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

    第31章 是不是你? 救我的人是不是你?……

    有几秒钟。

    有那么几秒, 容晦想把这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话吃回去,他不想知道答案,完全不。

    尤其是脱口问出后, 宋汝瓷下意识的微表情——影帝该死的基本功让他完全无法忽略这个。

    宋汝瓷在那一瞬间露出的, 是曾经被不知晓的某人珍惜、尊重、精心呵护着,想方设法一点点养好曾经深可见骨的惨烈伤痕后, 才会有的本能反应。

    宋汝瓷在思念那个人。

    容晦不想问了, 他松开手,褐瞳变得更深, 盯着落在被子上细瘦的苍白手腕:“算了,当我没问。”

    虽然嘴上这么说, 但容晦依旧没走, 停在床边, 居高临下, 身影投落。

    他问宋汝瓷别的:“膝盖怎么回事?”

    霜色睫毛轻眨了下, 蓝眼睛抬起来, 那种海潮一样的思念已经褪去, 只在沙滩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不小心。”宋汝瓷还是这句话, 单手覆在膝上,“摔了一跤。”

    说完, 这双变得雾蓝的眼睛又望向他, 露出温和的、不掺假的认真郑重。

    他听见宋汝瓷说:“我还是要向你说对不起。”

    容晦发现,宋汝瓷说话确实和过去有了微妙区别, 过去山庄里那个少年恶魔也寡言,但不像现在,字斟句酌,吐字比常人稍缓, 像在试图含化那些刻薄言辞里的冰霜。

    容晦忍不住去看他耳后,暗青色的碎痕没亮,提词器居然没在工作。

    宋汝瓷的眼睛也很蓝,说明虹膜投影也是熄灭状态。

    ……难道宋汝瓷真有这个本事,能演得连他都看不出端倪?

    “当时不该那么对你。”

    宋汝瓷还在继续说,望着他,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我向你道歉。”

    宋汝瓷说:“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

    容晦张了张嘴,觉得实在嘲讽,笑了一声,不以为然摇头:“有这种演技,你随便挑个剧组进去,都能挣大把的贡献点。”

    可惜容晦不吃这一套,按照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当初虞妄对容晦的打击,让容晦根基全毁、险些就因此被定为“回收品”拉去当耗材。

    说是故意杀人也不为过。

    “省省吧。”容晦起身,宋汝瓷实在太不识相,他彻底失去聊天的兴致,“杀人犯就别假惺惺,除非有天你死了,葬礼上看见你的棺材,我再考虑要不要接受你诚挚的‘道歉’。”

    反正虞妄这人祸害遗千年。

    容晦起身,发现身影还静坐着,懒得多做理会,他是直接从一个剧组赶来拍卖会的,凌晨就要赶回去。

    还有剧本要读。

    容晦本以为自己会很期待折磨虞妄,但真到了这一步,这种念头却也古怪熄灭——很没意思,况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能有今天这个地位,还真是全拜虞妄所赐。

    他是吞噬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恨意作为养料,才在最后一刻突破桎梏。

    直到今天,演某些戏码的时候,他还会把对面的那张脸想象成虞妄,譬如杀人,譬如复仇,譬如凌虐折磨。

    譬如另外一些限制级。

    容晦的视线转深,这是容天王容影帝至今仍然深藏的、决不能令任何人知晓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虽然只在山庄里待了两年,虽然那两年他们最近的接触也不过是少年恶魔握住他的手腕,又或者半夜看电影困到睡着靠在他肩膀……但他拍一切亲密接触戏,闭眼睁眼,看见的都是虞妄的脸。

    容晦不想再在这个房间里多留。

    他回到客厅翻出剧本,研读、揣摩,精心准备。

    这些习惯同样也是因为虞妄而养成,他当初也年少轻狂过——爆火那三个月,容晦是真的一度有些飘飘然,可那种幻光似的泡泡却被狠狠戳破踩碎。

    从那以后,容晦再没轻慢过任何一次工作。

    翻到第七页,再因为半个字都看不下去,用力翻回第二页,眼前的字依旧连不出含义,手指用力到险些把纸攥破时,容晦听见脚踩在地板上的细微声音。

    立刻抬头。

    人影出现在门口。

    宋汝瓷下了床,离开了卧室,来客厅找他。

    经过休息,金属膝关节也可以正常使用,宋汝瓷走得很小心,一只手扶着门框,睡衣的领口勉强卡在锁骨处,尺码大了。

    容晦有些烦躁,盯着人影,他明明给出了九年前的尺码,小数点后两位都不差。

    宋汝瓷难道消瘦到比少年时的身量还不如?

    “出来干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称不上冰冷,甚至压得有些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回去睡觉。”

    宋汝瓷摇了摇头。

    宋汝瓷朝他慢慢走过来。

    虽然比少年时更瘦,但宋汝瓷的腰身比倒是变得更出色,睡裤有些短了,裤管末端看得见一小截雪白的脚踝,那双脚踩过木质地板。

    容晦垂着视线,他攥着那一片可怜的剧本,现在它应当是彻底扯碎了。

    “没必要。”容晦这么说,人已经扔下剧本,径直大步走过去直接抱起宋汝瓷回到沙发,“我用不着你陪着。”

    在山庄里,容晦是偶尔会装作看不进剧本,要少年魔鬼帮忙——但那只是愚蠢猎物自作聪明的可笑计俩。

    容晦每次想象当时那双蓝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嘲讽,就羞耻到不堪忍受。

    但当他迎上这双眼睛,还是怔了怔。

    雾蓝色的眼睛宁静,带有一点没休息好的疲倦,但依旧柔和,眼眶被揉得轻微泛红,宋汝瓷蜷着膝盖坐在沙发里,拿过被他扯烂的剧本,还有碎纸片。

    服务用轨道相当狗腿地延伸过来,送上剪子、胶带。

    宋汝瓷修补剧本,把碎裂褶皱抚平,粘上透明胶带按实,来回检查了几次,仰头递还给他。

    容晦鬼使神差伸手接过。

    还有更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说了“谢谢”——见鬼的“谢谢”!

    他是来干什么的??

    容晦险些又把剧本攥烂,仅剩的一点理智提醒他“把补好的剧本弄坏再让宋汝瓷补一次”这种剧情可能会显得他有点太荒谬,这才堪堪松了手。

    容晦沉默半晌,坐进沙发,这些年来他想过无数种复仇的办法,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坐在宋汝瓷身边,他们在一个双人沙发里。

    近到他仿佛能感觉到宋汝瓷身上的凉意,仿佛那个站在冰湖中心的少年,这些年里从未离开过那个地方。

    容晦问:“你很想讨好我?”

    他声音很低,情绪调动不足,没能让语气透出恰到好处的轻蔑,掀开裤管的动作力度也不够,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盖着宋汝瓷的膝盖。

    宋汝瓷撑着手臂,稳住身形,望着他轻轻摇头:“我想和你再说些话。”

    宋汝瓷轻声问:“打扰吗?”

    容晦意识到自己摇了头。

    “我看了你这些年的电影。”宋汝瓷说,“你做得很好,很打动人,细节处理非常精妙,引人入胜。”

    电影是刚和系统一起在卧室看的——系统这次还升级了意识倍速播放功能,一口气看完几个小时的电影片段集锦,外面也只过了十几分钟。

    在外人看来,宋汝瓷也只不过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几分钟。

    ……容晦的瞳孔收缩了下。

    他几乎无法控制这种应激反应,听见宋汝瓷的话,脑海里就已经回想起那些刻薄讥诮的风凉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又一次上这个恶魔的当:“你还要再来一次?”

    “羞辱我很好玩,是不是?”容晦按住他颈间的电子颈环,把人扼进松软的沙发靠背,“你还想说什——”

    话说到半道。

    容晦的瞳孔凝定。

    电子颈环漆黑的显示屏上不再是“E”,而是变化的倒计时,一秒一跳,还剩下九百秒。

    销毁倒计时。

    容晦探向口袋,那张用来支配的卡片密钥果然不翼而飞,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宋汝瓷,眼底渗出冰碴。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养尊处优的魔鬼什么时候学会了偷东西!

    宋汝瓷是疯了吗!

    偷了支配卡,为什么不解开颈环逃走,为什么要启动销毁倒计时?!?

    九百秒后电子颈环就会让这个蠢货无痛死亡!

    现在不是九百秒了,八百九十秒,八百八十九秒,容晦把人抱起,鞋也顾不上穿,向外飞跑,手臂把人勒得死紧。

    宋汝瓷因为窒息和缺氧咳嗽。

    容晦没带能刷贡献点的卡,徒手砸烂一个玻璃橱柜,不顾碎裂的玻璃把手割得鲜血淋漓,抢出一罐高氧含量无污染空气咬开包装扯出面罩:“自己扶着!”

    宋汝瓷却只是微微摇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你演得很好……”

    “闭嘴!”容晦厉声打断,他冲进舷梯,去找藏在拍卖场背后的江歧渡,只有江歧渡有权限终止销毁倒计时,“狗屁,我演的就是一堆垃圾,你说得对,虞妄,宋汝瓷,满意了吗?”

    他的牙关已经咬到打颤:“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一辈子瞧不起我也无所谓,我不缺你一个黑粉——”

    容晦低头,瞳孔在极端恐惧下收缩。

    他看见苍白柔和的眉眼,露出一点无奈的、放弃解释的轻微遗憾,七百一十九秒,宋汝瓷说:“我是你的粉丝。”

    他手忙脚乱地把昂贵空气罐罩在这张雪白的脸上。

    但宋汝瓷不配合。

    七百零三秒。

    宋汝瓷还是试图和他说话,宋汝瓷似乎妄想抹去当初留下的一切阴影、伤害、痛苦和遗憾,解开他的枷锁。

    “当初。”在剧烈的喘息声里,他听见宋汝瓷轻声说,“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骗人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宋汝瓷说出这些话,不止是为了容晦,也是为了哄意识碎片——虽然只是一小块碎片,并没有真正的自主意识,但还是会有喜怒哀乐的基础反射。

    说那种狠心话,还是会触发基础反射,把容晦赶跑以后,小碎片坐在地上哭了两个小时。

    按照剧情站起来回房间,踩到结冰的眼泪又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膝盖摔坏了。

    ……没办法。

    碎片就是这么脆的。

    这种剧情当然不可能拿出去承认。

    出去找容晦前,宋汝瓷还和系统在卧室里齐心合力摸自己的脑袋,摸了好几分钟,才把自己哄好。

    容晦不停打断他的话,把面罩按在宋汝瓷的口鼻上,让他呼吸,从命令、胁迫到哀求,容晦想明白了宋汝瓷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他那时候说了。

    他说,只有宋汝瓷死了,他才会考虑要不要接受诚挚的“道歉”。

    宋汝瓷居然就信了。

    怎么会有认真到这种离谱地步的人??

    “你当初不是真心的是不是?”容晦哑声问,手臂勒得很紧,不停发抖,“为什么那么说,有人胁迫你?还是我当初不堪造就得太荒唐你看不下去了,故意说狠话想让我清醒过来?还是……你受伤了?”

    “是不是我走的那三个月,你的腿伤了?我在外面得意洋洋,还给你带了冰鞋回来,我像个傻子,在你面前炫耀我的成就,炫耀我送给你的礼物。”

    容晦的眼底几乎滴血:“你当时很难过是不是?”

    “你一直在盼着我回家,你摔坏了腿,很疼,很难过,想跟我说,结果我连问都没问你过得怎么样,一直在说我的事。”

    “你当时就该骂我,骂得还不够狠,你的心太软了……”

    “我沦落到拍卖会,几次差点被回收,都被神秘人救了,有人买我,但没出现。”

    容晦哑声问:“是不是你?救我的人是不是你?”

    系统:「…………」

    宋汝瓷很诚实,还想一个一个回答,被系统眼疾手快拽过面罩:「吸氧,先吸氧。」再不吸氧容晦的表情看起来要从窗户跳下去了。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胸口起伏,新鲜空气流进躯体,缓解了干涸的胸肺。

    系统想了一会儿。

    系统汗颜。

    系统沉默撕碎了苦思冥想编了一晚上的道歉书。

    第32章 我有计划 你别管了。

    「让他这么以为也有好处。」

    系统和宋汝瓷探讨:「比起真相, 释怀更重要,我们随时可能会走,应该有一些善意的谎言, 对吧?」

    宋汝瓷认真想了一会儿:「嗯。」

    一人一统握手, 达成共识并在意识里上下左右揉搓小碎片。

    容晦是那种典型的美强惨口是心非人设,执念很强, 这种执念投射在表演上, 成就了影帝级别的演技,但也有弊端。

    容晦的心事太重。

    很难对什么事真正释怀。

    对过去发生在山庄里的事是这样, 对今晚也一样,容晦并不真是这个意思, 不是真的让宋汝瓷去死才肯考虑接受“道歉”。

    他根本没想到, 随口的一句嘴硬的反唇相讥就会让宋汝瓷当真。

    容晦险些因为这件事彻底失控崩溃。

    系统和宋汝瓷一起在意识浴缸电影院里补剧情, 顺便查看外面的情况。容晦死死抱着怀里的人, 那几乎是具空壳, 微仰着头, 睫毛微张, 悬空的手腕随狂奔轻晃。

    有些冷调的灰蓝色让视野失焦, 容晦狼狈地跑上顶楼,使蛮力撞开尽头办公室厚重的雕花木门, 扯起江歧渡的衣领。

    接下去的视角被容晦的肩膀遮住, 看不到江歧渡的反应。

    只能听见容晦打着颤的、嘶哑的嗓音:“救他……求你,江歧渡, 我求求你,快救他……”

    这一对主角攻受算是宿敌,本该强强对抗、相爱相杀,容晦一辈子都没对江歧渡服过软, 更不要说“求”。

    高大木门在巨大惯性下发出沉重刺耳的吱嘎声。

    戴着铁灰色手套的手扶住门沿。

    将门关严。

    真要严格发号码牌,江歧渡算是虞妄的二号旧情人——事实上碎片能拿到支配卡,开启销毁倒计时,盗窃技能就来自江歧渡。

    江歧渡是虞妄在暴雨天巷子里捡到的灰皮老鼠。

    灰发、灰眼、狼狈不堪吐着血的垂死小偷,在已经砸起水烟的铺天盖地暴雨里,看到镂刻花纹的精致镶银手杖。

    昂贵的手工鞣制皮革不该沾水,但穿靴子的人大概不在乎,下了车,踩过污秽的水坑,靴身包裹着弧度修长的小腿,风衣下摆遮过膝盖,向上看,再向上,一抹不化冻湖的冰蓝。

    这时的虞妄二十一岁。

    身后忠实仆从打着把漆黑大伞,雨水不断顺着伞骨下滑飞坠,毫不客气砸进妄图贪婪直视的灰眼睛。

    厚重风衣压住的人影站在伞下,衣领遮住大半精致雪白的脸庞,连眉眼的颜色都很淡,看得出大病初愈。

    霜色睫毛垂落,视线也垂落,静静打量躺在泥水里的肮脏老鼠。

    ——在江歧渡的印象里,他所见的虞妄沉默,高傲,从指缝里施舍些蛋糕碎屑看着老鼠狼吞虎咽,不给卑微者妄想着接近的机会,俯视时目下无尘。

    和容晦印象里那个清冷却会在眼睛里微笑的少年天差地别、完全不同。

    系统:「唉。」

    不同是当然的,换修饰代码了嘛。

    后面的事情他们就不清楚,只知道容晦小心翼翼把怀中彻底失去动静的躯体放在办公桌上,双手不住发抖,不知道这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总之项圈的销毁倒计时被解除,但贵宾要求解开项圈、买走宋汝瓷的自不量力要求,还是十分遗憾地无法满足。

    拍卖行是压榨绞杀“商品”一切剩余价值的地方。

    当然也讲究信誉。

    这个E级商品后面的几个夜晚,早已经在彻底白热化的竞拍中,以前所未有的高价卖出去了。

    ……

    宋汝瓷睁开眼睛,已经躺回贵宾套房的沙发,容晦让他枕在腿上,一只手用力抱着他,怔忡出神。

    察觉到霜色睫毛翕动,容晦就立即收回视线。

    迎上仿佛又暗淡了些的茫然雾蓝。

    “好点了吗?”容晦说,“你被项圈注射了麻醉剂,昏过去了,我让江……我让人给你注射了解药。”

    他看见蓝眼睛微弯,疲倦,柔和,似乎并不关心更多细节,只是轻声答话:“谢谢。”

    容晦皱紧眉。

    他扶着柔软冰冷的头颈,拿过几个靠枕,让宋汝瓷倚靠在上面。

    这么做的时候,他隔着衬衫布料,能摸到凸出的单薄肩胛,随呼吸微弱翕动,幅度很缓,像被银钉刺穿的蓝灰蝶最后慢慢拍打翅膀。

    套房里变得极为安静。

    只有呼吸声,一个人的呼吸——容晦低头,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躺在沙发里的人连胸口起伏都很不明显。

    江歧渡说,他和虞妄在一起的时候,虞妄已经开始接触酒精,并且使用一些提供快感、号称能把抑郁“一扫空”的特效药物。

    之所以说起这个,是因为容晦质问宋汝瓷手臂静脉上的针眼,认为存在虐待黑幕,甚至威胁要举报。拍卖行的掌舵人当然要为自己伸冤:“他已经是商品了,每天靠我养着,我还允许他预支贡献点买药,还有人比我更好心吗?”

    ……所以。

    容晦看着这双蓝眼睛,那时宋汝瓷给他上药,慢慢变得像个牵线木偶。

    是情绪疾病和长期服药的双重影响?

    雾蓝色的柔和眼睛轻轻眨动。

    宋汝瓷像是轻易看透了他,撑着手臂慢慢坐起,直接和他的想法对话:“没有这么严重。”

    宋汝瓷认真向他解释:“就只是困了。”

    容晦胡乱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也不和他争,只是拿过被补好的剧本:“我要准备工作了,陪我一会儿?”

    他尝试复现当年在山庄里的情形,演技一塌糊涂,生硬异常。

    幸而如今温和的蓝眼睛已经足够宽容,不再尖刻、不再愤怒,微微弯起:“嗯。”

    宋汝瓷也找到了事做:容晦随身的包里有些纸笔和空白记事本,可以用来写旅行日记。

    容晦挑出最精致的一个给他,封皮是染成矢车菊蓝的植鞣革,拓印亮金色字迹。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找出一点少年恶魔的影子,因为收到了漂亮礼物,蓝眼睛快乐地微微亮起。

    宋汝瓷选中一支嵌刻细银花纹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认真写字。

    容晦不越界侵犯他的隐私,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翻剧本,心不在焉,半个字也看不进去,脑中只有江歧渡办公室里看到的卧室监控。

    他离开卧室后,清瘦人影静静坐在床上,坐了十几分钟。

    哪也没去,一动也没动。

    仿佛已经不适应这么宽阔的空间。

    容晦也险些沦落到被销毁过,知道拍卖行给E级商品提供的“房间”——那根本算不上房间,就是个大号盒子,没有窗户,来回不过几步就能走到头。

    那些华贵的礼服,只注重视觉观赏效果,就如同给商品裹上一层精美包装纸,根本不管实际的穿着感受如同刑具。

    被装在盒子里的商品,躺下睡觉时连双腿都无法伸直。

    容晦无法静下心。

    他克制着不再追问过去的事,不进一步影响宋汝瓷的情绪,但时间快要到了,窗外天色已经熹微。

    容晦无法忍受,天一亮他就得离开,而宋汝瓷回到那个盒子里去。

    容晦问:“想去剧组玩玩吗?”

    霜色的睫毛颤了颤。

    正在低头写字的人停笔,从纸面抬起视线,望向他。

    蓝眼睛显得有些惊讶。

    这种讶色也很浅淡,像是隔了层雾,但依旧温柔得叫人不敢喘气,过了一会儿,这双眼睛弯起仿佛一丝不差的弧度。

    宋汝瓷放下笔,轻声答应:“嗯。”

    白天把商品带出去,要付包夜的七百倍价格——深谙人心的恶劣掮客知道怎么盘剥榨取,愿意这么做的贵宾显然是对商品非常满意,所以当然要借机狠狠敲上一笔。

    容晦早已不缺贡献点,无所谓被敲诈,但他敢用全副身家打赌江歧渡以后会后悔到去跳楼。

    这么对待宋汝瓷。

    早晚有一天,江歧渡会比他后悔。

    容晦始终盯着宋汝瓷,看着宋汝瓷把笔帽合上,对角线压着那个笔记本,规规矩矩沿边框线放在托盘里,又撑着手臂慢慢起身,走去衣橱轨道旁换衣服。

    容晦忍不住跟上去,半扶半拢,帮宋汝瓷挑出遮掩电子项圈的衣物。

    他选了件宽松的帽衫,在手里攥了几次,确认布料足够柔软:“穿这个。”

    宋汝瓷点了点头,接过帽衫去换。

    容晦看着安静到仿佛对一切习以为常的身影,闭了闭眼睛,他想起当初在山庄,虞妄会因为挑不出喜欢的衣服不高兴,把衣橱里的衣服扔一地。

    ……然后再趁没人的时候,捡起来抱回去,除灰、熨平、折好,甚至乖到用叠衣板。

    宋汝瓷说他现在的演技不错,比过去更打动人,更注重细节。

    这些算不算是“细节”?

    是谁不具名地买了他那么多晚上,又不来见他,后来又把他从待回收的废品里赎回,让他有机会被如今的经纪公司发掘,东山再起。

    他也是被宋汝瓷悄悄捡起来抚净灰尘、重新叠好的衣服吗?

    ……

    电话铃声震破了纷乱的思绪。

    容晦接起电话,是他的经纪人,声音相当震惊,甚至称得上错愕:“你说要带谁来剧组?!?”

    容晦蹙紧眉,暂时离开客厅,去阳台接电话:“虞妄。”

    “这里太闷了。”

    容晦说:“我带他透透气。”

    “你记得你们有十几号人要组团报复他吧!”经纪人有点紧张,他也是知道些内幕的,“咱们目前的两个顶奢代言,品牌CEO可都恨虞妄恨得牙痒痒!还有曜石影业、荆棘鸟唱片的太子爷……”

    经纪人替容晦打掩护,让容晦来拍卖行报复虞妄,是为了替容晦打开局面,进一步拿代言跟合作。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虞妄的旧情人们微妙的组成了一张相当有实力、几乎能左右整个圈层的庞大网络。

    投名状就是复仇。

    把人带出去透透气是什么鬼??

    容晦要是这么容易就反水,别说一口气惹翻这么多人,以后的前途怎么办,就这些人当初私下里签的秘密协议就够喝一壶!再退一万步——就算容晦真的心软了、反悔了,到时候自己都栽到爬不起来,又谈什么护住虞妄!?

    “谁说我反悔了,把人折磨到麻木,变成个牵线木偶,就是复仇了?”

    容晦眉头皱得更紧,盯着窗外:“见过好的,享受过自由,回到那种地方才更痛苦,落差才严重到根本无法忍受,有问题吗?”

    经纪人:“……”

    “所以。”

    经纪人:“你刚才发消息,让我订的私厨包厢,疗愈温泉,候鸟小岛,买的云端交响乐厅VIP票。”

    都是为了让落差大到无法忍受。

    容晦说了句“是”,忽然被什么声音吸引,像是重物落地,容晦急促地喊了声“宋汝瓷”,快步往回走。

    “你别管了。”他告诉经纪人,“我有计划。”

    第33章 抱够了吗 抱够了,就该我了。

    容晦快步从阳台折返。

    只是几步路——他一眼看到人影, 宋汝瓷摔倒的位置离阳台很近,应该是不小心绊到了容晦抛在地上的手提箱,一并翻倒在地上的还有托盘, 两杯刚冲好还冒着蒸气的热巧克力。

    其中一个白瓷杯摔碎了, 裂成几片。

    边缘很锋利。

    容晦快步过去,随手扫开地上的碎瓷片, 握住宋汝瓷居然还准备去捡那些锋利垃圾的手:“伤了吗?送这个干什么, 我不喝——”

    话音骤停。

    容晦回头看了看阳台,很近, 近过头了,连风吹动窗户的声音在这里都能听得异常清晰。

    想起自己刚才仓促间应付经纪人的话, 容晦背后陡然渗出冷汗。

    他攥着硬硌的苍白腕骨, 盯着指腹上渗开的一丝血痕。

    宋汝瓷轻声说:“对不起。”

    耳后电子光路流转, 淡青色的光痕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容晦盯着眼前牵线瓷偶似的的人影, 霜色睫毛下的左瞳也浮现出某种星云似的银色薄雾。

    “商品”在按要求提供应有的服务, 给贵宾提供饮品、整理房间, 在失误和惹麻烦时主动道歉。

    容晦抬手拢住他耳后那片碎裂的光痕。

    用于支配的卡片密钥, 第一次使用,被调整到只允许说实话的模式:“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宋汝瓷望着他, 一只眼睛还是柔和的雾蓝色, 左眼则弥漫银翳似的光尘——虹膜投影会给出提示,要求回答必须绝对诚实。

    容晦听见自己的心跳。

    很嘈杂, 烦躁不安。

    “要带我出去。”过了几秒,宋汝瓷回答,“不够。”

    “麻木,变成木偶, 还不够。”人影慢慢地说,咬字很缓,像连怎么说话都记得不太清,“复仇。”

    ……血往头顶轰了下。

    容晦甚至已经开始耳鸣。

    瓷偶似的人影还在继续如实复述:“出去……享受自由,更痛苦……”

    容晦按住他打断纠正:“是假的。”

    语气异常急促,只几个字就已经接近沙哑。

    容晦把人抱起放回沙发,扔掉支配卡,那双眼睛自动恢复柔和迷惘的雾蓝。

    容晦跪在沙发前,盯着这双眼睛。

    “我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实在不行,我每天都带你出去,花不了多少贡献点。”

    “不会让你再一个人困在这儿了。”

    “没想让你更痛苦……”容晦跪着,握紧他的手腕,“听见了吗?说话!”

    他的语气太急,又因为宋汝瓷几乎没什么反应,已经有些冲,没顶的焦灼淹没理智,却又被所见的景象在脑子里狠狠一扎。

    “我错了。”容晦改口,“不该凶你,宋汝瓷,对不起,我的语气不好。”

    他扯出丝巾,紧皱着眉,屏着呼吸小心沾那些睫毛上的水汽。

    ……少年魔鬼以前有这么容易哭吗?

    容晦记不清了,极力回忆,甚至生出某些令他惶恐的错觉——仿佛极力讥讽他、抛弃他的那天,蓝眼睛里藏着水色。

    翦密的霜色睫毛慢慢眨了下。

    宋汝瓷像是回过神,自己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重新看向他。

    容晦盯着眼前的人,紧紧攥住清瘦手腕不放,喉咙发涩:“宋汝瓷……你要学会分辨什么是假话。”

    “不是所有的话都是真的。”

    “那些都是违心话,就像我之前说的什么棺材、葬礼,全都是违心话,是撒谎,根本不值得听。”

    容晦问:“明白吗?”

    他恨不得有什么能强制把话灌进对方脑子里的发明。

    可惜这大概是改造最难的部分,人心恰恰是最难分析和控制的东西,容晦煎熬了几秒,看见宋汝瓷点头,像是记住了:“嗯。”

    容晦并没真正松下这一口气,托着冰手的雪白下颌,凝视这双眼睛。

    大概是他表现得太过紧张,甚至慌乱到接近凝固,这样又静了一阵,没什么血色的柔和眉眼里又透出那种退让般的温和:“我没事,我明白你的意思……容晦。”

    宋汝瓷轻声解释:“刚刚是睫毛掉进眼睛里了,不要紧的。”

    这是实话,系统作证,当时容晦的声音太大了。

    震掉了他们这具身体的一根睫毛。

    ……

    容晦没法张口回答。

    他听着这个人终于开口叫他的名字,记忆里少年魔鬼的清冽嗓音,被柔软如浅沙轻雾的声音覆盖,口吻却仿佛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容晦抬手,抚住跳动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颈动脉,凝注这双眼睛。

    他跪在宋汝瓷面前,靠得太近,绣有暗纹的昂贵领带垂落到苍白轻蜷的手指间,可能是绸面太凉了,那些手指受惊似的微微颤了下,悄然收回。

    容晦克制住把它们强行纠葛在一起的冲动。

    心跳剧烈,无法挪开视线,但更试图接近的距离被轻轻拦住,容晦低头,看着覆在自己胸口的手。

    白皙颈侧的电子光痕又开始流转,湛蓝也再一次被碎裂似的星雾光尘覆盖,他眼前的人影像是又变回了无生气的瓷偶,受看不见的线牵引动作。

    宋汝瓷拦住他的动作,用那种标准的、仿佛设定好的语气说:“对不起,我没有被要求提供这类服务……”

    容晦险些把后槽牙咬碎:“江、歧、渡!”

    “哈哈。”轨道监控的扬声器里,适时传出该死的商人事不关己的声音,“他很贵的,容晦,要买他的人多得是,你要亲他,就不是这个价格。”

    容晦恨不得现在上去捅死江歧渡,他顾不上别的,捂住宋汝瓷的耳朵,不让宋汝瓷听见这些乱七八糟:“我不乱来,你把你对他的控制解开——我结了账,他现在是我的!”

    “好吧,好吧。”江歧渡慢悠悠回答,“不过恕我直言,他大概也不想让你亲,你知道的,虞妄有洁癖。”

    江歧渡还是个偷了东西、险些被打死的小贼时,被虞妄带回山庄前,先被剥光衣服,洗涮了不知道多少遍。

    在虞妄身边的一年,低贱卑微的灰皮老鼠不被允许未经允许的肢体接触、不被允许碰虞妄的东西,甚至连贪婪肮脏的眼神都不准黏在虞妄身上。

    今非昔比。

    江歧渡故意戳容晦的痛处:“容影帝演过多少吻戏?”

    容晦现在看起来是真的像要杀人。

    江歧渡没继续刺激他,扬声器适时恢复轻微底噪,然后寂静。

    套房监控在夜间关闭、白天正常开启,拍卖行掌舵人对贵宾客人的“热心打扰”虽然可恶到该死,但并不违规。

    通常不会有人到了天亮还在这里逗留。

    容晦慢慢松开咬出血沫的牙关,平了平气息,低头,看被自己捂着耳朵、依旧静静坐着的宋汝瓷。

    宋汝瓷没有反抗。

    在明晃晃的伤害前妥协和原谅,好像这个人已经无数次这么做,于是习惯成自然,已经能不做任何抵抗地向后让步。

    温柔的眼睛垂落,被睫毛遮住,看不清瞳色。

    ……大概是容晦胸口起伏得太过剧烈,喘息太粗重。

    宋汝瓷被他吵醒,睫毛簌簌颤了颤,仰起头,那一抹雾蓝渐渐转为清晰,映出他狼狈的影子。

    柔和的雾蓝色里慢慢渗出秉性里的温柔。宋汝瓷抬手,半环着他虚抱了下,宽容温厚、却又异常遥远的安抚。

    “我很好。”宋汝瓷温声说,“别担心,我明白你的话了,我们出去吗?”

    容晦抬头。

    蓝眼睛朝他笑了笑。

    容晦张了张口,没能再说出更多的话,只是沉默着点了头。

    他抱起宋汝瓷离开套房,刷下天价贡献点解锁活动范围的同时,也一并购买了足量的顶级新鲜空气,里面据说有负氧离子,对身体很好。

    十分钟后,容晦办完了手续,带着宋汝瓷离开拍卖行,驱车前往剧组。

    宋汝瓷一路都在从窗户向外看。

    车买宽了。

    他们坐的有点远。

    容晦打开一罐空气递给他。

    这个世界的环境状况已经很恶劣,几乎没有什么自然环境可言,人造树、人造草坪、人造的矢车菊花坛装饰,完美又有种诡异的僵硬虚假。

    少数还能看到真正动物和植物的地方,都是些保留地,归属于私人所有,或者居住、或者收费开放,比如容晦打算带宋汝瓷去的候鸟岛屿。

    再比如那个曾经属于虞妄的山庄。

    有湖,有流水,有包围山庄的森林,融化的雪水在山石间自由奔流飞溅。

    那片纯净的蓝色盐湖,和那双比湖水还要蓝的眼睛,足以给任何见过他们的人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在那种环境里长大,虞妄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外面污染的污浊环境。

    宋汝瓷回过神,眼睛弯了弯,接过标着草莓冰淇淋味的罐装空气:“谢谢。”

    他的眉眼淡白到极点,但还是那种很温柔的平静,说话的语气也很柔和,因为实在不适应外面的环境,嗓音里有一点沙哑,配上稍慢的咬字,反而更好听。

    容晦不自觉抬手,想轻轻拨开搭在他眉睫间的额发。

    还没碰到,宋汝瓷就向后退开,容晦保持着这个姿势,两人都静住,僵了僵,容晦的手指挛缩了下,攥拳收起。

    “抱歉。”

    他抢在宋汝瓷前面说了道歉,再说对不起也就不合适。

    宋汝瓷轻轻摇头,蓝眼睛又弯了下,低下头,慢慢尝试撕开罐装空气外面那层塑料包装纸。

    容晦注意到那些苍白的手指力气很弱,指尖在尽力试图捏住什么时,会微微发抖,不完全听从控制。

    容晦看不下去,夺过空气罐子撕开包装,这是鼻氧款,用不着手扶面罩,容晦一手拢住他的头颈,替他调整透明软管的位置,戴在鼻间。

    宋汝瓷软软躺着,很安静,吸上新鲜空气后脸色变得好了一点,朝他笑了笑。

    “这么难受。”容晦把视线撕开,挪向窗外,声音很低,“为什么不待在家里?”

    彻底沦为商品前的那一年,这个人就已经离开山庄,肆无忌惮出现在各个宴会,活得醉生梦死,在传闻里差不多睡了一千个人。

    传闻当然不可能是真的,难免有严重夸大、以讹传讹,但容晦的确一次又一次看见那道影子。

    宋汝瓷躺在他手上,因为一直没能好好睡,倦意浓厚,蓝眼睛无意识地弯着:“嗯……”

    “嗯什么。”容晦皱眉,“怎么什么都嗯。”他问的又不是“难不难受”。

    他当然知道宋汝瓷难受。

    宋汝瓷大概分辨出这是抱怨,摸了摸他的手臂,算是道歉,这只手慢慢滑落,被容晦接住,睫毛合拢。

    容晦叹了口气:“睡吧。”

    他摸了摸宋汝瓷的头发,伸出手,扶着瘦到蝴蝶骨凸出的单薄肩膀,一点一点把人揽回自己肩头靠着。

    有些事需要提前衡量斟酌。

    容晦一只手扶稳靠在肩头的人,摸出手机,看经纪人发来的消息。

    不能激怒足以左右整个圈层的关系网——他需要维持目前的人气,地位,要拿稳那几个代言,进一步打开局面。

    在找到彻底解决的办法之前,至少要每天带宋汝瓷出门透气,放松心情。

    还要防止江歧渡那个敲骨吸髓的王八蛋坐地起价,要维持住这个局面,确保不出什么意外,每天至少要保证有九位数随时能动用的贡献点……

    宋汝瓷也在意识里和系统讨论。

    宋汝瓷想买一些气味奇异的罐装空气当做纪念品带回家,比如“暴雨停电夜”、“冰箱里的糖渍西红柿”、“接吻时掉在水里的薄荷糖”。

    这就需要在临死前挣一些贡献点。

    这个世界的贡献点购买力很强,系统激情在购物网站冲浪,飞快算出最划算的购买方案:“要九个点!”

    宋汝瓷和系统击掌并生出工作热情。

    ……

    车停在剧组拍摄地外。

    容晦侧过身,叫了几声宋汝瓷,发现闭着眼睛的人似乎睡得很沉,就用外套将人罩住,轻轻抱起。

    他需要先把今天的戏码拍完。

    这是部现实题材的戏,挺狗血,火葬场、复仇、旧情人……和眼下的情形倒是很荒唐讽刺地意外契合。

    经纪人已经提前渗透过,给他发了消息。这部戏的投资方,曜石影业太子爷曜星野就和虞妄有过一腿,经纪人冒死打探……听说相当狗血。

    曜太子爷和家里怄气,隐姓埋名装成小透明新人来闯这个圈子,被欺负得昏头转向,恰好在宴会上让虞妄随手捡了。

    开了间房,据说一夜风流。

    被虞妄随手打了标。

    这下可捅破了天,曜石影业是这个世界巨擘级别的文娱帝国,虞妄继承的那点资产根本不算数,曜星野是唯一的继承人。

    结果在阴沟里翻船,宴会上叫人算计吃了大亏不说,昏昏沉沉一觉睡醒,人在床上,被在地上。

    耳朵上多了个矢车菊耳钉。

    ……经纪人还打听到,虞妄之所以没办法挣贡献点,和曜石影业暴怒下的全面封杀脱不开干系,想也知道,闯了这么大的祸,没被大卸八块就不错了。

    这些具体内幕涉及曜星野,都被捂嘴捂得相当严实。

    经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齐全,又听说曜星野居然要亲自来剧组,吓得魂飞魄散——要知道,那一场意外之后,曜星野彻底收了心、转了性,下手狠辣神挡杀神,是真的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经纪人火急火燎给容晦发消息,让容晦不论怎么说,都先缓一步,别把人带来剧组往鬼门关送。

    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短信前脚到、车后脚停。

    容晦抱着人下车,曜星野已经抱着胳膊,似笑非笑靠在人造桉树下,右耳一颗黑曜石耳钉,眼睛冰冷得慑人。

    曜星野不是善类,这些年除了虞妄就没再吃过半点亏,曾经有个胆大包天想下药走捷径的一线影星,被他活生生抽断了骨头。

    现在那根鞭子还在他手里,一下一下,慢慢捏折。

    曜星野是买了“E级劣质商品”第二夜的人——第一次竞价是半地下的模式,曜星野不知道,消息公开后,曜太子爷直接翻倍砸掉了本来拍到第二夜的买主。

    曜星野走向容晦,后者眼里透出警惕提防,紧紧护着被风衣罩住的人,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车身。

    鞭稍轻而易举撕裂那件风衣,容晦下意识抬手,小臂犁开一道血痕。

    被容晦抱在怀里的人,睫毛随动作轻颤,却并未睁开,手臂松软垂落,头颈后仰,透明软管勒出一点淡色的红印。

    曜星野伸手玩了玩那些卷翘的睫毛。

    “抱够了吗?”

    曜星野折着鞭子,点了点容晦的喉咙,亮出嵌刻盛放矢车菊的卡片密钥。

    “抱够了,就该我了。”

    第34章 是我不对 你生气了,你打我吧。

    容晦咬了咬牙关。

    伤口溢出的血顺着手臂淌下, 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他需要克制不泄露哪怕丝毫颤动, 免得惊醒宋汝瓷。

    容晦侧头, 避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让冷汗滴到别处的空地上。

    “星野。”他低声开口, “先来后到。”

    容晦的人气断层, 天王级别的影帝,也是曜石影业的最重要的艺人, 双方深度绑定无法分割,分则两伤。

    容晦至少有资格这么和曜星野说话:“是我先找到他的。”

    当初是, 现在也是。

    曜星野今年才二十二岁。

    曜星野在三年前的酒宴上才遇到虞妄。

    太年轻了。

    如果追溯到容晦遇到虞妄的时候, 九年前, 曜星野更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什么都不懂, 甚至还没上高中。

    ……这些未出口却含义分明的话, 透过碰撞的视线, 其实已经传递得差不多, 曜星野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翘了下, 冰冷笑容快得像闪电。

    曜星野点了点头, 伸手扶住容晦的肩膀。

    “前辈。”曜星野看着容晦怀里的人,他的嗓音有和年纪不符的低沉, 音量倒是很轻,“你来得早,你先到……”

    接着,扶在容晦肩膀上的手不知怎么一用力, 清脆脱臼声里,容晦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右手软塌塌垂下,昏睡的人就落进曜星野怀中。

    曜星野单手环揽住柔软寂静的身体,抛掉撕裂沾血的风衣,像扔了团垃圾,他低头研究宋汝瓷的睫毛,仿佛很感兴趣,看不够:“你把他搞成这个样子。”

    容晦的脊背剧烈挛缩了下。

    在他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

    仿佛这句话对他的打击,造成的痛苦和疼痛,远比鞭伤跟手臂被卸脱臼更严重,容晦站不稳,甚至冒着冷汗弯了腰。

    藏在不远处的经纪人大惊失色,冲过去扶住容晦不停询问。曜星野并不管,捡起掉在地上的两张银箔看了看,随手塞进口袋,抱着宋汝瓷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是那家顶级私厨特有的银箔餐券。

    菜的品质不错。

    完全采用预约制,有多少钱也得排队,既然虞妄落到了他手里,自然陪虞妄吃饭的差事也该他去。

    容影帝应该敬业一些,好好演戏,多挣贡献点。

    ……

    系统有点紧张。

    系统潜入意识空间,和宋汝瓷开碰头会:「曜星野是几号?我们有资料吗?」

    宋汝瓷点头,翻出一张剧情卡,曜星野当时还被曜石影业藏得没什么人知道,化名“星野”假装刚出道的新人小透明,兴冲冲混进晚宴想凑热闹,却没想到是上了贼船。

    这不是什么正经晚宴,乱七八糟的酒、乱七八糟的药,全是些别有用心的猎手,逡巡着搜索目标。

    十九岁的、看起来仿佛没什么背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是个相当不错的猎物。

    那个晚上的曜星野是从包房里逃出来的。

    撞在虞妄身上的时候,曜星野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晰。

    曜星野挣扎着,不停颤抖的手攥住他的裤管,紧张,恐惧,混着后悔惊慌出声:“救救我,求你……”

    话没说完,曜星野无法抵抗药力,彻底跌倒在地上,只剩湿透的黑眼睛绝望盯着身前人影。

    这时的虞妄已经在这种场合盘桓很久,银白色缎子似的头发懒得理,随意扎在脑后,丝绸睡袍的腰带系得很松垮,露出清瘦分明的锁骨和苍白胸肋,左边裤腿被攥得一片刺眼皱痕。

    暗淡灯光下的蓝色眼瞳泛灰,像褪色的矢车菊。

    虞妄垂着眼睛,一只手攥着玻璃杯,打量了一阵似乎货色不错的十九岁新人,还算满意,于是放下杯子俯身。

    ……俯身。

    没抱起来。

    这不能怪他们,系统查了查修饰代码,这段的代码关键词是放纵。

    虞妄离开山庄,在各种宴会里醉生梦死滥情无数,身体里几乎已经被酒精和药物充斥。

    而曜星野这个太子爷,在家里的严格要求下,常年保持高强度健身,很精壮。

    很沉。

    气氛在这就有点尴尬,幸而代码见多识广,灯光下的影子沉默了几秒,虞妄解下睡衣系带攥着,一头抛给曜星野。

    “跟着。”

    曜星野已经被药力冲得昏沉,看不见、听不清,摸索到这一根落下来的救命稻草,怎么都攥不稳,于是塞进打着颤的牙齿间死死咬住。

    摇摇欲坠,世界一片模糊,曜星野挣扎着,手脚并用,仿佛溺水的人爬进那个救命方舟的房间。

    门被关上反锁,挂防盗链,不是一夜,其实是一夜之后又过了一天一夜。

    三十几个小时里,这扇门再没打开。

    ……

    后面就没了。

    系统简直匪夷所思:「就没了是什么意思???」

    都看到这了!

    看九十秒广告能解锁吗?!?

    宋汝瓷找到细节,截图放大,分享给系统看:「我当时是在找水吃药。」

    这个时期的修饰代码里,虞妄长期服用镇痛药,会带来短暂放松,但也会让记忆空白,虞妄手里有五、六颗药,因为懒得重新倒水,于是都随口吞了干咽下去。

    这段时间里的虞妄看起来很冷静,只怕也不怎么清醒。

    没有相关的具体记忆,就只好根据后来的发展推断——后来虞妄几乎是被曜石影业堵死了所有出路,当然,这种封杀其实多此一举,并没真正起作用,也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后果。

    毕竟就算不堵死,虞妄其实也不会去尝试,不会去挣什么贡献点。

    功能性角色完成任务就要下线。

    挣了也没处花,又不方便留遗嘱……怎么留呢,账户里的九个贡献点由九十六个情人们(可能统计不完全)平均分吗?

    「可能是做了过分的事。」

    系统试着推测,又觉得核心代码毕竟是宋汝瓷的意识碎片,不太可能真有多过分。

    「会不会这里面有什么误会?」系统瞎猜,「床是他自己爬上去的,被是他自己乱蹬腿踹掉的,你什么也没干,就是批发了一堆矢车菊吸铁石耳夹……」

    宋汝瓷也在猜测,逐帧分析当时的情形,尝试唤醒记忆、找出更多线索——这么做到一半,肘弯刺痛,不得不暂时离开意识空间。

    该醒了。

    睫毛颤动几次,缓缓掀开,视野一片暗淡柔和。

    曜星野刚给他打了支葡萄糖针。

    这是个半开放式的包厢,曜星野带他离开剧组,来了捡到银箔餐券的私厨。

    很典雅,造景瀑布弥漫清凉水雾,他躺在柿色的蔺草垫上,身上盖着件藏蓝色的丝绸睡袍。

    系统:「……」

    好眼熟。

    曜星野一手按着止血棉球,一手拿着针管,空气里还有消毒酒精的凛冽余味。

    二十二岁的曜星野,气质已经和三年前完全不同。拇指按着苍白肘弯针眼上的棉球,拿着针的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偏头,冷硬的黑眼睛打量着他。

    像头端详猎物的狼。

    右耳的那颗黑曜石异常显眼——也相当令人在意。

    系统攥着一把人设卡,要么还戴着矢车菊蓝宝石耳钉、要么早就摘了愈合再无痕迹,像这样换别的戴的真不多。

    “你醒了。”曜星野开口出声,嗓音低沉,咬字很缓慢,“你差点死了。”

    系统越听越觉得熟悉,琢磨了半天,导入音频反复分析,诧异地发现曜星野咬字的方式、习惯,和剧情卡里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

    甚至和宋汝瓷隐约有些像。

    这也能学吗??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慢慢撑着手臂,尝试起身。

    曜星野直接伸手托住他的肋下,让他倚着屏风靠坐,拿过软垫塞在四周,像是精心摆放一个瓷偶娃娃。

    “低血糖。”曜星野摸了摸他的脸,“我给你打了针,还头晕吗?”

    一般人低血糖当然不至于致命,但曜星野刚检查过,这具身体的糟烂程度已经快要没救,哪怕是血糖过低,也很容易陷入仿佛是睡着的昏迷,心脏和呼吸在不知不觉中衰竭。

    容晦那个蠢货。

    还以为虞妄是九年前的身体状况吗?

    曜星野凝注着这两片干涸的、枯萎矢车菊似的嘴唇。

    他本想给这个人喂一盅虫草花胶炖官燕,这家店做得不错,苍白口唇也松散,一捏就开,但喂进的东西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全从唇角溢出。

    于是只好换成葡萄糖针剂。

    曜星野按了一会儿,见针眼不再渗血,就丢掉止血棉球和针管,换了棉签蘸温水:“别动。”

    包厢是蔺草榻榻米,有桧木矮桌和蒲团,青苔盖住枯山水,悬垂着半扇苇帘。

    曜星野把装了温水的小白瓷碗放在蒲团上面,单手支撑身体前倾,用棉签一遍接一遍擦拭宋汝瓷的嘴唇,直到它们恢复淡白柔软。

    “我叫你虞妄。”曜星野问,“还是宋汝瓷?”

    雾蓝色的眼睛里透出微微讶色。

    曜星野点了点头,宋汝瓷果然不记得了,那三十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只剩下他一个被留在那。

    “我问你叫什么。”曜星野垂着视线,“你告诉了我这个名字。”

    系统猜到怎么回事,悄悄告诉宋汝瓷:「应该是当时执行‘意识混乱’模式,把核心代码渗透出去了。」

    渗透出去也没什么,不影响剧情,所以没有触发什么预警——虞妄会有一个假名这种事并不稀奇。

    那种地方,为了少招惹麻烦,本来就不会报真名字,放纵完就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但换到曜星野的视角……恐怕就相当成问题了。

    系统有点紧张,它看见曜星野在玩鞭子,翻来覆去摆弄不停。曜星野当初被人下药,从包间里逃出来的时候,脖颈后背就有不少交错鞭痕。

    “后来你走了。”曜星野说,“我回家,查了查,原来你是骗我的。”

    “你和我说的,全都是假的。”

    “你叫虞妄。”

    曜星野慢慢地、自顾自地说:“不过我还是更想叫你宋汝瓷……”

    话还没落,倒是先被异常刺耳的嘈杂打断,有些苍蝇闻着味来了,荆棘鸟唱片的二代是个成天诈唬虚张声势的浪荡纨绔,不过是跟虞妄吃过一顿饭、喝过两杯酒,就腆着脸凑这一份热闹,居然还敢大喇喇纹什么痕迹刺青。

    曜星野不信虞妄睡过这种货色。

    不信归不信,看着还是碍眼。

    尤其是进门就直奔虞妄,脏眼睛黏着宋汝瓷不放,张口闭口“E等劣质品”、“多少钱”、“陪睡”,眼看那只脏手伸向宋汝瓷,鞭稍就挟着劲风卷上皮肉。

    一声惨叫。

    荆棘鸟唱片的二代手背上多出一条血痕,疼得双腿发软,脸色煞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惊恐到磕巴:“曜,曜星野……你你你疯了!”

    曜星野攥着鞭子,撑了下膝盖,起身走过去。

    其他人也吓得心惊肉跳,全愣在原地,没一个敢插手,暗骂惹事的蠢货不长眼——惹谁不好,招惹曜星野!

    且不论曜石影业本身就是庞然大物,已经很不好惹了,曜星野这人也根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没人敢公开传,但谁都知道自从那档子事以后,曜星野的性情就变了个彻彻底底,下手狠到不知轻重,是真能活活把人打死的!

    眼看曜星野的疯病又要发作,没半个人敢往前凑,你推我搡着拼命后退。

    曜星野垂眼看着地上的人,鞭子马上要卷中连滚带爬拼命躲闪的苍蝇,听见身后的声音:“星野。”

    ……就这一声。

    一切定住。

    抱头缩脖的几个人瞪圆了眼睛,看靠坐着屏风、显然有些病容的清瘦身影,再看停在半空的鞭稍。

    这是哪路神仙?!?

    荆棘鸟的二代吓破了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爬起来跌跌撞撞就跑。曜星野下意识迈步要追,又被那个带点无奈的温和声音叫住:“不要打人。”

    曜星野垂着头。

    站了一会儿,低声说:“哦。”

    接着他就真折返回宋汝瓷身边,跪坐下来,仰脸看雾蓝色的眼睛,他问宋汝瓷:“你生气了是不是?”

    ……倒也没有这么严重。

    宋汝瓷撑起身体,轻轻眨了下眼睛,系统还在激情解码,那三十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大多还都是谜团,但叫住曜星野不乱打人的时候很顺口。

    想要开口,曜星野已经把鞭子放到他手里。

    “打人是我不对。”

    “生你的气是我不对。”

    “我家封杀你,我没管,等你走投无路来找我,是我不对。”

    曜星野说:“你生气了,你打我吧。”

    第35章 你喜欢我 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话没立刻得到反应。

    没得到回答。

    曜星野等了几秒钟, 皱了皱眉,他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 瞳孔倏地收缩。

    宋汝瓷把鞭子还给他。

    慢慢支撑起身。

    宋汝瓷远比他原本想的要瘦, 从容晦那里把人抢过来的时候,曜星野就发现了, 宋汝瓷轻得简直像是片影子。

    现在这片影子就坐在有些暗淡的灯光下, 弯曲手肘试图支起身体,关节轮廓薄的仿佛里面是柄瓷刀,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那一层柔软苍白的皮肤毫无预兆地划破。

    宋汝瓷的动作很慢, 垂着睫毛, 耐心调整身体, 跪坐下来放开撑膝的手时, 腕骨无意间磕到木质矮桌, 发出轻响, 很脆。

    曜星野跟着这声响哆嗦了下。

    需要尽力克制住把桌子买下来让人劈碎烧掉的冲动, 宋汝瓷很可能不愿意, 宋汝瓷低头看着他,淡白嘴唇抿了抿, 似乎有话要说。

    又没立刻开口——宋汝瓷抬起手, 就是磕了桌沿的那只手,轻按在他肩膀上, 抬头,对那些缩在远处一动不敢动的人影温声交代:“你们可以走了。”

    曜星野皱眉,放过那些人不是他的脾气,可苍白的手轻按着他的肩膀。

    余光能看见腕骨下方, 刚才磕到的地方,一小片淡红淤痕。

    曜星野不能动。

    二代们吓得魂飞魄散,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谢,一个个脚底抹油溜了个干净。

    宋汝瓷看着那些人跑走,似乎在出神,过了几秒才收回视线,望着他,似乎在重新认识和想起他的样子。

    暗淡灯光下的蓝眼睛有些泛灰,像陷入暴风雪蛮横的席卷吞噬前那几分钟里,一无所觉的静谧天空。

    曜星野跪得太低了,宋汝瓷和他说话,想看他的眼睛,要稍微俯身。

    银缎似的短发也随之滑落,发梢——又或者是扰动的气流扫过曜星野微微滚动的喉咙,应当是后者,因为宋汝瓷离他并没那么近,宋汝瓷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星野。”

    “那个时候。”宋汝瓷看着他,神情很认真,“我是不是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

    曜星野抬头凝注这双眼睛。

    他无法将视线移开,无法说谎,说昧心话。

    他摇了头,回答“没有”、“你救了我”、“我们聊了天”。

    曜星野的耳朵上是有耳洞,但和宋汝瓷无关。

    是被那群脏东西七手八脚按着,当玩物玩弄,嬉笑着拿打耳枪打的。

    还有别的伤,曜星野逃出来,用最后一点力气和神志求救,遇到了肯垂怜自己的人,咬着那根衣带,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跟着蓝眼睛的人爬回房间。

    他应该是直接昏过去了几个小时,或者更久,醒过来的时候他被安置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床足够宽敞,蓝眼睛靠着枕头坐在另一头,给自己打针。

    细支的草莓味香烟搭在床边桌上。

    这种烟是给无法适应污浊空气的人吸的,聊胜于无,能压一压那种呛人脏味。

    烟灰聚成一小捧雪,针头刺入苍白皮肤下的淡青静脉,翦密的霜色睫毛垂着,神情很平淡,眼尾染着倦色。

    察觉到他的视线,人影低头看他,笑了下:“吓到你了?没事,是安定。”

    “来一支吗?可以睡好觉。”

    蓝眼睛的人和他分享:“你可以叫我宋汝瓷。”

    ……

    “你问了我的年纪。”

    曜星野垂着视线,声音很低:“知道我十九岁,你先是惊讶,然后笑了,说十九岁很小……是该被保护的年纪。”

    “该好好长大的年纪。”

    “你没对我做什么,让我留在你的房间里,有人来砸门,找我,你拦住了。”

    “你常年住在那个包间里,找了零食给我吃,拿漫画书给我看。”

    曜星野其实很诧异,宋汝瓷在这种地方,居然甚至能轻描淡写地拿出零食和漫画书这些东西……难道宋汝瓷自己平时在泡情人的间隙偷偷吃薯片看漫画吗?

    但不论如何,那三十几个小时就是这么过的,宋汝瓷说他年纪太小了,不和他玩那些乱七八糟,甚至不给他看限制级电视节目。

    那种地方的闭路电视又没有别的节目。

    所以他们隔着玻璃看了一阵人造星空,那些遥远的、毫无生气的光点穿透夜霾,很没意思,宋汝瓷开始给他讲故事。

    宋汝瓷说自己十九岁时过得很好。

    弹吉他,做草莓蛋糕。

    做感兴趣的事,早睡早起,每天坚持锻炼,有很多朋友。

    有喜欢的人。

    “有多喜欢?”被问到这种问题,宋汝瓷微微怔了下,似乎是从没认真想过这个,于是撑着地板仰头,看天上的人造星星,“嗯……”

    那一瞬间的柔和神情让曜星野不得不闭上眼睛。

    火烧火燎的耳洞、背后极具羞辱意味的鞭痕,都比不上这种感受的万分之一。

    他开始憎恨起十九岁。

    ……当然。

    后来曜石影业去调查,一切都是谎话。没有什么吉他、草莓蛋糕,更没有感兴趣的事和很多朋友,十九岁的虞妄是个只能生活在山庄里呼吸洁净空气的玻璃娃娃,情人叫容晦,早就闹崩分手了。

    几段无疾而终的混乱感情后,虞妄就彻底变成了个花花公子。

    专门去那种地方,出没那种场合,真真假假全算上,虞妄差不多有几百个情人。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曜星野还病得出不了门,他在那天深夜因为伤势发炎高烧不退,陷入昏迷,被家里人找到的时候躺在虞妄的床上。

    虞妄已经退房了,把他收拾得很体面,用被子盖住他那一身鞭伤。

    红肿耳洞上扎着虞妄的矢车菊蓝耳钉。

    “我后来去找过你。”

    曜星野盯着地面:“你装作不记得我,也不承认你撒过的谎。”

    “你还收走了你留给我的耳钉。”

    “你亲手摘的。”

    “拿走了。”

    “不给我了。”

    “我知道,你明明分手了,那时候没有别的情人……”

    他低声不停说着这些,一句接一句,泄愤一样无法停下。余光注意到宋汝瓷的神情,心脏不知为什么空跳一拍,用力抬头,迎上格外认真的思索神色。

    宋汝瓷的眼睛,霜色睫毛静静垂落,微掩的瞳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冷调泛灰的、仿佛已经被冻结的雾蓝。

    曜星野看着眼前人影,悔意再次滋生。

    选错了包厢。

    该带宋汝瓷去那些和他那些谎话里一样,干净、温暖、轻松,令人舒服的地方。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回过神,随着弯起的柔和弧度,眼睛里的薄冰也融化:“上来吧。”

    宋汝瓷轻轻拍了下身旁。

    菜已经上齐了,闻着很香,每样菜做得都精致,松茸炖雪蛤里很风雅地撒着冻干玫瑰花瓣,不吃很快就会泡软凋零。

    宋汝瓷等曜星野坐好,拿过汤匙,给曜星野舀汤。

    袖口露出那截腕骨,磕出的那片淤痕已经转青,最中间渗着紫。

    很扎眼睛。

    “我自己来。”曜星野想伸手夺过碗匙,被温和的视线一镇,心头更慌了下,“你的手……”

    “嗯?”宋汝瓷抬起手腕看了看,“没关系。”

    他是有点容易受伤,从小就是这样,即使是随便磕碰一下,看起来也不是青紫就是破皮,显得很吓人。

    其实并不是真的就有那么严重。

    宋汝瓷检查过淤青的范围,向餐厅要了一张创可贴,贴上去,把淤青盖住。

    宋汝瓷盛了一小碗雪蛤汤,递给曜星野:“尝尝。”

    曜星野接过,不知道自己是要掩饰什么、或者逃避什么,狼吞虎咽吃光却食不知味,余光看见淡白眉眼柔和地弯着,很耐心地望着他。

    曜星野低声说:“很香。”

    他也给宋汝瓷盛了一碗。

    但宋汝瓷看起来显然没什么胃口,舀汤的瓷匙在嘴唇上沾了沾,就放下。

    曜星野实在忍不住,盯着泡软变色的玫瑰花瓣:“你在想什么?”

    “嗯?”宋汝瓷回过神,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什么。”

    宋汝瓷在和系统研究要回耳钉是怎么回事——这事显然对曜星野打击不浅,根据系统的详细调查,曜星野的性格彻底变成现在这样,就是从耳钉被没收开始。

    怪不得曜星野戴的是黑曜石。

    发生这事是在一次规模不小的晚宴上,虞妄没带齐装备,但要走剧情线,时间紧任务重,于是回收再利用了曜星野的矢车菊蓝耳钉。

    ……这么看,好像也不能怪曜星野黑化。

    但系统还是持不同意见:「那也是当时最合理的处置了吧?他太小了,十九岁,将来又是要接手曜石影业的,那种名声传得到处都是……」

    宋汝瓷接过曜星野递过来的热蜂蜜柠檬水,温声道谢,把手拢在玻璃杯壁上取暖。

    他在意识里和系统讨论:「还是不够周全。」

    「应该用更缓和一点的方式。」

    宋汝瓷很重视这份代班工作,做经验总结:「好好讲道理,耐心解释清楚,他就能接受了。」

    系统看着曜星野脚下的鞭子:「……」

    那也可能……不是那么太一定。

    但没办法。

    有些心太好的宿主就是这样的,因为自己是这种一直都过分认真和讲道理的人,所以把身边的人也总想得很好。

    甚至还会为当初不够周全留下的遗憾,总惦记着道歉——宋汝瓷的手覆落在曜星野头顶,收回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那颗黑曜石耳钉。

    曜星野的反应极大,倏地抬头,冷硬悍野过头的黑眼睛定定盯着他。

    “你不要碰。”曜星野哑声说,“这不是你的,你没资格抢走。”

    宋汝瓷点了点头,收回手:“对不起。”

    曜星野的黑瞳收缩了下。

    “是我做得不对,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我们是朋友。”宋汝瓷向他道歉,声音很轻但神情郑重,“朋友不该这么对你。”

    曜星野盯着他,右嘴角翘了下,又露出那种消失得极快、不知道是嘲讽对方还是自己的笑容:“朋友?”

    “我从没当你是朋友。”

    曜星野垂下视线,手在身侧攥得泛白,他把话彻底挑明,免得自己又什么时候不小心被憋到发疯,他应该扔了容易惹祸的鞭子。

    或者把鞭子一直交给宋汝瓷。

    宋汝瓷愿意打他吗?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喜欢你了,宋汝瓷,我不是不能澄清那些谣言,我不想。”

    不要说澄清谣言,就是让所有敢乱嚼舌头嗡嗡叫的苍蝇在公开社交平台上从此销声匿迹,对曜石影业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我知道你没碰我,你对我没兴趣,把耳钉留给我,是帮我导流化脓的伤口,不是让我四处戴着显摆的。”

    “所以伤好了,你想把它要回去,当然随时都能开口,我没资格拒绝。”

    “我知道,可我还是喜欢你,宋汝瓷,十九岁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

    曜星野的声音异常突兀地顿了顿。

    他看着宋汝瓷。

    宋汝瓷像是在听他说话,又不完全在听,还在想事情 ,那是种相当专心的思索神色。

    “你究竟在想什么?”曜星野再也忍不住,让过那片创可贴圈住清瘦手臂,不敢使力攥握,手背却已经绷起青筋。

    “告诉我,宋汝瓷,我要知道。”

    曜星野在滥用宋汝瓷的好脾气,他知道这个人看起来很浪荡、很风流,甚至好像已经到了为这个掏空身体耗空灵魂,变成漂亮空壳的地步。

    但内里藏着的心脏,其实比谁都温和、比谁都认真,好像有世上最好的脾气。

    这么过了几秒。

    不出意料的。

    那双蓝眼睛又一次温和地选择妥协,让出领地,诚实地回答:“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系统藏在灯影里,惊讶地发现,宋汝瓷原来一直在思考,成长,修正观念——宋汝瓷在不停完善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思考越来越多过去没想过、没发现的问题。

    宋汝瓷只是不习惯把想法主动说出来,秉性又太温柔,仿佛沉静柔和到极点的海,没人知道下面的暗流。

    但曜星野这么问,一定要知道,宋汝瓷就会如实地告诉他。

    这也没办法,没有修饰代码,宋汝瓷就是不会撒谎的。

    “你说你喜欢我。”

    宋汝瓷的神情很坦诚,平静,让人想起他对着灯光检查腕骨下的淤青。

    曜星野背后慢慢升腾起寒意。

    宋汝瓷不愿意打他,不要鞭子,也不是在责备他,宋汝瓷只是在想这个问题,颈侧皮肤被电子项圈磨出红痕。

    宋汝瓷还不太能想得明白:“我在想,你喜欢我,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第36章 温柔宽厚身体差 你说他善良、正直、会……

    曜星野跪着。

    跪着, 膝盖僵化,后背凝固,全身上下一动也不能动。

    他像是被往什么看不见的地方刺了一刀, 看不见流血, 但脸色惨白,手脚全都发麻, 一下冰冷一下又滚烫。

    剧烈的恐惧一浪一浪地往头顶漫涌, 仿佛又回到三年前,肺吸不进空气, 溺得窒息。

    曜星野宁可宋汝瓷责备他、怨恨他。

    他宁可宋汝瓷打他。

    总比这样强——眼前的人影不激动也不生气,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 甚至连那种思索时下意识轻轻蹙眉的习惯, 也和记忆里一样认真柔和。

    宋汝瓷明明就坐在这, 在他面前, 一伸手就能碰到, 却又像离他无比遥远。

    “我做错了是不是。”曜星野的呼吸急促, 濒临失控, 他爬向宋汝瓷去握苍白手腕, 明明握到了,却不再能攥住半分安心, “对不起, 宋汝瓷,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以后再也不犯,行吗?”

    宋汝瓷大概不是想听这些……可他不会说别的,曜星野胸口起伏,舌根滞涩, 掌心一片麻木。

    “我的钱暂时不够买你。”曜星野吃力地说,“我把自己卖了,去拍卖行陪你,以后我跟着你,保护你,直到能把你带走。”

    要买下宋汝瓷的一个晚上,和要替这个人赎身的价格,自然天差地别——曜星野甚至怀疑,江歧渡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买走宋汝瓷。

    如果得到了曜石影业,曜星野就能给江歧渡的拍卖行施压,强行替宋汝瓷赎身。

    但现在他还只是个所谓的“继承人”。

    曜星野从小长在极度扭曲的环境中,情感异化成欲念,他见到的一切范例里,“喜欢”彻底等同于“想得到”,施压、用手段、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于是在知道他家做的事后,他就开始等虞妄来找他——那时他就会趁机要回自己的矢车菊蓝宝石耳钉。

    曜星野想,只要虞妄肯服软,别再装作不认识他,和他低一下头。

    一下,一下就够,只要虞妄愿意再把耳钉给他。

    他就会把一切都给虞妄。

    要是虞妄还肯再少找几个情人,少喝点酒、少用点药,那就更好了。

    他会把鞭子也给虞妄,然后好好的,和虞妄搬到一起住,看一些无聊的人造星星,一辈子都在一起。

    ……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曜星野攥着手,小臂上青筋凸起,呼吸吃力咽不下唾液,他终于开始模模糊糊意识到,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错得严重,彻底滑进最糟糕的方向,已经不再有纠正的机会。

    覆水难收。

    宋汝瓷不赞同曜星野的计划,轻轻摇了摇头,告诉他:“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生活。”

    宋汝瓷也不是想要他道歉,并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立刻给出一个答案,宋汝瓷在按照约定,练习分辨,学习自保。

    系统帮忙保存的备忘录上有不是他笔迹的留言,上面说他可以带着问题回家,在温暖安静、不受打扰的柔软枕头和被子里,和叫褚宴的人慢慢聊一整晚那些他暂时想不太通的事。

    宋汝瓷把备忘录仔细收好,告诉曜星野:“拍卖行不是什么好地方。”

    曜星野不在乎,但本能地把一切反驳咽回去。

    他终于学会了抓住重点,盯着宋汝瓷,又向前爬了两步,贴近清瘦身体,把人小心抱住:“你在拍卖行受了苦,是不是?”

    曜星野仰起脸望着宋汝瓷。

    他怕宋汝瓷坐得不舒服,拽来很多软枕,摞在一起,让宋汝瓷靠着。

    宋汝瓷向他道了谢,还像是三年前那张床上一样,抬手轻轻摸着他发抖的后背,低头望着他时依旧温润,银色发梢轻轻掠过他剧烈搏动的颈动脉。

    “我带你去创伤净化站,去诊疗塔。”曜星野说,“那里有顶级疗愈场,做了治疗,就能让你的身体变好,行吗?”

    他看见柔和的蓝眼睛歉意轻弯,宋汝瓷不太感兴趣,不想去他说的这些地方。

    “我带你去‘绿洲’。”曜星野的嗓子发哑,“那里的环境和你的山庄很像,对不起,宋汝瓷,我没买到你的家。”

    一年前,虞妄因为债务变卖了山庄。

    这个世界里,这样的地方已经相当稀有珍贵,所以被炒得火热,那时曜星野其实去竞价过。

    但当时他能动用的资金有限。

    没能竞争过自拍自买的江歧渡——那个混账商人把宋汝瓷的山庄圈起来,用不透明的纳米粒子罩封闭,禁止任何人进入,高价售卖里面的新鲜空气。

    在拍卖行里,容晦砸碎橱窗匆忙买下的罐装空气,其实就是山庄里运出来的。

    曜星野把这些全都告诉宋汝瓷。

    “绿洲”是这个世界环境最好的地方,有比山庄更干净、更清冽的新鲜空气。

    可宋汝瓷似乎还是不太感兴趣。

    宋汝瓷变得比过去节俭,看了看桌上变凉的饭菜,有些可惜,拿起筷子尝试吃了一小片清炒莴苣,但咀嚼了很久都没能顺利咽下去。

    “商品”已经习惯了靠液体营养剂存活。

    曜星野伸手,笨拙地学着哄宋汝瓷吐出来、吐在他掌心。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微微摇头,覆着手臂轻按,示意他不用过分紧张,找到纸巾裹住无法吞咽的残渣,包好丢掉。

    “吃不吃都无所谓。”曜星野模仿在宋汝瓷这里听到的口吻,把语气弄柔和,“宋汝瓷,这些菜是你的,你想怎么样都行。”

    “是我还给你的。”

    “我在你这里欠的债务,加了利息。”

    曜星野低着头,手指碾得掌心生疼:“在包房里,你给了我一包薯片,好像是黑松露口味,价格挺贵的,你还记不记得?我饿得要命,一口气全吃了,没给你留,也没给你转贡献点……”

    他不停说着,看着宋汝瓷的神情,盯着昏暗灯光下天鹅绒似的灰蓝色眼睛,忽然莫名冒出个无法抑制的念头。

    宋汝瓷被曜石影业封杀。

    他犯了错。

    伤害无法弥补,他该去跳河。

    但如果还有一点来得及,是不是,还能有微薄的机会纠正错误。

    他终于开始看见真正的宋汝瓷,藏在那个浪荡假象下,温和安静却有韧性,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干净,认真,有不容亵渎的灵魂。

    “我带你去个地方。”

    曜星野轻声地、试探着地问:“宋汝瓷,你想挣贡献点吗?”

    ……

    新地方看着就更贵。

    光怪陆离的棱镜外墙把阳光切割成碎屑,六边形的镜面全是电子屏幕,正投射出远比真实世界美好的蓝天白云。

    沿着旋梯上去,这是座能俯瞰整个橱窗街区的塔型别墅。

    系统及时翻找出了新的人设卡。

    曜星野居然带着他们来找了纪序川。

    ——第一天晚上,和容晦竞拍最凶的两个贵宾席之一,S级精英经纪人,最擅长挖墙脚、专门动摇这些文娱巨头的基石,是曜石影业最恨的死对头。

    在这个世界的运转模式里,几乎是能左右无数人命运的操盘手。

    冤家碰面,曜星野带着宋汝瓷去找曜石影业的对手,碰见了最不该见的熟人,容影帝没在剧组好好演戏,口罩墨镜遮着没血色的一张脸,裹在厚重大衣里,居然也跑来资敌。

    三个人见面……气氛不是一般的僵。

    倒是被暂时挤出这个画面,在下面橱窗街区独自散步的宋汝瓷最清闲。

    「这是纪序川的地盘,培养新人的地方,造星工厂。」系统飞快翻出资料,给宋汝瓷念,「整个街区其实都是一套完整的造景,所以叫‘橱窗’。」

    他们作为商品,在那个用于拍卖的小橱窗里,就看到过人造蓝天、模拟阳光和人造矢车菊。

    这地方则一大片整个全都是:头顶是一片蓝到刺眼的电子屏,模拟阳光和模拟的微风持续调节温湿度,偶尔会有一些云层贴图。

    现在是傍晚,暮色浓郁,街道的面包石映出温润的琥珀光泽,钟声回荡,教堂的墨绿穹顶被人造晚霞淹没,仿生鸽子在啄玉米粒。

    系统没忍住去啃了一口……玉米粒倒是真的。

    这里有不少新人,在接受培训、锻炼各类技能,为出去做准备。

    路边有拉手风琴的街头艺人,下个街口又有拉小提琴、吹口琴的,地上摆着琴盒或者空罐子,很热闹。偶尔有路过的人抛下金属币或者纸钞,这是贡献点的实体化货币,可以按照面值100:1兑换。

    换句话说,就是能在这挣线下的贡献点。

    可以买他们打算带回家的纪念品。

    宋汝瓷列好了单子,还计划好给系统也买一罐七彩棉花糖系列罐装空气。

    系统更关心宋汝瓷——换了金属关节的膝盖走不了远路,宋汝瓷扶着膝盖,靠在一棵人造银杏树上,脸色有些苍白。

    「要不要紧?」系统问宋汝瓷,「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前面十米右拐有个长椅,还能晒到最后一点太阳。」

    宋汝瓷慢慢站直身体,弯起眼睛和系统道谢,轻轻摇了下头。

    他看着街角,眨了下睫毛,下意识摸了摸耳朵,听得见。

    宋汝瓷被一群少年乐手吸引。

    ……诚实地说,这地方的绝大多数人其实对他们视而不见。

    系统冲着一个横冲直撞的魁梧萨克斯手凶狠威慑,试图带着鸽群杀上去,被宋汝瓷捧着哄好化成一小滩:「他们是看见了你的提词器。」

    耳骨提词器会留下植入痕迹,暗青色的电子光痕从耳后一直蔓延到颈侧,很显眼,不可能完全遮住,而这是“商品”的显著标志之一。

    沦落到商品的地步,想也知道,既没本事又懒惰,自甘堕落、自暴自弃。

    ——纪序川眼里的虞妄差不多也是这样。

    纪序川是人设卡里的异类,没刺青、没丝巾、没打过耳洞,更别说什么矢车菊耳钉。

    他和虞妄也没什么复杂过往,就是纯粹的生意,纪序川看上虞妄的脸,认为说不定有培养价值,虞妄那段时间又刚卖了山庄还债,穷得叮当响。

    纪序川就这么好心“收留”了虞妄,给了虞妄住处,供他吃喝花销。

    因为觉得虞妄说不定能爆火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为了利益最大化,纪序川甚至还亲自上阵,演了演一往情深。

    结果发现虞妄是个草包。

    还是个相当多情、招蜂引蝶的草包。

    于是就这么结束了包养合同——纪序川之所以会去竞拍,也是出于相当精打细算的利益考量,而且投机得相当成功。

    纪序川就是那个本来顺延拍下了他们第二晚的人。

    拿到支配卡,没等五分钟,曜家的太子爷就杀上门开了翻倍的价格,就这么原地净赚八位数。

    从这点上考虑……纪序川其实对虞妄满意。

    不那么满意的部分,是虞妄废物草包又招蜂引蝶,作为顶尖经纪人兼操盘手,纪序川控制欲极强,厌恶背叛。

    所以办公室里的气氛并不愉快。

    “你说他温柔宽厚身体差。”

    “你说他善良、正直、会弹吉他。”

    纪序川看了看魂不守舍的容影帝,又看向脸色相当差的曜家太子爷……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是犯了什么魔怔。

    纪序川透过窗户,向外看了看那个金玉其外的漂亮草包。

    他看见宋汝瓷走向那些他精心培养的少年乐手,撑着膝俯身说话,居然真的接过了一把吉他——纪序川蹙起眉,他可不想让宋汝瓷带坏这些新人。

    这些孩子都是他花大价钱请名师手把手教的,每个人光学费就砸进去数十万贡献点,不能让虞妄糟蹋。

    纪序川转身,就朝旋梯快步走过去。

    第37章 你是说 你要把他养成不会走路的柔弱废……

    宋汝瓷腿疼, 所以就坐下。

    他身上穿了件宽松柔软的帽衫,稍微遮住颈环,也显得更年轻——这说法其实不妥当, 虽然早已经不是少年了, 但这张脸被拉去演十七岁也根本没什么问题。

    现在他抱着吉他,被一群少年乐手围得密不透风, 后背靠在树干上, 韶秀眼尾柔软弯着,就更没违和感。

    人造的树木经年常绿, 高大茂盛。

    人造鸽子飞翔。

    电子晚霞把地上的石砖染得更像面包。

    十三岁的贝斯少年翻出代用币,跑去自动售货机, 给他买了罐无成瘾性的纯净款冰可乐。

    五岁的预备役小吉他手蜷在他怀里, 学着用新改造的机械手按和弦。

    十七岁的鼓手, 个子就已经蹿得很高, 半开玩笑地把帽衫帮宋汝瓷戴上, 体贴盖住电子颈环, 也遮住代表劣质的电子光痕:“你脸色这么白, 是不是生病了?”

    宋汝瓷弯了弯眼睛, 摇头,柔软的蓝色像温柔沉静的海, 他低头教怀里的小孩子按稳和弦, 告诉贝斯少年怎么松弛地用拨片,要了支铅笔, 把乐谱垫在膝盖上简单修改。

    改好谱子,又教了一会儿,活泼温柔、轻快得与完美无缺预制品迥异的自由乐章流淌出来。

    这些孩子平时接受的都是严谨精英化音乐教育,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 挤在宋汝瓷身边恣意拨动琴弦,笑声清脆,吸引了不少视线。

    ……越来越多的人驻足。

    纪序川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去的。

    明明这些少年新人都被教得很有警惕性,对陌生人有相当强烈的防备心。

    系统也不知道,系统只是去处理了一点临时状况,回来的时候宋汝瓷就和这群孩子聊上了天。

    系统好不容易挤进去,已经含恨错失离宋汝瓷最近的位置,只好守卫琴盒,看里面越来越多的代用纸钞跟纪念品钢镚。

    “他真会弹吉他。”

    曜星野跟了下来,盯着那个街角,盯了不知多久,哑声转向身后的容晦:“他会给你做草莓蛋糕吗?”

    容晦愣了下:“什么?”

    曜星野瞳孔深黑,看了他一阵,摇头:“不对。”

    曜星野说:“也不是你。”

    宋汝瓷对着人造星空在想念的人不是容晦。

    那是谁?

    宋汝瓷究竟有几个过去,是否有某一种可能性里……存在一个人比他们都强,像他们这些可笑到自以为是的人,已经早就没了竞争机会?

    宋汝瓷是很想见到那个人吗?

    如果见到了,宋汝瓷是不是就能开心、能高兴、能笑一笑?

    心情和身体是不是就会变好了?

    曜星野转身去查。

    容晦还怔怔对着那个被少年们亲热簇拥的影子出神——宋汝瓷身上这件衣服是他挑的,帽衫带子被一群小孩子拽来拽去,依然脾气很好地一点也不生气。

    橱窗街区可以用代用币直接交易,少年乐手们挣了有史以来最多的钱,兴冲冲买了一大个奶油蛋糕跟宋汝瓷分享。

    ……

    系统也有好消息跟宋汝瓷分享:「宋汝瓷,宋汝瓷,我刚收到消息,褚宴要来看你。」

    霜色睫毛微微定了下。

    宋汝瓷站在暖色灯光的橱窗前,端着大孩子送来的奶油蛋糕,橱窗里的人影不知为何多了条围巾,定睛看又消失。

    柔和弯着的蓝色眼睛亮起彗星似的光芒。

    这一幕落在远处某些人的眼里,只怕相当扎眼。

    不过这事跟他们没关系,系统管不着,一心告诉宋汝瓷:「他用的是你们研发的脑机接口意识装备,算是偷渡,恐怕得费点力气——不过你放心,这事他特别熟练,他当初在意大利西西里岛常干这个。」

    ……也不知道这话能不能算是夸人。

    宋汝瓷轻轻抿了下唇角,他揽住抱着自己腿不撒手的小孩子,把红彤彤的樱桃摘下来,细心剖掉核,喂进小吉他手馋到不行的嘴巴里:「有没有危险?」

    「那倒是没有,就算失败了,也只不过是意识又被打回那个世界而已,没多大事。」

    系统立刻解释:「只不过这种偷渡的过程很复杂,他进入这个世界的是数据化的意识,能融入到什么程度,要看运气。」

    第一阶段,进来的只是一个需要找些载体的意识、一组需要网络存储的数据,甚至只是一串不完整的代码。

    第二个阶段就要尝试实体化了。

    要是成功拥有身体,那就可以试着稍微篡改一些剧情,生成一个客观存在的身份。

    剧情修改成功,身份也顺利生成,就变成一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

    到了这个第三阶段,才真正算是偷渡成功。

    「交给他,交给他。」系统让宋汝瓷放心,「这才是他的老本行。」

    先是消息渗透,再是亲自潜入,最后搞个假身份,彻底打入本地帮派,变成天衣无缝的“本地人”。

    这不就是黑-手-党类电影最常见的经典剧情。

    系统看了很多电影,兴冲冲去做了对接,给宋汝瓷同步进度:「现在是在第一阶段,两个世界的数据连接还很不稳定,偶尔信号好的时候,他就能想些办法来看你。」

    「虽然暂时还拿不到实体化权限,但总有点别的办法,根据每次的接口不同,能随机变点别的东西。」

    「一根人造树枝啊,石子啊,或者一个塑料袋。」

    系统脑洞大开:「说不定会变成一罐可乐,被你不小心喝掉。」

    系统还篡改了本地自动售货机上的广告词:「你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可乐,气泡炸得又麻又酥,你发现喝得不是可乐,是褚宴想亲你的数据代码。」

    宋汝瓷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他被那些孩子带着去了便利店,参观过后也有了新计划,决心要趁着这段时间,多买些有本地特色的礼物。

    比如会讲冷笑话的芥末薯片,可以漂浮五分钟的棉花糖,还有能装在枪里当子弹发射的加特林爆米花。

    挣钱。

    一人一统解锁新动力——不过今天大获成功的街头卖艺,宋汝瓷并不打算要分成,他玩得很开心,还喝了可乐、尝了一点很香甜的淳朴老式复古奶油。

    这些都要向少年乐手们道谢。

    宋汝瓷弯着眼睛,把这群孩子轻轻招手拢到身边,按人头分必须立刻攥住、一撒手就会自己到处乱跑的什锦水果味Q.Q糖。

    路灯的光芒把一切都镶上金边的时候,天空呈现出某种深静的藏蓝。

    ……

    容晦一直站在街角看。

    他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身形,连影子也不露出端倪,伫立在高大的人造桉树后,看橱窗暖色调灯光下的人影。

    宋汝瓷微低着头,和小孩子们说话。

    柔软的蓝眼睛里沁着笑,风轻轻吹,银白色的发丝被帽子连压带蹭,没那么整齐温顺了,被风轻轻摸着,变得有一点毛绒绒。

    “……纪先生。”

    容晦对纪序川说:“我也在筹建工作室,过段时间就能正常运行。”

    他来找纪序川谈这个合作,只是不得已。

    容晦是从剧组里请假出来的,他本来想请求纪序川跟他联手,想办法从曜星野手里救出宋汝瓷——现在曜星野居然主动把人送来了,也就不用再费劲折腾。

    容晦收回视线,强迫自己不一直盯着那个人影看:“如果……如果你不想好好对他,就请把他还给我。”

    纪序川笑得虚假客气:“容天王开玩笑。”

    “这么有本事的人,光是教这些孩子音乐就值回本价。”

    纪序川敲了敲烟灰:“你又愿意每天付赎金带他出来,我只要动动笔签个合同,一本万利,为什么不好好对他?”

    容晦审视地盯着他。

    纪序川神色泰然,容晦清楚,这个顶尖精英经纪人的城府很深,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喜怒形于色。

    但宋汝瓷和那些孩子一起玩吉他的时候,容晦也已经注意到。

    ——吉他声流淌在风里的时候,纪序川站在街角、抱着手臂,脸上的神情虽然没什么变化,金丝眼镜后的瞳色却还是转深。

    容晦再次强调:“别伤害他,别做对不起他的事。”

    纪序川失笑:“我图什么?我跟虞妄是和平分手,又没被他骗财骗色骗感情,容天王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

    容晦盯着他的视线一沉。

    沉默了几秒,容晦并没动怒,只是点了支烟,附近的过滤吸收装置自动运转,带起一阵微风。

    打火机的光晃了晃。

    这话倒是不作假……说穿了,纪序川这类人,其实不太看得上“为了点感情就折腾得伤筋动骨”这种设定。

    对纪序川来说,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陪虞妄玩玩,演一些情人之类的戏码,只不过是为了哄虞妄签下合同。

    所以,纪序川对虞妄自然没什么多此一举的恨意——当然,也绝没好印象就是了。

    “我替他和你解释。”容晦回过神,盯着风中明灭不定的烟头,低声说,“他的情绪状态一直不好,一直在吃药,所以才会没有干劲,不是故意骗你,更不是要嘲讽你。”

    看到宋汝瓷真正的本事,纪序川那一瞬间的微表情变化,其实不难分辨。

    纪序川当然会有点不高兴。

    如果说在这之前,纪序川看不起虞妄,多半是因为“虞妄是个没本事的草包废物”,现在就变成了某种被人耍弄嘲讽后的脸疼。

    有这种本事,之前为什么非要掖着藏着,宁可沦落进拍卖行也不肯拿出来?

    虞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是提防他,还是故意羞辱他?

    容晦知道纪序川会这么想,所以提前告诉纪序川:“他在吃药,很多种药,他的情绪有问题,平时看起来笑得很好,但随随便便就会直接下手销毁自己……我怕我再频繁接触他,会让他状态更差。”

    容晦吃力地说:“所以我把他交给你。”

    纪序川第一次见这么深情的台词,轻轻鼓掌。

    容晦无视纪序川眼中不加掩饰的奚落,盯着这个事不关己的斯文败类,再次警告:“好好对他。”

    “他现在不叫这个名字,叫宋汝瓷。”

    容晦咬了咬牙关,调整态度,低下头:“方便的话,请你这么叫他。”

    “虞妄”似乎已经是某种过去式了。

    宋汝瓷似乎在和那个身份所代表的一切告别——不知为什么,容晦有这种隐约的直觉,这让他痛苦却也滋生希望。

    如果宋汝瓷愿意放弃过去的一切,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过去的遗憾,错失,痛苦,都可以翻过一页?

    是不是就意味着还有希望,一切会在将来的某天重新开始?

    这些话全都堵在喉咙里,像根刺,咽不下却也吐不出。容晦没办法再在这里多留,他不能,再多待一秒,他怕自己就会忍不住上去伸手去抱宋汝瓷。

    ……该死。

    当初那些吻戏就都该借位的。

    容晦扯了扯嘴角,弧度极为难看,像自吞下异常酸涩的苦果。

    他留下一张数目相当可观的贡献点支票,作为宋汝瓷的日常生活开销用度,交给纪序川,又回头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

    纪序川掸了掸支票,发出脆响,然后收起,按了下耳后植入的实时通讯器。

    这种设备就明显要比宋汝瓷那个高出不止一个级别,没有电子光痕,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无法被直接一眼发现。

    “是我。”纪序川说,“江歧渡。”

    ——通讯器的另一头有人低低笑了下。

    背景音嘈杂,有些耳熟,像是在欣赏某段刚近距离实时转播的、相当动听的街头少年乐团即兴表演。

    请君入瓮,这其实是个阳谋。

    容晦要和曜星野对抗,唯一能找的也就是身为顶尖自由经纪人的纪序川。

    而纪序川这个人,从来都精打细算,利益最大化——这也就意味着,纪序川的真正同盟,其实好猜到再明显不过。

    “今晚就不把人给你送回去了。”

    纪序川说:“还按约好的,我帮你报仇,你给我送一批质量过硬的新人。”

    纪序川碾灭手里的烟:“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好奇,你真就这么恨他?”

    “谈不上。”江歧渡的声音有种异样的沙哑,像是曾经被迫吞过什么伤害性极强的东西,透过传音电流,就更明显。

    “我只是想让他好好地、完整地,体验一遍我当年的感受。”

    “我很有兴趣。”

    江歧渡饶有兴致:“我想看他绝望、恐惧、瑟瑟发抖的样子,变成一个只会发抖和流泪的空壳,肯定很美……”

    纪序川摇头,无法理解,感叹了句变态,打开眼底投影,重新从头到尾阅读江歧渡的报复计划。

    这同样也远比“商品”的那个虹膜投影高级——纪序川在阅读内容的时候,瞳孔并不会被其他颜色遮蔽,只不过是稍稍转深。

    事实上这份计划刚才就发过来了。

    容晦人还在这,纪序川就算再肆无忌惮,也总不好当着深情容天王的面就打开细看。

    “所以,你的第一步计划是让他住我的银幕别墅。”

    纪序川看着投影文字,单手按着耳骨:“享受我的反重力按摩云床,镇痛安眠瀑布浴场,梦幻疗愈沙发。”

    “对。”江歧渡懒洋洋应声,背景音循环,似乎是又重播了一遍那段街边乐队录像,“付你租金。”

    纪序川点了点头。

    行。

    “我还需要给他提供最好的饮食起居,一流的观影体验,给他一个完全舒适的私人房间。”

    江歧渡:“给我账单。”

    纪序川点头。

    结账就行,纪序川没什么意见,又翻了一页:“我还需要陪他聊天,探索他的内心,观测他的情绪。”

    江歧渡的声音有点嘲讽:“要精神损失费吗?”

    纪序川是想要的。

    不过合作就要有些让步,贪心也应当适度,江歧渡已经割了这么多肉,纪序川也就适当好心 :“我免费赠送十次畅谈额度吧,多了实在不行,要收钱。”

    江歧渡没意见:“成交。”

    “我那个废物弟弟,过两天大概也会去找他,给他送礼,假装要追求他。”

    江歧渡懒洋洋补充:“不用拦。”

    江厌青天性恶劣,天生沉迷耍弄别人感情,是个花言巧语的恶魔。

    纪序川答应了,继续往下看。

    “我一个人,难免不到位,所以我的机器人管家也要二十四小时守着他。”

    “陪伴他,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抱着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纪序川一气呵成地念下来:“你是说,这是个很周密的计划,你铺开了一张大网,是为了在正式开启复仇之前,先把他养成路都不会走的柔弱废物。”

    江歧渡:“……”

    纪序川:“……”

    “对。”江歧渡问,“有问题吗?”

    第38章 今夜回家 规则是让宋汝瓷舒服。

    没问题。

    纪序川从来都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只要钱给到位,什么都好商量。

    倒是江歧渡,这么一个敲骨吸髓、恨不得连最后一丝肉星都剐干净的变态商人, 居然肯为一场复仇出这么高的价格。

    ……不得不说。

    “仇恨”还真是奇妙。

    纪序川挂断通话, 严格按照客户要求,把机器人管家弄过来。

    再抬头, 街角空着, 短暂的热闹不见。

    宋汝瓷被少年乐手们围绕簇拥,边走边玩, 踩砖缝、踢石子、喂人造鸽子,一路上都是孩子的欢笑声, 不知不觉走出很远。

    夜色已经很浓了。

    ……

    宋汝瓷把那群少年乐手送上了班车。

    这些孩子都住在橱窗街区, 白天接受各类高强度培训、进行大量基本功练习, 晚上则要回统一住宿的地方, 接受日常身体检查和缺陷改良, 再休息睡觉。

    每个流程都卡得很严格, 规定了时间, 错过一分钟也不行。

    休息时间就只有傍晚到天黑这一会儿。

    班车开动, 一群孩子还依依不舍,扒着窗户争先恐后努力挥手:“明天见!我们还来找你玩!老地方见!”

    宋汝瓷弯着眼睛, 也轻轻招手, 和他们做了约定,看着班车消失在街角。

    他往回走——走了几步就停下, 因为“回”的定义并不明确。

    按照那几个人相当错综复杂的交易,曜星野把支配权从容晦手里抢过来,又主动退出,移交给了纪序川。

    纪序川和江歧渡在暗里合作, 明里则通过虹膜投影告知宋汝瓷,他暂时被纪序川包下,签到这里做实习艺人。

    如果做得好,挣够了足够的赎身贡献点,就可以摆脱“商品”身份。

    重新恢复自由。

    【心动吗。】虹膜投影上,纪序川慢悠悠给他敲字,一行接一行投射,【心动的感觉怎么样,虞公子笑一个?抬头。】

    闪着红灯的摄像头转向宋汝瓷。

    【给你拍张模卡。】

    模卡就是职业模特的说明书和身份证。

    纪序川当初逢场作戏,和虞妄谈的那一段,就是想把虞妄捧成模特在秀场大杀特杀——可惜朽木不可雕。

    纪序川暂时停下消息,关闭虹膜投影,看着那只被银翳遮罩的眼睛慢慢恢复柔软海蓝,站在街角的人影和记忆里似乎确实不尽相同。

    不过真要说实话,记忆也早没多清晰了。

    纪序川这人,没有真心,也不是视觉动物,美貌在他这里是很值得重视,不过是用来评级估价的珍贵资源。

    摄像头里的那张脸的确是顶级,笑容标准,挑不出半点错。

    早这样多好?

    纪序川惋惜摇头,要是虞妄早有这个觉悟,好好配合,早在他手里火得大红大紫,想要什么得不到。

    怎么会沦落到去拍卖行被人买来买去的地步。

    纪序川拍好证件照片,发现完美到用不着多此一举修饰,于是简单裁剪,扔进程序制作模卡,再导入资源库里匹配合适资源。

    他倒是还记得分心和宋汝瓷交代一声:【别在外面晃悠了,回来吧,夜里空气净化系统不工作。】

    ……

    虹膜投影熄灭。

    宋汝瓷还站在原地。

    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可回的地方。

    而且宋汝瓷稍微有点走不动了。

    「要不要紧?」系统很担心,絮絮叨叨绕来绕去,「开心是很好,但身体也重要啊,下次还是不要玩得这么累了……」

    毕竟疼痛虽然可以屏蔽,但“疲倦”这种不适,还是很难完全妥当处理的。

    它是种一切被暂时耗空的感受。

    精力条暂时见了底,心力体力都用光,累就是累,腿抬不起来就是抬不起来。

    电子项圈上有“呼救”按钮,原则上是会发消息给商品当下的支配者。

    系统帮他给纪序川发了消息。

    系统其实还帮忙准备了药——虞妄常吃的镇痛片,这东西是神经阻断剂,能止疼,也能压制“疲倦”的感受。

    「可以适当吃点药。」

    系统想得很开:「有依赖性也不要紧,毕竟我们要死了。」

    不过下个世界就不一定能这样,还得看情况,具体任务具体分析。

    将来回了现实世界就更不能这样。

    宋汝瓷靠着玻璃橱窗,脸色淡白到透明,但精神很好,眼睛很清亮。

    今天过得很开心,他和那些孩子一起写了半首曲子,很温柔欢快,让人想起真正的阳光,四处旅行的风今夜回家。

    宋汝瓷低着头,很好脾气地答应系统,下次一定注意,又找到藏起来的小半块老式怀旧奶油蛋糕,悄悄放在石头台阶上。

    系统狂喜,松开镇痛片,一头扎进松软甜奶油。

    宋汝瓷从口袋里摸出这板镇痛片,低头认真看了一会儿背面的说明,按开铝箔,吃了一片药。

    苦得轻抿了下唇角。

    他和系统都是第一次来,其实并没真正意识到,这片街区是个巨大的橱窗,也就意味着到处都是摄像头。

    鸽子是,树叶是,颜色有点深的那块砖也是。

    到处是纪序川的眼睛——考虑到如今的合作关系,也就是江歧渡的。

    所以拍卖行里,顶层走廊的尽头,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后面,江歧渡也在欣赏。街道恢复冷清,环境调节弥漫薄薄夜雾,玻璃橱窗的灯亮着,颜色很温暖,但空无一人,店铺已经锁门打烊。

    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没有家回的清瘦人影,靠着橱窗低头吃药。

    苍白修长的手指被铝箔划出的细细血痕。

    宋汝瓷觉得自己像是被风抱住了。

    很轻,很温柔,很舒服的感受,保险起见他又按平那些皱巴巴的铝箔,阅读了说明书,服药后会有感知错乱。

    霜色的睫毛簌簌眨了眨。

    原来是感知错乱。

    宋汝瓷靠着玻璃橱窗,视野里的世界融化,夜雾流动起来,拼成一些奇妙的文字,似乎是意大利语。

    空气里悄然渗进些海风的咸湿气味。

    这应当也是错觉,因为这里的空气循环系统没有“海边码头”的设定,但钟楼都有,悠扬浑厚的钟声传得很远。

    钟声响了十二次。

    十二点了。

    宋汝瓷靠着橱窗的玻璃,体感上他好像走了很久、走过了很远的路,但看距离似乎只是几步,走不动了,于是坐下来。

    宋汝瓷在橱窗暖色调的灯光下写日记。

    他写的是旅行日记,要回家给叫褚宴的人看,上个世界的记忆被暂时封存,但印象还在,他用一小截铅笔在那个本子上写:今天很开心。

    交了新朋友,朋友们很活泼可爱,弹了新曲子,曲子很好听。

    发现了很多神奇的零食,味道很可口,有种软糖最好吃,酸甜可口,一松手就会蹦着跑掉。

    很好玩。

    所以有点想家。

    宋汝瓷握着那一小截铅笔,写到最后一个字,慢慢变成不着边际的线条。他想起自己偶尔会有空间感错乱的情况,甚至因为怎么都写不出字而急哭过。

    耳边有人说“画得很好看”。

    显然这是幻觉,是一点暂时未解锁的记忆共振。但宋汝瓷发现自己喜欢这个声音,于是眼睛弯起,药物有松弛肌肉的效果,铅笔滚到地上,他的手滑落,很轻的一声,不疼。

    沾着奶油的小黑影子紧张地杀过来:「宋汝瓷,宋汝瓷,你怎么样?」

    宋汝瓷告诉系统自己很好,很舒服,只是有一点困。

    他抱起小黑影子,用衣摆帮系统盖被子保暖,睫毛慢慢眨了几次,终于合拢,安静垂下头颈。

    绵软冰冷的身体叫风一吹,滑进消防栓下的阴影。

    系统急到上天入地乱窜,残影险些织出张网,可惜接不住宋汝瓷,日记本掉在地上,宋汝瓷闭着眼睛,身体软倒,眼看额角要磕在石头台阶上——

    一只金属手掌托住苍白冰凉的脸庞。

    系统愣了下,仰起视角,发现角度不够,再仰。

    ……纪序川的机器人管家。

    很高。

    差不多得有褚宴那么高。

    系统查了查他们错过的剧情,差不多弄清始末:纪序川接到了附赠定位的求救消息,本来是要亲自来接宋汝瓷回去的。

    但好巧不巧,就在同时,他手下有个A级艺人突发严重危机公关事件。

    于是按照优先级顺序,纪序川紧急赶过去处理公共事件了。

    在纪序川的眼里,宋汝瓷目前已经是他的所有品,如果帮江歧渡完成报复后侥幸还没报废,他也不是不能继续当初的计划,把人捧得大红大紫,再续点前缘。

    至于现在,反正客户江歧渡江老板的核心诉求,也不过是要把宋汝瓷养得没法自己走路……这事谁上都一样。

    机器人也一样。

    对自己的东西,纪序川的确占有欲强烈。

    不过就算占有欲再强,也总还不至于疯狂到担心机器人撬墙角的地步。

    毕竟这个世界的机器人制造水平虽然很高,却也没走完全仿真的路线,和真正的人类差别相当大。除了身形倒是同样近人——肩线宽阔,腰窄腿长,甚至模拟出了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

    身材挺好。

    系统暗戳戳量了量,比较数据,差不多有褚宴那么好。

    可变形的记忆金属的延展性极佳,下方有温度调节单元,可以随时调整接触目标时的触感和温度。

    就比如捧住宋汝瓷的那只金属手掌,现在就变得异常柔软温暖。

    机器人管家的头部中央是块菱形屏幕。

    冰蓝色光芒,以呼吸频率舒展和收拢,最中心裹着的内核浅到几乎辨不清颜色,边缘晕染成浅亚麻光雾。

    机器人管家半跪下来,拢住昏睡的宋汝瓷,捡起掉落的日记本和铅笔收好,然后揽着膝弯把人捧起。

    同一时刻宋汝瓷睁开眼睛,他在练习保护自己,有足够的警惕心,系统尝试帮忙虚张声势,但霜色的睫毛怔了一小会儿,轻轻眨了下。

    又眨了下。

    机器人管家低头。

    那只是块看不出什么的冰蓝色悬浮光幕,模仿人类的呼吸律动,舒张收敛,裹着浅色光核。

    宋汝瓷抿起唇角,尝试主动抬手臂,他吃了药,力气不足,几乎做不到这件事,意识也很混沌。

    但潜意识的念头明确,被金属手掌捧起柔软头颈,托着脸颊,柔软的海蓝色眼睛里就透出模糊笑影。

    “晚上好。”宋汝瓷轻声说,他很想多说几句,但又实在没力气了,于是尽力说出几个字,“我好困,想睡觉。”

    机器人管家收拢怀抱,把他裹在胸口,调节到温暖的机械下颌轻轻贴在微热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取出一张退热贴,掀开额发给他贴好。

    金属手指的触感意外的柔和,撩开银色额发,指腹抚平退热贴的边缘。

    夜间的空气净化系统不工作,宋汝瓷的呼吸吃力,胸腔轻颤着微微咳嗽,但吃了药,所以不难受,还很开心地微微弯着眼睛。

    宋汝瓷悄悄和系统分享:「这个药可以做好梦。」

    系统抱着一绺银发,愣怔漂浮。

    看着那片模仿呼吸律动的冰蓝色。

    机器人管家是有自我程序的,这是二级权限,还有事先设定好的程序,这属于一级权限——规则是绝对的。

    于是系统看着代码运转,探索规则,熟练流畅到仿佛西西里港口的小混混寻找翡翠矿带刺铁丝网的豁口:规则是让宋汝瓷沉迷享受舒适而不必自己走路,规则是让宋汝瓷享受舒适,规则是让宋汝瓷舒服。

    而现在宋汝瓷喘不过气,需要进行紧急处理,方案制定完成。

    规则内容确认,优先级确认。

    可以执行。

    系统眼睁睁看着刚才还温暖柔和到不惊动一根头发丝的机械手指,透出足以冻结一切的液氮寒气,稍微一攥,就把电子颈环捏得粉碎。

    尖锐的电流音扎穿了好几只耳机。

    擅离职守、疑似被偷家的纪序川大概正同时接到疯狂打入的三组几百个电话。

    不过这和他们无关,机器人的胸口很平和安静,没有多余杂音。

    报废的破烂电子元件被扔进胸口的回收箱销毁,那里面蕴含恐怖能量的核心,现在正制造一点清凉的、纯净的带着海风味道的新鲜空气。

    只有当事人认识的,海港废弃建筑群间带有一点金属冰凉味道的海风。

    只有当事人才懂的、一口气能聊几个小时的闪烁灯语。

    宋汝瓷仰着脸,淡色唇角抿起柔软的笑,他努力抬手揉眼睛,不舍得睡,好像被封存的记忆里也有这种情况,他在条件很好的教师宿舍,望着湖的另一边。

    有人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其实也不想睡,但为了他的健康,用遥控器和卧室暖色的灯耐心讲道理。

    冰蓝色光幕在轻轻哄:晚上好、睡吧、做好梦。

    晚安。

    第39章 杞人忧天 被偷家更是无稽之谈。

    机器人管家把目标抱回别墅。

    系统一路跟着, 宋汝瓷在半路上就睡着,额头靠着的那一小块区域,金属变得异常柔软。

    机械身体的液压系统过于强悍, 抱着宋汝瓷的姿势像是一件恐怖人形武器小心托举一片羽毛。

    纪序川的银幕别墅, 比起拍卖行施舍给“商品”的盒子,几乎可以算是个天堂级别的高科技温室。

    反重力云床相当舒适柔软, 躺进去就能被全方位包裹按摩。至于有镇痛安眠效果的瀑布浴, 有磁疗功能,还可以调节成各种沁人心脾的香气。

    机器人管家打开矢车菊香, 将宋汝瓷带入浴场。

    羽毛似的人影被捧着,轻轻放进仿真温泉池, 手脚都被温热水流托起, 头颈后仰, 翦密霜色睫毛闭合, 枕在金属掌心安然昏睡。

    机械手指轻柔抚摸颈侧磨损的伤口时, 系统被数据寒流冻得打了个哆嗦。

    柔软胸腔也微弱痉挛了下。

    这是因为微电流在轻度刺激生长因子, 促进皮肤愈合, 因为脉冲波及神经, 这同样会引发些别的反应。

    睫毛无意识震颤,因为发热而泛白的口唇微张, 喉咙里溢出气流, 被温柔热流包裹的人影轻轻悸颤,霜雪似的睫毛张开, 一片蓝色不会流动的凝冻湖泊。

    高大的机械身影俯落,单手撑住人造卵石,替他挡住可能迸溅入瞳孔的水瀑。

    金属手掌抚摸柔白脸庞。

    凝定的、没有活气的蓝色真空。

    ……剩下的画面连系统也看不到,机器人管家的身形, 可以轻易将水中的人影彻底遮得严实。

    只知道冰蓝光幕柔和流转,机械臂捧住软落的手臂肩胛,不厌其烦地轻柔拍抚,金属手指圈住细瘦单薄仿佛一折就断的腕骨,抚摸过下方那片刺目的渗紫淤青。

    落在水里的银色发丝随水流动,像一片泛起的明亮月光,气息辗转流溢,沿着雪山淌过,水面漾开细细波纹。

    那一块淤痕也就很快消散。

    恢复如初。

    ……

    十几分钟后,宋汝瓷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痊愈,水已经蒸干,银发顺着耳根垂落,一片洁净清爽。

    只是泡透的血肉肌骨更绵软疲乏,当然这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机器人管家就是负责这个的——宋汝瓷被抱回卧室,轻轻放进反重力云床,盖好富含活性离子的磁疗被子,轻轻拍哄着沉入更不受打搅的安眠。

    温湿度适宜,光线昏暗舒适,可以什么都不必管地放心睡。

    机器人管家的一只手垫在宋汝瓷颈后,轻微调整姿势时,纪序川赶回。

    ……并挂断了第一千零二十五个震得脑仁嗡嗡响的紧急电话。

    没什么大问题。

    纪序川很快就得出结论,其实只要检查程序,很容易就能弄清楚情况,只不过就是虚惊一场。

    他给另外三人分别回消息:没事,是程序设定忽略了细节。

    被偷家更是纯属无稽之谈。

    纯粹是这几个人太紧张,紧张到过了头,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纪序川重新设置了程序逻辑——之前按照江老板的要求,一级授权设定成了“提供一切享受,排除一切障碍,将宋汝瓷养成不会自己走路的柔弱废物”,却没想到机器人判定电子颈环也是“影响享受的障碍”。

    所以按照一级授权,直接把这东西掰碎销毁了。

    纪序川修改好程序,加上一条“禁止随便毁坏任何东西”的禁令,就把宋汝瓷丢给机器人照顾,拎着塞满公关文件的公文包回了书房。

    出于负责,纪序川还是给江歧渡打了个电话。

    “没有项圈,他的商品身份是不是就‘抹除’了?你还能支配他吗?”

    纪序川问:“要不你再派人送来一个,我帮你给他扣上?”

    这个世界的判定其实很简单粗暴,只要标记丢失,就意味着过往抹除,一笔勾销。

    一个空白的新身份

    但宋汝瓷的状况就又不一样。

    纪序川看了健康仪器的扫描数据,就算项圈坏了,以宋汝瓷如今这个身体状况,靠两条腿也不可能走出橱窗街区……就算能走出去,也超不过三天,就会因为无法顺利呼吸外面污浊的空气活活憋死。

    这个曾经的花花公子、需要仰望的山头雪,已经彻底化成混杂了落叶、尘埃、砂石的流水。

    要是不被人施舍着捧起,很快就会被践踏,汇进排污管,或者被哪只野狗贪婪舔舐入腹——就算能侥幸摆脱这些命运,也不过是命运虚假的仁慈。

    只要脱离精心呵护,在如今的闷热天气里,要不了多久,这一小滩将死的积水就会在白亮太阳的炙烤下缓慢蒸发。

    掌中之物。

    有没有项圈,区别其实已经不大了。

    电话另一头没说话。

    纪序川有点疑惑:“怎么了?”

    拍卖行,顶层尽头的办公室里,灯光昏暗,转椅里的人影双腿搭在办公桌上,手中慢慢摆弄半个项圈。

    不是给“商品”的电子项圈,是给小偷、罪犯、终生沦为垃圾的卑贱老鼠的耻辱标记——这东西直接钉入颈椎,和脊神经相连,一旦戴上几乎就再也无法摘下。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有个例外。

    当初江歧渡因为饿极了偷面包被抓,钉上项圈,被押送去回收厂时拼命脱逃,又被路过的虞妄随手捡走。

    后来,因为偷了虞妄的东西,江歧渡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连脖子和脊椎都被拧断、砸碎,垃圾一样丢进排污池。

    那里面的废水包含严重辐射,因祸得福,江歧渡侥幸活了下来,身体却也彻底变异,像个扭曲的恐怖骷髅…… 后来接受了很多次改造手术才勉强恢复人形。

    却也因为这个,意外摘掉了“老鼠”项圈——毕竟,被扔下去的时候,他像个垃圾袋,身上能碎的地方都碎得差不多了。

    于是,江歧渡得以凭无罪的空白身份和血缘证明被江家所接纳,以私生子的身份一路不择手段地疯狂向上爬,有了今天。

    ……

    “不用了。”

    江歧渡缓缓开口,声音很沙哑;“项圈没了,他还有虹膜投影,耳骨提词器……他是我的。”

    纪序川心说那也不一定,目前来看,宋汝瓷属于他的部分更多,江歧渡要想排上号,还得去跟容晦和曜星野和剩下近一百号种子选手PK。

    不过满足客户要求,纪序川答应:“好吧,算是你的——对了,我今晚太忙了,能让AEGIS-07一直陪他吗?”

    AEGIS-07是机器人管家的代号。

    江歧渡沉默了几秒钟。

    纪序川以为他是不乐意,还想要解释自己今晚确实是很忙,不知为什么手下艺人接二连三暴雷、多点开花,仿佛有人在网上专门精准炸他。

    但还没开口,江歧渡就低低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嘶哑,笑起来像是灰色石头打磨砂纸:“机器人……”

    纪序川那个机器人管家可是守护陪伴型。

    见第一面的下马威,就掰碎了宋汝瓷的项圈,原地销毁成了一堆熔渣。

    江歧渡问:“你确定?”

    “有什么不确定的?”纪序川按着额头,没心情闲聊,“放心吧,你的要求不会出问题,他会把宋汝瓷照顾得很好。”

    纪序川本来不太接受这个名字,他还是更熟悉虞妄。但来回的路上被艺人一连串暴雷搅得焦头烂额,他试图放松,鬼使神差打开了那个少年乐团的录像。

    ……吉他是弹得真不错。

    那些孩子一口一个宋汝瓷,听见这个名字就弯起来的蓝眼睛,也是真的……很漂亮。

    他承认。

    出于欣赏,或者出于专业性,也只能客观地承认,那双眼睛并没弄脏。

    仍旧是片不沾尘土的深净蓝湖。

    纪序川皱眉,没来由滋生出心烦——宋汝瓷就是自作自受,如果早就实话告诉他喜欢音乐、擅长吉他,难道他不会把人往这方面包装?

    要忙的事很多,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敲键盘、用鼠标,纪序川盯着屏幕,脑子里却慢慢冒出个这辈子都没冒出过的念头。

    当初他要把虞妄包装成顶流模特。

    做决定的时候他好像也忘了问虞妄,想不想做这个,想做什么、喜欢什么。

    好像也就是那一天起,那双蓝眼睛望向他的时候,没有了微微笑起来时,会从眼底泻落的月光。

    /

    宋汝瓷醒来的时候,机器人在抱他。

    窗外的模拟天气是暴雨,狂风呼啸,电闪撕裂阴云,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单向透明的棱镜窗上。

    这是场不在预告中的突发暴雨。

    原因可能是橱窗街区的主人忙于处理没完没了的公关事件,心情相当糟糕。

    也可能是因为纪序川不想让宋汝瓷去找那群孩子,所以故意安排下了这么场雨——系统严重这么怀疑。

    少年乐手们被严禁生病,也就不准在暴雨天出门,困在宿舍里眼巴巴往外望眼欲穿地看,祈祷他们的新朋友不要为了约定冒雨跑空。

    雷声炸响,仿佛要轰碎棱镜、震垮一切的时候,机器人比例相当优越的金属身躯正俯落,单臂撑在羽毛枕边。

    变得格外温暖、柔软的金属胸腔,隔离风雨,隔离强光和巨响,也挡住丝丝深入的潮湿冷气,为他撑出不受打扰的静谧三角空间。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眼前的机器人。

    虽然屏幕上只是一片无意义变换形态的冰蓝色光晕,但看起来像是微微的笑,像在说“下午好”。

    宋汝瓷也朝这片冰蓝色的光晕弯起眼睛,仰起脸轻声回答:“下午好。”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奇怪,喑哑干涩,气流划过时带起痒意,止不住地轻轻咳嗽,身体乏力,有些细微的冷。

    金属手掌轻柔覆盖着他的额头。

    宋汝瓷小声道歉:“我发烧了。”

    烧的不厉害,但疲乏过于明显,这是昨天玩得太开心了的后遗症,他出了汗、吹了风。

    冰蓝色光晕温和地闪了闪,并不因为这个责备他,反而俯身靠近。贴在他额头上的光屏是种极为奇异的材质,并不像想象中的坚硬,触感居然像是昂贵退热贴里清凉的固态凝胶。

    宋汝瓷试着抬手,想要摸一摸近在咫尺的哑光金属色星云涂层,但手臂没有丝毫力气,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冰蓝色光晕闪烁了下。

    金属手臂垫在他背后,拢过腿弯。能掀翻整列满载火车的液压系统,轻轻地、轻轻地,用最细致柔和的代码程序捧起一片银色的小羽毛。

    机器人抱他起床,握住他的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能源核盖子。

    宋汝瓷朝它弯起眼睛。

    光幕也涌动,柔和的冰蓝色光芒映出他的影子,闪了闪,交给他一张纸条。

    系统不在。

    系统有大事要忙,留了张小纸条给他,说是去激情协助伟大的偷渡事业、把这个世界的窟窿捅得更大去了。

    系统还很操心的嘱咐他,好好养身体,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的被机器人管家抱。

    最后一句被负责转达的机器人用荧光笔画了重点。

    宋汝瓷忍不住笑了,又带起一阵咳嗽,这具身体的肺部功能已经非常弱,千疮百孔,虽然绝大部分感受都已经被屏蔽,但还是感觉得到,有红色的甜味液体从嘴角涌落。

    金属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我没事。”宋汝瓷安慰它,握住那只手挪开,他很擅长照顾自己,“是支气管被我不小心咳破了。”

    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努力摸索着去扯纸巾,边咳嗽边温声解释:“没问题,没有感觉,不觉得疼……”

    机器人把他紧紧护在胸口。

    宋汝瓷怔了下。

    心脏在胸腔里跳了一声,宋汝瓷被像小孩子一样捧着,在背后轻轻拍,从微蜷的手指里拿走那一小团纸巾。

    机器人负责所有事,替他擦拭涌出的血液,抱他去有修复功能的治疗舱,陪他一起躺进去,柔软的可变形金属手掌始终垫高他的头颈,防止他被血呛到窒息,另一只机械手则从头至尾,轻柔摩挲着无意识微颤的胸口。

    供能核的盖子打开,昨天把电子项圈报废的零件销毁熔蚀的反应堆吹一点柔和的风,大概是有系统帮忙告密。

    努力嗡嗡转的小风扇边上,是一小瓶老式甜奶油味道的安神精油。

    宋汝瓷被哄在这一连串怎么看都紧张过头的流程里,海蓝色的眼瞳微微睁大,怔了一会儿,抿起霜白的唇角。

    “我没事。”他依旧这么对机器人保证,但停了一会儿,又小声商量,“能不能帮我放哨?”

    冰蓝色光幕闪了闪。

    宋汝瓷仰起脸,主动朝它轻轻笑了下,光幕后的观测镜头旋转对焦,这个笑容很柔软,像即使不舒服也为了让别人放心、努力温柔安抚的懂事过头的小孩子。

    宋汝瓷闭上眼睛,躺在怀抱里,把胸口靠近机器人的人造胸膛。

    单薄的身体开始微微打颤。

    机器人紧紧护住他。

    “我想家。”宋汝瓷说,声音很轻,这些情绪他一直藏着,藏得很好,甚至完全瞒过系统,“以前不会的,以前没关系,我不知道……”

    明明一直都没关系,一个人没关系、生病了没关系,没有真正能回的地方也没关系。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了。

    为什么昨天玩得那么开心,却还是忍不住,一直回头看。

    不知道。

    因为对面是没有安装语言模块的护卫型机器人,所以可以稍微放心倾诉。宋汝瓷悄悄和机器人分享,他也有办法,比如想家的时候就写日记,就计划好买一个本地礼物,他已经列了很长的单子。

    ……

    修复舱很有效,破裂的支气管已经被修复,可以说很多话,血不会再往外涌了。

    所以,宋汝瓷第一次放心说话——有生以来最多的话。

    说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见闻。

    说困惑。

    说想不通的事。

    说开心的事,这是最值得说的,也最多,他昨天和那些孩子一起写了半首曲子,旋律还记得很清楚。

    稍微有点沙哑的、柔和清润的嗓音轻声哼起晚风一样的温暖旋律。

    涌动的冰蓝色光幕用三十九种方法说好听。

    机器人安静地陪他聊天,把他从修复舱里抱出,抱着他洗漱、漱去血腥气,给他制作一点很好吞咽的奶油南瓜浓汤,这时候也不把人放开。

    宋汝瓷这么被小朋友一样单臂抱着,脸上微微发着烫,抿了抿唇角,他被别墅留言装置震动的嗡嗡声吸引,下意识看过去。

    机器人帮他打开留言信箱。

    是江厌青的邀请函。

    江歧渡同父异母的弟弟——花孔雀一样的纨绔,和虞妄早期的作风相当雷同,如今正四处猎艳,盯上了宋汝瓷。

    差不多算是得意洋洋咬着玫瑰花邀请美人去橱窗街区的西餐厅共进晚餐。

    ……

    这事其实还引得容晦容影帝、曜星野曜太子爷和江歧渡打了一架。

    那两个人想不明白,江歧渡为什么偏偏要玩火、要引狼入室,担心宋汝瓷会吃那种猎艳老手的亏……俨然彻底忘了虞妄才是这个世界最出名的花花公子。

    至于江歧渡,依然是那一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冥顽做派,盯着布满整个橱窗街区的几千个监控画面。

    因为暴雨,已经一整天,这些画面上都没出现宋汝瓷。

    他已经一整天没看见他的猎物。

    江歧渡捏着遥控器,死死按捺住启用耳骨提词器和虹膜投影的冲动,这两样都是老式设备,只能单方面传递消息,以那个该死的AEGIS-07的性能,一秒钟就能监测信号并摧毁。

    江歧渡的眼底透出阴郁。

    他强行停止了橱窗街区的暴雨。

    容晦先忍不住,失控急问:“江歧渡!你干什么!?”

    曜星野的眼睛仿佛要杀人。

    这个时候让雨停,以那个人那种温柔过头、仿佛什么事都能答应的好脾气,是生怕宋汝瓷不去这个约会?!

    江歧渡扯了下嘴角,笑容冰冷近于扭曲,但语气还不动声色,慢悠悠嘲讽:“吃醋了,还是有危机感了?”

    容晦脸色发白,曜星野死咬牙关。

    纪序川隔岸观火看笑话,毕竟宋汝瓷现在是他的,纪序川不着急。

    纪序川翻看着机器人管家回传的信息,告诉另外几个人:“杞人忧天。”

    宋汝瓷回绝了。

    宋汝瓷对什么约会根本没兴趣。

    和江歧渡的计划一样,宋汝瓷显然已经被他的别墅俘获,无心出门,只想——

    只想。

    纪序川皱眉。

    曜星野失去耐心,夺过他的联络器看了看:“和你的机器人一起在家看电影、吃晚餐、挑选纪念品和展示日记。”

    曜星野看不懂,皱紧眉:“是什么意思?”

    第40章 三个人的约会 纪序川是不是太能忍了。……

    纪序川在十几分钟里回到他的别墅。

    气喘吁吁推开观影室的门时, 机器人抱着宋汝瓷。

    环境漆黑,异常明亮的光束打在荧幕上,微尘在光里飞舞, 那些光也打在翦密睫毛和鼻梁上, 蓝眼睛润泽安静。

    机器人环抱着宋汝瓷,机械身躯调节成恰好契合单薄脊背的弧度, 整个将清瘦人影护在怀中, 光幕上银蓝色流转,金属下颌轻轻搭在绸缎似的柔软银发上。

    听见声音, 柔和的海蓝色眼睛和冰蓝光幕一起转向门口。

    纪序川:“……”

    奇怪。

    确实奇怪过头了。

    这是他的别墅,但他也的确像是很没眼色、突兀闯入的那个。

    走进观影室, 打断这部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电影, 精英经纪人的脚步甚至破天荒自信动摇的顿了下。

    机器人抱着宋汝瓷站起身。

    纪序川咳嗽了声, 停在地毯边缘:“雨停了, 出去透透气吗?”

    “今晚的空气是特地运过来的。”

    纪序川说:“调高了负离子浓度, 还添加了一些模拟土壤放线菌孢子的挥发性……我是说, 空气比较新鲜。”

    “适合出去散散步。”

    纪序川问:“一起吗?我请你吃饭。”

    很久没这么好好说过人话, 纪序川的语气甚至有些相当程度的不熟练。

    他没来由想起之前, 他“包养”虞妄的那段时间,虞妄没办法呼吸外面污染严重的空气, 所以几乎不出门, 整天待在家里一个人看电影。

    虞妄不说话,也几乎不吃东西, 有时看着看着电影就睡着,身体无意识蜷在沙发里,光线打在瘦削的脸和肩胛上,镂刻出叫人心惊的剪影。

    ……直到现在, 纪序川才想起容晦对他说的那番话,不再当没用的耳旁风,真正思考起那些话所代表的含义。

    虞妄的心理和身体或许真的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当然,现在这种倾向又像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机器人的合金骨架相当高大,单手就能托住柔软安静的身体,金属手掌轻轻护住胸腔,保护着那一点孱弱的呼吸。

    宋汝瓷被好好抱着,温暖舒服,于是脸色和精神看起来也像是很好。

    宋汝瓷还很礼貌。

    比还是“虞妄”的时候温和礼貌很多。

    蓝眼睛弯起,开口时声音很轻,嗓音柔和微沙,还有些低烧痊愈后的虚弱:“谢谢你……我好多了。”

    说是这么说,纪序川毕竟带回了江歧渡那间办公室里的刺激性烟气,已经初步净化过,量很微小,但宋汝瓷的呼吸道还是无法承受。

    贸然开口就又引发轻微的咳嗽。

    机器人立刻捧起他,哄小孩子一样来回走,轻轻顺气,用小勺子喂一点蜂蜜水,百忙中还记得清理污染源。

    纪序川踉跄着被按着胸口毫不客气推出去:“……”

    没办法,谁叫一级授权一视同仁。

    纪序川亲手设定的程序,当时他没想到自己会和宋汝瓷有什么真正亲密的交集,所以没有多此一举地给自己颁发什么特权。

    毕竟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太忙,比当初还忙。

    纪序川甚至有过完全把宋汝瓷丢给机器人管家照顾的念头。

    结果只是离开时,随便看了眼别墅里的监控,就有什么在胸口异常鲜明梗着,他想起他去和人谈生意回家——带了一身烟味,虞妄伏在沙发上剧烈咳嗽,旧T恤领口松弛滑落,纤薄的蝴蝶骨颤抖。

    没等他解释,虞妄已经随手抄起什么东西用力朝他砸过去,苍白韶秀的眉眼染上虚弱颓靡到凄艳的浓郁血色。

    力气很弱,其实砸不中他。

    ……回过神,监控视角里,可以看到机器人已经稳妥处理好了这场突发事件。

    最值得人诧异的,大概就是宋汝瓷居然这么容易被养好。

    原来根本用不着什么极为精心的养护、呵护,根本没他想象的那么复杂和不可能,只要睡一个好觉,好好的吃一点东西。

    只是稍微得到了一点好的照顾,宋汝瓷的气色就好了很多,蓝眼睛润泽,脸颊温暖柔软,甚至隐约透出一点血色。

    机器人帮他好好梳理了头发,相当柔顺,像月下流淌着银光的名贵绸缎。

    机器人甚至还试图帮他梳睫毛。

    宋汝瓷轻轻咳嗽着笑出声,把脸偏来偏去努力躲避,被调节到柔软的金属手掌轻轻捧住脸颊。

    光幕上的冰蓝色温柔涌动。

    映得那双蓝眼睛里,也渐渐清亮,渐渐明澈,仿佛有什么极温柔的力道拭净阴霾,融化冰封。

    笑影从那片晴空蓝里溢出来,弯着的眼睛闭上。

    ……

    瀑布浴冰冷的水流下,烟味后知后觉被洗涮干净,不留一点痕迹,有什么人一拳砸在软幕,水花飞溅。

    「活该。」远程连线的系统半点不同情,小黑影子在世界栅栏里绕来绕去,相当猖狂“略略略”嘲讽。

    「宋汝瓷,宋汝瓷。」系统忙里偷闲八卦,「那你和纪序川出去了吗?你接受他的邀请了吗?」

    虽然不在一起,系统和宿主还是可以通过意识打电话交流。

    宋汝瓷已经接触到了夜色里格外清新的雨后空气,稍微用力一点吸气,体验肺里微微刺痛的又舒服的感受,很珍惜地保存下来分享给系统:「嗯。」

    系统:「??」

    宋汝瓷补充:「还有管家机器人。」

    系统这才松了口气:「哦哦,那还好……啊?」

    系统:「啊????」

    三个人的约会吗,这样也行吗,纪序川是不是太能忍了。

    系统实在好奇疯了,忍痛多消耗了点能量打开远程监控,对着后面鬼鬼祟祟跟着的两个人影、街对面的一辆豪车、某个玻璃窗后的望远镜陷入沉思。

    ……不过。

    倒也不是完全一点都不能解释。

    毕竟在纪序川这里,客户的要求说到底还是最优先。

    而江老板在这方面要求堪称明确,没有任何空子可钻:要让宋汝瓷不论到哪儿都被抱着。

    不准宋汝瓷自己走路。

    纪序川也还不至于神志错乱到问宋汝瓷“愿不愿意从机器人手上回到他怀里”这种问题来羞辱自己的地步。

    所以就算强行忽略那一大堆鬼鬼祟祟的“无关路人”,三个人的约会也成了唯一的办法——幸而在离开别墅后,AEGIS-07似乎就暂时关闭自主程序,恢复了最基础的照料关怀模式。

    在外人看来,两个一起约会的人,其中一个因为体弱随身带了照料型机器人,在这个世界里倒也并不奇怪。

    只有系统知道,两个人里的其中一个一直在和他的照料型机器人偷偷聊天,用渗过衣料的细微温度变化、包裹清瘦脊背的按摩力度,和柔软手指划过金属掌心悄悄写下的字迹。

    每感应到一个笔画,这家餐厅窗外那些被侵入了程序的彩灯,就跟着闪烁得更鲜艳、更快一分。

    金属手掌轻柔拢住微凉的指尖。

    机器人抱着宋汝瓷,把躯干部分的液态记忆金属调整得更柔软、更好靠。

    颀长有力的机械臂拢过单薄身体,远远移走讨厌的迷迭香,换成一小份酸甜可口的家常罗宋汤加一勺酸奶油,再挑出一块最肥嫩的煎鳟鱼,淋上白葡萄酒蘑菇浓酱,把所有鱼刺熟练地拆干净,用勺子碾成一小点鱼糜。

    ……而另一个人形电灯泡,因为当初从来没有了解、也从未哪怕一次尝试着去真正接近和了解过虞妄。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题也找不出。

    当然也就只好像个局外人一样尴尬坐着,负责支付小费和买单。

    纪序川塞进嘴里一块牛排,实在难吃,像在嚼什么伪装成牛肉形状的廉价塑料。

    他突兀地、很荒谬地开始嫉妒起那些得到了矢车菊蓝宝石耳钉,或是愚蠢可笑到保留一条旧丝巾的人。他意识到虞妄在他这里住了三个月,来时什么样,走时还是什么样,床上被子都整齐叠得仿佛没人躺过,没留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痕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纪序川看着反光的叉子尖,这似乎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话题了:“用不用我帮你?做音乐,演员,还是别的什么你喜欢的……”

    说到一半,意识到这话也有歧义,于是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不是非要你出去挣贡献点,你身体不好,完全可以一直待在别墅里,又不费什么事。”

    说完这些,他的余光里看到那些羽毛似的霜色睫毛轻轻扇动了下,仿佛在走神的柔和蓝眼睛抬起。

    宋汝瓷朝他笑了笑。

    很平和,温柔,和记忆里被蛛网缠住的孱弱蓝闪蝶完全迥异:“我想陪那些孩子一段时间,送他们出道。”

    这算什么计划,纪序川没细想,直接告诉他:“明天他们就要走了。”

    离开橱窗街区,在这里的记忆就会被抹除,只留下刻苦训练掌握的技能,作为新人出道,成为艺人或者偶像。

    蓝眼睛微微一怔。

    纪序川第一次尝到复杂的滋味,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嘴快,又借着切牛排的掩饰改口:“如果你不舍得他们,我就先不安排出道,把他们再留一年,陪你多——”

    宋汝瓷轻声打断他:“纪序川。”

    纪序川手里雪亮的刀叉像被冻住。

    睫毛下的蓝眼睛又仿佛呈现出那种傍晚的暮蓝了,宋汝瓷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静静出了一会儿神。

    “别这么做。”宋汝瓷望着他,“行吗?”

    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完全有礼貌、有分寸,嗓音仍然带有天生的柔和,却又十分冷静。

    是那种如同样的遭遇落在自己身上,甚至什么都不会说,但涉及到无辜的孩子,就立刻变认真的态度。

    纪序川听见自己说:“……好。”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误会,我不这么做,你别把我想成那种人。”

    他说:“以后也不会这么做了。”

    这话为他在那片宁静的暮蓝色里抢救回一点晚风,很轻,轻到不易察觉,蓝眼睛微微弯了弯。

    宋汝瓷替那些少年乐手们向他道谢,想了想,又告诉他:“既然这样,我接下来就要走了。”

    纪序川错愕抬头。

    看到这双眼睛里的神情,他意识到宋汝瓷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你去哪?!”纪序川的语气第一次有了急躁,“你现在的身体,出去撑不了几天就会死,就留在这不好吗?你知不知道,有人还想要你——”

    他太着急,险些把江歧渡的复仇计划和盘托出,但显然还有人监视着这个小小的餐厅雅座,不止一个人。

    尖锐的电流声震得耳膜剧痛,这是江歧渡的威胁和警告,纪序川捂着右耳弯腰,眼前发白,额头渗出层层冷汗。

    有人径直推开餐厅的门,大摇大摆走到他们桌边。

    像个浮夸的花孔雀。

    “把他们轰出去。”

    江歧渡侵入了纪序川的通话器,嗓音沙哑阴冷,甚至有杀意透出,再不是之前的不动声色:“现在,纪序川,你弄死江厌青,我就不追究你出卖我的事。”

    纪序川咬了咬牙关,撑住桌沿,却还没等直起身体,尖锐耳鸣里已经传来江厌青的声音。

    “这也太潇洒了吧?招惹了一溜十八开,爽完就要走啊……”

    江厌青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啧啧有声,他对虞妄的敌意其实相当好理解——系统远程传过来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撞人设了。

    江厌青和虞妄的做派相似,都是花花公子,眼睛又恰好也是蓝色,于是据不完全统计,他以为自己撩到的人里,起码两位数是拿他当成了虞妄的替身。

    还是低配版勉强凑合的替身。

    江公子破防破得相当彻底。

    “现在装什么好人?”

    “到底为什么那么多人一碰上你就跟发了疯一样?我看你平平常常,不就是病得快死的普通人一个吗?”

    这话才出口,沉声呵斥、走上来的纪序川就被高大沉默的保镖按住。

    ——系统之前调出过这两个人的剧情。

    程野是黑市买下的保镖,也是江厌青的打手、鹰犬、走狗,寡言却忠诚,后来更是为了江厌青重伤成了植物人。

    江厌青才终于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两个人历经重重波折后终于he。

    程野也是当初被虞妄随手丢出去的。

    “你当初让人把我那个便宜私生子大哥打死了吧,要不是垃圾场有辐射,也捡不回第二条命,人命还了吗?”

    “还有他。”

    江厌青把程野拽过来,兴冲冲指控:“怎么样,虞公子还记得他吗?从小负责照顾你的改造人,为你做了多少事,结果就因为不小心摔坏了你一个什么破八音盒,就被你轰出山庄,沦落到了黑市当耗材——要不是我救他,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你干过多少这种事?债还没还完,拍拍屁股就想走吗?”

    江厌青本来是想玩恋爱游戏,把虞妄这个简直成了他毕生阴影的混蛋吊上钩,玩爽了再给出致命一击的。

    结果虞妄——对,听说现在改名叫宋汝瓷了。

    这个宋汝瓷居然死活不上钩。

    宋汝瓷的风评甚至越来越好了。

    容晦替他说好话,曜石太子爷也替他说好话,被渣得写了十三首痛彻肝肠分手情歌、一跃成为歌坛顶流的天才病娇创作歌手,邀请他去工作室,说还愿意复合。

    和几个小屁孩随随便便玩玩吉他,视频传到网上居然就一夜爆火,点赞过亿,顶到最高的评论是“怪不得人家渣,不行,别让他祸害小孩子,三秒内把他地址给我,求你了”。

    第二高的评论是“购买同款矢车菊蓝宝石耳钉点这里→

    纹身贴点这里→

    丝巾备货中。”

    ……江厌青快气死了。

    索性装也不装了,直接带着程野怼到脸上,他非要让所有人看看这个装好人的伪君子真正的嘴脸。

    江厌青用力拖过这个从黑市捡来的倒霉改造人,笑意冷嘲:“看见了吗?虞公子这个表情,他已经完全把你忘了……程野,你就不想对旧主人说点什么?”

    藏在暗处的摄像头运转,蓄势待发要拍下这一幕,把虞妄的恶劣嘴脸公之于众。

    严重恶劣舆情事件是要扣贡献点的。

    不止一个人要闯进来打断,偏偏之前为了不暴露,一个两个都离得很远。最镇静的倒是抱着宋汝瓷的照顾型机器人,还在制作一杯橙汁薄荷气泡水。

    程野站在桌边。

    缄默的、被遗弃的改造人,一半人一半机械,半边脸的电路光流不断闪烁,深红色瞳孔盯着自己的旧主人。

    沉默。

    沉默。

    耳朵红了。
图片
新书推荐: 恶毒白月光被迫营业 [快穿] 虫族判你无妻徒刑 我对公爵始乱终弃后,他黑化了[西幻] 替身攻,但机械迷情 [综]身为恶役的我如何拯救世界 穿书后被恋爱脑黏上了 揣崽小可怜被大佬宠上天 长安街444号[无限] 叶幸司,给我火 失忆后怀了前男友的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