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结束得犹如电光闪过。
青雀的位置离御辇有几十丈远。隐约听见太子喊出“行刺”二字,她立刻找到六公主,先把她护在身侧。这时皇帝的怒吼也传了过来。齐王魏王等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青雀已一手握住六公主的手腕,一手拽住了十皇子——还不完全明白情形的六公主一句都没多问六嫂,也直接扯住了十二皇子的领口,低声喝命他听话。
青雀的侍女敏捷跟上来,六公主的侍女稍慢了一步,几人在慌乱的人群里直接向前走,去找贵妃。
路过被许多内侍宫女保护起来的太子妃身边时,“太子谋逆,楚王救驾”的声音已在四周轰隆响起。
“太子谋逆,太子妃必是同谋!”青雀便喝令,“太子妃就在此处,禁军将军都何在?还不快快将罪臣看管起来!还有韩王等皆在,齐王魏王也难逃嫌疑,一个也不许少,都看起来!”
“楚王妃!”太子妃在她身后怒骂,“好啊——好!你与楚王才是乱臣贼子——我看谁敢来!”
“陛下——陛下!”前面,是德妃正被身边的宫人拼命拦住。
而她不管不顾地挥开人,重重推身前的宫女:“你们拦我做什么?快去救驾!楚王——太子!你们弑父杀兄、不忠不孝、罔顾人伦——不得好死!”
再前面,贤妃却没有任何声音。
“快来!”贵妃终于望见了她的孩子们,“快过来!”
她一眼就数清了四个孩子都在。昨晚,她亲手给八公主的茶水里下了泻药,孩子一夜起了四五次,今日顺理成章告假。现在,不算阿昱,她的其他四个孩子也聚齐了,都在她身边了。
阿雀把她妹妹弟弟都找齐了,没让他们落在别人手里,让阿昱再受旁人的威胁。
云贵妃一把握住青雀,身旁的宫人迅速把四人护了进去。
“陛下——”
陈宝的悲鸣响彻云端。
“太子弑君!”
“陛下!陛下!”德妃的哭喊与这声音一前一后冲在一起,“陛下,妾身这就来救你——陛下!”
“德妃娘娘,对父皇还真是忠心。”六公主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嘟囔了一句。
“看来,陛下崩逝在即。”青雀问贵妃,“阿娘,我去——我去找长兴侯,看能不能带左相右相过来,请陛下……遗命。”
“尽量带上中书侍郎容瑾之!”云贵妃拿过护卫的短刀给她,又向外看禁军的动作,“那是阿昱第一任长史。”
“我竟忘了!”青雀看了看短刀的刃。
“你快看!”云贵妃又向外指,“阿昱!”
楚王浑身是血,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刀,走入了禁军的包围里。
“张岫?”青雀叫住人,“快带人跟我走!”
张岫才杀得痛快,浑身的血还烫着,听得这一声,好像有人往他脑门上拍了个冰块,人立刻就清明了,忙拍了拍身上的血渍——也拍不下去——招呼了几十个亲兵就向王妃过去。
青雀被他们护卫着向后走,先看贤妃、德妃、太子妃等都已被禁军看管住,便看到长兴侯和几个人架住两个六七十岁的老臣正往这里赶。
那两个老臣虽似不甚情愿,却也没有挣扎之意。
“容侍郎在不在?”她便问。
她还没见过这一位,不认得。
“在!”长兴侯脚步不停,口中忙应,“王妃,就是这位!”
青雀看到了一个四十左右,面白长须的官员。
事态紧急,没
有时间多行虚礼,青雀对他点了点头,示意免礼。
“殿下已经在陛下身边了。”她同众人又向回走,一面说,“太子谋逆,或许在京中还有其他布置。殿下虽必已派人回京稳定局势,只是咱们在朝中各部,唯有长兴侯你最明白殿下的心,也最能服众。若你也有此意,便快带人回京宣明,是太子谋反,殿下救驾。殿下那里我会去说。”
“那老臣就去了。”长兴侯没多犹豫,把左相的胳膊塞给另一个人,“王妃,老臣必不辱命。”
青雀让张岫带再带三百亲兵跟他一起走。
他们终于来到皇帝身旁。
这个曾经一句话就让青雀只能惶恐跪下的天子,正似猪猡一般被四五个禁军搬抬到御辇上,口中不断吐出血沫。
“殿下,”青雀远远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左相、右相和容侍郎都到了。我让长兴侯先回京里,张岫带三百亲兵护卫。”
楚王还握着刀,另一手却松开了刀鞘,找出棉帕,擦自己的脸。
但血已冻在他皮肤上,如何轻易擦得干净。
“殿下。”青雀抓住他的手腕,“我不怕。”
“陛下宾天在即,必已留下遗命。”她轻声说。
“是有遗命。”
楚王蓦地一笑,丢下了棉帕,先扶正她微微歪斜的凤冠,拨弄她额边的鬓发——金黄闪耀的凤尾和白皙的额间,便一同染上了猩红的血——又反握住她的手,看向赶来的几个臣子:
“只是,父皇遗命,我不便亲自去听。”
他一个一个盯过这些人的脸:“你们,谁去?”
“老臣……愿去。”过来的路上,左相已调整好了心态。
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他们不去“听陛下遗旨”,看这情形,几万禁军都在楚王手里,这皇位也迟早是他的。
楚王又有明君之相,非是无能之辈。既如此……倒也不必再假清高,坚持什么。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日让大局安定,也少死几个人吧。
太监们送上笔墨纸砚,又摆上案。
容瑾之扶着含泪的右相在案前落座,又扶着他的手,提起了笔。
玉玺,也由中书舍人捧在了一旁。
左相被搀扶上御辇,将脸凑在皇帝嘴边,一字一句说出:
“太子赵显……谋逆弑君,罪不容诛!废为庶人,择日赐死。皇六子赵昱,功勋卓著,救驾有功,堪为储君。即日起,立为太子,立太子之母云贵妃为皇后。朕死后……着新太子楚王继位!”-
皇帝伤重,御驾急回京中救治。
跟随来的皇亲、臣子、诰命,也在比离京时多了数倍的禁军的看护下,一同返回京里。
从凌晨等到日上半空,霍玥脚边的炭盆旺了又黯,黯了又旺。宋檀出门两个多时辰了,算来御驾该启程了快一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没吃早饭,也几乎没喝水,只是不断地写字,烧毁,写字,烧毁……好像可以借这样简单的动作,减轻心里的不安。
这是……谋反。抄家灭族的大罪。
宋檀的死活没那么要紧。只要太子成功,就算没有宋檀,她也会是康国公夫人。可若太子失手……
若太子真不幸失手——
“娘子,不好了!娘子!”
“禁军——”
本已告老的卫嬷嬷屁滚尿流爬进了屋子里:“禁军——把咱们府上给围了!”
“什么?”狼毫笔“骨碌碌”滚下了桌案,“为什么!”
三分激动,七分顿觉大事不好的慌乱,猛然起身奔过去,霍玥险些被火盆绊倒,火星迸在她裙摆上,她也顾不得了:“可问了是为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啊!”卫嬷嬷身后,是惊慌起来的整座院落。
“他们问了……”她衣摆上还有溅上的血渍,人已吓得有些呆,“可禁军不许人问,问就拔刀……若要出去,就是死!”
“娘子,这可怎么办……”终于碰到霍玥的手,她大哭失声,“我家那个已是没了,头就落在我面前……娘子!咱们府里,是不是就要完了!娘子,你快想想办法……”
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卫嬷嬷身上的血,像是不能忽视的提醒,牢牢刻在了霍玥眼前。禁军把康国公府围了,不许问原因,奶娘的丈夫死了。如此来者不善,只怕是太子真的——真的败了!
可是,也未必,一定就是败了。
也许是太子胜了,为局势稳定,才先让全京戒严?
也许是……这一队禁军还不知宋家,也是助太子登位的功臣?
都是误会。
误会。
蹲下身体,霍玥握住奶娘,抱住她,忽视一院子的惊恐和更远处的惊叫,轻声对她说:“没事……没事。”
没事的。
会没事的。
……
京城已经戒严。
所有今日随行之人,除皇后的子女和赵昱的臣属,都暂不许归家,外臣且分男女安置在两处不同的宫殿,圣人其他妃嫔子女单独被关在另一处,亦不许回宫。东宫的臣属家中亦各有人叩门,以谋逆之罪将家眷抓入天牢看管。东宫更是已被禁军层层看守。废太子不知被带去何处,只有他的妃妾子女都被锁在殿中,无人逃脱。
皇帝还没咽气。赵昱和新任的云皇后守在御前,都走不开。
换过一身衣裳,青雀带人走遍三处宫殿,安抚群臣、诰命和皇亲,不许服侍之人有任何言行怠慢。她亲自给年老体弱支撑不住的人挑选安静的房间,让太医和医女给受到惊吓的人诊治,又亲手给老臣和年高德重的女眷捧茶捧水,反复告诉他们安心:
“只要一切涉嫌谋反之人捉拿归案,皇后和太子殿下就会放无辜的人回家了。”
她最后才去安置妃嫔和皇室女眷的内殿。
“弟妹……六弟妹……太子妃娘娘!”
齐王妃几度改口,趋步在青雀面前下拜:“娘娘明鉴!虽然……齐王他从前对太子殿下多有不敬,可那都是兄弟之间的口角——他觍为兄长,实则不善不悌蠢笨如猪!妾身甘愿看他领罚!可废太子谋逆一事,确与齐王府无关——至少,至少妾身不知!”
青雀知道,齐王宠妾众多,郡王许有的两侧妃、八孺人名位早已满额,府中还有几名生育了子女却没能得封的娘子。他才三十五岁,已有了十八个儿子,二十三个女儿,子女人数甚至远超皇帝和太子。
齐王妃是他的元配妻子,至今却只有一子一女,也未听得她因生育有何痼疾。
如此推断,夫妻两人的情分,自然并非十分深厚。
不过,他们终究是夫妻。不论在家中私下有什么龃龉,对外,利益总是大体一致的。
青雀便笑了笑,先柔声唤:“二嫂,何必行如此大礼。”
她屈身,亲手将人扶起,只说:“
二嫂安心,只要齐王的确无辜,这件事,便不会牵连到他。”
只是“这件事”,并不包括“其他的事”。
但齐王妃也算稍稍安下心……只要那猪猡没真瞒着她造反就好!
齐王妃之后,魏王妃也来低头下拜,只是为丈夫求情的言辞,比齐王妃稍多了两分真心。
青雀也一样先安抚了她。
这处殿中皆是皇家女子,对朝中动向和圣人与废太子、新太子之间的矛盾,也比寻常女眷知晓得多。今日之事虽突然,细想起来,却也迟早会有这一步。
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时辰,平日与东宫无甚往来的女眷先找回了冷静。回想自家从未得罪过新太子的人家,甚至开始喜上眉梢。又是新太子妃亲自来宽抚她们,显然此事不会牵连无辜之人,殿里很快归于宁静。
不远处,被单独关押的德妃的叫喊声,便隐隐明晰了不少,间或还有一两声文阳长公主的声音。
“母妃……”魏王妃急得跺脚,“她怎么还——”
“这么久了,德妃娘娘还不肯歇一歇,文阳长公主的精神也真是好。”青雀向声音的来源望过去,语气比安抚众人时冷淡了许多。
“毕竟是长辈,怎么忍心看她们胡言乱语,熬坏身体。”当着众人,她命,“去找女医,喂些安神不伤身的汤药,让她们睡吧。”
齐王妃与魏王妃相视一眼,两人忍住退后藏起来的冲动,齐齐打了个寒颤。
……
从这最后一处宫殿里出来,晚霞已经笼罩了宫城。
“娘娘从清早忙到现在,没有一刻空闲,也该歇歇了。”扶着青雀的冯典药劝,又压低声音,“娘娘的月事今日还没来?那若真是有了,更该注意保养。”
“我知道。”青雀笑,“我不累,你放心。我现在精神尤其好,就是饿了。”
“那快回紫宸殿用饭。”冯典药便说,“昭阳宫远些,紫宸殿更近。”
太子妃规制的八人肩舆仍等在殿门外。抬舆的暂是楚王府的亲兵。
青雀上舆,看到宫殿在她眼中后退,一片又一片金红的光闪过大殿的檐角,色调艳而冷。
这重复的瑰丽并不让她感到腻烦,她心中是澎湃的,几乎要冲破篱障炸开的振奋和欢跃。
她将是,这大明宫里,这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了-
躺在龙床上的皇帝,虽然面若金纸、似已无知无觉,却还有一丝气息顽强地缠绕在鼻腔里,没有散尽。
除原工部尚书等少数几人已下天牢,其余中书、六部重臣皆在。赵昱令太医院尽力救治,还将药方也传递众人阅看。
他叹息着说:“父皇与母后相伴二十余载,总要让他们见到最后一面。”
皇后拽住他进内室,悄声问:“若他真醒了,骂你是乱臣贼子怎么办?”
“他不可能醒。”赵昱轻笑,“五脏都破了。受这样重伤的人,我见过几百个,没有人死前还能醒。”
“再说——”他笑问,“阿娘真觉得药方上写的,和喂给他的一样?”
“阿娘怎么糊涂了。”他躲过母亲一记轻锤,转身要走。
“你再等等!”皇后唤住他。
“怎么了?”赵昱回头。
“阿雀……”
皇后顿了顿,一笑:“她今日劳累,从一早转到现在,给你省了多少事,帮了你多少忙,没有她,今日不会这么顺。等她回来,你快让她歇歇。要紧的大概都办完了,其他的事,明日再忙也不迟。”
阿雀的身孕还不确定有,就让她亲口和阿昱说吧。
“是。”赵昱便笑,“阿娘放心,我都知道。”
他出至外殿,吩咐了几桩事,看了看关押人员的名册,青雀恰好走入大殿。
有机灵的小内侍忙报一声:“太子妃娘娘回来了!”
“阿雀。”赵昱拿着名册,迎过去,告诉她,“其余涉嫌谋逆的东宫臣属家里都正在抄,财产清点还要几日,人员皆已下狱,只留着康国公府和永兴侯府,看你的意思。”
“宋家和霍家。”青雀想了想,先问,“我记得,霍玥今日没去随驾,只有宋檀去了?”
“是。”赵昱皱眉,“宋檀被抓还喊冤枉,说不知道太子要谋逆,好一个‘风流君子’‘青年俊才’,事到临头,竟没有一点骨气。”
青雀感觉这话……有一点点酸。
“他是如此。”她便笑,“自诩才华横溢,高洁不同于俗流,实则心性孱弱逊于幼儿,只是个自高自大又自傲的无能之辈。”
“这两家,该抄就抄吧,”她道,“谋逆大罪,霍玥也逃不了一死就是了。”
“我只想要几个人。”她看赵昱。
“哪几个?”
“从前,和我一起侍奉过霍玥的孙玉莺、王紫薇和贾凌霄。”轻轻地,青雀念出这些昔日同伴、密友的名字,叹道,“贾凌霄在几年前,受霍玥安排,做了宋檀的妾,生下了一女一儿。她若愿意,就叫她舍了孩子出来,她若舍不得孩子,那也随她,不必勉强。”
“好。”赵昱轻抚她的肩,“依你。”
“还有两个丫鬟——不知有没有成婚,今年应才十八岁,一个叫文竹,一个叫碧兰,是……我到殿下身边之前,照顾过我的人。”
是上一世,边关大败之时,分明已经不在她身边服侍,还是冒着被霍玥责罚的风险,偷偷给她送来“主君脸色很不好,一回来就问了大小姐”,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的人。
这份恩情,她上一世无可回报,今世,终于能够了一桩心愿。
“都依你。”赵昱低声对她说,“照顾过你的人,你想怎么赏赐也不为过。”
“不必太夸张了。”青雀对他笑,“若都无辜,就赐她们全家脱籍,送些财物,让她们今生从此和家人一起,过安生的日子吧。”-
一起用过晚饭,青雀决定先回王府看看孩子们,再回大明宫守着皇帝。
暮色四合,天光黯淡,只余冰冽的冬风,仍然盘旋在京城的上空。
废太子谋逆、陛下伤重、他们的殿下得封太子的消息,此时才随着太子妃回府,晓谕王府众人。
李锦瑶浑身僵寒,跌倒在地。
“完了。”她对自己说,“完了。”
江氏做次妃都能让她接连受辱……真看她做了皇后……真看她做了皇后——
“快去!”她抓住了棋声的手和衣袖,指甲不经控制,在棋声皮肤上划出几道尖锐的血痕。
“快去,告诉郑梁……”她无力再思考更多,只能拿出自己最有力也是唯一的一步棋,“就说,让他一定要把王妃引到殿下放画的那间屋子里!否则……否则我就让他妹妹不得好死——我就让殿下和王妃都知道,他这十年,到底收了我多少钱!”
第132章 画像“真相”。
看到小姐这样绝望,听见小姐颤抖的嘶吼,棋声顾不得手腕上撕开的疼,爬起来拿了块金子就向外走。
可走到堂屋门边,她的脚步就慢下来。
掀开帘子,吹到凛冽刺骨的风,她双眼胀胀地发疼,心里反倒又渐渐清明……知道她就算去,也不会有个结果。
于是,擦着擦不尽的泪,她走回去。
“小姐……”无力地,她跪在了一边,“郑梁不会答应的……这么大的事,他真把王妃引去了,罪加一等,才是更保不住他妹妹……说不定会为了自保,直接向王妃供出咱们……”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琴音正使尽力气都扶不起人,先叱她,“小姐让你去,你去就是了!”
“可是——”
“什么可是!”
“可是小姐这样自损一万,也伤不到王妃一点!”
“你——”
“……琴音?”两人真正吵起来前,李
锦瑶挣扎着开了口。
“小姐!”琴音连忙搂紧她。
“棋声……说得对。她说得对。”整个人靠在琴音身上,李锦瑶吃力地把脸仰起来,“这件事……靠不了别人了。”
“我……我自己去。”她空空的眼中聚起了疯狂的光彩,“给我更衣!”
“……小姐?”琴音不知所措地摇头,“我……我去!小姐,我替你去!”
“不,不!”
似是将死之人回光返照,李锦瑶突然生出无尽的力气。
她拂开琴音的手,自己坐直身体,站了起来,走到妆台旁边。
“我替你去,小姐!”琴音追在她身后,“就是让王妃去那间屋子罢了,我也知道是哪,我去就好!便是王妃降罪,小姐只说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不。”李锦瑶坐下,看着铜镜,拿起牙梳,“只能我自己去。”
“别啰嗦了。”她解开发髻,“快给我梳妆——王妃若一会走了,我想什么,也做不成了。”
棋声把手腕遮住,擦了泪出去,唤人打水。
琴音只能接过发梳,熟练地给她挽好了发髻。
“你去找件衣服。”李锦瑶拨弄妆匣,自己选出一根金钗。
侍女们的动作快而无声,不过一两刻钟,就把夫人装扮得端方又得体。
其他侍女又悄悄退出去,不敢过多打扰。
李锦瑶走到门边,握住了棋声藏起来的手。
“好好上药,别落下疤。”她挽起棋声的衣袖,小心触碰她手腕血痕旁的皮肤,“是我没注意,弄伤了你,不是有心的。是我不好。”
“小姐……”棋声哽咽,“就一定要去……”
李锦瑶笑了笑。
“跟了我二十年,没让你们享过什么福,各处的委屈……却没少受。”她只温柔地说,“今日这件事,就让我自己去吧——你们去也不成。你们只需记住,我过去要做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她向院中喝令:“来人!我要去见太子妃娘娘,给娘娘赔罪!”
……
静雅堂的侍女说,李孺人要来赔罪的时候,青雀正看过了孩子们要走。
“李氏,要来给我赔罪?”她笑,“我没听错吧?”
“她转性了?”她坐回去,示意把承光和四郎抱走。
“本性难移。总归,我是不信李孺人真有悔改。”芳蕊便说,“恐怕,她来的不是好意。”
“还不到戌正二刻。”青雀道,“如今也不用管宵禁了,我晚些回宫无妨,让她来吧。”
皇帝还没咽气,楚王府自己家里最好不要出事。
恰好她又有空,不妨看一看,李氏到底有什么打算。
芳蕊没再多劝,只多叫了几个女护卫和内侍过来,才亲自去领李孺人入殿。
李锦瑶站定,顿了一个呼吸,行下大礼:“妾身李氏,拜见太子妃娘娘。”
“今日,怎么不见琴音和棋声。”
青雀没叫她起,先问:“你不是最信重她们,都不要旁人近身的吗。”
“妾身……”李锦瑶缓缓说,“留下她们看屋子了。”
“是吗。”青雀未置可否,笑了声,“我还以为,是李夫人至今质疑圣意,不愿认我这个新‘次妃’。今日虽不得已来了,也不想两个从小长大的丫鬟和你一起受委屈。”
“妾身……不敢!”
李锦瑶叩首,声音发干:“妾身那日,只是思念亡父和母亲,情难自禁,所以哭泣,并非对圣意和太子妃娘娘有任何不敬!妾身也已知错,今日就是特地来向娘娘赔礼!”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青雀不为所动。
她淡淡地一叹:“从我入府,你就不怀好意,先故意引我仇恨袁氏,想让我初入王府还没根基就与人结仇。一计不成,又引她败坏我的名声,想让我失宠,让我和腹中的孩子死。”
她慢声数着:“被殿下教训过,我封侧妃,你还能忍耐。却又因你父亲获罪,我不帮你向殿下求救,更怨恨上了我。你若不是恨我恨到失了神智,怎么敢在我与殿下的新婚夜大声哭泣?怎么会第一日就不来见我?你做过这么多事,更该比我清楚,现在说‘知道错了’,是‘来赔礼’——你向来心性高傲,自以为比我高贵,自己就不恶心?”
李锦瑶垂着脸,浑身颤抖。
“看,何必呢,”青雀微笑,“你本不愿对我低头。我只是挑明了你我的仇怨,你就又似受了多大的委屈。”
“那就别说废话了。”她道,“你来,到底要做什么,直接说,或许对你自己还更好些。”
“那……”沙哑地,李锦瑶开了口,“是太子妃娘娘,许我说的。”
“说吧。”
奔波了一整日,青雀是很累了。那些欢欣与兴奋越飘越高,她的一部分心和整个身体却开始下沉、下沉……似在回归土地。疲惫循着缝隙涌上来,让她微微阖起了眼睛。
李锦瑶阴沉的双眼却迸出了黑亮的光。
“其实,妾身今日来,是有一件好东西——一个好地方,想带娘娘去看。”她笑着,抬起脸,“娘娘不看,一定后悔终生。”
“放肆!”芳蕊立刻呵斥,“当面诅咒主母,李孺人可知该当何罪!”
“是诅咒,还是实情,娘娘去随我看了便知。”李锦瑶瑟缩了一瞬,又似毫无畏惧将身体向前,“娘娘已贵为太子妃,这王府上下,谁不听你号令。我不过一个有罪的七品孺人,孤身入殿,又能对娘娘做什么?我要带娘娘去的地方,就在这府里。娘娘便还是不放心我——”她抿唇:“索性……把我捆起来,只让我能带路,如何?”
“娘娘!”芳蕊急声,“事出反常——”
“事关殿下,和娘娘这么多年的情分!”李锦瑶迅速打断这话,“去与不去,不过娘娘一句话而已!”
——她和赵昱,多年的情分。
青雀抬起眼帘,示意芳蕊不必再说。
静静地,她回看了李氏许久,看到李锦瑶几乎以为,江氏早已知道了一切。
“好啊。”结束这段静默,青雀站起身,“带路吧。”
“娘娘!”芳蕊连忙扶住她,“还是奴婢去回禀殿下——”
“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匆忙赶回来的张岫惊讶地看见,娘娘竟似在和李孺人出去。
“你快劝劝娘娘吧!”芳蕊焦急说,“李孺人突然过来,说是要给娘娘赔罪,其实是要把娘娘带去府里的一个地方,还说,事关娘娘和殿下多年的情分!娘娘竟还要和她去!”
张岫一怔,霎时想到了什么。
他来不及想李孺人是怎么知道的此事,慌乱走上前,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李孺人竟转身,揉着膝盖笑道:“娘娘你看,他们都不听你的话,不信你的决断。”
“是他们知道你不怀好意,在担心我,我也知道。”青雀轻描淡写挡住她的挑拨离间,“可你满口胡言乱语,却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王府里,还有什么可以伤到我?”
“娘娘说得,好像知道我要带你看什么。”李锦瑶快速地接话,又加快脚步,不想张岫有反应的时间。
不管她哪一句话说服了江氏,不管她为什么跟她出来,既然她敢来,她就要让她看到真相,看到一切!
青雀跟上她,忽略她暗含的疑问:“我只知道,你清楚自己不该做这件事,却还是要做。”
她真心地问:“你是真不想活了,还是,以为我和殿下依旧会像以前一样,轻放过你,留你这条命?”
夜幕里,李锦瑶安静地打了个寒颤。
“你以为,我会怎么对你?”青雀又问。
“怎么对我?”呼出几团雾气,李锦瑶回头看她一眼,勉强笑了声,“就没有这件事,娘娘难道就会放过我?不过是给我一个最低的名位,给我吃穿,把我关一辈子。”
“这么活着
……“她还是收了收语气,“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你还是不想死的。”青雀说。
她们已经走出了书房的院门,正在走向正殿。
正值新年,楚王府各处明灯烁亮,在黑洞洞的夜里,开出一条流光溢彩的,通往真实的,笔直的路。
由衷地,青雀一笑。
“你还是觉得你不会死,所以,拼着日子再过得差些,也要把我拽下去。”她挑明李氏的心思,“可你真觉得,你生了二郎的功劳,能抵你一辈子的罪——还能抵过你这次的罪?”
这话裹着阴风,裹着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明快乐曲,一字不漏,毫无阻拦钻进李锦瑶耳朵里。
她脚步慢下去,浑身哆嗦起来,又突然走得更快。
“娘娘,是怕了。”她说。
“我是看不明白你。”青雀也算有机会,说出自己的疑问,“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她淡淡地细数:“是,殿下待你,是不如待我亲近。可他也从没亏待过你。衣食住行不必多提,只说从前你父亲的官位,你兄弟姊妹的亲事,还有这一年你母亲家人的安置,哪一样没靠过他,没靠过你‘亲王侧妃’的身份?我更没有主动针对过你,从没害过你,你好像,也并不真心心悦他,只因我比你‘受宠’,就把满腔的恶意都倾泻在我身上。”
走入正殿偏门,大殿的阴影巍巍倾在两人上空。
“只是因为‘嫉妒’?”青雀望着阴影里散落的光,“可若是因‘嫉妒’,觉得我不该得到他的喜欢,觉得他应该喜欢你、宠爱你,为什么一开始只恨我……不恨他?”
袁氏也只恨她。
霍玥,也只恨她。
她们的一切恶意,只对着她。
李锦瑶的双眼早不在江氏身上。从迈入院门,她就向西看,数着“西偏殿从东向西数靠北的第五间”,这一路的忍耐终于要有了个结果……她回过头,脸上出现了终于能结束煎熬的快意的笑:
“因为你不配。”
她盯着江氏,想从这张总是镇定的、轻松的、光彩照人……惹人厌烦的脸上,看出诧异的失神,被激怒的扭曲。
可她没有。她没能如愿。
江氏循着她方才的视线看到了那间屋子。她的眼眸已全被那门上的锁占据,只分出一点点惊讶给她:“不配?”
她甚至还能笑着,轻声问:“你还是觉得,我出身婢女,就一定比你卑贱,不配被他喜欢?”
“你什么都不懂——”她这个笑容,让李锦瑶终于不能再维持假面,“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对!你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这么快活!才自以为他喜欢你——他喜欢的是你!”
她的突然发作,让张岫终于有了理由当着娘娘的面将她制住,反剪住她的手。可李锦瑶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她挣扎着,也冷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渴望焚毁一切的疯狂:“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配?那就进那间屋子去看啊!去看!你看了就知道所有人都在骗你!你只是一个——”
“唔……唔!!”
“娘娘!”
把塞住嘴的李氏丢给女护卫,张岫头晕目眩跟上了青雀:“这……李孺人胡言乱语,娘娘万不可信……”
“开门。”青雀在门锁前站定。
“娘娘,李氏她绝非为娘娘好——”
“开门。”青雀平静地重复。
“娘娘……”缓缓地,张岫跪下,抱住她的腿,“算奴婢求您……”
“开门。”
青雀垂眸,手隔着一寸空气,抚上他含泪、恐惧、担忧……痛惜的双眼。
这是在为什么恐惧,又是在为谁担忧、痛惜?
“是你开门,还是我自己开?”她用与动作毫不相符的清冷语调说,“你知道,这样的门……我能踢开。”
张岫低下了头颅。
片刻,他从衣襟深处,摸出了一把钥匙。
……
张岫亲手打开了门锁,推开了那道房门。
李锦瑶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她猜是姜氏的画像,但也只是猜测。可方才,看到连张岫都跪求江氏不要进去,她心中便有了十分笃定,连两个女护卫紧紧擒着她的地方都减轻了痛楚。
看吧,看吧!她在心里狂笑。江氏什么都不知道,自以为太子喜欢她、爱她,这么多年的柔情恩爱都是对她,等她亲眼看见自己是个假货,是个赝品,只是另一个人的替代,她还能那么从容笑出来吗?她会怎么哭?她会忍下这份羞辱,还是会难得有些骨气质问太子,和太子争吵!
还有新太子!等他得知自己一直隐瞒的替身知道了真相,他会怎么样?还会一如往日“宠爱”江氏?江氏终究只是一个赝品!当赝品知道自己是赝品,这出替身的好戏,还怎么再唱下去!
江氏还怎么做皇后?
太子妃?
太子还愿不愿意让她做这个“正妃”!
……
真正走入这扇通往真相的房门之前,青雀回头,轻轻看了李氏一眼。
这一眼,让笑得颤抖的李氏一惊。
这眼神,为什么……她,她好像……她觉得……
江氏并非被她设计、激怒,而是自己情愿……达成所愿……走了进去-
青雀很早就猜到了李氏的目的。
如果,她还想继续掩耳盗铃,看赵昱自欺欺人,就算李氏能亲手把她拽进这间屋子,亲手把证据放在她眼前,她也可以选择不看、不听,让人把李氏拖走,依旧维持虚假的和平。
可,就像她回应李氏那句:
这楚王府里,还有什么可以伤害到她?
她还有什么可怕?
她难道就不想看一看,那被她自己猜到,又一直被赵昱和她身边所有人,一起隐瞒住的“真相”?
她难道……不想看清,赵昱究竟会作何反应?
她不想问清楚,赵昱究竟看到的是谁?
她难道不想,真正让他,看到她?
不需环视四周,不需费力寻找,一幅画像,就挂在这间屋子的正中央。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非常年轻,甚至还可以称作是个“少女”,至多,只有十五六岁。
她穿着淡藕上衣,浅灰色裙子,笑容明亮又天然,眼神灵动,看得出画师对她倾注了多少爱意……她有着绝世倾国的脸,却并非青雀幻梦里的,似神女仙子星光月光般不可触碰的模样,而是一个人世间的、活生生的……普通的,漂亮、明媚的女孩。
这个比现在的她年轻十岁、永远年轻的女孩,让她怜惜。
这个让她怜惜的女孩,有着和她几乎一样的脸。
可笑,她早已猜到真相,现在,却竟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像。
这个……生得与她十足相似,唯有双眼的形状不同的女孩,穿着和她与赵昱初见那日,颜色一样的衣裳。
淡藕色上衣。
雪灰罗裙。
那就是她在康国公府的花园里,第一次被赵昱看见时,穿着的衣裙。
第133章 他的光一次又一次,拯救了他。
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
江青雀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父母至祖上数辈,都是永兴侯府的奴婢,数得着的亲眷,也几乎没出过京城百里。
姜颂宁却是西陲人,从祖父祖母一辈,便定居在西凉。
两人没有亲缘——至少,青雀不曾听母亲说过家里在西凉还有亲戚,却竟然生得比寻常的亲姐妹还要相似。
如果姜颂宁还活着,她们在其他地方相遇,青雀一定会以为,这是爹娘给她生下的另一个妹妹。
她们,还穿过几乎同样的衣裳,在同一个男人面前。
藕色上衣,浅灰单裙,这身装扮对赵昱来说,一定有重要的含义,才会被落在这张画上。
而青雀第一次被他看见时穿着的,略淡一色的雪灰罗裙,亦然简素无饰,其实与画上的这条裙子,没有多少分别。
就像她们的
容貌。
太像了。
如果不是那双与她不同的杏仁眼,她或许会以为,这画像上的人就是她——就是十年前的她。
这么……像啊。
身后,传来房门关紧的声音。
凝视着这张画,凝视着这张脸,青雀没有回头,只问那关上门的人:“是怕我接受不了,怕我生气,怕我哭……怕我闹起来,被他们都看见?”
“娘娘。”张岫走过来,屈膝,再次跪在她身旁。
“你怎么不去告诉殿下。”青雀还是看着画。
“奴婢,放心不下娘娘。”张岫低声说。
“放心不下……”
连知道内情的,服侍的人,都放心不下。
那就是问心有愧,并非全然清白。
但这不是和她多年来所体会的、猜测的,一样吗。
最后看了一会画上熟悉的笔触,青雀转身。
“娘娘要去哪儿?”张岫慌忙爬起来。
“去……”青雀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这双凤眼里似乎闪过了一点动摇,再看一眼,又只余全然的平静,好像那一瞬动摇只是张岫的错觉。
“入宫啊。”青雀说,“不然去哪。”
她本想去找阿莹,请阿莹答她几句话。
可,这是她和赵昱之间的事,还掺杂了他和姜侧妃的往事。阿莹虽是楚王府的孺人,从前也与姜侧妃相识,却并非这件事中的人。她还不确定赵昱的态度……何必再牵扯到她。
“那……奴婢服侍娘娘!”张岫试探着伸出手,碰到了青雀的衣袖,扶住她。
青雀没有挥开。
张岫却并没就此放下心。
若是娘娘哭了,生气了,骂他了,骂殿下了,说要走了,闹起来了,他还能知道娘娘在意,还能想办法先劝一劝。
可娘娘这样不哭不闹,也不笑,只是看过了要走,要回宫,好像没有这件事,好像这事不值一提……他反而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娘娘又怎么可能,不伤心呢。
娘娘和殿下……会怎么样。
行到门边,张岫又再次、亲手,打开了这扇门。
走出门第一眼,他们就看到了仍在女护卫禁锢中的李氏。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青雀问。
“还有……罗清、全海、林峰几人,也都知道。”张岫如实回答。
“去让罗清查,李氏是怎么知道的这间屋子,是不是前殿有人勾连静雅堂,助李氏窥伺殿下。”青雀便道,“把李氏关起来——关去冬三院,袁氏旁边,不许带一个静雅堂的婢女,着人严加看管。府上继续戒严,许进不许出。把孩子们……”
她想了想:“都抱去瑶光堂。让李嬷嬷、严嬷嬷都跟着过去。”
“是!”张岫忙拽住一个懂事的小内侍,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又快步跟上娘娘。
青雀没再开口。
她安静地坐上软轿,又在东门安静上车,安静听着夜里的风声,和时而经过的盔甲锵鸣,很快,又在大明宫东门换肩舆,被亲兵们抬上了紫宸殿外的高台。
张岫全程跟着,没敢赶在娘娘之前入宫见殿下,把家里的事说明。
赵昱等在殿外。
青雀一下舆,便被他握住了手。
“怎么才回来?”摸到青雀的手竟冰凉,他皱眉,把她的双手全握起来,放在嘴边哈气,“手炉也没人给你拿?”
“我心里燥,不觉得冷。”青雀看着他,唤他,“……殿下。”
“怎么了?”赵昱忙问,“家里有事?”
他一手给青雀焐手,一手揽住她,先带她去皇帝另一侧的内殿。
“家里……一切都好。”
终于到了这一刻,青雀还是笑了笑,像是把这多年来的焦躁、煎熬、犹疑、动摇都笑了出去,又侧开脸,深深吸入了一口人间的,她爱的,她所留恋的空气。
“我知道了。”
抬眼回看赵昱,她用简单又平静的言语,说出她的发现:
“前殿的画,我看见了。”
就是这样直白的,不加任何含糊的告知。
不是“谁引她看到了”。
只是,“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赵昱的表情,变成了完全的空白。
……
她知道了。
意识到他多年来竭力隐瞒的事已暴露的一瞬间,赵昱没有去想“是谁让她知道的”“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有——
“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
“疼。”青雀说。
赵昱低头,看到青雀在他掌心的手,正被他死死攥得发红,甚至发紫。
他怔了一息,才忙松开,又像怕什么一般,快速把这只手松松拢住。
“快去拿冰。”他盯着他们交叠的手,“去拿……跌打伤药。”
张岫立刻带人出去。
殿门在他们身侧合拢。
“我不是……”小心翼翼地,赵昱把她的手捧在掌心。
他手指留下的紫红印记在洁白的皮肤上,显眼得犹如泼洒在白雪上的血。
我不是故意弄伤你。
我不想让你疼。
我只是……
“殿下,从来不曾对我动过手,从来没有弄疼、弄伤过我。”
床榻间、床榻外、校场上、马背上,任何情况下,都没有。
甚至连决定起兵造反,看到皇帝——生父在眼前濒死,他也是从容的,镇定的,不曾失控,用错过力道。
“这次,是为什么?”
青雀的语调清幽和婉,似乎并不觉得疼痛,也并不含着怒意。
赵昱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已经知道了。
终于,他抬起目光,再次看向了那双澄澈的凤眼。
这短短的几个呼吸里,他恍惚想到了很多。
他这一生二十几年,怕过的事很少。即便曾以六百轻骑面对敌方数万大军,他也只觉得兴奋。战场上,他不怕伤,不怕死——他从没怀疑过自己会死,也曾从不怀疑他会护不住谁。
直到颂宁去世。
后来,他又恐惧,青雀会和与颂宁同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
再后来,他怕青雀知道她和颂宁的相似,家里宫内,百般隐瞒。
——为什么?
被青雀那双似乎明了一切的眼眸注视着,他强撑着没有躲避:“我……”
“殿下?”张岫在门外问,“冰和伤药都拿来了。”
赵昱闭眼,深吸一口气。
“拿进来。”
房门轻轻打开一道缝隙。张岫一手托着冰盆,一手拿着药箱,闪身进来,放下东西就走。
“先……上药。”捧着她的手,赵昱拿过冰袋,扶她坐在榻边。
冰块隔着绸布贴紧了青雀的皮肤。疼和凉碰撞在一起,她还是发出了一声不大的痛呼。赵昱立即看她的脸。
他的眼神,像是不忍她疼,又好像是担心,不在此刻盯紧她,她就会走,会在他眼前消失。
“她和我,”突然地,青雀开口,“很像,是吗?”
“……是。”赵昱不能再对她说谎,“但也不是……完全一样。”
“我知道。”青雀说,“眼睛,眼睛不一样。”
她知道,他爱看她的眼睛。
她全身上下,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这双眼睛。
但这究竟代表什么呢?
冰袋沉默地在青雀手上翻过一面。
“她是……”青雀又问,“什么样的人?”
这次,赵昱没有立刻回答。
他静默地思考了很久,久到冰块融化,水滴沿着他定如山石的骨节滴落,落进他空荡的袖管里。
就在青雀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低哑地,他开了口。
“很……鲜活。”
垂下头颅,他顺畅地说了下去:“在高门贵胄之家生长久了的人,身上总有一种死气。她没有。她就像,荒原山林里的花草一样鲜活。阿雀……”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对我有……图谋。”他说着,喉结缓慢地滚动,“我知道你想活。不能活,就鱼死网破。”
他想说,她们都很鲜活,但,也不一样。阿雀是——
她爱恨分明——有比颂宁更明烈的爱,也更尖锐的恨。
她聪明又敏锐,能从他的一句话里,推断出他的所思所想,推断出皇帝的态度和朝廷的风雨。
——一句话。
那次在康国公府醉酒的记忆突然多出了一部分。赵昱浑身忽然比冰袋更凉。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那夜他并非大醉,却竟模糊了这一段记忆。看见阿雀的第一眼,他就认错了。
他以为是颂宁回来,惊讶地问出了一句:“颂宁?”又很快自己否认。
“不是颂宁。”
“颂宁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
青雀本应不知颂宁的名字。
可这些年的时光,不必细想,他也并非毫无破绽。
为什么成婚之前与她亲密,一定要吹熄所有的灯。
面对她时偶然的晃神。
为什么在她第一次有孕后,坚持给她能调动亲卫的令牌。
问她,是不是怕他护不住她。
为什么……明知她是宋家的人,还第一夜,就留下了她。
“阿雀……”
有湿意在赵昱脸上划过。他模糊了眼前,只能看到大颗晕染在青雀碧翠缎裙上的水滴。他并不觉得哭泣失了颜面,他
只是惊恐,惊恐而怀着少年时在战场上冲锋的,被人说“不要命”一般的决心,折磨着自己问出: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是。”青雀也不知道,她的回答是会通往何处,“但只是猜测。”
没有问任何人。
也没有任何人,会直白地告诉她。
“今日之前,没人对我说过。”不想牵连了无辜的人,她又添上一句。
可她添上的这句话,却比她的承认还似重锤一般,砸塌了赵昱的脊背。
是谁不让人说?
是谁在一直隐瞒?
是谁,让她只能独自体会伤痛,感受被……所爱之人,错认的煎熬?
从榻边“落”下去,他屈一膝,半跪在了青雀身旁。
他仍还低着头,似是无力再抬起来,按着冰袋的手颤了颤,没有动,另一手环住她的腿……将脸埋在她已濡湿大片的衣裙间,发出一阵无声的,只有青雀能感受到的嘶吼。
赵昱则听到了他心底大声的嘲笑。
被青雀全心爱着,他竟以为自己还能算是一个好丈夫,好爱人。
以为自己,已经的确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但这只是青雀无暇的爱,给他的错觉。
他感觉不到泪水,感觉不到湿意,感觉不到自己,只有手中按着的冰袋,在不断地提醒他,他的自以为是,他的失控,他的放纵,在他们相伴的时光里,都给青雀带来了怎样的伤害。
提醒他不断想着那一夜,他们的第一夜,青雀满面的惶然、哀求,和她眼里燃烧着的,决绝的火焰。
她向他求活。
她将他视作唯一的活路,救命的稻草。将他视作恩人,视作值得全心去爱的人。
视作,即便有所隐瞒,即便刺伤着她的心,也值得全心对待的人。
他以为自己救了她。用他随口的一句话,心念一动,就能做到的事。
可他也早已清楚,是青雀,在他沉溺于痛苦的时候,在他走不出黑暗的时候,在这么多年的时光里,像一束起先微弱却越来越亮的光,执着地照耀着他,一次又一次,拯救了他。
第134章 遣散后宫“你当然不是她。”
青雀第一次看见赵昱的眼泪。第一次看见,赵昱如此的失控、失态。
他的头沉沉地压在她腿上,仿佛颈间没有了分毫力气。他仍然在哭,无声地哭。
青雀还是不能确定,他这次的哭泣——失态——是为谁。她只是猜测——这次,是比从前都更为确定的猜测:是为她。
应该是……为她。
抬起空着的、没有受伤的手,她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赵昱的颈后。
赵昱浑身一颤。
“阿……雀。”梦呓一般,他吸气唤着。
“嗯。”简单地,青雀给他回应。
他就这样伏在她膝上许久,隔很长时间才唤一声青雀,青雀也会立刻给他回应。
终于,他好像不再流泪。
“阿雀,”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再哽咽、犹疑,只是仍似有着脆弱,“至少,我娶的是江青雀,做我赵昱的妻子。”
“阿雀。”抬起头,他还将带着湿意的脸,缓慢但不再犹豫地,暴露在她面前。
“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他的视线比青雀更低,再次说:“我知道我娶的是你。”
期待地、慌张地、惶然地,他等待着青雀的下一个回应——或许是审判。
而青雀已从他的言语和失控里,推断出了她想知道的一切。
——他能分开她们。
虽然有时会模糊。
——他应该,没有把她们完全认作过一个人。
虽然,也在她身上追逐过旧人的影子。
“你从前,总是要吹灯……”她还是问出来,“是因为……”
“因为我……怕。”赵昱动了动手,想抚摸她的眉心,最后,手指只抬起三寸,便落了下去。
“你们,只有眉眼不同。我不想……那种时候,也认错你。”他希望青雀相信。
青雀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那,你说要娶我那天,是能完全分清了吗。”她只是追问。
“是。”
赵昱确定地回答,却没忍住,自嘲地笑出一声。
这么简单的事,他竟然用了整整四年半,一直到他对皇帝说出想娶青雀,才看清自己的心。
他隐瞒着青雀,不敢让她得知真相,行径真如懦夫。
青雀侧开了脸:“你……先别说话。”让她静一静。
猜测和亲口验证毕竟不同。但她会接受。
她喜欢坦诚。哪怕这坦诚带着刺痛。
平静了心情,她转回来,回看这张神情与初见已截然不同,不再恍惚,也不再有任何不耐,带着祈求的脆弱与痛哭过的狼狈,但依旧英姿灼然,只是更添了锋锐坚硬的脸。
回看这张,第一夜就救下了她的脸。
回看他宽阔坚实的胸膛和修长的手臂。
回看这副第一夜就让她得到了欢好的快乐……让她从痛苦里解脱出来,放松了精神,感受到“自己”……感受到她是一个“人”的躯体。
青雀垂下眼眸。
一开始,她感激他,也怕他。
后来,她喜欢上了他。渐渐地,依恋起他在身边,不再感到害怕。
再后来,她爱他。
明知她与他深爱的旧人相似,明知面对她时,他偶然会显露恍惚,她也决定让自己沉身体验,全心爱着他。
爱他,和坚持亲身参与谋逆一样,都是她愿意的,她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了。”浅浅地,她露出一个微笑。
赵昱眼前酸痛,张了张嘴。
“殿下……娘娘,殿下?”
张岫的声音带着焦急传进来:“陛下没了气息了,殿下!”
青雀的目光立即看向殿门,赵昱反而迟了一瞬。
“还是……那边要紧。”青雀说。
登基要紧。
“死都死了,不在这一刻。”抹一把脸,赵昱站了起来。
“让太医尽力救治,等我过去。”他先告诉门外。
拿走融化了许多的冰袋,他提来药箱,蹲身细细给青雀擦干手,拧开伤药。
“若他真死了,你哭上半刻,便装伤痛不支,让张岫送你去昭阳宫,先在阿娘那睡。”把药酒在青雀手上揉开,他说,“今晚有人哭灵,这里太吵,你歇不好。”
“这……”青雀犹豫,“我毕竟算是儿媳——”
“他又不认你。”
赵昱揉过她皮肤上每一寸青紫,既怕她疼,又怕揉得不彻底,让她多受苦,所以一下比一下谨慎:“何必为他辛苦。”
“你睡一觉,回家,去把孩子们接来?”他问,又加一句,“……你也回来。”
青雀没有回应。
指尖在她完好的皮肉上停顿,赵昱抬起脸,看到她像是想笑,又似无奈,半晌,才对他说:“我不回来,还能去哪?留在潜邸?”
“不是!”赵昱连忙说,“我——”
“我……”他声音低下去,笑了笑,“是我怕你走 。”
青雀感受到了他的不安。他在怕。
可他又像并不需要她的安慰和宽抚,不需要她做出什么承诺:“四海之内,你哪里都能去得。”他继续揉进药酒:“你不是……”
“我不走。”青雀笑着说,“别……”
“好。”赵昱应这句话。
他也笑着,剪断棉纱,松松包起青雀手上的淤青红肿,没再说她可以走,也没问她,是为了什么留下。
站起身,擦干脸,洗净手上残余的药酒,他握住青雀没伤的那只手,一起来看皇帝。
云皇后正坐在龙床边的绣凳上,用绸帕轻擦眼下,口中不轻不重,发出哀戚的哭音:“陛下……”
“父皇?”赵昱唤。
“阿昱!”云皇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眼中一片红,藏在手帕里的哭声险些停下。
“你父皇——”
“陛下,驾崩了!”太医院众人此时才悲戚道,“陛下驾崩!”
“父皇!”赵昱和青雀立刻走向龙床。
屏风外,几位重臣也大放悲声。
太医哀痛拜倒,奴婢掩面哭泣,一时间,整座紫宸殿里悲音迭起。
“你父皇……既去了,”云皇后哭着,哀声说,“他的后事,你……”
“请太子殿下主持大局!”
左相的声音传进来:“废太子残党未清,先帝又已故去,为国朝稳固,还请殿下继位,主持大局!”
……
经几位重臣连翻劝说,三让过后,赵昱叹息道:“登基之事,便由礼部商议。但要紧的是父皇的丧仪。”
他与众臣快速议定了大行皇帝的停灵之处,令宫中挂孝,鸣钟报丧,命从明日起陆续放出清白之人,将这几名熬了一整天的重臣暂且送去偏室歇息,又点了大行皇帝年幼无争的几个子女,让先出来哭灵。
趁此时无人,云后走出屏风,把儿子带到一边:“怎么了?和阿雀不高兴了?”
她这儿子可从七岁起就没哭过了——至少没在她面前哭。
她也不信,他是因皇帝快死了,伤心到哭红了眼睛。
“没有。”赵昱想了想,对母亲说,“是我做错了事。”
“这……”云后叹道,“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不多问。可阿雀是你自己不顾一切要娶的,你要知道珍重。”
她问:“阿雀和你说了没有?”
“什么?”赵昱现在生怕还有什么他不清楚,他错过了,忙问,“说什么?”
云后一看便知,青雀应是没说。
“她这个月的月事来没来?”她便道,“除夕那日,我让女医给她诊脉,便说似有似无。若这几日,她的月事还不来,那就大约是真有了。”
仿若胸膛又遭重锤。
和青雀说出,“前殿的画,她看见了”时一样,赵昱眼前一片空白。
“别发愣了,”云后一叹,“快让人给她诊脉。正是逢着国丧,礼仪不少,趁今日若能诊出来,先说出她体弱,也让她这几个月少吃些苦。她可是从清早忙到现在,也不知身上撑不撑得住……”
走回屏风里,看见青雀还站在龙床边,不知正想什么,她忙走过去,柔柔地唤了一声:“阿雀?”
……
正和同僚回太医院的曹院判,还没下紫宸殿的台阶,就又被太监急急请去了东偏殿,送到太子妃面前。
在即将登基的新帝灰铁一般的注视下,曹院判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
反复确认过脉象,他才站起身,颤巍巍开口:“娘娘,陛下,太子妃娘娘……依微臣看,太子妃娘娘的脉象,确实该是有了。”
“赏。”赵昱张口。
“谢陛下!”曹院判连忙说,“微臣这就去写脉案。还有……还有太子妃娘娘脉象还浅,又遭逢大事,近日,都该好生歇息……”
“是如此。”赵昱看他一眼,“怎么让太子妃安心歇息,不受外人中伤,你知道分寸。”
“是,微臣都明白!”曹院判把身体弓得更低。
又等了片刻,看陛下和娘娘们都不再有吩咐,他才悄声退出。
“我去看明日还放谁。”云后便说,“阿昱,你多陪她一会。”
“别送了。”她一笑,示意青雀坐好。
张岫等人最后退了出去。
“怎么不高兴?”
青雀双手护住小腹,低下头,看自己还完全没显出形状的第三个孩子,不再看从得知她可能有孕之后,就跟在皇后身边,一句话也没能对她说出来的——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把僵硬的身体弯下,赵昱屈膝在她身前半跪,一如方才面对她的姿态,“我不知道,你有了身孕。”
“我也是才知道。”青雀把没缠棉纱的手伸向他,“别怪我还要跟去祭祀——那是早就说好的。”
“不怪你……”赵昱紧紧地握住了这只手,又忙松开,改成最合适的力道,“不怪你。”
他垂下头,将叹息的双唇印上她手背:“你……”
你是怀着身孕,还置身于谋反的危险。
你是怀着身孕,在宫里忙碌了一整天。
你是……怀着身孕,知道了我的隐瞒。
但这些歉疚、愧悔、后怕……他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口。
“这是我……在今日之前,就想过的。”他仰起脸,追寻青雀的目光,祈求她的注视,“我会立你做元后,待我登基,再办一次婚礼,真正用正妻之仪,将你迎进来。”
不是由“储君妃嫔”,直接册封皇后。
而是“帝王娶妻”,再办一次大婚,将青雀三书六礼,真正以正妻的礼仪,迎入大明宫。
“我从前……无理取闹,”他说,“为你想封柳氏做侧妃不高兴。你说,就算你吃醋、嫉妒,这家里的其他女人,就能全都不见吗。”
“现在可以了。——你不在意,也可以。”
他攥着青雀的手,盯住她每一分、每一丝神情变动:“宋氏不封。李氏——”
“今日,就是李氏突然过来,对我说,有一件好东西,一个好地方,事关你我的情分,要带我去看。”青雀告诉他,“虽然,我是自愿跟她去看的。”
“可她毕竟与人勾结,窥伺前殿,我已让罗清去查了。”她说。
“原来如此。”赵昱一哂,“那就让她——病逝吧。”
“但赐死李氏,不是因她引你看到了……那张画。”他又急忙解释。
再次吻了吻青雀的手,他说明:“她勾结奴仆,窥伺前殿,今次能设计你我,来日身为皇子之母,更易起祸乱,不如一了百了。”
“好。”青雀说。
——你信我吗?
赵昱没有问。
他只是继续说着:“张氏封美人,薛氏、乔氏封乡君,令工部新建郡王府,提前送她三人出宫。”
青雀的心跳变快了。
大周宫规,帝王妃妾,自皇后之下,有正一品贵妃、淑妃、贤妃、德妃,为“四夫人”;正二品九嫔;正三品婕妤九人;正四品美人、五品才人各二十七人;余下
御女、选侍、更衣不做定数。
张孺人封美人,还在后宫嫔御之内,但令她出宫居住,便是提前让她做“太妃”之意。
薛娘子、乔娘子封乡君,更已不在“妃嫔”的范围里。
这是——
“柳氏,封县君……郡君?”赵昱交给青雀决定,“你同她好,你定。”
“那就……”青雀的呼吸也不再完全平缓,“郡君?”她说,“郡君正四品,与美人品级相同。”
至少不能让阿莹的名位低于旁人。
“好。”赵昱停顿。
青雀也抿了抿嘴唇。
他最后要说的,是那一位。
看到青雀神色改变,赵昱深深吐息。
他本没打算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地点,如此的情形下,对青雀提起颂宁。可他需要坦诚,他不能再隐瞒。
“姜……颂宁,”他语气稍低下去,目光仍然与青雀直视,“颂宁,我想追封她为淑妃,将来……”
他坚持地说了出来:“把大郎或二郎的子嗣过继给三郎一个,让她,能受后人香火。”
“好。”难以忍受的片刻宁静后,青雀应他。
“谥号,贞靖。”赵昱继续说,“贞靖淑妃。”
德性正固曰贞,直道不挠曰贞。
慎以处位曰靖,厚德安贞曰靖。
“好。”青雀依然应下。
“我不是她。”她突然地说。
“你——”心脏骤然跳至胸口,赵昱没有犹豫,立即回应,“你不是她。”
他重复:“你当然不是她。”
第135章 御辇“帝后和睦,子嗣兴旺,这是国朝……
她是江青雀。
不是姜颂宁。
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今后,更不会是-
此刻已是景和三十年元月初四日的子时。天将四更,蒙着窗纸的窗棂外,是一望看不到边际的黑。寒风依旧呼啸,不远处,又是众人正给先帝哭灵的哀音。两种声音隐隐交缠在一起,一声比一声尖啸,便让这个皇帝崩逝的夜晚,更添了零落萧瑟。
青雀却觉得这一夜过得还算不错。
很难说她现在是什么心情。不必再思考赵昱的爱意柔情都是对谁的轻松自然有之,确认自己在他眼中心里不会再是别人的高兴当然也有。她怀了第三个孩子,再过九个月,就会迎来新的家人出世。她要做皇后了,真正成为这个人世间的,站在最高处的女子。
赵昱为她遣散后宫,还早便承诺过,不会再有新的女人。
但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在同一夜发生,她却并不觉得兴奋。好像在跟李氏去看画的路上,她就用光了所有激动的力气。
或许是她累了。
“我困了。”她又看回赵昱,“既然不用我忙,那我,就去睡了?”
她没再向他确认,他说的,“你不是她”,是否果真不掺一丝假意,也没有再次追问,他是否的确已经能够分清两个人。
她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她的心去体会。
“好。”赵昱立刻起身,“我送你回昭阳宫?”
“不耽误你吗。”青雀问。
“不在这一两刻。”
看她并不反感他的触碰,赵昱弯身将她抱起。
缩在他怀里,青雀没有动。
他就这么抱着她,给她围上斗篷,出了紫宸殿,抱上帝王才能乘坐的御辇。
“这是新的,昨日才做好,还没用过。”
一个太监在旁,用一种介于赔笑、谄媚之间,还带着一点悲痛的语气说:“请陛下和娘娘放心地用吧。”
“宫里还是聪明人多。”御辇稳稳起步,青雀轻声说了一句。
大行皇帝才咽气没有一个时辰,储君的新御辇就已经备好了。
“有什么心眼,他们也不敢在你身上用。”赵昱仍将她整个人放在怀里,“以后这大明宫,你还当是云起堂。”
“咱们的新殿还没建成呢。”青雀便说,“早知这么快……云起堂就不拆了。”
她重生以来,九成的时间,都是在云起堂度过。
“那就让他们原样重建。”赵昱听出她的遗憾。
“不会太奢靡吗?”青雀问。
“不会。”
赵昱索性打个比方:“只你一个皇后,后宫一年,至少能省出二十个云起堂。”
为他这好比方,青雀低着头,抿出一个他看不见的笑。
“等云起堂重新建好,”赵昱低声问,“咱们一起回去看?”
“我还要原来的松柏竹丛。”青雀说,“还要原来那个秋千。”
“都有。”赵昱应她,“都留着的。”
“里面的摆设、器具,也能和从前一样?”青雀感觉自己像在难为人了。
“都能一样。”赵昱却毫不犹豫地说,“我都记得。”
“我不骗你。”他说。
“知道……你记性好了。”青雀觉得这不算夸他,“这么得意。”
可她却听到了身后胸膛微微的震动。
好吧。青雀想。
他高兴就好。
但身后的人暗自开心了一小会,又把脸靠得更近,来看她是不是在生气。
青雀没生气。
可她也不想这就对他笑,于是把脸藏起来,发出了淡淡的一声轻哼。
赵昱没再坚持,环着她腰的手紧了紧,亲一口她的耳骨,又摸了摸她的鬓边的头发。
终究还有许多事等他决定。送青雀到寝殿,把她交给六公主,赵昱看她们两人说得上,便返回了紫宸殿。
六公主已歇过几个时辰,回来喝了安神汤,一觉睡到了二更才起,身上不累也不困,亲身经历谋反受到的些许惊吓,也早已被局势落定抚平——何况她又没亲眼见到什么。得知六嫂已有身孕还操劳了这一日,便带人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亲眼看她睡下了,才出寝殿,又叫自己的亲信侍女,和昭阳宫、潜邸的侍从一起守在殿外,细心服侍。
许是真累得狠了,青雀一沾枕便沉入深眠。
再睁眼时,天光大明。
“六哥卯初三刻来看过嫂子,嫂子没醒,他又走了。”
青雀起身穿孝服,六公主坐在她床边说:“阿娘五更回来睡的,现在还没起,说了让嫂子不用请安。”
“妹妹没睡?”青雀笑问。
“昨儿睡太多了,一晚上都没想躺下。”六公主打了个哈欠,“现在才困。”
“那你快去躺一会,起来困也撑着些,晚上再睡。”青雀便说,“我吃了饭去找你六哥,不用你操心了。”
六公主应着,又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满屋子转一圈,看她这不缺什么,才带了人走。
青雀才问碧蕊等人:“你们也都歇过了?”
“都歇好了,娘娘放心。”碧蕊笑道,“我们轮流睡的,分四班守夜,每人都睡了有三个时辰。”
“那就好。”青雀道,“这些日子各处都离不得人,咱们先忙过这一阵。去告诉李嬷嬷,咱们潜邸的人,这几个月的月例先发双倍。悄悄的,不要大张旗鼓,当成一件大事。”
“是。”众人应着。
青雀便按制穿上粗麻孝服,梳云髻,戴银凤珍珠大钗,全身一应饰物皆是银、白二色,不加一点鲜妍。
梳妆时,张岫进来,对她回道:“昨晚陛下和太后娘娘已将三间殿里的人放出了一半。先帝德妃因出言不敬,太后发旨,降为才人,幽禁掖庭了。还有文阳长公主也减了千户食邑,送回府中禁足反省。”
“千户?”青雀问。
“是一千户!”张岫笑道,“正是把世宗皇帝和先帝加赏的那些都削去了。”
大周礼制,亲王封万户,郡王封五千户,公主封千户。文阳长公主因得父亲与兄长疼爱,又分别加赐了五百户,共有两千户食邑。今次减去一千户,便又和寻常公主一样了。
这个消息让青雀高兴。
毕竟,谁会喜欢一个口口声声说她是“贱人”“狐媚”,配不上自己的丈夫,还曾联络旁人——先帝德妃,“建议”先帝把她的正妃改为次妃,还在她婚礼上挑衅生事的人呢。
“她怎么说?”青雀笑问。
“嗐,还能怎么说?”张岫忙笑道,“无非是骂、哭、不服,也没人理,和她女儿一起被禁军送回去了。”
看娘娘高兴,他试探说:“这消息……依奴婢看,其实陛下想亲自告诉娘娘,让娘娘喜欢,又怕娘娘才起来心事多,所以还是让奴婢先说了。”
“这话,也是他让你说的?”青雀问。
“哎呦,不是不是!”张岫忙说,“这是奴婢自己揣测的,又自己多嘴。”
“呵。”戴好最后一只耳坠,青雀起身,轻飘飘丢下一句,“行了,我吃了饭就去找他,你们别瞎操心了。”
张岫“嘿嘿”笑着,忙让小内侍去告诉陛下。
青雀吃过饭,果真要去找赵昱。
但走出殿门,她看到了等在临华殿前的,还是一架御辇。
“陛下说,夫妻一体,陛下的就是娘娘的。”陈宝亲自来接人,赔笑道,“请娘娘上辇。”
裹着斗篷,青雀望了一会这架御辇。
这是天子的尊位,圣人的御驾。
他让她坐,她就坐。
他手中皇权甚至胜于先帝,逼近高祖。都要遣散后宫了,还怕朝臣们议论“宠妻无度”吗。
三十六人抬的御辇,就是比八人抬的肩舆舒服。
青雀毫无负担上了御辇。
她下辇,看到赵昱正走出紫宸殿,身后是几个不太眼熟的大臣。
“正巧有事,没能去接你。”赵昱迎向她,“冷不冷?早饭吃过了?有没有不舒服?”
青雀与每一个瞳孔震动、满面惊色、嘴唇张开又不敢说话的大臣对视,心情莫名欢悦,只没露形于外:“不冷,吃了。身上还好。”
“你胎气还不稳,先回房。”毫不避讳地,赵昱握住她的手。
大臣们看一眼她,看一眼殿前的御辇,又看一眼……眉目舒展了的新帝,最后七零八散地行礼: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赵昱笑一声,没说话。
“众卿免礼。”青雀便开口,“先帝骤然崩逝 ,朝政千头万绪,都要靠你们这些忠臣辅佐圣上。”
“臣等,叩谢陛下、娘娘隆恩!”
这次齐声之后,是为首的一个大臣说:“辅佐陛下,乃是为臣的本分,臣等不敢居功。”
“行了,都去吧。”赵昱方说。
“给几位大臣衙门里送些热羊汤。”青雀吩咐张岫。
众臣再次谢恩,缓缓退下。
“娘娘仁善体恤。”他们听见陛下笑着说,话音又轻又柔。
“罢了,别说这些废话。”娘娘的声音也比方才多了一丝轻软嗔意,“虽然昨晚见了一面,我还不认识他们呢。”
“怕你冷,就没详说。”陛下更软了声音,“为首的是吏部……”
陛下和娘娘的说话声隐在了殿门里。
众臣互相看一看,有人还瞪着眼睛,震惊未消,有人已经开始笑。
看见夫妻恩爱,情深意浓,总是让人心生宽慰喜悦。
何况陛下和娘娘俱是仙姿神容,宛若山峰轻云相伴,碧水繁花相依。
何况……陛下那样尖利锋锐的性情,竟在娘娘身边变了一个模样。
“帝后和睦,子嗣兴旺,这是国朝的幸事。”以“为人尖酸、言辞刻薄”著称的户部尚书晏某回望一眼紫宸殿,板硬说道,“走了。”
……
认清了方才的几名大臣,青雀到偏殿坐下,又听赵昱详细说了昨夜和今早他都做了什么,又和大臣们商议了什么。
“你一夜没睡?”她问。
“我——”赵昱想认为这是关心,又不敢松懈,便轻轻笑了笑,“睡了……半个时辰的。”
“半个时辰好啊。”青雀笑道,“再来一段日子,阿娘和我就又能升职了:阿娘升为太皇太后,我升为太后,岂不妙哉。”
赵昱被堵得发噎。
“现在没事?”青雀移开眼神。
“……没事。”赵昱只能说,“申初去哭灵。”
他本想趁这一两个时辰陪陪阿雀。
“那你睡。”青雀便说,“我回潜邸,把孩子们接进来。”
“算了,先不急着接。”赵昱忙说,“现在宫里还乱。等过几日清理好了再说。”
“那我——”
“那你陪着我……”赵昱从侧面抱住她,低声央求,“好不好?”
“……行吧。”青雀一叹,伸手捏上了他故作委屈的脸。
哼-
大行皇帝的遗体已装裹完毕,被移到紫宸殿西面灵芝殿停放。
正殿暂时不便重新布置,赵昱歇在东面偏殿。
青雀摘下凤钗耳环,也同他躺在一起。
赵昱仔细把她受了伤的手放好。
他闭眼睡下,青雀侧过脸看他的容颜,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最后,她竟也闭上眼睛,朦胧睡了片刻。
起身,两人一起用迟了半个时辰的午饭。
关于昨夜许诺的遣散后宫,还有今日送去的御辇,赵昱一个字都没再多提。
他做了错事。现在做再多,也似只是心虚的补偿,而非真实对她用心。
但这也是他应当受的。
“今晚,我去送赵显上路。”他只说接下来的安排,“他的儿女都不能留。那些妃妾,为给咱们的孩子积福,送去灵山寺出家?也算少作杀孽。”
他并非嗜杀之人。赐死东宫子女,是为朝政稳固。但废太子血脉既断,其余妃妾是生是死,倒不再影响大局。就算这些女人里,有人助赵显害过他,左右她们再掀不起风浪,放过也无所谓。
“也好。”青雀道,“先送去出家,过几年再看。”
其实,她对废太子的这些妃妾,也没有太多感慨。
若败的是赵昱,胜的是废太子,她或许连出家的机会都不会有。
或许受尽折辱,或许死无全尸……谁知道呢。
青雀早饭吃得也晚,此时还不饿,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又惹赵昱问了几句。
一时饭毕,赵昱要去哭灵,林峰进来回说:“陛下,娘娘,查出来了:和废太子与裴将军联络的书信,还真不是宋檀写的。”
“怎么说?”青雀问。
东宫能联络上裴将军,靠的正是宋家牵线。裴将军前些日子就把宋檀的亲笔书信送过来当证据了。
“是这样。”林峰忙道,“从昨日被捉,宋檀就一直喊冤,说他不知情,受了刑也不改口。今日查抄了康国公府,审了他妻子霍氏和几个丫鬟,才审出那几封信是霍氏仿他的字迹而写。霍氏又对废太子妃说,为免先帝生疑坏事,宋檀不便亲去东宫相见。如此两头瞒着,竟一直没露形。”
“竟是如此。”
青雀听完,着实觉得有趣,满面都是笑意。
“你想怎么做?”看见她笑,赵昱也笑了几声。
“告诉宋檀没有?”青雀问。
“还没说。”林峰忙答。
“那就——”青雀笑道,“把霍玥和宋檀关到一起去,霍玥招了什么,都如实告诉他吧。”
事关康国公府全家乃至宋氏全族的性命,这对夫妻还会如上一世一样,不管发生什么,都“坚贞不移”“互相体谅”吗?
这次大祸临头,他们还能再“奉献”谁,用谁抵罪?
林峰应着,等陛下的示下。
“去送。”赵昱便说,“不仅要送霍氏。把他们全家都关到一起,连宋檀的几个姬妾子女都关过去。”
看着青雀,他笑道:“让他们一家人,好生辩一辩,这一次,究竟谁才是罪魁。”
第136章 群殴“我与陛下将来如何,自有天下人……
地牢里看不到一丝天光。不论是太阳的通明,还是夜幕的黑暗,都触及不到被深藏在地下数丈的监牢里。唯一的光源只有火焰。可这里的火,并不似家里火盆里的火温暖红亮。它们抖动在阴沉斑驳的墙壁上,闪烁在锋利腥臭的刑具旁,在监牢随处可见的阴影里,扭曲成骇人的黑紫红光。
霍玥从来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身在这种地方。
她是大周永兴侯府的小姐,三小姐,太后的血亲,外甥孙女,金尊玉贵,由老夫人亲手养大。她从小出入宫禁,识得多少贵人皇亲。她嫁给了出身康国公府的表哥——虽然宋家的家主在东夏大败,活着也像死了一样,可宋家毕竟还有康国公的爵位,只要她安安稳稳……
她安安稳稳……
受过拶刑的手几次痛得把她从昏沉里拽醒。她昏不过去,也根本睡不着,只能用力想着从前的事,想着从楚王杀了宋家的王妃起,她就根本不可能再安安稳稳过完她这本该安宁尊贵的一辈子。他们试过,试过求楚王媾和——楚王都杀了宋家的王妃和那个孩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他要康国公府全家都给那个民女出身的侧妃陪葬?
她送出去了青雀。
那个看似忠诚,姿容绝世的……叛徒。
青雀恨她。在唯一还能牵制住这贱人的家人也被楚王府接出去之后,为提早消除隐患,她只能想办法杀了她。
可她活着。袁家那些废物根本没能用出那么好的把柄,反而又让楚王抓住机会和陛下告了一状。她还活得很好。她极为受楚王的宠爱,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晋封侧妃,还几乎被封为正妃。
让深恨宋家的楚王,和深恨她的青雀登上尊位,她会遭受什么?她能不能弯下膝盖,对昔日的奴婢——背叛她的贱人——下跪求饶?
她只能这么做!只能投靠太子!
她只能希望太子成功,登上大位,把楚王府的一切斩成碎片!
她只能……
痛,痛,越来越痛了……在霍玥不到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她也从来没经受过这么剧烈的疼痛,哪怕是两次小产的痛苦,也远远不如连心的十指遭受夹刑带来的剧痛。她想过自己能忍,能熬过可能的刑讯……在被带来的路上……把和东宫、裴家联络的罪过全推到宋檀头上去……
她失败了。
她坚持了有
两个呼吸吗?可能更短?刑具夹上去的一瞬间,她就再也维持不住任何……体面,她喊叫的声音或许还高过了旁边的几个丫鬟……她流着眼泪对那些太监和禁军求饶,她说……她嘶喊着说——
“我招!我都招!!”
好疼啊……好疼……娘……阿娘,阿娘!祖母……祖母……
又冷……这里好冷……
好臭,真臭!都是什么东西这么臭——
“就是她。”铁链的声音在牢门上响起。
颤抖着从草席上抬头,霍玥看见一个太监仔细对照画像看了几眼,手一挥:“带走。”
带去哪儿?
短短不到一日——应该……还不到一日——的牢狱经历,让霍玥不敢再做任何挣扎。她顺从地被两个从前根本近不得她身的粗鲁军士提起两臂带走。但她很快又慌起来——她是一个女人!虽然天牢里……不大有侮辱女犯的事,可她已经任人宰割——
她不!她不!!
恍若溺水一般,她又扭动起来,想凭借这一点微弱的力气,让自己从陌生的男人手里逃脱。他们怎么敢碰她?怎么敢碰她!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如果非要遭受那种屈辱……那她宁愿去死!!
“放开我!”
“放开——”
“放开!”
可她这点挣扎,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到了。”那名太监阴恻恻的声音竟还带着笑意,“好心让霍娘子和全家团聚,竟还不领情。”
他命军士:“送进去。”
扭动的火炬下,霍玥看见了一整牢的人。
他们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当然,她都认得。这是她的丈夫,她的公婆……竟还有她丈夫的姬妾和子女。
孩子们躲在各自母亲怀里。
大人……都看着她。
“谋逆大罪,就是太后娘娘再生,怕也救不了众位了。”太监“啧啧”地把霍氏推进去,像是好心地提醒,“霍娘子招认的话,咱们已经说过了。就是不信,霍娘子本人在这,你们再细问就是。”
牢门重新落锁。
“走吧。”太监笑着转身,“别耽误了人家一家团圆。”
……
最先扑上来的是玉露。
在霍玥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踉跄着向后躲的时候,这个被她亲自选中给丈夫做妾的、素性安静到甚至懦弱的丫鬟,把唯一的女儿交到知春手里,瞪着她就扑了过来——
“你怎么敢!”她一巴掌扇在主人脸上,“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带全家去死!”她流着泪,双手掐上昔日主人的颈项,“现在谁都活不成了——你满意了!你高兴了!连孩子——连孩子都——”
“咳!咳咳!”霍玥下意识推她,受了拶刑的手却更疼得她尖叫,只能用小臂捶打她的手腕,“——放开!贱人——你怎么敢!”
“我是贱人!”玉露把她推在墙上,自己的手背碰到粗糙的墙面也不管,只是一下又一下把霍玥的头砸过去,“我是奴婢丫鬟,你是主人娘子!那我也没带着全家送死!”
霍玥挣不脱。后脑好像要裂开了,喉咙也疼,手也疼,全身都疼……眼泪不受控制和咳嗽一起喷出来,牙咬出了血……在一片又一片的闪光里,她看见宋檀站了起来,他就站在那,看着她,没有过来救……他也恨她?他凭什么敢恨她!是他先背信弃义——是他先纳妾生子背叛了她!
“这到底像什么样!”康国公嘟囔了一嘴,“反了……真是都反了……”
“那也是咱们家大娘子先造反的!”
知春把玉露的孩子塞给凌霄,冷笑挽起袖子:“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我们都是大娘子的丫鬟,公子的奴婢,自然是娘子和公子什么样,我们做奴婢的就什么样!”
说完,她也冲上去,先给了霍玥渗出血迹的脸上几个巴掌。
她是宋檀的五名姬妾里唯一一个没有孩子的。她唯一一次怀孕,生下了儿子,三天就去了。宋檀嫌她不争气,之后再没找过她。不受宠的日子难……她怨过,恨过,后来一起养玉露的女儿,一起应对霍玥时不时的刁难和顾氏徐氏的挑衅,还是觉得日子有了些盼头。
可现在什么都要没了!她娘老子也是宋家的奴婢,她全家都是宋家的奴婢,都要完了……
都是霍氏发疯!都是宋檀没用,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都是这宋家……都是这宋家……
多年的委屈和汹涌的恨意都聚在拳头上,聚在脚上,聚在牙齿上。这两个从来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丫鬟压住昔日主人的身体,用手、用脚、用牙,发泄几年逆来顺受的屈辱和性命将无的恐惧。
“为什么选我……”知春的拳头打出血,也好像根本不觉得疼,“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选我!”
如果她没做这个没滋没味的妾,至少还能和爹娘在一起过几天……
“好了!”看霍玥的反抗越来越轻,宋檀终究忍不住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他的声音在牢房里回荡,两个女人都不禁一抖。
可看了看面目全非,根本挣扎不起来的霍玥,她们打到青紫出血的手,这肮脏腥臭的牢房,她们自己脏污了的衣裙,对方满是泪痕的脸……那种什么都不怕的勇气又回到心底,知春一把揪住霍玥的头发,让她青肿的脸朝向宋檀:“还当自己是公子主人呢!”
“都吃牢饭了,都下狱了,还拿你那公子的款儿!”她一脸尖酸,“我们只是奴婢,最多也只是从犯,公子你可是主犯!你受三千刀剐,我们一条贱命,也就一个脑袋落地!有空在这装夫妻情深,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
“就是!”玉露也说,“自己和老子娘都要被老婆拖累死了,还心疼呢。我们打她,不是帮你出气?和大娘子真是这么好,连抄家灭族的大罪都不算账,怎么还有我们呐!”
“你、你们——”宋檀浑身发抖,上前了一步,“你——”
“——你别动她们!”把孩子往顾氏、徐氏那边一推,凌霄飞身扑在他腿上。
“姐姐!”知春忙也扑过去。
突然遭了人来,慌忙间,宋檀不知踹了谁一脚。随着这一声呼痛,他被三个女人按倒在地,拳脚毫无章法落在他全身。他受了刑,断了几根骨头,又饿了整整两天,自小习武便有十分的力气,也使不出一成。这些他昔日的侍妾,以美丽容色和温柔小意服侍他的女人,此刻都变成了尖牙利爪的恶鬼。她们啃他的肉,喝他的血,用脚猛踩他下身……
对他动手的变成了四个人,最后,是五个。
五个女人,最大的才二十四,最小的还不满二十。六个孩子,最大的是凌霄的女儿,还不满四周岁,最小的还在襁褓里。徐氏甚至还怀着身孕。
孩子们缩在角落里哭,每一个都在哭。震天的哭声盖不住宋檀绝望的怒喊。他从来
不知道这些女人有这么大的力气。天牢里不分“奴”与“主”,只分对得起与对不起,打得过和打不过。他看到父亲要帮他,却花白着胡子被玉露和徐氏拖倒在地,她们上个月还起了争执要他断官司,现在却摒弃了前嫌,一起踢打父亲的头,锤他的肚子,挖他的眼睛,也踩他的……下面,是了,父亲也受了刑,抵不过她们……母亲也受了刑。母亲坐在火旁,抱膝望着他,对他和父亲被打无动于衷,也不理孩子们在哭,眼睛里还是他看不懂的厉光……她还在笑?
对,母亲疯了,母亲早就疯了……
……
“娘娘,宋檀的五个侍妾暴起,把霍氏、宋檀和康国公都打了一顿。下手……还挺重。”
陛下不在,林峰斟酌着用词,小心对娘娘回:“那霍氏还好些,宋檀和康国公两个……都要变成咱们了。”
“……噗。”青雀没忍住一笑。
“行了,”她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只是怀孕了,又不是没见过血,不会因这一两句话就禁不住,不用这么小心。”
“哎,是!”林峰便忙笑道,“怕先出人命,奴婢还是把那五个妾、霍氏和康国公、仇氏、宋檀一家都分开关了。那五个妾里,有一个自称是‘贾凌霄’的,说她后悔了,想见娘娘一面。奴婢听见,是旁人和她说……”
他学着那几个女子的音调:“‘我们是出不去了,这辈子栽到这了,姐姐既和宫里的娘娘有旧情,娘娘要放你走,你为什么不走?你就舍不得孩子,难道要为那个贱人的孩子送命吗?你出去嫁人,还有几个孩子生不得?你不走,你娘老子也不管了?不像我们,是被家人卖了去的。你们三个,可都有家有娘,怎么过日子不是过呢。’”
青雀听着,收起笑意。
“也好,”她起身,“陛下去送赵显,我也趁现在,去见一见旧人吧。”
“那奴婢这就把她挪到干净地方!”林峰忙说。
“还有……那四个,”青雀说,“也一起挪过去。”
很快,她乘上御辇,来到了天牢外的一处房舍。
看见御辇,禁军便知身份,主动推开了门。
或许是怕“污了她的眼睛”,门内,林峰竟在看宫女给几人洗脸包扎。
房间里火盆燃烧得还算温暖,几个女人却还是尽量围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牵着你。
“皇后娘娘!”听见门声,林峰早转过来。
“皇后娘娘?”“皇后?!”“皇后娘娘!”
众人纷纷提裙跪下,谁也不敢直视皇后的容颜。
快五年没见了,青雀也精准在五人里找到了旧人。
“凌霄?”她走上前。
“青……”把“青雀姐姐”四个字咽回去,凌霄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皇后娘娘!”
这眼睛里有震动,有惊讶,有稍迟一刻才涌上来的,看到救命稻草的狂喜,也似是有着不算明显的羡慕,但没有恨。
“起来。”青雀伸手,握住她包扎较少的那只手腕。
“娘娘……”凌霄的泪霎时喷涌而出。
“后悔了,就出去吧。”垂眸看她手上的棉纱,她笑一声,“打痛快了?”
“是……”凌霄突然有些放松,“没想过还能有打他们、骂他们的一天!真……真痛快!”
“痛快了,就把从前的事都忘了,就当没那几年。”青雀笑,“玉莺和紫薇早都出去了。你也去找你爹娘,过新日子去吧。”
“……是。”松开皇后娘娘的手,凌霄跪下,重新磕了个头。
看了看一起打人的同伴,她噙着泪,没问自己的儿女会如何,只嗫嚅着说:“娘娘,她们……她们也都不知情宋家谋逆,都是被牵连的……是,是玉露和知春先打了霍玥,顾姨娘还帮我挡了康国公一拳……”
“我知道。”青雀侧开脸,示意芳蕊先带她走。
嘴唇动了动,凌霄不敢再说,低头被带了出去。
房门重新阖起。
坐在铺好软褥的榻上,青雀令其余四个女子都抬起头。
她没问谁是玉露,谁是知春,谁是“顾姨娘”“徐姨娘”,谁打霍玥宋檀下手更重,只仔细看她们的眼睛。
同样,没有恨,没有怨,只有希冀她能放过她们的渴望,与求饶讨好的泪水。
她们恨霍玥,恨宋檀,恨宋家,恨到五个人联手,不顾后果痛打了他们一顿,却不恨她。
因为她是“皇后”吗?
“都走吧。”半晌,青雀开口,“放你们的良籍,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她一句话,就能改变和昔日的她相似的,四个女人的命运。
她们谢恩的哭声,她没细听。
她走出去,让林峰带她去天牢。
林峰不敢,她就叫来了张岫。
张岫紧紧扶着她的手。
在飘散着血腥与难言臭气的地牢里,她略过康国公,略过仇氏,略过宋檀,只将脚步,停在了曾对她伪装了三十年善意,对她做出承诺,却一件都不曾做到,用虚伪的主仆之情欺骗了她一辈子,最后终于能得偿所愿……折磨了她几个月,要了她的性命的,霍玥的牢房前。
正在新年里,她还穿着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大红银鼠袄,湖蓝的绣金裙,发髻完全散了,上面当然没有任何装饰——康国公府的财物都要抄归国库,包括女人的首饰钗环。她的手受了刑,扭成不自然的姿态,脸挨了打,看不出本来面目。身为永兴侯府的三小姐,康国公府当家的娘子,青雀两世与她相识的三十余年,她都不曾这么失过“体面”。
“你要死了。”轻声地,青雀开口。
“……谁?”霍玥已彻底直不起身,只在草垫上无用地翻了翻。
“是我啊。”她微笑,“青雀。”
这是要深谈的意思。恐怕霍氏叫出什么对皇后不利的话,张岫抬眼,示意林峰快带其他人退远。
青雀并不在意。
她蹲下身,与霍玥怨毒的目光直视,看她胸膛像遭了雷击一般震动,吐出一口血沫,语出讽刺:“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个背叛旧主的奴婢。”她打量青雀不沾尘埃脏污的孝服,她发髻上的明珠,她耳边晃动的银光,和她在地牢的黑火下,依旧明光照人的脸:“你也当上‘贵人’了。——背主不忠,弑父杀君的东西!”
“‘背主’?”青雀惊讶地笑,“当年,你亲手把我送给陛下,就该自觉,你我的‘主仆之情’已断啊。”
就不提那一晚,即便她没有听见“纵有风险,一个人头怕也够了”这些话,把一个“破了身的”“收用过的”丫鬟,送去和自家有血仇深恨的亲王身边,霍玥还真的以为是对她好吗?
霍玥的眼中恨意不改,看着她的目光,有惊恐,有瑟缩,似乎还有想求饶求情的动摇,但更多的是怨恨,和上一世终
于对她露出真面目时一样,浓到比天牢刑房的血腥气还化不开的恨。
又看了她片刻,青雀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没必要再问,也没必要再说。
她为什么恨她。上一世,分明是霍玥让她做妾,分明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可霍玥恨她,竟是恨宋檀的百倍。她一面恨她,一面还能与宋檀做恩爱夫妻,只把她当做刻骨的仇敌。
或许上一世,这一世,霍玥恨她,只是因她曾是最“安全”的怨恨目标,只是因为,恨她就不必再恨宋檀,他们还是一对恩爱夫妻,是她破坏了一切……但都不重要了。
霍玥的路,就到这里为止了。
“你们……你和赵昱,一对乱臣贼子……”牢房里,霍玥还在喃喃地骂,“天理不容,迟早会遭报应……”
“是吗?”
轻轻地直起身,不带任何情绪,青雀看着她:“从小你我一起上学,都读过《孟子》。你学得很好。”
清晰地,她念出圣人书里的内容:“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不论君臣、主仆、夫妻、父子,都是一样。”①
“我与陛下将来如何,自有天下人裁断。”她语气宁静,“你究竟待我怎样,待今日打你的人怎样,也不妨在受剐前,多问一问自己。”
说完,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第137章 她从来都信他东宫太子,赵承祚。……
天牢外的夜空放晴了。云层轻飘飘散开,露出一弯摇在天空的弦月。星辰挂在枯枝的高处,仿佛开了一树的花火。空气冰寒,纯净,又清透。
青雀忽然想走一走。
她还没在皇城里走动过。人生的前十九年是奴婢,后五年是妃妾,都不是能在皇城衙署旁走动的身份。现在不同了。虽然她还是“后妃”,而非“官吏”,可赵昱不会介意她出现在官员办公的地方。
她……有这个信心,对他。
“我想去兵部。”——看看赵昱做了八年多尚书的地方。她笑问,“怎么走?”
“奴婢给娘娘带路!”张岫根本不问为什么,也不劝,兴冲冲要指路。
抱着手炉,青雀在张岫的指引下漫步。她看一眼夜空,看一时枯木,又望见了不知哪一处衙署里的青松。
“那是司农寺。”张岫望着身后说,“东边是光禄寺,再向东,是太常寺。”
三十六名内侍抬着御辇,安静跟在不远处。她身后,还有以百计的仆从围随。但青雀知道,张岫不是在看他们。
他在等一个人。
“司农寺前面,就是六部了。”张岫再次开口,声音和清脆的马蹄同时响起。
“哪一个是兵部?”青雀笑着看向蹄声传来的方向。
“从南往北数,第四所就是。”张岫也翘首以盼。
他们都在等的那个人靠近了。他也是一身粗麻孝服,麻白在冰凉的夜里如天上的弦月一般,清寒、温和又显眼。他身下的骏马却是通体全黑,皮毛在月光下折射出波光的亮色。马身上的人,青雀知道他有一副还胜于骏马的好身体……比如此刻,粗麻腰带勾勒出他狼犬般的腰,更显出他宽阔结实的肩和修长的腿,麻布的孝服,也被他穿得像立刻能去行猎。
“陛下!”张岫俯身行礼。
身后的上百仆从亦然尽皆俯身,青雀只是仰脸看着他。他身量高大,虽然体型精瘦,并不十分魁梧,但坐在马上,更是不容忽视的一大尊。
——这一大尊在离她还有几丈远时就跳下马,丢下马鞭,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成了她的“丈夫”。
一丈之内的“夫”。
“这么走着,不冷?”她的丈夫仔细打量她,摸她手的热度,没问她在天牢里见人的感觉如何。
“不冷啊。”青雀笑着把手塞在他掌心,也没问他去送走废太子的感受,“我要去兵部,你带我看。”
赵昱又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一手给她紧了紧兜帽,带着她向前走:“兵部早就是长兴侯做尚书了。我做尚书那几年,也基本不在衙署,兵部就没放过我什么东西。”
“那我也要看。”青雀轻哼,“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好,好,看。”赵昱低笑,“等过段日子方便了,再带你去军营走走?”
“那——”青雀故意拖长声音,“也要看我高兴。”
现在就很高兴的青雀,跟着显然也觉得快乐的赵昱,一起走进了兵部的大门。
大门、仪门,大堂、二堂。衙署的屋舍建筑,其实与其他处所并无多少不同,用以装饰的山石树木,也并不比青雀去过的其他地方更加嶙峋奇诡或高大笔直。
可她就是兴致勃勃地走过了一间又一间屋子,看房舍里的书柜、书案、座位都是怎样排布,看书案上的笔纸如何放置,看养着红梅的青瓷花瓶——是现任兵部右侍郎有这样的好雅兴——赵昱让把红梅拿出去,换成白梅,再把因新年休假几日没换的水给换了。
“明日吴侍郎回来,若知道是陛下亲口让人给他换的花,不知是会感激谢恩,还是会惶恐来请罪?”青雀玩笑问。
“也许他问不出是谁换的,以为兵部撞进鬼了?”赵昱也顺着她笑道。
“哪有你这么……清俊的鬼。”青雀小声说。
她说完,就移开眼神,赶紧去看别处。
她以为赵昱会高兴地笑,或者高兴之余,反过来夸她、调侃她、逗她。
可她看了好一会右侍郎的笔架,也没听到身后的人说一句话。
这是怎么了?
想了想,青雀转身,正和他靠过来的脸对在一起。
“……哎!”
赵昱一手扶住她,一手已指上了自己的脸,眼中满是笑意,嘴角却在用力绷紧,好像要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喜悦:“你觉得我……好看?”
“……嗯。”青雀稳住身体,“是……好看。”
“真的?”他问。
“真的啊……”青雀扫视他的眉眼,想从上面找出任何不怀好意的迹象,“骗你做什么。”
“从什么时候?”他又追问,“什么时候觉得我好看?”
——他果然又在逗她!
“这还要分从什么时候?”青雀飘开视线,“从……一开始啊。”
从和他的第一夜。
“是吗!”赵昱双手搂住她,追她的目光,嘴角终于翘起,“一直都是?”
“……嗯!”青雀不想再正经理他,含糊了应了一声。
赵昱却还不肯放开,追到她耳边说:“其实我以前更好看。”
什么呀!青雀只好回看他:“那你还能回到十年前,把十六七岁的你带给我?”
“那是不能。”赵昱笑着说,“可今后常在京里,早晚能有以前的模样。”
“只给你看。”他又转到她另一侧耳畔。
青雀两耳炸红,瞥见跟随服侍的人早躲远了,连个头都没露在窗外,便轻轻地碾了他一脚:“那有本事你别上朝,别见大臣,也别叫人服侍,把自己关起来,才是‘只给我看’。”
怔神之后,赵昱低笑:“原来娘娘喜欢这样。”
“……臭不要脸!”青雀加大力气,在他已经被踩过的靴子上,又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
孝期需谨慎行事。从兵部出来,两人只是牵着手,谁也没再提不便对外人道的那些话。赵昱又亲手抱青雀上了御辇。
“走了这么远……累不累?”御辇起步,他后知后觉地问。
“……不累。”青雀无奈,“我身体如何,你还不知吗。这才几步路。”
“是我突然想起,我还从没陪过你怀妊。”赵昱看向她的小腹,“连四郎落地,我都不在身边。”
“你今后常在京里了,”青雀学他的话,“还怕不能陪我?”
“是如此。”赵昱一笑,轻轻将她环紧。
他们又说了很多没意义的话。青雀让把御辇停在紫宸殿前。
“我先送你回昭阳宫。”赵昱忙说。
“送我回昭阳宫,你自己又熬夜?”青雀轻笑,“我偏要看着你睡再走。”
赵昱没强过她,只得回东偏殿洗漱、更衣,躺在了换上素色枕帐的床里。
看他的确睡熟了,青雀才轻声出门,自己回昭阳宫安歇。
第二天清早起身,去紫宸殿之前,青雀先到临华殿见了云后。
今日母后也醒着,她理当来问安。
云后满面是笑让她坐在身边,正有女官来回禀:“昨夜得知儿女都没了,赵良娣和魏良媛承受不住,悬梁自尽了。”
“是吗。”云后的语气似乎稍有感叹,“人死万事消……都以昭训之仪,妥善安葬了吧。”
那赵书溶从前对阿昱和昭阳宫的算计,她就宽容些,不计较了。
……
赵昱对这两个女人的死也并不在意。
“自己寻死,就随她们。”他下一句便对青雀说,“安排好了,你每日戌正二刻守灵,在那跪两三刻钟,就有人扶你去内室。你再从内室悄悄回昭阳宫,别人怎么守都别管。”
“礼部议定,先帝的庙号是‘高宗’。”他牵着她 ,来到书案前,“这是我给四郎取的名字,你看怎么样?”
书案上一张明黄宣纸,用他一贯的锋锐字迹,写着“承祚”两个字。
“这……”青雀手指收紧,回身望向他,“你确定……吗?”
“这有什么不确定。”赵昱对她笑,“当然确定。”
“四郎是你我的长子。”他从身后环住他的妻子,他的爱人,认真、诚恳地对她说,“寿终有尽,将来这天下,会由我们一起交于他手。我对他……绝不会似先帝对赵显。”
“好。”青雀转身,用同样温柔坚定的力道,回抱住他,“我信你。”
她从来都信他-
先帝的丧仪有条不紊推进。大明宫易主,所有衙署全力运转,各处宫殿也在加快清理,预备正式迎接新主。
先帝崩逝的第三天,所有被关在宫里的无辜皇亲、臣子、诰命已尽被放出,送归各家。
第四天,原东宫妃妾也皆出家完毕。
第六天,与昭阳宫相对的华阳宫暂被整理出来,迎入了暂居在此的主人,新皇后江青雀。
潜邸的四个孩子被接进宫里,每日由罗清、张岫和严嬷嬷、李嬷嬷一起照管,同大姐儿一起给先帝举哀。
二郎还多穿了一重孝:
他的生母李氏,已在元月初六日病亡于潜邸,死因是多年身体孱弱,又惊惧之下突受风寒,连日高热不退,药石无效。
其余妃妾,还都留在潜邸。
孩子们进宫那日,青雀见了阿莹一面,让她回去,安其他的人心:
她和赵昱,不是准备把其他所有妃妾都置之不理了,而是另有安排。
到先帝驾崩的第十日,赵昱身着裘冕,于含元殿登基。
新帝正式发下的第一道圣旨,是尊生母皇后为太后。
第二道圣旨,是册立王妃江氏为中宫皇后,令礼部择吉日,办娶妻婚仪、册立大典。
第三道圣旨,便是册立他与皇后的长子,亦是他目前唯一的嫡子——皇四子赵承祚,为本朝储君,东宫太子。
第138章 皇后怕她就此飞远。
新皇后暂住华阳宫,迎来的第一名拜见的客人,是先帝的表妹,新帝的表姑母,太宗长女——长宁大长公主的女儿,永熙郡主。
这是新帝登极的第二天,景和三十年元月十三日。新帝登极当日,永熙郡主就递了帖子,亲笔极尽溢美之词,只求能见皇后一面。
青雀收到的求见的帖子虽多,论起真心和急迫,还确数永熙郡主为首。她又是青雀相识的人——孙时悦——的母亲。青雀大约猜到了她的来意,索性也就点她第一个来华阳宫相见。
永熙郡主是满怀忐忑入的宫。
这十几日,她在家反反复复逼问了女儿、外孙女和服侍的人几十次。虽然她们都说从没得罪过皇后——皇后以前深居简出,几乎只在霍氏的院子里活动,她们轻易连面都见不到,可永熙郡主还是不放心。
从前……皇后娘娘还是丫鬟的时候……阿悦是康国公府的大娘子,岚儿是康国公府的大小姐,两房又不对付,她们自觉没得罪过皇后,可谁知她们有没有不自觉露出过轻贱?
但,就算真有这样的事,早早去磕头请罪,总比让皇后娘娘忙完得了空,想起前事,再来问罪的好。
永熙郡主就是怀着这样的心,让仪宾、女儿和外孙女、女官门客都来参谋,写足了三页拜帖。
先帝丧仪未过,华阳宫满宫缟素,并不见一丝奢华。不过,永熙郡主知道,新帝的这位皇后可不同于从前的其他娘娘,陛下连御辇都送她坐,待丧仪结束,把宫殿布置起来还不容易?
现在,满朝满京谁不知晓皇后娘娘在废太子谋反那日,一个人牵了太后娘娘的三位子女走,又助陛下登基,又亲身去安抚众人,尤其陛下又对娘娘情深义重。废太子全家才没命几天,还有那么多同党等在天牢里受剐……这些年,陛下的脾气也是人所共知,谁会在这时候不长眼睛,跳出来“劝谏”说,陛下给皇后娘娘优宠过甚?
被女官引入殿中,永熙郡主一点也不敢拿“长辈”的姿态,也不敢立即就看皇后娘娘,俯身便行君臣之礼。
“永熙表姑快请起吧。”皇后娘娘的称呼亲热,声音也温和含笑,“我不方便,就不亲手扶你了。”
“多谢娘娘恩典。”两个女官扶她起来,永熙郡主连忙谢恩。
“赐座。”皇后笑道。
待在下首落座,接了茶,永熙郡主闻见了茶汤的香气,才借着放茶杯的动作,抬头直视皇后的尊容。
……好一位不施粉黛,却光艳照人、国色倾城的美人。
先帝出城祭祀那日,永熙郡主着了风寒,告假未曾随行,也就并没亲身经历过之后的一切,今日才第一次得见皇后容颜。
她知道皇后娘娘貌美,却想不到,真是这样的仙容。
在发愣到失礼之前,永熙郡主匆忙移开了视线。
“其实,永熙表姑今日的来意,我知道。”青雀没让她再说出更多赞美,也没等她惶恐试探,便温言说,“从前虽与平康郡君同居一府,却没缘分说话。今后倒算方便。表姑若闲了,何妨带着女儿和外孙女都来宫里走走?也陪一陪母后。”
这便是毫不在意从前微末之时之意。
永熙郡主大感轻松,心中不由升起极深的感激与庆幸。
“多谢娘娘厚爱!”她又站起来,深深蹲福,“妾身一生,唯有这一个女儿,这一个女儿,也只给妾生了这一个外孙女。她两人一样的粗笨愚鲁,从前若对娘娘有何不敬之处,都是妾身教导无方,多谢娘娘厚恩宽宥!”
“哪有什么‘不敬之处’。”青雀笑着,示意碧蕊等再将人扶起,“都是一家亲戚,表姑从前行事如何,我与陛下都看在眼里。表姑只管安心就是。”
只要永熙郡主和以前一样安稳享乐,朝堂上的风雨,自然还是波及不到他们。当然,好处也不会凭空落下。
永熙郡主深知其意,今日初来,也并不指望太多,便试探着问出最后一事:“可我那女儿,毕竟嫁过宋家人为妇,连外孙女亦有宋家的血脉。宋家谋逆弑君,罪不容诛,只她们两人,早已离了宋家……因阿悦无子,宋家人不愿她过继养子承袭爵位,妾身还曾把话说到先帝面前,先帝的意思,也是从那时起,阿悦和岚儿就不算宋家的人了。”
斟酌再三,她没敢提先帝曾允诺,待外孙女成婚,便赐她一个县君封号抬身份,只期望让她们母女彻底从宋家谋反的烂事里脱身。
“哦……”青雀点头,“原来,还有这事。”
沉吟片刻,她笑道:“但平康郡君年少守寡,至今不曾再嫁,也算‘节妇’,便是仍在康国公府,也要格外赦免,何况早已不在他家。”
“这事,待我与陛
下商议。“她说,“当不会牵连表姑和家人太多。”
她没明确给出允诺。永熙郡主思索皇后的性情,也没再坚持央求。
耽误了娘娘的时间,反而会惹人嫌。
再次谢恩,说出几个京中她确定的、可能对皇后和陛下有用的动向,永熙郡主便恭声告退。
“这位郡主,可真是一位妙人。”将人送出殿门,碧蕊回来笑说。
她与芳蕊、春消、雪信是青雀最信重的四名侍女。青雀既为皇后,给她们四人都赐了六品少使之职,已为宫中在册的女官。其余侍女、乳母的封赏暂缓,待大行皇帝丧仪结束再议。
“没有这份聪明,怎么在京里几十年安稳?”芳蕊笑道,“若人人像她省心,娘娘就能轻松了。”
……
下次要见的女眷是否省心,青雀暂且不知。
先帝的嫔妃正逐步搬往未央宫旁专供太妃养老的“桂宫”,一应事项都有太后做主。后宫无事,她便到紫宸殿找赵昱。
永熙郡主走得太早,赵昱还与臣子议事未完。
没人拦青雀进殿,青雀也并不打搅。绕进赵昱常用的偏室,她拿起上次翻了几页的书。
火盆温暖,光线明亮,引枕舒适绵软,点心一碟又一碟摆满了矮桌,茶水也是她喜欢的温热,身边都是服侍了多年的、可信重的人。如此安适,青雀理当很快沉心书中。
但这次,她也还是被隐隐传进来的议政声吸引了注意。
他们在商议今年的春耕。
今冬天气寒冷,多地暴雪、雪灾,必会影响春耕。先帝本令赵昱去灵武、中宁两地赈灾。为夺皇位,他不曾亲自前去,却在假作出城那日,令楚王府司马和一名典军暂替他去视察民情。待大局落定,又立即任命潜邸长史季准为钦差,去两府赈灾。
而除了受灾的州府,其余各地是否也会延误春耕?若今岁注定减产,国库的收支如何安排?并何处减免赋税,何处赈济粮米,开哪一所粮仓救民,百姓急需的柴炭如何运输调送,各处水路官道是否通畅,还有东夏、西戎虽灭,其余邻国又是否会趁大周天灾再起异动……加之赵昱还要趁这一次灾情看清各处的底细,小朝会上的讨论便漫长又激烈。
用一个时辰喝了两杯茶,吃下三块点心,直到午膳的时辰过了快一刻,议政的声音才停。
朝臣们散了,赵昱急匆匆迈入内殿。
“一刻钟。”青雀竖起一根手指,放下根本没翻页的书。
“就一刻钟。”赵昱轻咳,“现在摆饭?”
“摆饭!”青雀嗔他一眼。
用过饭,青雀慢慢问了他几个上午没听清楚,或没听懂的地方。
“不然下次立个屏风,你就坐屏风后听。”给她讲完,赵昱便说。
青雀犹豫。
她当然想更近距离旁听朝政——她喜欢自由地知道天下所有大事的感觉,也当然喜欢“旁听朝政”这一事所暗含的权力,就算只从娱乐的角度讲,听大臣们议政或吵架,也比看书有趣。
但这件事和坐一坐御辇,或来紫宸殿歇息一时,终究有本质的不同。
“还是这边屋子小些,所以不方便。”张岫笑着提议,“不如再等半个月,等二十七天过了,正殿清理出来,直接让娘娘坐在东边隔扇后面,又宽敞,又亮,也不怕人看见。”
“也好。”赵昱颔首。
“那就再等半个月?”情不自禁地,青雀对他露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
此刻无事,也不急着午睡,赵昱索性带她到正殿,让她看自己要常在的屋子如何布置。
这几步路距离,青雀说了永熙郡主的事。
“本来也和她家无关。”赵昱说。
他命张岫:“去替娘娘送些赏,让他们安心。”
张岫应着“是”,赵昱又问迎上来的陈宝:“先帝在时,可应过永熙郡主什么?”
“是应过永熙郡主:等平康郡君的女儿出阁,就赐她一个县君封号抬身份。”陈宝忙笑道。
“那也不必等她成婚了。”赵昱道,“传娘娘的旨意,封她为县君,让礼部择个封号。”
陈宝应下,忙说:“陛下全了先帝未行之事,如此仁孝,先帝在天有灵,必然欣慰。”
“行了。”赵昱笑笑。
或许是今日见永熙郡主,勾起了青雀遥远的回忆,她一面打量窗前的矮榻,一面笑着说起:“平康郡君的名字是‘孙时悦’,永熙郡主叫她‘阿悦’,她才嫁到康国公府那几年,宋家的长辈本也唤她是‘阿悦’。可霍玥偏也是‘阿玥’。霍玥又是康国公府的表侄女,论亲疏比平康郡君近些,等她和宋檀成婚,一家两个儿媳都是‘阿玥’,可怎么是好?只能是身为长嫂的平康郡君退一步,把这称呼让给弟妹。”
“所以,平康郡君和霍玥两人,从一开始就有些芥蒂。”她回想着说,“还没因哪一房承爵闹僵的时候,霍玥就几次对我抱怨过,平康郡君待她不亲热,总是冷冷的。”
她说得轻松又平淡,真的只是说出一件很多年前的,觉得有些趣味,所以分享给身边人的小事。
她已不在意曾在霍玥身边为奴为婢。
赵昱神色几度变化,从愤怒到心疼,最终,也只用平常的语气,笑着应和:“是吗。”
他淡淡地讽刺说:“为这一个称呼就能生出这么多事,还是日子过太闲了。”-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
二十七日过后,赵昱不必再与青雀分开居住。
紫宸殿的正殿也重修完毕,他直接把后殿改成了青雀的住处,就如还在潜邸时,让青雀住他书房后殿一样。
青雀没正式搬宫,只从那日起便住在了后殿,有事才会暂回华阳宫。
承光和承祚也各在紫宸殿有了几间屋子。
这事先为宫中广知,又很快传到了朝廷里。
同样传到朝臣们耳朵里的,还有太后笑对左右所说:“夫妻一体,阿昱与皇后同心同德,难道不比后宫纷繁、争宠生事,日日无休的好?何况紫宸殿本就是皇帝的私殿,高祖皇后便在紫宸殿有静室,庄穆皇后也常去陪伴太宗。阿昱不过尊祖宗之例行事,又有什么可说他的?”
太后既如此,陛下又绝非软弱之君,愿意臣下置喙后宫……
朝臣们议论了几日,没人上奏劝谏,此事也就静静地成了常例。
二月,先帝灵柩送往西陵安葬。
送葬回京,礼部呈上了为帝后大婚选定的日期,俱在明岁:最早的一个,是明年元月初六日。
“虽然陛下守孝,以日代月,如今孝期早已过去,可娘娘毕竟非是陛下。”新任礼部尚书如此劝道,“还是待明岁改元,再成大礼:一则双喜临门,二则,娘娘那时诞育已毕,身体安养,不怕婚仪繁琐劳累,三则,更不使娘娘受天下非议。”
赵昱听之有理,便和青雀一起选定了二月十六日,做他们两人的婚期。
既然婚期要到明年,他便亲自监修长乐宫,得空便去看一眼。
他追封青雀的父亲为承恩公,又加封她母亲为赵国夫人。封大姐儿安寿公主,封承光为宁国公主。
看孩子们适应了宫中生活,他便让大姐儿、大郎和二郎搬去了养育皇子皇女的重华宫。承光承祚虽然不在这里居住,重华宫里亦有他们的屋舍。
对先帝年幼的子女,他各有赏赐。年长已成婚者,封王开府,搬出皇宫,若太后准允,便可带各自生母出宫奉养。
摄六宫事二十余年,太后尽得嫔妃尊崇,除先帝贤妃,与已被贬为才人的魏王之母冯氏外,几乎无人与她结仇。
有人来求她,她能准的都准了,只不松口让贤妃和冯才人出宫。
齐王早不管魏王了,只每日与亲姐姐——先帝大公主——相会,商议还能怎么讨太后、皇帝和皇后的高兴。
“臣虽有罪……”他还曾在赵昱面前痛哭流涕,“可臣的母亲,终究罪不至与冯才人相比!”
“所以母后还让沈太妃受一品夫人尊养,没一并贬为才人。”赵昱不为所动,淡声说,“朕也从不拦着你进宫看视。”
至于他和魏王,并魏王同母弟弟——先帝八皇子——在朝中的官职,早被赵昱都找个理由削了-
四月初,张宜春三人得封名位,搬往了大郎将来的郡王府。她们若想孩子,可以随时入宫来见。
柳莹无意与三人同住。青雀便在皇宫附近单赐了她一所宅院,宫里的书,自然更是随她借阅。
袁氏被送往掖庭,继续禁足。
又几日,一切政事终于重归正轨。
天气还不算太热。挑了一个微风轻云的日子,赵昱请青雀一起回潜邸,看重新建好的云起堂。
从东门下车,青雀不上软轿,坚持步行进去。
她胎气稳固,身体无恙,赵昱也就随她。
青雀还记得她第一次进楚王府。
“那时候,不知道你会把我安置在什么地方,”她望着一如五年前矗立,又比那时更显清幽的围墙,和围墙里的绿荫森森,“看到是云起堂这么大一所院子,我很惊喜,看哪儿都觉得喜欢。”
现在,她拥有了比云起堂更大的许多宫殿。天地辽阔,赵昱去得何处,她都能一并去得。可她最喜欢的,让她在重生之后,第一次又有了“家”和“自由”的感觉的,还是云起堂。
“推我荡秋千吧!”她小步跑走,一径跑来后院。
还怀着身孕,她当然不能再和寻常荡秋千一样,在荡板上站直。
两手握住荡绳,她稳稳坐下。赵昱绕在她身后,轻轻地推她摇晃。
“是不是和从前一样?”他问。
“外面是都一样。”青雀不肯这就给出最高评价,“里面我还要再看。”
“那天你就站在那。”那处月洞门。她指给赵昱。
“是。”和她一样,以往的相伴,赵昱都记得分明。
而且,随着时间过去,记忆没有变淡。比从前更紧密的相依,还让一点一滴越发清晰。
“今年要画什么?”他俯身向前,声音里是自己知晓并甘愿的缱绻,“再画一次今日?”
“是我的生日在前,”青雀两足触地,悄悄荡高了些,“你先送我,再想我会送你什么。”
她荡得
高了,向前的时候,便离赵昱更远。赵昱立刻拢住荡绳。飞扬的裙摆迎着日光降落,卷成一朵轻飘的浓艳的花,又似托在她身后的飞羽。他怕青雀飞得不稳摔落,也只能承认,他还是怕她就此飞远。她喜欢做皇后,喜欢听政,喜欢后宫里只有她一人,喜欢在他身边,喜欢他给的一切。他已是皇帝,是大周四海之主,能给她这世间别人不能给的,所有的一切。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爱……她的喜欢,并不比之前有所减少。可每次听到她说“喜欢”,或他想问她的喜欢,他都不可自抑感到颤栗。
他能对敌国百战不败,能有惊无险抢到皇位,能让整个朝堂如臂指使,却还是做不到窥准百变、微妙的人心。
尤其是,他所爱之人的心。
“就荡高一点也不让。”青雀没有察觉他心中一瞬的百转千回,低声嘟囔,“不玩了!”
她跳下去,正被赵昱接在掌中。他们手握着手,一起去看其他回忆。
他们在云起堂里,留下了太多回忆。
他第一次在云起堂见她,入了夜,在回廊的灯笼下,他问她的名字。
“妾身姓江,名青雀。”
直视他震动的眼睛,她似是无意地补充:“‘大江东去’的江。”
他们第一次一起用饭,他看出她挨过饿,带着对宋家和她讥讽直接发问。
她也笑了出来,坦然对他说:“我为何要遮掩,殿下?我不是宋家的人,即便遮掩,也不是为宋家遮掩。”
他看到她的画,那只振翅欲飞的,灰扑扑的雀。他告诉她,宋家至今还没送来身契,也似审讯一般,问宋家到底对她吩咐了什么。
……
他消了她的身契,给她上了户帖。然后,看见她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
她安静做自己的事。他主动去看她的书,自作主张给她解惑。
他听她的琵琶,和她一起弹琴。
从提防到放松。
从陌生到熟悉。
……
“真的都和一开始一样。”不是和云起堂被拆除之前一样,是和她封侧妃之前一样。
“我说了都记得。”赵昱挑眉,显露出几分得意。
“那……我还想去一个地方。”青雀笑着,轻拨他们一起弹过的琵琶。
“去哪?去花园?”替她从下面托住琴,赵昱快速地猜测她会最想去哪一处。
“去临风堂。”
青雀自己用力,抱好琵琶,放回原位。
“从第一天到这里,第一次进这几间屋子,我便好奇,云起堂的布置,是不是与姜淑妃住过的临风堂一样。”
握住赵昱停在半空的手,她宁和地对他笑:“带我去看吧,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