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绝不能说谎。
一闪而过的阳光刺痛了青雀的双眼。她悄悄退后了一步,远离正午光芒直照的地方,心中急促地思索着。
“上一回,正是一月的最后几日。”她说得很慢,似乎带着羞涩,“上上回,也正是年
末最后几天——除夕夜还没完。”
后宅里,女子的月事日期从来不是秘密。夫人娘子的身体自然是重中之重,月事早几日迟几日,都有说法。而做侍女丫鬟的,一则大多与人同住,同起同居,哪里瞒得过,二则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也得有人换班、顶班。都是女子,多少年的姐妹,更没有瞒的必要。
尤其前一两个月,她的月事日期还着重被霍玥问过,好在她没来月事的时候,择一个铺房的吉日。
楚王府若有疑问,到宋家一问便知。
十几个人的口,即便都有心为她遮瞒,也很难保证众口一词,何况还有未必盼着她好的霍玥与宋檀。
诚实些好。
要像自己问心无愧一样诚实。
如此,即便将来事发,楚王认定了这不是他的孩子,或许也不会以为,是她明知自己有孕,还故意隐瞒。
或许,她和孩子,还能有一线生机。
“那倒是快了。”严嬷嬷笑道,“还有不到十天,各样东西都得预备起来了。”
她将换下来的裹胸叠了叠,拿去吩咐绣工。
而青雀又向后退了几步,缓缓地坐在了床边。
十天。
还有不到十天。
不把日期认真算清楚,她总以为还有半个月……还有一个月。可其实,只剩不到十天了。
阳光这样好啊。
严嬷嬷转回来时,便看见江娘子坐在床边发愣地看着窗棂,眼中似乎有璀璨的光一闪而过。那神色是悲伤、凄哀、怅惘与不甘,好像身处繁华春日的人突地看见了数九寒天的雪,在怨恨温暖的春天为何如此短暂。
她疑心自己是看错了,眨眼再看时,果然江娘子是笑着的,身子向她转了转,脸却还朝着铺满阳光的窗纸:“时气真好。”
“是啊,今年一开头就风调雨顺,燕子早早就叫起来了。”严嬷嬷忙笑着回应,凑近几步,小声又小心地问,“娘子想什么呢?”
“在想……”青雀也带着试探,“在想咱们院子里,方不方便搭个秋千。”
她终于舍得把视线从阳光上移开,看向严嬷嬷,再次询问:“嬷嬷觉得……合适吗?”
“哎呦,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严嬷嬷着实舒了口气,“后院都空着,娘子别说想安一个秋千了,就是十个八个都安得开!再不济,还有花园呢。”又问,“娘子还有什么想要的?这时气正好放风筝,我让人去要几个来?下午让他们安着秋千,娘子若有兴致,不妨去花园里走走。”
“那就多劳嬷嬷了!”青雀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欢快,“下午去花园,只让碧蕊她们领路吧,不然再让嬷嬷们带我去,我也不敢出门了。”
只是才说好的这一切,还不到午饭就有了变动:
永春堂的凝香恭敬来说,听得江娘子回来了,张孺人、薛娘子和乔娘子,下午想来拜望。
“我必扫榻相迎。”青雀笑道,“本还想着这两日一定上门拜见,谁知,竟是劳动三位先来了。”
凝香低着头,又细问了时辰,方告辞回去。
午睡起来,青雀便坐在堂屋等待。
在约定的时辰快到时,她放下《东游新编》第二册,提前迎出房门。
她或许只有不到十天能活了。昨日张孺人是一直在试探她,也的确微妙地利用了她,可这并不算什么深仇大恨。如果这真是她人生的最后,难道她还真要为这一点龃龉去计较、去怨恨、去撕破脸?且,身为敕封七品孺人、楚王长子之母,张孺人今日能主动来见她,见一个现在还没有名位的“娘子”,已经代表了她的善意。
楚王府的妃妾,只要她们不存着害她的心,就不是她的敌人。
青雀行过松枝,正看到张孺人出现在院门。她加快脚步迎上去,张孺人也看见了她,忙对身旁两人说:“这位就是江妹妹了。”
四人在东厢前的游廊下相会。
青雀向三人见礼,三人也各有还礼。
一天过去了,张孺人必已说过她像谁,薛、乔两位见了她,并不似昨日的张孺人和今日的李侧妃震惊。
薛娘子身穿淡青紫宫缎上襦,月白下裙,行了礼就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
乔娘子却是一身蜜色万字纹宫绸上衣,葱黄百裥裙,直起身便三两步靠到了青雀身边,故作平静的脸上难掩眼中好奇。
两人一静一动,一端方一灵俏,虽都是宫人出身,可似乎性格却大不相同。
但不管她们是怎般态度,三人里先开口的,自然还是张孺人。
“本还怕误了妹妹午睡,谁知竟来晚了,劳妹妹等待。”
“哪里是晚!”青雀笑道,“三位一同前来,我不出来迎着,那算什么!”
说着,她侧身让出路,正想请三人入内,恰有几个仆妇抬了两个风筝进来,在院门边说道:“江娘子要的风筝送来了:一个是鹰穿兔子的,一个是蝴蝶的,这两个轻巧好放。若娘子还要别的花样,我们再送来。库房里还有许多呢,要什么有什么。”
“江妹妹真好兴致!”乔娘子看了风筝就拍手笑,“正是好天气!妹妹想在哪儿放?就在这院子里?”
薛娘子忙看她,却见江娘子正同她一起笑:“不瞒你们说,我本来是打算去花园里的。可巧你们来了。若你们也爱,咱们就一起放?这院里松树太大,咱们去路上放?”
薛娘子便忙看张孺人:
昨日听张姐姐的讲述,可猜不出新人和乔妹妹说得来呀!
张孺人也在思索:
只过了一夜,江娘子好像就比昨日活泼了十倍,也好说话了十倍。
除了殿下的宠爱宽慰,这番变化,还能是什么原因?
微微笑着,她心底其实发涩。
可只片刻,她还是参与到了放风筝的话题中,笑道:“就在院外路上吧。这个时辰还折腾去花园太晚了,外面也是一样。”
放风筝啊。
她抬头,举目看那晴蓝的天、高飞的燕。
这样好的天气,是该放风筝。
拉起薛娘子的手,她一笑,跟在青雀和乔娘子身后,四个人挤挤挨挨、好像十三四的一群女孩子,一起迈出了院门。
……
“好亮的风筝。”
相隔数十丈远的静雅堂,李侧妃站在空旷处,斜看着那两只忽上忽下、忽隐忽现的风筝。
那蝴蝶蓝得发亮,鹰也乌青油黑,一看便知是楚王府的东西。春日放风筝,原也是京中人常有的消遣,她在闺中时年年都放,嫁来楚王府,也没人禁着她。可从去年,她就自觉停了这项乐趣。
因为姜氏死了。
姜氏死了,她本该高兴:没了一个霸着殿下全身全心的劲敌,连死死压在她头顶几年的王妃也一起归了地狱。这两人一个有宠,一个有身份,只要她们在,哪怕她给殿下生了二郎,哪怕她是正经从选秀赐下来的秀女、父亲的官位也不低,但这楚王府里,就是没有她的声量。
可姜氏死了,殿下竟也像死过一回,辞官酗酒、醉生梦死,一整年都没有再向后院来过一次。
没了殿下的楚王府,就算她身份再高,又有什么意义?她才二十一岁,就要等着夫君过世,随儿子养老了吗?
殿下真不在了,她和儿子就真能安全无虞平安富贵地终老吗?
这一年,她见不到殿下,二郎见不到殿下,家里的人更见不到殿下,这楚王府里所有的人,谁都见不到殿下,连陛下想见儿子,都要提前派人约定。情形如此,谁还敢过得快意,谁又能过得快意?就算她不怕殿下看到风筝责备她,难道,她就有取乐的心情?
可殿下还是带了新人回来了。
和姜氏,长得几乎一样的新人,江氏。
从康国公府出来的江氏。
看年纪,至少有十八九岁,只怕比姜氏还大两岁的江氏。
“这江娘子也太张扬了,才来两天,就这么大张旗鼓放上风筝了。”琴音在旁不忿地说,“还有那张孺人也是,
有名有份的孺人,却带着自己院里的人主动去贴一个娘子,这风筝就是她们一起放的!”
“热闹些才是好事。”这一次,李侧妃没听侍女的抱怨,“热闹了一处,将来就会热闹第二处,总比整个府里都冷冰冰的好。”
“至于张氏,”她道,“殿下让她去陪着人,她可不要顺着杆子讨好儿。难道还要我去吗?”
琴音似乎懂了,却又说:“可咱们府里从前是热闹,却只热闹一个临风堂。我看张孺人就是要趁这个机会越过咱们去,小姐,咱们也——”
“云起堂和临风堂怎么比。”李侧妃笃定,“临风堂的人才到京里第一天、第一个时辰,敕封的旨意竟就下来了,殿下在路上就急着给她请封,回京就把她带给贵妃娘娘看,竟是一天一刻也等不得。不是娘娘压了压,劝了殿下,她初封就是侧妃,哪还等有孕。云起堂的人,你见殿下给她请封了?何况,她还是从害了临风堂的人家出来的。”
“若是那临风堂——”她冷声,带出些许怨恨,“你以为,她会第一个来拜见我吗?”
琴音心头是一样的恨,连忙握住主人的手,低声:“再怎么,她都死了!”
“是,她是死了!”
李侧妃转身向后——有人靠近了,正等着回话:“什么话?”
“小姐,袁孺人中午没吃饭,一口都没吃,现在饿得急了,又闹着要厨上给她新做呢!”那一个陪嫁侍女忙说。
“厨上爱做不做,只不许送进静雅堂!”李侧妃冷笑,“既‘病着’,就该用清粥小菜将养,非要大鱼大肉,不是更伤脾胃,什么时候才能好?她出了事,自己装可怜,殿下却该问我的责。不然就让她请太医,治治到底是什么病!——看她还装不装!”
“是!”
那侍女应着,飞快去办事。
经过这一节,李侧妃也没了看风筝的兴致,叫乳母把二郎抱来,一句一句教他说话:
“二郎想见阿爹呀?谁又和你提起阿爹了?自己听见的……快了……他是忙,谁都没空见,不是不喜欢二郎。他以前来看你,你都忘了。见了阿爹说什么?那是阿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说你想念书了?别问他为什么不来……是、是,你阿爹呀,是收服东夏的大英雄。没有他,咱们还年年担惊受怕,生怕东夏打过来又要死人,从你阿爹平定东夏起,大周已经安宁五年没有战事了……”
母亲的声音温和又轻缓,不像对别人的昂然尖快。小小的二郎坐在母亲身边,心里还装不进太多杂念。他听着、问着,扒着母亲的肩膀撒娇,闹着、笑着。
夕阳很快落在窗纱上,照进房中,照在他们身上,是一片温暖的红。
……
隔着很远,楚王就听见了一阵畅快的笑。
离得近了,站在云起堂门边,能听见一整座院落都盈满了轻快的、似乎能飞上云端的笑声。
只是人并不在屋中。
他抬手,不令侍女通禀。独自行到月洞门前,他看到后院里簇着许多人,大多是云起堂和永春堂的侍女,几个是他的妃妾。
她们在荡秋千。
柏树的枝干上捆着秋千的荡绳,站在木板上要飞往云端的人,正是他带回来的青雀。
她荡得很高、越荡越高,浅碧的裙摆飞扬在暮色的金光里,眼中无所畏惧,面上是肆意开怀的笑,真像是振翅欲飞的雀鸟。
所有人都在为她叫好。
他也静静站在门边,看了片刻。
但很快有人发现了他。
先是靠近月洞门的侍女。紧接着,是张氏几人。她们慌张地看过来,有人急着行礼,有人想赶快提醒青雀,又怕她情急之下摔下来。
楚王再次抬手,不欲她们出声。
不过,青雀还是察觉到,身边的笑声都消失了。
她向下看,不算惊讶地看到了楚王。
原来天快黑了,已经这么晚了,时间过得好快。
楚王走了过来,所有人都退开,像是他要接她下来。
——可楚王是会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与姬妾亲近的人吗?他会接住她吗?
她……又是否愿意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中,投在楚王怀里?
青雀连忙腰腹用力,气沉于下,在秋千快晃到最低时,自己跳了下去。
两名侍女一齐扯住绳索,不让踏板再打过去,楚王伸出的手也恰到好处地扶住了她。
但,即便没有他的搀扶,她也已经平稳落地,并没有受伤。
楚王在心里笑出一声。
“殿下!”青雀立刻见礼。
“殿下!”张孺人三人也早已行礼,此时急声说,“妾身等先告退了。”
“去吧。”楚王向青雀伸手。
攥了攥手指,青雀抬手放在楚王掌心,借力站了起来。
楚王的脸色看不出情绪,连一贯的嘲讽之意都不在他眼中。青雀就拿不准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只是她的手还正被他握住,温热的触感与他方才扶住她肩膀时一般无二,她便想起,他似乎的确是会在众人注目下与妻妾行止亲密的人,她知道宋妃的抱怨——对姜侧妃的。
那么,她算是当众忽略了楚王的示好吗?
青雀还非常不习惯与男人在旁人面前亲近,但她也不敢抽回手。
幸好,她对楚王本身并无反感。她并不厌恶他的触碰。
不过,楚王好像也并不想与她牵手回房。
随着她站定,楚王主动松开:“去见过柳氏了?”
说不到一起?
青雀没有领会他没说出口的意思,只照实说:“先去见了李侧妃。正想见柳孺人的时候,殿下有事叫她走了,便没见。”
“巳正二刻才叫她去。”楚王道,“我以为足够你见人了。”
青雀跟在他身侧向前院走,绞尽脑汁地想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斟酌着说:“我是想先去见柳孺人的,只是、只是到底不好越过李侧妃去。虽然殿下恩典,许我随意走动见人,可同居一府,若忽略了李侧妃,好像太不给人尊重……我只在静雅堂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
“……嗯。”
楚王示意自己知道。
青雀松一口气,想问“殿下没问柳孺人我去没去吗”,又觉得这话太过亲近了,好像不符合她现在的处境,还有打探楚王行踪言谈之嫌。
而楚王……
跨过门槛,青雀借着转身,多看了几眼楚王,发现他的眼神就在这短短几句话里暗沉了下来,人也变得寂寞,周身环绕着寂寥……就像她向他送上自己的夜,他看到她的容貌、脱口而出“颂宁”时,竟显得有些脆弱。
青雀乖觉地回卧房换下打秋千时的衣衫,不多打扰楚王此时的沉默。
但晚饭很快摆上梨花木桌,青雀又被请回他身边。
她动作放轻、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坐下,却听见身旁的人忽然开了口。
“你是该先去见李氏。”他平静地说,“你与我,毕竟身份不同,我也不会时刻在这里。”
“是我又忽视了。”他道。
“吃饭吧。”
“是。”
青雀听话地举起筷子,没有细问楚王这些话里的深意,甚至没有细想。
她知道,这些话,并非对她而说。
这个夜晚的楚王比前两个夜晚还更沉默。他几次举起酒杯又放下,最终没有饮下一口。一整个晚上,直到睡前,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青雀与他相隔半间屋子坐着,轻声让碧蕊把烛火点到极亮,安静地看书。
到了二更,严嬷嬷来提醒就寝。青雀仍是与楚王分开沐浴。
只是这一回,她沐浴出来,并没有被楚王抱在怀里。
他们安静地上床,安静地阖眼,安静地,沉入睡眠。
入睡的前一瞬,青雀放松思绪,想到的是:
楚王竟然没有走。
她还以为,想到姜侧妃,楚王或许会离开这里,独自缅怀。
不过,这样也好。
至少,他在这里,没有亲密也在这里,会让她再次感觉到,自己的确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只用来承载欲念、寄托
哀思、生育子女的工具。
她想像个人一样活着。
哪怕,只有片刻是这样活着-
十七的明月依旧近乎完美的圆。永兴侯府西路,占去前后整整三进的永庆堂里,老夫人宋氏正与亲孙女霍玥过一个团圆的夜。
孙女出嫁了五年,因嫁回的是自己娘家,两府之间又近,婚后往来方便,霍玥回家小住一两日乃至几日都是常事。只有去年康国公府犯了事,仇夫人清修,霍玥掌家后,家事繁杂,才在娘家住得少了些。
这还是今年来,霍玥头一回陪着祖母住。
宋老夫人嘴上抱怨了几句,“你家大事还不算完,你该赶着回去才是,又在我这磨蹭。”实则欢欢喜喜地叫丫鬟铺床移枕,“新做的枕头,绣的这大红牡丹,我怎么用?正好便宜了你!”
丫鬟们往来服侍,还有说笑凑趣的:“这是新年里老夫人特地给三娘子做的!连花样都是老夫人挑了半日才定,说娘子最喜欢牡丹。老夫人不好意思说,我们告诉娘子!”
霍玥围着祖母撒娇,一面看着一个穿绿绸夹衣、月白裙子的丫鬟:
她梳着双丫髻,头发在灯下乌油发亮,一样的发式,发髻却明显比旁人的粗上一圈,简单戴着几朵绢花、一根银簪。大大的丹凤眼,雪白的皮肤,嘴唇红润,眉头微微皱着,五官和她姐姐有五六分相似,只还带着些许稚气。纵然穿着打扮是这屋子所有丫鬟里最简素的,简直快不像贴身服侍侯府老夫人的大丫鬟,可她就是比旁人更出挑、更惹眼。
这就是青雀的亲妹妹。
“逾白,”宋老夫人唤她,“把那梨花香球拿来,你就去吧。”
她笑道:“你姐姐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分,飞到楚王府去了。这样的喜事,我给你多多地放几日假,连你母亲也先不用上差了,你们母女回家,一起高兴高兴。”
“是,多谢老夫人恩典。”
江逾白拿来香球,干脆利落地磕了个头,起身去了。
霍玥一直看着她走出去。
“怎么,”宋老夫人擦了手,携孙女坐在床边,看丫鬟蹲身,抬脚给她脱鞋袜,笑问,“青雀去之前,又和你求了什么恩典?还是要放她妹妹?”
“还是那些话罢了。”霍玥模糊地说。
卧房里既有祖母的丫鬟,也有她的丫鬟,不便细说。
等泡了脚躺下,卧房里熄了灯,只留两个守夜的丫鬟,都是祖母的人,她才依在祖母肩头开了口:“她想让我求一求祖母,把她的母亲和妹妹都放出去。”
“这倒是小事。”宋老夫人道,“我一句话的事。她既求了,事也办得好,两个人,放了也就放了。”
孙女没应,她便笑问:“你有别的话说?”
“我在想呢……”霍玥叹气,“我总觉得,青雀怨上我了。”
“这是怎么说?”宋老夫人忙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难道是一朝飞上枝头,就忘了本了?”
“我也不知道。”霍玥叹说,“前日上午,楚王留了好些人接她走。她回去收拾东西,把我赏的所有,却一件不带。又好像故意在人前说我应了她什么,生怕我不做似的。”
“她这样,我难免疑虑。”她又叹,“何况我这两日想着,先王妃去了一整年,如今楚王好了,陛下定会给他再选新妃。”
她更凑近祖母,低声问:“四妹妹的亲事,家里是不是还没定好?”
祖孙连心。
霍玥一句话,宋老夫人瞬时就想通了这里的关窍。
楚王和太子是陛下最喜欢的两个儿子,楚王又年幼有功,还有云贵妃在,表面的荣宠似乎比太子还盛。太子到了婚龄,娶的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他亲舅舅家的表妹。陛下还想多给太后娘娘的娘家荣宠,所以,给楚王选了康国公府的女儿做王妃。
可谁叫先王妃和仇夫人糊涂了,竟真敢杀害皇孙、侧妃,还没做干净。楚王生气杀人,陛下自然要给亲儿子撑腰,却也不会真个不管太后娘娘的家人了——没见楚王才从康国公府带了人走,当天陛下就传口谕,准仇夫人可以不必再在佛堂禁足了吗?
“宋家已经没了还没婚配的女孩儿,剩下那些旁支,就算能进王府,也最多做个侧妃、孺人,”宋老夫人越想这事越有成的希望,直着腰要坐起来——霍玥连忙扶她——她笑道,“可太后娘娘的家人,又不止康国公府一家!”
她也姓宋,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妹!永兴侯府霍家,也是太后娘娘嫡亲的家人!
“当年第一回给楚王选妃,咱们明知争不过宋家,便直接不争,先做成了我和二郎的亲事。”
怕春夜寒凉,冻着了老祖母,霍玥也坐了起来,仔细给祖母围好锦被:“可如今不同了!只要陛下还想让楚王和太后娘娘的家人照从前和睦,再给他选新妃,就绕不过咱们家里!只是即便陛下有意,楚王那个人却未必能愿意。若是青雀能从中探问、说和,这事便多了几分成的可能。我只怕她果真有怨,不想再听我的话了……”
“若真这样,还真不能现在就放了江逾白和她母亲。”宋老夫人思忖。
“但这事,对她也有好处。”她道,“楚王早晚要再娶新人,她早晚要在新妃手底下过活。与其进来一个别人,哪有咱们家出去的人对她好?我看她聪明,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还有——”
她想起来,又笑道:“还有先王妃的女儿,也要靠得住的人照顾她,陛下和康国公府才能安心呢。”
“那就只看,大伯和大伯娘愿不愿意让四妹妹嫁给楚王了。”霍玥笑道。
宋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这话你千万别提,等我试探他们。也先别和你二郎提,咱们慢慢筹谋。”
“你一个出了阁的侄女,他们再疼你,你也不是亲女儿,这虽是好事,可万一将来有一个不好,就是你得罪他们了。”她轻声一叹,“你婆母又左性,从哪听到几句风声把事搅黄了,咱们也没处说理去。”
到底是年老之人,花甲过半,已将古稀,深更半夜坐了这一小会,已觉得被角四处漏风,吹得她浑身的骨头都凉。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活几年?”人之已老,担忧的事却不见少,尤其放不下的,就是身边这个从襁褓里亲手养到大的孙女,“等我走了,这霍家,就全是你大伯、大伯娘做主,你可得好生孝敬着他们,就算不是亲爹亲娘,那也是你的依靠……”
祖母说一句,霍玥应一句。说到最后,祖孙两人的眼里都涌起了泪花。
“我还等着祖母看重外孙出生呢。”霍玥哽咽,“二郎才应了我,青雀去了,他也熄了纳妾生子的心了。等我有了孩子,还等着祖母给他起名,教他道理……重外孙媳妇要娶谁,也得祖母帮我的忙呢!”
“又说孩子话!”宋老夫人笑,“你的孩子,自然有亲爹取名,再不济,还有亲祖父、亲祖母,哪里还要我取!那也不成道理。再等你的孩子娶媳妇,又是十几年了,我活那么长,不成老妖精了?”
“只是你的身子……”她沉沉地一叹,“才二十岁,倒也不用急。等我再给你打听几个好大夫……”
祖孙两人的夜谈,直到三更过半才将要结束。
后院下人房的交谈,也随着江逾白的沉默,渐渐疏落下去。
“逾白,你也别太担心了。”只有稀疏月光透进来的房间里,玉莺走向床沿,轻轻抱住了这个她们从小看到大的,已经长大了的朋友的小妹妹,“至少前日青雀走的时候,我看楚王府的那些人对她很是恭敬,言语行动也都护着她……楚王若不喜欢她,也
不会带她走了。既带了她走,想必便不会因些许小事就责罚她,先王妃那是……”
她说话的声音小下去。
“玉莺姐姐,多谢你们告诉我这些。”她怀里的江逾白的声音,听起来仍然镇定又平稳,“我是在想,明日该怎么和我娘说。”
这话彻底让屋内安静下去。
一屋子都是奴婢,可一屋子的人,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只是为人奴婢,主家给饭吃、给衣穿,甚至吃金咽玉,绫罗裹身,已是天大的恩典,哪里还能奢望来去尊从自己的心意,不过是主家让去哪里,就去哪里。骨肉分别、亲子分离,自是常有之事。
她们还能随娘子归宁见一见家里人,可去了楚王府的青雀,这一生,还能再见到自己的亲娘、亲妹妹吗?
“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呀!”打破满室沉寂的是凌霄,“娘子不是应了——”
“还没定准的事,先说出来,不是更让她们煎熬!”紫薇忙道,“不如先不提,等恩典下来了,逾白和大娘才好去谢恩呢!”
“是啊!”玉莺也忙忙地说,“快先别提了!”
她和紫薇在黑暗里互相看了看对方,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话:
娘子已经回了永兴侯府一整日,若真有心要放大娘和逾白,什么空儿和老夫人说不得?逾白是老夫人的丫鬟,大娘也是老夫人这里针线上的人,是走是留,全凭老夫人一句话而已。
但,看现在的情形,只怕……这事要难。
说出来害己害人的事,嘴就该紧些。
几位姐姐说了又停,半吞半吐,江逾白一听便知,她们不愿说出口的是要紧的大事。
但,思索片时,她并没急着在此时央求追问,而是笑着说:“都这么晚了,多谢姐姐们陪着我。我明日放假,姐姐们却还要当差的。快睡吧。”
除了告知些许实情,三人并不能再帮她们母女什么,只能再宽慰了她几句,便各自睡下。
江逾白睁着眼睛直到五更。
寅正三刻,玉莺最先起身,披了衣服到外面走走。
江逾白立刻就跟了上去,轻轻替她拉开门。
“玉莺姐姐,我知道这话让你为难。”
站在廊下,她用气音开口,一双熬红了的眼睛直直看向玉莺:“昨晚的话,若不是着实不能说,还请姐姐大约告诉我,果真厉害,我绝不往外多吐一个字,连我阿娘都不说!更不说出姐姐的名字、绝不牵连了姐姐!我只想心里做个准备,好有个应对。求姐姐信我!”
“我就知道你会问。”
裹紧了褙子,玉莺靠在墙边,移开视线,不忍看她的双眼:“真是,和你姐姐一个脾气。”
“看在姐姐的份上,”江逾白挽起她的双手,“求姐姐就告诉我罢!”
“倒不是坏事。”玉莺只看自己的鞋尖,“青雀答应娘子……的时候,求了娘子放良你和你们母亲。娘子是应了。可……”
她抿紧了嘴唇。
远处的灯笼忽亮忽暗,启明星在清晨的薄雾里安静闪着光辉。树梢轻动,叶片上凝起清澈的露珠。
天快亮了,也快暖了。
江逾白的心却一寸又一寸凉了下去。
三娘子或许言而无信,也并非她或阿娘能左右的。她只是在想,在想姐姐。
得知自己要被送给楚王,求三娘子放良她和母亲的时候,姐姐在想什么呢?
姐姐……是不是抱了必死的心呢。
……
还有不到九天。
睁开眼睛的时候,青雀心头立刻闪过了这句话。
今日她仍起得比楚王晚——虽然才卯初一刻,但楚王已不在云起堂里,他也还是没有吵醒她。她亦没有细问他去了哪里。
她满心都是另一个人。
今日,她终于能去见柳孺人了。
她并不认识柳孺人,只听过些许关于她的话。她想见她,从前日就想见她,只是因为张孺人的一句话,“我看,妹妹或许和柳孺人说得来。”
想想有些好笑。
都这个年岁了——上一世,她活到了三十四岁,这一世也二十岁了——却还像个孩子一样,“想交新朋友”。
大约是因为,上一世从做了妾,她就再也不曾交过一个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玉莺、紫薇、凌霄,也因她的着意避讳,和各自成婚有了家室子女,而远不如幼时亲密了。
柳孺人是她来到楚王府后,第一个主动想见的人。
梳妆、用饭、命人先去瑶光堂通禀,青雀看着漏刻等碧蕊回来。
人回来得有些慢,比她以为的迟了小半刻,进门便回说:“娘子,瑶光堂正收拾房舍,柳孺人说若娘子不嫌吵闹,便请过去。”
说完这句,不待人问,她又忙道:“收拾的是东厢房,是殿下吩咐的。但殿下为什么有这吩咐,我怕有碍娘子,便没多问。”
严嬷嬷和李嬷嬷都不开口,专等娘子决定。
青雀也没有非要追问原因。
她想了想,看向两位嬷嬷,笑问:“我都来三四日了,再不去见她,恐怕不合礼数?还没谢她的礼呢。”
“娘子想去便去。”严嬷嬷笑道。
青雀就点了芳蕊和春消一起出门,极力让两位嬷嬷留下。
去瑶光堂的路她已熟悉。今日天色依然晴好,只在天边起了些云。一路按捺着雀跃来到瑶光堂,在院门边稍停了停,她果然看见东厢房前围着好些人,一个身穿淡桃色衣衫、梳单螺髻的女子正手拿账册,对身旁的人吩咐着什么。服侍的人里有满面兴奋喜意的,也有好像在发愁的,只有她的神色恬淡、动作文雅,看不出是喜是忧。
“那位便是柳孺人了。”芳蕊低声提醒。
守门的侍女匆忙入内通禀。
青雀走向柳孺人的时候,柳孺人也放下账册,迎了上来。
“见过柳孺人。”青雀仍先行礼。
“快请起来!”柳孺人实实地扶住了她,“今日院中忙乱,慢待了娘子,娘子勿怪。”
这是楚王府所有姬妾里,唯一一位没有称呼她为“妹妹”的人。
青雀直起身,看到柳孺人偏长的水杏眼里只闪着微微的好奇。想来也是。三天过去了,昨日她又在外面走动那么久,她像姜侧妃的消息,应已长出翅膀,飞遍了整座楚王府,柳孺人自然该知道了。
“哪里!是我叨扰了。”青雀忍不住要笑,忙说,“昨日孺人送的软罗,颜色、花样都新鲜,我立刻就叫人收起来,预备夏天做衣裳穿了。”
“两匹春罗而已,不值娘子如此郑重道谢。”柳孺人便笑道,“那颜色是我妹妹选的,大冬日里偏说,等夏天穿在身上,一看着就凉快。我猜娘子不缺东西,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想着已近三月,夏天也快来了,所以选了两匹,娘子不嫌简素就好。”
妹妹。
青雀随她向正堂走,一面不禁顺着这话问:“不知孺人的妹妹多大年岁了?”
“都十五了。”柳孺人笑叹,“要出阁的年纪,竟还和个孩子一样,成日说些孩子话。”
她语气里全无责怪,有的只是真切的疼爱。青雀听着,也在想自己的妹妹。她也想用这样幸福的语调谈起自己的家人。
但她不能。
她猜,霍玥不会放良逾白和阿娘。
若无转机,她们仍要做一辈子的奴婢,逾白……也还是会被逼做妾。
但她不能提。她不能让楚王府里的任何人窥测她对家人的重视。
至少,在确保自己可以顺利活下来前,在完全确定,楚王不会因孩子迁怒到她的家人之前,她决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她们。
或许,那会让她们受到她承受不起的牵连。
第22章 身契“先吃饭。”
不能提自己的家人,青雀便不愿细问柳孺人的妹妹,好像人家对她和盘托出、并无藏私,她却遮遮掩掩、有所隐瞒,是在有意打探人家的消息。
她只笑道:“小娘子妙想奇思、不拘俗流,有她在,想必孺人家里一定是热闹的了。”
“可不热闹。”快行到正房门边,柳孺人放缓脚步,请客人先走,“我们
母亲和我们姨娘,全靠她膝下承欢,心里痛快些,身上便也好些。”
青雀便记起,“几年前”,宋妃才大婚不久的时候,她的确听霍玥说过,“柳氏虽是小户人家的庶出,家教却好,不像李氏那么爱掐尖争风,家世低,也掀不起风浪,咱们王妃只用操心一两个人,没那么多烦心的。”
原来妾生的女儿,可以一同亲近嫡母和生母,不必担忧与生母关系过密,使嫡母不喜。
不,不。
走过掀起的玉簪绿软绸帘,青雀在心里纠正自己:
孩子与生母亲近,本就是人之天性,除非规矩极其严苛、家内过分紧张,或妻妾之间已是你死我活的人家,没有几家会对儿女与生母亲近严防死守。
而霍玥,可是亲口对她说过:
“你就如我的亲妹妹一样。”
是霍玥背信弃义,而非她和女儿生为奴婢和庶女,便身有罪过。
“夫人和姨娘不知有什么症候,如今正当换季,也该着重保养调理才是。”青雀关怀道。
“都是积年的老毛病了。”柳孺人请她转入东侧,“请医、吃药,月月都有大夫上门,我也求过殿下的名帖请过太医,如今不求病减,只求不添,就算不枉费这些功夫了。”
“调理着总是好的。”
结束了寒暄,青雀便看这几间房屋。
瑶光堂正堂的布置就像柳孺人其人,让人顿感清风拂面。
除去玉簪绿的软绸帘,房间内并没有着重用青绿碧蓝等“清淡素净”的颜色,反而不少榴红、玫紫、胭脂之类鲜亮的点缀。进门,墙边先是两盆大红的水仙,举目望向堂屋尽头条案之内,正挂在墙壁上的花鸟亦是碧羽红蕊。屏风上游动着红紫相间的锦鲤,东侧间靠窗的软榻里,放着丁香色绣金的引枕。
坐褥却是珍珠一般的白色。
这颜色易脏污,不好清理,饶是高门豪富之家,也甚少用来做被褥枕帐,更别说放在待客之处使用。柳孺人却随意请她过来了。
是柳孺人天性爱洁净,还是这瑶光堂里服侍的人也都行动有矩、办事谨慎,不会轻易污了这样浅淡的颜色?
两人分主宾落座,侍女上茶。
浅尝茶汤,柳孺人笑着说起:“昨儿的鹰和蝴蝶,是娘子放的不是?看见这两个风筝,我才想起是这日子了。”
“本打算去园子里放的,可巧张孺人三位来了,便一起玩了一下午。”青雀笑道,“昨日云起堂后院里还扎了秋千,孺人什么时候起了兴致,也请一起来乐一乐。”
“昨日……”
柳孺人抿了抿唇,心想与其再多犹豫,不如就趁这个时机提起,便说:“昨日娘子特来看我,我却偏不在。殿下传了我去,说要把王、王……”
她喝一口茶,索性还是改口:“说要把宋妃的大姐儿从宫里接回来,娘娘和殿下已经定了,说就由我照看。”
青雀一怔。
是,不错,宋妃是还留下一个女儿,算起来今年才三岁?四岁?但她对这个女孩儿的记忆很模糊。
好像是,从她哭着求霍玥不要把她送给楚王起,她就再也不敢多问、多听、甚至多想关于楚王府的任何事。有时即便听见了,也不敢记得,只掩耳盗铃,全当自己没有听到。
这个孩子被接出来过吗?后来她怎么样了?
翻遍记忆,青雀也只想起一个画面:
霍玥与宋檀赴宴回来,宋檀喝得醉醺醺的,隔着很远就能闻见酒气。那时他已是尚书省右丞相,顾命大臣、辅佐新帝,论权势只在朝中两三人之下。而他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便已居此高位,威严日盛、脾气古怪,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沁出狠毒,她一年比一年更躲着他。
再加上怕霍玥不喜,近身服侍宋檀的事,她自然不会插手。
她就远远地看着宋檀接了茶杯,喝下一口、洒出一半,又把茶杯摔向地毯。她看着他仰头瘫在临窗榻上,双手高举,状若疯魔一般大笑:“我宋檀的外甥女,哪里嫁不得、谁家嫁不得!云贵太妃无知老妇,还想插手郡主的亲事,先帝都龙驭宾天一整年了,楚王也死了整整八年,她还以为自己像二十年前一样风光!早晚我也要她——”
后来,好像是霍玥捂住了他的嘴,他没有再说下去。
也或许是她不敢再听。
她记不清了。
她也并不记得宋妃之女的婚事是哪一家。
“所以,这里收拾房舍,就是为接大姐儿?”青雀向柳孺人确认。
她面上一瞬的茫然和随之而来的思索做不得假,至少,柳孺人看不出是假。
“正是呢。”她道,“娘娘和殿下如此信重,我自当效力,不该有二话。只是娘子想必知道,我并没有生育过,更没养过这么小的孩子。我家里只数我和三妹妹年纪最小,三妹妹比我小五岁,她两三岁的时候,我也才七八岁。到长大了,兄嫂的孩子也并不必我去管。所以从昨日回来到如今,我心里一直拿不准该怎么养大姐儿。听得娘子是、是——”
“我是殿下从宋家带回来的。”青雀替她说。
“哎!”
诉说自己的经历和为难时,柳孺人始终平静,唯独在这时,她惭愧地低下了头:“虽然大姐儿便是来了,日常起居也有奶娘嬷嬷们照管,可毕竟,我才是养母,我不能真个撒手了,什么都不管。大姐儿送去宫里时更小,我都不曾见过几次,娘子既在宋家住过,不知,有没有听说过有关大姐儿的什么话?”
这请求分外真诚,青雀很想帮一帮她。
可是,在柳孺人安静的等待里,她只能摇头:“我也不瞒孺人,我在宋家只是服侍人的丫鬟,蒙殿下恩典,才能与孺人并肩而坐。宋妃还在的日子,不曾带大姐儿回过康国公府,我便无缘得见大姐儿,更不知她现在喜欢什么、脾气如何了。”
闻言,柳孺人并没表露出失望。
“是我难为娘子了。”她道,“这一年,想来康国公府所有的人,也都不曾见过大姐儿的。”
“是我没能帮上孺人的忙。”青雀忙说。
是什么让大姐儿的生活也和上一世不同了?
——真的不同了吗?
青雀不确定,也并不想再为宋妃的女儿多费心神。她的时间很宝贵、也很紧张。
“孺人这里忙着,我不多扰了。”她站起身,“等孺人有了空闲,我再恭请孺人来吃一杯云起堂里的茶。”
“是我该再请娘子过来。”柳孺人也不多留她,笑道,“我做的桃花酥或还可堪一尝,请娘子一定赏脸。”
“那就一言为定!”青雀笑道,“请孺人不必多送了。”
柳孺人应着,仍送了她到堂屋门边。
临出门前,青雀回头,又看了眼那幅挂在条案之上的山楂野雀图。
碧羽红蕊。
下一眼,她看到了落款。
于是,她不禁问了出来:“我看,落款是‘瑶光居士’,难道,这画是孺人的笔墨?”
“是拙作。”柳孺人一起回头看了看,笑道,“登不得大雅之堂,只好留在自己房中赏一赏。让娘子见笑了。”
“哪里!”青雀连忙说,“这野雀灵动,花虽小而不显微渺,别有风骨,我欲作而不可得呢,孺人太过谦虚了。”
犹豫片刻,她说出了也许对此时的她和柳孺人来说,过于亲近的话:
“这画里又正含了我的名字,所以我多嘴问了一句。”
“我叫,青雀。”她笑。
她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她是谁,即便只是多一个人也好。
“这……”柳孺人看一时自己的画,又看客人,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间流过,“这还真是缘分了。”
她也笑着说:“我单名一个字,‘莹’。”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好名字,配得上孺人。”青雀赞叹。
“这是我们母亲取的。”柳莹惊喜说,“原来娘子还通晓诗书。”
“谈不上通晓不通晓。”青雀忙道,“不过读过几本闲书、杂书而已。”
她笑道:“来见孺人前,我正看的是《东游新编》。”
“我这里其他没什么,就是多几本书。”柳莹笑道,“娘子若不弃,常来我这里一处看书也好。《东游新编》我也爱看,怎么吴先生还没写出下一册?只差这一册就完了!”
想说的话还有许多,可惜,青雀不愿耽误了柳莹的正事,柳莹也的确要尽快布置好大姐儿住的房屋。两人都没提再回去多坐一会儿、多说说话。
青雀再次告辞。
柳莹多送了她几步,便留在廊下,看她走远。
来客走得不急不缓,步伐如来时一样稳,守礼端凝,只是发髻上颤动的花蕊,似乎暴露了她雀跃的心情。她身量高挑、颈项纤长,裙摆随着脚步晃动,好像夏日的荷,又似春日的柳。
当看不见她的身影时,柳莹欲重回东厢去安排,檀云却先在身后不解问:“多好的机会呀,江娘子又有心和咱们亲近,孺人怎么没趁机求求她,请殿下收回成命呢。”
“那不是故意让她为难吗。”柳莹轻声说,“她若真能求得动殿下,就不会直到我说起,才知道大姐儿要回来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都为难的事,何必让她也再添为难。”她声音低下去,“想必是她出身康国公府,殿下,还在疑心吧……”
……
殿下的确还有些疑心江娘子,严嬷嬷和李嬷嬷都心知肚明。
殿下让她们盯着江娘子与和宋家相关的人往来,而大姐儿,正是与宋家相关。
是以,当殿下傍晚回来,而江娘子还沉浸在作画里时,她们早已默契地让侍女噤声。
李嬷嬷陪着娘子,严嬷嬷悄悄上前回了话:“娘子去瑶光堂,正遇见柳孺人收拾房舍。柳孺人问大姐儿,江娘子说她没见过,也不知道。后来两个人就没再提大姐儿了。”
“现下娘子正在小书房里作画,我看画的是栖云馆旁的玉兰。”她又补充,“娘子上午从瑶光堂出来,就去了花园里。从午睡起来开始画,已经画了一个多时辰了。”
楚王颔首,无声迈入书房。
他四岁习武,少年起征战南北,一身武艺,在走路时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过随心之举。
青雀当然没有察觉他的靠近。
她画得很专心,工笔细描,一层又一层染上她心中的颜色,画一笔、想一笔、停一笔,一时在笑,一时又皱起眉。
楚王看到了那延伸向天空的玉兰,也看到那玉兰枝上立了一只寻常的、灰扑扑的雀。她把雀羽的颜色调了又调、试了又试,灰色染了点点碧金的雀就浅浅张开了羽毛尚未丰满的翅膀,振翅将飞。
片刻后——也许是一段时间后,楚王听见了数人走在廊下的声音。
是厨上的人来送晚饭。
看青雀画好了一笔,正要蘸墨,他曲起食指,用骨节敲了敲门框:“先吃饭。”
“啊!”认出这个声音,青雀慌忙回头,“殿下!”
他、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看了多久?没人提醒她,是因为他不让说吗?
为什么?
楚王已经转身向外,当然没有解释的意思,也不需要她行礼相迎。
青雀放好画笔,也没有多问身边的侍女,先去同他用饭。
至少,他没打扰她作画,还提醒她吃饭,不让她饿着……
这顿晚饭一如前几日一样安静。楚王不说话,她也不主动开口。她已经有些习惯了和他这样沉默地用饭,不会再感到很不自在。
她只是注意到了,他又像昨日一样,几次伸手向酒杯,却没有举到唇边。
不过,他不再酗酒的原因,想来,也并非她所能关怀。
用过一餐满足的饭,侍女们也预备好了盥沐之物,只待楚王动作,便服侍二人沐浴更衣。
但楚王挥退了她们。
青雀便不由自主有些紧绷。
上次他这么做,是看出了她挨过饿。这次呢?又是因为什么?
而且上次,他只让人退出了堂屋,这一次,却是让人都退到十丈远外。
“你的身契,宋家至今还没送来。”
楚王并未靠向椅背,只因直视青雀,身体稍有些弯。
他直接问:“你来之前,他们都吩咐了什么?”
第23章 户帖他爱之欲其生,恶之令其死,她都……
青雀几乎没有听见楚王的问话。
宋家——霍玥——竟没一并给楚王身契??她是怎么想的?她是忘了,还是故意不给?
从来各家互赠下人,身契是一定要同时带过去的,否则,往小里说,是窥探别家私密,往大里说,甚至是明着安插细作。何况宋家向楚王献美,本就是为缓和两家因血仇冷到极点的关系。楚王的恨意未必稍减,她不信霍玥不知,可为什么明知这事的紧要,霍玥却不赶着派人把身契送来?
是,是。她是在第一次和楚王欢好那夜,甚至更早之前,便明白了所谓的“主人”也只是普通的人。既然是人,就会有懦弱、丑陋、狠毒、不堪,就会有私心,就会犯错。但这个错也太……
她恍惚了多久,楚王就等了多久。
直到她蓦然回神,想起楚王似乎问了一句话她还没有答,而她因没听见,所以不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的时候……楚王才淡淡提醒:“你来之前,他们都吩咐了你什么?”
青雀微怔,旋即,缓缓吐出口气。
这一问,终于来了。
楚王为何现在才向她查问——此情此景,或许不该认为这是“审问”——她不得而知。她也无法揣测,楚王是否会疑心她的回答。可这个问题,相比于她身上那个还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想藏至死亡的秘密,只是再微小不过的一件事。而她也早就决定过,没必要为霍玥遮瞒。
正视楚王的眼睛,她从霍玥去后院找她开始说起:“殿下去康国公府那日,傍晚之后……大约是酉正二刻到酉正三刻,霍娘子红着眼圈来找我,说有一件事着实为难,要我帮她。”
她说得很细也很慢,几乎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完全还原,甚至没有隐瞒她问霍玥的,“我会死吗?”和她说的,“我是府上送去的人,或许一眼不顺,便会被斩于刀下。”
“但你还是去了。”
楚王不对青雀曾如何想他做任何评判,只说:“你与霍氏十余年的主仆,既然怕死,怎么不先求求她。”
“这之前,还有什么。”他问。
“还有——”青雀攥了攥手,“其实,在霍娘子来找我之前,我、我听见了她和宋……宋檀的商议。”
此刻,她又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提到“求娘子放良母亲和妹妹”。
她想瞒住自己重活一世,又不想让楚王再多怀疑,不免还是紧绷起来:“他们、他们说,‘纵有风险,一个人头怕也够了’。”
这个解释,足够了吗?足够让楚王满足了吗?
“所以我知道,她心里已经不介意我死。我强求留下,只会让她更厌烦了我,更无立锥之地。”
为什么上一世的她,没有再多一些耐心,再多听几句,便能知道,霍玥对她的真实想法?
是不敢吗?
为什么如此软弱?
她深深地低下头,不愿把这一刻的悔恨暴露在楚王面前。
但看在楚王眼里,便是她已到极限,抗拒去细想那一刻的痛苦。
遭到背叛的痛苦。
“我知道了。”
他语气依旧疏淡,虽不再带着常有的嘲讽,说出的话却也并不动听:“她饿着你的时候,你就该看清了。”
不,青雀心想,那时才是晚了。
她不能说的上一世,在她和楚王之间造成了一些不能解释的误会。她
莫名地有点想笑。
不过这笑有些不合时宜,她忍住了。没忍住的,是一个在她心里盘桓了两日的问题:“殿下是怎么看出我被饿过的?”
难不成,他也有火眼金睛?
但话音才落,她心里就生出后悔。
若楚王起了兴致详查,或许会查到这一世的她根本就没受过长达数月的饥饿,反而从被选到霍玥身边起,就一直是随着主人吃穿,或许说一声“锦衣玉食”也不为过。
他会不会以为她说谎,进而猜测,她其实是个满口谎言的、不值得相信的人?
而此时后悔已晚。
片刻沉吟后,楚王已经开口:“边关苦地、战乱之时,多得是挨饿受饥的人。”
他说:“你看饭菜的眼神,和他们一模一样。”
青雀一时沉默。
她的人生,从生到死,从上一世到这一世,都只是在京城的几座府邸、几所院落里打转。这些院落和寒冬京郊里那间丈尺之地的房屋,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而楚王,他从出生起,就拥有更广阔的生活、更开阔的视线,让他上能看到天子之威,下可看到黎民百姓。
这一切的区别,从一开始,是因为他生而是天潢贵胄、圣人之子,而她,只是奴婢和奴婢的孩子。
她似乎应该像不服霍玥和宋檀一样,也不服他的冷淡、高傲与嘲讽一切、目空无人。她会想,如果她也拥有霍玥和宋檀的出身,她做得未必比他们差,甚至会比他们更好。
可楚王,这个将饥民的眼神记在心里的楚王,这个征战南北平定四疆的楚王……
京中有那么多皇子、亲王、郡王,那么多的功勋后裔、文臣武将,为什么只有他做到了平定东夏?
青雀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
他也在沉默。
他没有再看她,眼神放空,不知正想什么。或许是西凉,或许是东夏,也或许,是姜侧妃?
青雀也不知道,她该不该希望,楚王是在想她的身契。
她当然不想身契一直留在霍玥手里。可如果楚王真去要了身契,会不会一并牵扯到阿娘和逾白?
烛心“噼”地爆了一声。
“殿下!”有人在十丈之外高声回话,“贵妃娘娘派人来了!”
青雀立刻站了起来。
“谁?”楚王命,“让他进来。”
昭阳宫来的是一位云贵妃身边的亲信女官。她低着头迈进房门,一礼后便回道:“大姐儿发了高热,娘娘请殿下立刻入宫。”
“怎么突发高热?”楚王站起身,“昨日不是还好着。”
“这里不便细说,还请殿下先入宫为好。”女官道。
楚王没再多问,几步走出房门。
女官忙跟上去。
但这里是新来的娘子的屋舍,出门之前,她不免向后多看了一眼,正撞见新人抬起的脸。
这、这——女官的脸顿时失去了镇定恭谨,嘴张成了一个很大的圆——这人不是——
这是青雀到楚王府后,见到的最夸张的震惊表情了。
到女官走远、看不见房间里的时候,她没忍住,侧过脸,轻轻笑了一声。
侍女们围了上来,恭声问:“娘子现下要做什么?是沐浴,还是?”
“先把我的画再添几笔。”青雀心里高兴,只是碍于大姐儿正发高热,没有表现出来,“然后再洗澡。”
这还是她来楚王府后,第一次自己过夜。
虽然与楚王欢好很快活,没有一瞬不在快乐,她也喜欢和他同寝,可与他同处一室,她总是还会有些不自在的。
他不在,她就不必从用过晚饭就等着他“宠幸”,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误了他的时间,甚至招来祸患。这个晚上,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什么时辰睡就什么时辰睡,所有时间都是她自己的。
多好啊。
画下今晚的最后一笔,青雀端详了片刻,正在想明日该怎样落笔,有人快步进来回道:“娘子,柳孺人来了。”
“快请!”青雀忙说。
她迎出去,柳莹也快速地走过来。
四手交握,不待青雀相问,她已开口说:“听闻宫里来了人,殿下就走了。若是宫里这次来人与大姐儿有关,不知娘子方不方便透露一二。若不方便,我也不愿为难娘子,只当我没来过。”
“这……”
青雀想一想,握住她的手向里请,一起来到严嬷嬷面前。
柳莹心领神会,当着严嬷嬷的面,又把话问过一遍。
“原来是为这事。”严嬷嬷叹道,“是该告诉孺人一声:大姐儿发了高热,所以娘娘叫殿下立刻入宫。”
“原来如此……”柳莹喃喃。
“那位女官没说大姐儿是为什么病的,但没有特地去找孺人,想必和你无关。”青雀宽慰道。
“只盼着大姐儿能早些养好。”柳莹点了点头,颇有些心绪重重。
她并不多留,连番道谢后,便告辞回去。
青雀坚持送她到院门。
“方才,真的多谢你。”虽然已经道谢了数次,柳莹仍然觉得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我——”
“孺人不必再客气了。这于我,不过举手之劳,也并不是我告诉的孺人,却或许能让孺人安心睡个好觉。”青雀低声,“我……再说几句逾越的话:选孺人抚养大姐儿,是殿下和娘娘定的。现在人还没来,有什么事,应也与孺人无关……别太烦恼了。”
“我明白,我明白……”柳莹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我去了,你也快睡吧。”
正是起风了。
“夜里凉,别为我冻着了身体。”
青雀目送她走远,回房沐浴,准备安寝时,楚王已在大姐儿的床前看了许久。
这个还不满三周岁的孩子,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她;这个宋权的孩子,生得和她母亲已有六份相像;这个烧得满面通红、嘴里含糊说着梦话的孩子……
“上午才说要送她回王府,下午就烧成了这样。”云贵妃轻声说,“你父皇要来了,你想好怎么说话。”
皇帝果然很快到了,来得比云贵妃预料的还快。她忙迎过去:“边防大事要紧,我们又让陛下烦心了。”
“不必说这些话。”皇帝摆手,快步走入大姐儿房中,边问,“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是忧虑惊惧之故。”
在母亲回答之前,楚王转身下拜:“是儿臣无能。”
皇帝脚步一顿,看儿子又跪了他,稍有些惊。
“哪里是你的不是!”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他忙道,“这,哎!这也是、是她自己的母亲做的孽!”
“阿昱,”云贵妃道,“先让陛下看看孩子吧。”
楚王站起身,立在一边。皇帝对他点点头,向孙女的病床走过去。
这个孙女,和他最小的儿子差不多大。
两三岁的孩子,喜怒哀惧,做不得假。不管她是不是怕回楚王府,总归,是一定不敢离开昭阳宫的。
“不然,就等她再大几岁……何必着急。”
皇帝四处看看,抬起手又放下,最后,只给孙女掖了掖被角:“柳氏到底身份低了些,还是得有个可靠的人照顾她。”
“等她好了吧。是去是留,看孩子自己怎么想吧。”
云贵妃从侍女手中接过湿棉布,找出大姐儿的手,轻柔地擦拭她的手心,又叹:“其实,这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无非是在这里住得熟了。”
虽做过二十几个孩子的父亲,但对照顾幼儿,皇帝的确不甚熟悉。
爱妃给孙女擦手降温,他怕添乱,不敢接手,便还是看自己长大了的儿子:“大姐儿这样,不如,让宋家的人来看看?”
云贵妃手上动作不停,也并不看他们,却竖起耳朵听儿子会怎么答。
“宋檀是她亲舅舅。只是他身为外男,独自入内宫不便,还是叫霍氏来。”楚王道。
这一个“只是”,听得云贵妃眉心跳了跳。
而皇帝已欣喜开了口:“是、是!有亲舅母来,也是一样!”
“那我这便派人去康国公府,让霍氏明日过来?”云贵妃请示。
“都交给你!”皇帝宽慰地笑着。
“恰好,我还有一件事,想托阿娘问霍氏 。“楚王突然说。
“什么事?”云贵妃忙看皇帝。
“你说。”皇帝命。
楚王不想称青雀是“江氏”。但父皇阿娘对她还不熟悉,又在议事,直呼她的名字便是贬低。
“康国公府送我的,江氏,是霍氏的陪嫁。”他语气僵硬,“但已经四日,宋家却还未有身契送来。”
他道:“还请阿娘替我问一问。”
“姜氏?”云贵妃一惊。
“姜氏?!”皇帝也微微色变。
父母的反应,在“江氏”二字说出口时,楚王就预料到了。但,即便知道他们会误会,一股燥意还是难以避免地涌上他眉心,让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不是‘姜’。”他说,“是‘江’。”
“‘一江春水’的江。”
两句话的时间,足够帝妃从误解中回神。
可即便此“江”非彼“姜”,云贵妃的神色依然隐隐透出警惕,而皇帝同时说出了她心中所想:“这也太巧了。”
他兀自琢磨:“怎么就都姓‘江’呢。”
“那也要问霍氏和宋家。”楚王语带轻嘲。
云贵妃连忙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许再说。
转向皇帝,她轻声开口,却是在替霍氏说情:“霍氏那孩子从小也常来宫里,我看,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或许就是忘了。待我明日问她一声,把身契拿来就是了。”
“都多大了,二十几了,还是‘孩子’?”皇帝便说,“都成亲几年了,学会给人送礼送人求和了,却不知道一并送身契!便是真忘了,四天还没想起来?那我倒要问一问霍家的家教!”
“陛下别太生气。”云贵妃忙说,“那孩子——若我没记错——才二十岁,比阿昱还小两岁呢,怎么不是孩子?她又是永兴侯老夫人亲自养大的,教养必定错不了,一定是有个缘故,才没送来。况且,她是宋二郎的夫人,陛下这么说,不是也让他难堪吗。”
皇帝正是不想怪宋家,才顺着骂到霍氏头上。
可经贵妃一提醒,他便不能忽略,霍氏亦是太后血亲,正是太后亲妹妹的孙女。
永兴侯老夫人,正是他的亲姨母。
无言片刻,皇帝无奈叹气:“宋檀这……哎!”
“这孩子,往日看他聪明,竟在这事上糊涂。”他叹道,“明日,你把霍氏好生教导教导,让霍氏回去,把这话也告诉他。”
“连家中些许小事都粗心至此,让朕怎么——”摇了摇头,他没再说下去。
“是。”云贵妃也并不追问皇帝的未尽之言。
她只又说:“毕竟霍氏年轻,怕不经事,既叫了她来,不如把宋二郎一并叫进来吧。也省得她回去传话,有什么遗漏、添减,叫宋二郎误会,反倒辜负了陛下的苦心。”
“这倒也是。”皇帝便说,“就这么办。”
毕竟朝事疲惫。他再陪了孙女片刻,便被云贵妃请去安歇。
楚王独自在大姐儿病床前坐了一夜,并不知道那名叫他进宫的女官,择机对母亲回禀了“江氏”与“姜氏”有八分相似的容貌。
他也不知道,皇帝寅正起身、预备早朝的时候,云贵妃用隐隐不安的、强装镇定的语气,半吞半吐对皇帝说着:“只姓氏同音,还能说一句‘巧’,可连容貌都有七八分像,偏还是宋氏本家送的丫鬟……这也太过于巧了。那江氏既和姜颂宁如此相像,怎么姜颂宁才入王府的时候,宋氏不把她也接过去?虽然这样手段是毒了些……先试一试,也总比直接让姜颂宁母子双亡惨死的好。这还能说是宋氏大家出身,身有傲骨,旁人再多也罢,只不愿接江氏进府争宠。可宋家既有心求和,又怎么偏把这个人藏了一整年呢。”
“如今阿昱爱着她,好容易人才有些精神,”她克制地叹了口气,“我想了这一晚上:只要她人老实安分,不起坏心,陛下和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如日灯烛里,皇帝坐在床帐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接过爱妃递来的棉巾,半晌,他轻轻应下:“也罢。”
……
下午,当霍玥和宋檀分别从康国公府和中书省被叫到临华殿时,楚王已不在大明宫里。
夫妻二人恰在昭阳宫门前相会,谁也不知云贵妃为何突然叫他们来。
宫禁重地,岂敢多言。
宋檀深深低着头,一眼也不敢多看身旁宫人和四周景象。
临华殿台阶虽高,却不比含元殿、紫宸殿的巍峨。可他脚步还算轻松,心里却愈发沉重。
云贵妃一向注意不与外臣过多往来,从前他还是楚王舅兄的时候,都不曾受过云贵妃相请。如今宋家与楚王结下深仇,不过看似和解,云贵妃却把他和阿玥一起叫来……究竟是何目的?
入殿、参拜,云贵妃声音温和叫起他们。
“陛下令我传你们来,原有几句话要说。只是大姐儿病着,你们是亲舅舅、亲舅母,先去看看她吧。”
大姐儿病了!
宋檀立刻就想问孩子是怎么病的,严重不严重。
可这话太像质问,又立刻有女官过来请他们走,他只好按捺疑问,先同那女官出殿。
一路上,女官倒解释得详细:“姐儿这一病却不是偶然。原是娘娘看殿下有了些精神,便请示了陛下,要送姐儿回家,可姐儿舍不得这里,一怕就烧起来了。昨晚殿下守了一夜,姐儿已经退了烧,两位倒不必心急。”
听过这话,宋檀心中焦急并未稍减。他也并不认为楚王收下青雀,便突然对大姐儿多了父爱——他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做戏。
而霍玥立刻就想到了自家四妹妹,想到了她和祖母前夜商议的大事!
楚王府里无人能抚养大姐儿,不正可以提起给他选新妃的事吗!既适合做楚王新妃,又方便照管大姐儿、能让宋家也心安的人选,除去永兴侯府的四姑娘,还能有谁!
但这话绝不适合现在提起。
霍玥恭敬守礼地跟着女官来到大姐儿住的偏殿。
孩子还在睡着,小脸有些苍白,两颊是不自然的红,看得她心里一叹。
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
两人静悄悄看过孩子,又静悄悄出了偏殿。
当女官再引他们回正殿时,他们很快又紧张起来:
陛下有什么话,一定要贵妃娘娘亲自对他们说?
“霍氏,”云贵妃直接问,“送去楚王府的江氏,是你的陪嫁?”
“江氏”两个字,让霍玥有片刻发怔。过一时她才反应过来,青雀是姓“江”。
“是妾身的陪嫁。”她忙答,又忐忑问,“不知、不知是她犯了什么错……”
“倒不是她有不是。”云贵妃一笑,声音依旧轻柔,“是你。”
霍玥大惊,猛地抬起头:“娘娘?”
宋檀也忙看妻子,只不敢看云贵妃。
两人都慌忙站了起来,要下拜请罪,云贵妃却在他们拜下之前笑着说:“不必这样,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要劳动昭阳宫贵妃亲自对他们说?
宋檀不信,霍玥也不信。短短几个呼吸,霍玥已将青雀可能在楚王府犯的错想了几遍。
但云贵妃再次张口,的确说的是她:“既是你的陪嫁,江氏的身契一定在你手里了?”
霍玥猛地一颤。
“娘娘,是!她的身契是在我这。”
已经被当面问起,她只能承认,终究下拜回道:“请容妾身回禀:送人给楚王殿下,本非妾身与二郎早早筹划,只是当日临时所想。殿下十五那日驾临宋宅,三更即回了王府,江氏虽是十六日一早才走,也走得匆忙,妾身当时便没想起身契的事。过两日虽然想到了,又恐再惹殿下动怒,尚无机会把身契送去。恰好娘娘今日问起,妾身……妾身便请娘娘再派一女官、内侍到宋家取走身契,交还给
楚王殿下,方才使此事圆满。”
她拜下时,宋檀已一同拜下。待她说完,宋檀又连忙开口补充:“但想来这点小事,怎好再劳烦娘娘,还是臣送去楚王府,当面对殿下解释的好。”
看着他们,云贵妃轻声一叹。
“都说了是一点小事,看把你们吓得这样。”她示意左右去把人扶起,“连陛下都只说,你们是太粗心了,让我教导教导便是。至于身契,也不用宋二郎多走一次了。”
“琼枝?”她唤人。
“娘娘。”
“你随他们去康国公府,把江娘子的身契取来,拿给阿昱吧。”
“是。”
……
昭阳宫的女官到了就走,态度依旧是无可挑剔的恭肃谦和,可留在家里的宋檀、霍玥两人,心情却全然不像当着女官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
玉莺和紫薇替霍玥拆卸冠钗。
凌霄替宋檀换下官服、摘下乌纱。
宋檀的心不静,就觉得身前丫鬟的动作又粗糙又慢。挥开这丫鬟的手,他自己把官帽一扯,帽檐勾下几根头发,疼得他“嘶”的一声。
“真是诸事不顺!”他把官帽拍在几上。
“还有什么不顺?”霍玥冷声问。
“怎么——”瞥见镜中妻子娇艳的冷脸,他收了收怒气,放低声音说,“怎么就把身契给忘了呢。”
“突然送的人,一时怎么想得起来。”霍玥转身,双手搭在椅背上看他,“你不是也没想起来吗。”
四目相对,不过片时,宋檀的神色就更软了下来。
“罢了,都过去了,倒也不必再提。”他拍了拍帽子顶,在一旁坐下,“我只怕陛下也以为,你我是故意不给身契。”
“你也太担心了。”看见他神色变化,霍玥心里一松,“若陛下当真以为你我窝藏祸心,还等着云贵妃和咱们说?云贵妃今日的说辞也未必全然是真,说不准就是她挑唆陛下不成,只能用话压一压咱们。”
她又嘀咕说:“那楚王也是,早不要晚不要,一句话的事,偏偏要说到陛下和贵妃面前。也不知他突然弄这一出是为的什么。”
是要给青雀请封吗?
宋檀手敲着茶几的漆面,沉入思索。
直到霍玥脱去了全身入宫的吉服,换好了家常衣衫,他才幽幽一叹,轻声说道:“只要陛下不疑心……就好。”-
日暮眨眼即至,日光隐入云层。又是一天将过。
青雀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她只是上午和柳孺人改了改画,下午和张孺人三位逛了一会花园,这一日竟然就要结束了。
“我怎么觉得……”扶着碧蕊的手踱步回云起堂,她试探着,轻声提问,“好像柳孺人和张孺人三位,不算熟悉?分明同居一府三四年了。”
上午,柳孺人早饭后便至,带了她拿手的桃花酥和杏仁酥。一刻钟后,永春堂的侍女来说,张孺人三位请她去远香亭赏杏花、放风筝。见柳孺人似乎不愿去,她便和三位约定了下午。
果然,用过午饭,柳孺人便告辞去了,下午并没有过来,也没有去花园。
而张孺人三位,也并没有多问,柳孺人为什么不来。
好像她们默契地并不同时与她作伴。
“倒也……不是不相熟。”碧蕊斟酌着说,“是……从前宋妃还在的日子,张孺人与薛娘子、乔娘子格外敬重宁德殿,柳孺人又性情安静,入府后便醉心书画,并不热衷与人相交,所以几位往来不多。”
青雀听明白了:
张孺人三位与宋妃不睦,柳孺人若求自保,想过安静的生活,自然不会随意与三人交好,得罪宋妃。三人又都是宫人出身,情分先比旁人不同,柳孺人却和李侧妃一样,是圣人与贵妃从秀女里择选赐下。如此,又无人主动示好,自然至今不熟了。
“那,柳孺人和李侧妃呢?”
“这两位的往来也不多。”碧蕊照实道,又主动说,“还有袁孺人,从前住在宁德殿,后来又只随着李侧妃住,倒是真与众位不熟。”
一问一答,很快回到云起堂。
碧蕊才要唤人服侍娘子沐浴,守门的侍女已忙忙说道:“殿下两刻钟前就到了,正在里面等着娘子呢!”
楚王从宫里回来了?
青雀忙加快脚步走进去,又在心里否定自己:
楚王府这么大,京城天下,哪里他去不得。他或许早就出了宫,只是人在别处,她怎么能理所当然地想,楚王出了宫,就一定会立刻来找她?
“殿下?”
她迈入房门。
“过来。”
楚王的声音在东面书房。
已经掌了灯,烛光和窗外残余的晚霞一同照亮了靠窗的书架。楚王站在书架前的长案旁,手边是她上午和柳孺人改过的花与鸟。霞光淡淡打在他额角,他眼底些许的青黑,便更有些明显。
“玩得高兴?”他没有看她。
“高兴。”青雀走上前,“府里花园这么大,才逛了十之二三,再细看十天也看不完。”
“高兴就好。”他伸出手。
青雀怔了怔,才看到他递出来的是个光洁无饰的木匣。
匣子很轻。她双手接过,不知该不该打开,便攥在了胸前。
“给你的。”楚王的手按在了那只灰扑扑的雀上,“不看看?”
“哦!”青雀慌乱绕到长案另一侧。
匣子没有锁,按住暗扣就自动弹开。青雀手一颤,看见里面是几张叠起来的纸。——是她的身契吗?
好像……不是。
她见过身契,身契不是这么写的,这是……这是……
是一份户帖。
户主是她。江青雀。二十岁。生于景和六年,六月廿一。居地……居地——
青雀抖着手,打开了第二张契据。
这是一份房契。房主的名字,也是她。
是江青雀。
她理应感到惊喜。
从今日起,她便不再是奴婢“贱籍”,而是大周的良人、寻常的百姓。她有了写着她名字的,甚至能让家人一起居住的房屋。那或许会是她的家,她做梦都想要的,真正的家。
她也的确感到惊喜。
可与惊喜一同袭来的,是无边的恐慌。
这份厚恩、这份厚赏,是楚王随手的给予、随手的恩赐。
既能随心降下恩赐,便能再随意收回,甚至从她这里,取走更多。
在霍玥身上,她已经体会过了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念天翻。
而面前这个男人,他爱之欲其生,恶之令其死,她都清楚。
她很清楚。
“礼聘你入府的规矩,已叫长史去办了。”楚王随意地说,“你既来了,总要名正言顺。”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这是怎么了?
楚王疑惑看过去。
他点在雀头上的手一顿。
叫长史消去奴籍、办理户帖、更改房契时,他预想到了青雀可能会有的反应。她应该会惊讶地谢恩,也可能会喜极而泣,或许一整个晚上甚至几天、十几天都在欢喜,反复向他或别人确认是否为真。至少,她一定会高兴。
在不算长的人生里,他有过太多给予,对旁人感激的模样,他已经过于熟悉。
他没有想到……她会如此。
楚王绕出长案,站到了青雀身前。
她蹲在地上,深深地埋着头,藏起了脸。她无声地颤抖着,当然不是在笑,应是在……哭。
这是,高兴吗?
不解地看了片刻,楚王屈一膝蹲下身,手轻轻地、轻轻地,带着试探,抚上了她的肩。
第24章 短暂的好时光“太医,现在就请。”……
温热的掌心触碰到肩头,熟悉的热度让青雀又控制不住地一抖。
完了。在无比的恐慌中,她忍不住想。她搞砸了,她的反应错了。如此厚恩,即便一时想不出回报之法,她也至少应该当面道一声谢,而不是一句话都没有,就缩在这里……哭。
哪怕这不是赐予的“恩”,只是他人的情谊,只是一份“礼物”,这样用了心的礼物,难道不值得
她真心实意的感激?
她却在因旁人给她的伤害和他对旁人的复仇哭!
握住袖口,青雀想抹掉眼泪。可她的手僵得像石头,手臂又疼又麻像被人打过,根本不由她指使。
她知道自己还在怕。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怕。
她想张开嘴,至少说一声,“我很喜欢。”
可她的嘴也好像被粘住了,一用力,只能听见牙齿在“咯咯”地撞。
这样的反应,或许会让人起疑心的。
可能,她短暂的好时光,今日就要结束了?
真快。
在自己身体围成的昏暗里,青雀用力闭上眼睛。
但此时,另一只手,又环住了她另一侧的肩头。
他轻轻用力。
于是,有些茫然地,青雀跌入了这个宽阔、坚硬的胸膛。
她的手垂了下去。
她的脸贴住了楚王的衣襟。
她的眼泪,在墨色的衣料上,带过一片湿意。
似乎不是错觉、更非虚幻,在自己因惊惧而剧烈的心跳声中,她听见了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随后是无言的沉默。
在做出似是“安慰”的举动后,楚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开口——没有指责、没有怪罪,也没有关心和宽慰。
甚至他的手也悬空着,只有手臂松松搭在青雀肩头,全然不似夜晚里一样纠缠亲密。
但在这无声的……包容里,青雀渐渐收住了泪水。
她的躯体不再僵硬发麻,双唇也似乎重回柔软。
试着张了张嘴,她发出了几声没有意义的声音。
“嗯。”楚王应她。
“殿下?”
哭了太久,即便没有哭出声音,青雀的喉咙也闷得发哑。
“嗯。”
“我,”她清了清嗓子,想让声音更清楚,“我很喜欢殿下送的东西,我……”
“高兴吗?”
青雀一怔。
“高兴……高兴!”她急忙重复,“殿下,我——”
“高兴就好。”
楚王直起半身扶她:“叫人拿润喉糖,今晚少说话。去洗澡、换身衣服,回来吃饭。”
“……是。”
青雀应着,又想哭了。
扶着楚王的手站起来,垂着脸,她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方素帕。
她接过手帕,捂住脸之前,又看见了他墨色衣襟上,她留下的蜿蜒泪迹。
侍女们很快进来,将青雀送入浴室。
温暖的、带着香气的水包裹了她。她把整个身体都沉入水下,唯独露出脸。
举起双手,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张只有暗纹的素色方帕,看手帕上的每一根线、每一条云雷纹。
素帕边缘,晕出了茸茸的烛光。
“这手帕……”碧蕊小声问,“奴婢拿去洗净,再给娘子?”
“那就,有劳你了?”青雀小心把手帕叠起来,交给她,不忘叮嘱,“晾干一定立刻拿给我,别给别人。”
“娘子放心。”碧蕊双手接过,又忙笑道,“什么‘有劳’不‘有劳’,娘子说这话,我可担不起。”
“娘子信我,是我的福分呢。”她说。
沐浴结束了,侍女们用柔软的棉巾包裹住青雀的身体。这棉布是淞江所产,细密光洁,绝无可能伤了宫中王府女子细嫩娇养的肌肤。可她心里好像钝钝地、扎了一根不算太疼的,又让她不能忽视的刺。
“娘子信我,是我的福分。”
不久之前,相似的对话,同样发生过在她身上。只不过,现在,她是听的人,那时,她是说的人。
听的人是霍玥。
但这一点联想带来的刺痛,在回到堂屋看见楚王时,就在青雀心中自己消解了。
还不到她的女儿暴露于人前的那一日,她就不能确定那时自己是生是死,倒敢把自己比作霍玥。
霍玥会被当作礼物送给天家权贵,惊忧自己已经怀了“新主人”仇家的孩子,恐怕命不久矣,只能数着时辰过活吗?
“殿下。”
青雀坐在同样换过一身衣衫的楚王身边。
“嗯。”
虽然洗过澡,也冷敷了眼睛,可她眼下还是有些微红晕未消,一双眼睛里也仍有朦胧的水汽。
多看了她几眼,楚王蓦地移开视线,手便伸向了酒杯。
不过,最后,他也只轻抿了一口,便克制地放下。
这个夜晚依然没有太多交谈。
用过晚饭,青雀没能忍住迟来的激动,将户帖和房契看了又看。
“永宁坊雁巷自西第二所”,共是前后两进院落,内外二十一间房屋,写得清清楚楚。
若是阿娘和逾白今后真能脱离奴籍住在这,不必再受人驱使,更不会被强迫做哪个“公子郎君”的妾,该有多好!
她好想见见她们。
活着,活下去,见见她们。
二更了。
侍女们悄然退出,卧房里又只有青雀和楚王。
收整心情,坐在床边,青雀以为她会迎来一夜的欢爱。
可楚王站在她身前,只是用指尖碰了碰她的脸。
“睡吧。”他的脸在暗处,神色是有些暧昧的冷硬,“今日不累吗。”
“其实……不累。”
青雀抿一抿唇,只觉得才涂上的唇脂又已有些干涩,于是,她舔了舔下唇:“殿下……”
她没能说完。
楚王的指腹按在了她舔过的那一小块濡湿上,向下一捻:“不勉强。”
他轻声一笑——或许那是笑:“明日……”
片刻之后。
青雀缩进被子里,感觉到两颊格外的烫-
一场缠绵了两三日的春雨,让天气倏然转凉。
在这样雾一般时断时续的细雨里,风筝自然是放不成了。雨中的花木虽别有一番风姿,却赏过半日,便觉寒凉侵面。尤其生育过的张孺人,受不得凉,不过一个多时辰,便遗憾告辞,回了房中。
又两日,永春堂的三人相继来了月事,不再约青雀出门。
青雀去看了她们一次,见到了咿咿呀呀正学读书的大郎。
这孩子生得清秀可爱,穿着碧蓝的袍子,身上、手上、脸上都打理得干净,不见一点儿两三岁孩子惯常跑来滚去沾染的污渍。他被教养得懂事知礼,问了声“娘子好”,就安静在旁站着,接了礼物道谢,也不急玩耍,一双眼睛乌溜溜的,专等母亲发话再动。
看见别人的孩子,青雀难免又想起自己的孩子。
想起她从出生就被抱离了身边,没能自己抚养的两个孩子。
女儿应已在她腹中了,那,儿子呢。
那个为追他姐姐,才十三岁,就被霍玥和宋檀打断了腿的孩子——她一直避免去想他。
“不过寻常歇息几天,倒劳妹妹来看我们,又破费送他东西。”张孺人亲热挽着青雀坐,命大郎,“回房去玩吧,小心不许把人家的心意跌坏了。”
得了母亲的话,大郎拿着礼物,再次道谢,一溜烟就跑出了堂屋。
张孺人和薛娘子乔娘子都含笑看着他的身影,又连声叮嘱奶娘看紧些:“外头地滑,不许他出去。”
“娘、二娘、三娘,我知道!”大郎远远地答。
“孺人把孩子养得真好。”青雀真心赞道。
说起孩子,张孺人有无数的话。
她本是怕大郎在客人面前失礼,惹了厌烦,才叫他自己去玩。现在虽是江娘子主动挑起的话,也怕她听多了想起那夜的尴尬,只尽量挑趣事说着,薛娘子和乔娘子也时不时多添一两句。
她们每个人都对大郎的一切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曾经——上一世——青雀也以为,她和霍玥,真的会像姐妹一样,心无芥蒂,一起抚养“她们”的孩子。
她没在永春堂留太久,礼数到了,便不再打扰三人休息。
碧蕊撑着伞,伴在她身边一同回房。
她不免又和碧蕊说起:“大郎叫薛娘子和乔娘子是‘二娘’‘三娘’,好像真是她们三个一起的孩子似的。”
“虽然不是亲的,倒也真和亲的不差太多。”
犹豫了片时,碧蕊稍稍凑近娘子,附耳说起府里的往事:“其
实,当年殿下在宫里,按规矩是赐下四个侍寝宫女。我虽不知详细内情,但似乎殿下只收了张孺人一位,便入军中出征去了。后来,殿下回京开府,还说要把几位放出去嫁人,最后只出去了杨娘子,薛娘子和乔娘子都情愿留下。这些年,我也未曾听得殿下留宿两位娘子房里。”
即是说,薛、乔两位娘子都很难再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更愿意一同抚养张孺人的孩子。
“原来如此。”青雀点头,对碧蕊笑,“多亏有你,否则,我不知实情,将来说错什么话,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呢。”
“一两句话罢了。”碧蕊忙说,“不是我,将来也有别人告诉娘子的。”
她既愿意亲近,青雀当然不会拒绝。
其实,不算楚王,碧蕊和芳蕊才是这楚王府里最先与她相识的人,她心里对她们两人,也有不一样的情分——虽然这点情分,未必能经受住风雨。
“说来,好像你和芳蕊,都是从外面入宫的。”路还有段距离,青雀便趁机问起了碧蕊的家人,“从前在宫里是不方便。如今出了宫,家若离得不远,往来倒方便些?”
楚王府的侍女仆从,按例每年都有一定的假期。若想出府看望家人,向上回禀也不算繁琐。
碧蕊有片刻默然,旋即笑了笑:“不瞒娘子,我入宫那年是七岁,和家里十三年没见了,别的都记不大清,只还记得当日公公给爹娘钱,一个人是十贯,比人牙子多五贯,他们高兴的很,看我走了,也没流眼泪。卖了我,足够全家一年的用度,就不用再卖别的孩子了。”
搂住了她的肩,青雀没有再问下去。
生来就是奴婢,和被亲生父母卖掉成了奴婢,无需去比较谁更凄惨。
她又在想永春堂,想三人无间的亲密。为什么同样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薛娘子和乔娘子就能把张孺人的孩子视作己出?是因为她们地位更低,只能依附张孺人过活,所以不会心有芥蒂?
从被选为楚王的侍寝宫女,到张孺人生下大郎,她们亲密同住的时间,至多不过六七年,远远短于她与霍玥的十五年。
“娘子,这么快就回来了?”严嬷嬷笑着走出房门接人,说道,“我和李嬷嬷方才还说,恰好这几天娘子有些空闲,娘子的月事又快到了,很该请位太医来,给娘子诊诊平安。若果真有一二调养之处,也好趁早调理起来,方不使小事拖成大事了。”
——还不到一个月,但过了半个月的孩子……会不会被太医诊出喜脉?
青雀心口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可迈入房中,接了茶润口,再面对两位嬷嬷时,她眉头舒展,眼中惊喜,笑容无比的自然亲切:“多谢嬷嬷们想着我。我自己就想不到这些。”
“若要请太医,就尽快吧。”看着外面朦胧如雾的天,她呼吸平顺,吐气清浅,“不如,现在就请?”
第25章 无可奈何时隔二十几年的第一个音。……
青雀回来得早,现下辰时刚过,确实来得及请太医诊脉。
嬷嬷们去安排,她且不用换下出门的衣裳,便来到了书房。
书案上整齐放着几卷书,还有一叠抄写的纸,上面是端正的蝇头小楷。
昨日,青雀和柳孺人一起坐在书房外间的榻上,抄写从宫里借来的古籍,边看、边抄、边讨论,一整日只抄了十几页,还有大半没写。
每当借到孤本、古籍,柳孺人都会亲手抄下一册珍藏,以便将来查阅。现下和她有了往来,知她也爱看书,柳孺人便将古籍亲手带来,借给她看,替她解惑,这才第一日。
宫内限期一个月归还书籍,至昨日,还有半个月。
柳孺人还对她说:“我已经抄完了。你来不及,到时还可以看我的。我那还有许多书呢,都是这几年抄的。”
她还能抄完这卷书吗?
新抄的两页纸墨迹未干,太医院的周御医便被请到了楚王府。
青雀也被送到帘帐中隐去容颜,只留一只手在外,请御医诊脉。
众人鸦雀无声。
青雀觉得她的心跳有些过快了,怕影响医生的诊断。但帘外的周御医并没请她放缓呼吸、平复心情,只是恭声请她换一只手出来。①
终于,诊脉结束。
帘帐内,青雀用力闭上了眼睛。
“夫人的身体,极好!”周御医声音带笑,在帘外站了起来,“依下官看,夫人无需调养,只管照常生活,喜信不日便会到了。”
“这话倒是新鲜!”李嬷嬷笑道,“还从没听太医们这样说话呢。”
“并非下官扯谎,实是这位夫人身体强健无恙,强要进补,反而不美。”周御医笑道,“但,这也只是下官一家之言。府上谨慎些,再请众位院使、院判前来诊脉也好。”
当着本人,李嬷嬷自然不会说还要再请人来,只和王府的属官一起把御医送走。
严嬷嬷从帐中接出青雀,满面的喜色,笑道:“可见娘子福泽深厚,这一两个月间,一定就有好消息了。”
“借嬷嬷吉言。”青雀也笑。
不知半个月后,她真正诊出身孕的时候,严嬷嬷是否还能笑得这么欢喜。
今天没有诊出有孕,并不代表她的孩子,就不是她来楚王府前怀上的。
傍晚,楚王来,两位嬷嬷便回了周御医的诊断。
“怎么不请曹院判。”楚王问。
“这——”
请他向外几步,李嬷嬷面带难色,低声说道:“曹院判和冯御医替……保养了一整年,‘望闻问切’,若要看面色,只怕——”
“我知道了。”
楚王双目紧闭,眉心皱起:“不必再说。”
李嬷嬷立刻噤声。
在外平复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楚王才重新回到房中。
比才回来时,他的神色难看了些。但青雀毫不好奇,为什么说一个太医的事,李嬷嬷却要把他请出去,也并不想知道,他这份变坏的心情,究竟是为谁——只要不是为她就好。
一如平日,楚王府的厨师依旧做出了一桌五味俱全的佳肴。青雀珍惜地吃过了晚饭。
沐浴过后,楚王似无欢好之意。
青雀便将古籍和纸笔都搬到卧房,让碧蕊把灯点到极亮,坐在窗边榻上,继续一日的抄写。
书页翻动的声音轻微,笔落在纸上书写的声音,更是几不可闻。但,就是这样细微的声响,让楚王看了过去。
青雀写得投入,不知他已无声靠近。一边读、一边抄,她落笔很慢。还有些字句她读不通顺,也不解其意,便先另外誊抄下来,等明日拿去瑶光堂,一起问柳孺人。
“‘及凤之成/翠冠云耸/朱距电摇/锦身霞散/绮翮炎发’。”②
一只骨节突出的、瘦削的手在身后伸了过来,指向青雀反复默读的一段文字。
这一声太过突然,她几乎从榻上跌下去——于是,那只手又扶住了她。
这个人!
知道是谁,她来不及——也或许是不能——发作脾气,坐稳,便忙把前面读不大通的也找出来,拿给这个总是无声出现在她身后的人:“殿下既有兴致,不知能不能把这些也给我讲讲?”
“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道理,在她六岁开始陪霍玥上学时,当时的先生就教过她们。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人都重活一次了,她竟然还在践行,虽然,或许是因为无奈。
无可奈何。
烛光照亮了书页,也照亮着青雀认真的双眼。
楚王看着她,也从她眼中看到了模糊的自己。
“坐。”
接过纸页,他视线偏移,垂下眼帘。
……
当青雀把这书的书页翻过了三成,永春堂来人,请她明日一起坐船赏花:“从花间玉人堂到鹿鸣馆,沿岸一路
的景,慢慢赏着,一日都看不完呢。”
当时,柳莹也在,“那明日我就不来了。”她笑道,“后日再来。”
“后日我去找你。”青雀说着,便告诉凝香,“去回你们孺人娘子,多蒙相邀,明日辰正二刻,我必到。”
但柳莹去后,楚王回来之前,严嬷嬷走过来提醒:“娘子的月事就在这两日了,水边寒凉,娘子可要小心些。”
“我知道,多谢嬷嬷。”青雀笑道,“我一定小心着。”
正是没有时间了,她才要多去玩啊。
她也有二十多年没坐过船了。
严嬷嬷其实想劝她别去了。但,想到周御医的诊断,她劝告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不过,第二天的辰正二刻,约定的花间玉人堂里,只有张孺人和乔娘子在。
“薛妹妹身上还不大好,今日不能来了。”张孺人笑道,“咱们且乐咱们的,回去馋她。”
一日的游船、赏花,倒也尽兴。
日暮道别,张、乔二人站在路口,看青雀被侍女仆妇们簇拥着行得远了,才互相看了看,携手同回永春堂。
薛娘子早等了她们一日。
“今儿提没提大郎?”两人一进院门,她就忙问,“她怎么说?”
张孺人没立刻答。
薛娘子便看乔娘子。
“咳咳!”拿手帕掩住口,乔娘子笑问,“姐姐站多久了,不累吗?”
“哎!”看这情形,薛娘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一整日,你们真就一个字都不提大郎?”
“倒不是真一个字都没提,只是没说求她罢了!”张孺人忙道,“况且,是我看,还不到时机。”
她在右扶住薛娘子,乔娘子便忙从左侧伸手,两人一起先同她回房。
薛娘子也只能叹气:“这次不是时机,下次也不是时机,到底什么时候是?”
她道:“大郎是姐姐的亲骨肉,姐姐自己都这样,叫我也不知怎么好了。”
这话含了些责怪。张孺人心里一愧,叹道:“我知道妹妹是为我和大郎着想,为咱们三个想。可我昨儿细想了一晚上,让大郎见殿下这事是急,却也真个急不来呀。”
迈入房中,她细说道:“江妹妹来的日子虽还浅,偏除了咱们三个,又与柳孺人有了交情。那柳孺人因大姐儿的事十分感谢江妹妹,寻常没事就去云起堂,下雨也去,倒让咱们且靠后了。如今只怕柳孺人是真心和她交好,没有私意,咱们却是有事相求,又差了一层。江妹妹既不缺人和她作伴,她性情虽好,我只怕咱们急着把事一说,情分也就到这里了。”
乔娘子听着,忙忙点头:“可不是吗。”
张孺人又道:“何况,她才来的那日,你知道,我已先错了一着,不该急着在她面前提起大郎的。现今情分还浅,虽然她上次来,看大郎不似心有芥蒂,可这么快又提,我也怕她两事记在一处,从此连‘大郎’两个字都听不得了。”
“到底,是我的不是。”她叹,“再有,咱们把大郎带去云起堂,就是在她那里碍眼。求她请殿下过来,殿下就少在她那一日。‘恩宠’两个字,你我或许看淡了一二分,她可才来……”
“进了这府门,谁不想早日有个孩子,就有个依靠?”乔娘子便接话说,“她若帮了大郎,自己不就少了一夜么?咱们一时,又用什么还她呢?”
“正是啊。”张孺人叹,“现在是咱们想靠她,并不是她要靠咱们,她也未必不快有自己的孩子了。”
“还有,”最后,她说得有些犹豫,“其实,我也怕她就算应了,也帮了咱们,却惹殿下生气。”
看向两位同伴,她含糊地说:“这都十天了。她的话若真能在殿下面前有用,少说,她现在也该是孺人了。”
殿下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什么样,这府里的人,谁没见过?
虽然样貌相似,但终究,并不是同一个人。
默默听罢,薛娘子道:“姐姐虑得很是。是我着急了。”
张孺人摇了摇头,含笑握住她的手。
“其实,便不说大郎,咱们难道就没从她那得着好处?”乔娘子此时笑道,“你们看,就算她还没名位,不是她来,咱们哪儿能尽兴放风筝、逛园子、划船?哪儿有这么热闹的日子?同她一起玩,咱们不也乐吗?她又不用人奉承、讨好,没有一点要人伺候的脾气,这还不好?”
“也罢!”薛娘子也笑了,“也好!你这说得也很是!”
“何况,咱们也不是最急的。”一处想通,她旋即就想到下一处,“咱们至少和她有了两分交情,李侧妃却还只见了她那一面。我看,要她和咱们一样,主动去请云起堂,怕是难的。”
说着,她把两人拉近,低声道:“今日你们才去花园,静雅堂就又有人出府送信。离上次她给济南送信才过去半个月,可见,她也坐不住了。”
……
满府妃妾对她的格外关注,青雀当然不是一无所知。
但,就像她不愿为了大姐儿多费心神一样,她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珍贵,她不会随意浪费在不重要的人身上。
今日楚王不在。
晚饭时分,他还没来,青雀当然没有多话地问他人在哪。
恰好,今日花园行舟,听风看叶,乔娘子用才长得有些韧性的树叶吹了一曲《黄金缕》,她便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学过乐器。
背着人,她悄悄让碧蕊去问严嬷嬷,是否能从库房给她取来琵琶与横笛。
这时,乐器当然取来了。除了她要的两样,还有羯鼓、胡琴、扬琴、筝、古琴、月琴、笙、箫……全放在一处,几乎能奏齐一整段长曲。
但青雀只要琵琶与横笛。
用过饭,沐浴前,她抱起了琵琶,还没摆好指法,便蓦地想到从此时算起的十二年前,她八岁,霍玥也是八岁,玉莺比她们大些,十一岁,永兴侯老夫人命家里的老乐工教她们演奏歌舞,霍玥也是站在许多乐器前,笑着对她们说:“我学两样,玉莺学两样,青雀也学两样,再过三年,咱们再学两样,不到及笄,就能把所有琴萧笛笙学个遍了!”
她们当然没能把乐器学完。
长到十岁,霍玥便比年幼时多了许多学堂外的功课。她要同永兴侯老夫人一起应付各家的往来交际,要学着打理亡母遗留的嫁妆,要更多在诗书文章上用心——毕竟,时人推崇的“才女”更多是指辞藻锦绣,而非歌舞动人——霍玥自己,也爱骑射肆意,胜过琴笙烦心。
小姐不学,她和玉莺,自然也没有了研习精进的机会。
十二年前——二十七年前——学过的琵琶,现在,还能再弹出几个音?
弹动第一下琴弦之前,青雀忍住笑,看向碧蕊、芳蕊和其他人:“不管弹成什么样,你们都不许笑我!”
“娘子只管弹就是了!”李嬷嬷从外面走进来,笑着说,“至少,也比咱们什么都不会的强啊!”
“你这话倒不如不说!”严嬷嬷在后面拍她,“娘子快弹吧,别管我们了!”
青雀一笑。
她静下心、颦起眉,手指轻动,拨出了时隔二十几年的第一个音。
第26章 不再见她“混淆了天家血脉,可是大罪……
这声音的确不甚美妙。
青雀磕磕绊绊地弹着,时而拨错半个音,时而按错了一个弦,补救不及,一整段的曲便全乱掉。可她弹得认真,错了一节便重新来过,旁边的人也听得专注。她弹错了,众人便一起屏住呼吸,她完整弹对一段,自己稍稍放松,众人便也不禁相视而笑。
终于,一曲《梅
花引》结束,青雀额角已沁出了细密的汗。
虽然想着,这曲子是为自己弹的,不必在意旁人怎么看,可毕竟这么多人在听,她们和又她日夜相处。弹成这样,她有些不好意思知道她们的反应,便先低头,抽出手帕擦汗。
但拍掌声响了起来。
“娘子的手虽然生了,到底是有底子在!”李嬷嬷笑道,“再多练几日,不怕不成伯牙、师旷!”
“嬷嬷还说这话,我更没有脸抬头了!”青雀“扑”地一笑。
攥住手帕,她抬起眼帘,看见两位嬷嬷面上是真切的笑,并无嘲讽作假。
而几个和她相熟了的侍女簇拥过来,还是与她最熟的碧蕊笑着说:“娘子弹累了没有?我、我们……”
“你们有什么想听的?”青雀笑问,“可我先说好,我会的不多,弹得怎么样,你们也听过了,不许嫌不好!”
“那是自然了!”碧蕊忙说,“不知娘子会不会《阳春》?”
“这个倒也还记得。”青雀想了想,“我试试!”
她回忆着曲谱,先试探着拨出一段,听果然不错,才谨慎加快到正常的速度。
自然,她弹得快些,便又是错了再错。
可众人都静静听着,没人说不好,也没人打扰。
院外的人也安静听着。
这琵琶强弱不明、刚柔生硬,曲调不准,还偶有杂音。若是宫中乐工弹出这样的声音,早被逐出宫门,永不敷用,若是民间乐师所作,方圆百里,他也再不会受到任何一户人家相请。
但弹这曲子的人,不是乐工、乐师。
是他在康国公府,一念……带回来的人。
最后一个音落下,这虽称不上“呕哑嘲哳”,却也绝非愉耳之乐的《阳春》终于结束了。
侍女们欢闹着叫好。
看一眼全无日光的天,楚王轻声一笑,正要走向云起堂,却又听见他两个乳母的声音:
“娘子还会不会《十面埋伏》?这个也热闹!”
“这个倒有些难了。不如娘子再弹一曲《春江花月夜》吧?这个应景!”
连《阳春》都弹成这样,还要作《春江花月夜》?
如此想着,楚王行至院门。
他抬手,示意守门的侍女噤声。
靠在门边,他又听全了这首弹得不易的《春江花月夜》。
“殿下回来了!”
这一声传入堂屋,还聚在一起说笑玩闹、要听新曲的众人立刻起身候命。
青雀也忙放下琵琶,出门相迎。
李嬷嬷带领侍女把用不上的乐器搬出去。楚王扫视一眼这些琴瑟笙箫:“既有兴致,明日找几个先生教你。”
“是!”青雀立刻红了脸,“多谢殿下。”
他是不是听见她弹的了?
他喜欢无声无息地回来,一声不响看她在做什么,已经有过好几次。“既有兴致”这话,还是他上次吓着她的时候她说过的。
琵琶的声音又……不算低。
她还以为,他今夜不会过来了呢。
楚王不明说,青雀怕丢脸,更不好多问。
恰好碧蕊来请她沐浴,她忙忙同她们走,想快把这一页掀过去。
楚王看了片刻她逃走的背影。
“嬷嬷们——”停顿片刻,他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这府里,倒是有段时日没听乐工演奏了。”
说完,他转身的动作倏然顿住。
“是有日子没这么热闹了。”
严嬷嬷笑着,带着小心,语速微慢地回答着他的问题:“江娘子的琵琶是不算极好,可她来了,咱们府里就又热闹起来:划船、赏花、放风筝、荡秋千……这算是江娘子和夫人、娘子们一起乐的。今日又有兴致,弹琵琶给众人听,不怕殿下多想:我们是真喜欢和江娘子一起高兴。听着曲、赏着花,日子不就是这样,才有盼头吗。”
所以,哪怕江娘子弹得不好,她们也是真心的喝彩,并不是谄媚、讨好、敷衍。
李嬷嬷送乐器回来,正听见这些话,连忙站住脚,提心吊胆地等着殿下的反应。
但楚王没有反应。
他只是停在原地,靠住墙壁,安静地站了一会。
侍女端了茶来,忐忑不敢近前。捧着盆巾的几人也默然立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直到楚王自己直起身体,走向浴室,屋内服侍的众人才敢放肆些呼吸。
“你说你,说这些做什么?”打发走其他侍女,李嬷嬷不禁叹气,“不是白添麻烦。”
“若让殿下对江娘子多了心结,以后不来了,”她发愁,“以后,咱们还要和去年那样过?”
严嬷嬷攥起手帕。
“我是,我就是,”她忍住泪意,“咱们乐着,殿下一个人心里苦着,好容易家里不一样了……”
“哎呦,我的姐姐!”李嬷嬷无奈,“殿下好不好,那是你我能管的吗?那是贵妃娘娘和陛下才能管的!你我不过是殿下的奶娘,殿下从前吃了咱们几口奶,如今尊养着,你还真是殿下的长辈了?殿下让咱们做什么,咱们尽心尽力地做,就是不辜负恩德了。至于殿下的心事,贵妃娘娘都管不了,我说得难听些,你又算什么人物呢?”
严嬷嬷艰难应着,到底擦了擦泪。
“再有,你说咱们承江娘子的好,可你那些话,分明是对她不好。”李嬷嬷又道,“虽然咱们只听殿下的吩咐,不管旁人,可若叫她知道了,你平白多得罪一个人,又有什么好处。”
……
从浴室出来,青雀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了。
她来的这些天,和众人日渐熟悉,楚王对她的“恩宠”也不见衰减。虽然楚王在的时候,大家都更安静小心,但总体还是寻常的肃然恭敬,并不像现在这样,人人噤若寒蝉。
青雀便也放缓了脚步和呼吸,悄悄挪动到卧房床边。
楚王仍倚在床边的玫瑰椅上,似乎在等她。
可她坐下,楚王却一眼都没有看她,更没有一句话。
才洗个澡的时间,这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给青雀提示。凭她自己,当然猜不透楚王的心。
这些日子,她在楚王府尽兴玩乐,似乎武陵人到了桃花源一样快乐。可她并没有忘记,楚王府并非真的大同世界、人间仙境。楚王就是这府里的君主。他一怒而众人惧,一安,而众人宁。
青雀只是他的一个姬妾奴婢。
臣民感念君王的恩典,却怎敢妄然揣测君主之心。
“睡吧。”许久之后,楚王发出沙哑的微声。
“是。”青雀听命躺进床里。
灯熄了-
之后的几天,楚王没有再来。
他人不在,赏赐却一日不少送入云起堂。
先是那一晚说过的几个乐工。第二天,是一套进御的宣州笔。第三日,是一桌太白楼精心烹制的,共三十六道菜的酒席——青雀各送了几道给瑶光堂和永春堂。第四日,是胡商带来的一对金铃。
这金铃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悬在檐下,经风吹动,却会一同演奏出一段胡人的乐曲。
已入三月的温暖晚风里,青雀和侍女们簇在窗前,一人拨动一次,将这曲子足足听了大半个时辰。
如此频繁的赏赐,好像是在对她、对王府里的人说:
虽然他人不在,可他仍然时时关注着云起堂。
第五日的赏赐,青雀还不知道会是什么。
一早,她听过金铃吹的曲,便坐软轿至王府东门,又从东门乘车,一径来到了永宁坊雁巷自西第二所。
楚王送她的房舍。
鱼鳞覆瓦、青砖院墙,又是一色青砖铺地。庭院中一株苍翠的松树,映着又高又蓝的天,在繁花似锦如云的春日里格外显得清净。一迈入衡门,青雀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赞叹。
这里和云起堂有些像。她很喜欢云起堂满院的绿意,所以,她也喜欢这里。
跟在她身后的碧蕊和芳蕊四目相视,眼里却都没有能出门玩乐的欢喜。
她们在怕……在担心。
娘子的月事,说是月末会来,但已经入了三月两日,到今天却还全无痕迹。
若真是她们想的那样……
“若真是我们想的这样,”楚王府前殿书房,李嬷嬷忐忑
不定地说着,“那江娘子这一胎,是不是,请曹院判来诊脉?”
窗前,四五日未曾出现在云起堂的楚王默然独坐。
他依旧是一身紫衣,脸苍白得像雪,与已经到来的阳春三月似乎并不处同一季。
听过乳母的建议,他神色未有变动,只垂下眼帘,轻声问了一句:“女子月事不至,一定是有孕了么。”
“倒也未必一定是有孕了!”严嬷嬷忙说,“只是上月二十二日才请周太医来诊过的,说江娘子的身体十分强健,都不需疗补。周御医虽不如曹院判,也是太医院一等的女科圣手了。月末的几日会来月事,也是江娘子亲口说的,我们早就备好了一应的东西。可偏是至今没来——”
“不到一个月的身孕,”楚王站起身,右手撑在了一份合着的奏章上,“太医能不能诊出来。”
对视一眼,李嬷嬷不确定地说:“这个,我们也不能定准,还是得问太医。”
“她呢?”楚王闭了闭眼睛,“她这几日,怎么样?”
这个“她”,显然是指江娘子。
严嬷嬷忙回:“江娘子还是和平日一样,看书、作画、写字、见人……现在又多了弹琵琶、吹笛子。有人请她,她有空就去,没人请她也没人来,她就自己找事做高兴。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不和人生气,也不多问什么……我们也看不出来,她是不是猜出自己有了……”
“我知道了。”楚王开口,声音平淡,“你们先去。”
他道:“不要声张。不许议论。”
事情已经回了上去,该怎么处置,只能殿下决定。
即便是严嬷嬷,也没在此时多话,敛声退出了房门。
等走远了,四周无人,两人才头并着头,悄声谈论起来。
“江娘子若真是有了,这一胎再晚来两个月多好。”李嬷嬷叹道,“偏是才来一个月就——哎!”
“你说,”严嬷嬷更低声,“来咱们府里之前,江娘子真只是丫鬟,还是——”
“这有什么要紧!”李嬷嬷说,“陛下宫里还有再嫁的妃嫔呢!要紧的是孩子,到底是不是——”
“那若她只是丫鬟,孩子就一定是殿下的呀!”严嬷嬷便说,“就怕她不是。混淆了天家血脉,那可是大罪!”
“大罪也是她的,不是你的!”李嬷嬷道,“没影儿的事,可别乱说。”
虽然江娘子有如此沉鱼落雁的容貌,又已二十岁的年纪,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到进府之前还是处子啊!
或许宋家的夫人娘子们严防死守——那霍娘子不就把宋郎中管得很严吗,康国公也快六十的人了,哪能动儿媳妇的陪嫁。再有,她和姜侧妃生得这么像,或许就是宋家预谋已久要算计殿下的人呢!
“哎!”严嬷嬷叹了又叹。
“可惜看不出殿下疑心不疑心。”她道,“不然,咱们也不用在这乱猜了。”
她们离开的书房里,楚王站在窗前。
窗棂的花纹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阳光半暗,照出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长案上,那份一刻钟前被他按在掌下的奏章已经打开,上面写着“进规退矩、恭和淑慧……请……为孺人”等语。
这是他四日前写好的奏章,只是还没有递上去。
给青雀请封孺人,由她在府里自在过活。但,不再见她。
不再见她。
“呵。”楚王轻轻嗤了一声。
大步走回案前,他一眼也没有分给奏章,只在阴影中,拿起了近乎墨色的马鞭。
第27章 聆听命运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身躯………
青雀正在新房的树下荡秋千。
楚王送出的这所宅院,是当世最规整的两进屋舍规制,前厅后寝,厢耳俱全。这里的后院虽不似云起堂有高大的柏木,前院的松树却也足以承载数人的重量。
昨日青雀说了一声想在新房里荡秋千,一夜的功夫,松木的枝干下就挂起了和云起堂一样精致牢固的绳索踏板。
背靠楚王府——背靠楚王,似乎怎样作乐的需求,都只需一句话,便有无数的人殷勤办到。
这宅院里服侍的十二个侍女仆从,也是楚王的礼物之一。
这十二人四男八女,四个男子是五十以上的老者两人,和不到十岁的小童两人。八名女子则分别是身怀武艺、身体强健的佩刀护卫四人、厨师两人和侍女两人。
她们的身契,一并在楚王递给她的那个木匣里。
在她自己的奴籍被消去的时候,她也同时拿到了旁人的身契。
春风又轻又暖,松木散发着别样的清香。阳光和煦,一切都让人昏昏欲睡。
青雀没有像第一次在云起堂荡秋千那样站起来,荡入高空。她斜倚着自己的手臂坐着,踏板在身下轻晃。
楚王应已知道她月事没来了。李嬷嬷和严嬷嬷一定会趁她不在,一起去详细回禀。
那他会想什么呢?
会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吧。
会重起疑心——或许这疑心根本未曾消除——认为她这个人,就是康国公府针对他的阴谋吧。
“娘子,娘子?”碧蕊轻声,“若困了,就回屋里睡吧,到底不在夏天,小心受凉。”
“我没睡。”青雀睁开眼睛,对她笑,“我再坐一会,咱们就回永兴坊,去太白楼吃饭?还是你知道还有什么好的酒楼,咱们一起去?”
“其实,听得永宁坊里就有一家不错,叫燕喜楼,他家的乳鸽我吃过一次,比咱们王府里的还脆些呢。”
“那就去!”青雀决定,“正好这里近,用过了饭,咱们还能回来午睡。”
碧蕊半蹲下来,仰脸看她:“娘子高兴,去哪都好。”
青雀弯了弯眉毛。
天边的云散了一朵,树上的松针弯了两根,青雀终于从踏板上起身,乘车去燕喜楼。
仍是碧蕊、芳蕊在车中陪伴,男女护卫们骑马跟随。青雀也会骑马。其实她骑射不错,从前可以马上十射十中,但是——又是——在做了侍妾后,她就再不曾摸过一次马鞭弓箭。
现在,她说一声想要骑马,或许没人会拦她。
可她腹中有着女儿,女儿正在她体内扎根长大,这一项乐趣,恐怕她是不能再亲身拾起了。
车轮滚滚向前,景物如水流动。青雀坐在窗边,目不转睛看窗外飞过的雀。碧蕊和芳蕊一左一右护在她身侧,却谁也不复初次陪娘子坐车的好心情——那时她们才从宋家接出娘子,虽然敬小慎微,生怕踏错一步,可毕竟全府那么多侍女,是她们有幸被挑中服侍娘子。娘子又安静温柔不失锋芒,似乎不难服侍,或许她们的生活,也会从那日开始不一样了呢?
“今日我要自己清净用饭,不用人围着。”
在燕喜楼最高层的包厢坐下,青雀笑着命令她们:“你们也去用饭,吃得不好,不许来找我。”
燕喜楼高五层,这处包厢明面又只有一门可以正常出入。光天化日,不怕她攀窗逃走。
互相看一看,碧蕊和芳蕊听命,待酒菜上齐,便退到了外间。
只她二人在外间守着,其余的人另有别处用饭。
分隔包厢内外的门紧闭。在持续了数日、还日益增多的惊疑下,她们以袖掩口,无声凑近了对方。
“娘子好像知道……”
“月事少说迟了五六日了,娘子怎么会毫无察觉。现在就是不知……娘子入府之前,究竟是不是……处子。”
“那间屋子,”碧蕊艰难地说,“不像给寻常丫鬟住的。”
“那也未必就是做了谁的妾。”芳蕊尽量冷静,“宋家既要娘子服侍殿下,自然该给些好处的。”
云起堂有一半的人,曾在康国公府的花园里服侍娘子沐浴、更衣。
她们进到碧涛阁时,娘子浑身不着寸缕,只以锦被遮盖,乌发也散乱垂落,仅凭几枚螺钿簪钗和揉碎了的鲜花,并不能辨认原本梳的是什么发髻。
比起旁人,她们也就只多知道这么一点。
“严嬷嬷这几日总看我,想找我说话。”碧蕊吐气轻微,“幸好娘子这些日子与我相熟了,常要我服侍,不然,嬷嬷问我,我还真不知该怎么答。”
照实说,便是辜负了娘子的情谊。
可对嬷嬷说谎,便既是辜负了嬷嬷们,更是对殿下不忠。
“李嬷嬷本也想问我的。”芳蕊道,“后来,应是去问海棠她们几个小的了。”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虽然不用服侍主人,两人也都没有品味佳肴的心情。
终于,娘子唤人,她们连忙推门进去,看见娘子两颊红扑扑的,眼睛水亮亮的,像是喝了酒。
可凑近了,却又没有一丝的酒气。再看酒壶、酒杯,也并没被动过。
“咱们去对面绸缎庄吧!”青雀挽住她们的手,“我才看见他们新进了东西,咱们快去看看有什么新鲜花样!”
去过绸缎庄,又去了金玉楼。
青雀买下两对绞丝金镯,亲手给碧蕊和芳蕊套在腕上。
“从来都是殿下赏我,我却没给过你们什么。”她笑,“这是第一件,多谢你们从宋家护我出来,一直陪着我。”
“我知道,你们不缺这些。”在两人推辞之前,她坚定地把她们的手推了回去,“所以,这不算什么。拿着吧。”
自然,她花的是楚王给的钱。
她虽没有名位,一应衣食用度,似乎都是孺人之上的规格。昨日发下月例,亦是七品孺人的钱十贯、绢四匹。
再加上她才入府时,楚王赏下的金珠衣料银钱,云起堂内所有的财富,已经足够她一世都花不完了。
——只要楚王还愿意继续给予她这样的生活。
不过——走出金玉楼,青雀走神地想,就算楚王大怒,要了她这条命,想来,也不会收回她用银钱送给侍女的首饰吧?
他应该,不会这么小器?
太阳已向西斜。
青雀还想回雁巷坐一坐、睡一会,于是马车原路返回。
她仍然一直看着窗外。
车将转弯时,似乎有一抹熟悉的暗紫,在余光里一闪而过。
楚王?!
青雀心中蓦地一悸。可她飞快挺直了身体,定睛看过去,却只看到些许浮动的烟尘。
是……错觉吗?
这一抹意想不到的暗紫,让青雀没能睡好期待的午觉。
雁巷的宅子高阔明净,上午来时她便想好,要在主厅侧间的临窗榻上,晒着太阳睡一个饱足的觉。可正当下午的好时光,太阳毫不吝啬地倾洒着温暖,榻上的被褥软枕也极尽柔软舒适,闭上眼睛,那一抹紫色却一直缠绕着她,好像垂在她仰起的脸前,好像飘在碧涛阁的檐下,又好像倾盖在她身上,遮住了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身躯……她的一切。
而她,无处能躲。
其实,是她自己走了进来。
“娘子?”碧蕊的声音轻柔响起,“还有三刻钟就到酉时,咱们得回去了。”
青雀缓慢睁开眼睛。
日光已经转为浅淡的金色,照出碧蕊低垂的眉眼一片温柔。
“好啊。”她笑,“是该回去了。”
马车抵达王府东门,正在酉初。软轿送青雀回到云起堂,也只用去不到一刻。
楚王府晚饭的时辰在酉正,楚王寻常会提前两刻钟到,至多是三刻钟。而他已经数日不来,今日又必然得知了她疑似有孕,青雀本以为,他会在她回府之后再过来询问,或直接叫她去别处审问。
但,都不是。
他比以前还更早来到云起堂——严嬷嬷说,他已经到了半个时辰。还是书房那处窗前,他站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无声看着她。他身穿玄色衣袍,并非他们在康国公府初见那日的紫衣。而她当然看不出来,在这短短的一两个时辰里,他是否曾经出现在永宁坊的街巷,又换过了衣裳。
还和以前不同的是,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没有再开口问她是否玩得高兴,都见了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对新宅院满不满意,也没有对她说:“去洗澡,先吃饭。”
“殿下。”
站在长案另一侧,青雀行礼,起身,对他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今日携带的房契。
第一次出门看新宅子,自然要带上房契的。
楚王的目光随着她的手转动,看见她放下房契,一手按住,另一手伸长,拿过了案边的木匣。
木匣开启,里面仍是她的户帖和几张身契,除此之外,只多了——
只多了——
手指用力扣住桌案,楚王倾身,稍稍靠近。
是,他没看错。他当然不可能看错。
那木匣里,只多了一件东西。
一方素帕。
他给她户帖那日,随手拿出来,让她擦泪的那方素帕。
现在,这手帕被洗净、晾干,整齐叠在木匣里,不见一丝褶皱。
放好房契,青雀认真合好木匣,抬起脸,看见楚王嘴唇微动,似乎要对她开口。
心跳加快了,呼吸随之变深。虽然每一寸肌肤都叫嚣着让她退后,可她的心,还是让她也向前倾身,准备聆听她的命运。
他们靠得近了,视线在长案上交汇,呼吸距离对方只余不到两尺。青雀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楚王脸上,可她的眼前反而模糊起来,已经根本不能分辨、也没有余力思考他是什么心情,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还在跳、跳的很快、很用力……她还活着。
而楚王——楚王蓦地退后。
他视线向下,不再看对面那双写满绝望和希冀的眼,而是垂落到了自己青筋凸起骨节泛白的手上:
“吃饭。”
哑着声音说完,他松开书案,大步走出书房。
青雀猛然扶住了案边。
她大口地呼吸,像是要把整个房间的空气都灌到肺里。头昏昏地发沉,过了好一会,她才察觉到自己已经汗湿里衣。
而现在,只是开始。
她清楚,她很清楚,楚王方才没有问她,并不是放过了她,可能是因为太医还没有切实诊出她有孕,也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还不到恰当的时机。连宋家不给她的身契,他都能等足四日才向她问起,期间与她欢好、同食共寝、垂问关怀,丝毫不露痕迹,何况她疑似怀了他人的孩子这样的大事。
他必然……必然会更有耐心。
握住碧蕊的手,努力站直身体,青雀的视线再次扫向那个素净无饰的木匣——装着她户帖的木匣。
同时,她也看到了长案对面,楚王手指留下的,深深的凹陷。
瞬间,青雀又想起了与他的第一次相见。
想起那个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上到下剖开,从内到外仔细查验的,冰冷眼神。
仍是无声的夜晚。
将身体浸在热水里,洗去一身的疲惫和冷汗,青雀的身体暖了起来,思绪也进入了极度惊惧后的飘散……这些天——重活的这些天,她离开了霍玥宋檀,重新看到了人世间。她新结识了许多人,感受到了很多善意,收到了令她惊喜又惊惧的礼物,也尝试着给予。她认真用了每一顿饭,没有再挨饿。她拿起了画笔、放了风筝、荡了秋千、坐了船、弹了琵琶、吹了横笛,她还切实地、很多次地和自己愿意的人,进入了极致的情欢。还有,还有——
那册书——迎着楚王的目光,青雀怀抱书纸,走回卧房,坐在了楚王教过她的临窗榻上,铺纸蘸笔。
柳孺人借她的这册书,她还没有读完。
第28章 屈辱的问题“让她今日……尽兴吧。”……
几刻时间倏然而过。
青雀才翻过两页,芳蕊就轻声提醒已在二更,是该就寝的时候了。
手指珍惜地抚上她读过的最后几个字,青雀合上书,向楚王看过去。
他依旧仰面坐在床边的玫瑰椅上,双目阖起,一身锋锐收敛了大半,皮肤苍白、眉眼疏阔,瘦削而沉默,似乎并无可以让人心惊忧惧之处。
实际上,他也的确任由她这“姬妾”不去侍奉,而是自顾自地坐在房间另一侧,看了半个时辰书。
刀斧已经架起,绳索正待割断,但拥有行刑之权的人有着如此的耐心,还慷慨地赐予掌中囚犯几多自由。
青雀向他走过去,坐在了床边。
楚王缓缓睁开了眼睛。
“睡吧。”他平静地说。
什么……都不问吗?
青雀张了张嘴,脱下寝衣之上披着的外衣。
侍女都退出去了,她自己将衣衫放在枕边。盖好锦被,她望向还没动作的楚王,楚王却又已阖上眼睛,似乎并不想与她一同安寝。
他应也,不是想要她侍寝。
每次欢好前,他总要吹熄帐内乃至房中所有的灯,让所处之处沉入黑暗,就像他们在碧涛阁的第一夜。
那他,这是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等她睡吧……
疑惑和惊惶在青雀心头交织,疑惑逐渐占了上风。而身处云朵般柔软厚密的锦被中,枕着熏有幽幽梨香的软枕,一日的疲惫散入床帐,困意又让各样心绪都模糊了。她看书时点起的亮如白昼的灯烛,早被侍女撤下,现在卧房里只不明不暗燃着几根蜡烛,暧昧的烛光洒在楚王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羽翼般的睫毛周围生起金黄的光晕……困意荡荡悠悠,青雀也阖上了眼睛。
这一觉竟然睡得十分安稳。
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
感受不到身边有人,过了片刻,青雀才睁开双眼。
还好,上方还是床帐,她还活着,没有在睡梦里变成鬼。
“殿下什么时候走的?”她披上外衣。
“还是原来的时辰。”芳蕊说,“卯初二刻殿下就起了。——现下是卯正一刻。殿下前一刻才走。”
那他是在哪睡的?是在床上?在椅子上?
他真的睡了吗?
这些疑惑,青雀没有问出口。
一切似乎和平常一样,没有分毫改变。梳洗、用饭,饭后檀云提前来说,柳孺人想来坐坐,李嬷嬷听见,立刻叫人去准备待客的茶点。
只有严嬷嬷凑出慈和又不失恭敬的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请恕我人老忘事了:娘子的月事,近月的确是每个月的月末来吗?月月都准?”
“月月都准的。”青雀也笑,语速很慢,“只有这个月没准,已经迟了几日。嬷嬷们不提,我也不好意思提起。”
严嬷嬷拿不准这话有几分真,便忙笑道:“我们心里也拿不准呀!怎么好贸然和娘子说。万一不是,那不是让娘子空欢喜吗?”
“昨儿,我们已经把这话回过殿下。”她觑着江娘子的面色,“殿下走之前吩咐我们,等再过几日,能诊出喜脉的时候,再请太医来。这几日……娘子自己也小心着些,那水边是不能去了。”
“多谢嬷嬷,我记住了。”青雀仍是笑。
她站起身,请严嬷嬷向里走。
来到无人的书房,她低头,声音细微:“殿下高兴不高兴,我总是看不出来,总怕惹殿下生气。不知嬷嬷觉得,殿下昨日和今日,算是高兴吗?”
这话真像是期待自己有孕的姬妾,在渴望夫君的垂怜。
“殿下的脾气,我们也猜不透呀。”严嬷嬷只能笑着说,“可娘子若真有孕,便是阖府的喜事,殿下又要做父亲了,怎么会不高兴呢?”
“有嬷嬷这话,我也能安心了。”
青雀抬起脸,将双手放上自己的小腹。
她终于能在人前,光明正大地这样做。
似乎女人有了身孕、做了母亲,都会不自觉地开始用双手护住小腹,好像这样就能护住孩子,保住她平安来到这人世。
她和女儿,好像又多了几天。
可是,究竟还有几天呢?
她本以为,一切会在昨日就结束。楚王但凡开口,话语总是干脆不加矫饰,或许会直接问,她最末一次与宋檀行房在哪一天。也或许还会问,宋檀是否故意先与她行房,再将她送上。
而这些……屈辱的问题,她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照实说出——她和宋檀的最后一次,就在她和楚王第一次的前天,中间只相隔一日,而霍玥将她送人,的确是临时起意。
她原本只是被用来,给宋家生育子嗣的容器。
楚王会去向宋檀求证答案吗?宋檀又会如何回答?
她想象不出。
也或许,对于男人来说,问出这样的问题,亦是一种耻辱。
柳孺人到了。青雀停止了折磨的沉思。
三天内,她抄完了那本古籍,没有耽误柳孺人向宫里归还。
又三日,她正在乐工的指导下练习《阳春》时,严嬷嬷忽然请她到无人处,递给她一封信。
“这是康国公府的人送来的,说给咱们府上的江娘子。”严嬷嬷边说,边请她看信封上的漆印,“门上直接送到云起堂了。我怕有什么急事耽搁了,所以扰了娘子练琴。”
拿过信封,青雀看到上面是霍玥的字迹,“楚王府娘子江氏亲启”。
而严嬷嬷的言外之意,显然是说府里没人提前拆看过这封信,还要在她面前,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和平。
她也不知,是楚王府还对她有着薄如蝉翼的信任好,还是已经把信提前拆开看过更好。
霍玥给她送信,又是什么目的?
“嬷嬷知道我有顾虑。”一手握住严嬷嬷,青雀请她一起到书案前,“请嬷嬷同我一起看信吧。或是把信送给殿下,请殿下先看。不然,若有什么误会,也是给嬷嬷多添麻烦。”
说着,她已拆开信封。
她态度坦荡,又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严嬷嬷还没想好推辞之语,信便已展开在她眼前。
她虽是殿下的乳母,又怎么能让娘子服侍看信,便忙把信纸接过,捧在江娘子面前。
信里的内容倒是寻常。
“一别已近一月……”霍玥用了整整一页纸,来写她对青雀的不舍和挂念。
第二页,她便提起想来看望,让青雀若方便,回给她一个合适的时间。
信中的口吻很是亲密,就像她和霍玥还是那对亲密无间的主仆,这一个月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不足以让她们的情分有任何改变。
“霍娘子送我到殿下面前时,倒不见有这么不舍。”青雀笑出一声,“想见我,也该写拜帖。平白来一封信,也让我不知该怎么回。”
严嬷嬷看着她。
“想来,我近日是不便见人的。”她对严嬷嬷说,“若殿下准许,我便过几日再请她来。”她笑,“若府里不方便,这信不回,倒也使得。我和霍娘子,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那——”严嬷嬷笑问,“我就这么回给殿下?”
“辛苦嬷嬷了。”青雀把信折好,放回信封,一并给她,“这信,也请拿去给殿下细看吧,或许还有我没看懂的意思在?”
严嬷嬷无话,自去前殿。
楚王恰在府里。
听过回禀,他沉默片刻,并没有答复此事,也没有看信。
按住信封上的“娘子江氏”几字,他开口,轻声:“她月事不至,已将半个月,太医应能切实诊出,她是否的确有孕了。”
“是!”严嬷嬷忙答,“那,今日就请?”
“不必!”楚王立刻说。
这一句声音略高,听得严嬷嬷一愣。
但她还没开始想为什么殿下这一句高声,楚王已经恢复了平淡的语调:“让她今日……尽兴吧。”
他说完便转身,把信封留在了案上。
严嬷嬷本还有满腔的话要说。可殿下已经消失在围屏后,听不见她的劝告了。
她只得拿回江娘子的信,离开。
李嬷嬷正在不远处等她。她先来一步,回过了宋家派人送信的事,此时自然问起殿下的态度。
“殿下还顾着江娘子练琵琶呢,让明日再请太医。”严嬷嬷满面愁容,忍不住絮叨,“可我看殿下的脸色又比上回难看了,眼下的青黑也深了。怎么殿下知道顾着江娘子高兴,却不知道自己保重身子……”
“罢、罢!”李嬷嬷无奈,“明知劝不动的事,你还有什么愁的?咱们只管预备明日请太医——还有,我劝你也想想自己吧!”
恰至无人处,她
左右看没人向这里来,在严嬷嬷耳边快速说:“你难道忘了赵姐姐和杨姐姐是怎么走的?你忘了不要紧,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殿下让她们服侍那一位,她们偏又顾忌宋妃,顾忌太后,束手束脚,怕这个、怕那个,又自觉也是“为殿下好”,明明猜到了产婆或有不对,偏是不说!可她们想了这么多,就是不想想谁才真是这楚王府的主人!殿下巡边在外又怎么样?回来照样要了宋妃的命!殿下虽然顾着二十年的情分,留了她们一命,难道你也想从此关在庙里,日夜为江娘子念经祈福赎罪?”
“我没——”
“你是没有!”李嬷嬷叹道,“可你总想为殿下做主的心思,难道不是和她们没有两样?”
“殿下吩咐什么,咱们照做就是。我也是看在这二十年的份上,不想你也走了错路。”她发狠,“你若觉得我太啰嗦,或我竟不顾殿下、我对殿下没有良心,那我以后也不再说了。”
两人在路上的争执与分歧,等回到云起堂,便又全数藏回心中,不向他人露出分毫。
而得知楚王大方地允许明日再请太医,青雀对两位嬷嬷道谢,满眼皆是笑意。
她就像每一个对夫君满怀期待的女子,望向南方,举起横笛,吹奏起古时乐府流传至今的短曲: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①-
飘荡的笛音传不进康国公府高阔的围墙,更传不到身处深宅的霍玥耳朵里。
她辰时便令人去楚王府送了信。康国公府的大管事没能迈进王府的门,只有信递了进去。现在,一整日过去了,夜色已深,楚王府却还没给出任何回音,好像根本就没有“江氏青雀”这个人。
是信没能送到青雀手上,还是青雀看了信,不想给她回话?
宋家在楚王府里,早已没有任何能打探消息、送出话的奴婢。霍玥独自苦想,当然想不出个结果。
宋檀就在她身边,可她不太想与丈夫商议。
不过,她不提,宋檀一时却问了:“我听说,你今日给楚王府送了信?”
“是送了。”这事想也瞒不住,霍玥便只作随意说,“想去看看青雀,问问她,这些日子,楚王对咱们家怎么想。都快一个月了。”
“她怎么说?”宋檀忙问。
“哪儿有怎么说。”霍玥道,“还没给回信呢。”
她心里急,却问宋檀:“你急什么。”又道:“那是楚王府的‘江娘子’,快别叫‘青雀’了。”
“哎呀,爱叫什么叫什么!”宋檀道,“怎么她才去了不到一个月,就敢不回你的信了?”
“或许不是她不想回,是回不了呢!”
霍玥虽也疑心,却不愿在宋檀面前露怯,好像她的陪嫁对她不忠,便说:“谁知道楚王府里现在什么样。王妃的人又全没了,早被楚王一个不漏送去了边关做苦役,咱们往里送不进人,谁也不知青雀到底有宠没宠,过得怎么样。——再等等看吧!”
宋檀皱眉。
“你到底急什么?”霍玥追问。
吐出一口气,宋檀抬起手,拍了两下矮几,命侍女:“都出去!”
霍玥面色一变,两条柳眉就抬了起来。
玉莺等想退又不敢退,慌忙都看霍玥。
扫视她们一眼,宋檀心中更生怒火,喝命:“让你们滚,是没听见!还是我宋家惯的你们,一个个都养大了心!”
丫鬟们瞬时跪了一地。
霍玥却款款站了起来,冷笑:“你这话是说谁?是说她们,还是说我!二公子心里有气,不必指桑骂槐,骂丫鬟算什么,直接对着我来!这又没头没尾的,没个缘故,好好说着话呢,谁知道你为什么动气!你真是嫌了我,不必遮掩,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走就是了!”
“你看你!”宋檀也站了起来,“我说几个丫头,你就骂我,到底是谁急?”
这话听起来硬,意思却软。玉莺等知机,连忙退出去。
霍玥便又冷哼一声,背对着宋檀坐了。
宋檀清了清嗓子,缓步向她走过去。
两人一个抱、一个扭;一个哄,一个又嗔骂。
一时,终于搂在一处,温香软玉在怀,宋檀心里的无名火也消了大半,便蹭在妻子耳边,叹气说道:“不怪我急,实在是……这些日子,陛下看我,好像不似以往。”
“楚王来咱们府里,做得那般不客气,陛下也心疼他,觉得他为顾全大局受了委屈。”他说起来,又压不住恨意,“他要给姜氏报仇,已经杀了人,难道妹妹去了,咱们家里就不痛?偏还要忍辱受屈,求着他上门,赔笑、送人,求他至少顾全体面。这也罢了!谁叫他是龙子凤孙!”
“可你我不过晚送了几日身契,也值得他告到陛下面前!”
摸着霍玥的脸,宋檀长长叹息。
夜色深重、烛火摇曳,他声音幽幽,似有哀求:“阿玥,送青雀给楚王,是你的主意。她又从来只听你的话,并不理我。你可一定要想办法见她一面,不指望她劝楚王真与咱们和睦,便是让她多说几句楚王府里的消息也好。算我求你……”
第29章 求活的双眼“一定是女儿。”……
青梅竹马长大,成婚相伴多年,丈夫的祈求、恭维与服软,从来都能让霍玥身心畅快。可这次竟不一样。
分明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柔微,脸蹭着她的脸,触碰的力道亲密又小心,好像生怕稍微用力就伤了她……可二十年来在公门侯府生活而拥有的直觉,让她隐约意识到,丈夫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把青雀送给楚王,难道不是他们共同商议的,为何他只说是她的主意?后面那句“青雀又从来只听她的话”,似是解释了前面这句“她的主意”,是故意夸大她的“功劳”,好让她高兴些去办成这事。可相知相伴十几年,他的话还从来没让她起过疑虑,这是第一次。他前面偏还提起“晚送了几日身契”,真不是在怪她——
“哎呀,说正事呢!”
温热的吐息吹得霍玥发痒,她思绪一断,忙推丈夫:“先别闹!”
“什么叫闹。”宋檀嘴里含糊不清,手已经在解霍玥的衣襟,“那是正事,这不是正事?咱们的子嗣,才是最大的正事……”
不知是这话戳中了霍玥的心,还是他碰到了哪一处,霍玥身体发软,手上渐渐没了推拒的力气。
春宵帐暖,在宋檀的殷勤服侍下,霍玥也确实得了些许乐趣。
许久,缠绵结束。
身体虽然疲累,霍玥心里却还清明。行房之前宋檀的话,又出现在她耳边。
可她想试探着问一问丈夫究竟是什么意思,宋檀在她身边呼吸均匀,似乎已睡熟了。
才吵过一次,还不到一个时辰,再闹起来……
一瞬犹豫,下一瞬就更不好把人叫醒。
霍玥心里猜测着、疑忌着,一夜不曾好睡。
宋檀也不曾好睡。
他知道妻子自幼聪慧精明。若明日还要上朝、点卯还罢,五更天不亮便要赶到皇城,出门之前连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无,偏明日还是休沐!若她非要一字一句细究他的话,他又要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解释,哄她高兴,只怕……只怕一日都过不安生!
休沐虽不必上朝、点卯,却要去给亲长问安。
五更已过,两人都醒了,却装着还在睡,直到侍女来请起身,才匆忙梳洗更衣出门。
仇夫人虽最终搬出了佛堂,搬回了一府主母理应居住的康宁堂之后的正院,却仍被康国公关在院中“静养”,派人严格看管,连府里都不能多走一步。她也仍是不肯正眼多看宋檀和霍玥,寻常连院门都不许他们进。只有孙时悦和女儿能走进院门,却也轻易见不到她,只是在窗外问安。至于霍玥和宋檀,更只能在院门外请安。
今日也是一样。
孙时悦与宋行岚母女被恭敬请入院中,霍玥和宋檀只能在院门外看着,待她母女二人出来,还要受孙时悦无言的嘲笑。
一场问安结束,两人心中更添憋闷,偏还不好发作。
宋檀又要去前院给父亲问安。
霍玥不便常见公爹,先回房中暂歇。
离早饭还有两刻,知今日二公子在家,府上没有急事,回事的人便没这么早来。院子里清净,她自己在窗前坐着,当然又想起了昨晚宋檀让她不舒服的那些话。
但,她也同时想到了长嫂的嘴脸。
要和他们一房争抢爵位的、只差正面撕破脸的长嫂,和成婚五载,将来还要做一世夫妻的丈夫,孰轻孰重;与谁的争执不可退让,又与谁的不快只是言语上的不和,霍玥心里自然分得清楚。
二郎只是每逢休沐才受正院冷遇,她却是日日都要看一次孙时悦的嘴脸!
“去拿纸笔。”她深呼吸,“我要写拜帖。”
宋檀和父亲颇为谈论了一会圣人的态度,回来的便晚了一刻。
昨日的事只怕还没过去,又添一事。
他硬着头皮走入房中,果然室内寂静,丫鬟们一个个敛声屏气站着,一看便是霍玥正在生气。
深呼吸,他转向内室,略带几分调笑地开口:“劳夫人久等,我回来了!”
“回来的正好!”霍玥把笔一放,“我正愁呢:昨日正是怕楚王府把拜帖拦下,所以才写的信。青雀既不回信,只好再送拜帖试试。可这帖子怎么写?”
“原来是为这个!”宋檀心口一松,“我来看看!”
两人俱是高门出身,自幼耳濡目染迎来送往诸事,亲自写过、看过的拜帖,没有上千,也有过百。可这张小小的、要送给昔日丫鬟的拜帖,着实难住了他们。
态度是重些、还是轻些?措辞是恭谨些、还是亲热些?怎么写才能尽量不被楚王府阻拦?怎么写,才能……不太失了作为昔日主人的体面?
删删改改、填填减减。
两人为这张拜帖耗神,岂止一两个时辰。从早饭写到午饭,连午睡都不曾安枕。
青雀的这个午觉,也睡得不甚安稳。
今日会请太医来诊断她是否有孕。她以为人上午就会到。可用过早饭,嬷嬷们再去请示楚王,他却说,下午再请。
是要再多给她半日自在吗?
从她出府去雁巷那天起,楚王又一次都没来过云起堂。她在等待审判的时刻,他或许也在等。他是手握判令铡刀的人,她是只能引颈就戮的人。她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在这钝刀割肉一般的等待里,有时,她竟会感到一丝快意。
她多活的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是命运给她的格外恩赐。
太医到了。
听声音,不是上次那位周御医。
严嬷嬷称他是“曹院判”。那个上次她诊过平安脉后,楚王问的,“为什么不请曹院判”。
而楚王似乎没有来。
坐在只能看见人影的帘帐里,青雀找不到楚王的身影。她只能伸出手腕,好像伸出了待宰的颈项。
“恭喜、恭喜!”曹院判很快站起身,侧对着帘帐笑,“这位夫人,确是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帐外众人的神色,青雀当然看不清。她其实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脸。
她只听见有人笑了几声,似在高兴,又很快压下。
严嬷嬷细问太医:“不知我们夫人的身孕,究竟在是什么日子有的?——问仔细些,我们也好去给殿下回话。”
“这……”曹院判笑道,“早几日、晚几日,都是这个脉象,下官也不能说准到底是哪一日。”
“是我们为难供奉了。”李嬷嬷忙笑道,“还不知我们夫人怀相如何呢,还请供奉详细说明,以备我们服侍夫人安养。”
曹院判忙应了这话,便说出许多脉形、脉势来,大体无非是“夫人身体极好,怀相也好”等语。
相似的话,青雀上一世,已经听过一次。那时来给她诊脉的,也是太医院的一名供奉,似乎姓冯。她也是坐在帘后。诊出喜脉,她听见宋檀格外欢喜地向太医问东问西,问她腹中的孩子是否强健,能不能平安生下,几月会落地,甚至急着问是男是女。
等太医走了,霍玥来看她,又是亲热地握住她的手,说她立了大功,这就封她做姨娘,给她搬屋子养胎,让她自己一定安心保养着,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来和她说。心里若有不痛快,也一定得去告诉她,孕妇憋闷久了,不但于自己有害,更对孩子不好。
好像那一夜,楚王来的那夜,霍玥根本不曾想过,更没有和宋檀商议过,要把她送出去。
那次她有孕,康国公府几乎人人欣喜。一夜之间,她就成了宋家上下都要慎重对待的人,她不开口,山珍海味奇珍异宝也不断地送到她房里。谁不说霍玥大度贤惠,对姨娘庶子这样尽心。谁不说她有福气,做妾一个多月就有了身孕。谁不感念老天保佑,宋氏嫡脉终于有了下一辈子孙,这偌大的家业,还是得自家的亲骨肉承继。
在满府的欢庆里,她也感到了安心。
她终于有了孩子,也有了名分。她不用再承受宋檀粗糙的房事,只要这次怀的是个儿子,她这一世都可以不再与宋檀亲近。她是有了孩子的妾,再怎么样,主人应也不会再起……把她送人的心了。
还有她的妹妹。
小姐应过她的,会放良她的妹妹。她听话做了妾,也已有了身孕,小姐一定会践行诺言的。
那时她想得太少,也太信霍玥。她不敢不信霍玥。最终,就算给宋家生了一女一儿,也只落得一个儿女离散受苦、自己被杀京外、死不瞑目的下场。
让她重新燃起虚假的期待的那一日,也是三月初十。
景德二十五年,三月初十。
同样的日期,同样的诊出有孕,同一个孩子,周围人的态度大不相同,她的心境也截然不同。上一世的她以为,有了孩子就是有了依靠,就是有了身为侍妾安稳生活的底气。可十几年的现实告诉她,她的命、孩子的命,从来不在他们自己手里,所以生与死,也由不得自己。
现在,她和女儿的生死,依旧全由他人。
可,就算是这样明白地等死,也比只能一无所觉做被蒙着眼睛的猪羊更好。
太医走了,帘帐也被拉开。青雀甜蜜地笑着,看向了帐外。
“恭喜娘子了!”芳蕊先说出口,“李嬷嬷去送太医,严嬷嬷去回给殿下了。想必——想必……”
“殿下今晚,应该会来吧。”青雀笑。
“这么大的喜事……殿下一定会来的!”碧蕊忙说。
她们一左一右扶起娘子,心中全是不能出口的担忧。
“恭喜”“喜事”?
殿下若来,真的对娘子是喜事吗?
这个孩子……又真的对娘子,是喜事吗?
……
“这就是曹院判说的了。”
严嬷嬷先将曹院判亲手写的脉案等呈上,又一字不差地回过话。
楚王垂眸看脉案,只应她一声:“知道了。”
这便是让她退下的意思。服侍……照顾了这个孩子二十二年,对他的脾气,严嬷嬷还是有几分了解。
她也的确想退出去。可不知为什么,她的脚就是没动。心里的言语翻来滚去,几次要冲出喉咙口。从江娘子月事该来那几日,她肚子里就酝酿了这些话。虽被李嬷嬷半是劝、半是吵一回,冲动退了些,可她是殿下的奶娘啊!奶娘怎么能和随便一个伺候的人一样?她又不是要害谁,也不是谁要害江娘子却不说,只是为殿下着想——
“还有什么事?”
她久久不动,楚王放下脉案,看过去。
他不问还好,一问,苍白的脸和眼下的青便被严嬷嬷直直看在眼里。
“殿下!”她没能忍住那股冲动,哀求道,“我是还有几句话想说。求殿下——”
“说。”
没想到殿下会应,严嬷嬷吸了口气 ,连忙上前、低声:“江娘子的身孕……恐怕来得快了些。天家血脉……要紧。殿下已有了两子一女,江娘子也,还年轻,先来了这个孩子,以后还会再有的!”
“这是,你的话?”
两手撑住案边,楚王端视书案对面的乳母。
“是……是我为殿下想——”
“她呢?”
“江娘子、江娘子……”舔了舔嘴唇,严嬷嬷说,“江娘子前几日还吹了‘轩车来何迟’,殿下许多日子不曾看她了,她只是嘴上不说。这会儿应也正等着殿下呢。”
江娘子这么爱重殿下,殿下说什么她不应?
便退一步,她人在王府,无依无侍,殿下说什么,她敢不应吗。
至于和江娘子的情分——严嬷嬷并不心虚、更不愧疚——她是殿下的奶娘,当然要为殿下着想。她还没对殿下谏言说,江娘子早不有孕晚不有孕,一定是康国公府的算计……已经是对得起她了。
楚王手指收紧,脉案上出现了些许褶皱。
“你先去。”他声音很轻,“告诉她,我随后就到。”
严嬷嬷心中一喜,忙笑着告退去了。
楚王的“随后”却迟了片刻。
青雀坐在窗前等他,不知道他前来的脚步缓慢,几次几乎走到西面,也不知道他在云起堂附近盘桓了许久,才出现在院门之前。
她只知道,她看见他的时候,霞光已经铺满整所院落,连他迈来的墨色袍角都被染上些许金红。
他走过来,步伐很慢,她走过去,却似含着期待。
就像从前他每次傍晚来,她对他笑:“殿下。”
楚王握住了她的手臂。
行礼的动作被阻止,青雀笑得更美。霞光当然也扑在她脸上,扑在她动人的眉梢眼角。
这光芒有些亮,刺得楚王偏了偏头。
“先……吃饭。”他松开她的手。
青雀亦步亦趋跟上去,跟着他。
楚王来与不来,云起堂的饭菜规格都差别不大,最大的区别,就是餐桌上有没有酒。
前些时日,他似乎不再酗酒,但思索时,总会握起酒杯,有时还会浅尝一口。今日却不同。从坐下到用饭结束,他没有向酒杯酒壶多看一眼,更别提喝一口。显然……心意已定。
并无犹疑。
他只是时不时看向她。
她便也笑着回看他。
而直到他们分别去沐浴,这么长的时间,他都没有问过一句她的身孕。
沐浴的水掩盖了青雀眼中的湿意。
到出浴换上寝衣,她把全部的泪水都吞回了肚子里。还不到哭的时候。就算楚王心意已决,也未必没有转机。就算相比楚王,她一无所有,至少她还有自己,还有……这张脸。
穿着玉红的寝衣,她缓步走回卧房,走到,楚王面前。
他看着她走过来,随后,移开视线。
他挥了挥手。
即便担心,侍女们也只能退出去。
青雀并没有站着等待宣判,而是像平常一样,坐在了楚王身侧的床边。
“殿下,”待卧房门合拢,她主动开口,依旧在笑,“太医说,我有身孕了。”
“……嗯。”
应下这一声,又过几个呼吸,楚王才有了动作。
缓缓地站起身,站在青雀眼前,他垂眸看她,声音轻微,不辨喜怒:“说是有一个月了。”
“是啊。”青雀仰起脸,对他重复,“一个月了。”
“殿下。”她唤。
“……你说。”楚王喉结微动。
青雀伸出手。她先是在楚王手边试探,见他不躲,便握住他的手向自己。
但楚王站得离她有些远。若他不动,想达成目的,青雀要自己站起来。
片刻僵持,楚王主动向前。
他的手,也被青雀引着,轻轻放在了她还没有凸起的小腹上。
楚王身量很高,他的手掌也大,青雀平时就知道。但是,现在,他的手还没有完全张开,就几乎盖住了她整个腰腹。他是万夫莫当的猛将,只需一用力,就可以让她和女儿都命归黄泉。一股寒意从青雀脊椎散开到四肢百骸,她无比真切地感受着,什么叫命在须臾之间。
但她没有躲。
“我们的孩子,一个月了,殿下。”青雀一直在笑,“殿下你猜,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楚王的手僵直不动,声音也平直没有起伏。他并不回答青雀,只将这问题抛回给她:“你觉得,是男是女?”
“是女儿,殿下。”青雀笑着,两行泪控制不住从脸上划过。
她想擦泪,却不敢低下头。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看起来是更像姜侧妃,还是不像,只能重复着说,“是女孩,”说,“一定是女儿。”
泪珠滚落,掉在衣襟上,又有细小的、几不可见的水珠飞散四逸,溅落在楚王手背。
楚王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微的湿意。
他在看青雀,看青雀的脸,从方才起,他眼里便只能看到青雀。其余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青雀。
只有她那双与初见时一般无二的,写满了哀拗与希冀、想要求活……想为自己的孩子求活的眼。
第30章 “我也信是女儿”她,拜见,青雀??……
身体紧贴,眼神也依缠。
楚王的手一直放在青雀小腹,不曾抽离,青雀也始终望着楚王那在阴影下看不出情绪、显得有些朦胧的双眼。
他会对这张脸心软吗?
她只求能平安生下女儿,只求是个女儿,能让他暂时放过她腹中孩子的疑点,先留下她吗?
生来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为什么她和女儿就像生下来就带着罪孽,两世都只能等待旁人的裁决?
她和女儿就不能活——不能堂堂正正地一起活吗!
身体靠得再近,心也分别在两处胸膛。青雀和楚王对视着,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整夜、一整个月那样漫长。
她盯着他每一次胸口起伏,想看出他是否有哪怕一分的动摇。
能让她和女儿活下来的动摇。
而楚王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哀求的眼睛,看着她哀求之下,燃起烛火般微弱疯狂的眼睛。
透彻的眼睛。
聪明的眼睛。
“一定是女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粗粝干涸,像边关冬夜军帐之外呼啸而过的鬼。
“一定是女儿!”青雀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潸然重复,“一定是女儿,殿下!一定是女儿!”
“好。”楚王低语,“我也信是女儿。”
不知是青雀先投向了他,还是他先环住了青雀,在青雀诊出身孕快三个时辰后的这个夜晚,他们终于抱在了一起。
青雀的泪汹涌落在楚王胸襟,哽咽不能成言。她好像成功了,成功得到楚王“如果是个女儿就留下”的承诺,可这份承诺只是轻飘飘的话语,也能随着他的心意轻飘飘地作废。她知道自己怀的是女儿,她相信自己怀的是女儿,可她经历了重活一世这样不敢与人道出一言的诡谲之事,焉知此生她腹中的孩子,便不会换个性别?
若这次,真是个儿子,他们母子,会如何呢。
还是会死吧。
楚王的手抚着她的肩。她该趁现在多说一说对女儿的期待的。或许从明天开始,他又不会来,她该趁他还在,让他多对女儿心软的。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哭得头昏脑涨、气噎喉堵,不知什么时候,被楚王抱向了床内,也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开始昏沉,更不知道,直到失去意识昏入沉睡前,她都没有松开楚王的手臂,好像攀住他的手,就是攀住了心安。
第二天睁眼,青雀依旧眼前发昏,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她坐起来,先摸自己的头。还在。再摸自己的胸前,也没有多出一个足够剜心的伤口。
手伸向小腹,自然还感受不到女儿就在体内,可她也没有发现被捶打重击过腰腹的痕迹。
她还活着。
女儿也还活着。
其
他呢?
碧蕊和芳蕊还在不在?楚王应该不至于迁怒她们。她还能见人吗?柳孺人、张孺人、乔娘子、薛娘子,她……
“来人。”
帐外突然响起声音,青雀呼吸都停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楚王!
“殿下?”她急忙转身,伸手向床帐,“你还没走……你起了?”
她还从来没在早上见过楚王!
……现在是上午吗?什么时辰?
床帐先一步拉开,清晨清透的微光照进来,楚王先一手扶住她,又细看几眼她的脸:“今日再请个太医调养。”他停顿:“惊忧伤身。”
“啊……”青雀发愣,声如蚊讷,“是。多谢殿下。”
侍女们推门走了进来。
扶她坐正,楚王便松开手:“严嬷嬷另有差事。李嬷嬷还在。有事,直接命人去书房。我不在,让长史去找。”
“是。”青雀眨眼,“是。”
“别哭了。”
楚王皱眉,从袖中取出素色手帕,顿了顿,递给她。
青雀擦泪的时间,楚王已转身离开。
李嬷嬷亲手扶江娘子下床,给她围上外衣。殿下话说得简短,她不免要补充些:“娘子可别多想,严嬷嬷这一年拿着内库钥匙,本就不宜来服侍的。是殿下怕娘子初来不安,所以叫我们一起来陪伴娘子。现今娘子已在府上一个月,又有了身孕,丫鬟们服侍得也好,所以殿下就叫她又回去了,留我照看娘子。殿下还拨了几个女医、护卫到云起堂里,替娘子保养身体、护卫平安。娘子是现在见,还是吃了饭再见?”
“吃了饭……见吧。”青雀喃喃。
严嬷嬷走了,李嬷嬷让她别多想,可在楚王还没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多想了。
两位嬷嬷对她的态度不一样,她分得清。严嬷嬷更盼着她和楚王恩爱,希望楚王能在她身上放松、快乐,想让她做好楚王的解语花,好让楚王真正从姜侧妃去世的阴霾里走出来。
而李嬷嬷,只是遵循楚王的吩咐,“照顾她”。
她来的第二日,去见柳孺人时,正巧楚王派人到瑶光堂。李嬷嬷怕她烦闷,还宽慰了她许多话。听她说无所谓楚王见谁,便又隐晦劝她,可以和张孺人交好,并不因她对楚王的其他女人没有醋意,便多想“她不在意楚王”,不喜“她心里没有楚王”。
曹院判诊出她的身孕,也是严嬷嬷在问,“究竟是什么日子有的。”
所以,她猜,楚王调走严嬷嬷,一定是因严嬷嬷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会对她和腹中孩子不利的态度。
他说,信她怀的是女儿,就真的在保护她和女儿……吗?
青雀的脚步飘忽绵软,好像踩不到实处。
“殿下还说,娘子的身孕刚一个月,不宜宣扬。”李嬷嬷小心地搀扶她到妆台前坐下,“就等满三个月了,再说给旁人吧。”
青雀自然应下:“……好。”
……
楚王一共送来两名医女、八个护卫。云起堂里服侍的人,一日之间就逼近了三十个。
但楚王府供妃妾居住的院落俱是前后两进,屋舍轩敞。云起堂只属青雀一人,后院几乎都还空着,新来的十人很快被安排了进去,全是李嬷嬷和碧蕊、芳蕊操心劳力,不必青雀费一点神。
需要她费心的,是康国公府递来的拜帖。
帖子早饭后便送到,直接送来了云起堂。青雀让拿去请示楚王。很快,碧蕊就带回了楚王的一句话:
“随意。想见就见,不想见就扔了。”
再次来诊平安脉的曹院判走后,青雀抚了小腹半晌,决定:“替我回帖,请霍娘子明日来吧。”
阿娘和逾白,还在永兴侯府,霍玥的祖母手里。
从李嬷嬷到小丫鬟,云起堂里所有的人都读过书,认得常用的字,会写的也有近二十个。其中写得好的,能写信、回帖的,便是李嬷嬷和碧蕊等五个侍女,及新来的医女护卫们。而学得更好,甚至能做一两首合音韵格律的诗的,便是春消和雪信两人。
她一声吩咐,李嬷嬷便用楚王府娘子的态度,口述回帖,字迹最好的雪信落笔并润色。
很快,回帖写成,并不用云起堂的人出门出面,楚王府自有人把帖子再送过去。
霍玥收到的,便是明显并非青雀字迹、态度客气而并不谦卑的回帖。
“这是她过得好,还是不好?”她思索直到宋檀回来。
“既能见咱们家的人,必是过得好了!”屏退众人,宋檀冷笑。
“近月西戎屡犯边境,陛下本就为边防烦心,偏今日传来消息,南越、南诏有意联姻!高昌、龟兹也不见得安分。四边不安、朝中无将,陛下必会重用楚王,不趁这几日做些什么,咱们这个人,只怕就是白送了!”他眉头紧锁,狠狠拍了几下矮几。
这回,霍玥没挑剔他的态度。
“你急也没用啊。”她心里急促闪过许多思索,却尽量轻缓说,“战事,咱们家是万万不能再沾了。连永兴侯府也不能再沾。你可千万别在外面多说什么,咱们先静观变化才是。”
“我哪里有脸说!”宋檀深叹,“二十万大军出征东夏,轰轰烈烈、四方震动,最后丢盔弃甲,还没了长子……霍家伯父至少还胜了几场,宋家却是……”
双手抱住脑后,他深深低下了头:
“别说父亲了,便是我,到现在,都不敢向兵部军营多走一步。”
“十一年前,你才多大?”霍玥轻轻走过来,从身侧抱住他,“你才十四岁呀。是胜是败,哪里与你有关。”
“楚王平定东夏,才十七。”宋檀松开自己,靠在妻子怀中,“他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二。他重回朝廷,谁不会想起他那些功绩,就会想起宋家……阿玥,有时我真觉得……”
夫妻二人的私语,直到深夜才渐渐停息。夜深人静。伏在丈夫怀里,那些朝堂风云、陈年旧事,又渐渐从霍玥眼前淡去。时隔一年有余,明日她终于能再踏入楚王府了,是去见青雀,她自幼的伴读侍女。
二郎说得不错,她想。既能见康国公府的人,说明青雀必然在楚王府过得好。可既是过得好,怎么前日送的信不回,偏是今日的拜帖才回?只隔两日,她在楚王府里的境遇总不会天差地别。
难道说,真是一朝得势便忘本,忘了以前的恩惠、情分,一定要她送去“拜帖”,才肯见人?
怀揣着诸多疑虑,第二天辰正二刻,霍玥在楚王府东门下车。
身为先王妃亲嫂,霍玥从前来楚王府的次数自然不少。太后在时,她自幼也惯常出入宫闱,在各王府、公主府上亦是常客。可她从前往来宫廷王府,所见的无不是皇后、公主、王妃一类人物,至少也是公门侯府丞相尚书侍郎将军家的夫人小姐,今次前来,却只为见一个尚无名位、更无品级的“娘子”。
被两名侍女引入大路,肃然前行,望着远处熟悉的宁德殿,霍玥心中又渐次生出荒谬之感。
她竟真成了来“拜见”青雀了。
她,拜见,青雀??
这几个字连在一处,真让她以为,是日月颠倒,乾坤倒转了。
云起堂在宁德殿以东第一所,霍玥从东门入府,走到云起堂,其实比到宁德殿要快些。
但从前入府,先王妃次次备下软轿等候,不必她步行,今日却是她一步一步走过来,自然觉得比到宁德殿更远。
虽然她素习身体不错,不怕走这几十丈,可,有无软轿等候,代表着她在楚王府的颜面如何。
现在,她——康国公府的人——在楚王府里,显然是没有体面的。
青雀却有。
云起堂门边,先是四个衣饰统一的侍女垂首而立,肃然无声。迈入院中 ,满院的苍翠绿意,并无一点朱红嫩粉,似乎并非宠妾居处,可两侧廊下亦是规矩整肃的五六名侍女,小小一个娘子,竟有超过十人服侍。
堂屋门大开着,越走近,霍玥越能看清门上垂下的云纹珠帘。这珠帘是细密的玛瑙、玉石、珍珠相间串成,花色清浅,错落有致,不显奢华,只和窗下挂着的金铃一起,荡出悠长的风流安逸。
这就是青雀现在所住的屋子。
不愧是楚王府。看侍女打起帘子,霍玥尽力端出笑容。一个娘子的屋舍,竟比国公府当家人的房屋还要富丽精致。
而青雀,不但没有在府门处等候,甚至不在院门,甚至,她人都到了正房门口,也不见她出来相迎!
“娘子,霍娘子到了。”
身边一名侍女转入内室通禀,霍玥这才得知,原来这两名沉稳端方的年长侍女,竟也是服侍青雀的人。
大事要紧。
正事要紧。
把视线从堂屋墙壁上悬挂着的龙眠居士真迹上移开,霍玥默默调理气息。
“霍娘子。”熟悉的声音从内室传出。
这个称呼,比青雀离开康国公府那日,更让霍玥感到刺耳。可也如那时一样,她并不方便——不能——把这不适宣之于口。
她只能抿了抿唇,尽量自然地唤出一声:
“江娘子。”
“许久不——”
她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被侍女请出来的这个人,是青雀。是她认识的青雀。她的容貌并未有所改变,只是面色似乎更红润了些,梳着双刀髻,发髻不算繁复夸张,发间的首饰也并不过分华美,可是……
青雀满面笑意,缓步走过来,走到离霍玥六七尺远处,便停下脚步,态度谦逊地说:“辛苦霍娘子远路来看我。近日身体欠妥,嬷嬷不许我出门,只能由侍女代替相迎。慢待娘子了。”
而霍玥,根本没有精神再去思索,青雀口中的“嬷嬷”,是指谁。
她们只相隔六尺有余,近得能看清对方面上的每一丝表情。而她,也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青雀的笑意是真是假。
她仰着脸,眼神直直地看向青雀的额头、发顶,第一次……应该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青雀竟然,身量这么高?
她有这么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