就再挪不开视线。
徐鹤安本来很讨厌穆鹤,非常讨厌,只是碍于朋友勉强没发作,半点不想和这些人掺和这种烂事。
但因为担心宋汝瓷,他没按时归队,甚至翘了场练习赛,一路跟到医院。
浅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心脏咚地一声掉进肚子里。
徐鹤安重重吐了口气,抬起头:“你愿意?我告诉你地址,很近——”
“我有地方住。”宋汝瓷不拿他当幼稚猖狂富二代,很柔和耐心,一样一样解释,“我在上学,可以搬回宿舍,如果一会儿能面试成功,也包食宿,不会流落街头。”
徐鹤安的话全被堵在嗓子里,很不自在,错开视线。
很糟糕。
他把第一面弄得很糟糕,烦躁腾上来,几乎无法压制,头顶却被轻轻揉了揉。
徐鹤安打了个激灵,向后飞速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在墙上。
他的反应太大,因为感触过分陌生,宋汝瓷的手很温柔、很软,轻轻摸他的头发……这辈子没人这么摸过他的头发。
他说不出话,眼睛莫名奇妙涨得疼,喉咙酸涩,像生吞了个手剥柠檬。
宋汝瓷撑着手臂,稍稍俯身,明净浅瞳弧度柔和,好好和他道谢:“谢谢你。”
徐鹤安把衣角攥得没法看,他觉得局促,他还没开始蹿个子。
小时候他哥做灰色生意,惹了不少人,那段时间的记忆很混乱压抑,他受过些刺激,需要长期吃药,长个头要比同龄人晚。
徐鹤安本来不在乎,他其实连命都不在乎,爱活就活爱死就死,反正他能长这么大用的全是脏钱,这些钱害了不知道多少人,他骨头缝里都有罪,死了也活该。
今天头一次,他因为这种小破事觉得心烦,他做了骨龄测试,他为什么不立刻长完剩下那二十公分?
平时要靠药物压制的焦躁就这么离奇平复下去。
“不……客气。”徐鹤安低着头,攥着指节,他怀疑自己的动静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真要接褚家人的生意?”
“那个人很恐怖,我听……听说他杀了很多人,说不定什么面试就是个圈套,他会杀了你。”
宋汝瓷似乎不太认可他的看法。
浅色眼睛的柔和弧度消失了,变得认真,徐鹤安僵住,匆忙问:“我说错话了?”
“是我个人的想法。”宋汝瓷摇了摇头,温声说。
柔软额发随着动作而被晃得稍微松散,停在淡白的清秀眉宇间,宋汝瓷还带着病,脸上没什么血色,宋汝瓷有心事,垂着目光静静望着窗外。
徐鹤安生出不安。
他莫名觉得宋汝瓷的身影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很远,远到不可触及,哪怕扑上去牢牢攥住,也会在指间安静流逝。
煎熬了一会儿。
他听见宋汝瓷轻声继续说下去:“‘听说’有些时候,是很糟糕的东西。”
……徐鹤安瞬间想起宋汝瓷在外面风言风语里的那些“听说”。
他立刻懂了,后悔莫及,连忙解释跟保证:“我不听他们胡说,宋汝瓷,我相信你,我以后也不听别的人乱说了,我只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
语气太急,连声音都有些发哑。淡到几乎已近透明的眼睛被他惊动,轻轻眨了下,回过神,又恢复了那种仿佛有无限包容的温和。
“还是要谢谢你的关心。”
宋汝瓷朝他笑了笑:“面试的确需要谨慎,我会多加小心。”
徐鹤安用力抿了下嘴唇。
他已经看见褚宴往这边走,对他们这种灰色领域里做捞钱勾当的人,褚宴是根本不能惹、提都不要提的恐怖存在。
但宋汝瓷抬头,看过去,本来安静寂寞到令人看着心生恐慌的眼睛,就慢慢变得柔和清亮。
像云雾被看不见的手轻柔拨开,露出窗外那轮月亮。
“宋汝瓷。”徐鹤安急着问,“我听他们说你打游戏,我能不能找你打游戏?你要冲排名吗?我可以帮你,你知不知道游戏主播?特别挣钱。”
“挣钱”两个字可能是找对了关键词。
浅色眼睛眨了下,暂时收回视线,又重新望向他。
徐鹤安争分夺秒问出了他的账号,飞快发过去好友申请:“我能给你发消息吗?不打扰你,你什么时候上线回我就行。”
徐鹤安开始学着好好说话:“你要是有什么麻烦事,也随时找我。”
这些话给他赢了一点柔和的笑影,也让宋汝瓷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向他道谢。
这次他没再像个兔子或者刺猬,很温顺地低头,让宋汝瓷再省一点力气,宋汝瓷看起来是真的很不舒服、很疲倦,可即使是这样,眼睛里却依然温暖干净。
宋汝瓷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和他道别,关照他路上小心。
他低声答应,用力攥着食指的指节,看着宋汝瓷带着那个装满了打工用品的沉甸甸的书包,朝褚宴走过去。
褚宴低头,接过书包,和宋汝瓷轻声说话。
宋汝瓷的神情是他没见过的舒服放松。
褚宴也笑了下。
……褚宴带走了宋汝瓷。
直到这时候,僵到发木的脊背才稍稍恢复知觉。
徐鹤安看了一会儿这两个人,慢慢走下楼梯、离开医院,一路打车回俱乐部,不知道喉咙里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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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其实也看褚宴挺顺眼。
虽然系统也不清楚,褚宴为什么会有份工作要面试,会约宋汝瓷来咖啡厅——残余的剧情似乎本来没有这一段。
本来没有,本来今天宋汝瓷不会来咖啡厅,不会和这些人碰巧遇上。
宋汝瓷一个人在打工回家的路上病发晕倒,被小混混偷走书包,在小巷子里躺了一夜。
当然,这种“拙劣的借口”是无法说服穆鹤,更无法说服穆鹤那些坚定维护他的朋友们的……于是宋汝瓷拿穆鹤买药钱出去逍遥、全花光了的离谱传言就这么扩散开。
现在闹了这一出,剧情线发生剧烈变动,一切都猝不及防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
那些大一新生是真的有点慌了。
他们亲眼看见了宋汝瓷昏倒、看见了宋汝瓷病得有多严重,也知道了宋汝瓷一直在带病连轴转打工,买药和心理咨询的钱居然一直都是宋汝瓷在出。
那穆鹤过去为什么从来没跟他们说过?
就算强行替穆鹤开脱,说穆鹤不知道宋汝瓷这么辛苦——吃药要花钱、看心理医生要花钱总知道吧?钱从哪来,天上掉的?
如果说状况不好的一方就更该被关心、照顾,那宋汝瓷辛苦成这样,严重缺乏休息,缺乏营养,身体差到晕倒,难道就不该被关心?这又是什么逻辑?
所以宋汝瓷说要分手,别说指着人家宋汝瓷的鼻子骂渣男,就连和稀泥、劝和劝不分的混账话……他们这回也是真的半个字挤不出来了。
宋汝瓷和他们同年,只不过是上学早,真要算年纪,甚至比穆鹤的生日还小了一个多月。
医院填表,宋汝瓷甚至连亲属都没有。
不知道是孤儿还是父母离异,宋汝瓷的紧急联系人电话,甚至都是计算机系三年级辅导员的。
得多大的脸才能要求宋汝瓷无条件地供养穆鹤、照顾穆鹤??
凭什么??
这些人自己都没脸说,你一言我一语争了半天,只能勉强解释成穆鹤“生病了”、“情绪不好”、“钻牛角尖”,准备去劝穆鹤把出租屋也还给宋汝瓷,要么就退租还钱,搬回宿舍住。
住宿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吃食堂很便宜,学校还有勤工俭学岗。
他们可以借穆鹤一些钱应急,等穆鹤有钱了再还。
系统尊重祝福。
……
系统收回探测数据,不再管这些注定讨债路漫漫的冤大头,悄悄问后座上的宋汝瓷:「宋汝瓷,宋汝瓷,褚宴想雇你做什么?」
褚宴是来接宋汝瓷的,不必再交医药费,褚宴已经付过,接下来的治疗也不会放在这家医院。
这里是家二甲公立医院,离咖啡厅最近的最优解。宋汝瓷当时不能剧烈移动,不能受强光、强音刺激,褚宴脱下风衣将人整个裹住,抱着宋汝瓷,来医院做了紧急处理。
医院给宋汝瓷补了电解质,又输了两袋营养液,稍微补充了一些能量。
但对宋汝瓷的神经系统疾病束手无策。
褚宴把宋汝瓷带上车,这是辆一眼就能看出不平常的车,轮胎和车窗都做了改装,有强度相当高的防弹甲。
现在这辆车很寂静,只有发动机的轻微声响,褚宴坐在副驾驶,司机缄默得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影子。
系统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
毕竟徐鹤安说的某种意义上并没错,褚宴不是善类,系统拉住宋汝瓷,想要提前做准备:「危险不危险?要你开枪吗?我们用不用买防弹衣?」
宋汝瓷回过神,摸了摸紧张过度的小黑影子,在心里回答:「不要紧。」
褚宴是要他帮忙做贴身翻译。
褚宴不在国内长大,说西西里语和意大利语,不懂中文,此前的翻译被对手策反,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所以褚宴需要新翻译。
恰好宋汝瓷要出国交流的就是米兰理工大学——他为此也花了不少精力,提前两年就辅修了意大利语,能完全流畅地听说读写。
对褚宴这种身份来说,身边放什么人,都可能被别有用心者下套。越是从内部找人,反而越不安全,越容易被趁机埋雷留下隐患。
所以,要找一个寸步不离、同食同宿的贴身翻译,最稳妥的选择,恰恰是个完全和这一切不相关、什么也不知道的单纯老实大学生。
系统看着褚宴挑中的“单纯老实大学生”:「……」
合理倒是很合理。
挑不出错。
但直接就选中宋汝瓷,是不是还是太巧了,专修意大利语的学生也有不少,更何况是“寸步不离”、“同食同宿”的“贴身”翻译。
虽然不太好意思就这么承认,但系统的数据库里,其实还有不少很相似的限制级经典剧情,通常情况下当事人连“不懂中文”都是装的,一切剧情只是为了哄骗诱拐单纯老实漂亮大学生……
路边窜出一个乱跑的小男孩。
他们的车为了避让,急刹了下,别开车头。
宋汝瓷的状态并不算好,折腾这么久,其实已经很疲倦,因为这一下而有些仓促地闭上眼睛,额头渗出些冷汗。
他缓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抿了抿泛白的唇角,安慰系统:「放心,褚宴是好人。」
系统:「……」
这台词也好经典啊。
但宋汝瓷很认真地这么相信,并且告诉系统,褚宴没有恶意。
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在招聘网站的简历上有照片,褚宴曾经做过一场梦,那场梦很令人在意,梦里有一位很早就过世的朋友……
系统:「和你长得很像。」
宋汝瓷:“嗯。”
系统:「。」
这台词也好经典啊!!
系统比刚才更忧心忡忡了,绕着宋汝瓷转了几个圈,眼看褚宴对司机吩咐了什么,车缓缓停下,这次平稳到几乎无法察觉。
褚宴下车,拉开后车门。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抬起头,车停在路边,外面是很高大的影子。
褚宴单手撑着车门框,低头静静望着他。
褚宴问:“下来吗?透透气。”
系统愣了下。
褚宴说的是意大利语,低醇柔和,说实话很好听。
褚宴俯身,扶住宋汝瓷的手臂,力道平缓稳定,他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宋汝瓷拢住,护着仍然在渗冷汗的头颈,把人抱出半封闭的车厢。
“闭上眼睛。”褚宴说,“放松,不用说话。”
他把宋汝瓷抱到街边的长椅上。
褚宴的身量很高,绝大部分夜风被他挡住,剩下的很清凉、柔和,带着一点夜晚河边弥漫的水雾。
他们很安静地坐着。
褚宴护着他,掌心温暖,抚摸他的头颈。
这是医生说可以辅助放松的方式,开阔而非封闭的场地,足够的安静,适当的、力度柔和的碰触。
宋汝瓷的病需要精心照料,需要保持安全稳定的外部环境,刚才的急刹是个意外,下次不会再出现。
下次他们乘车出行,褚宴会记得提前让道路保证足够安全。
靠在褚宴肩头的清秀脸庞雪白,宋汝瓷习惯于忍耐病痛,但还是有极细微的、不仔细看无法察觉的蹙眉,睫毛在微微颤动。
宋汝瓷在出冷汗,衣领被打湿,但似乎敏锐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仰起脸微笑。
褚宴取出手帕,帮他擦拭掉冷汗:“很不舒服?”
宋汝瓷摇头:“好很多了。”
他看起来也仿佛已经恢复,微仰着头,柔和的浅色眼睛里光泽重新清明,风在鬓角和颈间淌过,带走了温度和最后一点血色。
褚宴想。
宋汝瓷大概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有多白。
褚宴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和他争论,只是俯身,将力道放得足够缓,捧住宋汝瓷的肩背和腿弯,把人轻轻抱起来。
褚宴让人找了家最近的五星级酒店,开了间套房。
宋汝瓷的情况不适合坐车,不该走更远的路。
褚宴把宋汝瓷抱进房间,安排人去简单做些补身体的粥和热汤,再置办些生活必需品——既然宋汝瓷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说明宋汝瓷不想再回到那个出租屋,里面的东西也没必要再去取。
等候的间隙,褚宴交给他一张纯黑色的卡片,这是进入云破山庄的门禁卡。
山庄离市区的距离很远,褚宴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贴身翻译,宋汝瓷还有自己的学业和生活。
所以褚宴也替他在市区选取了一套精装修的独立别墅。
之所以选择别墅,是因为褚宴会有些东西需要他翻译,这些东西涉及内部机密,附近的人越少越好。
况且,有些时候,褚宴如果办事顺路,也会去别墅逗留。
……除了这些。
“你要擅长表达不适。”
褚宴提出对贴身翻译的要求:“将来会有些场合,需要了解你准确的身体状态。”
就好比宋汝瓷如果不舒服、感到疲倦,褚宴就不会带着他去赌场之类人流密集又憋闷的场合。
如果宋汝瓷这段时间过于劳累,褚宴就不会安排过多需要大量翻译的场合。事实上褚宴深居简出,并不那么常和人打交道,宋汝瓷的自由时间相当多。
如果宋汝瓷觉得震耳朵,褚宴就不开枪。
……
宋汝瓷在这些要求里怔了一会儿。
不等他提问,褚宴已经猜到他想问什么,直接给出他面试通过的理由:“我需要你留在我身边,你让我觉得安全。”
这倒是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对褚宴来说,他不缺时间,不缺耐心,最重要的就是安全。
以宋汝瓷的身体状况,的确是几乎不可能,甚至也没必要跟什么对家联手、参与什么乱七八糟的阴谋诡计的。
不光是梅尼埃病,宋汝瓷的神经系统很成问题,殚精竭虑一定很快就会导致病情恶化,想要活得久,就要放弃一切费脑子的事,平淡,松弛,安稳。
这就成了个悖论。
生病的宋汝瓷,恰恰成了最安全的翻译人选。
浅色的眼睛慢慢思索,被这个理由说服,重新放松,恢复原本的柔和弧度。
“我还让人调查了你的社交状况。”
褚宴问:“介意吗?”
宋汝瓷摇头,他的生活很简单,没有什么秘密,况且面试条目里也已经明确说过了这一点。
以褚宴的情况,的确有必要足够了解贴身翻译的人际关系。
褚宴手里有几份刚送来的资料,他让人去调查医院里和宋汝瓷说话的少年,现在已经有了结果。
徐鹤安,某个会所老板的弟弟,高中肄业,职业游戏俱乐部的种子选手。
身世不算清白,但性格尚可,可以适当来往。
褚宴把资料递给宋汝瓷:“可以交朋友。”
系统:「。」
系统惭愧,收起自己的小黄剧情。
到了这一步,人也抱了,房子也给了,连“我调查了你的社交状况”这种话都说了……接下来,褚宴居然真的开始给宋汝瓷的社交把关。
宋汝瓷的直觉居然没错。
褚宴居然真是个善良正直宽容温厚的大好人。
……
褚宴扔掉一份写着穆鹤、打着红叉的资料,宋汝瓷已经分了手,就不需要再额外给什么建议。
宋汝瓷在酒吧打工,做服务生,因为是在几所知名顶尖高校附近,那是个学术氛围很浓的酒吧。
宋汝瓷在酒吧认识了个脾气非常古怪、较真、刻板,动辄拍桌子大吼,谁都不愿意靠近的刻薄老头。
因为只有宋汝瓷能记住杯子的摆放顺序和打扫流程,所以怪老头只准宋汝瓷靠近自己的位子,两个人慢慢成了忘年交。
目前还没有什么人清楚,怪老头姓刁,叫刁学民。
是几所高校联合斥巨资修建大型数据中心机房,才终于请回国供起来的世界级人工智能和人工神经网络泰斗。
宋汝瓷可以交朋友。
宋汝瓷做陪玩挣钱,在网上加入了个工会,意外认识了一个叫“完蛋了写不出歌要死了”的网友,偶尔会帮对方看谱子,也试着提一些建议。
“完蛋了写不出歌要死了”的真名叫蔺司言,如今炙手可热的顶流,每首歌都爆火,粉丝过千万。
因为几次灵感卡死、思路枯竭,都是靠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网上好友“天青色”妙手回春救他一命,蔺司言甚至专门写了首歌激情表白。
……表白天青的谦逊、温和、令人惊艳的灵气和才气。
可以交朋友。
褚宴合上这一份很吵眼睛的文件夹。
宋汝瓷和这些人的友谊,其实本来已经岌岌可危。
本来就是无意间相逢的人,没有太强的纠葛连接,很容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慢慢地失去联络,关系淡化,友谊封存,只剩下记忆里模糊的印象。
因为穆鹤的歇斯底里,宋汝瓷险些就放弃了在酒吧打工,也不再有时间和网上的朋友聊天。
现在不会再有什么干涉了。
褚宴拿过第四份资料。
宋汝瓷在学校的成绩很优异,年底就会有出国交流的机会。
目前两边学校的青年学生互发了问候视频,有个二十一岁的意大利小子疯狂爱上了宋汝瓷,每星期通过邮箱询问宋汝瓷什么时候去米兰,辅以海量热情洋溢的赞美,提前预定了一大堆玫瑰花,准备在机场告白。
……
……
褚宴抬头。
褚宴低头,销毁这份资料。
系统:「……」
“时间很宽裕,我没什么着急的事,翻译的工作不忙。”褚宴告知宋汝瓷,“你可以慢慢地做,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褚宴说:“有时间,带我见见你的三个朋友。”
第23章 太失礼了 不能用捐楼解决所有的问题。
浅色的眼睛抬起。
睫毛眨了下。
宋汝瓷还不清楚自己交了些什么朋友。
褚宴的视线变柔和, 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
这种动作出现得很自然,因为宋汝瓷这样拿着勺子乖乖吃饭、仰起头听人说话时,神情真的很容易让人心软。
“没什么。”褚宴说, “好好吃饭。”
不立刻就知道那几个人的真实身份其实也没关系。
就暂时让宋汝瓷依然认为他们是怪脾气老人、间歇性发疯变猴子的奇怪网友, 也没什么——至于那几十封被系统自动判定成垃圾邮件,自动删除丢进垃圾箱的热情痴汉告白信, 说不定是什么新型跨国诈骗。
十分可疑。
删得好。
褚宴不再提这件事, 看着并没动几勺的粥:“不合胃口吗?”
宋汝瓷下意识看他的口型,像是短暂出了会儿神, 停顿几秒才弯起眼睛,轻轻摇头:“很好吃。”
褚宴看着他的耳朵。
宋汝瓷目前的情况, 会耳鸣、听力下降, 间歇性突发的波动性耳聋, 发作期的眩晕像是把人绑架上剧烈失控旋转的疯狂海盗船。
宋汝瓷用镇静类药物控制, 但病情波动大, 药量不好把控, 有时会昏睡过去无法叫醒, 更不要说还有几十页其他不良反应和副作用。
“不会影响工作。”察觉到他的目光, 宋汝瓷暂时放下勺子保证,神情很认真, “我会定期体检, 尽可能保证健康。请放心,如果有一天, 我的病情发展到无法控制——”
褚宴点头:“我就带你回家。”
柔和的嗓音怔忡。
这句话似乎完全超出宋汝瓷的理解,让无论什么时候都从容、温和、好脾气,遇到什么事什么都能宽容应对的人……像是短暂地被定住。
浅到近乎透明的温柔眼瞳,透出迷茫, 困惑,像小朋友。
也只有露出这样的神情,才会让人清晰意识到,宋汝瓷今年也不过十九岁。
褚宴需要压制“伸手碰一碰这些睫毛”的念头。
十九岁。
太失礼了。
“是一些老派规矩。”褚宴补充,“你跟着我,在别人眼里就变成我的人,如果你过得不好、受人欺负,因病流落街头,也就代表我的权威衰落。”
褚宴耐心解释,像他们这种暗流深水之下的势力,最重视威慑、制衡。宋汝瓷身上有他的标签,那么就不能过得不好。
原则上,从今天起,褚宴需要负责他的一辈子。
“所以尽量不要一个人乱跑。”
“遇到麻烦,就找我。”
褚宴揉了揉他的头发,确认宋汝瓷露出能听懂的神情,继续慢慢向下说:“生病了,受伤了,难过了,就回家。”
宋汝瓷微仰着头,清瘦身影仿佛定在台灯的光芒下。
浅色眼睛望着他,直到被第三次询问“记住了吗”,才眨动了下眼睛,仿佛回过神,点头。
褚宴对这个回答满意,眼睛里笑了下,很柔和。他还有其他事要办,让人把东西送上来,嘱咐宋汝瓷好好休息,就先暂时离开。
置办好的东西很全,从衣物鞋袜到其他生活必需品,电子产品,比宋汝瓷目前用的几种药更安全稳定、副作用少的药物,一副防水超高音质HiFi耳机。
甚至还有条米白色的围巾。
宋汝瓷用了点时间,一样一样仔细收拾好它们。
衣物都是简单素净的舒适款式。
电脑装了专业要用的齐全正版软件。
耳机音质惊艳。
围巾的料子很柔软厚实,摸着很温暖。
系统太熟悉这个流程了,抡着两根头发丝气势如虹地杀出来:「他要泡你!!!!」
“……”宋汝瓷有段时间没听见这么清楚的巨大动静了,摘下耳机,揉了揉被震麻的耳朵,蹲下来回答小黑影子:“我也很喜欢他。”
系统:「。」
这台词该出现在这时候吗??
中间跳过的情节和攻略线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但没办法,系统叹了口气,宋汝瓷就是这种性格:认真又坦诚,不作伪,也不懂得东拉西扯掩饰,怎么想的就会怎么照实说。
宋汝瓷是个能把这句话说得像“我也喜欢在红酒雪梨里放冰糖,再放十克川贝一起煮会更健康和好喝”的人。
就像宋汝瓷第一次去酒吧,发现自己能听清台上卖唱歌手撕心裂肺吼的苦情歌,又看到那把没人要的、被遗弃在角落里落灰,马上要被丢去三轮车拖去垃圾站的破吉他——宋汝瓷就会把它捡起来擦干净。
换好弦调好音。
修补好划痕和破损。
宋汝瓷带着它去找老板,认真解释这把吉他很好,很健康,还可以弹很久。
宋汝瓷希望能获得一个机会,也像那位歌手一样在酒吧里工作,挣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宋汝瓷的很多工作都这么意外顺利地应聘成功,给新手的《攻略技巧大全》根本没用上。
胡子拉碴相当颓废的酒吧老板宿醉刚醒,抓着乱成鸟窝的头发,看了半天温柔认真的浅色眼睛,笑了一声用力摆手,又一通乱翻,丢给他个半旧褪色的变调夹。
“行啊,行啊,去弹吧。”
“吉他送你了。”老板按着额头,“弹得好给你开一小时三百块……”
……宋汝瓷好像就是很容易被很多人喜欢、接纳、信任。
偏偏“很多人”里没有主角。
没有穆鹤。
系统对着一大堆数据碎片愣了一会儿。
回过神时,宋汝瓷在看手机,翻译用二手破手机也很影响褚宴的形象,他原本想换电话卡,但恰好有电话打进来。
「挂掉!」系统看见来电备注,立刻超凶,「挂掉,宋汝瓷,把他拉黑!」
宋汝瓷没必要再接穆鹤的电话。
这具身体其实已经有了应激反应,宋汝瓷一只手按着胃,垂着头调整呼吸,冷汗渗出,脸色变得苍白。
系统火冒三丈:「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宋汝瓷没有印象,抿了抿负痛轻颤的唇角,伸手轻轻安抚系统,对他而言这是“原本这具身体经历的事”,他赞同系统的观点,这具身体受了很多苦。
宋汝瓷向系统保证:“我保护他。”
系统想纠正,又不知道怎么纠正,于是抱紧宋汝瓷的手指头。
宋汝瓷挂断电话,不光挂断,还把电话和其他联系方式都拖进黑名单。
系统鼓掌并热烈撒花。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轻声和它道谢,想要起身,忽然站不稳地晃了下,失去平衡,摔在那条柔软厚实的围巾上。
系统吓了一跳:「宋汝瓷,宋汝瓷?」
……应该是剧情线变动的糟糕影响。
系统懊悔不已,看来现在和穆鹤分手违背了原本的剧情线,它给了宋汝瓷错误的引导,它应该让宋汝瓷去床上、盖好被子、关了灯,舒舒服服躺好了,再拉黑穆鹤。
宋汝瓷安慰它放心:“不要紧。”
褚宴走之前在手机里存了号码,宋汝瓷记住了褚宴的要求,给褚宴打电话。
只响了一声,另一头就接听,背景音有些嘈杂,有人声和音乐声,像是某个晚会,杂音很快被低沉柔和的嗓音压住:“宋汝瓷?”
宋汝瓷为自己添的麻烦道歉:“我摔倒了。”
“等我。”另一头很快回答,嘈杂声远离,脚步声变得清晰。
“严重吗?我过去需要四十分钟。”
褚宴说:“我让附近的人先过去,不要挂断电话,保持联络。”
宋汝瓷躺在大量涌出的冷汗里,但还是尽量清晰地告诉褚宴,不严重,不需要另外派人来,他只是摔倒、无法动弹,没有其他的不适。
应该只要躺一会儿,睡一觉,差不多就能恢复。
宋汝瓷很会照顾自己,会在摔倒时保护头、保护关节,会主动调整状态放松心情,会给自己盖被子——褚宴没有带走那件风衣。
它被折叠搭在椅背上,离得很近。
很吸引人。
宋汝瓷轻声道歉,他第一次做这么冲动的事,他保证会付干洗的费用。
苍白冰冷的手指尝试了几次,终于攥住风衣下摆,又尽可能多加上些力气,慢慢把它拽下椅子。
他尝试躺在风衣下面,盖住头,调整姿势,他用最后的力气和褚宴交流,保证自己没事,声音越来越轻,闭着眼睛,侧脸慢慢陷进纠葛着的围巾里。
……
有人快步进门。
系统飞快窜到水晶灯上。
褚宴是去一个晚宴上露了面,路程四十五分钟,但赶过来实际不足半个小时,因为走得太匆忙,西装外套上还有些宴会难免沾染的脂粉香。
褚宴脱掉外套揉成一团,半跪下来,轻轻从风衣和围巾里捧出宋汝瓷。
瘦削的肩背跟着轻震,浅色的眼睛张开。
宋汝瓷意识模糊时反倒更和他熟稔亲近,认出眼前的人影,就笑了笑,睫毛又慢慢合拢,头颈安心坠沉。
褚宴收拢手臂:“宋汝瓷。”
宋汝瓷已经彻底失去意识。
清瘦身体软而安静,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偎在他胸口,手脚垂落,胸肋放松,完全信任和不加防备。
褚宴带了私人医生,检查后的确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必须卧床休息。
医生判断宋汝瓷过于劳累,已经超过身体的承受极限,加上情绪压力长期过重,虽然当事人自己或许没有察觉,实际却已经转成某种程度的躯体化。
“有人在折磨他。”
医生用更好理解的说法解释:“吸血,剥削,利用,无休止的情感虐待——”
话说到这,好巧不巧,一个视频电话又打进来。
宋汝瓷还剩最后一个微信没来得及拉黑。
屏幕就停在拉黑界面上。
系统火冒三丈,凶狠地试图冲进网线里钻过去咬穆鹤,但褚宴已经拿起手机,又要了副有线耳机。
视频接通,穆鹤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宋汝瓷。”穆鹤的声音很哑,像渗进骨头的毒液,“为了甩掉我,你还真是什么都能做出来……你既然觉得我是包袱,为什么不早说?难道我还会一直缠着你?装惨、装成受害者很好玩是不是?”
“你骗了多少人?为什么要说这种可笑的谎话,在那么多人面前演戏?你要逼得我众叛亲离去死才罢休?”
“既然你这么想看我死,你现在回来,其他人都在这,咱们当面说清楚!到底是我吸你的血,还是你利用我当你的道具,演你‘踏实负责的老好人’!”
穆鹤的情绪异常激动,嘶吼着近乎崩溃:“你问过我哪怕一次吗?我要的是你的钱吗?!我从来就只是想让你陪陪我而已……”
边上不少人束手无策地劝,但也开始有人皱着眉,不再掺和,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
直到有人眼尖,发现小窗里并不是宋汝瓷——是那个咖啡厅里面试宋汝瓷的成年人,脸色立刻变了,用力拽穆鹤:“穆鹤,穆鹤!你别这样,有什么话回头说,宋汝瓷在面试,很重要——”
“我管他面试不面试!”
穆鹤恨声喊:“他太自私了!凭什么我要为他考虑,他考虑过我吗?我早说了不需要他养着,我不差他那点钱!”
……发泄般的喊声不再有回应。
这次更多的人把眉头皱紧了。
“穆鹤。”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过去,夺下他的手机:“那你就走吧,跟我们回宿舍。”
“把租的房子退了。”
“押金和房租还给宋汝瓷。”
“药的钱也还给宋汝瓷。”
“宋汝瓷需要‘那、点、钱’。”
有人试着拿起手机,向对面解释这是意外,不希望牵连到宋汝瓷的面试,越说越没底气,紧张到不住吞咽。
面试宋汝瓷的人……气场太强。
看他们闹成这样,也并没什么要发表看法的意思,只是抱着手臂淡淡审视。
另一头,穆鹤被好几个人连拽带按不松手,神情扭曲,刘海下的眼睛已经转为阴冷——他从没受过这种羞辱。
明明是站在他一边的人。
他的同学朋友,本应保护他的人。
居然都跑去替宋汝瓷说话。
这让他根本无法承受,仿佛世界坍塌,濒临崩溃。
“什么面试?”他控制不住地嘲讽,彻底被荒谬的妒意吞噬,扭曲得不成样子,“看我家破产了,就出去找下家,找别的人卖……”
这次最后几个还对他有怜惜、觉得他是因为情绪不好走了极端的人,也忍不住怒吼:“穆鹤!你闹够了没有?!?”
视频对面。
褚宴换了个地方,来到套房阳台,音量不高语气平静:“穆鹤?”
穆鹤已经狼狈到头了,被扯乱了衣服,乱砸乱摔的药洒了一地,他用力拽了拽衣摆,倔强地站直,冷冷问:“怎么,你也要来搞我?来啊!反正你们都觉得我好欺负,我走投无路——”
“你去找褚九。”
褚宴垂着视线。
他讲话很慢,用的是国语,有种低缓斯文的慢条斯理:“告诉他,你太吵了。”
穆鹤像是被雷劈中,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种混合了恶毒与快意的扭曲也消失了,眼睛瞬间睁圆。
……褚九?
褚家的……老管家?
这人怎么会知道他和褚家的关系??
他刚被亲生姑姑找到,错愕地得知了自己本来的身世,去见了亲生父母……这些事都是秘密,要等过一段时间褚家内部稳定了才能公开,目前还没敢让任何人知道。
他父亲是褚家本家,都对那位老管家恭敬客气,一口一个“九公”。这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直呼名字?什么叫“他太吵了”?
穆鹤又惊又惧,脑子瞬间清醒,极度不安的恐惧爬上脊背……他打了个寒颤,莫名想起那个“九公”袖子里拢着的旧匕首。
……等他回过神。
视频已经挂断很久。
其他人不知道他怎么了,但因为之前的事,也不太想靠近掺和,只是皱了眉远远站着看他,好像看着个不想再沾边的怪物。
有好心的,还想再劝两句,让他改改这种态度,没等开口,防盗门忽然被敲响。
三声,再三声。
“小鹤啊。”很慈祥的苍老声音,“在吗?”
“我是九公。”
///
宋汝瓷睡了超过三十个小时。
他太疲倦了,情绪压力和高强度无休的工作,身体严重透支,医生给他用了药,褚宴坐在床边,轻轻摸他的头发,告诉他不必担心,放心睡。
于是无梦的沉眠将他吞进去,像掉进一片宁静漆黑的海。
醒过来是第三天的中午,十一点半——宋汝瓷的呼吸变得不稳,心跳异常,从昏睡里睁开眼睛,拒绝任何人的接近,试图撑坐起来自行离开房间。
或者找到褚宴。
后一个很容易做到,褚宴就在套房的客厅。
为了让宋汝瓷好好休息,他续了几天房,让医生来酒店给宋汝瓷诊治、用药,也没有再像那天晚上一样离开。
褚宴快步进门,让医生暂时离开,俯身轻按住清瘦硌手的肩背,掌心力道和缓:“怎么了?别紧张。”
褚宴问:“做了噩梦?”
宋汝瓷身后被垫上枕头,望着褚宴衣领下的侧颈,皮肤平滑,没有险些噬碎颈动脉的撕裂伤。
浅色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
“怕他们把你绑走?”褚宴半开玩笑,轻轻抚摸浅亚麻色的头发,“放心,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们都是我的人,足够安全。”
褚宴揽住宋汝瓷的肩膀,收拢手臂,让清瘦的人能伏进自己怀里,靠着肩膀:“舒服点吗?”
睡了这么久,宋汝瓷身上依然没有恢复温暖,呼出的气息很凉,像是深夜水边的雾。
褚宴抚摸他的脊背,轻轻拍抚,直到怀里的身体变得温暖放松。
“没事了。”褚宴说,“下次会待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褚宴待在客厅,是在处理一些事情——不太适合宋汝瓷接触,安葬了褚老爷子之后,他原本对褚家第二代折腾不休暗地里找还活着的继承人这事没什么兴趣。
但找了宋汝瓷来做贴身翻译,居然还有些别的收获。
宋汝瓷识人不善被骗恋爱,那株劣迹斑斑行骗的吸血藤,恰巧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大嫂找回的亲生儿子,这里似乎有个针对他的拙劣圈套。
褚家人想设法除掉他,苦心布局,埋了不少暗线,为此不惜和其他家族做交易,甚至还牵扯进他自己的一个手下。
褚宴刚才在处理这些。
“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
褚宴低头,他让宋汝瓷靠在手臂间,望着清瘦人影:“我该还礼,你想要什么?”
宋汝瓷望着他,那种初醒时的状态已经彻底消失,浅色眼瞳微弯,轻轻摇头。
但接着,宋汝瓷又改变主意,仰起头,轻声说了句话。
褚宴好奇:“弹壳?”
——这件事其实存在有趣的地方。
褚宴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翻译。
他会中文,说得不错,之所以使用这样一个借口来找宋汝瓷,是因为他最近的运气不佳。
前几天,他还在国外,去看一个正在开采中的翡翠矿,遭遇了一场大型坍塌事故,而子弹居然又碰巧哑了火,没能打开严重变形的矿车门锁。
他只差几秒就被压扁在石缝里。
因为头部遭受撞击,他短暂昏迷了几十分钟。醒来后,检查那两颗惹了麻烦的哑弹,发现里面没有火药。
里面居然是两张揉皱的纸条。
更离奇的是,纸条上是他自己的笔迹。
其中一张纸条上,他给自己留言,让自己找一个叫宋汝瓷的人。
他要给宋汝瓷提供一份工作。
另一张纸条描述了具体的工作要求——啰嗦到无法理解,要包食宿、包医疗、保证宋汝瓷的学业能顺利完成,要让宋汝瓷心情愉快,身体健康,不再被烦恼的事所束缚,能够自由选择任何喜欢的人和事去体验……
要让宋汝瓷待在身边。
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那么点一张纸条上挤下这么多字的。
褚宴做了笔迹鉴定,的确是他自己的字迹,不是别人模仿,墨水和他常年随身携带的一支钢笔成分完全相同。
纸条上有只他一个人知道的特殊标记。
弹壳上只找到他自己的指纹。
最后,纸条上的他留言给“自己”,如果能做到这些,就会得到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很老套的广告,他不需要什么珍贵宝物,不至于真把这种话当真,但还是有了兴趣,决定试试照做……而现在,宋汝瓷对他说,想要两枚空弹壳。
褚宴取出那两枚弹壳,交给宋汝瓷:“想做什么用,收藏?”
不用枪的人是经常会想保留几枚弹壳做收藏品的。
褚宴看了一会儿这两枚弹壳,翻过宋汝瓷的手掌,让弹壳滚落在微凉掌心:“要求是不是太简单了,我看他们,一般都是要两辆车或者两套房的。”
浅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褚宴不自觉也笑笑,声音放缓,交代宋汝瓷稍微等自己几分钟。
他站起身,找了些顺手的工具,给这两枚弹壳钻孔、穿进柔软的细绳,做成了个吊坠。
拿起来端详半天,实在不算能拿得出手,有点遗憾:“太简陋了。”
弹壳碰撞,叮地一声。
很清脆。
睫毛跟着轻轻颤动。
宋汝瓷望着它们出神,眼里有烟水笼罩的迷蒙怀念与柔和,褚宴蹙眉,他觉得这样的宋汝瓷难过,为什么难过?
有人曾经用这东西让宋汝瓷不高兴了?
“不喜欢?”褚宴低头问,又卸下弹夹,另按了两枚子弹出来,“没关系,还有不少——听过子弹塔吗?”
他以为宋汝瓷会摇头。
没想到宋汝瓷居然了解这种游戏,知道怎么玩,甚至很给他面子地接受了这个简陋到寒酸的吊坠,告诉他很喜欢。
宋汝瓷仰起头,温声向他道谢,神情很认真,把弹壳吊坠戴在了脖子上。
他们玩了一会儿子弹塔,宋汝瓷一口气赢了三次,大概是看他输得太惨,好心在最后一局里主动让子弹坍塌。
大概是有了充足的休息,宋汝瓷的身体状况有所恢复,精神也好了很多,他们吃了顿简便的午餐。
他送宋汝瓷去了学校。
宋汝瓷借了他那个工具包,一路上都在后排埋头鼓捣,褚宴让司机开得足够平稳缓慢,到了学校门口,车子停下,宋汝瓷也终于抬起头。
褚宴下车,替他开门。
宋汝瓷其实不该在车上做这种事。
开得再稳,也毕竟还是移动的环境,太容易头晕了。
褚宴取出手帕,挡住车外的冷风,俯身替他擦拭冷汗。
宋汝瓷的脸色很白,但眼睛柔和清亮,像是被水洗过,仰着脸,摊开的掌心是一条刚编好的草绿色手链。
褚宴需要克制自己不碰睫毛。
宋汝瓷十九岁。
刚刚分手,失恋,摆脱了旧阴影,即将开启新生活。
褚宴转移注意力,接过手链看了看。
用细伞绳编的,很坚韧,编法很巧妙,只要找到关窍,紧急时刻用力一扯就能快拆成自救的求生绳。
“编得不错。”褚宴还给他,“很漂亮,今天是情人节?拿去送人吧,别再被吸血鬼骗着乱谈恋爱了。”
最后一句带了点调侃,他送宋汝瓷到门口,约了晚上再来接宋汝瓷去别墅,到时候再交代具体需要翻译的文字内容。
褚宴给宋汝瓷围上米白色的围巾。
休息了两天,宋汝瓷的气色已经有所好转,浅色眼睛望着他,轻声说:“褚宴。”
“嗯?”褚宴应声,很温和,从一捧玫瑰上收回视线,“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晚上接你回家。”
宋汝瓷很好哄,听见“回家”,睫毛就动了动,握着伞绳手链低头。褚宴看着他呵出的毛绒绒白汽,心里很软,不自觉碰了下凝结水滴的额发。
宋汝瓷仰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褚宴。”
褚宴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意识到这辆车有些惹眼、附近已经有好奇张望的视线,就把手收回。
门口宣传屏幕上正在放的就是国际交流团的宣传视频,车停在门口时,恰好轮到宋汝瓷。
在擅长和真正喜欢的领域,宋汝瓷的光芒并不像那些傲慢的天才,刺眼夺目到咄咄逼人,但无法掩盖,就像没人能在夜色里无视一枚月亮。
屏幕上有些单薄却温润的身影,微微弯着眼睛,柔和,静水流深。
说起专业内容,宋汝瓷也并不砸什么叫人眼花缭乱的晦涩术语,解释深入得简洁又明晰,眼睛里的光彩明净得叫人挪不开眼。
褚宴叫人查过了,这是所很重视校风的知名高校,相当重视舆论,对学生的品性端正要求极为严格,并不能用捐楼解决所有的问题——这也是他选择直接解决穆鹤的原因,穆鹤说了不该说的话。
如果闹大,有心人从中作梗,宋汝瓷的出国交流名额都会受影响。
……可惜不能用捐楼解决所有的问题。
褚宴有点遗憾,从另外几捧或娇艳、或炽烈的盛放玫瑰花束上收回视线。
他低头,迎上这双浅色的眼睛,笑了笑,把书包递给宋汝瓷:“去吧,听说你们今天有留校联欢会?好好放松一下,快结束的时候给我发条消息。”
他分神想了想自己有哪些车,哪辆相对不那么显眼,最后有些遗憾地得出结论,全都不合适——临时找一辆别的,又难免不够安全。
应该尽快改装一辆更低调些的车。
褚宴看着宋汝瓷的右手,他给宋汝瓷准备了手套,但应该是为了编伞绳手链,宋汝瓷把手套摘了下来,离开车厢时就落在了车里。
宋汝瓷握着那条手链,手指微微蜷着,被风吹得有些青白,指节冻得泛红。
褚宴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帮他戴上。
向后退了半步。
褚宴说:“晚上接你,我把车停远一点。”
第24章 除夕 应该有人陪他过的。
系统趴在宋汝瓷头顶上向回看。
他们已经进校门很久了, 身影被人群彻底淹没,那辆车才终于掉头离开。
有零星雪花飘下来。
今年是冷冬,甚至冷到下了雪, 没落叶子的树也被冻得打蔫, 但枝杈间还是尽力缠了不少五颜六色的热闹彩灯。
宋汝瓷站在行道树下。
灯光落进浅得仿佛薄雾的眼瞳里。
宋汝瓷的记忆存在模糊和断层,他已经很久没回过学校, 甚至不太能认得路, 尝试看懂路牌时,被抱着一大捧花狂跑的学生不小心撞了下:“对不起对不起!送你花!你是哪个院的?你真好看!情人节快乐……”
宋汝瓷怀里被强行塞进一捧打蔫的满天星。
路过的学生是去给校园市集送货, 十万火急边跑边喊,连宋汝瓷说的“谢谢”都没时间回答, 一转眼蹿没了影子。
伞绳手链本来一直被好好握着, 撞得脱手, 掉在地上滚了两滚, 卡在人行道边缘的砖缝里。
宋汝瓷俯身捡起来, 擦拭干净灰尘, 收进外套口袋放好。
……
系统已经彻底看不见褚宴。
系统叹气。
宋汝瓷关心系统:「想吃棉花糖吗?」
系统一秒忘掉了“姓褚的为什么还不泡他”的忧忿:「吃!!」
假期还没开学, 大多数人都回了家, 但节日还是要过。因为课题被迫留校的学生也弄了些庆祝活动,搞了个校园集市, 路边有各式各样的小摊。
甚至有人在卖棉花糖。
宋汝瓷去买了一支, 付钱时被认出来:“宋汝瓷?你是宋汝瓷吧?”
“一上来就解决了刘教授都救不了的那坨祖传屎山代码的那个!”
认出他的是几个研究生,你一言我一语, 兴奋得不得了:“深藏不露啊,你不知道,当时老刘头那个脸色难看得跟他那个代码一样,我们组里都传疯了!”
宋汝瓷拿着棉花糖, 怔了下。
「是你!」系统立刻给他确认,「宋汝瓷,这是你几个月前做的,当时你刚被选进交流团,那个刘教授想刁难你,让你去解决谁都搞不定的一大堆垃圾代码。」
刘教授叫刘鸣春,做了二十年的副教授,同时还是计算机系的副主任。
典型的宣传口政绩型领导,三句话不离校风建设、舆论导向、合作宣传……本来就看不惯宋汝瓷这种“一看生活作风就有问题”的恶劣学生。
那时候穆鹤闹得正厉害,宋汝瓷的期末绩点也被牵连着有波动,刘鸣春因为这个,几次想要取消这个“害群之马”的推荐资格,没能成功,就又把宋汝瓷安排去维护一台多年没人敢碰的服务器。
本意当然是刁难,想让宋汝瓷出丑、丢脸,知难而退。
谁知道一个星期后,这座足有几亿个if循环的垃圾代码山居然就半死不活有了动静。
甚至又过了半个月,这坨东西,居然勉强被拆出来了个能动的架构,摇摇晃晃地开始正常运行——昂贵大算力高级芯片的采购经费额度也就这么告吹。
这事险些气掉了刘鸣春刘主任的半条命。
认出宋汝瓷的研究生恰好就在刘鸣春组里,那天不少学生都看见刘主任摔着保温杯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简直大快人心,解气到不行。
系统一口气给宋汝瓷解释完,看着宋汝瓷的反应,静了好半天,叹了口气。
宋汝瓷没印象也是正常的。
毕竟接下来,这些事很快就被乱七八糟的狗血剧情淹没。
宋汝瓷被那些事拖住,催债的人堵到宿舍底下,真的成了“作风不正的害群之马”。后来再和“宋汝瓷”这个名字连在一起的,只剩下渣男、骗子、软饭男负心汉。
刘鸣春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由分说强行拍板,把宋汝瓷踢出了代表团。
后来,宋汝瓷险些拿不到毕业证,甚至连肄业的机会都渺茫,固然是因为错过了论文最后的提交时间、拖欠了太久的学费……但说实话,毕竟关系到学生的一生,规章制度未必真就非得严格僵化到这个地步。
宋汝瓷本来可以有机会申请因病迟交论文,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他生了重病,医院甚至建议过校方帮忙募捐。
但这些都被卡住了。
全是刘鸣春在趁机作梗。
宋汝瓷没能见到自己的毕业证。
宋汝瓷最后拍的遗照,还是借来的假学士服。
系统尝试查看一些后续剧情碎片,发现这个老混蛋的确遭了报应,在校期间打压排挤无辜学生的行径被大量曝光,舆论哗然,被学校强制“退休”,最后莫名其妙就滚进了一条满是烂泥的污水沟,第二天早上尸体才被人发现……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宋汝瓷。」
系统有点想明白了,悄悄和宋汝瓷讨论:「褚宴可能是因为顾虑这些,才没有要你的手链,还说下次把车停远一点。」
毕竟就算再强的地下势力,也注定不可能一手遮天,直接强制操控舆论——尤其是网上那种什么都能说出来、什么话都能传得满城风雨的地方。
不说别的。
褚宴自己的名字打出来都还是方框呢。
直接让人闭嘴、消失,的确也是个办法,但系统想,在做这些之前,褚宴更想保证的大概是宋汝瓷能自由。
宋汝瓷干干净净的,不沾任何会被指摘误会的脏水污名,能在擅长的领域焕发光彩,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
褚宴想看的,大概是宋汝瓷将来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超链接专属词条,点进去,上面写着满满当当的、精彩充实的一生。
系统说:「褚宴不想你和他一起变方框。」
变成被人暗地里议论、指点、胡乱揣测,用异样眼神注视的“不可说”。
宋汝瓷轻声说:「嗯。」
系统小声问:「那你还喜欢褚宴吗?宋汝瓷,客观来说,褚宴担心的其实很有道理……」
在它出神的时候,宋汝瓷并没闲着,而是借了把剪刀,又买了胶水和一些绸带、彩纸,对怀里蔫头耷脑的花束重新做了修剪装饰。
宋汝瓷抱起转眼间漂亮一百倍的浅蓝紫色满天星:「嗯。」
系统:「。」
姓褚的到底为什么还不来泡他!!
完全忘记初衷的系统急得绕着满天星转圈。
宋汝瓷没能立刻离开,那个兴奋过头的计算机系研究生又拉来了几个人,很快把他团团围住,激情讨论起了专业问题。
高难度代码与术语齐飞,连系统这个真代码都不太能听得懂——这种讨论变得越来越热烈,最后干脆有人直接拉开书包掏出电脑,调出满满几大页代码。
“从哪加绝对值判断,这儿吗?宋汝瓷,你怎么会想到是边界条件的问题,能不能具体细说……”
“居然还有不少人真信了老刘头的邪,他说你什么都不会,大爷的,我看那个老秃头才是什么都不懂。”
“不信谣不传谣,少听一面之词。”
“对对。”
“加个专业讨论群吧?以后再有人说你闲话,让他们尝尝程序员喷子的恐怖。”
有人边开玩笑边摸出手机:“说真的,你这耐心无敌了,我们当然知道用位运算又干净又省时间,可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扒开老刘头那坨垃圾把它塞进去的……”
这些人都没压着声音,坐在卖咖啡的摊子边上,热火朝天讨论,丝毫没察觉到不远处已经有张秃头阴沉老脸快要黑透了。
系统察觉到了。
但系统挤不进去,这些人围得实在太结实了。
有人撑着宋汝瓷那把椅子的椅背,有人帮他扶着花,有人扶着宋汝瓷的肩膀……宋汝瓷被亲热地围着,讨论,问答,很多新交的朋友跟他勾肩搭背。
宋汝瓷第一次交到这么多朋友。
摆手冲咖啡摊子的大二学生脸都吓白了:“学长,大神,大神……”
今天其实是学校的宣传开放日。
要响应新的宣传风向,拍校园直播vlog,所以才搞了节日集市和联欢会,不然平时哪有这些花里胡哨……听说还特地请了明星校友。
不是人人都对明星和直播露脸感兴趣,看见镜头,已经有不少人快步避开。
刘鸣春刘主任显然相当重视。
摄像机前,刘主任西服油头笑容满面,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校风建设后的崭新面貌,还不忘夹枪带棒掺两句私货,强调“决不允许作风不正的学生为学校抹黑”。
……结果刚走出五十米,就听见有人骂他。
还不止一个。
骂得非常起劲。
摄像师咳嗽了一声,厚道地退后几步,转开镜头,去拍一些和谐的花花草草。
弹幕已经相当不给面子地起哄成一片:【听得见啊!这样也听得见啊!】
【摄像师:这天真蓝,这云真白,这咖啡真咖啡。】
【摄像师:得想个办法既保住工作又能继续吃瓜。】
【什么意思,所以被一群人围着的那个,就是传说中“某些作风不正的学生”?】
【本校学生来跟进一下昨晚的最新版本……没有作风不正,不是渣男也不是骗子,就是个平平无奇老实大学生,身体本来就不好,还倒了八辈子霉,让吸血鬼缠上了。】
【听说这回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所以刘鸣春微博上说的“有先天疾病、影响学校面貌的学生”说的也是他?】
【这个刘主任是不是钻牛角尖较上劲了,再怎么样,身为老师,至于这么针对一个学生吗?】
【再说和长相有什么关系,这算歧视了吧?】
【去交流的是技术吧?有才华就够了,长什么样重要吗?跟电脑说我长得好看你自己跑一段程序运行一下???】
弹幕没走完,刘鸣春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挂不住。
那些学生也总算听见了动静。
为首的研究生站起来,壮着胆子,把宋汝瓷往身后护:“教授,我们……我们没说您,说别人来着,小宋就是来逛逛,今天放假,又是过节……”
就在前两天,向穆鹤家追债的人找不到穆鹤,找上了宋汝瓷,聚集在宿舍楼底下折腾了几个小时。
穆鹤是学校新生,但不是计算机系,刘鸣春管不了。
宋汝瓷可就不一样了。
官威当然得抖起来。
刘鸣春恶狠狠放了话,解决这些事之前,不准宋汝瓷再进学校。
“让开!”刘鸣春神情冰冷,厉声呵斥自己这几个不争气的学生,“我现在问他,一会儿再问你们。”
“宋汝瓷,你说实话。”
刘鸣春把人扒开,盯着宋汝瓷:“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你是不是还和校外闲散人员有牵扯?”
“刚进校门的时候就看见你了,跟个莫名其妙的校外人混在一起,不知道你要代表学院出国访问吗?这时候闹出舆论事件怎么办?”
刘鸣春的神情异常严厉:“你身上已经有不少举报了,自己心里清楚吧?说实话,那人是谁,干什么的?”
这一套话说的冠冕堂皇,哪怕明知道是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也没办法,毕竟之前那些讨债的人的确给学校造成了不少损失,甚至砸碎了几扇宿舍玻璃。
靠边站的研究生们不停打手势使眼色,提醒宋汝瓷,随便编个什么瞎话糊弄过去。
但宋汝瓷还是说:“是我的朋友。”
刘鸣春脑门上绷起的青筋一跳:“你想清楚!代表团不能给我们学校和院系惹麻烦!我身为副系主任,要保证这一点,不希望回头闹出点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
副系主任的发言也就到此为止。
因为有个瞬间兴奋、热情猝然洋溢的身影,听见刚才那句话,已经三步并两步直奔宋汝瓷过来,一把扯开了碍事的刘主任:“天青?”
“是天青吧?”蔺司言欣喜若狂,一把攥住了宋汝瓷的胳膊,他吃的就是这碗饭,绝对不会认错声音,“是我!我是‘完蛋了写不出歌要死了’!”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蔺司言难以置信地盯着宋汝瓷,压不住笑容——他伸出手,用力抱了抱宋汝瓷:“你怎么会在这?”
他倒是知道天青和他是校友,当初在游戏公会,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加了Steam好友……可今天不是过节吗?
又不像苦逼研究生有课题要做没法离校,又不像蔺司言这种有通告就得跑的流量明星。
天青不回家吗?
蔺司言向其他人道歉,拉着宋汝瓷到一旁低声说话。
摄像机跟得很及时,征求过当事人意见,也适时配合着转过方向。
先不管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正为“被歧视的才华横溢老实多病大学生”而义愤填膺的弹幕静了几秒。
【……】
平、平、无、奇。
影、响、学、校、面、貌。
有些时候,当人震惊和匪夷所思得过了头,就会短暂失去语言能力……除了一大片问号飘过,最先杀出来的是两条很简短有力的弹幕。
【姓刘的。】
【你是瞎吗???】
///
疑似罹患眼疾的刘主任就这么消失在了接下来的校园vlog里。
摄像师也很懂得观众的心思。
有了蔺司言,宋汝瓷这天其实过得相当顺利——蔺司言当场包圆了校园集市的花,买了一堆礼物,又向所有人又讲了一遍他在所有采访里讲过的故事:
他卡在瓶颈期陷入绝望一切灰暗只想死在游戏里的时候,只有天青发现他不对劲,在深夜里上线敲他,问他想不想打一局游戏。
连他的前经纪人都没看出来。
他状态最差的时候,那个见鬼的资深经纪人还在逼着他出作品,把销量下滑数据平平的几首歌的差评全截出来,打在纸上给他看,敦促他上进。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陷在情绪里上头的时候也是真觉得嗝屁算了。
“我没遇到过挫折,从小到大顺得不得了,谁都捧着我说我是天才,所以遇着这么个小破坎儿当场就崩了。”
蔺司言不介意承认:“我当时有三场巡演,十一场演唱会,我前经纪人说静不下心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站在那个九米的升降台上,满脑子都是怎么跳下去。”
“天青来找我,陪我打游戏,帮我改谱子,改词,编曲。”
“我当时觉得他没入行就是暴殄天物,真的,他才华横溢。”
“后来我听说他是生病了。”
“我不知道天青是怎么发现我状态不对的……后来很多次,我就想,会不会是他很多时候不开心。”
“比我这点破事大得多的不开心。”
“有时候我庆幸我当时没问,有时候又后悔我当时没问。”
“日子久了,发现后悔远比庆幸多。”
蔺司言说完这些,就抱着那一堆大大小小的零食礼物,急匆匆追上去。他轻轻拍了下宋汝瓷的肩膀,清瘦的人影就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很温和地弯起眼睛同他说话。
系统看了看有关蔺司言的剧情碎片。
蔺司言不在剧情线里,倒并不是因为什么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宋汝瓷并没把这些事告诉他。
蔺司言没有问。
蔺司言是顶流明星,满世界飞,日程满得要命,空下来的工夫补觉还不够,也不可能有时间刷什么直播。
后来,蔺司言失去了和天青的联络。
那个头像不再亮了。
蔺司言在上面的留言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不再是找天青帮忙看新歌,而是分享自己最近的情况,又试探着问天青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问他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再也没有回应,直到有一天,他又在某个节目里提起天青。
他那时候已经没法放下这件事,成了执念,成了梗在心头横在喉咙里的一根刺,他只想知道天青是不是还好——知道这个就够了。
当时节目的贝斯手神情复杂,他留意到了,抓着那个人的胳膊不放,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你认识?你也认识天青?”
“我不知道……”贝斯手低着头,半晌才说,“我曾经认识一个人,叫Listen。”
“吉他弹得很好。”
“会编曲。”
“我听说他也用过‘天青色’这个网名,他做过游戏陪玩,我们当初一起组过一个乐队,年纪很小的时候,后来他退出了……”
“是他!”蔺司言忍不住打断,眼睛里放出光,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抓着这个贝斯手的胳膊,手指头像是变成了铁钳,无法松开,“你知道他在哪吗?带我去找他!”
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后。
他看到了天青。
素净的墓碑,坐落在很山清水秀的地方。
有个身形精瘦、沉默异常的怪人徘徊在山下,轰也轰不走,说是乞丐,又收拾得很干净利索,头发理得很短,但说是正常人,又好像连话也不会说,只是沉在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
他听见贝斯手叫那个人“Fire”。
……
在他们这条线上,这些碎片并未发生,但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现在的蔺司言。
或许是愣在墓碑前没法动弹的人,那种铺天盖地吞没一切的后悔实在太浓。
蔺司言选择回了母校。
蔺司言提前找到了宋汝瓷。
这一整天,蔺司言都陪着宋汝瓷在学校里闲逛,聊天,参加比起电视台节目实在简陋太多的联欢会,在起哄声里和宋汝瓷一起加入学校乐队表演了个节目。
蔺司言甚至在飞镖比赛里相当神勇地赢了把吉他。
他完全不吝啬于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宋汝瓷正名,没多长时间,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就被他的粉丝轻轻松松扫清。
因为蔺司言成天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言粉本来就对“天青”的印象非常不错,甚至有不少就正在嗑CP。
热火朝天折腾了一晚上,有人已经试探着开起了玩笑:阿言不会是真准备给我们谈一个了吧?
……蔺司言关掉微博,按灭手机屏幕,深呼吸了两次。
他发现宋汝瓷又在看车窗外。
他正在送宋汝瓷回住处——因为他的掺和,学校门口被粉丝和狗仔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照相机。
宋汝瓷今天其实经常走神,尤其是在天色转黑后,抱着那捧满天星,总会看人群后的某个地方。
有几次蔺司言隐约仿佛看见了个人影。
没看太清,又疑神疑鬼觉得是错觉。
在他提出要送宋汝瓷回家的时候,宋汝瓷也没有立刻答应,说是家里有人来接……只不过他干的好事,附近那几条路实在是被堵得太死了。
外面的车一辆也进不来。
于是换成他亲自来送。
现在宋汝瓷又在看窗外,蔺司言向外看,什么也没有,后视镜里倒是隐隐约约有辆造型古怪的黑车。
他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什么过分执着的狗仔,按照地址把宋汝瓷送到家,有点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个相当不错的别墅区。
离学校很近,如果他们不是从后门出、又绕了个大弯,就会发现其实两边几乎只隔了片湖。
走步行桥甚至反而更近。
“你家里人给你买的房子吗?”蔺司言忍不住感叹,“真是很细心。”
只不过今天为什么没人陪宋汝瓷过节呢。
别墅装修得很不错,温馨,方便宜居,就是有点太过空荡了。
今年是冷冬、晚春,春节也晚。
二月十五号才是正月初一。
年轻人喜欢热闹,节日越多越好,白天过情人节,晚上过除夕。
各过各。
蔺司言问宋汝瓷:“家里人今天不回来吗?”
宋汝瓷看了看手机,没有说话。蔺司言当这是默认,也就没再多问,让他等着自己,回保姆车里去拿纠结了一路的吉他。
本来的吉他很廉价,几百块的便宜垃圾货,蔺司言暗地里叫人扔了。
现在的是红松木面板、桃花心木琴颈的好吉他。
他跑回来,轻喘着心跳很快,把这个送给宋汝瓷:“喜欢吗?”
“你好瘦。”蔺司言轻声问,“在学校没来得及问,生病了?身体不好吗?看过医生了没有?”
“要不要和我走,我可能有点忙,但稍微有点人脉跟朋友,你可以离开这个环境,做你喜欢的事。”蔺司言说,“天青,你是不是不开心……”
浅色的眼睛轻轻眨了下。
宋汝瓷的眼睛和“天青色”这个账号给人感觉的一模一样,很柔和,有温润的光泽,会弯起令人安心的弧度。
“谢谢你。”宋汝瓷轻声说,“我很开心,日子很好。”
宋汝瓷没有接受这把作为礼物的吉他。
宋汝瓷向他道谢,又有点歉意地解释,自己因为生病,已经没法弹吉他了。
虽然目前还能听见些声音,但已经有一部分低音频率彻底无法分辨,等病情慢慢加重,剩下的部分也会越来越听不清。
蔺司言愣住。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窗外很热闹,有不少人放起烟花,绚烂满天,透过窗帘也能看见五光十色。
“天青。”蔺司言问,“愿不愿意和我走?”
宋汝瓷是个秉性温柔到过了头的人,所以基本上,只要看到这双眼睛里露出柔和的歉疚,就已经是相当明确的拒绝。
但宋汝瓷还是认真问他:“现在好过些了吗?生活开心了吗?”
蔺司言点头。
他看见这双眼睛露出笑容,很真心地、替他高兴的笑容,温柔的浅色眼睛望着他,宋汝瓷轻轻抱了他一下。
“好好生活。”宋汝瓷劝他,“写不出歌也不要死啊,活着很好。”
……活着很好。
蔺司言扯了下嘴角,想要解释那个网名本质上就是个有点玩笑性质的嘴欠,但又觉得这种解释依旧辜负了眼前这个人。
蔺司言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向他道谢,保证把这话记住每天念三遍。
蔺司言问:“我以后还能找你打游戏吗?”
宋汝瓷弯了弯眼睛,点头,又有点歉意地解释,自己接下来打游戏的时间可能不多。
蔺司言理解,宋汝瓷要为交流团做准备,肯定忙得不行:“什么时候,你要是累了,想要放松,戳我一下就行。”
他过去好像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他只是在写不出歌的时候火急火燎杀过来求天青救命,他好像每次都忘了问,天青怎么那么晚还不睡,怎么好像什么时候都在线,那又要什么时候休息。
……
浅色眼睛微微讶异,随即又露出好看的弧度,宋汝瓷点头,认真向他道谢。
保险起见,蔺司言补充,他有时候在台上不一定能接得到,但幸好他助理也会打游戏:“或者戳我助理。”
宋汝瓷轻声笑了,有点咳嗽。
蔺司言终于还是松了口气,不论怎么说,告白失败的结果好像也不是太糟,他握了握拳,振作精神,向宋汝瓷道别不再叨扰,又祝宋汝瓷除夕快乐。
离开别墅后,他看着门外的车,愣了下。
有两辆车。
除了保姆车还有一辆。
黑车,有点古怪,这次可以确定跟了他们一路,异常高挑矫健的影子靠着车身,低头点烟,火光亮了又暗。
双方似乎都并没预料到这次会面。
蔺司言本能地不敢造次,他见多了人,形形色色,眼前的这一个绝不好惹,他甚至在对方身上嗅见某种新鲜的血的味道:“蔺……司言。”
来人看了看他主动伸出、停在半空的手。
简单交握:“褚宴。”
“你来找天……宋汝瓷吗?”蔺司言说,“他好像一直在等人,今天是除夕,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应该有人陪他过的。”
出门前蔺司言回了下头,宋汝瓷一个人坐在窗边,很安静,慢慢翻着一本从研究生们那里借回来的专业书。那本书相当艰深晦涩,所有的字蔺司言都认识,连在一起一个字也看不懂。
宋汝瓷一个人做这些事的时候,其实也很从容、很有序,好像从来不需要别人额外照顾,即使不被关心,没有人走到他身边来也没有关系。
宋汝瓷可以承受寂寞。
蔺司言回过神。
他诧异地看见褚宴皱了下眉。
褚宴问:“什么?”
“除夕。”蔺司言看着他有些特殊的深邃轮廓,猜了猜,“你不知道这个节日?是中国农历新年的前一天,人们在这一天阖家团圆,放鞭炮,吃饺子……”
这话说得活像雅思口语考试。
蔺司言没有除夕可过,他马上就得走,接下来有两个见缝插针的采访,然后还得苦哈哈去赶个跨年卫视春晚的通告。
褚宴。
褚宴已经在这思考了两个小时零四十九分钟为什么本地情人节要放鞭炮。
褚宴知道除夕,除夕要说除夕快乐。他颔首,一秒也不能等,快步走向别墅,打开那扇看了两小时四十九分的门。
第25章 吻 你明天上学吗?
宋汝瓷坐在那扇门里面。
靠着窗, 客厅很温暖空旷,窗外夜空漆黑喧闹,五颜六色的烟花绽开。
灯光很明亮。
听见声音, 翻书的人就抬起头。
因为一直有客人, 宋汝瓷没有换家居服,依然穿着白衬衫, 水洗牛仔裤, 很学生气的清爽打扮,大概是窗边有寒气, 披了件外套。
书被轻轻合上,在一旁放好, 浅色的眼睛柔和弯起。
宋汝瓷说:“除夕快乐。”
声音很轻。
相当容易就被烟花声盖过。
褚宴回答“你也快乐”, 觉得不够妥当, 又补上一句除夕快乐。他倒还记得装作国语拗口, 合上门挂了防盗锁, 快步过去, 握着扶手椅半蹲下来。
宋汝瓷把满天星送他:“给你花。”
本地在除夕夜送花吗?
褚宴握住藤编的温润扶手, 望着映出自己身影的眼睛, 认真道谢,接过这一捧花:“非常漂亮。”
“我会收藏。”褚宴说, “把它放在床头, 每天和它说早安、晚安。”
宋汝瓷轻轻笑了。
褚宴看着他,想, 宋汝瓷的笑容也和过去所见的大多数人不同,先是眼睛轻轻弯起一点弧度,然后笑影像雪花一样飘进浅色泉水,融化, 层层漾开。
“累了吗?”褚宴留意到他的眉宇过分淡白,衬得睫毛更显得明显和浓长,“今天是不是开心?”
宋汝瓷今天的确进行了太多活动,那些新朋友、旧朋友都非常热情,拉着他讨论,聊天,做游戏,参加大学生感兴趣的活动,宋汝瓷还被新认识的研究生朋友兴致勃勃拖去机房大显身手。
褚宴承认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他像个传统意义上的变态,用那些本来该用在别处的追踪和隐藏技巧,在附近看着这些,看了几个小时。
甚至用了伞绳和狙击瞄准镜。
太失礼了。
他尝试为这种行径找些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不放心宋汝瓷的身体状况、对一个新找的贴身翻译做更周密的监视观察。
……回过神时。
他发现自己把手放在宋汝瓷的膝盖上,而宋汝瓷的手正覆着它们。
那双手很柔软,有些凉,手指清瘦修长,隐约能看到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像藏在薄薄一层白雪下的清澈溪流。
褚宴拢住这些手指,尝试让它们再暖和一些。他发现宋汝瓷的指侧有一小片更软的凹陷,大概是刚刚翻专业书做笔记,握笔写字时留下的压痕。
他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轻轻抚摸那片压痕。
察觉到这一点,褚宴垂下视线道歉,想要将手移开,但宋汝瓷温声说他的名字,变得更暖了一点儿的手握住他的手腕。
所以那点落在客厅角落窗前的灯光,就又这么轻轻“咚”地一声,安静了。
浅色的眼瞳望着他。
“褚宴。”
褚宴仰头,他的身形实在有些不方便这么做,于是跪下来,这样能更清楚地看宋汝瓷的眼睛,他猜测宋汝瓷独自保有一些特殊的记忆。
或许这些记忆里有他。
因为宋汝瓷叫他的名字,太流畅、太自然,熟悉到令心脏在胸腔里颤栗……他认为这后面应该还有别的话。
比如他现在应该伸手去拥抱宋汝瓷。
褚宴抬手,尝试把这片影子从烟火的余晖里摘下,向自己胸口揽入。
宋汝瓷回抱住他,手臂轻轻圈住他的肩背,韶秀眉眼埋入他的脖颈,带来微凉的感触,像明净新雪融化在颈窝,褚宴忍不住收紧怀抱。
他极力想和宋汝瓷聊些什么,但还在搜刮念头时,却发现手上的分量变化,心头陡然沉了沉。
松开手臂,宋汝瓷的身体也跟着软倒,他仓促把人拢着抱稳,宋汝瓷微蹙着眉,闭紧眼睛,身体在微微颤抖。
脸色白到近乎透明。
“怎么了。”褚宴立刻低声问,“头晕?”
宋汝瓷摇头。
“我没事。”宋汝瓷睁开眼睛,尽力压制住天旋地转,过去他并不会特地抵抗这种状态,今天的确消耗了太多精力。
他被那个从未接触过、甚至连设想都没设想过的新世界引得太过投入了。
他第一次有这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平时会担心万一晕倒怎么办、万一发病怎么办,但这次不必,并不是因为蔺司言,而是因为褚宴——他能看到褚宴。
褚宴在不远的地方。
可以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可以去讨论喜欢的专业问题,去看好奇的东西,去弹一会儿吉他,即使已经听不清自己弹得是什么。
他甚至放纵自己沉迷进那本早就想痛痛快快看完的专业书。
……有点太开心了。
宋汝瓷撑着手臂,尝试稳住身体,靠自己坐起来。
他有话对褚宴说。
这是第一次,他不想放任自己昏过去。
褚宴答应这双眼睛:“好,我陪你,宋汝瓷,你不会昏过去。”
他抱着宋汝瓷离开别墅,让司机立即驱车赶往医院,他把宋汝瓷抱在自己怀里,陪宋汝瓷说话,聊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
校园集市有个DIY蛋糕活动。
宋汝瓷给他悄悄留了一份自己做的蛋糕。
褚宴知道,褚宴看见了,褚宴吃了,还结合上网搜索准备了评语:“很香,做得很漂亮,水果夹心点缀得恰到好处,酸甜,清新不腻。”
幸亏他抢得快。
否则差一点就被一群兴奋的小丫头分光,带着蛋糕拔腿就走的时候,还被指指点点当成奇怪的人。
这大概是不可说的褚□这辈子最丢人的事。
宋汝瓷靠在他肩头,呼吸很弱,冷汗渗过睫毛淌进衣领,不带血色的嘴唇吃力抿起,浅色的眼睛弯得很好看。
褚宴收拢手臂,把他抱得更紧。
宋汝瓷还给褚宴留了一些小礼物,涂色石膏、沙画、一片形状很漂亮的叶子。
褚宴都收集起来了:“漂亮,好看,沙画我摆在茶室,和塞尚的画挂在一起了,石膏像在我书房珍宝架上,回头带你去看,叶子在这。”
他握着宋汝瓷的手,让宋汝瓷摸到左侧衬衫口袋。
宋汝瓷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变得麻木,感觉不到叶子,摸到他的心跳,激烈、急促、抵着掌心。
“我没事。”宋汝瓷仰起脸,“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他认真告诉褚宴:“我第一次这么开心。”
他听不见自己弹的吉他,不过应该不会错谱太多,吉他曲子是弹给褚宴弹的,弗拉明戈特色,一首有关期盼出海旅行的欢快曲子。
褚宴听见了:“我听过最动听的音乐,宋汝瓷,我们该治好你的病。”
好看的眼睛软软弯起。
宋汝瓷的意识在变模糊,这个时候,浅色眼瞳里会变得更纯净、更认真,宋汝瓷努力看清他,宋汝瓷轻声说:“好……”
宋汝瓷说:“褚宴。”
褚宴握紧垂落的手,宋汝瓷枕着他的肩滑落,褚宴用力抱起他,语气失控,几乎沙哑到破音,慌乱语气令影子似的司机错愕抬头,看向后视镜。
系统连忙飞奔到宋汝瓷身边。
宋汝瓷头颈后仰,睫毛贴着眼睑,脸庞在灯光下几近乎透明,他整个人都被褚宴抱着,圈在怀里,手臂静静坠着,系统小心地轻轻扒拉松蜷指尖。
没有反应。
……
幸而医院的检查结果不糟。
系统心有余悸,褚宴是反派大BOSS,这点残余信息它还是有的。
如果再出什么事,系统不一定有信心能按得住反派大BOSS直接干崩世界。
“应该……应该和别的什么‘其他因素’,关系不大,不是因为您在和他聊天的时候,用力抱了他……”
医生对着病历,半点不敢乱看,回答得相当谨慎:“还是神经系统的问题,他昨天做了很复杂、需要耗费脑力的工作吧?之后就会这样。”
陷入昏迷无法叫醒,是因为脑神经需要休息到足够下一次重新活跃。
抱一下就昏过去是不是也太荒谬了。
不过关心则乱,倒也正常。
医生详尽解释——像这种病,现有的医疗手段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尽量用些营养神经的药,想办法延缓病情的进展。
要是抓紧研究个十几年,能在脑机接口、意识数据化之类的领域有重大突破……那还有点剑走偏锋的希望。
褚宴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几分钟。
他护着宋汝瓷的头颈,开口询问,声音很低:“会难受吗?”
“患者吗?”医生愣了下才回过神,连忙摇头,“那倒不会,体感上就是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
甚至大部分这种患者,连昏迷了多久也并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头晕,闭上眼睛稍微睡了一下——最严重的问题反而是昏睡过去的场合。
如果当时只有患者一个人,又是在有危险性的场景里,像是当时家里的水、火、煤气没关,或者孤身一人昏倒在外面,那就麻烦了。
褚宴听懂了医生的意思,点头,拿到所有检查结果后就起身,抱着宋汝瓷离开病房。
宋汝瓷睡得很安稳,眉睫舒展,呼吸微弱但均匀,身体也是暖和的。
宋汝瓷不难受。
在目前的所有消息里,这还勉强算是不错的一条。
详细确认了没有其他问题,褚宴把宋汝瓷从医院带回家,守在宋汝瓷身边,又让人给别墅安装了全套危险报警传感器。
系统陪着宋汝瓷在被子和枕头的松软包围里睡觉,褚宴在查阅信息,自行翻译阅读了一批论文,又继续让人去联络更多资深的神经方向顶尖医生、教授。
系统陪着宋汝瓷在阳台的摇椅里晒太阳,褚宴在了解脑机接口和意识数据化当前的最尖端研究进展。
这些东西的研发进度之迟缓,让反派大BOSS不太高兴——以褚宴的眼力,当然不难看出这些东西里面有很多水分,有大量无实体的金融资本,只拿它当做一个造势的噱头。
褚宴在考虑要不要洗白上岸,直接着手收购几个零散公司,投资一家专门研发脑机接口的企业。这种即将脱离反派大BOSS的思路事实上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剧情偏移提醒,但系统偷偷关了喇叭。
褚宴并不对名字变方框有什么执念,他十五岁去找褚英家,只是好奇,想看看那个在西西里一夜风流就离开的生父。
是褚家如临大敌,把他当成了什么很可怕的复仇私生子之类的东西,不停追着要杀他……牵出了无数纠葛和陈年旧事,闹了十多年,折腾到这一步。
他本来想开渔具店的。
……
系统假装没看见一排剧情偏移提醒。
系统陪着宋汝瓷晒月亮。
褚宴在对着网络上的视频教程,学习烤橘子。
睫毛在这时候动了动,慢慢张开,因为褚宴待在了宋汝瓷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所以抬头时,浅色的眼睛就透出笑影。
褚宴看着这双恢复清明的眼睛,也笑了下,轻声打招呼:“晚上好。”
有什么陡然松缓下来。
系统长长舒了一大口气。
褚宴关掉视频,回到宋汝瓷身旁,手中剥开有点烤焦的薄薄一层橘皮,清新酸甜的香气蔓延,橘瓣被烤得微干,带有一点橘络的清苦,据说这东西有些药用价值。
对身体好。
褚宴捏着一瓣橘子,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才递过去,轻轻碰了下没什么血色的唇角。
宋汝瓷小口小口吃掉了这一瓣橘子。
汁水很丰沛,全藏在果肉里,一咬才迸开,宋汝瓷呛了下,被褚宴及时拢住,靠在肩头咳嗽了一会儿。
“糟糕。”褚宴看着咳出水汽的浅色眼睛,进行自我检讨和批评,“太想卖弄,弄巧成拙。”
温热掌心顺抚脊背,宋汝瓷咳嗽着弯起眼睛,握住褚宴的手臂,轻轻摇头。
宋汝瓷说:“我很好……”
褚宴轻轻拭去他唇边的橘子汁水。
宋汝瓷定了下,抬起眼睛。
褚宴正低头深深望着他,瞳底清晰映出他的影子。
宋汝瓷休息了一会儿,挪动胳膊,掌心覆住褚宴的手背:“我的病更严重了吗?”
这双浅色的、充斥柔和歉意、甚至在安抚他的温柔眼睛——褚宴看着它们想,世上怎么有宋汝瓷这种人,自己生了病,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和安慰别人。
“我睡了多久?”宋汝瓷问,尝试支撑手臂坐起,“有没有添什么麻烦?”
“没有。”褚宴揉揉他的头发,让他放心靠回躺椅里,整理软毯,“是我得到了一个珍贵的机会。”
他用柔软的毯子把宋汝瓷裹住,多余的部分回折,宋汝瓷很宽容地让他折腾,被毯子裹得只剩脑袋,雪白清瘦的下颌轻轻蹭着软绒。
宋汝瓷替他高兴,又有些好奇:“什么机会?”
褚宴低头看他,笑了下,俯身揽住干净温暖的人影,在怀中轻轻一拥:“等到了时候,再和你说。”
等很久以后。
他不需要再用这个理由,也能一直在宋汝瓷身边,他们不必分离,可以紧紧攥着对方的手睡着的时候。
褚宴其实想和宋汝瓷说些其他的事,他扯过椅子,坐在躺椅旁边,系统飞快钻进布艺灯罩,冒充电灯泡。
宋汝瓷望着他。
褚宴看了他一阵,视线很深,很专注,又过了几秒才斟酌开口。
“我在想。”
“米兰理工不是一流学府。”褚宴问,“宋汝瓷,你想不想去顶尖院校留学?我查了几所学校,软件工程专业都在招生。”
浅色的眼睛微微怔住。
“我想。”褚宴停了片刻,看着自己的手掌,继续向下说,“你过去一定遇到很多痛苦。”
他想把一切都补偿给宋汝瓷。
宋汝瓷错失的,本该得到却没能得到的,一切遗憾,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应该还给宋汝瓷。
“你该去经历幸福,实现愿望,遇到好的人,朋友,直到对这些司空见惯。”
“等到那个时候。”
“这些对你而言,已经习以为常,完全不值得稀罕的时候。”
褚宴说:“我该在那时候问你些话。”
“你很受欢迎,很多人喜欢你,比我想的更多,我预测这至少要一年时间,或者再多半年到九个月。”
他说着安排,早打好腹稿,语速不慢:“这段时间里我有很多地方要去,希望你能作为翻译和我一起,我在今年有一趟邮轮旅行,会去几个风景不错的国家,如果你暂时没有留学计划,也没关系,我年底恰好要回米兰,如果那时候你也在——”
宋汝瓷点头,轻声说:“我喜欢你。”
褚宴停下。
乱七八糟的、随便什么都好的解释说明就这么刹住。
他低头,听见心跳声,意识到已经无法再靠坚持着靠说一堆废话、做一堆无用的事,来自欺欺人浪费时间。
软件工程的必修课里还有读心术?
褚宴想。
宋汝瓷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
有这么明显吗?
“宋汝瓷。”褚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要克制自己不在这一秒不顾一切亲吻这双眼睛,“你十九岁,太年轻了,你知不知道喜欢的意思?”
“是我们共度一生。”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们会一起周游世界,变得很老,最后用一块墓碑,写一份墓志铭。”
褚宴说:“我会比你晚躺进去一天,因为我要握着你的手,等你安心睡着,确认不论怎么都不可能再叫醒你,才肯离开,去处理杂事。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我才会去陪你走。”
“你懂吗?我一定会比你多活一天,这也就意味着,你这一生都无法再摆脱……”
最后那个“我”字似乎来不及出口。
他的本意绝不是惹宋汝瓷掉泪。
太糟糕了。
褚宴变得慌乱,他捧住这张雪白清秀的脸,胡乱道歉,他说这些是想让宋汝瓷谨慎考虑,他承认自己早就言不由衷。
他承认。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放宋汝瓷走。
他已经强迫他自己在别墅外站了两个多小时,没有直接闯进去,请那位逗留太久的客人离开。
今天一天,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宋汝瓷交到了很多同龄的朋友,和那些人谈论同龄人的话题,弯着的浅色眼睛清透明亮。
他看见宋汝瓷已经开始进入新的生活。
他觉得这很好,该欣慰和高兴,但实则不然,他在门外点了很多颗烟,其中一颗燃尽时烫到了手,他并没有吸烟的嗜好,只是。
只是。
“宋汝瓷。”褚宴看着怀里的人,“我也喜欢你,我不想让你走。”
他替宋汝瓷擦泪。
很轻,试探性的碰触,他轻轻捧着雪白清秀的脸颊,力道极小心,连呼吸都屏住,仿佛担心碰碎。
他听见自己念这几个字,也变得熟悉流畅,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某个地方径直决堤漫溢出来,柔和到不可思议,呢喃似的微哑。
宋汝瓷掉泪的时候不出声。
大概是因为根本不习惯,苍白脸庞上睫毛紧闭,清瘦身体向后抵着藤编躺椅,肩膀微微发抖。
宋汝瓷微仰着头,呼吸很急促,下意识要咬住嘴唇,却被指腹温柔抚开,褚宴手上有枪茧,摩挲时的触感分明,淡白的唇角微微打开,不自觉地发抖。
“没事。”褚宴向他保证,“没事,我们试试,只是试试,宋汝瓷,不舒服的话你立刻和我说……我就停下。”
褚宴不是在说好听话,他把枪交到宋汝瓷手里,安全起见没有拉开保险,但百忙间教会了宋汝瓷上膛。
他想宋汝瓷心里一定藏了很多痛苦。
秉性温柔的人是这样的,因为太好脾气,所以连自己痛苦也未必明确察觉,因为感知不明确,所以如果没有人问,也就不会去想,更不可能说出来。
不去想、不去发觉,不特意去疼。
直到有一天茫然倒下,挣扎不起来,还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歉疚地、温柔地和身边的人为自己添的麻烦道歉。
不该是这样。
不该这样。
褚宴不再劝宋汝瓷停下眼泪。
人们通常会在第一次接触到温暖时明白何谓寒冷。
在第一次明确地、直白地感受到“爱”时,那些一个人收纳妥帖的伤害、痛苦、压力、精疲力竭……才会伺机猖狂复苏。
宋汝瓷该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褚宴亲宋汝瓷的眼睛。
打湿的睫毛牢牢贴着眼睑,眼皮薄而凉,柔软到不可思议,宋汝瓷在微弱地发抖,却没有躲开。
褚宴察觉到这双眼睛闭紧时消耗的勇气,烫着人的胸口。
宋汝瓷很紧张这种事。
这是正常的。
他把语气放到最轻缓、柔软,告诉宋汝瓷不必紧张,人们在情动时渴望连接的更紧密,所以才会有亲吻,在这之中感受的该是欢愉而非痛苦。
他克制一切力道,缓慢接近,不让宋汝瓷不舒服,轻得像是只在啜饮这些睫毛舀起的一小捧明亮碎光。
只是这样的碰触,敏感过头的人影已经将唇角绷到泛白,清瘦胸腔微微打着寒悸。
“放松。”褚宴低声哄他,嗓音低醇柔和,“不会有什么事,很安全……我还有机会打听一条草绿色精美手链吗?”
褚宴给出补充的关键词信息:“是手工制品,非常贵重,世界上仅此一条,价格无法估量。”
大概赞美有点用力过头了。
宋汝瓷不怎么掉泪了,倒是耳朵有点泛红,慢慢睁开眼睛,呼吸还有些不稳,隔着湿透的烟雨望他。
捧场地微弱扬起唇角。
褚宴也笑了。
他用掌心擦拭宋汝瓷脸上的泪痕,力道轻柔到自己都觉得新奇,枪茧微微粗糙,在抚摸时留下仿佛砂纸的触感,察觉到这一点,褚宴就更轻、更小心。
“我该承认,一度有偷走它的打算。”
褚宴如实说:“很难抗拒。”
计划是这么定制的,如果宋汝瓷把它送给了什么人,这条手链就会在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里神秘地人间蒸发……最后它会被藏在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方框人士书房的猎鹰标本肚子里。
不过宋汝瓷没把它送出去。
所以褚宴做的几个计划也就都没用上。
他凝注怀里的人,宋汝瓷原来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因为什么事紧张不安,透露出脆弱、易碎,像最纯净柔弱的小孩子,必须捧进胸腔里好好呵护才能安然无恙。
宋汝瓷不习惯被这样触碰,闭着眼睛,闭得很紧,睫毛像受惊的蜂鸟轻轻振翅。
他小心地安抚它们。
他将手探进宋汝瓷的左侧衣服口袋,自己从里面取出尺码刚好的手链,自己给自己带上。
“我擅作主张。”褚宴柔声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更想去的未来,就和我说,我亲自开车送你去……本来是想这么跟你讲的。”
但现在有了变化。
褚宴紧了紧手臂:“我不开车送你了。”
激情紧张趴地板缝偷听的系统:「……」
宋汝瓷轻声笑了,有点咳嗽,他好像能理解这是什么活跃气氛的小玩笑,褚宴低头凝注着他,见他笑得好看,也露出笑意。
带着草绿色手链的手圈住苍白的瘦削腕骨。
褚宴重新纠正刚才的玩笑话。
褚宴说:“我不放你走了。”
他当然不会跪在地毯上做这种事,哪怕这块地毯的确足够厚实、柔软、价格不菲,但它只是用来保证宋汝瓷不摔伤。
宋汝瓷应该有些更温暖干净的环境。
他轻轻抱起宋汝瓷,回到卧室。
这里的环境相对封闭,灯光更暗、更柔和,烟花声变得更遥远,一部分光亮流淌在地板上,像变幻的彩色颜料。
“放松。”褚宴哄着,“放松,放松……”
宋汝瓷是真的不适应这种事,被他抱在怀里,身形寂静,翦密深秀的睫毛微微战栗,在过分亲密的接触里溢出生理性的冰凉水汽。
褚宴一点一点吻干它们。
向上,贴着柔软的眼皮。
他维持着这个状态等了很久,直到宋汝瓷不再发抖、不再有眼泪从紧闭的睫毛下涌出,直到宋汝瓷抱住他。
他抱紧宋汝瓷的脊背,像是打破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浅色的眼睛猝然张开望着他,那么深,那么仔细,像是下一秒就要来不及,于是要在这一秒把所有细节印进心里……褚宴被什么揪住心脏。
他看进这双眼睛。
褚宴揽住清瘦微凉的身躯,屏着呼吸,把人小心地轻轻捧起。
“宋汝瓷。”
褚宴说:“留在我身边。”
他在某一瞬间,几乎忍不住想要放弃全部原则,永久地、强制性地把宋汝瓷留在他身边,直至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死亡。
他没法不吻宋汝瓷。
没法不这么做。
哪怕只是为了让这双眼睛再也不出现这种眼神。
“宋汝瓷。”褚宴低声问,“你明天上学吗?”
第26章 是好事 我不痛苦了
大年初一通常不上学。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归国友人在卧室的床上, 得知了继“本地情人节通常不放鞭炮”之后的第二个常识。
……
宋汝瓷咳嗽着轻声笑了下。
褚宴猜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表情,他不常吃瘪,遇到宋汝瓷后这种情况增多, 不过感觉不坏, 浅色眼睛笑时最漂亮,明亮柔软, 像月下泛着光泽的甘甜泉水。
褚宴很想看很多年这样的笑容。
褚宴凝注着他, 指腹覆着那颗眼尾的小痣,轻按抚摸。
宋汝瓷的脊背又轻颤。
褚宴拢住微弱发着抖的清瘦脊背, 他挪开手,低声哄着不急、放松, 他把灯光调得更暗, 从亲吻慢慢开始。
宋汝瓷不适应有什么被灌入口中, 褚宴留意到这一点——他想起在学校的联欢会游戏里, 宋汝瓷唯一相当礼貌回绝了的, 就是喂饮料的游戏。
哪怕那只是些最简单的饮品, 橙汁、牛奶、柠檬水, 稍微有点整蛊的怪味饮料, 装在一捏就塌的纸杯里。
讨论专业问题时,宋汝瓷快速专心敲打键盘, 一边温声讲解思路, 他的身体才刚恢复,没多久嗓音就变得稍稍沙哑。有人好心多事, 接了杯咖啡直接递到他嘴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汝瓷就被吓了一跳似的,忽然后退起身。
幸好咖啡打翻在了地上, 笔记本电脑幸免于难。
这只是个小插曲,宋汝瓷还没来得及道歉,冒冒失失献殷勤的家伙已经被集体按着爆锤:“显你有手!显你有手!学弟咖啡过敏怎么办??”
“就算不过敏,知不知道今天是情人节!”预备役程序员们几乎都没对象,母胎单身,充斥着对恋爱的朴实向往和跌宕起伏的揣测,“万一被误会了怎么解释!”
……一片乱七八糟的声讨里,宋汝瓷被好几只胳膊不由分说护着,浅色的眼睛微微睁圆,怔了一会儿,被闹得微弯。
这些研究生常年被迫给老刘头干活,手脚很快,很麻利,三下五除二把洒了的咖啡收拾干净。
确认了宋汝瓷没有乳糖不耐受,就给宋汝瓷换了杯热牛奶。
牛奶装在白瓷杯里,宋汝瓷捧着暖手,仰起脸轻声道谢,热气升腾淌过韶秀眉睫,恢复了些血色,眼瞳润泽。
宋汝瓷又和其他人认真温声讨论起专业问题。
褚宴也就停在了几步之外。
……
短暂的插曲并没闹大,飞快揭过,但结合之前的情况,褚宴意识到宋汝瓷是在应激。
他不想让宋汝瓷咬破嘴唇,尝试阻止,那一秒宋汝瓷变得格外苍白,靠在他臂间,像是漂亮而了无生气的瓷偶。
身体很僵硬,渗出冷汗,对身边的一切都没反应,连瞳孔都轻微放大。
宋汝瓷遇到过不好的事。
褚宴察觉到这一点,无人处视线转深,他会查清、解决,现在重要的是宋汝瓷,他收拢手臂,揽过翼翅似的蝴蝶骨,护住已经有些冰手的瘦削脊背。
褚宴把体温分过去。
他不急,柔和的吻落在眉梢眼角,睫毛,直挺的秀气鼻梁,宋汝瓷的皮肤很白,所以吻落到哪儿,那一小块皮肤就会飞速泛红。
他们这么用春雨似的轻吻尽可能拂去一些阴霾,宋汝瓷的心跳太快了,呼吸又急又浅,但身体不再那么僵硬,慢慢变得温暖柔软。
褚宴吻过宋汝瓷身上的伤痕。
有些还微微凸起着,被亲吻时会不自觉发抖。
有些已经很淡,平复得差不多,只剩下不起眼的白印,像一小片无人知晓的裂痕。
他握住宋汝瓷的手,手指交握,他早就发现宋汝瓷的手指修长秀气,像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不论敲键盘还是摆弄乐器,都有令人挪不开眼的优雅……但原来这只手被握着的时候,这么脆弱,纤细骨骼轮廓躺在手心,单薄易碎。
好像用力稍微粗暴,它们就会当场折断。
褚宴把力道放得更轻,哄着宋汝瓷别怕、别紧张,他把枪放在宋汝瓷手里,拢着那些手指握住它。
“我们试试,宋汝瓷。”
褚宴柔声说。
“你随时叫停。”
他抚摸浅色的、一眨不眨望着他的眼睛,渴望拭净这里面的歉疚,宋汝瓷被伤害了,遇到了不好的事,这些事留下伤痕,宋汝瓷完全不该歉疚。
他分开微张的战栗薄唇,最先感觉到急促冰凉的气流,打在皮肤上……他察觉到宋汝瓷握住他的手腕。
用从未有过的力道。
令人止不住担心,那些纤细的手指会不会因为过于用力,自己忽然碎掉。
褚宴半跪在床上,双手捧着清瘦的人影,托住头颈脊背,宋汝瓷张口接纳他,透着寒气的、柔软的口腔和舌根,好像这具身体里有经年未曾消融的冰雪。
宋汝瓷松开枪,抱住他,微弱的力道抵住他的嘴唇。
心跳透过肋骨砸在胸口。
一下,一下。
宋汝瓷用心脏吻他。
这让他呼吸急促,不受控制地加深了这个吻,而宋汝瓷完全没有叫停的意思,直到揽在背后的手滑落,贴在怀里的清瘦胸膛因为过久的窒息微弱痉挛。
“宋汝瓷。”他稍稍后撤,胸口起伏,抵着渗汗的苍白额头,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散乱,“要呼吸,唤气。”
宋汝瓷仰在他的手臂上,枕着他的掌心,眼睛轻轻弯着,茫然地朝他安静微笑,褚宴低头,一口一口哺入空气,空洞的浅色眼睛一点点有了知觉。
宋汝瓷慢慢眨了下眼睛,认出他,瞳孔微弱亮起,笑容变得真实生动,因为力竭,睫毛又坠落。
褚宴静了一会儿,收拢手臂,把人护进怀里更深处。
宋汝瓷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肋,垂落的手臂依旧是半抱的姿势。褚宴拾起软坠手腕,力道很柔和,将这只手环在背后,低头轻轻亲吻浅亚麻色的头发。
“要呼吸。”褚宴柔声教他。
他把手覆在瘦削的胸膛,安抚那颗心脏,慢慢按压纤细的肋骨,引导恢复肺部混乱的翕张频率。
力道很温柔,但还是难免留下红印。
宋汝瓷的皮肤薄得不可思议。
还有心脏,心脏跳得太快了,交感神经的过度兴奋诱发注意力集中,也会让这具身体的精力条很快耗竭。
褚宴盘算,他该尽快改邪归正,不再做那种名字里带方框的人,这些事没什么意思,他该尽快弄个能派上点用场的企业。
这是应当交由他来负责的部分。
宋汝瓷负责呼吸。
褚宴揉揉他的头发:“记住了吗?”
宋汝瓷很尽职尽责,闭着眼睛安稳昏睡,胸口微弱地、规律地起伏,呼吸得很好。
褚宴笑了下,低头表扬他,点水亲了亲唇角,宋汝瓷记住了他的气息,很安宁放松,没再发抖了。
褚宴抱他去浴室清洗,还是忍不住亲吻,他在明净暖热的流水里轻轻亲宋汝瓷的睫毛,他不舍得放开宋汝瓷,擦拭热水、裹上浴巾,吹干头发后,就又把人抱回怀里,慢慢拍抚脊背。
不舍得放手。
不舍得放。
大概人到最幸运时,总要想些悲观的事,这是人类潜意识里的某种预警机制,褚宴也无法彻底免俗,他又想起那个假设。
假设宋汝瓷遇到一个更想去的未来……
褚宴不是安于悲观的性格,他想,他知道怎么做了,他有办法。
他比宋汝瓷先出发,去探探路,去看看前面究竟都有些什么。
找点好事,比如治病的办法,比如自由的出口……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先去找,然后回来接宋汝瓷就行了。
他不想放手,这很简单。
他走快点。
他先赶去宋汝瓷可能涉足的所有未来。
/
宋汝瓷这次睡得久些。
也不光是因为病情,大概有些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绪得以释放,终于可以一口气睡个过瘾。
褚宴又把卧室弄得很暖和、很安全、很舒服,昏暗安静的环境太适合安心睡觉。
渴了会被扶起来喂水,半睡半醒吃饭,他好像差点栽进饭碗里,被笑着揉脑袋。
有人抱着他洗漱,轻声哄他什么都不必管,继续睡。
那就继续睡。
连系统都跑去沾了一身混了雪和鞭炮味儿的明冽阳光,钻进宋汝瓷的被窝,痛痛快快蹭了一大觉。
……彻底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宋汝瓷睁开眼睛,撑着手臂坐起来的时候,褚宴正坐在一旁翻阅文件夹内的资料,听见声音,就抬起头。
“睡好了?”褚宴笑了笑,“早上好。”
绝大多数时候,宋汝瓷表现出的沉静温润、耐心细致,都远超这个年纪,甚至胜过不少更年长的人。
很少能看到宋汝瓷这样睡懵了的神情。
像小朋友。
看得人心里很软。
褚宴走过去,揽着肩背扶他坐稳:“没错过什么要紧的急事,我查看了你的邮件,抱歉。”
宋汝瓷弯起眼睛摇头,他没什么秘密,褚宴可以看他的任何东西,不需要道歉。
他已经回过神,主动抬起手臂:“早上好。”
褚宴望进柔软明净的浅色眼睛,这是个惊喜,褚宴尝试不表现得像第三天谈恋爱的毛头小子,因为爱人主动要抱,就只知道丢人地傻笑个不停。
褚宴俯身,拢住清瘦身躯,认真回应这个拥抱。
宋汝瓷收拢手臂,因为还有点困,又闭上眼睛,埋进温暖颈窝。
……
被挤到床下的系统作证,褚宴的身体语言表现出他真的考虑过就这么抱起宋汝瓷直接去谈企业收购。
当然这不合适。
就算褚宴可以说服那些企业家相信他真的只会意大利语,也没有抱着翻译出门的道理……
贴身翻译也不是这么贴啊。
幸而褚宴到底还保有一部分冷静,没有真的乱来,只是多抱了几分钟就克制地松开手,拿过宋汝瓷的手机。
“有两封你们学校的邮件。”
褚宴说:“不是急邮,邀请你参加一个国际高校联盟举办的赛事,做临时替补成员,可以考虑到周五。”
会有这么个邀约,其实不算是巧合——因为原本预定要参加的人员名单上,有个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忽然去不成了。
姓盛,盛家人。
有些传得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说盛锋和那个关系挺不错的大一新生被神秘不可说势力绑架了,也有说这两个人私奔了、不知怎么闹到殉情了的,虽然不知真假,但的确有天救护车响了一宿,有两个半死不活浑身是血的人被双双绑去了医院。
也有更叫人毛骨悚然的小道消息,说到最后一刻,盛锋看起来还想带着穆鹤一起死。
……不知真假。
不信谣,不传谣。
至于少了个队友这种事,其他成员倒是一点不惋惜。
这种来镀金的世家子弟根本就是挂名,本来也没贡献,还不如除夕那天他们在校园市集围追堵截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漂亮聪明小学弟。
他们其实早就想认识宋汝瓷了,去打听过很多次,不是打工就是生病,要么就是被什么只会碍事添乱的大一新生叫走,直到这次才终于有了机会。
和宋汝瓷在咖啡摊子边上讨论的问题,就都是这次赛事攻关的难点。
盛锋的名额刚一被确认取消,当天立刻有好几个实名推荐,拍着胸口担保,殷殷切切报了宋汝瓷的名字。
宋汝瓷刚把邮件发过去,视频电话就兴冲冲打了进来。
一群热情洋溢的面孔挤在屏幕里:“学弟!!你身体好了吗???”
震得系统飞出二里地。
视频对面,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和宋汝瓷说了这几天相当离奇的一连串八卦。
按理说这种赛事是不准本科生参加的。
尤其宋汝瓷这种被盖了章“作风不正”的“问题学生”。
但偏偏。
正好刘鸣春刘教授不知道为什么一把年纪不好好看路,大过年的摔断了脖子和双手双脚,递了不知道拿什么写出来的辞职报告。
正好前有蔺司言拽着宋汝瓷不放的vlog爆火,后有时下正火的少年游戏主播,在直播人气最高的时候,讲了“巧遇一位朋友把人送去医院结果被吸血鬼吓死”的离谱故事。
时间能对得上,人物能对得上,关键节点都能对得上。
很快就有各种爆料被挖出来,七七八八基本拼凑出来了剧情真相,更有一群大一学生鼓起勇气说实话,公开给宋汝瓷发了道歉信。
校园墙那点黑子,对上训练有素、厮杀经验丰富的明星和主播粉丝,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于是宋汝瓷的名声也就这么彻底澄清。
至于原则上不准本科生参加的问题,这些人也正想问宋汝瓷:“小学弟,你认识什么业界大牛吗??”
宋汝瓷怔了怔,轻轻眨了下眼睛,摇头。
其他人也这么觉得,想也是,要是宋汝瓷真的认识什么大佬,要参加比赛何必费这么大力气,还要拐弯抹角参加交流团攒资历……这事确实神秘。
“小学弟,我们跟你讲,你来了千万小心。”
一群人压低声音和宋汝瓷交代:“咱们换了个新的指导教授,神仙大佬,无敌牛叉,无敌凶,所有人都被他骂崩过八百遍,大师兄都被骂哭了……”
大师兄今年三十五岁,博士后,闺女都八岁了。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去跳楼。
但别看新来的、负责指导的神仙级别大牛教授是个怪老头,骂起人损到不偿命,有本事也是真有本事,半小时解决了他们几百个bug。
怪老头还力排众议,批准了宋汝瓷的替补名额……给的理由是没人比宋汝瓷更擅长擦桌子扫地摆酒瓶子。
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但起码是个宝贵的机会。
一群人商量好了,再怎么也得把小学弟拉进来,只要先进了组,是金子总会发光。
唯一的顾虑是宋汝瓷的身体。
千叮咛万嘱咐挂断了视频,联系他的研究生又相当热心,发过来了个超大压缩文件,写满了历届比赛流传总结下来的具体注意事项。
……
褚宴问宋汝瓷:“想去吗?”
其实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宋汝瓷阅读着详细的赛事说明,神情认真,眼睛清亮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宋汝瓷之所以想参加交流团,努力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积累足够的资历,想要参加这个赛事。因为这场赛事的主办方之一,就是目前最先进的意识转化神经治疗团队。
宋汝瓷很想、很想去。
系统已经蓄势待发准备撒数据花,但等了半天,却没听到宋汝瓷的回答,愣了愣,绕到正面仔细看。
宋汝瓷垂着目光,浅色的眼睛还是很柔和,像在认真思考。
但因为系统已经足够了解他,所以系统会知道这种神情,是宋汝瓷为数不多学会的掩饰情绪的办法——当内心情绪冲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时,宋汝瓷就会这样。
好在现在有了褚宴。
褚宴看了他一阵,伸出手,摸了摸浅亚麻色的头发:“宋汝瓷。”
睫毛眨动了下。
宋汝瓷抬起头。
“只要你想去。”褚宴低头,告诉他,“就没什么是问题。”
要参加比赛就要暂时搬回学校,甚至公平起见,会有短暂的封闭期,上交设备不和外界联络。
这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捐楼解决。
褚宴已经和校方达成了预协议,因为宋汝瓷特殊的身体情况,不适合住本科多人间宿舍,临湖的教师公寓恰好有很合适的空房。
褚宴在那里也让人装了很周全的警报系统,同时还有一支经验丰富的医疗保障团队,会每天评估成员的身体情况和疲劳程度。
而且公寓的位置也还挺不错。
褚宴示意他:“看。”
宋汝瓷微怔,睫毛轻轻眨了下,侧过头看向窗外,湖的对面,居然真的有一间忽然亮起的灯。
而褚宴正握着遥控器。
柔和的浅色眼睛被震惊到微微睁圆。
很可爱,褚宴笑了下,他得忍耐冲动,不能在这时候亲宋汝瓷,否则剩下的话都没工夫说了。
“科技进步的副产物,有些小东西做得还挺不错。”
褚宴已经看了三天科技股,正准备出去买公司,他耐心地告诉宋汝瓷:“我会记得每天按时回家。”
“陪你睡觉,给你关灯。”
褚宴想了想,继续说,逗他开心:“再给我点时间,我修个缆绳索道,半夜荡过去给你盖被子。”
刚被感动得满地掉句号的系统:「……啊啊啊啊闭嘴!!」
宋汝瓷很难不想象这个画面,笑得有点咳嗽,身体下滑,还没撑起手臂,发软的脊背就被揽住,褚宴拥着他缓声继续说:“……至于。”
“至于别的。”
浅色的眼睛扬起,露出目不转睛的专注神气。
褚宴轻轻摩挲睫毛,宋汝瓷这样仰起头时,会更纯净,更像不染纤尘的小孩子,可那种温柔沉静如月下海水的诚挚又叫人心碎。
“我不可能劝你放下一切和我去海上钓七十年的鱼。”
褚宴抚摸浅亚麻色的头发。
这双眼睛里不该露出歉疚。
宋汝瓷不该歉疚,永远不该为了生病,因为要选择那条很可能活不久的路,而对着身边的人歉疚。
褚宴会尽力寻找和维持平衡。他无法只是为了让宋汝瓷完成“活下去”这么个无聊的目标,就拘禁住这具身体里的灵魂……让宋汝瓷平淡地、木然地、无所事事地活个几十年。
他不能。
“我有个好主意,你努力几年,我也买些公司,我们争取做出些突破。”
“我查资料时,看到一些推论,高维世界、系统、穿越者之类的……也许我们把意识一上传,立刻就找到了相当不错的工作。”
“也许这份工作能治你的病。”
褚宴拢着他,半开玩笑地、哄小朋友一样地晃了晃:“宋汝瓷,我不是专业人士,我想了三天,就能编到这了。”
他哄宋汝瓷:“笑一笑。”
宋汝瓷的脾气真的很好,一哄就笑了,弯起唇角,轻轻握住凌厉的手腕。
褚宴任凭他握着,抬起另一只手,抚摸泛红的眼眶。
指腹轻柔划着圈,慢慢地按揉。
“至于别的,更不用担心,我会处理。”褚宴告诉他,“穆鹤……”
本来不想提这个名字,不得不提起,是因为有些事需要交代个结果,免得宋汝瓷担心——穆鹤曾经拽着宋汝瓷去配助听器,欠了笔非法贷款。
宋汝瓷目前的听力还没差到必须随时佩戴助听器,这东西又贵重,就一直放在出租房里没舍得戴。
褚宴查到这件事,让人去解决,发现被抢了先,再查下去,这笔贷款居然意外的抢手……几个半疯不疯的人疯狂抢着解决,下手异常偏激,仿佛不计代价,放高利贷的蛇头差点被大卸八块。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褚宴俯身,看着宋汝瓷的眼睛。
褚宴问:“不记得了?”
系统也有点紧张,抓紧时间检查宋汝瓷的记忆,错愕地发现的确有了显著变化——因为生病,宋汝瓷的记忆空间非常有限,现在这里面装满了褚宴。
很多东西自然就没地方了。
宋汝瓷被褚宴裹好外套。
医生被请来别墅,简单做了检查。
经过异常详细的询问,医生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负责远期记忆的神经功能受损了。”
“近期记忆不受影响。”
“重复实践的信息,经常使用的知识技能,都没问题,不影响工作生活。”
医生很擅长安慰人:“如果过去的事没什么重要的,那就不用特地处理,忘了就忘了,不停制造新的记忆就没问题。”
“问题不大。”
宋汝瓷只是忘掉了见到褚宴之前发生的事。
因为讨论了专业问题、弹了吉他,所以学会的知识和技能没忘掉,都记得十分清晰,宋汝瓷甚至还能说发音很标准的意大利语。
但关心则乱、过分担忧的褚先生和医生的国语交流就未免有点太顺畅了。
褚宴:“……”
系统:「……」
就说双语家庭是很容易乱套的!!!
“是这样的。”宋汝瓷这个当事人反倒最镇静,坐在阳光很好的起居室里,按照医生的吩咐,认真详尽地向褚宴描述自己还记得的部分。
“我做了翻译,遇到了很好的雇主,我们现在住在一起,睡了很好的一觉。”
宋汝瓷还学会了开玩笑:“他一夜间熟练掌握了中国话。”
系统觉得这样下去宋汝瓷恐怕会挨亲。
被拆穿的反派大BOSS的确没放过他,褚宴顿了顿,忽然覆身盖住宋汝瓷,双手撑在清瘦人影的身体两侧,垂着视线深深凝注,大概这是个很有压迫性的姿势。
但浅色眼睛里有柔和明净的暖意,水色一闪而过。
宋汝瓷的确记得很多事:“我很喜欢他。”
……褚宴没法不亲这样的宋汝瓷。
他发现宋汝瓷的确忘了所有过去的事,不再发抖,不再痛苦,自由平和。他把揉皱的报告塞进口袋,不管、不思考这意味着病情恶化到了什么程度。
宋汝瓷心无旁骛地望着他,浅色眼瞳柔软明净清澈见底,微微弯着,好看到不可思议。
“褚宴。”宋汝瓷认真告诉他,“我记得你。”
记得每个细节。
褚宴抚摸浅淡的小痣:“嗯。”
“是好事。”
宋汝瓷赞同医生的话:“我不痛苦了。”
褚宴点头,又“嗯”了一声,低头落下轻柔的吻,宋汝瓷仰起脸,认真地、专心地模仿回应,闭上眼睛。
褚宴珍而重之地亲吻这双眼睛。
他捧着阳光下的人影,心跳剧烈到想撞破个口子,他试图把这道影子填进去,不计代价,像是妄图保护一块晶莹剔透、缓慢融化的冰。
第27章 然后回家 是你的名字。
宋汝瓷暂时回到学校。
在一群研究生、博士生们提心吊胆的保护下, 漂亮聪明小学弟的确没被骂哭。
不过这也好像不是他们的功劳。
怪老头刁教授暴躁得一视同仁,但骂他们和骂宋汝瓷的程序根本就不是一套。这边狂喷完键盘上撒把米鸡都比他们会叨代码,那边就怒喝宋汝瓷为什么连续工作四十五分钟居然还不出去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和保护眼睛。
研究生博士生们对着屏幕疯狂敲键盘, 稍微一走神, 就被骂得全身上下一哆嗦。
刁教授背着手走来走去,吹胡子瞪眼, 火冒三丈地往宋汝瓷怀里硬塞一大把红纸包花生酥糖
“小小年纪!身体搞坏了怎么办?!”
“高强度脑力工作要补充糖分!”
“脸色怎么总这么不好。”怪老头还和酒吧里一样, 把桌子敲得砰砰响,“又不好好睡觉了是不是?!出去出去!这种没技术的磨洋工用不着你!”
前期的确有大量异常枯燥乏味的基础编程工作, 难度不高,就是相当熬人, 一天至少盯着屏幕十几个小时。
负责“没技术磨洋工”的学长们泪流满面狂敲键盘, 倒是很心齐地忙着把宋汝瓷推出机房, 去走廊、去活动室、去休息间, 或者去和那几个来协助训练大模型的游戏战队成员打两局游戏……做点年轻人喜欢的事。
毕竟宋汝瓷的身体是真的不好。
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 之所以拽宋汝瓷来, 也只是替补、启发思路、帮忙修bug的。
也不知道宋汝瓷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即使已经绝对保证了休息、饮食, 甚至还有个相当专业的自身医疗团队跟着,每次高强度工作过后, 那张脸还是白得不成样子, 走路都晃荡,看得人揪心到不行。
所以休息室也总给宋汝瓷备着张折叠床, 起码能躺下,稍微舒服地休息几十分钟。
系统帮宋汝瓷看着门。
轻手轻脚、悄悄推开门进来的人影,让系统警戒了下,确认身份后恢复放松——是徐鹤安。
徐鹤安也参与了这个他连名字都念不顺的比赛。
不是参赛, 不是团队成员。
是因为脑机接口这东西最相近的就是打游戏。
意识控制身体的逻辑和控制游戏里角色的逻辑很近似,所以需要个场外观察对象来观察、收集数据、训练模型……当然,这些话高中肄业的徐鹤安半个字都没听懂。
徐鹤安就是听说宋汝瓷会来。
他想再和宋汝瓷说说话。
宋汝瓷回学校后,徐鹤安就雷打不动地送宋汝瓷回那个教师公寓,给宋汝瓷送饭、收拾房间,偶尔也打打游戏。
偶尔也聊天。
徐鹤安有很严重的焦虑症,发作的时候手都会抖,听不见、看不见、浑浑噩噩,几次险些就在路上出车祸。
偏偏战队比赛又不准吃那些药,他就这么一直被留着当替补,平时战绩耀眼,却几乎没正式上过大比赛,在网上没少被人阴阳怪气嘲讽“最强无冕之王”……这些烦恼都被一股脑倒出。
徐鹤安本来没想说的,他不想打扰宋汝瓷、给宋汝瓷添麻烦,更不想在宋汝瓷面前这么露怯。
但那双温柔如海的浅色眼睛像是有什么魔力。
仿佛被这双眼睛耐心地、包容地静静望着,心底某个地方就像是被敲开了个口子,压力烦躁挣扎焦虑呼啸着倾泻决堤……回过神发现居然已经趴在人家膝盖上痛哭嚎啕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并被抚摸后脑勺。
……丢脸丢到姥姥家。
徐鹤安差点就恍惚着羞愧到去跳楼了。
因为这事,他好几天没脸见宋汝瓷,只要接近宋汝瓷五百米范围内,都要严严实实戴着口罩。
今天过来也是鼓足了勇气,徐鹤安轻手轻脚走到宋汝瓷身旁,看着虚弱安静的人,看着垂落的苍白手掌,半天鼓起勇气,小心握住那条清瘦的手臂。
本意只是想让宋汝瓷躺得舒服点,别这么垂着手,但就这么点动静,还是把好不容易睡着的人惊醒。
深秀的睫毛动了动,慢慢张开,露出浅得过分的眼瞳,宋汝瓷看到身旁有人,有点惊讶,思索了一会儿:“Hean?”
Hean是徐鹤安打游戏用的名字。
徐鹤安眼睛亮了下,松了口气,蹲在折叠床旁,小声问:“你没忘掉我啊?”
宋汝瓷和他讲了自己的病,近期记忆没关系、远期记忆受损,所以一段时间不见的人会被忘掉——徐鹤安就亲眼看到过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红头发摇滚小子红着眼眶硬冲进学校,在公寓门口不依不饶蹲守一宿,一句“Listen”没出口,就呆愣在原地。
徐鹤安替宋汝瓷上去熟练解释,宋汝瓷生病了,过去的事不记得,不过不影响什么,宋汝瓷还是一样厉害、一样好,前两天还代表本校队伍在跨国网络攻防模拟战里大获全胜。
还有吉他,徐鹤安看到对方怀里抱着的吉他,好心补充,吉他也不用送了。
蔺司言的粉丝有不少爬墙的,天天表白,想尽办法哄宋汝瓷闲下来出个道玩玩,吉他送了一大堆……最后蔺司言的工作室代为处理了它们。
中途拦截,按价购买,没让这些吉他塞满宋汝瓷学校收发室打扰正常秩序,捐给了一所援建的希望小学。
据说蔺司言自己都没能送成吉他。
要徐鹤安看,这就是没长脑子——宋汝瓷的听力在减退,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太辛苦,已经要戴助听器。
送吉他是生怕人家过得舒心高兴?
“谢谢你。”这段时间跟着宋汝瓷,徐鹤安被教得很乖,蹲着说客气话,熟练掏出手机,“捐了吧,我帮你,希望小学还是贫困山区?”
红发摇滚小子愣了挺长时间,死死抱着那把吉他,像抱着什么一放手就会丢的东西,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红透了,脸倒是苍白。
他们在这说话的工夫,宋汝瓷也扶着扶手,慢慢走下最后一段楼梯。
徐鹤安跑过去,搀住清瘦手臂:“来了个人,好像是你的粉丝。”
宋汝瓷的病坐不了电梯,每天走楼梯也可以锻炼身体。教师公寓在二楼,其实不高,但空间感受损,无法准确判断台阶落差,宋汝瓷需要走得更仔细。
这也是锻炼,医生说,得让宋汝瓷自己多走路,对保持神经的活跃性有好处。
不然徐鹤安早就忍不住天天背着宋汝瓷上下楼了。
红发摇滚小子盯着宋汝瓷,看起来下一秒就想跑掉,或者抛下一切抱紧宋汝瓷大哭,但最后也只是慢慢走过来。
“Listen……宋汝瓷。”一眼就能看出是搞乐队的红发小子低声问,吃力想要藏起吉他,掌心已经被钢弦硌出血,“你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不是?这特别好,宋汝瓷,你要一直做你喜欢的事……”
浅色的眼睛眨了下,神情陌生,但弧度柔和。
“我也喜欢乐队。”宋汝瓷认真回答他,“乐队很酷。”
……搞乐队的少年不速之客看起来可能是有点站不稳了。
被死死抱着不放的吉他,都因为不堪重负,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声。
宋汝瓷救下这把吉他,温声向摇滚小子道谢,他们简单聊了几句摇滚、乐队、梦想之类乱七八糟的,摇滚小子要回去补课了,因为要考国外的顶尖医学院。
学医,学神经内科,去他大爷的摇滚。
“你等我。”红发摇滚小子哑声问,“我一天学十个小时,宋汝瓷,你等我,好不好?我一定治好你的病……”
宋汝瓷认真道谢,想了想,还是稍微试着劝说:“劳逸结合一点?音乐很好。”
宋汝瓷说:“等我的病好了,去看你的乐队演出,给你送花。”
摇滚小子看起来已经没法再顺利吐出半个字,相当吃力地硬笑了下,胡乱摇头、点头,再见都没说就跑了。
徐鹤安忍不住回头,发现这人没跑出多远就被人撞了下,踉跄摔倒,滚落水泥台阶,被一群吓了一跳的学生围住,问什么都不说话,怀里还死死护着那把吉他。
……
那之后,徐鹤安再没见过这个人。
他这几天没露头,不止是因为丢脸丢得惊天地泣鬼神、无法面对自己抹在宋汝瓷裤子上的眼泪鼻涕。
顺便一说,事实上他已经敢作敢当地鬼鬼祟祟把裤子偷走带回去洗好烘干熨平了……不光是因为这个。
也是因为他家里也出了点事。
他哥变得不太正常,疯疯癫癫,好像做了场梦,忽然想起来什么事。
好像那些事有关宋汝瓷。
好像宋汝瓷在那场梦里……不在了。
好消息是他也死了,徐鹤安扯扯嘴角,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地狱笑话,他的心情其实很复杂,他哥疯了的一半原因是因为宋汝瓷,另一半可能是他。
他哥好像不知道他和穆鹤见过面,更不知道他早就厌恶穆鹤。穆鹤背地里和别人说他很脏,徐鹤安自己承认这点,但还是不喜欢别人说。
徐鹤安隐瞒身份,好不容易交的朋友,全都知道了他有个灰色产业的亲哥,都说他的钱不干不净。
那些钱明明是徐鹤安自己挣的。
徐鹤安在青训队一天训练十三个小时。
这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徐祉安疯了,徐鹤安向战队请了假,送徐祉安去了封闭式的精神病疗养院,他不知道他哥口中的“车祸”是怎么回事,不过……要是那天他没运气好,在医院碰上了宋汝瓷。
要是没遇到宋汝瓷,他自己一个人压着这些事,朋友,战队,出身,网络喷子,不堪入目的肮脏过往。
大概真会在某天浑浑噩噩被车撞死也说不定吧。
徐鹤安想。
说不定真有个什么平行世界,他一不小心就被撞死了,变成鬼半夜飘出来乱吓唬人。
满腔怨气地随地吓唬人,一不小心,遇到打工回家走夜路的宋汝瓷。
结果被这个人蹲下来,摸出手帕仔细擦满脸满头的血,握着他的手腕,打电话帮他报警、送他回家。
他其实也短暂做过这样一个梦:他死后,变成了只真的很可笑、很可怜的流浪野鬼,每天飘着,无家可归,因为他哥有新弟弟了,他哥把穆鹤当成他悉心保护照顾。
甚至因为这种滑稽的理由伤害宋汝瓷。
……太荒谬了。
徐鹤安想。
他宁可相信徐祉安是得了什么病,可能是惹的人太多,被仇家下了什么药了,所以才会变成那个疯疯癫癫、连人都不认,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夜夜梦魇绝望到崩溃的狼狈样子。
徐鹤安严格保守这个秘密,半句话也不讲给宋汝瓷,宋汝瓷没必要再被这些烦心。
他也不会再乱跑然后挨车撞了。
那天那场崩溃的、歇斯底里的痛哭,像一场终于能倾泻而下的经年暴雨,从头至尾,一直有只很柔软的手抚摸他的后颈脊背,温暖到不可思议。
这种感触,比什么药都强、什么梦魇都能拦住,好像只要牢牢记着就能稳定下来,脑子清晰,手不再发抖。
他这些天学会独自处理一切。
在精神病院和徐祉安冷静谈心,说清了自己这些年积压的情绪想法,他其实已经能挣足够的钱养家,他会支付徐祉安的治疗费用,以后也会拼命挣钱,补偿给那些被伤害的无辜人赎罪。
说完这些,徐鹤安转头作为替补赶回战队,参加了自己的第一场大赛,因为一直咬着送宋汝瓷那儿偷偷捡的一枚衬衫扣子,半点毛病也没犯,拿了五杀和MVP。
现在徐鹤安在想宋汝瓷的裤子。
他得找个时间把裤子偷偷送回去不被发现,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宋汝瓷说不定已经发现了,只是顾着他的面子没说,宋汝瓷每天都用灯语和褚宴聊天,天知道这两个人聊了什么,褚宴是不是因为这个让人又给宋汝瓷送了二十条裤子……
徐鹤安走神走得不像话,被揉脑袋就打了个激灵,乱得毛线团一样的念头打了个死结,抬起头。
宋汝瓷低头望着他。
眼睛弯弯。
摊开手掌。
一颗红纸包着的老式糖果。
徐鹤安笑了下,他把脸埋进掌心用力搓了几次,把眼睛里的滚烫湿涩硬按回去,飞快捡走这颗糖剥开塞进嘴里,仰头咧嘴:“甜。”
那双眼睛也柔和地望着他,鼓励温暖,宋汝瓷摸摸他的脑袋,给他打气:“加油。”
宋汝瓷说:“等我治好了病……”
“你就来看我比赛,给我加油,给我献花。”徐鹤安飞快补全,他就知道宋汝瓷要说这个,迎上浅色的眼睛,没忍住笑了,这次是真心的,宋汝瓷治好病后大概有点忙,还约了去看蔺司言的演唱会。
但其实都不重要,宋汝瓷想做什么,要看心情、看具体情况、看方不方便,不非得特地辛苦做这些。
宋汝瓷治好了病,就该立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等你治好了病。”徐鹤安说,“就别用灯语和褚宴聊四个小时了,你们两个快点在一起,然后去旅游,度蜜月,我给你包大红包。”
随便哪,米兰,西西里,佛罗伦萨,那不勒斯那个据说曾经摧毁一切掩埋又重生的火山口,世界尽头。
浅色的眼睛眨了眨,宋汝瓷偶尔也会露出这种神情,像随风流动的鲜活薄雾。
宋汝瓷虚心接受意见,模仿他的话,更正约定:“我给你带冰箱贴。”
徐鹤安笑到肚子疼,用力抹了抹潮湿的眼睛,一口气预定了一百个旅游胜地的冰箱贴,告诉宋汝瓷这还只是第一批。
他要一大堆,少说几千个,宋汝瓷要做自由的风。
他们兴致勃勃聊了很久,聊完全轻松、一点也不难过的事,聊那个好像就近在咫尺的“病好以后的未来”。
徐鹤安这边俱乐部跟高校的合作结束,要回去封闭训练备赛了,过两天校队也要出国比赛,于是两边定在今晚在教学楼前合影留念。
楼下花坛边上,宋汝瓷还接过笔记本,紧急处理了个远程DDOS攻击,流量过滤负载均衡,屏幕上数据飞闪眼花缭乱。
神勇到徐鹤安这种只知道把外套叠三折给宋汝瓷当坐垫的纯外行看直了眼睛。
应对非常成功,地球另一头的高校挑战者很快就败下阵飘了白旗,人群里爆发出欢呼。一群人兴奋、热情、兴高采烈,宋汝瓷被他们拉到中间,望着镜头,苍白韶秀的眉睫怔忡了下,在朋友中间轻轻弯起,柔和明净。
……
这张照片后来一直被挂在机房的荣誉墙上。
这是宋汝瓷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放心,他没事,好好的。
带领新生参观的学长这么给后来的人讲。
宋汝瓷是去做涉密的研究了。
脑机接口,意识数据化,探索这个世界深层的真正奥秘什么的……不方便再在公开场合露面。
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一度不能说名字的神秘人,现在能说了,叫褚宴,是宋学长的爱人。
当初那场国际比赛,校队拿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异成绩,得以和顶尖意识转化团队交流,褚宴作为赞助方和队员家属得以参与,双方很快达成了合作,
也不过就是六、七年的光景。
褚宴已经拥有最大的相关产业链企业,当今意识信息化领域的掌舵人。
这是些网上都有,能公开查到的消息。
还有些更无法判断真假的不确切消息——比如宋汝瓷的病还在加重,半年前就陷入昏迷无法醒来。
证据是褚宴斥巨资购买了两套功能极为强大的维生设备。
驳斥这个说法的更多,更被广泛认可的猜测,是他们已经初步成功实现了上传意识,因为神经系统的特异性,宋汝瓷做了第一个志愿者。
至于为什么还没醒……或许是上传意识以后,世界太广阔了,要绕回来的路很远,要花很长时间。
肯定是这样。
肯定是。
褚宴摘下耳机,结束今天的工作,他今天回到房间的时间有点早,还来得及用遥控器把灯弄得一闪一闪。
睡在维生舱里的人闭着眼睛,很安静,漂浮在某种机制复杂的营养液里。
但说不定能感觉到光线明暗变化。
有机透明材料的罩壳下,雪白脸庞宁静安稳,唇角微微抿着,有点笑影。
褚宴也笑了笑。
宋汝瓷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好,很均匀稳定,身体没有不舒服。宋汝瓷是在他怀里睡着的,差不多半年前,枕着他的手臂,慢慢地打着手语告诉他,不要急。
宋汝瓷用手语告诉他:有工作。
有工作,去别的地方,旅行。
然后回家。
宋汝瓷慢慢讲:我会回家。
他们没有把所有精力都搭在工作上,褚宴见缝插针带宋汝瓷出去度假,反正绝大部分工作远程也能完成,他们出海钓鱼、日光浴、滑雪、去看了火山口,坐了性价比很高的环球邮轮。
宋汝瓷买了很多冰箱贴。
宋汝瓷做到了非常想做的事——很多顶尖期刊、机构争相递出橄榄枝,他在意识神经治疗方向做了一些微小的贡献,有几种疗法用他的名字命名。
有一些症状比他更轻的患者因为他的贡献得以痊愈。
他们还做了些别的研究,稍微涉密,例如这个世界是否是真实的、是不是基于某个现实世界的拷贝,是否还有上级世界。甚至有人提出有趣怀疑,说不定他们中有不止一个“上级世界任务者”……这些就有待考证。
总之。
宋汝瓷经历了很多自由和幸福,见了很多很好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褚宴。
想和褚宴一起变老,然后用一块墓碑。
这样就只用写一段墓志铭。
他们一起走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有过很多快乐和难忘的回忆,那天又是一个除夕,离情人节还很远,有十几天,归国友人又学到新知识,原来除夕和情人节不是老能碰得上。
那天是农历除夕,很重要的节日,感谢信、问候、祝福、关切,各种各样的信件贺卡雪片似的飞来。
还有热情洋溢的电话录音和视频邀请。
外面在放烟花。
那天的宋汝瓷已经不太能说得出话,望着他,眼睛里在微笑,口型很容易看清:“褚宴。”
宋汝瓷无声地慢慢说:“除夕快乐。”
褚宴回答他“你也快乐”。
褚宴给他看手写贺卡,很多张,宋汝瓷靠在他臂弯,浅色眼瞳里的光很模糊,对上面的名字露出温温好奇。
褚宴轻轻摸他的头发,低头问:“不记得了吗?”
“宋,汝,瓷。”
褚宴给他念:“是你的名字。”
他低头让宋汝瓷能完全看清楚他的口型,握着柔软的手指,一笔一划,把这个名字写在自己的心口。
他看到宋汝瓷仰起头,朝他微笑,眼睛仍旧很柔和清亮,宋汝瓷的思维是清楚的,很流畅地做口型:“褚宴。”
褚宴不得不闭紧眼睛,
他抱住这个依然在朝他静静微笑的人,亲吻浅亚麻色的头发,舍不得挪开,于是嘴唇贴着,轻轻磨蹭。
宋汝瓷于是被安心熟悉的气息和温暖裹住。
宋汝瓷慢慢变软,变安静,褚宴像是察觉到了睫毛合拢时掀起的风,微弱流淌,在淌过肋骨灌入心口时骤然呼啸。
这阵风到今天还没有停止。
褚宴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他在等待——或者计划,等待其实不是他的风格,他买了两个维生舱,设备成功完成了升级,现在所有该处理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公司企业都已经可以自主运行。
外面的路又远又绕,宋汝瓷的记忆受损,一个人,脾气那么好,什么都不记得,被外面奇怪的人绑架了怎么办。
遇到危险怎么办,被坏人骗了怎么办。
他决定追上去看看。
他想那天,那天宋汝瓷在他怀中滑落,睫毛垂着,侧脸寂静,嘴唇轻轻贴着他的肋骨,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大口吸气,他的心脏跳得太厉害,想要迎上这个只差一点的吻。
——
宋汝瓷睁开眼睛。
记忆空白,玻璃穹顶蔚蓝到刺眼,模拟阳光打在睫毛上,人造车矢菊盛放。
他跪坐在透明展台中央,颈间项圈电子屏幕漆黑,红色光点拼成的“E”循环转动,助听器不见了,神经提词器植入皮下,耳后蔓延一小片半透明的浅青色电流脉冲痕,光泽在皮肤下缓缓流动。
左瞳的全息投影层嗡鸣,泛起银色星环状光晕,视野滚动文字:
有【82194】人当前正在查看您的商品橱窗。
【1025971】人为您的今夜竞价。
请保持微笑。
第28章 新世界(加更) 你问问,他是谁吧。……
“请保持微笑。”
配合着这一句话, 耳后的提词器隐约发烫,微电流脉冲溢入神经元,于是唇角自觉抬起, 弧度刚好。
相当标准的漂亮笑容。
“商品”的身量过分单薄纤细了, 银白色的柔软发丝细碎散落,腰身被华美布料裁剪的礼服收束出惊心弧度。
人影跪坐在展示台上, 垂着头颈, 袖口露出一小截苍白手腕,指尖近乎透明, 翦密的霜色睫毛半遮被碾碎的冰蓝。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纯净美好到不可思议的E级劣质回收品, 是传闻里最恶名昭著、金玉裹败絮的浪荡贵公子。
「宋汝瓷!」系统终于成功杀上线, 「怎么样, 听得到吗?别紧张, 这是我们局新研发的人设修饰增益模块, 暂时先装你提词器上了。」
这种增益模块, 通过模拟神经电流, 可以自发根据当前剧情和人设进行运算, 再做出适当的微表情——比如微笑、脸红、紧张和心动。
及时弥补了有一小部分宿主因为太真诚、人太好、心太软而演技不足的遗憾。
系统这么给宋汝瓷飞速介绍,担保这些微表情都是按最精湛的演技来的, 绝对标准、绝对完美, 就算是影帝也绝对挑不出错。
接着就抓紧时间扯出剧本。
「我们进了新世界。」
系统说:「完成任务就能回家了,你先别动, 听着就好,这次的任务非常简单,我给你讲具体情况。」
「你叫虞妄,是这个故事里的……」系统尽力寻找了找形容词, 「灰月光。」
之所以不能简单用白月光、黑月光来描述定义,是因为虞妄这个角色在本质上,其实是个纯纯的功能性角色。
这么说吧。
虞妄这个花花公子,从十三岁开始致力于拈花惹草,一路情债缠身,不知道玩弄了多少人,糟蹋了多少颗真心。
战绩就包括这个故事的主角攻、主角受、配角攻,配角受、主角的导师、主角的敌人、幕后操盘手、反派大BOSS。
念完这一大串的系统:「……」
宋汝瓷震撼并尝试用头发丝鼓掌。
「……总之。」系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鞠躬撒花,咳了咳,翻过一页继续念,「他是一切纠葛的始作俑者,也是很多人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根源。」
「轻蔑激发不甘,伤害铭刻教训。」
「而强大的剧情惯性则注定了,那些曾经的玩弄、欺骗、抛弃,恰恰成为了被他羞辱的主角们强势崛起的契机……」
这就是标准的工具性角色,存在的意义,其实不过是赋予角色一抹或痛苦、或扭曲、或绝望,总之鲜明深刻的色彩烙印。
就比如这个故事的主角攻受——主角攻叫江歧渡,唯利是图的资本巨鳄,这个“拍卖场”就是他的生意,主角受叫容晦,美强惨天王影帝,人气过千亿。
这两个人算是强强对抗,走相爱相杀的救赎线,缠斗多年后终于纠葛不清,死死攥牢了彼此内心深埋的伤痕:
一个夜夜做着“给某位神秘人做地下情人,被怀疑偷东西,险些被打死丢进排污池”的可怖噩梦。
一个天天藏着“被某个少年救赎,付出真心后被随手撕烂,得知一切都是圈套笑话”的绝望阴影。
不用问。
都是虞妄。
除了他们两个,配角攻江厌青是江歧渡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极度厌恶这个兄长,故意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就为了让江歧渡时时想起虞妄的样子,触发深植内心深处的惨烈阴影。
配角受程野是黑市买下的保镖,也是江厌青的打手、鹰犬、走狗,沉默忠诚,后来为了江厌青重伤成了植物人。
江厌青终于痛改前非,悉心照顾程野,直到几年后程野苏醒,两个人he。
……也不用问。
程野是个改造人,比虞妄大一岁,本来就负责照顾小时候的虞妄,当初就是从虞妄手里被丢出去的。
剩下的孽缘还有一大堆……比如目前竞价竞得最凶的三个贵宾席,除了容晦,另外两个分别是“烬”、纪序川,一个天才病娇顶流神秘创作歌手,一个斯文败类精英S级经纪人。
全都是虞妄的旧情人。
系统一口气念完,放下剧本,问宋汝瓷对这个故事的感受:「有什么感想?」
宋汝瓷没记住,人有点多,想再听一遍。
系统:「。」
不能怪宋汝瓷。
这是穿书局确实太缺人的问题——为了最大限度避免浪费,虞妄一个角色,以一己之力,一口气承担了整本书前传的全部狗血剧情发放工作。
之所以要让宋汝瓷来接手,是因为这个角色当初制作的时候,核心是用了宋汝瓷的一块意识碎片,外面再加上了特殊人设程序修饰后自动运行的。
现在他们要来回收了。
「没关系。」系统给宋汝瓷吃定心丸,「这些事都过去了,都是以前的事,你不会遇到这么多人的。」
「购买权是唯一的,谁买了你,我们就跟谁,剩下的人不重要。」
「还是老规矩。」
系统抓紧时间介绍:「我们这次有九十天。」
不过这次宋汝瓷不是新手了,所以就需要靠宋汝瓷自己想办法回收——也就是找到机会,合理死亡退场。
用什么方法倒是都无所谓,别引起太大的震动,别把剧情搞崩掉就行。这听起来也不难,毕竟虞妄的旧情人已经全变成新仇人,落到谁手里都一样。
他们就是来遭报应的。
在遭报应的基础上,如果有机会道歉、弥补、释怀,那也尽量做一做,只要这个世界的主要角色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就会有能量反馈给宋汝瓷,就能用来治病。
要是没有这个机会了,那也没关系,反正系统已经升级到lv.2,痛感屏蔽功能可以一直开着,随时准备退场。
只要是在九十天内。
九十天,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
「超时的话,就只能强退了。」系统告诉宋汝瓷,「尽量不这样。」
系统告诉他:「强退的剧情不可控,有时候是天灾,有时候是人祸,都是突发的惨烈剧情。留下的剧情线如果被打乱,就有可能影响结局评分,影响奖金。」
宋汝瓷生出动力,和系统在意识里握手:「嗯。」
宋汝瓷很想多挣点奖金。
他记着的东西不多,记得自己叫宋汝瓷,记得他有一个家,要回家,现在他出来旅行工作,叫褚宴的人在家里等。
他要买些这个世界的纪念品回去,还想把见闻也整理成日记,带回去给叫褚宴的人慢慢讲。
系统热情赞同,又告诉他:「这些意识碎片,是你生病无意识逸散的精神力,把它们都回收,你的病也会慢慢变好。」
宋汝瓷和系统在意识里击掌,一人一统燃起工作热情,还没等继续交流更多信息,拍卖似乎已经有了结果。
模拟阳光猝然熄灭,虚假的蔚蓝“天空”转为漆黑,变回一块接一块冰冷的电子显示屏,人造车矢菊成片迅速凋零,变成倒伏颓萎的枯暗尸体。
含有馥郁花香的昂贵新鲜空气停止流动,孤零零一盏射灯亮起,灰尘飞舞,弥漫某种冰冷的金属锈味。
……
有人推开门进来。
西装裤腿。
系统咻地钻进宋汝瓷的衣领。
光从门外溢进来,不透光的漆黑影子投落,延伸,门的吱嘎声,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响声。
进门的人很高挑,背对着光,五官轮廓深邃,缓缓摘下皮质手套。
瘦削的下颌被掌心轻轻握住。
“商品”被迫抬头。
银白色的短发垂落,发丝散在脖颈旁,耳后那一片淡青色仿佛碎裂的光痕再度流转,微电磁脉冲淌入神经元。
瞳孔轻微扩大。
被捻动发稍时无意识悸栗,呼吸变得急促,被托起手臂,指腹缓缓抚摸静脉的针孔痕迹时,耳廓转烫。
绯色由白皙耳朵向下蔓延。
“演得不错。”来人有双褐色的眼睛,最深处藏着冷嘲,垂眸盯着他,“谁教你的?”
捏着下颌只是稍微施力,白皙的皮肤就出现指痕,殷红,刺眼,睫毛在灯下冰蓝色眼瞳里弥散开水汽。
来人轻嗤了一声,松开手。
褐眸始终鹰隼似的盯着眼前人影。
“虞妄,不打招呼吗?”
他俯身,嗓音沙哑低沉,仿佛某种蛊惑,又像是判决:“叫我。”
宋汝瓷:“……”
系统:「。」
为保护隐私,拍卖场并不公开最后三轮的竞标结果,谁赢了,有没有人新加进来,都不一定。
「等等等有办法。」系统不死心,狂翻厚厚一大摞近百张人设卡,「标志性特征!来的这个,他有什么标志性特征?」
宋汝瓷很快就在意识里回答:「左耳,冰蓝色矢车菊钉。」
来的人很具有压迫性,西装革履,气场冷峻,其实不衬这种脆弱纤细的装饰品,漆黑发丝倒像是禁锢鲜花的囚笼。
「好!」系统狂翻,有救了,宋汝瓷的观察力很敏锐,这正是虞妄习惯给情人打的标记,过去,虞妄会给自己认可的情人手打耳洞,亲手戴上矢车菊蓝宝石耳钉。
——幸好他们局里研发出了人设修饰代码,这些事要是纯粹交给宋汝瓷的意识碎片,就太难独立完成了。
至今仍然保留戴耳钉习惯的有……
九个。
系统:「。」
系统:「范围很小了,还有吗?」
宋汝瓷很稳:「刺青。」
系统拍案,当初虞妄是有些情人会刺青,尤其是成为虞妄新欢的,甚至会故意把印记刺下来,去被抛弃的旧爱那炫耀。
至今还没洗掉刺青的……
十七个。
十七个???
系统想不通,当初虞妄见过刺了青的也没有十七个啊,这是什么新的流行趋势吗??
问题不大,系统磕绊了下,还想再问,宋汝瓷已经找到第三个相对特殊一些的关键标志性特征:「旧丝巾。」
对方穿的是一身相当昂贵的定制礼服式西装,有很多异常精致的细节设计:鸦青色云锦面料,暗纹手工刺绣,墨玉袖扣,却偏偏配了条已经隐约褪色的旧丝巾。
这一点也违和,系统翻人设卡,宋汝瓷猜得一点不错,丝巾也和虞妄有关系,虞妄这人很奢侈,又有些洁癖,做贵公子时,丝巾只要用过就会随手丢掉。
捡起了那些被随意丢弃的丝巾,洗净了暗中珍藏,至今还随身携带的
系统又翻了一遍人设卡。
又翻了一遍。
看向近在咫尺压迫感十足、注视着宋汝瓷,正耐心等待的人影。
「……要不。」
系统:「你问问,他是谁吧。」
第29章 老天有眼 谢谢你
老天有眼。
在这种要命的关头, 有带金属面具的侍者敲门,谨慎提醒:“容先生,请尽快带您竞拍所得的商品离开, 这里的氧含量很低……”
「容晦!」系统小黑影子狂舞, 「我知道了,他是容晦!!」
来之前, 系统做了万全准备, 解锁了感官屏蔽、心灵屏蔽、限制级屏蔽,专门应对各种随时可能发生的惨不忍睹狂暴剧情, 来了这个情人变仇人遍地狗血的世界。
谁能想到。
最刺激的关卡居然是“猜猜我是谁”。
宋汝瓷在意识里和系统击掌,对上人名后, 相应的具体人设卡也很快就弹出, 投影在左眼的显示屏上:
容晦。
【美强惨影帝】
【经典代表作19部】
【人气封顶的现象级天王】
这是个未来世界, 一切生产劳动都由机器负责, 人类无所事事, 又极需要新鲜感和强刺激, 于是文娱产业异常发达, 甚至成了核心产业。
人气可以兑换贡献点, 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流通货币体系。
没有贡献点,又妄想白吃白喝白活着不给钱的, 欠下的债多了, 就会变成商品。
虞妄就是这个情况。
他本来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外加一座山庄, 就算自己挣不来贡献点,也完全足够舒舒服服活一辈子——但偏偏虞妄好逸恶劳、滥情花心,生活又相当奢靡铺张。
于是这些财产才十来年就坐吃山空,而不知为什么, 虞妄也不去挣新的贡献点,居然就这么无所谓地放任自己沦落到了拍卖场。
植入耳骨的提词器、虹膜投影屏,这些都是商品的标志。按照提供的台本扮演人设,只要投入,演技过关,也能很快就被需要新鲜血液的文娱影视公司拍下带走,积攒人气、赚取贡献点,重获自由。
而虞妄,居然又自甘堕落地错过了这一轮机会。
那个聚光灯下任凭挑选的舞台上,其他人都卖力地挥汗如雨,只有他没念一句台词、没说一句话,好像在那里怔神。
表现差成这样,当然也就没被任何一家公司的智能筛选程序挑中。
虞妄似乎觉得无所谓,相当长一段时间,等待最终处理结果的虞妄,甚至没考虑过拿他这张脸随便播点什么,赚几个贡献点,换些有滋味的东西吃,换个舒服的地方住。
每天,他就待在给商品安排的狭小房间里,起床、洗漱、喝营养液、坐着发呆、睡觉……像个无所事事的牵线人偶。
按照这个世界的说法,像这种人已经彻底没救,还不如废旧机器有价值,起码机器还能送去回收熔了重造。
因此,虞妄就这么成了“E级劣等品”,到了最后的公开拍卖环节。
可以被任何人买走。
系统其实知道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剧情杀,剧情就是这么设计的,理论上你该在这个时候退场了。」
意识碎片是没有自主意志的,就有点像核心代码,虽然决定了整个人设的运转逻辑,但还是受剧情牵引。
所以说是牵线人偶也没错。
虞妄这个人偶,已经圆满地、完美地达成了所有预定任务。
该退场了。
一个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
一群人的合格前任……系统看了看那厚厚一摞人设卡,数据头有点疼,藏起来假装没看到,关心宋汝瓷:「情况怎么样了?容晦恨你吗,恨得厉不厉害?」
宋汝瓷回答它:「嗯。」
容晦恨得其实还是挺明显的。
虽然在系统的视角下,矢车菊耳钉、刺青、旧丝巾都多少有些可疑,但也难保容晦不是特意用了这些来嘲讽他们。
说不定所谓的刺青就是可水洗纹身贴。
毕竟影帝要饰演各种角色,容晦又相当敬业,除了受伤、生病,几乎没一天休息过,劳模到仿佛真要把毕生献给演艺事业,又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人豁出命较劲。
虽说以这个世界出神入化的妆造水平,只要一块人造皮肤,倒也能做到在上镜时完美遮掉刺青。
但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们早就分手了。
容晦垂着视线,看仍旧跪在粗糙地板上的人,他们已经七年没见……严格算下来,他大概是这位“E级劣等商品”玩弄的第一个情人。
冬日冻结的湖心,站在那个地方的,仿佛精致瓷偶般的少年。
冰蓝色的眼睛,融雪一样的银白色短发,好像连睫毛也是冷透的霜色。嘴唇颜色也是淡的,总安静抿着,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垂在身侧的手白得近乎透明。
漂亮得仿佛没有一丝生气。
那时候容晦算是个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新人,十九岁,刚刚埋葬了一辈子没熬出头、郁郁而终的群演父亲。
容晦长得不错,有几部勉强上映了的作品,但还是不顺,没人引荐,几乎没有水花,为了递投名状几乎跑剧组跑断了腿。
这是个死亡陷阱,很多勉强有些名气的人,就折在这一步,耗光贡献点,掉进无论如何挣扎也爬不上来的深渊。
……没人能拒绝这种离奇的转折吧?
好像月光淌进眼皮,融化的雪水淹没梦境,不可思议的,少年穿过结冰的湖面朝他走过来,说出了他的电影名,说自己是他的忠实粉丝。
他被蛊惑着走进那个山庄。
他们共同生活了差不多两年时光,过得很好,他几乎有点忘了自己咬破胳膊发的不出头就死的毒誓了,好像日子就这么差不多地过也不错,很不错天天能看见静谧如同冻湖的冰蓝色眼睛。
如果不是电子屏模拟的虚假天空,这个世界已经很少能见到这种不掺杂质的蓝。
容晦榨出一切时间回家。
包了全部家务,还锻炼出了一手很不错的厨艺,会做些少年很喜欢的食物,弄出一份香甜可口的小布朗尼。
夜里他们喝一点白兰地,吃些零食和夜宵,看他演的电影。
冰蓝色的眼睛专注望着屏幕,能说出他所有的出场节点,了解他的想法,清楚他处理某个剧情的用意,在他精心埋下的某个小包袱里轻轻笑出声。
……
容晦看着眼前的人影。
大概就在那个光影变幻的瞬间,他彻底陷落,坠入圈套,爱上了这个玩弄人心的魔鬼。
“起来吧。”容晦说,“我房间里有新鲜空气。”
这个世界的所有资源都要用贡献点兑换,包括阳光,无污染的洁净水,新鲜的、含氧量高的空气。
一切东西都要贡献点。
所以别想像虞妄这么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容晦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对方起身,磨磨蹭蹭,异常拖延,他低着头,看那只手,盯着撑住地面、因为缺氧泛出淡紫的指尖。
容晦失去耐心嘲讽:“当废物当久了,路也不会走了?”
他看见清瘦肩膀顿了下,但无所谓,他不在乎,不以为意地走过去。
这话可比分手时虞妄嘲讽他的话好听多了。
容晦至今依然能清晰想起那天。
当他终于苦尽甘来,在一部电影里火得家喻户晓,跑了三个月的路演,带着戒指和精心挑选的礼物不顾一切赶回那个地方想要告白时……坠入的无底冰窟。
他看见了一个蓝眼睛的魔鬼。
到这时候,虞妄才不以为然捏碎毒药外的糖衣。
原来从一开始,虞妄就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个怎么拼命都火不起来的废物倒霉鬼能可怜成什么样。
虞妄知道他的演技是他过世的父亲手把手教的,虞妄说那不过是些可笑的垃圾。
虞妄表演出很喜欢他作品的样子,就是为了让他坚持那套固执的、小众的、几乎打动不了任何制作人和导演的可笑演法,看着他绝望地四处碰壁。
没想到居然让他火了。
那虞妄就没兴趣了。
虞妄从头到脚又好好“夸赞”了一遍他引以为傲的演技。
措辞辛辣,讥诮刻薄,嘲讽到极点,一度几乎彻底催垮了他……虞妄把他丢出了山庄。
那之后,他接连失败,坠入谷底,甚至进了拍卖场,几次险些沦落到公开拍卖,浑浑噩噩快一年,才在濒死绝望里迸发突破,演技质变飞跃。
这才有了今天。
从这以后,他再也听不进任何甜言蜜语。
一切关心和温情在他眼中都是陷阱,都是口蜜腹剑,是恶趣味,内里藏着杀人刀。
……
容晦漠然看着这个终于遭了报应的魔鬼在地上挣扎。
“起不来就跪着吧。”他淡声开口,走过去扬手,抛在地上一张黑金门卡,“跟着我,爬过去。”
门卡掉在地上。
霜色的睫毛眨了下。
这双眼睛抬起,没过去那么剔透冰冷了,仿佛结冻的湖融化,一片雾蓝。
容晦皱眉。
被他这么尖刻地嘲讽,眼前的人居然没生气,甚至温和地朝他弯了弯:“我再试试,谢谢你等我。”
容晦的瞳孔深处跳了下,他看着宋汝瓷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迈了一步又失去平衡,双腿一软摔倒。
这一下摔得狠,眼看瘦到嶙峋的膝盖要直接磕在地上,回过神前,容晦已经半跪在一旁,把手垫在中间。
手背摩擦异常粗糙砂纸似的地面。
一片火辣辣的疼。
容晦顾不上管,隔着裤管用力摸了摸,隔着裤管攥住光滑冰冷的硬物,眉头皱得更紧。
他抱起宋汝瓷出门。
脚步不停,刷贡献卡随手买了罐新鲜空气,咬开塑料包装纸,单手敲碎阀门,拧开面罩,按在仿佛覆了层薄薄的糖霜雪粉、泛出淡色绀紫的口唇上。
被他抱着的人居然还会客气:“谢谢你……”
声音在面罩下,听不真切,嗓音似乎也和过去有变化——这是当然的,他们认识的时候这个魔鬼还没变声,那时的少年山庄主人寡言异常,极少数非得说话的时候,嗓音清冽冰冷,像山涧雪水。
现在居然变成了柔和微哑的暖雾。
暖雾仰着头,温声同他商量:“我不太习惯那个名字,可以叫我宋汝瓷吗?”
容晦讥讽:“你的新人设?”
拍卖场是会给商品设定新人设的,新名字、新性格、新开始,卖给那些来选新练习生和演员的文娱公司——不过虞妄不是醉生梦死放弃了这个机会吗?
他看着宋汝瓷耳后,薄薄的耳骨下方,有一片淡青色的细细纹路,电子光流转。
像是有什么在这地方碎裂,像是曾经有蝴蝶被粗暴撕下翅膀,柔软花瓣被用力扯落。
容晦按住,指腹用力,低了头贴在这个拙劣商品的耳畔:“里面说什么,让你装清纯大学生,今晚爬我的床?”
“开什么玩笑。”容晦盯着窗外,一片黑沉沉的夜空,“我们认识九年。”
……这句话的声音转低。
语气莫名。
容晦没心情理这个愚蠢的把戏,他把人径直抱回房间,抛进沙发,攥着裤管掀起。
左面,右面。
两边的膝盖果然都换成了金属关节。
怪不得站不起来。
容晦盯了它们半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终于慢慢放下攥皱的裤管。
容晦站起身,转头去洗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冲洗险些被砂纸似的劣质地板磨烂的手背。
容晦问:“怎么回事?”
“嗯?”带有轻微鼻音的温润嗓音,透出柔和疲倦,身后的人想了想,“摔了一跤。”
宋汝瓷和系统一起翻记录,找到答案:“不小心。”
容晦问:“什么时候摔的?”
他攥干浸了热水的毛巾,回到沙发前,把毛巾敷在宋汝瓷的腿上。
记忆里的少年魔鬼很喜欢滑冰。
山庄有一大片天然冰场,冬天湖水冻得结实,足有几米厚,他无法不着迷那个在冰上轻盈自由的影子,那大概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不加掩饰赞扬的机会。
也只有那时候,那双瓷偶似的蓝眼睛难得舒展开怀,在风里伸展开手臂,自由惬意,透出明亮温柔的笑容。
那种不加掩饰的明亮温柔极为少见,稀罕到让人怀疑是错觉。
倒是这次重新见面,很多次冷不丁一晃眼,居然又看到当时的影子。
但魔鬼没回答,魔鬼微微低着头,雾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衣领下的粗糙疤痕——这是容晦当初被击垮根基、浑浑噩噩半废沦落进拍卖行,电子项圈磨出来的。
冰凉的、柔软的手指,苍白得在光下近乎透明,轻轻抚摸那片疤痕。
像是杀人魔抚摸自己的杰作。
魔鬼轻声问:“疼吗?”
容晦重重拍开这只手。
接着,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他看着垂落的睫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起身去拿药油,回到沙发前,蹲下,烦躁地一遍遍抹在不小心拍红的手掌上,顾不得自己手背碍眼的血痕。
第30章 无所谓 “你刚才以为你在看谁?”……
魔鬼握住他的手腕。
容晦倏地抬头。
他没动弹, 漠然着,冷眼旁观这人又有什么把戏,然后看到宋汝瓷拿过那瓶药油, 查看上面的适用范围。
垂着的睫毛浓长, 在灯下投落的影子仿佛光栅,遮住了那抹蓝。
不得不承认, 这的确是张太漂亮的脸, 如果宋汝瓷愿意,不知道能让多少人为了这张脸陷入疯狂, 挣多少贡献点也都只是挥挥手的事。
容晦并没被复仇彻底冲昏头脑。
他也在思考,买下宋汝瓷去工作室, 当个牵线人偶的可行性。
冰冷的视线逡巡在睫毛下, 按商品的标准苛刻评判:睫毛太密了, 看不见瞳色, 但鼻梁挺直像是雪山, 鼻翼的轮廓柔和, 一切都恰到好处, 嘴唇微微抿着, 颜色淡过了头,像为了准备在深秋死亡而提前褪色的花瓣……
容晦醒神, 被这个莫名其妙渗着寒气的念头针扎了下, 皱紧眉。
窗外死海般的夜空沉寂,没有一丝星光, 没有风。
天气明明很闷热。
怎么回事?
容晦查看控制面板,贵宾统一赠送房间的环境自动调节服务,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故障,温度降太低了。
容晦把房间温度往上调了几度。
余光里, 宋汝瓷还在读药油包装上的说明,这种过分认真的神气倒是一如既往,在山庄时,虞妄坐在阳光下翻看他的剧本,也会这样逐字逐句、认真过头……
骗局。
容晦出声打断:“看什么?没给你下毒。”
“嗯?”宋汝瓷抬头,他只是在看药油能不能外用涂抹伤口,习惯性轻轻弯了下眼睛,又“嗯”了一声,点点头。
适用范围上说,这种药也可以用来处理伤口,止血止疼。
宋汝瓷握住他的手,倒出些药油,给他轻轻涂在手背的血痕上:“对不起。”
“给你添麻烦了。”宋汝瓷轻声问,“疼吗?”
容晦觉得荒谬,这个魔鬼造下的孽太多了,冥顽不灵、理所应当,现在居然为这么点小伤说对不起、问疼不疼。
他懒得理会。
宋汝瓷等了一会儿,发现原来对话不一定会有回答,也就不再说话,继续低头上药。
灯光下,影子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那点微弱的活气渐渐消失了,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线牵着。
宋汝瓷慢慢垂下头。
苍白指尖贴着他手腕内侧的皮肤,像块柔软的冰。
容晦看了他一阵:“你冷吗?”
低着头上药的人没有反应,却还在推揉药油,像是彻底没有自主意识、只有设定好的程序。
容晦看他半晌,忽然抬手,掠过雪白脸颊,撩起遮着耳后的短发。
宋汝瓷耳后的电子光痕不断流转。
……不意外。
容晦盯着这些堪称瑰丽的、点缀在美妙后颈上的淡青色流光,神情相当讽刺。
身为影帝,除了演戏几乎就没有任何别的生活,容晦大概是世上最熟悉和了解这些东西的人。
有的是演技差的混子,靠这个进剧组捞贡献点,有电子光亮起的时候,就说明植入耳骨的提词器里有流程提示……所以说。
就连这个都是假的。
道歉不是真心,上药也是表演,容晦看着光痕流转,视线嘲讽漠然。
眼前的人影垂着头,掌心覆着他的手背,涂好药油,抹开推匀。
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就停下。
不再动。
容晦盯着两人交叠的手。
……简直荒谬。
虞妄真和传闻中一模一样,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懈怠到让干什么才干什么,懒得多做一点。
真就这么有恃无恐?
他想起自己刚进门时,蓝眼睛望着他,没有半点恐惧颤栗,反倒是格外仔细地望着他,仿佛要看清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有什么好看的??
虞妄当初做出那种事,如今又见到了他,不怕被他报复?
按照拍卖会的规矩,这一个晚上,容晦享有对这个E级劣质商品完全的支配权,如果他不满意,虞妄可能会被彻底定义为“废料”,直接送去回收。
毕竟自甘堕落的垃圾废物不配活着。
容晦握着代表支配权、生杀予夺的卡片型密钥,指腹反反复复摩挲卡面上那一片湛蓝盛放的矢车菊,用力到泛白。
他盯着这个人,故意较劲,又叫了几次“虞妄”。
得不到一星半点回应。
眼前的人寂静,睫毛几乎彻底掩住瞳孔,脊背坐得很直,坐姿规矩,两条腿的裤管被卷起,膝盖上还盖着他之前用热水浸过的毛巾,现在已经冷透了。
两条腿都没什么肉,能直接摸到修长颈骨,小腿弧度很细瘦,脚踝苍白伶仃。
垂落的头颈弧度几乎古怪。
像是个牵线断裂后无法动弹的完美瓷偶。
容晦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影,眉头越蹙越紧,终归还是不得不尽力回想这个魔鬼编出的新名字:“……宋汝瓷。”
容晦拿走那些毛巾,丢进回收清理的轨道,一并丢进去的还有本来的丝绸衣物,换成了套足够保暖的棉质睡衣。
容晦伸手,拍了拍这张雪白的、了无生气的完美脸孔:“宋汝瓷。”
睫毛微微颤了下。
慢慢张开,露出仿佛冻结的雾蓝。
人影终于有了些反应,仰起头,银白色短发随着这个动作滑落,像一场微型银色瀑布。
山庄里有这样一个微型瀑布——少年魔鬼这么叫它。一段地势落差,春天融雪化成的水会在那里坠落、摔得粉身碎骨,飞溅成奇异的景观。
因为气温变化很大,有些碎裂的水珠甚至就那么被冻成冰,凝固在那里。
容晦曾经被握着手腕,穿过杂乱碎石,领去欣赏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那时的魔鬼步子迈得很轻快,有灵动少年气,蓝眼睛弯着,清亮,蛊惑人心。
容晦不想再回忆,他无数次尝试忘掉那些愚蠢的过往,那些事是他的耻辱、他最不堪的记忆。因为身份的原因,登顶影帝后,容晦甚至机缘巧合,在一些晚宴上冷眼旁观了虞妄设下新的圈套捕获新情人,调情,甜蜜,如胶似漆。
他早就不再会被这个魔鬼牵动心神。
容晦问:“怎么了,发什么呆?”
他扫了一眼宋汝瓷耳后,光痕果然熄灭,暗青色纹路蔓延进纤细白皙的脖颈,被廉价的衬衫衣领松松遮住。
劣等商品,只有外包装是精美的。
容晦忍不住嘲讽:“没有提词器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宋汝瓷被突然叫醒,轻轻“嗯”了一声。
蓝眼睛眨了下,仿佛没太听懂他的话,又慢慢眨了眨,睫毛敛着,歉意地轻轻弯了弯:“对不起……”
“我不小心睡着了。”宋汝瓷向他道歉,揉了揉眼睛,“有点累,我太困了。”
穿越世界要耗费庞大精力,还会造成剧烈的眩晕,绝大部分宿主会昏迷几个小时,醒来后还可能天旋地转浑身发软头疼想吐,要缓上好几天。
宋汝瓷之所以没有直接昏过去,恰恰是因为他病得太久,已经习惯这种眩晕,有了一定抵抗力。
宋汝瓷的印象里,自己在家里睡着,接着就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还一口气都没停下来喘过,没来得及写日记,更没来得及给家里寄明信片和冰箱贴。
容晦盯着苍白眉眼里无意识透出的柔和温暖。
……扔下那张不知为什么变弯了的、和宋汝瓷一样劣质的卡片密钥。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放浪形骸、纵欲成瘾的荒唐魔鬼,现在露出这种表情,是想起了几号情人。
一点也不想。
他也不信宋汝瓷说的鬼话,他不明白一个关在箱子里醒了睡、睡了醒的商品有什么可累的。
容晦攥着那套棉质睡衣,甩在宋汝瓷身上,自己也去洗手间换衣服,对着镜子看垂落额发下自己的眼睛。
他选了相当严实的睡衣款式,他是来复仇、不是来再续什么可笑前缘的,竞拍的其他人也一样。
最后那几轮竞价激烈到白热化。
他们早就不缺人气,为了报复这个魔鬼,花多少贡献点都无所谓,负责拍卖场的江歧渡是个敲骨吸髓精明到离谱的商人,抓住了这一点,把价格炒得高到荒谬。
容晦换好睡衣,回到套房的客厅。宋汝瓷换了衣服,但没换完,还在系扣子的途中就睡着,歪倒在沙发扶手上,头颈软坠,领口压皱了,灯光在锁骨的凹陷里蓄了一小潭。
一只手虚虚捏着扣子,另一只手垂落在沙发下,垂落的指尖微蜷,轻轻蹭着绛紫色的厚绒地毯。
太缺乏血色了,手指是这样,脸颊和侧颈也是,在灯下白得透明,折落的纤秀脖颈能隐约分辨血管的痕迹。
像融雪化成瀑布坠落碎裂又冻结的标本。
灯光下的人就这样睡着,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苍白安静,容晦盯着这个影子,莫名听见吵个不停的沉闷撞击声,听了很久发现是自己的心跳,他慢慢走过去,把手探在宋汝瓷的鼻端。
摸了很久。
也可能没多久——时间看上去只过了几秒,只是体感上实在太久了,仿佛几个世纪。
容晦一动不动地半跪着,盯着寂静的睫毛,完全屏住呼吸,终于。
一点雏鸟破壳似的微弱气流淌过他掌心。
容晦松了口气,起身时甚至有些陡然松弛的头晕,他俯身抱起累到睡着的宋汝瓷,走进卧室,把人轻轻放在床上,抖开被子要给这个魔鬼盖的时候,蓝眼睛又睁开。
睫毛雀跃着、甚至是活泼地掀起,露出纯净到不可思议的澄澈明蓝,这个世界的污染严重,绝大部分人甚至终生没在自然环境里见过这种蓝色。
……一闪即逝。
像是幻觉。
宋汝瓷躺在床上,似乎慢慢地怔了一会儿,清醒过来,眼睛里恢复成温和的暖雾,微微弯起:“谢谢你。”
“你也早点休息。”宋汝瓷轻声说,停顿了一会儿,又一点点撑着手臂坐起,靠在床头,额间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还有。”
容晦沉默盯着他。
宋汝瓷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
淡白过头的韶秀眉眼又透出那种不掺假的认真。
“我为我过去做的一切道歉。”宋汝瓷说,“你当初的演技很好,现在也很好,我已经被你远远甩在了看不见的地方。你一直都非常努力,配得上你获得的一切,我不该——”
“这些事怎么都无所谓。”容晦忽然打断。
正在激情帮忙一起写稿的系统:「????」
容晦的神色很阴郁,甚至有点暴躁,攥着宋汝瓷的手腕:“你刚才以为你在看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