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青雀亲眼看到画像那天,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近一百天的日子里,二十年来最严酷的寒冬,也终究败给了不断向前的时间。虽然脚步慢了些,春天还是来了,万物苏醒。夏天也如亿万年来一样,追着春日的绿意显露了身形。
但青雀知道,带走她心中犹疑、动摇的,不是如行云流水匆匆、对万事万物公平的时间,而是她与赵昱相伴相守的、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光阴。
所以,再提起姜颂宁,提起从前的怀疑、猜测,青雀并不是在质问赵昱,只是想验证一个猜想,了结一段心事。
看过就是看过。云起堂与临风堂的布置一样或不一样,都不能代表什么,更不会对他们的现状、将来,再产生任何影响。
“或者我自己去看?”
见他的神色一时愧疚,一时怅然,青雀突然想到,他可能会触景伤怀,便向窗外看人:“你在这等我,让张岫带——”
“……走吧。”赵昱从身后握住她,“一起去。”
青雀回头,看见他的眼眸在日光照耀下,清澈如同净夜。
于是他们又握起了手,从云起堂的松枝下,看到细碎的阳光温柔折射在云层之上。
他们绕过上次成婚住了一个月,便又被空置至今的宁德殿,走到了被尘封多年的临风堂前。
这里曾是整个楚王府的禁地。连仆从办差,都会尽量绕路,不经过这一处。大门看起来,也的确有很久、很久没有开启过。
从太监手中接过钥匙,赵昱握了握,走上前,亲手开锁,推开了大门。
“什么都没动过。”赵昱的两颊微微绷紧,说话也平顺笔直,“张岫,林峰,你们送娘娘进去。”
两名太监低声应着,青雀已经开始后悔。
为什么临风堂多年无人开启。
为什么赵昱从不来这里缅怀姜颂宁。
她是他重要的人,曾经放在心上的人,是他不可改变的过去。她惨死在这里,才十六岁的年纪,母子双亡,受尽折磨离世。这里或许有他们美好的回忆,但自从姜颂宁不幸之后,便一定对赵昱只余痛苦。
就像赵昱,不会因为“好奇”,便揭开她陈年的旧伤。
他不会要求去看她的伤心地。
“算了。”不再犹豫,青雀走到他身边,“不必进去了。”
“不一样,是吗?”她贴上赵昱的手背,“不是按这里布置的。”
“不是……”赵昱看向她,“我没这么吩咐过,也没人敢……”
“我想也是。”青雀笑着,带他转身,“我只是觉得,云起堂一开始的布置,不像‘宠妾’的金屋,也不似女子新婚,倒像十几岁小姑娘的闺房。但还是那样更舒服耐看。”
赵昱停下脚步。
“你……信我?”
他凝望着青雀,语速缓慢,隐藏起连最亲近的人都不会察觉的,细微的哽咽。
“信。当然信。”青雀把他的手用两只手团起来,握得严丝合缝,一点都没露在外面,“走吧,吃饭!”
过去的他是姜颂宁的,也是她的。
今后的他,只会是她的。
他们都有过去。对方不曾参与的过去。有过去的一切,才有现在的赵昱和她。她想要的,也从来不是让他否定过去。
而是让他的未来,一直有她参与。
而是不论将来前路如何,她都能看到真正的自己,也能一直为了自己,坚定地走下去-
金秋九月,青雀的预产期近,赵国夫人华芳年也从西陲返回了京里,来陪女儿生产。
“逾白本也要来,偏临走之前,她又诊出有了。”
和大女儿三年没见,去未央宫拜见太后过来,不待青雀问,她便先说:“她那不用担心,三郎同她好着呢,好大夫、产婆也都齐全。明年送你成婚我再回去,赶不上就赶不上吧。”
说着,她不禁笑:“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就不算才到陛下身边,只算去年封‘次妃’,陛下也是认认真真娶了你两次了!”
“谁叫先帝只封我是‘次妃’?”青雀含笑说,“既是‘次妃’,他就不算真正娶过我。再娶一次,连破例都算不上。”
离别三年,虽然每月都有书信往来,终于相见,两人也有太多的话要说,又觉得还没说上几句,陛下竟就来了。
听太监报信,华芳年连忙起身,欲行国礼。
“阿娘不用行礼。”青雀忙说,“陛下昨夜叮嘱了我好几次,让我一定拦住阿娘别对他见礼。”
“这……”华芳年迟疑,“这怎么像话——”
“岳母大人!”赵昱进来得很快,先说,“岳母大人免礼。”
看见青雀拽住了赵国夫人的衣袖,他笑了笑,低下身体,行下一个家礼:“小婿拜见岳母大人。”
“这可不敢!”
华芳年一把拉开女儿的手,几乎是跳着避到一边,也低下身:“君臣有别。陛下如此,折煞臣妇了。”
“好了。”托着肚子,青雀站起来,“那就都免礼,如何?”
“这么客套下去,晚饭也别吃了。”她笑着说。
……
赵昱来得快,走得也快。
拜见了岳母,叙过寒温,他便仍回前殿,先不打
扰她们母女团圆。
直到他走,华芳年还神魂未定。
“都说……陛下对你盛宠,”她一手捂住胸口,又抚上女儿的肩,“我还说,陛下从前就对你十分优宠,还能再‘盛宠’到哪去?今日一见才知道,真是比从前又格外不同了。”
她午后抵京,在陛下新赐的承恩公府稍作整顿,梳洗更衣便进了宫。进宫先到未央宫拜见太后,太后娘娘对她,简直像民间最疼儿媳的婆母一样,对亲家客气和善。她在那也就坐了两刻钟,有一刻半都是太后娘娘在夸赞阿雀,又关怀她和逾白。
从未央宫出来,到紫宸殿,亲眼看见阿雀就住在紫宸殿,更与在信上看见或听别人说起,是全然不同的震撼。
陛下还不顾天子之尊,对她屈膝……
“阿弥陀佛……”
把所有的话想了又想,除念佛外,华芳年只感叹着,说出一句:“是你把咱们全家救了出来,今后,也是你做皇后,该怎么做陛下的皇后,也自然是你比我们更清楚。从今以后,别人说什么,或让我劝你什么,我一概不听。我和逾白就只求不添乱,咱们一家,还是安安稳稳、长长久久就好。”
“阿娘从没给我添过乱。”青雀抱住她,“阿娘,只要你在……”
把煽情的话咽回去,她说:“我正监督陛下养身,这一年也算有些成效。阿娘常在西陲,大夫未必有宫里的好。今日且先歇下,明日请两个太医来,给你好生诊一诊身体——明年,你也到五十寿数了,我还等着看阿娘长命百岁,和我一起到白头呢。”
“哎呦!”华芳年便笑道,“‘人活七十古来稀’,真活到一百岁,连女儿都活了八十岁,那不快成老妖精了?”
“那是‘人瑞’,”青雀嗔道,“哪有说自己是‘妖精’的。”
华芳年只是笑,又靠在她耳边说:“但我方才一看,陛下的模样,好像真不一样了……白了许多!也不只是白了。以前虽也俊朗,可往那一站,不管说不说话都叫人怕,现在……”
“怪不得总有人说,陛下从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有‘举世无双’之容。”她又感叹。
“得了这个夫婿,也怪不得你一见了他就高兴。”看着女儿,她笑道,“我三年没回来了,你方才见他,眼睛却比见我还亮呢。”
这回侧开脸笑的,便是青雀了。
“哪有,”她不大坚定地反驳,“阿娘笑话我。”-
晚膳时分,赵昱带承光和承祚一起回到后殿。
同孩子们用过晚膳,华芳年在华阳宫住下。每日紫宸殿方便的时辰,她便来陪伴青雀。
若紫宸殿不便她过去,她或去见太后,或由女官带领,去看孩子们上学,或在西苑、北苑赏景,或是自己在宫里消闲,也能自得其乐。
她留宿皇宫的第七天,景和三十年,九月十一日,青雀在紫宸殿发动,又于翌日清晨,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男胎。
这个生在紫宸殿的孩子,排行“五郎”,得他父亲亲自取名“承和”。
皇后平安诞育,圣人封赏天下。
赵昱既让青雀在紫宸殿生产,自然也让她留在紫宸殿养身,孩子当然也还是养在他们身边。
新出生的孩子隔一两个时辰便会哭闹。承和的哭声又清亮,穿过前后大殿几道墙壁还隐隐可闻。前来议政的大臣,也便在时而响起的婴儿哭声里,商讨了一件又一件国朝大事。
到新一年的元日,赵昱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的第二个月,大周京城春意盎然。
二月十六日,大明宫满宫红妆。
帝王娶新妇,百官为宾,万民为客。新妇从潜邸的正殿被帝王亲手接出,送上三十六人抬的御辇。以御辇代替的花轿,又由帝王亲自引路,三千禁军护送,在京城环绕一周。今日帝王开私库,征用全城酒楼摊贩,飨宴全京百姓。御辇周围还有三十六名泼洒喜钱的女官,毫不吝啬将欢庆大把分享万民。
帝后所到之处,只闻欢喜恭贺,山呼称颂。
至含元殿下,赵昱亲手将青雀接出,一同走上象征天下至高的大殿。
百官诰命夹道贺喜,天高无云,红绸猎猎,青雀却分不出精神欣赏这壮阔景象。
她眼中只能看到赵昱。
六年前的今日,他把她接到了楚王府。
六年后的今天,他们在大明宫,真正成为夫妻。
十八岁的他,得封亲王,在先帝的御命下,走入了一段带给他诸多痛苦的婚姻。
二十八岁的他,从此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丈夫。
上一世,他在这一年,孤独死在了边关冬夜的军帐里。
而她,还在霍玥编织的虚伪假象里,无可挣扎,自欺欺人。
今世的这一年,天地未春,已改新元。
青雀笑着,看着他,望着他,与他一步又一步,走向他们真正的新婚。
走向谁也不能预测前路的,崭新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