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玥的惊愕,毫无遗漏被青雀看在眼里。其实她猜到了霍玥可能会惊讶。来楚王府这一个月,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起了变化,很细微的,潜移默化的,不能完全用言语形容得清楚。
今晨她梳妆时,碧蕊还说:“药膳才吃了第一天,娘子好像就更有精神了,果然安定养神。”
青雀知道,那应与药膳无关,是她自己暂时放松了下来,不再时刻紧绷着弦,担心和女儿命在旦夕之间。
而她身上的变化,应并不值得霍玥起这么大的反应。
至于云起堂的布置,与其他妃妾居住的房屋并无多少区别,实则远不及静雅堂华美,更不必提王妃正殿宁德殿。霍玥侯门出身,嫁入公府,皇亲贵胄,自幼何等的奢华不曾见过,怎么会为云起堂震惊动容?
是故弄玄虚?
“霍娘子?”青雀轻声唤,“请?”
“江娘子。”
霍玥还记得自己前来的目的。她勉强找回礼仪,笑了笑:“你我多年的情分,何必如此客气。”
“既然身体不适,”她接上方才的话,“也该请个太医来诊治。正是这些日子忽冷忽热,易感时气——不知你是什么病症?”
“前日咳嗽了两声罢了,又劳动霍娘子挂心。”青雀请她转向东侧间临窗榻。
咳嗽了两声?
霍玥细看青雀的面色,只看到一片细如凝脂、清透红润。
这是病了?是糊弄谁!
分主宾落座之前,她又忍不住看青雀的额头和发髻——青雀竟比她高了三寸、足足半个头。都二十岁了,如何还会再长。那她以前怎么没发觉,她真有这么高?
侍女捧上御赐的碧涧明月,霍玥已经懒怠称奇。她也没有借此吹捧青雀的恩宠。
喝一口茶,看几眼四周,她放下茶杯,示意玉莺、凌霄上前,笑道:“不但我挂心你,你走的这一个月,她们也都念着你呢。如今亲眼见了你过得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青雀早注意到了两人,只是在霍玥面前,不能表现出真实情绪。
所以,直到霍玥让她们上前,她才含笑看过去,看她们的面色、颈项和手,见都与她走之前无甚区别,才说出一声:“是许久不见了。”
玉莺瞬时就含了泪。
青雀穿着淡桃红上襦,浅碧青百裥裙,挂珠佩玉、气色丰盈,显然过得不错。她坐在主位,通身气派不输娘子,已真正是王府受宠的妃妾贵人。她是过得好,真好,可她从前跟过二公子,娘子偏又来见她,天家无情,谁知今后楚王会不会心生厌倦,便连今日与娘子的相见,都成了罪过?
这样的富贵、恩宠,太险了。
她低下头,用衣袖沾去泪水,凌霄也低头。
可衣袖遮不住全部视线,凌霄便又看见了青雀洒金裙下微微露出的鞋尖。那鞋尖上用细丝银线绣出了一枚玉兰,玉兰正中,竟是一颗明珠做蕊。
珍珠上的光立刻就从玉兰花蕊之上,晃到了凌霄心口。
这一颗珍珠、一只鞋,只怕就抵得过她一整年的月钱了。
“我猜,你们有话要说。”霍玥笑,“或许,我在这不方便?”
到底是谁有话要说,又是谁在这里不方便,自是不必明言。这是要青雀支开旁人之意。
相同的要求,在青雀离开宋家那天,霍玥便提过一次。那时,青雀不能也不想在楚王府的侍女面前表现出对她言听计从,便故意装傻,让她只能亲自开口。而现在,她恐怕已经不能直接说出这意思了。
毕竟,这里是楚王府。
但青雀的确想知道她的来意。
“霍娘子说笑话呢。”她笑道,“我们几个有什么话,不能让你听见?”
言毕,她看向碧蕊、芳蕊:“去再拿两个绣墩来,再上两杯茶。”便对玉莺和凌霄说:“可不许推辞。咱们好容易相聚一次,从前对面坐着,无话不说,今日也该一样。”
霍玥没有拒绝的理由。
自幼一处长大的丫鬟,和后来的不一样。在家里,她也不少和玉莺几人同坐。且既是来“拜望”青雀,方才又借了她们的名头,客随主便,只能看两人也在绣墩上坐了。
楚王府的侍女还移来一个矮几,在玉莺凌霄面前,摆上和霍玥手边一样的点心。
昔日的主仆四人围坐一处,倒真似亲密无间。
完成娘子的吩咐,碧蕊和芳蕊主动退到了外间。堂屋里还有三四个侍女,都没有出门避让的意思。
虽然已对青雀疑心更深,霍玥倒还明白,在楚王府上,这大约是极限了。
看来,青雀的日子,也未必有她方才以为的那么自在。
不去看玉莺凌霄,她先问青雀:“楚王殿下果真对你不错?”
“殿下待我,自然是好。”青雀轻轻地笑,“殿下若真有一分不好,娘子也不会送我来了。”
霍玥咬牙,索性一叹:“毕竟,在这和在家里还是不一样,我自然担心,多问一句。”
她紧接着说:“前些日子我回永兴侯府,祖母还说起,四妹妹已十五了,也到了出阁的年纪。这才几年呐,我心里,她还是八九岁呢。那么小的丫头,竟也要出阁成婚,做人母亲了。人长大了就是这样,从小再亲近的人,一个一个,都要走了……”
青雀也换过一副忧心的神色,抿了口茶。
提起永兴侯府,是霍玥在提醒她,阿娘和逾白还在老夫人手里。
提起霍家的四小姐……四小姐该出阁——
霍家想让他们四小姐做楚王继妃?!
青雀缓缓看向霍玥。
细看一会她的神色,霍玥点了点头:“可惜我只是堂姐,四妹妹的婚事,不好直接插手。若有好的男子,只能说给祖母,再由大伯父、大伯母相准。”
她就知道,以青雀的聪明,只需一句话,便能猜出她的来意。
青雀一向这么聪明。
这份聪明,在做丫鬟时,稍显得有些过,但她不是那等没有气量的主人。青雀与她自幼相伴,她的聪明几乎全用在尽心服侍上,几乎没有私心,她也视她做最贴心的人。
可惜,她多年无子,只能给二郎纳妾。一个侍妾有如此的聪慧,难免是个隐患。
幸好,天赐良机,楚王竟对青雀有意。这份聪明,又来到了楚王府。
“我早知你非池中物,只在我身边做个丫鬟是埋没了你。这么多年,我都把你当亲妹妹,四妹妹要出阁,我第一个就想起了你。当日送你,我何尝不像送妹妹一样揪心呢?”
霍玥倾身向前,握住了青雀的手,低声:“青雀,你有如此的天资,想来前途更不止于‘娘子’。是,楚王府并非一劳永逸、安然享乐之地,你愿意为我来,我终生铭记,可你也该早些为自己再做打算。楚王还年轻,迟早会再娶王妃,那时你在这王府里又要如何自处……”
就算青雀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还怨她,昔日情分尽皆作废,难道“利”与“弊”两个字,她也忘了意义?
忍着恶心,青雀没有推开霍玥的手。
纷乱的思绪千头万缕搅动着她的心。她当然不会再为霍玥做事,她怎么能再为霍玥作事!可霍玥的意思也很明白:她要帮她、帮永兴侯府的四小姐娶得楚王妃的位置,至少,她要做出看得见的贡献,永兴侯老夫人,才或许、可能会,放了阿娘和逾白。
好一个轻诺寡信的无耻之徒!
两世,整整两世,三次承诺,她没有一次做到。
幸好,她早已对霍玥不存半分信任。
所以,她现在,只有对霍玥不遵诺言、以势相逼、相挟的愤怒,毫无遭到背叛的伤感。
“霍娘子,你是说过,你拿我当亲妹妹看。”青雀抬头,一双眼睛清凌凌地看向对面,“你说,我愿意为你来王府,你铭记于心,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如何待我,我也铭感五内。”
“你放心。”回握霍玥的手,她笑,“你既待我如亲妹妹,我也会一如从前,视你做,亲姐姐。”
这话,霍玥自己,可曾信过哪怕一分吗?
谁都不会信、谁都不曾信,只有她自己,信了。
望着她澄净的笑眼,霍玥忽地有些脊背发寒。
但她已经应下此事,又有她念念不忘的母亲和妹妹在霍家,还怕她不尽心?
抿下一口半凉的茶,霍玥说出几句亲密的话,便又低声问起:“楚王来的时候,可对你提起过家里?说起来,也是家里牵连了你……”
“殿下便来,也只是过夜,并不与我闲话。”青雀叹道,“我也并不敢无事与殿下闲聊,更别说,提起‘宋’字。”
霍玥一想,以楚王的脾气和青雀的出身,这话倒也合理。只是打探不出消息,回去在二郎面前,倒显得她没本事。
可青雀已不想再和她虚与委蛇了。
“快半个时辰了。”虚握着茶杯,她说,“不是我不想多留娘子,实是这里,娘子知道……”看一眼堂屋里的侍女,她向霍玥做出一个“意会”的表情,“娘子说的事,我也要仔细想想,该怎么办才好,说句实话,不怕娘子恼,——真是毫无头绪。”
这昔日的、不带姓氏的“娘子”称呼,又让霍玥莫名地舒服。
且让人办事,喊难的才是真正想办,答应得太快,反而让人疑虑。
近水楼台,霍玥也想尽量让青雀这里有些进展,想一想,便用气音对她说:“你应该知道,楚王和云贵妃本想把大姐儿送回来养,大姐儿却病了的事?这就是楚王府里没人能养大姐儿才闹出的事故。楚王虽不在意女儿,陛下却珍重孙女,大姐儿一病,当日就把我和二郎叫进宫里了。楚王娶一位能让陛下放心的王妃,陛下对他,不也会多了放心吗。”
青雀点头,抚杯沉思:“多谢娘子……我想想。”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已说完。
霍玥也不好再留,便顺势起身:“总归,这事是有些难。你有什么需要的,就想法子让人来送消息,我尽量办到。”
“娘子先耐心等几日。”青雀送她,“我尽力一试。”
玉莺和凌霄一句话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便随主人离开了云起堂。
她们只能以眼神和青雀道别。
才行至廊下,芳蕊和碧蕊又说“嬷嬷不许娘子劳累着”,不令青雀再送。
无奈看了看她们,青雀停下脚步:“我只能送到这里了。霍娘子,慢走。玉莺、凌霄,你们保重。碧蕊,你替我送一送。”
霍玥心中自然又有猜想,忙说几声“留步”。
她很快消失在云起堂外。
青雀却没有返回房里。
握了握芳蕊的手,她有些支撑不住,直接歪身坐在了廊下。
芳蕊忙回去拿坐垫,春消雪信也忙把随身带着的手帕几层叠起来,要给青雀先垫着。侍女装扮的女护卫们也都围上前,生怕娘子哪里不舒服。
摆一摆手,谢过她们的好意,青雀无力靠向廊柱。她闭上眼睛,想从千万条思绪里,抽出一个最紧要、最关键的——
霍玥要求的事,她绝无可能办成。她既不想办,也不可能办得到。
就算天赐神力,竟让她办成了,霍玥应也不会放了阿娘和逾白,只会变本加厉,借母亲妹妹对她提出更多苛求。利用她、掌控她、折磨她、杀了她。
或者,不必等霍玥动手,楚王就会因她与宋家往来过多再起疑心,先杀了她。
但她不办,阿娘和逾白,便会一直、一直在霍氏手里。上一世,她像条狗一样听话了几十年,霍玥还冷眼放任——或许是促成——谁知道呢,她现在会以最大的恶意去思考霍玥了——永兴侯老夫人让逾白做了霍家的妾,这一世,焉知霍氏又会如何对她们!
上一世、上一世——
身体被搀扶起来,柔软的坐垫垫向了廊椅。青雀任由自己被扶起来又坐回去,头颅两侧隐隐作痛。上一世,那些被她刻意忽视、忘记的,有关楚王的一切,又冲破篱障枷锁,出现在她心里。楚王上一世没有续娶。她确定。因为他死在了他二十八岁——六年后的一个冬夜,死在了远征得胜后的边关军帐里。他死后,圣人痛心伤臆,辍朝十日,追封爱子,极尽哀荣,甚至要广选高门淑女为他操办冥婚——因为姜侧妃遇害、宋妃被废之后,他至死不曾再娶,死时府中没有妻室,只有数名早年入府的妃妾。
圣人说,这些妃妾出身低微、德行不足,不堪立为正妃,共享楚王尊荣。
冥婚没有配成。
经过诤臣劝谏,圣人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没能劝住的,是圣人的追赠。
圣人追封他为“景烈太子”。一应丧仪,又远超太子之制,几如皇帝崩逝。他下葬那日,太子亲扶棺木,百官送行,万民哀哭,京城震动。宋檀在家中愤懑怫郁不平,恨不能一日上十疏劝谏,却最终一疏未上,亦不敢告假,捏着鼻子站在离京队伍里,送行守灵,数月才回。
那时,身在康国公府后宅的三间屋舍里,听到楚王的死讯,她在想什么?
是仍在为六年前那一场不成功的送人后怕,还是仍在惊惧,那此生仅有的一面,他那似要将她剖心剜骨、审视透彻的锋利眼神?
她有想到,再过数年,宋檀会错选将领,大周惨败议和,她的女儿,会因宋檀的罪责被他们夫妻推为“和亲公主” ,被迫以不满十五岁的年纪远嫁西戎,从此一生颠簸受辱,再也不能踏回故国的土地吗?
双手护住小腹,青雀倏然泪下。
第32章 要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青雀的哭,落泪无声。
她倚着廊柱,双肩下垂,脸先是深深的低下去。待泪湿透了两层裙摆,洇到肌肤上,风吹得腿发凉,怕损害身体,她才忙侧开脸,望着松枝,用衣袖抿了抿仍像走珠一样垂落的泪。
云起堂满院的苍翠,不因天气变化、季节更替而改变。可时间正向前走。一个月是一眨眼,六年也是一眨眼。六年后,云起堂的松柏、冬青、竹丛仍会似今日蓬勃繁盛,青葱不减,可楚王的命、女儿的命、她的命,却不知会处何种境地,不知是否已为鬼魂。
“娘子!”匆匆赶来的李嬷嬷忍不住劝,“哀拗伤身啊!”
“我知道……”青雀一手捂住眼前,仰起头,好像这样就能把泪忍回去,“劳嬷嬷担心……让我再坐一会。”
让她再想一想。
身边不再有劝慰之声,连人的呼吸都似在放轻。闭着眼睛,耳中只余下风声,余下身后冬青的枝叶摇动声,还有枝头的鸟鸣、更高空的振翅——在这样自然的包裹里,青雀深深呼吸。
是,若一切不变,仍如上一世,楚王会在六年后去世。
可楚王的生或死,其中种种,都并非她所能参与或改变。她只是一个奴婢出身的姬妾,至今还没有名位,即便已经有了身孕,她和楚王都心知肚明,这个孩子血脉存疑。云起堂里的锦衣玉食,只是公门王府里最易得的东西。权势、地位、品级,她仍一无所有。
现在的她,和在康国公府的她,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大人物们”一只手、一句话,就不得不去死的,微不足道的,尘土。
虽然她已是在官府登记在册、拥有户帖的良人。
但那也只是楚王随手的恩赐。
现在,她只需要想女儿,想自己。
青雀再次吐气。
她已经和上一世不同,女儿也不同了。若她们能成功度过这一关,六年后,她应仍是楚王府的妃妾之一。
圣人虽然认为,楚王的侧室姬妾都身份不足,不配做他正妃,可似乎也并没有苛待她们,更对楚王的子女多有优宠。最终,择立李侧妃之子为世子,只待成人后承袭亲王之位,张孺人之子亦有封赏,破格封为郡王,养在宫中的宋妃之女,也在不满十岁之龄,提前得封了郡主。
至于没有子女的几名妃妾,不曾听得什么消息,那便至少是没有坏消息。
连太子谋反,都不曾对楚王府这两个侄子动手;圣人驾崩后,宋檀大权在握,也没有——或许是没来得及——针对楚王之子——
他可能不会针对别人——青雀霍然站了起来——却未必——一定不会——放过她!
尤其她还想求楚王强行要出阿娘和逾白,霍玥和永兴侯府,绝对、绝对会记恨在心!
“我想见殿下!”
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她抓住李嬷嬷的手:“嬷嬷、嬷嬷,我想见殿下,有事相求,请嬷嬷替我去回禀,行吗?好不好?”
“娘子稍安、娘子稍安!”
李嬷嬷从来没见过江娘子这般情状。连诊出有孕、等殿下决断的时候,江娘子都不曾在外落过一滴泪,只有殿下给她户帖那日,她哭了一场,却也没有似现在这样冷静全无,急声央求。
那双哀求、惊慌的眼睛映在李嬷嬷眼中,她也不由得有些焦急,连声说:“我这就去找殿下,娘子别急、别慌,殿下应就在府里,片刻就到,有什么大事,殿下来了,就都好了!”又命:“碧蕊芳蕊,还不快扶娘子回去歇着,在这吹病了怎么好!”
说完,她急着就走出云起堂。四十多岁的人了,急走起来,到前殿书房,竟比平常快了一倍。但这副仪容见殿下不妥。
待呼吸稍平顺些,她才走入院中,看亲卫入内通禀,又出来请她进去。
“霍娘子走了,江娘子连屋都没回,就直接坐在廊下哭起来,哭了有两刻钟,又急着要见殿下。”
简短说明情况,李嬷嬷犹豫一瞬,又多了句嘴:“还请殿下过去瞧瞧。”
殿下的面色冷了下来,不知是为“霍”字,还是为“江娘子哭了两刻钟”,抑或是为她多嘴的提议。
李嬷嬷垂首,等着殿下细问或斥责。
但楚王什么都没问,当然,也没有指责乳母多话。
他没有开口,直接走出了书房。
他走得很快。
李嬷嬷紧跟在后面追了一会,终究还是慢了下来,边喘着边想:
她还想紧追在殿下后面,还当是十几年前,殿下两三岁的时候呢?
……
楚王到云起堂时,青雀已经洗过了被泪水浸透的脸,也喝过几口茶,压下了哽咽哭意。
她想求楚王帮她,怎么能湿着一张脸,哭哭啼啼,连话都说不清,白白浪费他的耐心?
楚王来得快,青雀没来得及出去迎。他一进门就找到了她,大步向她走过来,她也忙松开了碧蕊的手,两步跪在他面前:“殿下!”
“都出去。”楚王伸手向青雀,“起来说话。”
所有人不敢拖延,几息之间就走了出去,还合拢了房门。
青雀借力站起来,便正对他的双眼,一一说道:“殿下,我今日见霍娘子,是因侍奉殿下之前,她应过我,会放良我的母亲和妹妹。我母亲在永兴侯老夫人院里做针线,我妹妹是她的随身丫鬟。宋老夫人唯独亲手养大了霍娘子一个孙辈,永兴侯府国朝勋贵、富贵百年,放良两个下人,应也不过是随手之举,只需霍娘子一句话,都不必她去‘求’。可我服侍殿下已有一月,却始终不见母亲妹妹的消息。今日霍娘子来,又以我母亲妹妹要挟,让我劝殿下娶霍四小姐做王妃。”
“殿下是否再娶,再娶会娶何人,岂是我能置喙?”她的视线在楚王面上逡巡,想要发现哪怕一丝的心软,“我只想求殿下,要出我的母亲和妹妹,从此之后,我便再不与宋家、霍家,有任何相关。”
那为什么,来楚王府已有一个月,直到今日,她才提起,自己的亲人还在霍氏手里?
青雀以为楚王会问。
但凝视着她,楚王开口,却是向外命人:“去找李嬷嬷。”
“殿下!”李嬷嬷还喘着就应,“我进来了?”
楚王应声。
李嬷嬷推门,他已又向青雀问:“你母亲、妹妹,都叫什么。”
“我母亲姓华,讳‘芳年’,今年四十有四,永兴侯府的人多叫她‘江大娘’,也有称‘江嬷嬷’的,是宋老夫人院里针线上的人。我妹妹叫江逾白,十五岁,是宋老夫人的随身丫鬟,生的和我有几分像。”青雀忙对李嬷嬷说。
“你同平仲一起去霍家,把她母亲妹妹接出来。”楚王看向李嬷嬷,“别忘了身契。要快。”
“是!”李嬷嬷立时应下,“我这就去找季长史。”
“辛苦嬷嬷了!”青雀忙说。
李嬷嬷来不及回话,只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便匆匆又出了房门。
接下来只需等待,等待楚王的乳母和王府的长史,成功把人从永兴侯府要出来。
永兴侯府会不放人吗?
为两个奴婢得罪楚王府,尤其,他们还想把自家女儿嫁进来?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让她悬心整整一个月、整整十几年……能决定她全家命运的难题,只需楚王一句话,便会消弭无踪。
放松的感觉缓慢涌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不真实的空荡。
看着满院的碧绿,又看向楚王,青雀不知道,她的神色是难得的空茫。
“怎么没提起你父亲?”避开这眼神,楚王坐向桌边,“李嬷嬷还没走远。”
“父亲,”青雀喃喃,“他去世了。”
楚王伸向茶壶的手在空中悬了一息。
“为什么?”他依旧追问。
“十五年前,永兴侯府的大公子打马球与人斗气,双方争执起来,父亲护在大公子身前,被人踢到胸口,当场吐了血,几个月就去了。”青雀一手扶着椅背,缓缓坐下,“那家也死了一个奴婢,就算两家扯平。双方的长辈互相送了礼,也没人再追究。”
她轻声说着,语气不变,甚至没有哭意。
显然十余年来为奴为婢的生活,已经让她无可奈何,接受了这个结果。
……
楚王府长史季准,很快抵达永兴侯府。
他是景和十四年的进士,十九岁入仕。五年前,二十五岁,即被选为楚王府录事参军,官居从
五品。一年前,前任长史调为巡海副使,他尚不满而立,又被超拔为王府长史,位居从四品。
永兴侯府现只有永兴侯一人在朝为官,居从三品兵部右侍郎。可他虽然身居三品实职,又是国朝侯爵,寻常遇见王府长史,尚要客气相待,何况目今掌一部事的兵部左侍郎曾为楚王麾下将领。
楚王虽已辞官一年,兵部尚书之位,圣人仍空置留待他回朝,他自然更要待楚王府的人小心,即便不曾想过嫁女入楚王府时,也不敢平白开罪。
永兴侯府其他的人,自然也是一样。
忽有王府长史和楚王乳母一同登门,消息传入内宅,阖府皆惊。
永兴侯人在衙门,不在府中,便是其长子、次子一同接待长史。宋老夫人派孙媳快传软轿,恭敬请了李嬷嬷到内宅来。
她这几日才和儿子、儿媳商议定,要争一争楚王继妃的位置,今日便有楚王府的人上门。恰好阿玥昨日派人来说,今日会去楚王府看青雀,看这时辰,或许阿玥已经和青雀见过面了……她心里难免有些猜测。
“难道,江娘子这么快就劝动了楚王,这是派人来相看阿珊的?”
永兴侯夫人不禁对婆母说:“若只是传个话、说件事,也没必要劳动楚王的乳母和长史一起来呀,还带了那些侍女。”
“还没见李嬷嬷,先别乱猜。”宋老夫人忙道,“万一不是呢。”
“是。”永兴侯夫人忙应着,又不禁说,“可就算真是相看,也不能就这么让阿珊见人。虽是抬头嫁女,楚王府如此行事,也太看轻咱们了。至少,也得先派人来说才是。”
婆媳二人商议着,很快听人回:“李嬷嬷到了!”
宋老夫人的两个孙媳一路探问,李嬷嬷滴水不漏。
直到拜见了两位侯夫人,她告了坐,接茶,并不必她们多问,便笑道:“今日冒昧前来叨扰,其实,是为老夫人身边的两个人。”
两个人?!
宋老夫人和儿媳惊讶相视。
“嬷嬷这话,倒说得我糊涂了。”示意儿媳稍安勿躁,宋老夫人半是玩笑说,“不知我身边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能惊动嬷嬷亲自过来?”
“倒也不是惊动了我。”李嬷嬷笑道。
她已扫视过屋内所有的丫鬟,果然有一个十五六的女孩子,光看身形轮廓,便和江娘子有几分相似,就算低着头,也格外显得与旁人不同。
她便仍不说清来意,放了茶杯,指向那女孩,笑问:“这位姑娘倒有几分眼熟,不知是什么来历?”又唤:“姑娘,请你过来,让我看看。”
宋老夫人已觉不妙。
顺着李嬷嬷的手看过去,她果然看到了江逾白!
江逾白已抬起了脸,嘴唇紧紧抿着,眼眶有些微发红。
李嬷嬷带了八名侍女同来。她话音刚落,已有两人上前,不待宋老夫人回答,便要把人“请”过来。
到了这地步,宋老夫人如何还不明白,楚王府来人,根本不是为了相看他家的四娘,只是为给江青雀要走母亲妹妹!
她心里气,又气又急,气的是那江青雀果然飞上枝头就忘了来处,狼心狗肺不记旧恩,急的是,这么一来,只怕阿珊做楚王妃的事,是再难成了——谁知江青雀还会怎么吹枕头风!
“这是我的丫头,叫逾白。”
心已如油煎火烤,宋老夫人还能笑着吐气:“我想起来了,她是贵府江娘子的亲妹妹呢!是我们疏忽了,竟没想到这一节,早该把人送去的,还劳动嬷嬷亲自来接人——江娘子的母亲也在这,我就去叫她来!该让她们一家团圆才是。请嬷嬷稍等一等。”
说着,她对身边的丫鬟招手,趁机密语:“去叫人来!你快再去康国公府,把这里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三娘!”
丫鬟点头,走得匆忙。
宋老夫人盯着她出了门,才压住怒气,转回视线。
李嬷嬷已握住了江逾白的手。
她笑着,江逾白红着眼圈,却没掉泪。
而她的儿媳——恰是看到永兴侯夫人的冷笑,宋老夫人心头又一颠。
她是在怨恨楚王府,还是在……怨恨她这婆母?
第33章 以怨报怨“难道这是龙潭虎穴,她们来……
永兴侯夫人唇角的冷意一闪而过,快得宋老夫人看不清究竟是对谁。
她一眨眼,儿媳已在低头抿茶。
再一眨眼,儿媳面上又是侯门贵妇端方无暇的笑容,带着欣慰,甚至带着几分感慨,看向了正泪眼与李嬷嬷相视的江逾白。
当着霍家的人,确认了面前的女孩就是江娘子的妹妹,李嬷嬷一句话都没多问,也暂不好说什么,只用笑尽力安抚她。
但,叫她心里称奇的是,江二娘子突遇这么大的变故,竟也能忍住一句不问。不是她眼圈儿红着,都险些让人以为,她心里真个波澜不惊了。
她两人不说话,永兴侯夫人和宋老夫人也不说话,侍女们全低着头,偌大的永庆堂里,一时竟没了人声。
永兴侯夫人再次低头抿茶,恰好躲开婆母递来的,让她说几句话、别叫场面冷了的眼神。
被儿媳连着躲了两次,宋老夫人哪还看不出她是故意的?
当着外人,不好说自家人。可她本就气得心口疼,再经这一激,那聚在喉咙里的疼和痒一齐发作,一口气没忍住,便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非同小可。
她先是自己捂着胸口,喘不上气,等丫鬟儿媳都围上来,更咳得眼中流泪,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见势不好,李嬷嬷早站了起来,把江逾白往身后护住。
“原来老夫人病着!”她只盯住永兴侯夫人,“既是这样,我不过六品乡君,怎敢劳动永兴侯府的老夫人拖着病体相见?”
“乡君误会了!”永兴侯夫人忙抽身出来,也换过官面称呼,“我们老夫人近日并无病症,昨夜还进了半条鲜鱼,方才听闻乡君来,欢喜得很。想是上了年纪,难免体弱,方才又许是不妨,被哪里的风扑了脸,所以咳嗽起来。必与乡君无干,更与楚王殿下无干的。”
她怎么敢把婆母的咳嗽栽在楚王府头上!
倒是婆母——余光瞄了几眼还正咳嗽的宋老夫人,永兴侯夫人心里泛起更多疑虑——楚王府以礼来要人,光礼物就装了半车,并非以势压人。李嬷嬷还给家里留了颜面,不直说“要”,只点出江逾白这个人,让婆母主动说“送”,怎么婆母却急成这样?
她不过不想开口,躲了两次婆母的眼神,当也不值她这般气恼!
难道是,婆母和阿玥那丫头,私底下还有什么她和主君不知道的谋算?
恰在这时,门口说:“江大娘来了。”
李嬷嬷一手握住江逾白,不让她出去。楚王府的几个侍女已忙迎上前,护着华芳年走过来。
能生出仙露明珠般的两个女儿,华芳年的容貌自然不俗,素面素衣也掩不住岁月的风韵。可她的眼神与女儿们不同,被簇拥过来时,满眼都是惊惶无措,直到看见小女儿好端端地站在那,才显然松了口气。
李嬷嬷也暂时无暇多看江娘子的母亲。
人齐了,她便笑对永兴侯夫人说:“既是贵府忙着,请老夫人安养身体吧,我也不多扰了。礼物虽是匆忙备下,却恰有一支百年老参,可供老夫人调养,请千万别推辞。只还有一件——”
“一件什么?”永兴侯夫人忙问,“请嬷嬷尽管直言,我们能办的,一定尽力办到。”
她还想把楚王府的礼物推回去,好结个情分,以后
更好往来。
可李嬷嬷的视线又在她和宋老夫人身上扫了一扫,已经笑说:“倒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贵府‘尽力’,只需老夫人的一句话:不知江二娘子母女的身契在哪?上个月,霍三娘子送人给我们殿下,偏是把身契忘了,还得殿下提起才给。今日虽是我们来请人,也不好把身契落下。”
宋老夫人才缓过来些,就听见这一篇话,又急得喉头发堵。
而此刻之前,永兴侯夫人也并不知侄女没给身契的事。
她怔了几息,才忙开口:“既是要请江娘子母女姊妹团圆,怎么能留下身契?嬷嬷放心,请、请先带她们去打点行李,身契……我、我片时就让人送到。”
看永兴侯夫人果然还明白事理,李嬷嬷笑着道谢,便一手握住江逾白,一手推着华芳年出去,把永庆堂留给霍家这对婆媳。
宋老夫人又咳了半晌,擦眼角的帕子都湿了两张,花白的鬓发也蓬乱了。
永兴侯夫人冷眼立在一旁,等着婆母缓过来。
终于再次止住咳嗽,她递上茶,看婆母小口喝了,接回茶杯,递给丫鬟,方缓缓开了口:
“送人给楚王,都敢‘忘了’身契。出阁五年,又管上了康国公府的家事,阿玥的胆量,真是比在家里大了不少。”
“这孩子……咳咳,这孩子……”
宋老夫人也是才知道,除去要拖延放良江逾白母女之外,竟还有这回事,急得又咳了两声。
“是啊,”婆母的咳嗽声一落,永兴侯夫人紧跟着就接话,“才二十岁,可不还是‘孩子’。”
“既是孩子说的话,母亲和我,也别信得太过。”
她坐回去,忍住没有冷笑出声:“阿珊的婚事,不求她帮忙,只求她别添乱,也就够了!”
老夫人只对她和丈夫说,阿玥在楚王府的丫鬟或许能劝楚王动心,可没告诉他们,阿玥竟还做过这样的蠢事!
这都快成仇了,还能怎么和人结亲!
……
李嬷嬷离开已近半个时辰,青雀渐渐从大悲大喜的空荡里晃回了神。
她该想想,怎么安置阿娘和逾白最好。
求楚王把人要出来,是无奈,也是冲动。结果自然是好的,但阿娘和逾白应不便在楚王府里长住。若住下,是算亲朋,还是算下人?旁人该怎么待她们?阿娘和逾白又能适应住在这吗?连李侧妃和几位孺人尚且没有亲人在王府居住,她也不能特立独行。
“殿下?”
扶着桌面,青雀缓缓转身,看见楚王仍坐在桌边。
似乎从问过她父亲的死因后,他就没再开过口,一直无声坐在这里。
阳光穿过珠帘照入堂屋,玉石轻轻作响,阴影也晃出细碎的光。一粒光芒打在楚王额角,照出他的肌肤似雪冰白,肌肤之下,隐隐有青色的血脉浮现。
听见她唤,他抬起眼,看着她。
他在想什么?
“和永兴侯长子斗气相殴的,是谁?”
四目相视,楚王先于她开口。
“是——”没想到他还会问父亲,青雀思索了片刻,“是先河东都督、魏敬宗的三公子。”
“魏敬宗。”
楚王手指轻敲桌面,语气罕见地带了些犹豫:“他——”
“十一年前,魏敬宗和几个儿子战败有过,被贬岭南戍边。”青雀的话音却轻快起来,“魏三公子自幼养尊处优,受不得劳苦,路上一病,竟死了。魏敬宗年老体迈,在岭南支绌无力,不上几个月,旧伤复发,也死了。他夫人听闻爱子丈夫相继去世,伤心之下,也死了。”
她说得高兴,眉眼间不自觉就染了笑意,自己还浑然不觉,却全被楚王看在了眼里。
不是以直报怨。
更非以德报怨。
甚至,比以怨报怨还要更进一层。她的怨恨会牵连、波及到仇人身边所有人,但——
“对了!殿下,”想起正事,青雀忙忙说,“我方才是想问,能让我母亲妹妹,住去永宁坊吗?”
永兴坊雁巷,他送她的屋舍。
“为何不可。”收回目光,楚王答的随意,“你自己的房子,想怎么安置就怎么安置。你若愿意,便叫长史把她们都落在你户帖上。”
“多谢殿下!”青雀更加高兴,又小心问,“那,永宁坊安置好前,她们,能在这住两日吗?”
事情办得太快,她想缓一缓,多和阿娘逾白说说话。阿娘和逾白,只怕也要缓一缓。
“为何不可。”
又答一遍,楚王多看了她两眼,笑出一声:“难道这是龙潭虎穴,她们来了,就走不了了?”
“不是!”青雀两腮发热,“我——”
“有事,再派人去说。”楚王站起身,“不必送。”
等他迈过珠帘,青雀才怔怔地站了起来。
楚王这是,在和她玩笑?
还是,因为她直到走投无路,才愿意把母亲妹妹暴露在他面前,向他求助……他知道她怕他,疑心他,不明着计较,只在这时,才用一句话点她……嘲笑她?
是嘲笑,还是敲打?
……
碧蕊、春消带着青雀的吩咐出了门,乘车向永宁坊去。
宋家的霍娘子来了云起堂又走,殿下也来了又走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楚王府的后宅。
谁来谁去这样的事,在楚王府的后宅里,从来都不能成为秘密。
永春堂正堂,薛娘子和乔娘子围坐在张孺人身边,谁的神色都称不上好。
大郎早被乳母抱出去玩,送消息、回话的侍女也退出了房门。只有她们三人,人人心中都有猜想,人人也都能猜到互相心里在想什么,可谁都没有开口。好像一但把猜测说出来,再互相证实,统一的想法就会变成一个沉重的真相——她们承受不起的真相。
喝干了茶,乔娘子伸手提壶,给自己斟满,又看两位姐姐面前:
薛娘子的茶杯空了一半,张孺人面前的茶,却还一口都未动。
她便给薛娘子倒满。犹豫几息,没敢把手伸向张孺人。
握住茶杯,薛娘子叹了一声。
这一声让乔娘子更坐不住。她想开口,但看看两人的面色,又勉强忍住,转头看窗外。
“不如……”她提议,“先吃午饭吧?”
这么坐了一上午,腰都酸了。
她说完,没敢回头,先听见一两声茶杯响,好像是张姐姐喝了口茶。
那茶可是凉了!
一口凉茶下肚,张孺人的五脏六腑似被冰水湃过。
燥意减退两分,她也确实说出一句:“是该用午饭了。”
“那也不能带着事吃饭。吃下一肚子气,事还是在那。”两人的开口,让薛娘子重重呼出口气,“索性,我先说了罢。”
看着两个多年的姊妹,她轻声:“江娘子,一定是有孕了。”
“这不是早就能猜出来的吗!”乔娘子便忙回头,“不是有孕,能让曹院判连着两天过来?”
“那或许是她果真身有病症呢。”薛娘子表情沉肃,“今日宋家的人竟能进来咱们王府,我才有了八分准:不是她有孕,殿下对她格外多了宽容,怎么能容得下宋家的人再来?”
“她不会真要再让宋家起来吧?”乔娘子一步就挪到她旁边,“那咱们这些日子和她,都成什么了?”
“不过‘酒肉’朋友,利益相交,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一起玩了几次而已,能算什么。”薛娘子看着她,“你可别犯傻,真把她当离不得的人。”
乔娘子并没因这句告诫气恼。
“一个月……”她皱起了眉,嘟囔,“是才不到一个月。”为什么她总觉得 ,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扶着薛娘子的椅背坐回去,她两手放在腿上,双肩放松向后,半是感叹,半是羡慕:“果然是好福气。她这身孕来的,也太快了。”
薛娘子眉尾一挑。
张孺人也从茶杯中的倒影里抬起头。
她抬起一只手,放上了桌面。茶杯轻微震动,茶水泛起涟漪,她的倒影便也一同破碎开来,面目模糊不清。
是啊,才不到一个月。
江娘子二月十六那日入府,今日才三月十二。就算殿下是在二月十五当晚宠幸的她,也只多出一日。
入府才二十六七天,就有了身孕,这虽然能说是殿下……勇武不减,毕竟王府里前几个孩子出生,也只在一夜……几夜,也能说是江娘子福泽深厚。可就偏偏这么巧?生得像姜侧妃的、有倾国之色、年已二十的女子,被殿下宠幸之前还非妇人,入王府才不到一个月,就有了殿下的孩子?
今天到云起堂的,又偏是上个月才给丈夫纳了妾的霍三娘子。
宋郎中的妾,究竟,是不是她。
对江娘子的来历,二月十六那日,张孺人就有过猜想。那时她便猜,新人或许入府前便已是妇人。只是她并不知晓,殿下清不清楚新人的来历,且就算殿下不清楚,女子二嫁也是寻常……后来,又定下与新人交好,她便没将这猜测说给过别人。
但,若真是有了孩子,那江娘子入府之前到底是什么身份,就十分紧要了!
她急促地思索着,双手转动茶杯。
这份凝重的思考,当然落在了另外两人眼里。
和乔娘子对视一眼,薛娘子向前探身。
“事关宋家,咱们不能不万分小心。”
触碰张孺人的手背,她轻声细语,语调却郑重,带着不易察觉的要求:“姐姐,你想到什么了?快告诉我们,咱们一起想想对策。”
第34章 相见时难若以一个人来看,简直懦弱、……
薛娘子的手指触碰到张孺人手背,张孺人就自然地回握住了她。
从十八岁被选为殿下的侍寝宫女,到如今二十过半、孩子将要开蒙,这六七年的时光,从大明宫的偏室,走到王府的永春堂,几乎都是她们三人一同度过,而非与“夫君”楚王。
十几岁年少时,她们当然也曾因殿下多看了谁一眼而暗中争风、互相不忿过。但殿下很快离开了皇宫,整月、整月地宿在军中。宫廷的偏室狭小又昏暗,她们仍只是无品无级的宫女,除去能为殿下侍寝外,没有任何高出旁人的身份,在那巍峨又高阔的、万人之众的大明宫里,不过随处可见的蚂蚁砂砾。
很快,她们就因不安和寂寞聚在了一起。
很快,殿下立功、封王、开府、大婚,迎娶了出身皇亲公门的王妃,又得赐了两名官宦人家的秀女。秀女们一入府便有身份、有品级,得封孺人。
与王妃和孺人们相比,她们一无所有,和殿下早相识一两年的、那一点点稀薄近无的“情分”,也早在殿下出征的日子里,消耗了干净。
她们只能继续聚在一处。
薛连云和乔珠衣被克扣分例炭火,是怀上身孕、得封孺人的张宜春替她们出头。张宜春生了孩子,便是薛连云和乔珠衣日夜轮流不休地照顾她和大郎。
这么多年同吃同住、共同进退,她们不但利益连在一处,心也早在一处。即便偶有一二分歧,说开与不说开,其实都无伤大雅,——亲姐妹还有拌嘴的时候。宋家又的确是她们共同要提防的人,张宜春理应将所有怀疑尽数说出来,三个人一起思索对策。
与知面不知心的江娘子相比,当然是身边的两位妹妹更值得信任。
但,握着薛妹妹温凉的手,张宜春犹豫了。
这份怀疑太重。
不提“混淆皇室血脉”是何等的重罪——垂下脸,她抿着嘴唇——只说“入府之前疑似并非处子”这一句,说出去,万一传开,便是王府上下,人人都会议论江娘子的清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女子二嫁是不罕见,皇宫王府也有再嫁之妇,可那都是经过明媒礼聘、亲朋恭祝,江娘子却是被宋家当礼物送进来的,若再添上这一重流言,岂能不引人多想?
况且,想到她或许并非处子,便会立刻怀疑她腹中孩子的来历。那时,这流言便并非能轻易平息了。
这是她想看到的吗?
现在,还不确定江娘子见宋家人的目的,她真的想让她落到人人怀疑、声名尽毁的地步吗?
张孺人缓缓吐出一口气。
而且,就算真有这样的话,也绝不能是从永春堂传出去。
她们三人,谁都承受不起殿下的盛怒。
“我是在想,”张孺人看向薛娘子的眼睛,“她的确是好福气。”她严肃地放重语气,“才入府不到一个月,就能怀上身孕,还是曹院判来诊脉,殿下只怕更看重她了。”
另一手握住乔娘子,她再次强调:“从前多艰难都过来了,才松快几日,咱们一定要沉得住气。”
说这些话时,她一直看着薛娘子。薛娘子也看着她。
片刻,薛娘子主动结束了这场对视。
“姐姐说得是。”她偏过脸,“是不能硬碰。”
“是我上个月才冲动过,害得你们同我一起挽回,到现在都不好再提大郎。”张孺人忙说,“所以我想着,以后再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冷静、再冷静,不能见风就是雨了。”
这是她主动服软,薛娘子心里也是一软,便说:“幸好还没提大郎,不然现在才是难办。”
“哎呀,咱们也别太想的严重了,或许不是她要劝和殿下与宋家?”乔娘子也忙笑道,“看我才是多嘴!她若真与宋家一条心,怎么还和咱们玩得好?或许、或许是——”
跺了跺脚,她猛地想到:“或许她是家生奴婢,在宋家还有她的爹娘弟妹呢?她又不像咱们,一入了宫,就算家在京畿,也轻易见不到爹娘一面。她若真是家生的奴婢,便不是遭爹娘卖了的,自然还惦念着了!她好像从来没提过亲人,所以咱们才没想到!”
同样是自幼远离了父母亲人的张孺人和薛娘子都一愣,一时,认真思索起她这猜想。
……
载着青雀亲人的马车驶向了楚王府。李嬷嬷已经开始对她的母亲妹妹讲述府中的事。
她能说的有限,不过江娘子住在何处、吃穿用度如何,“殿下甚是看重”,已经给江娘子脱了奴籍、很快也会给她们脱去奴籍,还送了哪里的房舍,江娘子又是都与什么人有往来等明面的事。
她说,江逾白和华芳年都认真听着,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只是华芳年每次忍不住要张口时,江逾白便拽一拽母亲的袖口,示意先别多问。
这位乡君虽和善,却只是楚王的乳母,不是姐姐的乳母。一切,都等见了姐姐再说。
她的谨慎被李嬷嬷看在眼中,心里自是又有些感慨。
不过,两府的距离不算太远,大约讲完云起堂的现状,车也停在了王府东门。
霍玥上午来时不见影子的软轿,此时有两辆停在门内。
软轿抬起,早有人飞步向云起堂,回禀:“江家娘子和江二娘到了!正坐轿向这里来呢!”
青雀忙了一上午,派人去永兴坊打理屋舍,又吩咐收拾西厢给母亲妹妹暂住,又同侍女们开箱看衣料,准备裁衣,又期待、又高兴、又怕……等的时间越长,越坐不住,连午饭都没心思吃。
“再等等吧。”她说了几次,“等李嬷嬷回来,我和阿娘她们一起吃。快了。”
终于听见这一声,谁也不能再拦住她。
她站在院门边等着,向外望着,不觉就走出去了几步,又被侍女们忙忙地搀扶回来,连声地劝:“娘子便是心急,也该想想肚子里的哥儿,他也等着一起见婆婆姨母呢!”
是“姐儿”,不
是“哥儿”。
这反驳只在青雀心里转了一转,当然没有出口。
顾着女儿,她努力稳住身体。
软轿来了。
青雀向前倾身。
两顶青绸软轿相继停下,侍女们揭开轿帘。
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眼前,青雀却觉得陌生。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正中,无风无尘,空气净润又清透。母亲下了轿;母亲的眼睛红着、眼角还有泪;母亲看着她,神情一晃,险些没站稳;母亲拍了拍身前的裙子又拍了拍身侧,好像不敢认她、也不敢向她走过来……一切都分毫毕现,青雀却……不敢向前。
多少年了?
有多少年,她没见过娘了?
上一世,她甚至没能见到娘最后一面。
从死又到生,她已经走过了这么远,可是、可是——
“姐姐!”江逾白飞跑过来,路上拽过止步不前的母亲,“姐姐!”
十五岁的、鲜活真实的妹妹飞燕一般投到她怀里,青雀下意识伸手,又抱住了母亲。
还活着的母亲。
还没有被逼做妾的妹妹。
阿娘。
逾白。
阿娘!逾白!
“阿娘……”
在呼吸里吐出这两个字,青雀眼前瞬时就模糊一片。
“姐姐,要哭也别在外面哭呀!”江逾白放下姐姐的左手,又握住她的右手细看,还看她颈后的衣领下是否有伤痕,“李嬷嬷都和我们说了,云起堂是你自己住着,咱们快进去,有多少你哭不得?”
一句话都没能再说清楚,青雀已被妹妹抱着、扶着、推着到了房里。
芳蕊引三位到东侧间坐下,便忙退出房门。
退出去的前一瞬,她看见江娘子在妹妹怀里埋首。
才刚刚阖上房门,她便又听见了江娘子那似是含着无数苦痛悔恨的、发泄一般的的哭声。
像是失去了一切,又历经艰难险阻,终于找回了以往些许的,失而复得的哭声。
青雀紧紧地环着妹妹、握住母亲,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上一世一起握住。
——若以一个奴婢来看,上一世,她真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奴才。
可若以一个人来看,上一世的她,简直是……懦弱、无能、无用至极!!
……
当“云起堂接来了两个人”的消息在后宅传出去时,芳蕊终于不能再听下去屋内的哭音。
她推开门,挤在哭成一团的母女三人身边,附耳对江娘子说:“孩子!娘子,孩子!”
江逾白留神要听,却因母亲和姐姐的哭声,什么都没听见,只看见这名侍女一两句话,就让姐姐变了神色,开始止住抽泣。
“是不能再哭了,姐姐。”她便给自己擦泪,又拽母亲的袖子,“阿娘的眼睛可哭不得这么久。”
转向芳蕊,她抿了抿唇:“这位姐姐,能送姐姐和我们去洗脸、更衣吗?”
“二娘子稍等!”芳蕊忙说,“我这就叫人打水来。还有两位的衣服,暂且只有成衣,请先将就穿着,新衣一两日就好。”
她出去安排事务,江逾白忙趁机问:“她说什么了,姐姐你就听了?”
“你放心,别多想。”青雀还哽咽着,说不清话,便替芳蕊解释,“她是劝我,不是威胁我。”
打量一回姐姐的神色,又看一看这屋子里的家具装饰,江逾白勉强信着:“那位姐姐怎么称呼?”
“她是芳蕊。”
青雀站起来,一手一个挽住母亲和妹妹,向卧房走,又说出云起堂里都还有谁:“她们和李嬷嬷都是殿下选来照顾我的,对我很好。”
她没提永宁坊的宅子,是看到母亲的神色依旧惶然,怕这就说让她们住去外面,更让她不安。
“李嬷嬷……是很好。”江逾白回想着永庆堂里发生的事,“她很厉害。”
温和果断、滴水不漏,护着她和阿娘、捍卫楚王府,还三两句话,就挑得永兴侯夫人对老夫人生怨。
其实李嬷嬷和永兴侯府的交锋,她并没全然看懂,可仅仅是看懂的这些,就已经让她学到了许多。
侍女们捧来衣饰,服侍三人盥洗。
亲母女姊妹,自然不需避讳。
趁姐姐更衣时,江逾白认真盯了她身上几眼,见果然不似有伤痕,才谢过要替她穿衣的侍女,自己束起裙带。
华芳年更不习惯被人服侍。江逾白又接替了她身边那名侍女,亲自给母亲整理衣摆。
“给没给李嬷嬷送饭?”洗过脸,青雀的精神清明了些,便问,“嬷嬷忙了这一上午,现下人在哪?”
“娘子放心,嬷嬷的午饭已经送去了。”芳蕊笑道,“李嬷嬷才还看着人放置大娘和二娘子的行李呢,我已劝她去用饭了。”
“好、好!”青雀放下一桩事,“果然你想得周到!”
三人都净面挽发已毕,不必上脂粉妆饰。
母亲和妹妹一到身边,青雀就再次握住了她们。
她才要开口,侍女来回:“瑶光堂的檀云说,柳孺人想来见娘子,有话要说。”
这会儿要来,会是什么话?
青雀忙说一句:“快请她来。”便命:“快在西厢摆饭。”
“柳孺人与我交好,常来同我一起看书,我也常去找她。”她对母亲妹妹介绍,“你们先吃着,吃完了,累了就歇下,床都是铺好的,要什么就说,别怕。”
“这些,李嬷嬷在车上告诉过我们了。姐姐在楚王府过得好,我们知道,不会怕的。”说这话时,江逾白特地看了看母亲,“还有别的事,咱们晚上闲了再说。”
看母亲点头,她才道:“我猜,姐姐一定还没用午饭。不知这位柳孺人住得远不远?若不算近,派人来问,一来一回,她赶过来应还有一会儿,姐姐和我们吃两口吧,别饿坏了。”
“好。”青雀想摸她的额发,又不舍得松开母亲,便笑,“听你的。”
“可算好了!阿弥陀佛!”江逾白也笑,夸张地说,“才几个月没见,就这么想我们!”
青雀不答,只是对她笑,又对母亲笑。
在妹妹的安排下,她先用了半碗饭。
柳孺人来得很快。青雀才放下碗筷,她已经到了院门。
说声“快请”,青雀匆忙漱口、整理衣襟。显然这位是要紧的客人,江逾白和华芳年也暂放了筷子。柳孺人已走到西厢门前。饭桌就摆在堂屋,她握住了出来的青雀的手,余光不免看到了屋内的两人。
相视一瞬,江逾白笑着站了起来。
“这位是——”
“这是我妹妹,叫逾白,和孺人的妹妹同岁。”青雀的声音轻下去,说到最后,似乎是问自己,“……怎么了?”
怎么了?
还能是怎么了。
她生得不知有多像姜侧妃,逾白又少说有五分像她,如此算来,如此算来——
谛视着柳莹面上的每一分变化,青雀第一次觉得,原来简单的思考,也能如此艰难。
第35章 小小的珍宝她绝非会用自己妹妹讨好殿……
柳莹的惊诧很短暂。
察觉到自己或许失态,她立刻对江逾白一笑,点了点头,便移开视线。
整理一瞬情绪,她又笑着回答青雀:“是觉得……真巧。”
再远远对江母致意,她没迈入西厢,挽住青雀向堂屋走:“我家三娘十五岁,逾白也是十五岁,真是缘分。我看逾白好像也是活泼性子,那就更有缘了。”
“这么说,是啊。”心里沉沉地发坠,青雀的声音却轻,“我是景和六年生人,孺人也是景和六年生人,妹妹又都是景和十一年生。不知三娘是几月的生辰?”
“三月的,”柳莹便说,“比我早一个月。”
“那不正是快了?还是已过去了?”青雀笑道,“逾白的生辰小些。她是冬月生的,和我正是一冬一夏。”
说着家常,迈入屋中,两人同平常见面一样,相携落座。
侍女们上了茶便退出去。
待房门合拢,柳莹立刻放下茶杯:“你知道,我突然来找你,有话要说。”
“快请讲。”青雀向她倾身。
柳莹也向前。
思索片刻,她先问:“你知道,后宅里谁来、谁去,时刻都有几百只眼睛看着,寻常想瞒都瞒不住吗?”
“这……”青雀道,“这也是自然的。王府虽大,出入只几个门,当然不容易
瞒住了。”
“你知道就好。”柳莹一叹,“我若说,前两日曹院判连着两天到云起堂,我都知道,你……你先别急。还有——”她咬咬牙,索性一次说完,“还有今早宋家的人来,也有人告诉了我。宋家的人走了,殿下又来过,我也知道。你这里新接来了两个人,没半个时辰,我也知道了。我要说的是,连我都知道了,这府里就没人不知道了。”
说完,她退回去,重新捧起茶。
青雀却怔了一会,才缓缓坐回原位。
柳孺人这是,在提醒她。
她或许已经有孕,她和宋家的人有接触,她新接了人来……恐怕府里所有妃妾都有了猜想。楚王府没有王妃,不似康国公府,有一个总掌着家事的人,妃妾们过得自由,府里的仆从上听楚王之命,私下自然也各有投靠。她在王府里生活,当然不是只讨好楚王就再无忧虑。康国公府一家骨肉,尚为爵位传承反目成仇,何况王府里的妃妾……
王妃。
“多谢你!”青雀忽有所觉,先道一声谢,便忙向外唤,“芳蕊!”
“娘子!”芳蕊推门,悄悄看一眼柳孺人,趋步,“娘子有什么吩咐?”
“你去永春堂,替我说几句话。”青雀道,“就说,今日幸蒙殿下恩典,我把家里人都从永兴侯府接出来了,这两日都要忙这件事,只怕别无空闲。等我把人安顿好,再去和几位说话。”
如此,永春堂便应不会误会,她会心向霍玥,替宋家办事了。
芳蕊领命而去。
青雀松一口气。
“这几天事情都聚在一起,我真有些糊涂了。”转向柳莹,她再次道谢,“多亏有你提醒,不然,误会就大了。”
“我也不瞒你。”柳莹叹,“这几日,你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今日尤其多,我真是坐不住,咱们又几天没见了,我便想着怎么也好,撞一撞也好,就来了。看是你母亲……妹妹到了,我才明白。”
她的妹妹。
西厢房前,柳莹看到逾白那一瞬的神情变化,又开始在青雀心里搅动。
见到阿娘和逾白,她太激动、太忘情,根本没留意芳蕊她们看见逾白的第一眼是什么表情,所以直到柳孺人来才惊觉,逾白或许也和姜侧妃相似……不知,是否比她更为相似。
柳莹低头品茶,茶水却并未沾唇。
只是她心中犹疑,便迟迟没把茶杯移开,沉默地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
看出她的犹豫,青雀第一次恨自己不能读懂旁人的心。否则,她就可以立刻准确地知道,逾白究竟和姜侧妃有几分相似,是否是——
危险的相似。
“孺人——”
“娘子……”
声音一前一后响起,青雀立刻停下,期待地看向柳莹。
受不住这发亮祈求的目光,柳莹一手扶在桌面上,心乱如麻。
看见江二娘之后,她想说的话是多了些。可她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说。她还看不出来,江娘子是否知道自己像那一位,话就更难说了。她是与江娘子好,可是,也不能违背殿下……
殿下愿不愿意让江娘子知道她像谁?她该怎么说,才能既不戳破这层纸,又提醒到她?
但是……不管江娘子是否清楚自己像谁,她相信,她绝非是会用自己妹妹讨好殿下的人。
柳莹咬住嘴唇。
那,她就该试一试。至少,得试着说一说。
“我是说……是说——说来,娘子的妹妹也快及笄了。”
她结结巴巴地起了头:“我们母亲正给三娘看婚事呢,二娘、二娘既出来了,也该打算起来。”
“是要打算的!”青雀连忙接话,“只是从前以为,她得过了二十才能求恩典,谁知这就出来了。我还没有主意呢。”
“十五是还不大,可、可也不算小。有些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年纪,已经成了婚了。”
看着桌面,柳莹咽了咽干涸的嗓子:“或许你不知道,咱们府里的人,姜、姜侧妃和袁孺人,都是十五岁就进府了。尤其是……姜侧妃,她进府的时候,真和我们三娘有些像,看着就像……妹妹。”
说完,她有些承受不住,猛地喝茶。
青雀似乎明白了什么。
逾白和姜侧妃更像的,是……年纪,而不是容貌?
咬牙想一想,她试探:“可,倒是没听说过,孺人也……像。”
“我又不是十五六岁了,哪里像。”
说都说了,柳莹有些“豁出去”的意思。
她给自己倒茶,又灌下一口:“三娘是我的亲妹妹,自是更像我。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笑起来,看着都像初春嫩叶一样,让人欢喜。容貌或许只有……四五分的清秀,可因为年纪小,四分五分看在旁人眼里,也是七八分的鲜艳了。”
确认猜想,青雀不觉攥紧了袖口。
柳莹却站起来:“我先走了,不扰你们团圆了,过两日再来。”又说:“若你一时寻不见合适的房舍,我告诉我家里,帮你找找?”
“多谢好意!但不劳伯父伯母费心,房子已经有了。等过几日安顿好,我请你一起去坐坐?”青雀忙说。
“这有什么谢的。”柳莹便道,“既有房舍就好。住处万一有什么不妥,你只管来开口。至于请我去,你倒不必太急,等伯母和二娘真正住惯了,歇好了,再说也不迟。这话,你也先别对她们说,平白叫她们多添担心,总想着家里要有新客来,那就不好了。”
示意青雀留步,她终于又露出笑:“快去收拾吧。住在府里虽然省心,终究,不如外面自在。”
她来得快,走得也快,扶着侍女的手,似柳扶风,袅娜娉婷。
站在院门旁目送许久,青雀默然转身,正看见在廊下歪着脑袋,担忧地望着她的江逾白。
“不是大事?”江逾白走过来。
“不是大事。”青雀握住她。
看了看她的神色,江逾白没把“姐姐现在和小孩子一样缠人”的话说出来。
被妹妹认为变得缠人了的青雀,说着永兴坊宅院的种种,在西厢同母亲妹妹打点了一下午行李。
江逾白和华芳年坚持不要她另给银钱,青雀只好单独拿出自己做丫鬟时积攒的月例:“这些总不多了。听我的,你们拿着。我在这,要什么有什么,可你们在外没钱不行。”
“你‘要什么有什么’,难道是容易的?”侍女们都不在,江逾白说话便直接得很。
“容易。”青雀坚持,“便不容易,我多这一匣钱也没有用。”
现在掌握着她——她们——命运的人,何曾在意过些许银钱。
“哎!”一叹,江逾白偏过脸。
“拿着。”青雀把匣子塞进她手里,“你拿着,多给娘买吃的、用的,不许她再连夜做活,更不许她连夜做了活去卖钱!现在不用管什么‘夫人小姐’了,她真把眼睛熬坏了,还不是你操心受累?”
“好好好!”江逾白抱住钱匣,“你是姐姐,听你的!”
两个女儿拌嘴,华芳年手里叠着衣服,低了头笑。
一起用过晚饭,又一起梳洗更衣,挤在架子床上,母女三人肩挨着肩。
“收拾得倒快。”躺在母亲妹妹中间,青雀环着她们,“既这样,明日吃了饭,就送你们走吧。户帖也有了,早出去、早住下,早安心。”
“真要住楚王的宅子?”房里虽没有别人,可夜里太静,江逾白仍压低声音,“其实我和娘还有钱,不如先赁两间小屋子……”
“不妥。”青雀也轻声,却不容反驳,“我知道,你是怕楚王送的,哪天他又收回去,也怕给我添麻烦。我不说他怎么样,我只说今日把你们要出来,已是把霍
玥得罪死了,她必然恨着咱们。那宅子里有人、有护卫,又是楚王府的,不怕她找上门。你们真将就着赁几间屋子,吃苦不吃苦,我就不说,我只怕霍玥用不干净的手段,那时又叫我到哪去哭?”
逾白和姜侧妃的相似,是让楚王……更危险了。
但,两害相权、暂取其轻。
而她一口一个“霍玥”,直呼昔日主人的姓名,听得江逾白发怔。
华芳年已经慌乱开口:“阿雀、阿雀呀!就是心里过不去,嘴上也说得客气些!你这么叫霍三娘子,楚王殿下知道,怕会疑心,你背地里对他也不恭敬!”
“这有什么怕的!”青雀还没答,江逾白先反驳说,“娘忘了:宋家的王妃杀了这里的姜侧妃呢!霍——霍玥也是宋家的人,姐姐这么叫她,楚王该高兴才是。”
“那也不好太过了。”华芳年叹。
青雀笑着,搂紧了她们。
“与楚王如何相处,我有主意,你们不用担心。”撑着自信说完,她道,“我只担心你们。若遇到什么事——”
“遇到什么事,我们有手、有脚,也长嘴了,不是三岁孩子了。便真有烦难,一定会叫人来告诉你的。”
江逾白笑道:“从前做奴婢都做得好,如今做了良人,还怕什么?姐姐也不用瞎操心。”
话虽如此说,可从前十余年的生离死别,依旧在青雀心头悬着阴影。
她叮嘱着母亲和妹妹。江逾白与华芳年各有所觉,默契地先不细问,也只用自己的方式安抚着她。
不知说到多晚,睡意终于压倒了分别的思念。
靠在长女肩头,华芳年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
青雀和江逾白头挨着头,还在断断续续说些“柳孺人真有这么好”等话。
小声说话的妹妹,身上那一种越长大越明显的尖利减弱了许多。
摸着她顺滑的头发,青雀好像抱着许多年前襁褓里那个软软的、小小的,没事就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她,“咯咯”地笑的妹妹。
这样好的妹妹,从小小一团珍宝,被她和阿娘亲手养到大的妹妹,上一世,就因为她的懦弱与无能,竟眼睁睁看着她被逼着做了永兴侯那百无一用的第三个儿子的妾!
分明年少的时候,躺在永兴侯府“家里”的床上,她们悄悄说过,以后谁都不要做妾。做妾有什么好?
她说,她要做三小姐最贴心的人,将来或许就能求到恩典“放出去”。
逾白说,老夫人身边,每几年都有一两个放良的丫鬟,再过十年,一定有她。
她们说,不管谁先出去,都能把娘接出去安养。
但,没过几年,她就做了宋檀的妾。
很快,逾白也做了霍三的妾。
娘虽然劝她,说不是她的错,让她顾好自己,可她怎么能不怪自己!为什么她会越来越像个傀儡草人一样听霍玥的话!
这一世,逾白已经离开了永兴侯府,不会再和霍家有任何瓜葛。
可又是为什么,她们姊妹偏偏都生得与姜侧妃相似。
这份相似在她身上,暂时救了她、救了女儿,救了阿娘和逾白。可逾白……虽然只有四五分像,偏又年岁和姜侧妃相同,躲着楚王,能躲开多久——
“姐姐?”
“嗯?”青雀应她。
等了一时,不见回应,她侧过脸,才发现,原来,妹妹也已经睡熟了。
“睡吧。”她悄悄地说。
“姐姐……”
“怎么还说起梦话了。”青雀垂眸笑。
在妹妹的呼唤里,一切阴霾,似乎都暂且消霁。
床帐未落。借着洒进来的月光,用目光描画妹妹舒展的眉眼,青雀突然很想再摸一摸她的脸。
就在此时,江逾白发出了更含糊的梦呓。
“咱们真的,出来了吗……”
她眉心皱起。
青雀的手,滞在了半空。
第36章 无可转圜“但那一人,她本就不用死。……
人在熟睡之时,最不设防。
江逾白再如何聪慧警觉,也只是个十五岁的普通少年。清醒时,她没在母亲、尤其是姐姐面前,表露过一丝动摇,但熟睡的梦,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暴露出了她真实的内心。
她是在怕。
她当然会怕。
一月之间,已经做了宋家侍妾的姐姐突然就被送给了楚王。从前一直待姐姐还不错的霍玥,也对姐姐有了敌意。言而无信,不肯放她和阿娘出府只是表象,谁知道霍玥和霍家、宋家背后,还会如何利用她们谋算姐姐?
宋老夫人和永兴侯夫妻商议,要给霍四小姐征求楚王妃的尊位时,江逾白甚至想过,她能不能争取做霍四小姐的陪嫁丫鬟一起到楚王府,却又放心不下阿娘自己在霍家。
霍家的美梦,大约是做不成了。
可是,“救”了她们一家的楚王府,就一定是善地吗?
楚王府的一位嬷嬷,都能让侯夫人慎重相待。王府的这份“厉害”,若用在她们母女姊妹身上,又会是什么结果?
紧皱着眉头,江逾白做了一夜的噩梦。
听着妹妹的梦呓,青雀一夜无眠-
这一夜未能入眠的,当然不止青雀一人。
清晨,朝日将升。康国公府的二公子宋檀,早早出门上朝当值。
可二公子一走,他在后宅的院落,便又似回到了深夜一般,静悄悄的。
连卫嬷嬷都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时辰到了,娘子去正院问安又回来,行事一如平常,神色也无有气恼。但卫嬷嬷知道,娘子这是气得狠了,正把恼怒都压在心里。一但爆出来,那就不是平常的小打小闹了!
青雀真是好大胆——也能说她是好决断——竟直接让楚王府派人,把她母亲妹妹从永兴侯府要了出去!这不就是直接和娘子撕破脸了吗!
丫鬟们雅雀无声地摆上早饭,便低头束手退出房门。
卫嬷嬷没和她们一起出去,仍站在娘子身侧。
可屋里这么安静,没人扰了清净,娘子的面色却越来越沉了下去。
她一惊。
再一看,娘子的手攥住了筷子,却没抬起来,一时胸膛起伏,眼圈儿竟也红了!
“我的娘子,这是怎么了?”卫嬷嬷不能不开口了,柔声说,“这早饭不好,我再让厨上重做娘子爱吃的!”
“哼!”霍玥霎时抬起头,看向奶娘,“我难道是为早饭不高兴?嬷嬷,你也躲着我?”
“哪儿是躲着你呀,我的小姐!”卫嬷嬷连忙说,“你心里的事不好说出口,我若强说,不是更让你难受吗。”
霍玥看着她。
她也用无奈、心疼的神色,望着霍玥。
这是她的奶嬷嬷,从她在襁褓里,就和祖母一同照顾她、养大她的乳母。
移开视线,霍玥垂着脸,委顿了下来。
卫嬷嬷便忙靠近一步,扶住她的肩膀:“小姐,事情已经过去了,多想也没用。先吃饭吧。别为那些人,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霍玥就势靠在了乳母身上。
早饭终究是没吃成。
握住乳母的手臂,霍玥掉了几刻钟泪。卫嬷嬷站不住,歪身坐下,看她在怀里哭得伤心,梨花带雨,心自然是软的。
快到府上的人来回事的时辰了。玉莺用蚊蝇一般的声音,在门边低声提醒。
卫嬷嬷摆手叫她走。
“以后,别人怎么想我,我都不管了。”在乳母的劝解里,霍玥擦泪,似是赌气一般说,“只要嬷嬷不离了我,我就不怕!”
“我的小姐,我怎么会离了你呢。”
松一口气,看着霍玥的神色,卫嬷嬷试探地说:“其实……玉莺她们也不是和小姐离了心,只是她们和青雀好了这么多年,青雀又不声不响办了这么大的事,她们怎么不怕?也怕小姐迁怒她们。只要小姐仍待她们和从前一样,她们自然也就明白过来了。”
但
到底明白过来什么……是明白小姐仍是从前的小姐,还是明白了小姐的手段,她……也不敢说。
哎。
最后抽泣几声,霍玥直起身体:“嬷嬷,我要洗脸。”
卫嬷嬷忙向外唤人。
丫鬟们依旧敛声屏气入内服侍,霍玥强忍着没瞪她们。
怎么了!不就是迟了几日才放江逾白和她母亲吗!答应要放良青雀的母亲妹妹,她就得立刻赶着去办?又没说不放!青雀在楚王府里那么神气,比她还有排场,她们也不是没亲眼看见,还有什么怨的!
“再说一遍。”霍玥放下棉巾,“昨日的事,谁也不许说漏嘴。尤其,谁敢告诉二郎——”
祖母派来的人,偏是在玉莺她们面前说的话,也不知道避一避!幸好二郎当时还没回家,没叫他也听见。她还能想一想,该怎么转圜。
她想了大半日。
“云贵妃虽然是亲祖母,宫中自然也委屈不着大姐儿。我也是祖母养大的,知道隔辈亲是最亲。可贵妃娘娘人贵事忙,宫中事务繁多,难免有疏忽的时候,哪里能像祖母待我一样,待大姐儿用心呢。何况从大姐儿上次病了,云贵妃不召,咱们就再没能入宫去见。这又快一个月了,我知道你担心。也不知,楚王和云贵妃到底要把大姐儿拿给谁去养。”
无人的时候,她一遍又一遍,和卫嬷嬷打磨着要对宋檀说的话。
“就先这么引他,看他怎么说?”
“这……”卫嬷嬷笑道,“我看没什么不好了。但……”
“嬷嬷,你说就是!”
“但,还是先和老夫人商议?”卫嬷嬷着实担心,“老夫人不是说,不让娘子对二公子提起——”
“二公子回来了!”
卫嬷嬷的话被打断,没能说完。
霍玥忙迎出去,走到一半,又想起自己不必这么趋奉着。
她放慢了脚步,像平常一样绕出内室,却看见宋檀大踏步地走进来,接了丫鬟递的茶,一气喝干,便把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放!
抱着茶盘,凌霄直往后缩。
霍玥拧了眉。
“这是怎么了?”她尽量平缓地说,“一回家就生气。”
“怎么了!”宋檀跨步在桌边椅子上坐下,也不脱官服,就这么看着她,“你还问我怎么了。”
“我人在家里,一日都没出去,我又犯什么错了?”霍玥不免发急,“你既要判我的不是,就把话说清楚些!”
“好、好,说清楚!”宋檀又站起来。
他也不让丫鬟们出去,直接拍着桌子说:“昨日楚王府的长史到霍家送了一车东西,不是听见人议论,我还不知道!生怕有人问我,我忙叫人去打听,才知道季长史和李乡君过去,是把青雀的母亲妹妹接出去!”
他问:“答应放良她那妹妹,不是早几个月前就说定的事,为什么一直拖到昨日还不办!”
没想到他会知道,霍玥懵在原地。
多年的夫妻了,看她这副样子,宋檀还有什么不明白:“你早就知道了?!”
“也是,也是!”他冷笑,“这么大的事,霍家一定早就告诉你了,你倒好,瞒着我!”
“我、我也不是有意瞒你!”霍玥先抓住能解释的,“我是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还‘不知道怎么说’!”宋檀冷哼,“上回没给身契,是‘忘了’,这回不放她的妹妹,也是‘忘了’?才忘一件、又忘一件,你总有那么多的借口!谁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指责不似以往,让霍玥心口发凉。
她不能白白受着这些话,挺直了背,冷声为自己辩解:“上回她的身契,不是你也没想起来吗!明明都说清了,这次又成我一个人的错!你就是想全推给我!不放她的母亲妹妹,我不也是为全家好?她能求楚王把人要走,必是早就恨上咱们了——”
“早就恨上?我看未必!”宋檀“哗啦”一甩袖子,“谁知道是你去见她都说了什么,才让她这样!我看就是你迟迟不放人,才让她寒了心!如今可好,她真恨上了你我,已经无可挽回,送她去楚王府,本是为添个助力,如今看,却是送了个祸患!”
“你既不放人,为什么不先同我说!”他抬起手,指着霍玥,又狠狠甩手放下,“为什么,不先同我说!!”
连翻的质问砸得霍玥头脑发昏,两腮之上额头之下“突突”地发胀。她好像没办法再解释了。她晕晕地想。在伯母伯父面前,她也没办法转圜了。她不能提大姐儿。
二郎认定了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不管她再说什么,在他看来,也会是新的错。
完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应该啊。
眼前开始变黑。脚也发软。耳朵里嗡鸣不断。宋檀愤怒的声音,渐渐离她远了。
在彻底晕倒之前,霍玥最后听到的是——
“边关不宁……推举楚王……陛下……”
“小姐……小姐!!”
“阿玥?”
“阿玥!!”
……
“阿昱。”
下午的阳光明媚又不失柔和,照进昭阳宫光线最好的侧室里。皇帝和贵妃召楚王入宫,他依旧穿着一身紫衣。
父母先是关怀他的身体,楚王简短回答。
接着,皇帝问了一句:“服侍你的江氏,近日如何?”
顿了顿,楚王只道:“人懂事,也安分。”
皇帝还想细问,被云贵妃用请求的眼神劝住。
他便终于说起正事。
楚王沉默听着。
“收服东夏不过五年,国库尚不丰盈,朕暂且无心再大军征伐。只是,也不能放任了西戎。”
望着这个心爱的儿子,皇帝并无多少在其他臣子面前的威严,而是语气温和,循循善诱:“西戎屡屡扰边,虽还不算大患,却苦了边关的百姓。今日早朝,右相提起,还是得你去边关,再震一震西戎,方能事半功倍。朝堂之意如此,朕也不好推拒,好像不舍得你辛劳。恰是你得了江氏……行军虽不许带女子,朕却特准你带上她,只当是你去散心了,如何?”
“陛下,这也太为他破例了。”云贵妃忙说,“军规如山,他先违令,还怎么约束将士?”
身为母亲,她比皇帝更明白儿子的心病。
而有些话,陛下说出口,分量太重,由她先说,却可大可小。
“我知道,宋氏偏是在你巡边的时候害了颂宁,你不愿意再离京,恐怕,也放不下江氏。”她轻轻地说,“可边关那么多百姓,一万人、乃至十万人的生死,还比不过一个人吗?阿昱,陛下从来对你寄予厚望——”
“阿娘,”楚王站了起来,“我知道。”
“大周的安危,和一个女人的生死,孰轻孰重,我知道。”
他回答着母亲,目光却在皇帝绣着龙纹山河的袍角停留了片刻,方才再次开口:
“一万人和一人,我会救一万人。”
“但那一人,她本就不用死。”
第37章 给她“圣人”的许诺。
姜颂宁……离开的这一年里,清醒时、醉梦中,每一时每一刻,楚王曾无数次地想过,她本不必死,她本不应死。
他也曾无数次地反思:若他不曾顾及“王妃的、太后的体面”,巡边之前直接送人入宫请阿娘照顾;若他对两名乳母再下几次死命令,让她们把“颂宁就是她们的命”刻在心底,梦里也不敢忘;若他能一直守着颂宁直到她平安生产——那便要他推拒巡边;若从一开始,他能对
自己的婚事郑重些,不受父皇的赐婚,不曾娶宋权入府……颂宁都不会死。
但她就是死了。死于宋权授意的“难产”。
她痛了两天一夜,血流如注,染遍了他的手,面色却白得发青。什么神仙灵药也救不回她。
她就那么冷笑着,带着嘲讽、不甘、痛和恨,死在了他怀里。
血重得像铁,她轻得似一张纸。
他什么都来不及做,无可挽回、无处挽回!唯一能做的,只有为她杀了凶手。
产婆并非真凶。奶娘也非凶手。边疆的百姓,他们当然无辜。宋权和宋家才是凶手。还有——
“她是不该死,她是无辜的。”看一眼皇帝,云贵妃发出无奈的叹息,“可你已经为她报了仇。阿昱,宋氏已死,你府里,没人能再一手遮天,害了江氏了。”
“阿昱,你只管去!”皇帝也开口,“朕给你担保:等你回来,你府里一个人都不会少!尤其江氏,你走时如何,等你回来,她还是如何!”
圣人之诺,金口玉言。
话已至此,楚王唯有领命。
接下来的谈话之处,便不在昭阳宫了。
送走皇帝和长子,云贵妃站在檐下静望。
皇帝赐同辇而行,楚王再辞不受。皇帝又赐肩舆,楚王亦不受。
他沉默地跟在皇帝御辇一侧,一缕额发轻飘飘地挣脱发冠,在空中飞起。
他整个身体也轻得发飘,心里空荡。
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颂宁有孕,他去巡边。当着父皇,阿娘嗔怪地说他:
“那是陛下赐你的王妃,太后娘娘的亲侄孙女,还能嫉妒不贤,趁你不在,欺侮姜氏吗?她真如此,陛下也容不得她。你就放心地去吧。”
空口无凭。
就算是“圣人”的许诺,不落于纸,也只轻于鸿毛,定不到实处。
不。
御辇的软帘飘在楚王眼前,视野有片刻遮蔽。他慢下一步,心中的想法,便也模糊地、微妙地,慢了下来。
正因为是“圣人”的许诺,所以,即便落于纸上,将来还是否为真,也只凭“圣人”的另一句话……而已-
晚饭后,青雀才回到云起堂。
今日用过早饭半个时辰,她便送阿娘和逾白到了永宁坊。她们坚决不住正堂,也不肯住东西厢,定要住去后院,她只好依着她们。
阿娘和逾白虽只带出了金银细软,粗笨东西都留在了永兴侯府,但新搬了家,即便提前有人来布置过,自己要收拾的自然还有许多。她舍不得她们,又心想,楚王昨日才被她请来过,近日应不会再来……便拖了一会、又拖一会,直拖到用了晚饭才走。
但楚王竟来了!
雪信悄悄告诉她,殿下已经到了快两个时辰,还没用饭,知道她去的是永宁坊,便没让人去寻。
青雀更不敢耽搁,忙走入房中。
楚王坐在堂屋桌边,见她进来,随意抬眼。
“用过饭了?”他似乎没生气。
“……用了。”青雀实话回答。
“那你先去洗澡。”楚王说。
应一声“是”,青雀忙走向浴室。
虽然还什么都不明白,可楚王好像没动怒。没动怒就好。
纠结了一整个洗澡的时间,她最终还是没有问侍女们,楚王今天是从哪里回来。
她没有资格问。
逾白知道楚王府的凶险,惧怕着楚王,只是不对她说,阿娘亦是一样,只把担心写在眼睛里。
她们都如此,她身在局中,更没有一刻忘记,她和女儿,和阿娘、逾白,并不算真正得到了平安。
就像她求得一线生机那日所想,落不到实处的承诺,只是没有分量的话语。就算真把承诺写在纸上,楚王要毁约,她还能把他怎么样吗?
她只能接受。只能承受。
就像上一世,霍玥想让她死,便有百种办法,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而楚王,在这个世界上,他比霍玥更有权势,更能……
“殿下也去沐浴了,娘子先等一等。”回到卧房,侍女轻声回话。
青雀点头,想一想,便就近拿起琵琶,练起了《春江花月夜》。
有两天没碰琴了。
心里不大静,她便弹得时断时续。
“接慢了。”楚王半湿着头发进来,“水流得太慢,快些。”
“啊……”青雀回神,“是。”
摆好指位,她想再试一回。可她还从没当着楚王的面弹奏过——他偷听的不算。一紧张,她连错了几个音,还不如上一次。
“这样。”
绕在她身后,楚王俯身,两手环住她,用不正确的姿势,拨按出一小段似水流动的音乐。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①
真美。
不敢细听他的呼吸,青雀只看他手腕上凸起的骨节:“殿下,原来会琵琶。”
“不弹了?”楚王没答,直起身。
“不弹了。”上空一轻,青雀忙双手将琵琶递给碧蕊,“这么晚了,明日再练。”
侍女们退出去。青雀转身,看向沐浴后的楚王。
他要留宿吗?
他知道她怀着身孕,月份还浅,不能行欢好之事,却还是早早过来了,等着她,还在这里沐浴更衣,教她弹琵琶……都是为什么呢?
“不是说,要留你母亲妹妹住两日吗。”楚王走向床边,“怎么今日就走了。”
“早晚是要出去的。”听他问起妹妹,青雀一阵心慌,“早出去一日,就早些安顿好,我也早日安心。”
“住在这,你不安心?”
看一眼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连脚步都慢了的青雀,楚王又移开视线,笑笑:“这楚王府,还真成龙潭虎穴了。”
他这话,有些凄凉。
青雀不知怎么回答,也不敢回答。
见他看向别处,不似正在恼怒,她一步一步挪到床边,在离他有三四尺远的地方坐下了。
这距离不远,也不近。近得楚王一步就能走到她身边,却也有些远,不能让楚王伸手就碰到她。
楚王没有走过来,也没有碰她。
维持着这微妙的距离,他屈膝坐下,虚看着前方一点,没再提方才的话:“你想出去吗?”
“出去?!”青雀险些没坐稳,忙忙看他,“去……去哪?”
这“出去”,是指“暂时离开楚王府”,还是——
“哈。”楚王回看她,看清她的神情,微征,“……你,想去哪?”
不是……要放她出去。
青雀垂眸,掩下不该有的情绪:“我也不知道,殿下要带我去哪。”
她想太多了。她怎么能想离开楚王府?失去楚王的庇佑,她能确保自己和家人在宋家、霍家的报复下,好好活着吗?
她不能。
真是……吓糊涂了。
“我还没离开过京城呢。”抬起脸,她笑,“去哪都觉得新鲜。”
莫名地,楚王松了松手指:“罢了,你怀着身孕,不宜出远门。以后再说。”
不再犹疑,他直接说:“父皇命我去西疆守边,本月即走。我不在家,不能时刻知道你的消息。长史留下,有任何事,只管找他。”他拿出一枚令:“这能调动楚王府所有亲兵。”
令牌递在青雀眼前。
青雀吓得站了起来。
“殿下?”她还没消化完楚王话里的信息,又不禁后退半步,“这……这我可不敢拿——”
“拿着。”楚王也站起来,走向她,“拿着。”
青雀又后退两步,后背抵在床柱上,手便向后环了环柱子。
楚王无奈皱眉。
他正背对烛光,看起来满面阴影,一皱眉,那瘦削的面庞也似变得狰狞可怖,让青雀更不敢直视。
阴影投在了她身上。青雀下意识闭眼。
“拿着。”楚王叹息,抓出她的手。
他的手有力却轻柔,带着熟悉的温热,并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却又似留有余地。
青雀才稍稍放松,坚硬的令牌便抵在了她掌心,冰得她又是一缩。
她不敢拿,但楚王握住了她,她松不开。
“等你有孕满三个月,李嬷嬷会请昭阳宫赐下女官照顾你。你想要就谢恩,不想要,提前对李嬷嬷说好。”就这样站在床柱旁,楚王低声叮嘱,“你的身孕,全由曹院判和周御医、冯御医照顾,不要信别的大夫。自己在府里不安,就把母亲妹妹接回来,让她们陪着你。我这一去,未必何时能回,你……”
这叮嘱耐心又细致,带着显而易见的急迫、温情……还有真情。
楚王离得太近,吐息洒在耳畔,青雀心里,却逐渐清明。
这些话,不是对她说的。是对姜侧妃,姜颂宁。
那这令牌,也并非是给她,而是给的楚王至今放
不下的这位女子。
手脚有了力气。令牌被捂热,也不再沉重。
青雀握住了令牌。
“殿下,我知道了。”转过脸,正对楚王,她露出欢喜的笑,“我都记住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殿下在外,也要注意身体、多加小心,别受伤……我等着殿下平安回来。”
她怕楚王,怕楚王言而无信、翻脸无情,杀了她和女儿,牵连阿娘逾白。
但她也敬重他,敬重他开疆扩土、守边安民。
上一世,正是在他英年早逝后,朝中内斗不休、战火谋反频起,良将不能安身、无能乱臣横行,才致使对西戎大败,她的女儿被选去和亲。
她不知道这一世的他能活多久,是否还会在二十八岁死在军帐里,其实她离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她不希望他死。
至少,现在,不希望他会出事。
第38章 失态之后这是她第二次关心他的身体。……
他失态了。
那双濯濯清越、不再含着恐惧与迷惘的凤眼看过来的时候,楚王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失态。他说得过了。相同的状况模糊了他的心,在这光线不明的角落里,他也……模糊了眼前。
但青雀似乎并无所觉。
她不再害怕,也不再惊慌,似乎他的叮嘱真实安抚了她。
她笑着,真心地叮咛他注意身体,盼望他平安回来。他听得出,这些话语里,不掺任何虚假。
那笑容便似火,烫得楚王移开视线。
“只是……巡边。何谈受伤。”
他轻声,退后一步,似是在躲避什么,又很快恢复镇定:“不早了。”
他说:“睡吧。”-
那夜过去,清晨起身,青雀当然又没能见到楚王。
同床共枕了一夜又一夜,她却从没有过“她是旁人眼中楚王宠妾”的实感。她也不太能认真想象,楚王是如何做到宿在云起堂的每一天,都比她早起一个到半个时辰,好在她起床之前离开。
直到昨日,他在朝中还无任何执事,似乎也常在府中,无事并不外出,不必急于办事。
他就,这么不想同她清晨相见吗?
是怕看到晨起时的她,不像姜侧妃吗?
在唤侍女入内之前,青雀把令牌收在了锦袋里,贴身携带。
拿着这令牌,她实际也没有任何实感。并不为楚王的“爱重”受宠若惊,也并没有“掌控了一府亲卫”的兴奋和虚荣。因为这令牌并非给她。即便是给她,她也并无调动上千亲卫的实权,只有在危急时刻,才能动用一二。
而她当然不希望自己遭遇危难。
这份格外的保护,好像也昭示着,她早晚会遇到危险。
侍女们手法轻盈地挽发,青雀望着镜中自己的脸。
不论如何,这张脸都救了她。不止一次。
下午,楚王要去西疆巡边的消息在府中传开了。
旨意突然,一应事项都要加急准备。朝中各部都在为他巡边忙碌,他此时自然不在王府。
先来云起堂的是张孺人和薛、乔。柳莹到得稍晚了一步。恰是永春堂的三人还在寒暄,没问到正题。
这是青雀到楚王府以来,第一次同时接待两方的人。
柳莹迈入堂屋,青雀匆忙见礼,张孺人等也主动起身相迎。
客气地相互问候过,分主宾落座,张孺人和柳莹互相谦让了许久,终究还是资历更深的张孺人坐了主宾之位,柳莹在下首落座。
见她们几人相处还和睦,身为主人,青雀自然轻松不少。
“我看,柳妹妹来,一定也是为殿下要离京的事?”有旁人在,张孺人自是不好再说闲话,便直接入了正题,“只是殿下要去巡边的话,都是府里私下传的,并没有人来说句能让人踏实的。听说昨日殿下一出宫就来了江妹妹这,我们少不得都来问妹妹,这话是否为真呢?”
她笑看向青雀。
被张孺人代替发问,柳莹并无异色。张孺人也不怕她多想。
她是整座王府里唯一一个和所有人都没有冲突的人,只是从前不大见人,也不主动与谁往来。
“应当是真的。”和李嬷嬷对视一眼,青雀笑道,“昨日殿下和我提了一句,并没细讲,所以,我也不知殿下究竟在哪一日离京。”
张孺人点头思索。
“那西凉府几千里远,寻常光去就要十几日。哎……”
看柳孺人一眼,乔娘子忍不住说:“殿下这一走,少说又要几个月才能回来了。”
其余倒好说。一总算来,从她们服侍殿下起,这六七年里,殿下在京中的日子,加起来也就两年出头——这还是算上了从去年姜侧妃去世,到现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真正来后院的时间就更少了。殿下不在府上,她们都习惯了。
可若殿下这次走得太久,大郎还有不到五个月就满三周岁,说好的给孩子开蒙可怎么办?
薛娘子给她使眼色,“少说话。”
乔娘子又用眼神问回去,“柳孺人也在,咱们还求不求?”
柳莹也看向青雀,无声问,“若为难,我就留下。”
青雀想一想,轻轻摇了摇头。
柳莹便告辞,笑道:“时辰不早了,我那还晒着几本书没收。既知道了殿下要离京,我也不多留了,那些书得赶紧趁晚饭前收拾好,不然怕更潮湿。改日,我再来看望娘子。”
薛娘子没看见她和青雀的眉眼往来,见此便以为,柳孺人果然还是那个不爱置身是非的性子,是主动躲了去的。
柳莹一走,三人的话便好说许多。
毕竟与青雀相处了一个月,关系算得上和睦——至少一起玩乐的时候都很高兴。青雀前两日又特地派人去对她们解释过,为何她会在楚王府里见宋家人,显然,至少不愿与她们交恶。
是以,张孺人开口,没有她来之前以为的那么难。
“若殿下再来,妹妹看殿下心情好时,不知能不能寻机提一句大郎上学、请先生的话。”
青雀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拒绝。
双手握起,放在桌面上,她思索着。
她是有些为难,但,也有点想笑。
一点点。
永春堂这样的事都来找她,好像她真的是楚王心里特殊的人,在他心中的分量,甚至重于张孺人这位给他生下了长子的妃妾。
但实情如何,她们谁都清楚。楚王在意的,是她这张与姜侧妃相似的脸。
她用着自己的脸,永春堂,也想用她的脸。
“若殿下还会过来,有机会,我会试着提一句。”
最终,青雀说:“但殿下以往来时,并不与我闲谈,至多问几句话,几位也别抱太大希望。”
能得到这个结果,张孺人已经很满足了。
三人连声道谢,谁都没多嘴问青雀的身孕,便感激告辞。
“娘子放心,殿下不会因一两句话就怪谁多事的。”同青雀回房,李嬷嬷笑道,“娘子想提,只管安心地说。”
青雀答应着:“我知道殿下,其实对我们宽容。”
对放在心上的人用心,对看得平常的人,也不吝啬给予。
柳孺人就对她说过,她能每月通过长史向宫里借书的“恩典”,其实,只因她紧张时没话找话,随口的一句,“有些书,买也买不到,借也借不来,难以一见真容,才最是憾事。”
楚王便说,“这有何难,想看什么,让长史以我的名字去宫里借。”
除去宋妃初入王府、执掌中馈那几个月,也不算被她害了的姜侧妃……楚王府里的妃妾,似乎没人再受过伤筋动骨的苛刻。
她也一样。
若她真的只是这府里寻常的妃妾——
垂下眼眸,抚上小腹,青雀阻止自己再往深里想。
她再次见到楚王,是三天后。
三天了,她还没有想好,是否真要把阿娘和逾白接进来“陪她”。
她一时想,既有楚王的准许,他又会很久都不在府里,为什么不接?她
十多年没和阿娘逾白在一处了,她想她们。一时又想,阿娘和逾白没有身份,真要长住王府,恐怕远不如在永宁坊自在。
——楚王来的时候,她就坐在后院的秋千上发呆。
靠近之前,楚王特地放重脚步,让她回神:“坐着罢,以后都免礼。”
他问:“在愁什么。”
“愁、愁……”
犹豫着、犹豫着,青雀当真没从秋千上下来。
不愿在他面前多提妹妹,也不想让他以为,她不领他的好意,又看他心情似乎还可以,她索性说:“在发愁,张孺人想请我提给大郎请先生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楚王失笑。
“我知道了。”他拉起青雀,“不用愁了。”
离傍晚还有几刻,天光尚还明亮。待青雀起身,楚王就松开了手,他们并未牵手而行。楚王说着他哪日会离京,青雀不免抬头看他。分明他的眉眼似是不如往日尖锐,可在日光下,他的皮肤却好像比从前更苍白……甚至透着青,没有一丝血色。
“殿下,近日没歇好吗?”她低低地问出来,又觉得自己真是多嘴。
“……还好。”楚王微怔,垂首看她。
这是她第二次关心他的身体。
第一次……是他上次来,给她令牌那夜。
四目相对,青雀也慢下了脚步。
见楚王眼中并无反感,抿一抿唇,她把话说完:“还有六日,殿下就离京了。我虽没去过远处,不知道远路奔波有多累,但殿下,你现在这样上路,恐怕路上会加倍的劳累。殿下既久经沙场,更该注意保养身体,今日若无别事……就请在这,好生歇一歇吧。”
话音落下,她听见门边珠帘在“沙沙”地响。
而楚王看着她,用深刻但不尖利的目光看着她。
片刻,他说:“好。”
这一日,他们入睡很早。
第二天,青雀依然没有见到清晨的楚王。
上午,季长史到前殿书房复命:“和两位先生说定了,在大郎生辰后入府任教。”又请示:“殿下,是否现在就动工修整学堂?”
“晚两日。”楚王道,“三天后吧。”
“是,臣这就……”季准震惊地改口,“是,臣三日后再让人动工!”
做了多年属臣,他与楚王称得上君臣相得,公事之余,亦有私交。
此时,他便好奇问:“殿下,为何此次要晚几日再动工?”
殿下从前,可一向是有事立刻办。
“不为什么。”看他一眼,楚王道,“你先去。”
季准便知,这话问得并不犯忌讳,只是殿下不想说。
他行礼退出。
楚王却兀自怔了片时。
为什么要让学堂晚几日再动工?
因为,他想让永春堂以为,是青雀提醒后,他才记起,还要给大郎开蒙。
看一眼一直未曾递上的请封奏章,他自嘲地笑了笑-
学堂开始修缮。殿下要给大郎请先生开蒙的消息,自然也在府里传开。
张孺人喜得当天就去给青雀道谢。
上回她三人已经给青雀的母亲妹妹送过礼物,这次便不用重礼,以示她记得这个人情,将来会以人情来还。
青雀并不觉得她一句话就有这么大的力量。其实她猜,楚王或许根本就没有忘了大郎上学的事,早就已经开始打算。但她也的确在楚王面前提了一句……便且含糊应下张孺人的感激。
而楚王府里,不止大郎一个快到开蒙年龄的孩子。
李侧妃所出的二郎,只比大郎晚出生不到七个月,也将满两周岁。
府里都在传,学堂是给大郎开蒙准备的,李侧妃信。谁让二郎小了半岁,更不到上学的年龄。殿下便是真还记得孩子们开蒙读书的事,也不会在二郎才两周岁就给他打算。
还有人说,大郎上学,是江娘子向殿下提起的,李侧妃也信。
虽说新人入府,搅动了后宅这一潭死水,可殿下但凡来后院,还是和以前只去临风堂一样,只去云起堂。张孺人和她一样见不到殿下,不求新人替她说,难道还能自己说?她若在新人面前勾缠殿下,那就是老糊涂了!
可若说,殿下全然忘了她们这些旧人和孩子们,心里只剩姜侧妃,和与姜侧妃生得像的江娘子——
李侧妃,不愿意信。
还有两日,殿下便要离京了。
“记住我的话,在殿下面前,一个字都不许错,连语气都不许错!”她握着陪嫁侍女的手,“你说一遍给我听。”
“是!”琴音忙重复,“殿下,侧妃派奴婢来,不为别的,只为二郎已经许久没见过父亲了……从他十个月到现在,会说话了,也会走、会跑了,认得人了,每日都问侧妃‘爹爹怎么不来’,侧妃都说,‘爹爹忙着大事,开疆守土,镇守四方,忙完了,就能来看二郎了’。殿下重任在身,侧妃本不欲扰了殿下的正事,只是殿下这一去不知又要多久,等殿下再回来,二郎又长大了,侧妃只怕哄不住他……也是想让殿下离京之前,见孩子一面。殿下若有空闲,不知能不能来静雅堂走走,便是不能,侧妃抱了二郎过来,让二郎认一认爹爹……也好。”
她去了。
李侧妃先是从临窗的榻上向外望,又从堂屋的门边向外望。
和一个月之前,新人初入府时相比,静雅堂窗下的花换过了几盆,缸中的鱼依旧游得欢。
桃花开败了,余下些许残瓣,看得她心里更烦。
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偏偏今日又过得这么慢!
……
“侧妃、侧妃……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琴音满面涨红地跑回来。
李侧妃已坐在廊下,她忙奔过去,不顾自己还喘着,惊喜说道:“殿下让小姐带二郎过去呢!”
“什么?!”李侧妃早在看见她时就站了起来,“现在吗?”
“现在!殿下说,让小姐这就去,”琴音忙要推她走,“小姐,咱们快、快……咱们——”
在牡丹珠帘前,主仆两人一同停住了动作。
不但二郎一年多没见父亲,李侧妃自己,也有这么长的时间,没见过殿下了。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望着桃树,李侧妃喃喃,“可我和殿下,哪里有过千日。”
连百日……十日,都没有过。
现在,她只能承认,她能有二郎,只是比旁人多了些运气。她以为她还会再有孩子,许多孩子,许多和殿下的孩子。但事实是,她生下二郎之前,殿下就在西凉遇到了姜氏。
她生下二郎,得封侧妃,姜氏也同殿下一起回到了王府。
一个民女,父母双亡的孤女,入府竟同她和柳氏一样是孺人,甚至几乎是侧妃。
又三个月,姜氏有了身孕。才诊出喜信,殿下就急着向宫里给她也请封了侧妃。
那才是能和殿下生下许多孩子的恩宠。
可惜,她死了。
“正是没有千日,小姐才大有可为。”
“江娘子是新人,在殿下眼中,或许小姐,也是新人了呢?”
“从前姜侧妃……就没少在殿下书房留宿。若说得高兴,殿下也未必不会来呀。”
琴音的声音似是仙乐魔音,直往李侧妃耳朵里钻。
第39章 鬼或许他根本不能护好谁。
李侧妃坐在了妆台前。
盼着能见到殿下,命琴音去书房之前,她当然已精心梳妆过,换上了和一屋子侍女一起挑出来的,在此时最得体又不过分严肃的衣裙。上身穿桃红偏桂红的缕金山茶蜀锦上衣,下身系湖水蓝的牡丹百裥裙。发髻是百合髻,正中簪花园里最新开的“春红娇艳”,越显出她瓜子脸下细巧精致的下巴,又不失了
身为侧妃的庄重。
可穿上这身衣裙时,她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能带孩子见殿下一面,说上几句话。
现在,殿下命她带二郎去书房,她心里又生出许多期盼……对镜自审,自然就觉得原定的装束太死板、不娇艳,尤其是这桃红偏桂红的上衣,衬得她肤色有些黑了,还怎么让殿下动意?
她要重捡衣裙,又怕耽搁太久,反而弄巧成拙。
几番犹疑之下,时间一息一刻过去。乳母已经抱了换好衣衫的二郎过来。
没有时间了。
“小姐,咱们,就这么去吧。”琴音便低声地劝,“小姐让我说的是,二郎想见爹爹了,小姐这样装扮,正是母亲的模样,若再娇嫩些,反而不好。至于殿下怎么看……应也不在一两件衣裳。”
先有姜侧妃、后有江娘子,这两位模样生得像,也都是倾城倾国的美人。还有府里的张、柳、袁、薛、乔几位,谁不是花朵一样的相貌?可姜侧妃一死,殿下还不是把这些人和小姐,都说舍就舍了。
要打动殿下,凭样貌……只怕是难。
这话,琴音不敢明说,李侧妃却也明白她的意思。
快和殿下相见的兴奋灭了些,那种期盼也歇了大半。
抱住儿子,她深深地一叹,走出院门,登上早已恭候在外的软轿。
软轿抬起,二郎紧紧扒住她的脖子:“娘,咱们见爹爹吗?”
李侧妃立刻先不想其他,只低声教他:“是要去见爹爹了。二郎,爹爹心里想着你呢。永春堂的大郎还没见爹爹一面,可听说你想他了,爹爹立刻就要见你。见了爹爹,可不许躲着,要问好,知道吗?让爹爹知道你真的想他,以后,爹爹也才会更想你呢。”
二郎说:“知道。”
他小声说:“娘也想爹爹,我知道。”
李侧妃的眼泪险些就掉了下来。
把孩子又抱紧些,她仰起脸,好把眼泪快忍回去。她想起了前两日阿娘的回信。她问阿娘,新人来了,殿下重新迈入后院了,可殿下眼里心里,又只有新人一个,根本想不起她、不来看她,也不来看二郎,到底该怎么办?
阿娘的回答没有写在纸上,而是派了心腹嬷嬷专程过来,对她说:
“大小姐,夫人让我问你,你在这楚王府里,到底是‘妻’呢,还是‘妾?’”
“若是‘妻’,含蓄骄矜些或许无妨,总有名分在。可小姐虽然封了侧妃,也只是妾呀。小姐应当还没忘,在家里时姨娘们如何争宠来?殿下不来见小姐,小姐却想见殿下,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让殿下想起来。”嬷嬷不忍地看着她,“夫妻之间,尚且要慎言慎行,保全情分,夫人在家里对主君也非事事顺心。小姐有幸选入王府,殿下更是‘君’,不是‘夫’。”
那一番话,如同空中一个霹雳,狠狠砸在她脸上。
她在妃妾里出身最高、仅次于宋妃;她生了二郎,比王妃还先有子,是殿下唯二活下来的儿子之一;父亲官途昌顺,已在四品之位,还正当年盛,或许将来能更进一步,位列卿相,不似柳氏的父亲已过花甲,大约只能在六品主事的位置上致仕了……这些从前让她骄傲的底气,其实,都抵不过一句话:
她是妾。
得封侧妃又如何呢?
侧妃,不过是品级高些的妾。
她想再得殿下的宠幸,再和殿下有个孩子,当然要她去“勾引”殿下,而非,等着殿下来就她。
就算一日,她真做了王妃……经过宋妃这个先王妃,如今的殿下,还会对正妃格外多些耐心,愿意给正妻体面吗?
若这样想,是妻是妾,现在也不要紧。
软轿停了。
抿起笑,李侧妃摸着二郎的脑袋,迈进书房院门。
以前,她从没来过殿下的书房。
不愿露怯,她一眼都没向四周多看。
院中草木繁盛,随着她向前不断退后,她只隐隐发觉,好像没有路过任何春日的鲜妍。
殿门开着,似乎无人在内。
亲卫恭立两侧。身后侍女跟随。李侧妃暗自吸气,跨入门槛。
在她真正进入书房的同时,楚王在屏风的阴影后现身。
二郎本正探出头,好奇地张望。可看到父亲的一刹那,他嘴巴张着,迅速在母亲怀里打了个滚,把头死死地埋了起来。
李侧妃手忙脚乱抱住孩子,顾不得懊恼他这么明显的不亲近。看着殿下,她自己也已惊得忘了说话。
这是……殿下?
楚王迈出的脚步没有再向前。
甚至,他向侧方退后一步,让自己站在光晕里。
看李侧妃重新抱好了孩子,他才开口,说出一句:“你们来了。”
“……殿下!”李侧妃慌乱俯身,“二郎、二郎他是——”
“孩子怕生而已,不必如此。”
再次后退,楚王坐向上首交椅:“起来说话。”
缓缓地,李侧妃抬起了头。
殿下坐下了,不再似站着的时候看着那么高大,像是压过来的山……可她早就知道殿下身材颀长,比一般的高挑男子还要再高两三寸,以前却从没觉得殿下这样让人惊悸。
是因为,殿下瘦得太过了吗?简直,是瘦成了两个人。
瘦得像……鬼。
死死闭住嘴,李侧妃不敢把这样不敬的想法表露分毫。
出来之前,她心里所有的绮思期盼,也在殿下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无踪。
今日,她绝无可能与殿下成事。
就算殿下有心,只怕……只怕她也不敢!
新人——江娘子——到底是怎么和现在的殿下相处的?难道说,因为她那张脸,殿下在她面前,还有第二副面孔?
这可能吗?
李侧妃缓步走上前。
“二郎,”低着头,她柔声对儿子说,“这是爹爹呀。在路上还念着呢,这会儿怎么又怕生不见了?”
二郎埋着脸,一动不动。
“二郎……二郎!”李侧妃还想再哄哄儿子。
楚王等了片刻。
二郎的头越埋越深。
“罢了。”他命,“别勉强他。你坐吧。”
楚王身侧,是并列的另一把交椅,下首两侧还各有几张交椅。
看一眼上首的另一把椅子,李侧妃退后,在左侧下首第一位上坐了。
二郎又立即换个姿势,仍是把脸藏住。
“你有什么事?”楚王问。
这话在李侧妃听来,便是“你还有什么事”。
原本打算的,用父子情分软化殿下,是不成了。她那些期望更是不成。可难道真要白来一趟?
搜肠刮肚,李侧妃还真找出一件该问的:“听闻府里正修缮学堂,都说是殿下要给大郎请先生了。”
“是。”楚王道,“待他满三岁,再上学。”
“那,咱们二郎,只比大郎小半岁呀!”李侧妃忙接话,“等二郎满了三岁,不知学里,是不是也有他的先生?”
“自然是有。”楚王答她,“两个先生,应也管得过来他们。”
“原来殿下虑得周全!”李侧妃忙说。
说完,她心中一动。
难道,殿下这次修缮学堂,一开始就已把二郎也打算进去了?
“还有什么话?”楚王问。
抿着唇,李侧妃站了起来。
没有了。
殿下虽然不来,可她和二郎平常衣食住行毫无所缺,不但没人克扣,有时,她想要什么分例之外的东西,只要不过分,也会很快有人送来。
从前她就不太敢在殿下面前说话,如今就更不敢了。
这就,该走了吗?
她才来多久?
心里踌躇着,站起来有一会了,她还没再说出什么,殿下也没有催促。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李侧妃心中出现。
殿下变成现在
这样是为谁?——当然是为姜侧妃。那当时,殿下一怒杀了宋妃,对她们这些旁观了姜氏被害的人虽然没有迁怒,可殿下心里,当真就没怨吗?
“殿下!”
把二郎递给奶娘,观察着楚王的脸色,李侧妃上前了一步,又上前一步:“还有一句话,我早就想说……那时、那时姜妹妹——”
“这与你们无干。”楚王闭眼。
李侧妃立时就煞住了脚。
一句话而已,殿下的神色就变了。整个人似从深秋一瞬入了冬,浑身的冷硬让她不得不现在就承认她错了,她不该提起姜氏!
殿下会不会从此厌了她,以后,连二郎都不能再让她见到殿下了?
但,楚王没有对她发怒。
“回去吧。”
他站起身,背对这对母子。
望着他坚硬的背影,李侧妃没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抱回儿子,她悄悄地、悄悄地,退了出去。
……
许久,楚王走回侧室。
这里的布置与堂屋不同,也与平常不同。临窗榻上撤去了矮桌,厚厚的铺着三层坐褥,两边是许多玩意儿。榻前放着一张长几,上面摆满了两三岁孩子寻常爱吃的东西。离得远些的高几上,还有几册启蒙书籍。
用不上了。
“撤了。”楚王语气平淡。
仆从轻手轻脚,将这间屋子恢复原状。
他又来到另一间侧室。
请封的奏章依旧摆在案边。
手指触碰封皮,楚王笑着,嗤了一声。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自知自己自信、自傲到狂傲,自认远胜于世间九成九的人。但事实告诉他,他连一个人——一个女子——都护不住。他无能。
或许他根本不能护好谁。不论是颂宁,还是孩子,还是——
“去云起堂。”
“告诉江娘子,我今日不去了,让她自便。”
“明日会去。”
“是!”
利落地领了命,那名内侍死死地埋着头退出去,直到出了院门,才抬起头,大口呼吸,露出自己震惊的脸。
殿下,竟开始提前向云起堂说明,他会不会去?
……
柳莹也惊得微微动容。
上午,她又是同永春堂的三位前后到云起堂。上次是她主动避开,这次说完事,便是张孺人主动告辞,避开了她。
她便在江娘子这里一处看书,用了午饭。
许是因为有孕,江娘子这一次午睡睡得长,才起没有几刻,内侍就来了,她也一并听见了殿下让内侍转达的话。
“我——”缓缓地吐出口气,青雀笑,“我知道了。我等着殿下明日过来。”
说这话的同时,她用眼神询问李嬷嬷,是否要给这名内侍些许赏赐。
李嬷嬷笑着摇头。
内侍领了话回去,青雀还在震惊。楚王怎么突然就开始提前向她告知行程?李侧妃去这一次,都发生了什么?
——楚王府的后宅,果然藏不住“谁来、谁去”的秘密。她没特地吩咐过人盯着谁,可李侧妃先派人去书房,又抱二郎去了书房的事,应在她们母子还没到书房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回禀了她。
那时她午睡才醒,睡太多了,还有些困。
现在,她是一点都不困了。
琢磨了片刻,青雀看向身旁。
她看见了柳孺人关切的目光,柳莹也看见了她并无惊喜或娇羞,反而略带凝重的神情。
于是,柳莹向她坐近。
不用特别说明,李嬷嬷已带着人退了出去。
但柳莹仍附在青雀耳旁,才轻轻说出她的推测:“我看,应不是因为李侧妃。”
一手握住青雀放在小腹上的手,她更加低声:“你知道,殿下今次要去的西疆,正是他带回姜侧妃的地方吗?”
第40章 不要沉溺等他过上一年半载回来,还记……
姜侧妃。
最近的一段时间——或者说是近两年里,这三个字反复地出现在青雀身边,大多数情况下,是原本的“姜侧妃”三个字,偶尔会是“姜氏”“那个民女”,开始的两个月是“姜孺人”。
而宋妃的母亲仇夫人,若气性上来,不论面前是谁,都会毫不避讳地当着人骂,“那个贱人”。
青雀也曾对姜侧妃有过不好的感觉。
那时,她还是霍玥最忠心的奴婢。宋妃是宋家出身的王妃,她的荣辱兴衰自然与霍玥密切相关。她能感觉到,霍玥是羡慕宋妃的,应还有些嫉妒,但当楚王府里出现了这样一位特殊的宠妾,霍玥当然会为宋家担忧,提起姜侧妃时的语气,自然也不甚客气。
作为忠仆,青雀当然会和“主人”感同身受。
但这一切的微妙恶感,止于姜侧妃被害。
霍玥半是激动、半是惊恐地和宋檀说着仇夫人与宋妃的手段,生怕楚王一怒,牵连到整个康国公府。宋檀也似不敢信,母亲和妹妹会用这样酷烈狠毒的招数,用产婆把姜侧妃和孩子一起折磨而死。
他袖子里的手在抖,却对霍玥笃定地说:“想来看在太后娘娘面上……陛下会拦住他的。一个民女而已……”
而在旁边听着的她,才终于有些恍然。原来姜侧妃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甚至能说,只是一个女孩儿,才十六岁。她从千万个女子里得到楚王的青眼,被带回王府享受宠爱尊荣,似乎是幸运的。可是,被楚王爱上,是她的错吗?就算她不愿意见王妃的母亲,不愿被当面羞辱,或许是有些“不敬”,难道就该在这么小的年纪里,被暗算、折磨至死吗?
那,被楚王爱上,又到底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原来,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就算得封五品亲王侧妃,在“真正的”夫人小姐公子们眼中,也只是看不遂心就能杀了的“贱人”。
小姐不会这样待她的。她发着抖想。
她和姜侧妃不一样。她是小姐的人,不是公子的人,她一向躲着公子,小姐都是知道的。公子也并不对她格外关注,她更不愿意做公子的妾……她当然不会和姜侧妃是一个结果。
上一世的她,这些想法,还真是让人发笑。
为免柳孺人误会,青雀没有外露对自己的嘲笑。
“我……大约知道姜侧妃的出身。”她也轻声,“她父母在西凉行医,后被召入军中作军医,不幸死在战场上,她是独生女儿,是不是?”
“正是。”柳莹一叹。
上次,为劝江娘子尽早把妹妹送出去,她已含糊说过好几句关于姜侧妃的话,此次再提起,便比上次顺畅许多:“她爹娘只她一个,她祖父、祖母,也只她父亲一个。她父母不幸去后,便是祖父祖母抚养的她。殿下去西陲巡边,亦要抚恤军中,因她生得国色,她祖父祖母又年迈,生怕护不住孙女,便辗转求到了殿下面前。殿下果然对她一见钟情,带她回了京里。”
“原来,是这样。”青雀低声,“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离京在即,殿下近日却越发憔悴。”青雀把线索串了起来,“我从前只知道她是西凉出身,父母双亡,却不知还有她祖父、祖母托孤一事。或许殿下是……怕见两位老人家?”
“这我就不清楚了。”
看着她的眼睛,柳莹只看到了专注的思索和些许恍然。
“我没在宋家听过这些。”青雀还在思考,“是殿下有意不让外人知道吗?”
“大约是吧。”柳莹便说,“其实,这些话,咱们府里,大约也只有我知道。”
这话里的情绪竟是低落。
青雀眨了眨眼睛:“这是——”
“是她告诉我的。”柳莹垂首,“她才进府的时候。后来……”她深吸气,“后来没多久——也就几日,我就不敢亲近她了。她也不再来找我。”
后悔吗?
那个女孩子已经不在了,她的后悔,再说给谁听也是无用。
青雀反握
住她:“这不是你的错。”她认真说:“你总要先保全自己。”
摇了摇头,柳莹侧身,靠在了青雀肩头。
提起姜侧妃的出身,她其实只想说……只想告诉江娘子,不要沉溺。
但,或许江娘子,不需她的提醒。
这一日,她们没再提楚王。
往日柳莹来云起堂,都要顾着楚王或许会来,不敢留到太晚。青雀去瑶光堂,也要在晚饭前赶回。今日既楚王派人明确说了不来,青雀当然要留她用晚饭。
晚饭后,一处消食,时辰晚了,青雀又索性留她在云起堂歇息。
“我可有日子没同旁人一起睡了。”沐浴出来,柳莹笑对青雀说,“若我睡梦里乱动,打着了你,踢着了你,你只管推醒我,可别客气。”
青雀也笑:“我上次还同阿娘和逾白一起睡呢。西厢的床比这的小,都睡得开我们三个,这里还睡不开咱们两个?”
柳莹便道:“我上次和三娘一起睡,都是五年前了。”
“做殿下的孺人,其他倒没什么,”她说,“吃穿用度从无缺少,府里也算清净自在。只有一件:不能像寻常女子一样归宁小住,便是家里人来,也是当日就要回去。”
说完,她自己又笑:“可世上哪里有万全的事。这也是我贪心不足,‘得陇望蜀’了。”
说笑一回,躺在枕上,犹豫过后,青雀对她说:“其实,殿下说过,等他走了,让我把母亲妹妹接进来。”
她不想瞒着柳孺人。
“还有这事!”柳莹转身,“那你想接吗?——左右……殿下又不在。”
“还没想好。”青雀实话说。
“倒也不急。”柳莹便道,“日子长着呢。永宁坊离王府又不算远,你想了,随时都能接来。”
“是啊。”青雀一笑。
她双手交叠,护在自己小腹上。
若无今日的谈话,等楚王走后,她大概是会把阿娘逾白接进来的。
对她们来说,只是几个月未见,可对她来说,是十几年的生离死别。
她想多看看她们。
可就在方才,她改了主意。
从她入楚王府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但楚王即将远行,要去往姜侧妃的家乡,去见她祖父、祖母,在那里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少则数月,多则逾年。
她能让楚王心软,答应“是女儿就留下”,靠的是这张脸。
可通过她的脸,楚王看到的不是她,是姜侧妃。
这么长时间不会见面,变数太大了。
她不能让阿娘和逾白一起,陪她冒这个险-
楚王的离开轰动又无声。
说轰动,自然是因为杀妻复仇、颓丧了一年之久的大周的战神终于又还朝赴边,京中谁不关注。
他离京的前几日,太子、齐王、魏王,及大公主、四公主、五公主等诸位皇子皇女,都轮流请他或到府上来看望,每一日,门上都会收到无数拜帖。
说无声,是因他在京中的最后一夜宿在云起堂,青雀本想送一送他,睡前告诉自己早起,第二天也的确早早睁了眼。可即便她已经早到在丑时醒来,身边却依然不见楚王。
“殿下才走。”碧蕊笑道,“是在东厢梳洗的,所以娘子不知道。”
说完,她背过身,悄悄打了个哈欠。
“这么早。”抱着被子,青雀发懵。
他难道不睡觉吗?还是今日他确实要起这么早?
四更还没过呢。
“那咱们,接着睡吧。”青雀躺了回去,“殿下在前殿定还有正事,我只怕,不便去打扰?”
“娘子睡吧。”碧蕊合拢床帐,“殿下吩咐过,不叫娘子去送的。”
闭上眼睛,青雀还算轻松地沉入安眠-
楚王走后,青雀的生活没有发生太多改变。
他本也不是每天都来。最初的那十几天过去后,尤其是她疑似有孕之后,他常是五六日才来一次,倒是临走前的那些天,又改为了两三日来一次,最后两日,不来还会提前说明。
但她到楚王府的时间,总共也只有四十日而已。
短短一个多月,楚王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又很快暂时地、安静地离去。她不用再每天等着他来或不来,偶尔去永宁坊,可以随心拖延到用过晚饭后、宵禁前再回府。和柳莹说得高兴,留到太晚,也可以毫无避讳留宿在对方院子里。
柳莹还把她家的三娘子接来过两次。那果然是一个比逾白还活泼话多的小姑娘,她来的那两天,瑶光堂里一整日都没断了说话的声音。
日子就这么静好平和地入了夏,又过了端午,入了盛夏。
快到楚王离京的第三个月,霍玥终于觉得,有关青雀和楚王的一切事都过去了。
二郎因青雀和青雀的母亲妹妹和她大吵那日,她气得晕了过去。醒来后,二郎一脸憔悴地守在她床边,眼睛熬得发红,显然是担心她的。
太医说,她这是早年两次小产后落下的亏虚一直不曾全补回来,又在近日连续心绪起伏过大,以后,要切忌动怒动气大喜大悲。
二郎都听着、应下,送走太医,回来无言地望着她。
她忍不住又掉了一回泪。
二郎替她擦泪,哄她吃药,看她睡下了。
她着实病了几日。
她能起身之后,二郎也没再提那日的争吵,还和以前一样待她。
伯父伯母那里……她去哭了一场,真心认了错。
伯母说:“那楚王又去了西陲,或许再带回来一个美人,谁说得准。齐大非偶,阿珊只怕把握不住,嫁了去也是受气,罢了。以后,你也别再提了。”
是啊,霍玥想,或许楚王又在边关爱上了哪个美人,再回来的时候,青雀就失了宠呢。
她如今不必理会青雀,还是尽早调养好身体,早日给二郎怀个孩子要紧。
楚王临走前还没给青雀请封,等他过上一年半载回来,还记得青雀是谁吗。
一个没有名位的“娘子”而已。
苦得能让人呕出来的汤药,霍玥面不改色灌了下去。
药碗递在凌霄手上,玉莺已忙捧上蜜饯。
霍玥张嘴,吃了一口糖桔饼,还没把那险些让她吐出来的苦压下去,卫嬷嬷急急地走了进来,先定神看一眼屋里景象,把蜜饯罐子接了,便挥手让丫鬟们都赶紧出去。
“出什么事了?”霍玥忙问。
“是楚王府——”卫嬷嬷附耳道,“好像楚王府里前几日发了喜钱,不知是哪个娘子夫人有了身孕,只是楚王府里管得严,这消息也不大定准。娘子看,是不是再详细打听一回,看到底是——”
这话还差几个字,没能说完。
那股恶心的苦意终究盖过了蜜饯带来的一点甜,在霍玥胸口翻滚,滚上了喉咙,让她一张嘴,还没说出一个字,便先把汤药和蜜饯一起,全数吐了个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