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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021

    修竹般的身影裹着缥色春衫,玉带轻束处勾出清逸腰线。枝桠筛下的光斑在素罗衣料上浮游,恍若将春昼裁成片片金箔,随着步履在襟袖间流转生辉。

    衣袂牵起满树光影,恰似一管蘸饱黛青的湖笔,在明晦交织的春日烟霭里悬腕落锋,将簪缨世族的清贵气韵,洇进京城明暗交织的褶皱里。

    她说,她说是来践诺的——她答应过要娶她。

    不心动吗?谁能够果断地说自己不心动呢?

    戚映珠故意不回答她的话,而是说:“……所以,你给我父亲送了聘书?”

    她心头唯一的疑惑得到了解释。

    她本来以为这对夫妻的脸皮撕破还有一会儿。

    戚映珠“善意”地提醒徐沅,只是想要延缓自己入宫的时机。

    ——多么可笑的亲情,轻薄极了,一戳便能破出无底洞来。

    有些人就是如此,劝说她人时冠冕堂皇。可是刀啊,只有割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最痛。

    往事历历在目,少女那些被埋葬的心事,她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只不过,事情来得太过猛烈了,甚至让她自己都难以预测。

    眼瞧着面前这位年轻貌美、风度翩翩的女娘,戚映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中招了。

    慕兰时笑着纠正她道:“不是兰时给令尊送了聘书,是家母送的。”

    家母,说的便是她的母亲慕湄,便是慕家家主。

    换句话说,慕兰时的这门姻亲,是通过了她母亲的认可的。饶是戚映珠不刻意去想,她也知道,前世慕兰时在这方面栽了多大的跟头。

    自从大祁立国以来,慕氏就不曾与皇室结亲——这已经成了不言自明的祖训。而慕兰时偏偏违背祖训母命,要为瑶光公主孟珚鞍前马后,慕湄,便是她们爱情的最大阻碍。

    而如今,慕兰时却说,这道聘书,是慕湄下的。

    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噢。”戚映珠语气仍旧淡淡:“是啊,婚姻之事事关重大,也须有家长看着。我就说,慕大小姐怎会这般随便地与我说大事呢。”

    慕兰时面色微微一凝。

    她说她随便,那么,决定也是随便的咯?

    她还是不愿意。

    慕兰时深深吸了口气,正想澄清一下时,便听得后面一个娇俏的女声喊道:“小姐、小姐!”

    慕兰时抬眸望去,不是别人,正是戚映珠的贴身丫鬟觅儿。

    大概是有玉漱坞的一面之缘,慕兰时对这丫鬟的印象还不错。

    觅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声音里面还带着焦急道:“终于找到您啦!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觅儿撒丫子就跑了过来,等到的时候,这才猛然发觉,小姐的身边,还站了一位……熟人。

    或是说,大美人。

    按理,觅儿见到慕兰时应该行礼的。可是她从未见过这般出尘清丽神仙般的女子,而这位女子又颇有巧思地戴上了明珠耳坠,系上了香囊等物。

    觅儿又想起了她们在玉漱坞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小脑瓜子一转,觅儿便合计出来了今日事情的原委!

    于是她直接看向慕兰时,道:“慕小姐,您今日是欲同我家小姐游玩吗?”

    戚映珠平白无故地一噎,眨了眨眼睛想让觅儿闭嘴。

    然而慕兰时微怔了片刻后便立即会意,道:“姑娘好眼力。今日兰时过来,就是想找戚小姐出去赏春,毕竟家母已下了聘书。”

    阳春二三月,诸花尽芳盛。

    慕兰时这番话,又配上她今日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觅儿立马又相信了:“那,那,需要觅儿陪同吗?”

    戚映珠嘴角抽搐,本想开口,慕兰时却又抢先一步道:“这倒不用了。我看,姑娘您住的地方,似乎还有事情没有解决?”

    “呃……”觅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觉得慕大小姐说得甚是有道理,不愧是名满京华的世家长女!

    于是她又狠狠地点了两下头,说道:“是,您提醒得很对。那觅儿就不打扰了!小姐,待会儿觅儿还在等候您回来!”

    慕兰时笑意如春风一般和煦:“还请姑娘放心,兰时一定将你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觅儿嘿然一笑,最后向戚映珠投了一个“我懂”的眼神,便又是一阵轻快的脚步离去了。

    嘿嘿,看来自己果然是长大了!上次在玉漱坞的时候,觅儿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但是,从今日之事看起来,她没有看走眼。

    她做的果然是正确的事!

    就是小姐本人,似乎还没有从她的善解人意中缓过来,瞧瞧那眼神。哎呀,而且她刚刚还听见了,慕大小姐说,已经下了聘书。

    觅儿越往回走,越听见宅院里面吵吵闹闹的声音,不免又感叹起二小姐命好:

    今日连带着上日在驿站的争吵,觅儿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似乎是说,想让其中一位小姐进宫。一位做皇妃,一位又同世家贵女结亲……戚家还真是发迹了呀!

    只不过,觅儿回去时,躲开了一道飞来的瓷片滑倒了,颤颤巍巍爬起来时,又推翻了之前的结论:

    富贵果然不久长,家都要散了。

    ***

    这小道虽然人少,但是也有人经过,两人总不能一直面面相觑在那里,于是便僵硬地,你走一步,我跟一步。

    当然,僵硬表现的人是戚映珠。

    她大概受不了这奇诡静默的气氛,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也别叫她‘姑娘’了,她有名字,觅儿。”

    慕兰时略一颔首,沉思后道:“觅儿?倒是个妙名。多谢您的提醒。”

    哼,私底下说不定她都当上她的主子了,这会儿还生疏起来,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戚映珠不由得揶揄道:“大小姐这样处事就有失偏颇了,觅儿倾力襄助,我还疑心是不是您给她发月钱,而您却还不曾晓得她的名字。”

    她用上了“您”字同慕兰时说话,语气显而易见。

    然而慕兰时却正色道:“戚小姐,虽然家母已经提前知会,但我们如今还没正式成亲,三书六聘,对我慕家来说,断不能少,所以现在您这样说,还为时过早。”

    “但毕竟你们一家人长途跋涉到了京城,若不方便,兰时亦可提前行使……”

    戚映珠:?

    这什么意思,她慕兰时要做当家主母给觅儿发月钱了?

    “话说回来,小姐乍到京城,除了玉漱坞之外恐没去什么地方,正好觅儿也提了,不若我们就一道出去转转。”慕兰时又开口了。

    戚映珠只是冷笑着抽了抽嘴角,故作平静道:“一切听主母安排咯。”

    嘁,她就知道此人脸皮厚如城墙——上辈子垂帘听政时,她常常被这人堵得下不来台。

    慕兰时听见“主母”二字,轻轻扬起了嘴角。

    ***

    慕兰时当然有备而来,她同戚映珠一前一后走出巷道后,便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口等候。

    垂着云锦车帷的四驾马车刺破天光,车厢鎏金并蒂莲徽记在暮色中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泽。

    阿辰依然坐在赶车的位置上,瞧见自家小姐同那戚二小姐一道出来,想也没想,很快拿出脚凳来备好。

    看着这主仆二人熟练得仿佛演习了无数遍的动作,戚映珠心头不悦,只是很慢地跟在慕兰时的身后,最后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踏出第一步。

    阿辰已经紧了缰绳,回头却发现这俩一个人都不曾上马,便一头雾水地提醒道:“二位,该上车啦。”

    慕兰时轻轻颔首,跟着阿辰的话道:“是啊,该上车了。”

    戚映珠勉强地笑了一下,眼底却凝了霜。呵。

    阿辰眼见得这两个人上了马车,这才彻底舒心下来,拉了缰绳,要驾马了。

    太好了。她这次没有说错话!虽然打十杖,对她这种身板来说,并没有什么妨碍,但是挨打总不是什么好事,能避则避。

    现在她也越来越有眼力见了——毕竟她今日清楚明白地看见了呢,上次害她挨打的罪魁祸首,那些香囊耳坠手环,如今正尽数戴在自家小姐的身上呢!

    ***

    阿辰按照事先小姐的吩咐,将车驾至了雁亭江边。

    雁亭江乃是贯穿中州的一条长河,恰恰流经帝都。春雪初融之后,一艘艘画舫小舟,便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供众人游览江畔绝景。

    “雁亭江色”,乃是与“玉漱春晴”并称的京城绝景,凡来京城游玩者,不一定能看到玉漱春晴——毕竟一年四时,能碰上春天的时候不多,而进入玉漱坞,又需要一定门槛。

    这样一来,到雁亭江边,却是一件简单的美事。

    虽然戚家新住的宅子较远,但阿辰驾马快又稳,不多时,江边嘈杂的声音就声声漫入了耳朵之中。

    慕兰时轻轻挑起帘子的一方,觑了眼窗外如织的游人,若有所思道:“马上就要到江边了。兰时冒昧猜想,您所住地方离江边远,恐还不曾来得及过来?”

    戚映珠闻声,先不说话,最后才“噢”了声,闲闲道:“多谢您带我来这里了,只是我还不曾想过,这么快。”

    慕兰时疑惑地忖度后,说:“阿辰此前在马场干过很长一段时间。”

    不消她提醒,戚映珠就知道这“阿辰”,一定是驾车的人。

    但是她要说的不是这个。

    戚映珠偏过头,一双清艳的杏眼直直望过来:“不,小女只是忽然觉得,您大概会驾牛车过来呢。”

    牛车比马车慢。

    慕兰时一噎,心里琢磨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戚映珠这还是在生她的气,便不惮以这般恶意来揣测她了!

    “……嗯,兰时还不曾想到呢,小姐提醒得正好。”慕兰时懒懒地说着,一边往后仰,轻敲着手中折扇,叩在檀木桌案上,故意抬高了音量:“阿辰,明日去西市挑头青牛——要犄角缠金箔的,下次驾来接戚二小姐。”

    “好嘞,阿辰听命!”帘外少年声气很大地回答道。

    戚映珠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

    檀木车辙碾碎一地露水,戚映珠扶着鎏金车辕落地时,才惊觉自己竟将慕兰时想得太坏了。

    那袭缥青衣袍始终端坐如松,连腰间禁步都未曾晃响半声。车壁悬挂的鎏银香球里,苏合香无声漫过两人之间三寸空隙,倒显得她刻意偏头看街景的模样有些可笑。

    毕竟人家到底是高门望族养出来的正派世家女,和她斗几句嘴定然也只是兴致来了。

    底色,却还是如她身上的一片青,萧萧肃肃、疏朗清阔。

    而她和她从来不是一路人。戚映珠眼神微黯。

    雁亭江一望无际,碧波荡漾,站在江边,混杂着如潮的人群,仍然觉得清凉怡人。

    眼下还正是有些凉爽的时节。

    戚映珠跟在慕兰时的后边,犹疑了一会儿,这才主动问她:“来这里做什么?”

    “看雁亭江色。”慕兰时应得极快,仿佛早将这话在唇齿间含成了温玉。

    亦即是说,一直都在认真听着。

    戚映珠微怔,显然意识到了:“噢。”

    两人沉默了少顷。她们沉默,不代表旁人沉默,孩童和成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次混着江声浪涛,和着江边的湿润的潮气,涌入了她们的耳畔。

    “上画舫咯!上画舫咯!周大人的金画舫,今日可有人想登上去一览的?”小厮扯着嗓子叫嚣。

    然而雁亭江江面宽广,不止一艘画舫,这边小厮唱罢,那边走卒又跟上了:“苏乾画舫,三两便可携心爱之人……各位乾君坤君中庸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除却画舫,还有一艘艘小舟,从流飘荡。

    倒是好生意。

    这些小厮吆喝的声音极大,不多时便有人受了鼓舞,主动上去问了。

    慕兰时就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戚映珠本在心中暗暗地哂她一句呆子,可瞧见旁边的女娘有人指着慕兰时说话时,心觉微妙。

    ——没有心仪的对象,有大胆的,自然是要制造心仪的对象了。

    慕大小姐名动京华,誉满天下,饶是现在名声没有那么显赫,可那卓然的风姿、周身的气派,只需要往那里一站,便吸引了无数女娘男郎的眼光。

    当今之世,主动相邀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反正她都带我来河边了。

    戚映珠这么想着,努努嘴,还是走上前主动同慕兰时说起话来,脆生生道:“乾君,你今日同我一道来江边,是看画舫还是小舟呢?”

    “乾君”二字,到底多了一分亲密。

    不是说给慕兰时听的,而是说给那些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目光。

    哪怕只是信口开河也没事,戚映珠告诉自己。

    毕竟先信口开河的又不是她——是慕兰时先找她娘亲下的聘书!

    所以,怎么都不能算是她戚映珠信口开河。

    这话语果然奏效,“乾君”这称谓甫一出口,便似往滚油里泼了勺雪水。

    “啊?”有一女子叹了口气,听见这“乾君”二字后,悻悻地打消了念头,与同行的女子道:“没想到她竟然有了妻子。”

    她说得遗憾,却触怒了听者,听者怒气冲冲地揪起她的耳朵道:“怎么,你有了我还不满足,还可惜上了?我还没可惜呢!”

    “你可惜什么!”

    “我可惜那叫她‘乾君’的女子!”另一个女子毫不示弱。

    这花心的看上那高挑亭亭的女娘,她便看上另外一位便是!

    气不死人!

    ……

    慕兰时听到这“乾君”二字,骤然回神过来,愣了片刻,这才笑盈盈道:“那我们上画舫吧,您有上去过吗?”

    戚映珠摇摇头:“不曾。”

    慕兰时点了一下头。

    可供选择的画舫很多,她们选择了号作苏乾的那一艘。

    苏乾是一位京中闲王的封号,这闲王原本是有封地的,还同大祁唯一的异姓王赵王定了娃娃亲,但稍稍可惜的是这俩人都分化成了坤泽,本来这亲事也可继续,但两方却都不愿意了,婚事便搁置下来。

    婚事没了,苏乾王也不去封地,皇帝看她没有威胁,便留下她了,是以其人拿着钱到处造作,雁亭江上繁华的画舫,也有她的一艘:

    画舫漆金嵌玉,周身所覆之漆,皆采自上乘颜料,色泽鲜亮而雍容;金箔细细贴附,勾勒出繁复精美的纹路,日光吻出莹莹的光泽。

    “当心。”登舫时慕兰时虚扶的手掌悬在半空,终究只截住一绺被江风吹散的鬓发。

    戚映珠正低头看着舷边撞碎的浪花,闻声后仰头,忽觉那些金箔倒映在慕兰时漆曈里的光斑,竟比西市胡商卖的猫儿眼还要灼人。

    ***

    慕兰时其实算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是与戚映珠同游,她并不想与闲杂人待在一块,便索性出了高价,单独让画舫为她们开一次。

    暮色将苏乾画舫的鎏金飞檐染成夕色时,慕兰时正用指尖摩挲着青玉栏杆上的水痕。

    她特意包下*整艘画舫,此刻却对着紧闭的茜纱舱门苦笑——那人宁肯对着满舱雕花螺钿镜独坐,也不愿与她共赏江天暮色。

    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之后,身旁却迟迟不曾有动静。

    慕兰时轻轻叹了口气,自知错误地标记未经人事的坤泽是多么大的罪过,便再度低头了。

    ——当然,让她低头的事远不止这一桩。

    只是,对目前的戚映珠来说,大抵就是这么回事。

    慕兰时走进船舱时,也还在提醒自己,要学会低头。

    她们上一辈子,竟是谁也不服谁地斗了一辈子。是“斗”了一辈子么?

    细细想来,其实不是斗,更像是一种“不甘”。

    上辈子所犯下的错,并非是戚映珠来到她面前三言两语就可说清的事。

    她不会做。

    而彼时的慕兰时,也不会信。

    从舱面走到船舱中又是一段距离,慕兰时正思虑着,还未掀起帘子,便闻见了一股清甜的香气。

    是信香的味道。

    慕兰时愕然,纤长的手指停在将掀的帘子处。这的确是信香的味道,但是却和那日她所闻见的,戚映珠身上的气味不一样。

    那天夜里,戚映珠身上的信香味道分明就是桃花香气……

    而今日的信香味道,像是馥郁的玫瑰花香,又带了几分桂花酿的微醺。

    这船舱里面并没有别人了。慕兰时沉眸,仍旧大着胆子掀开了帘子——异香便是在此时缠上她的腕骨。

    起初是若有若无的玫瑰甜腥,待她惊觉后退半步,浓烈的桂花酒气已攀着裙裾漫上来。

    慕兰定了定心神,这次重又掀开垂落的珍珠帘,向前。

    见戚映珠正蜷在紫檀圈椅里,素白手指死死扣着扶手处的莲花浮雕,指节泛出青玉般的冷光。

    如她所知道那样,船舱里面的确没有别人,只有她与戚映珠。

    可是慕兰时却不曾知道,戚映珠的信香,竟有两种。

    换言之,她每月的潮泽期,也不止一次。前世慕兰时听闻戚映珠曾焚毁所有太医院脉案,原来是为掩这每月两次的焚身之痛。

    女子雪白的双靥绯红,紧紧抿着唇,眼眸半睁半闭,只坐在圈椅上,一句话都不肯说。

    又受了潮泽期的困扰么?

    无怪乎适才她在外面等了那么久,戚映珠都不曾出来。

    想到这里,慕兰时快步走到她身边:“小姐?”

    她放出了自己的乾元信香,用以安抚戚映珠的潮泽期。

    具有双信香的坤泽生存起来,要比之单信香的坤泽要难。

    一个月一次的潮泽期,都有许多坤泽吃不消——平绪膏价格不菲,能按时购买的人就在少数了。而且,平绪膏并不能长期使用。

    哪怕当今之世有许多坤泽未婚,可结契之事却没有落下。因为潮泽期实在难以度过。

    慕兰时怔忡间,却又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戚映珠被称作“铁面太后”,因为她似乎没有任何软肋。

    她没有提拔自己的亲族,私德也未曾听说过有亏。

    历史上许多执掌大权的坤泽君,为了度过难捱的潮泽期,会豢养一批乾元——用完即除之,为了不对她们产生依赖。

    可那么多年下来,朝野上下,一点攻讦这位太后私德的风声都没听到。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戚映珠真正当权的时候,慕兰时都死透了。她其实并不能想象,这个小太后,是如何走上那般高位的。

    “好些了吗?”慕兰时半蹲在戚映珠的面前,抬头仰望着她。

    凤眸不自觉地下垂,兰芷的信香缓慢释放出来。

    她紧紧地握着戚映珠的手,温度交递、信香也随着到了鼻尖。

    戚映珠面色潮红,死死咬着唇,鸦睫颤动着,并不能从这般摧山裂地的潮泽期中舒缓过来。

    慕兰时叹了口气,心知这双信香潮泽期的恐怖:她读过书,到过不少地方,这种事情只在传说中听到过。

    她定心,散发出了更多属于顶阶乾元的信香——兰芷的香气并不具有很强烈的侵略性,反倒是更深层地安抚了躁动的坤泽。

    但闻到信香,终究只是最浅层的纾解办法。

    处于潮泽期的坤泽,并没有太多的理智。何况她们已经结契过一次,身体已然彼此相识。

    戚映珠绯润的唇翕张开合,哀哀道:“帮我。”

    慕兰时轻轻颔首。

    她站起身,握住戚映珠纤细的腕,将她拉到腿上坐着。

    两人之间的位置很快发生了变化,慕兰时手臂环过戚映珠的腰。她曲折了手指,隔着女子薄薄的春衫,轻轻抚划过她的腰窝。

    触摸、拥抱,亦能够给予乾元的信香,勉强安抚坤泽。

    怀中女子的呼吸不再有那么急促了。

    “嗯……”她低低地喘|息着,明明是难以抑制的声音,此时此刻,却像她的第二信香一样,掺了蜜,勾着人的心神荡漾。

    鸦发堆鬓,尽数散乱,前额俱被汗水打湿。

    这还是有乾元信香安抚的情况呢。慕兰时皱眉,想起那位前世从未传出过任何“私德有亏”的铁面太后,心就不自觉地抽疼。

    她轻轻地抚过戚映珠柔滑的手掌,安抚她道:“没事……兰时在这里。”

    “嗯。”戚映珠喘着气,只想躺在她的怀中,“抱紧我。”

    慕兰时一一照做。

    处于潮泽期的坤泽脆弱,四肢处处都会觉得空虚。

    拥抱能给她们这种抚慰的感受。

    “好些了吗?”慕兰时低下头,轻轻摩挲过戚映珠的脖颈,一边注意地释放出信香。

    好些了吗?答案当然是好些了。

    前世戚映珠发现自己有第二次潮泽期时,整个人都无助极了。

    戚映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恍惚间又看见龙榻上枯枝般的手。那双手曾像蛇蜕下的皮,虚虚搭在她嫁衣的金丝牡丹纹上,连信香都泛着腐朽的檀灰味。

    她本该庆幸那具躯体早被丹药蚀空对她什么也做不了,可她却在每次潮泽期焚身时,恨不能将绣床帐幔撕成雪片——原来被褥间瓷枕的寒意,竟能够比得骨髓里千万只毒蚁啃噬的痛楚。

    现在呢?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不是吗?

    戚映珠贪恋一般地往慕兰时怀里缩,时不时发出几声微弱的喘|息声音。

    俗语说得好,得寸进尺。

    她也是这般得寸就要进尺的人。

    有了乾元的拥抱、啄吻、信香安抚还不够,还想要更多。

    慕兰时只觉怀中的人更水淋淋、湿漉漉了。

    额间湿透了。

    眼神也是,湿漉漉地、直勾勾地望着她。

    整个人被潮泽期折磨得,就像是刚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似的。

    泡软了,软到整个人都趴在她的身上动弹不得。

    戚映珠闭上眼,缓缓道:“还不够。”

    兰芷香正渗入毛孔,戚映珠像渴极的藤蔓缠上对方的腰封。

    指尖触到蹀躞带镶嵌的冷玉时,她突然想起前世留在未央宫的那夜,也是这样攥着鎏金床柱,任由冷汗浸透华裙。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身边有人,有人抱着她。

    戚映珠将脸埋进慕兰时颈窝,嗅到肌肤深处渗出的兰芷气息。

    这具年轻躯体蓬勃的热度烫得她发颤,与尘封古老的记忆截然不同。喉间溢出的喘息化作细小的钩,勾着慕兰时的手指滑向她后颈。

    衣裙摩挲出春蚕食叶的窸窣,还有粘稠的滴落声音。

    “不行,不行,还不够。”戚映珠喃喃道,面色都被蒸红了。

    慕兰时默然,“您允许么?”

    这种程度不够的话,那就只能再标记了。

    可是,一旦临时标记超过三次,坤泽君便会离不开这个乾元了。

    这也正是那些执掌大权的坤泽君,对乾元的宠幸绝不会超过三次的原因,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次。

    戚映珠闷在慕兰时的怀里,答道:“嗯。”

    有了她的答复,慕兰时轻松多了。

    她轻轻地,掠开戚映珠颈后的头发。

    那里有块青色的腺体,正在释放着坤泽诱人的信香。

    罪魁祸首。

    咬破它,注入它就够了。

    这么想着,慕兰时便做了。

    戚映珠陡然间睁大了眼——她很敏感,后颈适才被啄吻、发丝撩过肌肤的时候,她便有些受不住刺激了。

    被圈在怀中、紧紧拥抱的感觉多么舒服啊,她上辈子从来没有过这般的快感。

    于是她更往慕兰时的怀里面瑟缩,身心俱乐之下,小腹也收缩了。

    她攥着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慕兰时的衣服布料——但那衣服很是滑腻,是极高档的料子——攥得出了褶皱,不住地喘息着。

    太好了。

    终于有人能拥抱她了。

    “标记我,”她这么说道,“同我结契。”

    她的膝盖早就软了,腿骨也化作了一滩春水,潮红的面颊被泪水濡湿——那是一种两世都不曾得到宽解的快慰,此时终于得到解脱,留下来的热泪。

    慕兰时听着她的话,感受着怀中身躯不断攀升的热度。

    她没说话,只是默然地答应。

    犬齿咬破了她后颈的腺体,注入她特有的清幽信香。

    这是第二次结契了。

    若有第三次的话……

    慕兰时的眼色骤然一黯。

    “唔……”信香注入的时候,怀中人发出了餍足的喟叹。

    霎那间,她的脊骨如被火舌舔舐的弓弦猛地绷紧。

    戚映珠顺势仰头,弯过了脖颈,最终勾住了慕兰时的脖颈,吹拂着热气。

    她想要和她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想要拥抱,想要被抚慰,想要被满足。

    慕兰时低着头,去追她的目光。

    她引导慕兰时的手抚上,隔着轻绡感受掌心纹路:“这里”喘息混着破碎的笑,“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尾音被突然加重的揉捏碾碎,化作一串带着哭腔的呜咽。

    当慕兰时终于吻去她眼角的泪时,戚映珠忽然想起大婚那日摔碎的合卺杯:瓷片扎进掌心的痛,竟不及此刻欢愉的万分之一。

    “谢谢你。”她听见戚映珠这么说。

    慕兰时握住她的手,缓缓道:“不必。”

    她看进戚映珠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面燃着疯狂的情浪。

    不……必?

    在将要攀上顶峰时,戚映珠想到的不是这个。

    诚然,躺在她的怀中,与她结契,是一件美事。

    她会感受到自己,被深深爱着,更无法割舍。

    她眷恋这种拥抱的感觉。

    以至于,当尖牙咬破腺体、注入信香时,她会希望素来平静无澜的雁亭江,骤然间卷起巨大风浪,掀翻这艘华丽的画舫。

    这样,当人们找到她和慕兰时尸体的时候,她仍旧是拥抱着她的。

    紧紧相拥,一如上辈子,她在雨中,拥抱着她冰冷的尸体一般。

    ***

    慕兰时颇为熨帖地帮戚映珠穿好了她的衣服,又将柔软的鹅黄色披帛盖在她的身上。

    毕竟有些地方沾湿了,江上潮气固然重,但不是这么个重法。

    眼下时候还不算晚,雁亭江边昼夜景色分明,夜晚照样有许许多多的游客,若是叫人瞧见了戚映珠衣裳湿成这样,终究不是好事。

    戚映珠安安静静地等候慕兰时给她整理完毕,终于,等慕兰时停了手,说了句“小姐,可以回去之后”,她抬起头,瓮声瓮气地答道:“好。”

    慕兰时温声说:“送您回自己家么?”

    “我当然要回自己家,”戚映珠低声道,“毕竟某位当家主母说,什么礼都没成呢,什么书香门第、簪缨世家,规矩可不能坏。”

    缓解过了难捱的潮泽之后,人却还在生气。

    不过结契之事,到底让她松了些口。虽然仍旧在用“主母”二字揶揄她。

    慕兰时哑然失笑,依然要为自己澄清:“我没说过后面的话。”

    “心里面说过。”戚映珠道。

    处于潮泽期的坤泽脆弱,不管是结契前、还是结契后。

    尤是结契之后,还会对乾元君产生依赖之情。

    于是慕兰时便顺从了戚映珠的意思,好声好气地求她说:“那下次,戚小姐可仔细着听兰时的心声了。”

    戚映珠愣了愣,然后才道:“不稀罕。”

    谁想知道……她的心声如何。

    最要紧的是把她安稳地送回家里面去。

    画舫停靠在岸边,此时,太阳正向远山斜坠,山色一片金黄。

    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慕兰时本就出名,又有周身的气度,饶是不认识她的人,都会多看两眼。

    至于认识她的人,那便更加有心了——

    戴着兜帽,藏在人群里,看着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人,颇为熨帖地照顾着旁人。

    却无计可施,只能默默地攥紧拳头。

    该得到的终究是她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

    徐沅同戚中玄吵翻了天,左邻右舍都看不下去了,纷纷过来一探究竟。

    她们起初是知道的,这个宅子里面住了有来头的贵客。

    前几天确实好好的,甚至还有疑似皇宫中的人过来往这边走。可是,今日所见,却是彻底地颠覆了她们的想象。

    那女子抄着东西,要追着那男子揍!个个人都伸长了脖颈往里面看,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热闹看到了傍晚迟暮,又有辚辚的马车声音传来。

    围观群众循着声音看了过去,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马车华丽非常,当然,最令人觉得打眼的,还是那车厢上面漆金的并蒂莲——那是慕家徽记!

    “慕家的人来啦?”围观群众对视一眼,俱是不可思议,更坚定了这家人确实是贵客的想法。

    许是吵闹了一下午累了,许是听到门外马车辚辚的声音,徐沅和戚中玄吵闹打架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慕兰时掀起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喃喃道:“居然闹到了这个时候。”

    戚映珠顶她的话说:“还不是你搞的鬼。”

    慕兰时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

    行吧,但也不能全是她搞的鬼。她至多,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有好多人在看,你别打了成不?”

    “有好多人在看?那我就更要打了!打不死你这个不要脸的!”

    跟在马车后的觅儿急了,狠狠地一跺脚,拉长嗓子说:“慕大小姐来啦!”

    ***

    徐沅涨红了脸,而戚中玄鼻青脸肿地站在一旁。毕竟有贵客来了,不停手不行。

    慕兰时颇为尴尬,咳嗽了两声,道:“戚老爷,徐夫人,兰时今日在雁亭江边偶然碰到了小姐,就送了回来。”

    徐沅因为慕兰时下了聘书的缘故,不给她什么好脸色。

    呵,若是此人不给戚映珠下聘书,这老匹夫就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想要把姩姩送进宫去!但是慕兰时到底没直接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就只能站在一旁,愣着。

    而戚中玄的表现就急功近利多了,他顾不上自己脸上的青红交错,反倒是冲着慕兰时赔笑道:“没想到大小姐同小女这么有缘啊……现在时候还不早,要留下来吃顿便饭吗?”

    慕湄给他下了聘书,他相当乐意呢。这么一说,眼前这个出挑亭亭的女子,以后就是他女儿的乾婿了。

    大女儿嫁给皇帝,登上皇后之位;小女儿嫁给当世第一名流世家,啧啧……

    光是想想,戚中玄脸上就又笑出了褶子。

    然而,慕兰时只是很疑惑地望了一眼,狼藉一片的后院,重复说:“老爷,是要兰时在这里吃便饭吗?”

    她的语气纯稚无辜,就仿佛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就是觉得在这里吃饭不妥一样。

    这话,一下子便点醒了戚中玄。

    他如梦初醒一般,讷讷道:“啊,抱歉了,慕大小姐,今日寒舍出了些事,改日老夫必然带着家眷登门!”

    慕兰时轻轻颔首。

    她瞟了一眼徐沅,虽然还有些恼怒,但是瞧见她来了,也收敛下来。

    无妨,这俩人,互相折磨折磨,也算是帮戚映珠报仇了。

    她们没再多挽留慕兰时,慕兰时便很有眼力见地说告辞了,这时,戚中玄又推了一下戚映珠,挤眉弄眼地说:“映珠啊,你不去送送大小姐?”

    慕兰时一和她下来走到宅邸里面,便又恢复成那副高洁磊落的做派了。

    一点都不,都不什么呢?

    戚映珠没想得太清楚,便索性道:“大小姐有脚,外面又有车。”

    这是她不送的意思了。

    不送便不送,气呼呼做什么?

    她还没生气呢,乾元君标记人也很累,况且她那时候还锢得她紧紧的,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最后还打湿了衣裳,还费了慕兰时一条鹅黄色的披帛。

    慕兰时心觉好笑,侧过眸看女子般般入画的脸蛋。

    算了,不生她的气,不能生她的气。

    不生气是一回事,可回去了还心心念念着。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慕兰时眼前总会想起戚映珠的那张脸。

    杏眼像只小兔子。雪靥桃腮,生气了,圆鼓鼓的脸颊,却教人想……想捏一捏。

    慕兰时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心。

    她上辈子怎么就没发现呢?大抵是前面没机会见,后来能在朝堂见面了,中间却有一道帘子遮掩着。

    ***

    慕兰时回去已晚了,不过,她今日和母亲约好了要见面。

    慕湄彼时正在会客厅中还未走,因着刚接待了一位客人。

    她此前任过握有实权的中书令,而后年纪大了,受了大司徒的职,领了个虚衔,将精力都放在教育族中孩子上了。

    做家主难,更何况是慕家这么大的家主,那便是更难。每个孩子的姻亲,她都要一一过问,仔细看了。

    确保她们不同皇室结亲,也不同商贾之流搅在一起。

    前者是怕陷入斗争,凡有行差踏错就成了灭族魁首;至于后者,豪门望族,多不屑与商贾结亲。要是与商贾结亲了,这族啊,怕也望不到什么地方去。

    “如何,你今日去见了戚映珠?”慕湄问。

    戚家乃是江南的二等世族,虽然称不上完全的门当户对,但也可考虑。此前短暂地出现在了她的想法之中,但因为皇帝看中了,她便不再过多地想了。

    可她女儿偏偏感这个兴趣。那么便可一试——她只是修书了一封,大致表明了心意,不曾想,戚中玄那老头的回信热情得很,尽管三书六聘还没过门,他就已经想把自家女儿嫁到慕家来了。

    既然如此,慕湄心下的担忧便少了许多。她本来还担心戚中玄同皇帝说什么呢。虽然,皇帝如今说着要重新娶妻,也不过是将新妇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罢了。

    只能守活寡。

    慕兰时说:“孩儿今日同戚映珠去雁亭江边同游了。”

    “雁亭江色却是一绝,去了也好,”慕湄淡淡地抿了一口茶,“上次你和她遇见,是在玉漱坞对么?如此说来,临都八景,也便是见了其中之二了。”

    听起来,母亲的心情不错。

    慕湄又问:“那女子怎么说,你今日问过了她么?”

    慕兰时偏过头,仔细回想起今天一天的遭遇来。

    “她答应了么?”

    第22章 022

    慕兰时微怔,眼下的飞镰印痕似在隐隐疼着。

    是了,母亲这句话提醒得对,她答应了么?

    以母亲之名下的聘书终究还是与人商量,虽说婚姻大事要看亲长,但倘若想要表达真心实意,必然要是两情相悦为上。

    慕湄见女儿不说话,又补充了一句:“我之前就在想,倘我不应,你又会作何打算呢?”

    一提到这事,慕兰时便倏然有些心虚:上辈子她假定了母亲不会答应、又要为孟珚周全掩盖,平流进取位极人臣,可痴情苦心,换来的却是合族受诛。

    但母亲也说到点上,慕兰时就如她此前答应时所说,留有后手。

    可慕湄今日却不是问她的后手。

    “须知你的身份,不是随随便便的市井小民,今日见了尚可、明日便能上门提亲的身份,你的身后是我们整个慕家,而戚映珠的身后也有对应的依凭。”慕湄声音竟然透出几分沙哑的质感:“况且,有她同意也不够。”

    慕兰时沉默须臾,道:“是,有她同意亦不够。就像我身后的慕氏一族,也不会全然支持我这桩婚事。”

    “这便是了。”慕湄颔首表示同意。

    慕家两代家主相对而坐,慕湄何等老练,而慕兰时又重生过一回,心思也同样百转千回——慕氏一族,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自从慕湄以坤泽之身居于家主之位后,旁系便虎视眈眈,就要等着她们最薄弱的时候,在暗中窥伺,给出致命的一击。

    这些人尽数藏在暗处,慕湄心知她们居心不良,却又找不到由头对付她们。

    慕兰时心下微微一忖度,问道:“那么,母亲有什么打算呢?”

    母亲明明知晓她同戚映珠的婚事,并非亲长点头的功夫便可决定,那么彼时为何答应得如此干脆?

    她想起那时母亲眼里闪过的勘破与了然。

    慕湄却拿起茶盏,掀开盖子,语气慢悠悠地说:“要是有人阻止你这桩婚事,你应当如何?”

    “兰时乃是未来的家主,结亲兹事体大,相关者众。若有人阻止,定然有其缘由……换言之,要看看这阻止的人,安的是什么心。”

    母亲提起的戚映珠答应与否是小,藏在背后,设计她的人才是大。

    她是误饮了情酒,谁给她喝的,又与谁结契,会有如何的后果,谁会受益,这其中的关系千丝万缕,须得抽丝剥茧才能得出。

    慕湄浅笑着勾唇,又问她:“那倘若这阻止的人不安什么好心呢?”

    话音一落,慕湄竟拿出了一枚菱形的玉石令牌,放于两人中间的桌案上。

    那是也叫作“芙蓉红”的红独山玉所打造的家族令牌,正面镶嵌出并蒂莲,白色花瓣、粉色花蕊、绿色莲叶,搭配得恰到好处,而周围环绕着用金丝勾勒的家族徽章轮廓,精致无比。

    背面还篆了一个“慕”字。

    此乃,慕氏一族族长才能持有的令牌。得之者,则号令全族。

    慕兰时盯着那枚古色斑斓的令牌,笑了笑说:“慕氏族规有云,凡持此并蒂莲令牌者,即为一族之长,统御族中诸般事务,阖族上下皆应敬从,不得有丝毫僭越之举。”

    她说话时,浊弱的烛火跳动着,跃上她如水墨画一般的好看眉眼。

    渐渐地,那双母女俩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里,焚灼出了慕湄从未见过的狠厉果决。

    只听得慕兰时道:“族规第三条,族长所颁之令,皆为家族兴盛、族人福祉所谋。族人无论长幼、尊卑,皆须无条件遵从,不得违逆、抗拒。”

    “若有悖逆者,是为目无尊长,罔顾家族根本,此等大逆之行,”她将这些早已刻入她骨血的话,一字一字地吐露,“依族法当斩立决,杀无赦。”

    此前慕兰时还在疑惑母亲为何能直接答应她,今日一会,可算了结心中疑惑。

    ——就凭母亲拿出来的这枚令牌为证。

    前世合族一百余口性命,血债血偿。

    慕湄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莞尔道:“好。既然你已知道这些,母亲便放心了。”

    她说着,却又咳嗽起来。伏连症犯了。

    慕兰时说要去给她端碗药过来,她却摆摆手说不必了。说夜已经深了,她要回去歇着。

    “我还身强力壮着,不需要你等小辈来搀扶照应。”她说着,也起身往里屋走去,走了几步,又说:“还有,少系那些香囊,浑不正经。”

    ……明明来见母亲之前都仔细地收拾过了,又给她闻出来了。

    慕兰时怔在原地,看着母亲略显佝偻的背影,忽觉心头酸涩。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母亲的身形,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高大伟岸。

    她思忖着,低下头,却赫然发现那枚玉石令牌至今仍留在桌上。

    慕兰时心下大惊,可一阵惊讶后,便变成了然:前一世母亲也将这令牌早早地给了她。

    一来是保她仕途通畅;二来是让族中别有异心的人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人对她慕湄以坤泽之身居于家主之位颇有微词。

    只是,慕兰时上辈子并没有好好利用过这枚令牌。

    母亲乃是当朝司徒,怎会不知族里那些腌臜事?

    今日相谈,便是让她放开手去做的意思了。有令牌者,则为家主。家主有的不仅仅是一族的光耀,更有慕氏积累百年的基业、人脉。

    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慕兰时缓缓地,将那枚令牌收进袖中。

    眼下还不是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的时候。家主传承,到底会有个仪式。一般来说,仪式上面,才会有两代家主交接令牌之举。通常,这仪式,往往伴随着前任家主的葬礼而行。

    鲜少有人能在活着的时候放下权力。

    一想到此,慕兰时心头便生出更多对母亲的愧怍之情。

    只是她不知晓的是,在她走后,慕湄直勾勾地望着窗外镰月,想起那个怪诞的梦。

    她不是一个会怎么做梦的人,所以将那支离破碎的梦境记得一清二楚。

    梦中,她汲汲营营努力运作的关于家族的一切尽数毁于一旦。她记得,她同自己最视如珍宝的女儿爆发了一场争吵——原来女儿早在她启序宴的时候就误同一坤泽结契,而那坤泽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公主孟珚。

    慕兰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公主殿下。

    再之后,就是她自己跪在沛然秋雨中,为自己可怜的女儿求情。

    求情的对象,竟是自己的长男,他猖狂地笑着,说他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支持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慕湄也在自己力所能及地范围内保持公允。

    但倘若真的有人要伤她最爱的孩子和惨淡经营多年家族,那她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这个梦她做于慕兰时启序宴的当晚。

    意外的是,翌日,慕兰时便主动坦白。

    当世清谈,避不开玄学。此间联系,便让慕湄多留了个心眼。

    不管如何,慕兰时永远她最珍爱的女儿。

    她不问她的后手是什么。

    因为,她便是她的后手。

    ***

    回居所后慕兰时也没忙着安歇。

    她端坐着,随后轻轻叩击了桌子三下,一身黑色劲装的暗卫从旁侧闪出。

    这位便是阿辰的同僚,阿星。

    她更沉稳一些。

    “主上。”

    慕兰时言简意赅地道:“东西。”

    阿星点了一下头,将一本账册模样的东西呈给慕兰时。

    账册中间夹杂了一张纸。

    摊开,压平,上面写的,尽数是慕府仆役的名字。

    慕兰时博闻强记,饶是下人,她有过一面之缘且知道名字的,这会儿全部在脑海中对上了号。

    “啧,竟然有这么多?”慕兰时轻轻哂笑。

    这名册,正是她让手下去审问马三,问他知道哪些和他一样,都听慕严指使的。

    粗略看了看,竟然有二十余人之多。

    阿星沉默片刻,道:“主上,这马三还不一定知道得全。”

    的确如此。

    慕兰时轻轻地点了下头:“是啊,这马三还不一定知道得全,但是有一个人嘛,她定然知道得多。”

    正当阿星不解间,慕兰时纤长俊秀的指节却从纸张滑到了账册上的“赵”字,语气极为平淡:“你说,同他接头的这位赵管家,她知道的多不多?”

    阿星恍然大悟。

    这名册上面却不曾写有赵管家的名字!但是,那日马三就是与赵管家接了头的。

    赵管家名叫赵郦,是个身强力壮的乾元,据她自己说是西边的赵王进京时落下的遗腹子,但毕竟京城同西边隔得太远,无从查证。

    况且这身份也不是她能进入慕府的理由,最关键的,还是她的能力强。

    此人掌管府内财务,慕严倘若和她有所联系,从中不知道吃了多少钱。

    “主上,那要现在就将她抓起来么?”阿星问道。

    慕兰时摆摆手:“这倒是不必。她为人谨慎,似是看起来在京城举目无亲,但这样的人却偏偏立稳了脚跟。”

    慕严凭什么驱使她为他效力?

    这才是慕兰时想要弄清楚的问题。

    “好了,这份名单就留在我这。”慕兰时淡淡道,一会儿又嘱咐说:“对了,你去之后,去帮我打造一个坚固的箱子,要从刀山火海里面滚一圈都不能破的那种。”

    阿星眨眨眼睛:“啊?用、用来做什么?”

    她鲜少反问,一问,便立刻知道自己失态了,正准备低头掌嘴时,慕兰时却开口了:“用来装人们的把柄呀。”

    她笑得云淡风轻,凤眼弯弯:“你说说,这些老东西,敢这样心存异志,我不为他们准备些厚礼,那怎么成?”

    这是慕兰时上一世浸淫官场宦海所用的手段。

    她不再是什么世家清流,早就被宦海翻腾出了一身的浊浪。彼时她觉得无碍,大约是认为那位殿下正需要她这样活的恶鬼来替她颠覆朝纲。

    可不曾想,真正的恶鬼,还另有其人。

    阿星听得打了个寒战,连连道:“是。”便赶紧出去了。

    主上说这话时虽然是笑着的,声音却透着一股蚀骨的冷厉。

    惊得她浑身一颤。退出到了室外,仍然心有余悸。

    待阿星离开后,慕兰时又望着手中的账册出神。

    这的确是本普通的账册,只是看着上面那些增增减减的数,慕兰时心念一动。

    眼下独属于乾元的印记似乎又有了动静。

    她想了想,起身,*从旁边的博古架上取下来一把算盘,压在账册之上,缓缓地拨弄了起来。

    一颗、两颗、三颗。

    嘁。这算盘拨弄起来,倒是没有琴顺手。

    琴棋书画、舞剑弄枪之事她学得已是各个一等一,只是偏偏这算数的事,倒接触得极少。

    但也得接触接触,有个样子。

    总是夸下海口要做主母的人。

    一室静谧,唯听得见她轻轻拨动珠子的声音,霎时窗外沙沙作响,有黑影掠过。

    慕兰时颇为警觉地皱眉,以极快速度放下了算盘,抵住袖口处隐藏着的、淬了毒的短刀片。

    不过“刺客”露馅得太快。

    “阿、阿姊?”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随之又探出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扒着半开的门缝,向慕兰时这边张望。

    原来是尧之过来了。

    慕兰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袖口的刀片,笑望着她,又冲着尧之招手说道:“这么夜深了,怎么还没睡?”

    尧之鼓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见阿姊叫她了,她这才松了口气,一路小碎步跑到了慕兰时的跟前。

    她的左手一直藏在身后不曾拿出来。

    尧之蹦蹦跳跳地跑到慕兰时跟前,她还没到长特别高的年纪,站直了也堪堪和慕兰时坐着高。她走到慕兰时跟前了,才奶声奶气地回答她的问题说:“是呀,夜这么深了,阿姊都没有睡。我就过来看看。”

    慕兰时面上含着一抹淡然的笑,语气依然平淡,目光却未从小尧之那藏着的左手收回来。

    正当尧之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开口时,阿姊却托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掠过了她的身后,“尧之告诉阿姊,左手拿着什么东西?”

    不怪她现在如此谨慎,今夜之事,本来就不算什么小事。

    尧之怔怔,伴随着慕兰时略带审视的目光,颤颤地将左手拿了出来——原来是一方锦盒。

    慕兰时面色稍松,尧之这才解释说:“阿姊,你还记得上次尧之告诉你的……要给你准备的启序礼嘛?”

    “啊?”

    倒真有其事:彼时尧之眨巴着眼睛,说要保密。

    尧之说着,便打开了那一方锦盒,里面端立着一个镂空的银色小球,模样十分精致,花纹繁复却有序,似是还雕琢出来一小狗的模样。而这小狗的形状,还又用一朵并蒂莲与球的外侧相连。

    慕兰时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这物件乃是尧之亲手所做。

    “抱歉呀阿姊,尧之本说就在你启序之后给你送来,结果我割伤手了……”她说着,甚至还低下了头,捏着自己的裙摆。

    慕兰时喉头滚动,不禁为自己适才的那些猜忌的心思汗了汗,最后柔声安慰她道:“手没割伤便是。这小球雕刻得可真好看,阿姊一定要好好地收起来。”

    尧之闻言,脸上露出一个粲然的笑:“手割伤了无事,可阿姊这一生就这一次启序呀。”

    “……是呀,人这一生,就这么一次成年的时候。”慕兰时的眼色瞬间变得幽暗下来。

    尧之似是因为阿姊收下了她的礼物还夸赞了她,笑靥如花,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如何做这个镂空小球费了多久。

    慕兰时声音温吞:“辛苦你了,做这么久。”

    “做这么久也是值得的呀,因为阿姊成年就这么一次嘛!尧之也想知道,自己能分化成什么呢?嘿嘿,虽然大家都觉得乾元君厉害,但尧之却不想做乾元君……当个中庸也挺好的。”

    望着那赤诚的双眼,慕兰时心中一疼。

    她最喜欢的事情便是雕琢打磨这些小玩意儿,就全赖那一双手。可绝症让她肢体渐渐地不能动弹,直至瘫痪在床。

    尧之多么珍视这人一生一次、仅有的成年的时候,可她自己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慕兰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声道:“尧之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想,她并不是什么称职的阿姊。

    还好这一世还有可供弥补的机会。

    “诶,阿姊,你在用这把算盘吗?早知道,我就送一把算盘给你啦!”

    尧之眼中显露着惊讶。在这个以崇尚骈文华藻的世代,世族中人,哪有研究算数的?何况是慕兰时这等出身的人。

    然而她只笑笑,眉目中淌着一脉温情,道:“嗯,以后治家有用呢。”

    尧之提了兴趣,眨眨眼睛。

    她好像猜到了阿姊的什么想法?

    ***

    皇宫中。

    “六、六姐姐,”一狐眼的少女怯生生地看着自己阿姐,慢吞吞开口叫她,“您今日心情好些了吗?”

    她的六姐姐便是孟珚。

    而她,则是当今圣上的第十三个孩子,孟瑕。

    姐姐这几日来有些变化。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心情好了?”孟珚冷冷地望着她,哼了一声:“我看你整日不务正业,北戎虎视眈眈,你不是要学武么,又想起棋艺来了?”

    孟瑕低下头,道歉说:“抱歉,皇姐。”

    她觉得六皇姐的不一样,并非是对她态度的变化——皇姐的态度一向如此,或是说,对她的态度一向如此。

    六皇姐是最近出宫的次数太多了些。大约在开春的时候,她便出去了一回,那一夜都没有回来。回来之后,脸色并不太好,而皇姐又常常冲着她发泄脾气,连带着那几日,皇姐骂她的次数都多了。

    孟瑕知道皇姐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虽然她不懂,但是她也想帮助皇姐解决。

    “哼……没事。”孟珚懒散地撑着下颌,手下压着几张薄薄的纸,不知道正在写什么。

    看着皇姐紧皱深锁的眉头,孟瑕忽觉自己哪怕被皇姐骂了,还是应该同她分担,于是她鼓起勇气道:“皇姐,若有什么事,您可以告诉微微——”

    微微是她的小名,或是说,这是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大名。

    因为父皇日理万机,又是尊贵的乾元,随随便便幸了宫婢,生下来的孩子也就胡乱养着。连她这个“薇薇”,都是皇帝随口一句取的名字。

    至于“瑕”这个字,更不用说。一次皇帝酒醉,要召膝下子女来见,翻看了谱牒,眼瞧着“薇薇”这两个字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彼时正好孟珚在侧,她求那太监去给皇帝说,为这个女儿取个名字吧。

    微微这才有了自己的大名,可名字也取得极方便。

    孟瑕有了自己大名,第一件事便是感谢六姐姐。六姐姐不答她的谢,却让她以后连小名也一并改了,去掉“薇”上面的草:

    “何苦多一草头!人自可起于微末,玉也可有疵瑕,但难道你还真命如草芥不成?”

    孟瑕诺诺地应了。她后来才知道,六姐姐的这个名字,是自己给自己取的。具体怎么操作改名的,这她就不知道了。

    但是她一直都对皇姐心存感激。

    对着这妹妹骂了一通,孟珚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又想起今日在雁亭江边所见,不觉咬了咬牙。

    没想到变数竟然出在这里,之后的事,她得从长计议。只是,有些事、有些人她都不会放手,上辈子属于她的,这辈子依然也得是她的。

    “微微,过来罢,”她忽而温声下来,叫她的妹妹,“你上次不是让皇姐教你下棋么?”

    孟瑕点了一下头,很快去布棋盘。她早就习惯了六皇姐的喜怒无常。

    ***

    戚映珠当晚歇得并不安生。

    其实房外没什么别事,自己的“家人”大概是因为各怀鬼胎,如今全部都在盘算自己的事。

    很安静,但戚映珠并睡不着,大抵也有坤泽潮泽期来临的缘故。她又同一乾元结契了,产生依恋之情乃是在所难免的事。

    可眼下就她一个人。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最后坐起身来,借着窗外滤进来的月光,望着衣架上挂着的那一条,鹅黄颜色的披帛。

    是今日慕兰时怕她凉着、顺便给她搭上的披帛。她没还给慕兰时。

    她起身,去将那披帛缠在手上。

    前世今生的记忆重合,坚实可靠的触感,她竟然有些品咂不出其中况味。

    闭上眼睛都是慕兰时的身影,她说她会对自己负责;她学着时兴的求爱诗中的样子打扮装点自己,说她来是践诺的;她邀她上了画舫,然后两人再行了结契之实……

    筋骨漂亮、修长骨感的手深入软肉,刮蹭过翕合处的酥麻快感当然使人沉迷。

    ……她上辈子从未有过这般感受。只是闻着那些好闻的,上好的“平绪膏”,一遍一遍地聊以自。慰。

    毕竟上辈子她是一国之母,自然要为死去的皇帝守贞。

    守什么贞呢?人浪掷命运有一次便够了,何况她早就心如死灰,效用再出色的平绪膏,在她眼里,亦是一点用也无。

    戚映珠揉了揉眉心,有一刻钟的时间,希望自己没有前世的记忆。

    但是她做不到。

    那便静心感受接下来、仅存不多的宁谧便是。

    徐沅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戚中玄铁了心。

    这俩人已经将宅中闹得个四分五裂,而那个外室身后更有秘密。

    ——她原本以为那外室只不过是个侥幸分化成坤泽的人,但是细细思量却又有问题。

    在当今之世,不论乾元还是坤泽都是尊贵的,中庸百姓家里能出一个都是祖上冒青烟了,都得好好地供养起来。怪也就怪在这里。这坤泽家里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才会让她沦落至此?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这坤泽自己愿意。

    这些日子来,戚映珠已将这其中的底细摸了个清楚。只不过她现在少人手,一切事情只能凭自己。

    唔,先不管今后的事,眼下她要做的便是让这个家彻底散掉。

    徐沅、戚中玄,那神秘外室,都是这场戏的主角,只需要再加把火,不日就会天翻地覆、再分道扬镳。

    然后,这个家就会散。

    可是散掉之后呢?戚映珠不禁顺着想了下去:

    徐沅身后有徐家,戚中玄身后有戚家,戚姩大抵会跟着徐沅走,而戚映珠自己,眼下却无所凭依。

    思来想去……

    嘁,竟然只有个慕大小姐了。

    戚映珠暗自嘲笑了声,目光柔冷地落在那方鹅黄色的披帛上。

    她不是说要对她负责么?

    “那我倒要看看你要怎样负责。”她喃喃着,今日画舫缠绵的情景一下子又涌入脑海。

    耳朵有些烫,一定只是生理原因所致。

    第23章 023

    “那天晚上的药你用了多少剂量?”

    慕严找了个机会,把马三叫到跟前来询问。

    其实这事他已经问过下人管家了,他们给的说辞倒是统一,按说应当没有问题,可是他却迟迟没得到孟珚的消息,心头萦绕着一种不安的情绪,便把亲历者找过来问上一问。

    马三一家的身份他熟悉得很,他的双亲也算是府上忠仆了,最要紧的是,他一家人的身契都在慕严手上,所以才能用来要挟。

    “回大公子的话,那剂量并非小人所管,”马三低着头,诚惶诚恐地回答道,“是有人将一纸包给了小人,小人将其尽数洒进去了。”

    他还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那天晚上他遇到的事情。

    仔细和赵管家等人所说对了一对,倒是合得上,并且还多了些细节。

    “请公……长公子放心。”马三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这称谓,还是慕府的一桩怪事。

    慕府中,有一位大小姐,可也有一位长公子。不熟悉的人可能不知晓,但是,若是稍稍接触慕严多一些,便知晓他对这“公子”前的“大”、“长”字看得有多么重。

    慕严掀了掀眼皮:“好……”

    他上下打量着马三,其实马三帮他做了不少事了,和他双亲一样,都是忠仆了。

    可是,做的事越多,那便说明知晓的秘密越多。

    不过到底是隶,贱命一条。杀了便杀了,有什么好珍贵的?

    思及此,慕严眼底又闪过一丝寒芒——他突然想起,下属偶然一次来报说,道这马三在启序宴后消失了几日……

    正当他想要开口质问他这几天去什么地方了时,门口却遽然响起了一阵叩门的声音:“长公子、长公子!”

    慕严愣了愣,朗声问:“何事?”

    “大小姐找您。”门口的小厮道。

    马三在旁边候着,方才脑中一直绷着的弦霎时间更紧了,手中汗液渗出。

    听听,光是这两个称呼,便是一阵风起云涌。

    大与长,当真是能够共存的么?

    慕兰时纤长鸦黑的眼睫轻轻颤了一颤,等小厮通报之后,又等他双手恭敬地打开门。

    她是金尊玉贵的慕大小姐,这些事自然有人替她做。

    “兰时,今日怎么想着来找为兄?”慕严立刻换上了一副面孔,一扫方才的狠厉。

    慕兰时眉眼冷淡地扫过周遭,没在马三的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他这妹妹的性子有多么清傲,他知晓。

    尽管得知她要来,慕严心中还有些害怕:毕竟那酒乃是由马三送的,兰时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认出这小厮就是当日的小厮怎么办?

    可她到底是慕兰时,自矜高傲的天之骄子,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这便是她咎由自取的祸根!

    慕兰时听了慕严说完,这才淡淡道:“来找兄长,是有些事要说。”

    她说这话时,也是目不斜视。

    慕严立刻会意,心中大石落地,挥手让马三出去了。

    马三得了令,连忙躬身出去,等他离开了慕严居住的鳞园,他才仿佛嗅到了一丝活命的气息。

    他被大小姐关了那么多日,倘哪个关节出了问题,死的第一个就是他,他的家人。

    今日……他已经隐隐觉得了不对。幸亏大小姐来得及时。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只觉天光晃眼。唉,自他受了那药包起,他的命,便不是他的命了。

    *

    “已经屏退下人了,”慕严温和地笑着,“兰时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面对亲人,慕兰时的脸上都会流露笑:“此来,仍是关于那件事。”

    慕严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他大抵能够猜到慕兰时想说的是什么。

    果不其然。

    慕兰时面露迟疑与担忧,说:“母亲没松口,目前还没办法。可是……兰时也允了那位女娘。”

    “母亲没松口?”慕严颇为惊讶,“可我上次去的时候,母亲似乎要同意了呀。”

    他颇为懊丧地抱着自己的头,叹息着说:“看来是为兄这个做哥哥的没做好,对了,那位女娘究竟是谁,你可告诉兄长?”

    慕兰时依然面色凝重地摇着头:“不可。”

    慕严幽幽地叹了口气,念叨着:“你这家伙呀,就是太过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了!”他碎碎念叨了许久,却也不执意让慕兰时道破。

    “让为兄猜猜,这女娘是不是身份不凡?”他问。

    慕兰时点了一下头:“正是。”

    “你可有告诉母亲她是谁?”

    慕兰时轻轻地摇头:“也不曾。”

    眼下,慕严彻底放下戒心,心头暗喜,只不过明面上他仍旧不显,慢悠悠地一阵考虑后,终于道:“这样吧,为兄却是有个主意。”

    慕兰时眨眨眼:“兄长有什么主意?”

    “母亲不答应,大抵是觉得这事不体面,没个正形。况你也不曾告诉母亲这女子是谁,为兄知道一点,却不能帮太多忙,但你可以找家中别的长老呀。”慕严语重心长地道。

    慕兰时顺着他的意思问找哪些人。

    然而,慕严却不直接点名有谁,只说:“下个月谷雨踏春,两日雅集,与会的人,那都是可帮你说得上话的。”

    谷雨踏春,她们这些风流雅士,自然免不了雅集,宴请众人。

    这事她熟悉。

    上一世,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提前了些年罢了。

    那个时候,她也是家主了,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为了将自己轰轰烈烈的爱表达出,她就在谷雨这场雅集上,昭告族人,自己意中人乃是当朝公主孟珚。

    把母亲气得半死不说,族中也是议论纷纷,她这家主的声望骤然跌落谷底。

    那个时候,本就不是一块铁板的慕家,开始在明面上崩裂了。

    “为兄还有一招,只是你得好好考虑一下,”慕严又低着声音,语气中似是有几分忧心,“你也可堂皇地告诉众人,你启序宴发生了什么,先不提那女娘名字,趁着人多,众长老都在,你与那女娘既结了契,与之成亲便天经地义,母亲断然不会拒绝。”

    慕严还说:“可这样后果恐怕有些不能料想。”

    好赖话都给他说了。慕兰时心中暗哂。

    反正,不管哪条路,都是她来做这个恶人,而他坐收渔翁之利。

    适才她问起有哪些人可帮她说话,慕严也不说具体有谁。

    抽丝,那便要剥茧。

    慕兰时应了下来:“我会考虑,谢过兄长了。”

    *

    慕兰时出了鳞园,想着散散心,却在花园里听见一阵吵闹的声音。

    隔着假山岩角,她听那声音越发熟悉。

    慕府中只有三处花园,慕兰时不常在此处散心——毕竟平津巷就这么大点。慕家在各处都有宅邸,郊外便有一处修建了马场的宅邸,慕兰时多数在那里歇息。

    对于府中人,尤是下人,她并不怎么关心。

    斥骂的声音愈发激烈了:“小贱人,偷懒被姑奶奶我抓住了吧?你再偷懒试试,看我不找人扣光你的月钱!”

    “不……不!林夫人,您不要这么说。”那侍女见一巴掌又要打来,几乎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料,意料之中的痛感却没有到来。

    她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身前挡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白玉为冠,腰环东珠,如此清丽卓然的乾元君,她们府中,除了大小姐还能有谁呢?

    林霞润“咕咚”一声吞下唾沫,骤然变脸,挂上了一副极其讨好的笑:“大、大小姐,您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是吧?这呆子整日都在自己的丘园里面待着,要散心也是去更远的地方,今日怎么跑到这个小花园来了?

    “倘我不来,还不晓得,林夫人有本事克扣我府上人的月钱?”慕兰时说话依然云淡风轻,却故意在“林”字一字上,加重了咬字。

    林霞润是靠着自己有个弟弟,做了慕家家主的侍室,这才能够进入慕家。

    她的脸已经渐渐变白,颤颤巍巍道:“大、大小姐,不……”

    慕兰时语气仍旧轻松地截断说:“可我怎么记得,林夫人当年能住进府中,是推说家中修房、无余财?怎么今日还克扣起别人的月钱来了?”

    林霞润一改方才对着下人颐指气使的模样,顺从地低下头,还欲狡辩。

    可慕兰时却突然冷了下来,这回连语气都是森然的:“林夫人在府上住了这么多年,想必家中房子早就建起来了,既如此,那就赶紧回家去。”

    “啊?大小姐?!”林霞润瞪圆眼睛,根本不相信这么凶狠的话是从那位素来对亲朋温和的慕兰时口中说出来的。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包括方才被她呵斥的那个婢女也不曾动。

    慕兰时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霞润,扯动了嘴唇:“若听不见,我便再说一次。”

    “滚出去。”

    对于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慕兰时本来就不想给好脸色。让她们一家人住在慕府,已是格外开恩。

    林霞润眼眶都红了,抹着眼睛便大步离开了花园。

    这呆子一定是要入朝为官,读书读傻了吧?她从她弟弟那里听来的,说不日朝廷就要授衔给慕兰时了……

    一定是说气话!她弟弟还在府上呢,她怎么能走呢?

    面无表情地骂完了人,慕兰时却没急着走,而是回过身,看向适才被斥骂得同样泪眼涟涟的婢女。

    她也只是十岁出头的年纪,比尧之大不了多少。

    慕兰时弯下腰,轻轻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嘉嘉。”小女孩轻轻道,还啜泣着。

    “她经常欺负你?”慕兰时道。

    嘉嘉吞了吞口水,左顾右盼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慕兰时眼色一凛。想了想,她又道:“我是谁,她是谁?你有什么不可告诉我的?”

    “我已让她滚了。”

    这点浅显道理,嘉嘉还是明白。

    于是她说:“是,林夫人平素都喜欢打我们骂我们,这花园小姐公子你们都不来,家主她也不曾来,就,就……”

    慕兰时替她完善了接下来的话:“就变成了她的后花园了是不是?”

    嘉嘉一脸惊恐地看着慕兰时,却又因为说这话的人是慕兰时,表情由惊恐转向了松懈。

    看来这女人没少在府中称王称霸啊。慕兰时暗自忖度。

    有恩还恩,有仇报仇。

    或许有小仇不值得报,但再小的恩情、再小的过错,重来一次,都要偿还、都要弥补。

    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家宅,都有人被这么欺负,而她却不知晓。

    前世她自视甚高,以朝中权贵、世族族长自居,哪有闲心管这后宅的事?

    可就是她平素不甚看得上的侍者,在她生命尽头,冒死相救、守护至终。

    上辈子她只狂热地爱一个人,直到生命尽头才知深恩负尽。等她重活一世,便想着要保护母亲、保护家人。

    还有戚映珠。

    但她不应该止步于此。她的确只想保护她们,可是保护她们,不仅仅只是从恶人手中救下她们。

    她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让恶人无法再伤害她们。

    慕兰时此刻似是又明白了,为何母亲会提前将令牌交予自己——慕严提醒的是,谷雨踏春,合族都要到来,那正是一个好时机。

    这些害虫,一日她都留不得。

    “嘉嘉,以后你遇见什么事了,就来找我。”慕兰时拍拍她的头,缓缓道。

    嘉嘉盯着大小姐那昳丽的面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鼓起勇气,道:“大小姐,您知道,为什么林夫人要说‘克扣月钱’吗?”

    还能有什么?

    慕兰时弯了弯眼睛:“和我一起走一趟吧,我听你说。”

    嘉嘉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慕兰时第一次听后宅的人絮絮念叨,她并不觉得烦。

    嘛,再退一步说,她也夸下海口说什么做当家主母,只不过如今连算盘都不怎么熟悉罢了。

    等和嘉嘉告别后,慕兰时便叫了阿辰,嘱咐说密切关注府中动向,同时,保护如嘉嘉一类的人的安危。

    她们不偏不倚地中立。可,只要是在慕府之下,那都可以做她慕兰时的羽翼。

    *

    慕兰时还没得空,便听门口小厮说有人求见她。

    “谁?”她皱着眉。

    阿星说:“那人是坐的马车来,倒是看不出是哪家的人。而且很想见您。”

    这个节骨眼,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很想见她?

    思来想去,慕兰时便敲定了人选。

    她想了想,站起身来,问阿星道:“我衣冠何如?”

    阿星莫名其妙地抬眼看着自家主上,心道明知故问谁不知道慕大小姐美貌无匹才华横溢京城无双,套个破麻袋在身上游街都能收获手帕香果的存在,却还是认认真真答了:“很好。”

    慕兰时轻轻颔首:“好。”

    阿星此时此刻都还觉得古怪,直到看着自家主上去了那辆车,趁着车帘掀起的一瞬,她认出男子后,心道一声原来如此。

    那男子竟是戚中玄。

    主上和戚家小姐的八卦事,她已经从阿辰的口中听了不少。阿辰那张嘴,又添油加醋地给她说了不少,使得眼下的阿星,了然颇多。

    恋爱中的女人好可怕。

    因为,方才主上出去的时候,还喃喃说了一句:“还未正式下过聘书,这岳丈便亲自来,恐是不合礼数。”

    然后自己便干脆利落地上了车。

    恋爱中的女人真真可怕。

    *

    戚中玄正在马车里面焦头烂额,也不晓得自己不出面,慕兰时肯不肯见他。

    他也不想探头出来暴露自己的身份,毕竟戚家也是江南的二等世族,要是给认出来的人瞧见了去嚼舌根,他这张老脸往什么地方搁?

    家里面有一个徐沅已经够烦了,他卖女求荣的事,可不要被这泼辣的女人闹回到江南去!

    这女人说话实在太难听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学回来的。

    “老爷,人到了。”帘外忽然冒了一声出来,激得戚中玄立刻整理衣衫,借着车帘掀起的一瞬,讨好地笑了。

    不过是半帘天光,却衬得慕兰时在这晦明变化的光影里,越发灼人。

    那是一种对高阶乾元,发自血脉里的崇敬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卑微的态度将慕兰时请上马车的。

    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辚辚地出发了,慕兰时靠在引枕上,相当淡然。

    “您今日找兰时有什么事么?”慕兰时笑着问他。

    戚中玄的笑一直挂在脸上:“是这样的,近日慕司徒不是给我递了封信么……老夫甚是惊喜啊,只不过最近家中遇到了些事,不然的话,老夫定然携全家老少登门拜访。”

    不过是写了封信,他便这样。慕兰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上次您来,让您瞧见了些不好的事。”戚中玄还在解释:“不过这次定然不会了,您随我走这一趟,就是回去解决问题的。”

    慕兰时好奇道:“您家中发生什么事了?”

    她其实知晓,只不过给他一个台阶。他若是不来,她还找不到什么由头去见自己那未婚妻呢。

    啧,难不成是因为留了一条鹅黄色的披帛在那吗?

    “唉,说到这个就来气。”戚中玄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的样子:“我这些话平时都不敢说,现在也只能给贤婿您说啊……”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慕兰时对“贤婿”二字的反应,他的心跳得砰砰的。毕竟人家现在就只是修书一封过来,其它什么事都没做,到底是他戚家高攀了。

    让戚中玄高兴的是,慕兰时竟然没什么反应。

    他喜出望外地继续说下去:“这话也只能我们乾元君之间说,那些坤泽都傻……”

    似是把慕兰时起初的无动于衷解读为了热情,戚中玄大倒苦水却没个停止的时候,终于慕兰时幽幽开口了:“不论乾元还是坤泽,抑或是中庸君,都是珍贵的。”

    “这其中呢,乾元君和坤泽君的确要更稀少一些。至于天赋,毕竟也要看自己的母父。”

    慕兰时一开口,戚中玄就不吱声了,只一个劲地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等慕兰时说完话,他才恍然大悟,反应过来一些事情。

    ……等等,双亲?

    他方才骂自己家的坤泽蠢,不正是骂到自己了么!再其次又是慕兰时那个“母父”字眼,戚中玄一恍然,忽然想起慕家的家主不正是个坤泽么?

    谁贵,谁的名字便在前罢了。

    说起来,慕湄也是个狠角色。戚中玄或多或少听说过她别出心裁的治家之法——她亲自孕育的所有孩子,似乎除了那个孩子,其余都不知另一位亲长是谁。

    想到这里,戚中玄立刻岔开了话题,转而说江南的风景去了。

    骂自己事小,骂到了慕湄,得罪了慕家才是事大!

    慕兰时眼色幽暗,将戚中玄这变脸的速度记了下来,却顺着他的话听。

    这人唯一说话中听的时候,就是讲戚映珠幼年的时候。

    “小女映珠原不是我们亲生的,那年秋汛,好多难民,她被抛弃在河边,若不是老夫救了她,她早就死了……”

    原来她并非亲生。

    “映珠这孩子从小就听话,循规蹈矩,该学的东西一样没少她学——话说回来,这些事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像您学的那些琴棋书画,映珠也有涉猎,只是定然不及您懂得多。”

    自幼循规蹈矩的少女,心路又是怎样的历程,才会变成那样铁血那样冷面的太后娘娘呢?

    慕兰时不敢深想。

    幸好,上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不过她到底是学了一些,平素还是能给您解闷……”

    慕兰时听着,心中却是慨然。

    她倏地敲了敲桌案,打断道:“这种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她怎敢将她当作乐子呢。

    *

    马车辘辘,压过青石板路,很快到了戚中玄住的地方。

    慕兰时本斟酌着等会儿见面当如何时,却是一熟悉的面孔撞入眼帘:

    觅儿正拿着一把扫帚打扫庭院。

    她一见慕兰时下车,便喜不自胜:“慕大小姐,您终于来啦!”

    终于来啦?这么激动地想要见她做什么?慕兰时眼底微微一凝,闪过一丝异样。

    很开心见她么?想着想着,慕兰时便想起自个儿和戚映珠在玉漱坞的遭遇了。

    ——这小丫头似乎好心办了“坏事”?至少在戚映珠看来是这样的。

    觅儿说完话后,竟也顾不上慕兰时后续的微笑致意,而是很快地往屋里面跑了。

    “小*姐、小姐!”她气喘吁吁地喊。

    自从夫人老爷大吵一架之后,大小姐就害怕得病了,除却徐夫人每日看望照料,还有丫鬟熬药之外,大家都不怎么提起大小姐了。

    家中如今弥漫着冰冷的氛围。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了。

    因为,规矩全给徐沅吵架的时候统统砸了个粉碎,更何况觅儿和自家小姐的关系本就亲切,便更不拘束礼节。

    戚映珠晃晃脑袋:“什么事这么开心?”

    虽说觅儿不是个躲懒偷闲的性子,但也不至于反常到,一洒扫庭院就开心成这个样子。

    联想到一些事,戚映珠古怪地打量了一眼觅儿。

    这丫头在开心什么?

    觅儿双颊红彤彤的,眼睛也亮,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说道:“小姐小姐,你猜猜,我刚刚在门口看见谁了?”

    戚映珠自矜是重活一世的人,不能和小丫头一起高兴,便故作深沉道:“隔壁家王大娘,还是邻舍的周大叔?”

    “没见你以前多关注她们呀。”

    觅儿嘟嘟嘴,哼哼唧唧道:“小姐也知道我不关注她们啊!”

    戚映珠无动于衷。

    只有一个人能让觅儿如此开心。

    觅儿一直央戚映珠理她,而戚映珠就是不理她,目光垂落。

    垂落在,挂在不远处衣架上的,鹅黄色披帛上。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更仓促的脚步声音,声音浑厚:“二小姐,二小姐,老爷请您出去一趟。”

    “说、说是,慕家大小姐过来了,”那门口小厮方说了两句,又拉长了音调,“啊,你们都过来啦?”

    人怎么又到门前。

    戚映珠按了一按眉心,走之前,也没有忘记给那满怀希冀表情的觅儿一记眼刀。

    今日莫不是她得月钱的好日子?

    觅儿慢吞吞地缀在自家小姐身后,一个劲地傻乐。

    太好了。

    *

    很难讲清楚戚映珠在自己房中看见慕兰时的心情。

    她长身玉立,今日却不知怎的穿了一身红白双色衣袍,艳丽粲然。

    耳上戴着坠子,腰间佩着香囊。

    ……这般形状,和她当时说着“我是来践诺的”,差不到哪里去。

    慕兰时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弯着的凤眼里面流淌着笑与得意:“贸然到访,不知道是不是叨扰了您。”

    是嘛,今日她是跟着戚中玄来的,名正言顺。

    眼下戚映珠还不能将她赶出去。

    不仅不能将她赶出去,还得扯起唇角笑两下。

    戚中玄闻言,连忙说:“映珠啊,今日是为父,亲自去慕府上,把大小姐请过来的,我就是想着有些重要的事情,毕竟你们俩人年纪也都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戚映珠的脸色。

    瞧瞧看呐,他一请,慕兰时就到了,而且他的女儿眼下还这般含羞带怯,纵然映珠没有直说,戚中玄心下都已经猜到了几分。

    或是说,将那猜测确定了——慕大小姐乾元启序宴上,发生的一切。

    她俩人那天晚上定然做了什么。不然的话……

    “怎么会是叨扰呢?”戚映珠缓缓地笑着,声音很慢:“慕大小姐能到此处来,真是蓬荜生辉。”

    还只能逢迎,还只能说他父亲带得好。

    慕兰时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您不必这样夸兰时,还是得感谢老爷,不然的话,兰时还来不成了。”

    啧,她当然得感谢戚中玄了。可惜,自己话中的“蓬荜生辉”却不是什么谦辞。戚映珠暗自忖度着。

    她不喜欢这个家。这个家里面,有谁真心实意地待她,把她当作什么家人来对待么?

    “哈哈哈哈哈,哪里的事!”戚中玄抚着自己短短的下巴茬,笑说这都没什么,又逢迎起来。

    戚映珠不动声色:“也多亏了父亲将大小姐请来,毕竟上次同大小姐一道回来,我一个人在房中收拾东西的时候,这才发现房中还有一条披帛。”

    “我啊,坐在那里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是自己什么时候有的,问了觅儿而后才发现,这原是慕大小姐的。”

    换句话说便是,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是慕兰时的。

    慕兰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兰时待会儿回去的时候,问问觅儿去。”

    戚映珠面色微变。

    这人好似听不懂人话。

    戚中玄一头雾水地听她们说话,听不懂其中的暗潮涌动,只知道她女儿留了慕家大小姐的披帛!这东西乃是贴身之物,两人又是乾元坤泽的关系,还下了聘书……

    戚映珠偏过头,很勉强地压下语气里的忿忿:“倒不用问她,她嘴巴没个把门的,没人教她,就会说胡话。”

    “嗯,”慕兰时轻轻颔首,又接过披帛的话题继续道,“一条小小的披帛罢了,这种小东西,就算是遭偷了、丢了,都难以发现呢。”

    哼。

    她上句话说自己想不起来这东西是谁的,原是慕大小姐的。此人,下句话便怼一件小东西没人发觉。

    倘若真不在意,便不要上门来找她。

    想到这里,戚映珠道:“是啊,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就是这样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她特地咬重了“惦记”两个字的声音。

    慕兰时额角一跳。

    倒也不必这么说她,她今日毕竟还是同戚中玄一道,从大门口进来的,不至于说她是贼吧?

    戚中玄根本不懂她们之间的潜流暗涌,只当她们在调情了,至于什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是云里雾里。

    京城的治安不好么?

    于是他清清嗓子,敛容,严肃地叫了戚映珠道:“映珠,我今日把慕大小姐请来,是有要事,马上我们就去花厅里面谈谈,和大小姐、和你母亲一块。”

    徐沅那个死女人,最近真是越来越泼辣,明明陛下的使者都到府上了她还是不松口,他把慕湄写的信给她看,她依然不信!

    这下他都把慕兰时专程请到府中来了,看这女人有什么好说的!

    他要依此,来逼迫徐沅就范。这就是戚中玄今日打的如意算盘。

    只要等慕兰时亲口说出有迎娶之意,这婚事便可容易敲定了,至少,也得把徐沅这河东狮的嘴巴给堵上!他早就忍了她许多年了。

    “一起么?”戚映珠抬眼,“要商量什么事?”

    “自然是,你和慕大小姐的婚事了。”戚中玄讪讪地笑着,一面对着戚映珠疯狂使眼色,心道自己这个女儿怎么这么蠢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戚映珠心下已有了判断,淡淡地“嗯”了声。

    她眼尾扫过父亲抽搐的嘴角,恍若未见对方快眨得抽筋的眼皮。这个白白将她捡回来、只知道卖女求荣的男人,此刻倒真像个为女儿终身大事操碎心的慈父。

    戚中玄才不具体地管他这个养女的表情呢,自己白白得到的女儿,居然还能攀上慕家,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于他赶紧吩咐戚映珠将人带去花厅,他马上去叫徐夫人,很快就回。

    戚中玄走了。

    戚映珠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深深地望了慕兰时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走吧,大小姐。”路过慕兰时身边时,戚映珠终于开口。

    慕兰时却道:“您想让我怎么说?”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裹挟着慕兰时袖中兰芷暗香,丝丝缕缕缠上戚映珠的呼吸。

    这味道……分明是皇朝御制的九和香。彼时她初入禁庭,做什么都不能行差踏错,生怕沾染了贵人衣角上千金难求的芬芳。

    而今这矜贵气息却自慕兰时骨血中渗出。

    思绪片刻回笼,戚映珠怔怔之后,抬眼望向慕兰时。

    她如今,陷在她颀长身姿投落的阴影里。

    那双凤眼依然笑意盈盈,弯着,像流淌着一汪春水。

    慕兰时能这么问,显然是猜到了她想做什么。那日慕兰时过来,听见宅院里面的吵闹声音,而她却毫不在意。

    她知道,她想让这个家散。

    她又问她,她想让她怎么说?

    ……能怎么说呢?当然不要遂了这家人任何人的心愿。

    四目相撞,如有实质,戚映珠忽觉面颊一热,她别开视线,道:“不能是现在。”

    她的心跳很快,像擂着一面小鼓。

    她在忐忑不安。

    因为慕兰时根本不需要问她的意见——她如今还是这对父母的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容她拒绝的道理?

    前一世,她便是这样受迫于皇权、父母之命进了皇宫。倘若眼下他们还是想要这样压迫她,她仍旧逃不了。

    而慕兰时这些时日一直以来都想要的,便是两人成婚。

    她只需要顺着戚中玄的话讲,像那专横的皇帝一样行事,她二人的婚期便可提上日程了。

    可是,听闻戚映珠的话后,慕兰时纤长浓密的鸦睫轻轻颤抖了下。

    她退后半步行礼,腰间环佩却发出清越鸣响。戚映珠盯着那枚雕着兰草的羊脂玉,突然想起昨夜暴雨摧折的西府海棠——此刻慕兰时唇角弧度,竟与那些零落成泥的花瓣惊人相似。

    “兰时明白了。”

    她明白什么了?

    戚映珠下意识回眸时,却敏锐捕捉了慕兰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落寞。

    可那汪春水深处,又沉了块化不开的墨。

    乍然,戚映珠自己的心底好像也空出了一块。

    第24章 024

    几人到了花厅议事。

    座位安排得很是巧妙,坐在一起的不是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而是慕兰时和戚映珠。

    徐沅和戚中玄则是中间隔了个大老远,虽在同一水平线上,但泾渭分明。

    她二人同慕兰时二人中间隔着一扇长桌。

    “咳咳,”戚中玄率先清咳两声开口了,“夫人啊,今日是老夫出马,亲自将慕大小姐请来的。”

    徐沅已经同慕兰时不情不愿地见过一次礼了。

    这大小姐不一定是戚中玄的同伙,但是对她准没好处。

    “嗯。”徐沅很浅地回答了一声,勉强笑了笑:“大小姐还真是有闲心,我听闻,乾元启序不久后,应该就要入仕了吧?”

    虽然有说她闲到处乱逛的意思,但这话倒是对:尤其是她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女,到了年纪便可凭借亲荫入仕为官。慕兰时上辈子由秘书郎起,不过短短三五载,居然权涉中枢。

    慕兰时神色如常,道:“入仕是大事,只是和二小姐的亲事更重要。”

    徐沅和戚中玄两人都一默。

    戚映珠眸色更深,只是偏过头,看见了慕兰时衣服上灿烂夺目的并蒂莲花纹徽记。

    “是呀是呀,亲事就是很重要的事啊!”戚中玄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徐沅,奉承道:“一个好妻子决定人的一生啊。”

    徐沅回斥:“那可不,一个好的乾元才是省事。”

    这二人的争吵没怎么在慕兰时脑中留下印象。

    戚中玄觉得自己大人有大量,便不和徐沅计较,只同与自己一样同为乾元君的慕兰时说话:“慕大小姐啊,既然令堂业已修了书,您也觉得这事重要,不如……我们今日就把这事商量一下?”

    慕司徒官居高位,恐怕不好请,而且他也不敢那么贸然,今日去慕府一趟,居然能够把慕兰时请来,纯粹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撞了大运。

    最让他高兴的是,慕兰时居然答应了要跟着他一起过来。

    慕兰时很认真地道:“是,兰时此来,便是为了这正事。”

    最好不是为了惦记什么。戚映珠这么想道。

    “不知司徒大人对此有何高见啊?”戚中玄一脸期待地问,“这,婚事,应是由慕家主办吧?”

    上次他虽然去得晚,但是慕兰时启序宴那场景才是风光,真不知她们若是成亲,流水席会摆到什么地方去!

    徐沅在旁听着,愤愤然握紧了拳头,可暂时却无话讲。

    这畜生便来给她整这一死出,想用慕家的权势压她!他戚家压不了她徐家,倒是借势去了!

    她迟早要报了心中这一口恶气,只是这慕兰时和戚映珠勾搭在一起,真让她头疼。

    不料,慕兰时却语带惋惜地说:“戚老爷,虽然兰时的确想同二小姐成亲,只是这事快不得。”

    徐沅面色稍稍松缓,戚中玄一怔:“啊,发生什么事情了,如何快不得?”

    当真不是现在么。戚映珠冷静地听着,只是方才,慕兰时答应她时,眼底闪过的落寞,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准确说,差个由头,”慕兰时轻轻道,“毕竟慕家一族族人甚多,虽这门亲事有了家慈拍板,但也得让族中耆老知晓。”

    “在京中的人还好说,只是还有些长辈,如今尚在外面,不曾回来。”慕兰时耐着性子解释。

    戚中玄愣了片刻,很快便明白了:原来慕兰时这是想要更为风光地办一场婚礼啊。不仅仅要她的母亲肯定,也要让全族的人知晓。

    再换句话说,慕家一族世代簪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她们全族人都知晓了,这天下人恐怕也都知晓了。

    倒是个极负责的乾元君。

    徐沅冷不丁地说了句:“是啊,坤泽嫁人嘛,便是要嫁慕大小姐这样的乾元君。”

    戚中玄面上一热,不搭理她,只是问慕兰时:“那,大小姐您有什么想法么?您看什么时机合适啊?”

    他抓耳挠腮,最后才十分为难地说:“不瞒您说,这事……老夫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今日就告诉您。”

    如此,他才将慕兰时早就知道的“秘密”说了出来,戚映珠原本是那个要进皇宫的戚家女。

    这可是原本要进皇宫立为皇后的!他这么提,也有敲打慕兰时的意思,别以为只是我们戚家高攀。是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

    徐沅又说:“话虽如此,但陛下如今龙体欠安,进宫也不一定是好事。”

    “你懂什么!这话出去可要杀头!”戚中玄梗着脖子,想骂又不敢骂,这女人打人实在是太疼了,“陛下当然会好起来。”

    慕兰时却淡淡道:“夫人这话说得倒是提醒了兰时。家慈下朝时,倒也给兰时提过几嘴,如今各种灵丹妙药都像流水一样往宫禁里面送,陛下已经好几个月不上朝了。很多事都假手于人。”

    这便是在隐晦地帮徐沅说话了。

    戚中玄愣了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有想到,慕兰时居然帮徐沅说话,还抬出了她做司徒的母亲为证!

    当今世道,世家和皇权互相抑制,他可以说徐沅乱讲,但却不能说慕兰时。

    这可是当世第一世家的继承人。戚中玄只能苦着一张脸,讷讷半天:“那,您觉得这事应该如何呢?”

    “总归是看小姐的意思。”慕兰时倏然又将话头抛给了戚映珠。

    戚映珠坐在旁侧,心却给热油烹着,冷静不下来。

    她闻言便下意识地偏头去看慕兰时的表情,和那天晚上一样,试图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几分虚与委蛇和权衡利弊。

    但是她愿望落空,那双凤眼真挚得可怕。

    戚映珠愣住,低下眸,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手指,终于,她站起身来,说自己累了,要离开。

    换做往日,这夫妻俩定然不让她走,但是现在她们谁都不敢拦下戚映珠。让这两人吃惊的是,见戚映珠走了,慕兰时竟然也跟着起身告辞。

    无法,戚中玄便嚷嚷着补充了一句,让戚映珠陪一陪慕大小姐。

    眼瞧着慕兰时缀在戚映珠的身后出去了,这俩人心头都闪过一丝念头——

    这事定然是成了。

    徐沅袖间的指尖掐得更深,这事成了,对她称不上是什么全然的好事。

    可是,眼下她在京城没几个亲人,姩姩还在床上躺着。她要为她、和她的女儿谋一条出路。

    上次她和戚中玄打架,姩姩见状吓到了,一直躺在床上便不曾起来,衣食都是她亲自伺候着。唉。

    若是姩姩身体康健,她定然带着姩姩回建康徐家去了。

    眼下,她又能怎么办呢?

    映珠倒是有个好去处。她低垂的眉眼,终于抬了起来。

    她想,毕竟母女一场,兴许映珠还能帮帮自己。

    ***

    “慕大小姐,跟着我回房做什么?”戚映珠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感觉到身后人的动静,终于询问,“怎么,真惦记上那条披帛了不成?”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慕兰时想了想,说:“那条披帛本就是我的。”

    这话当然有深意。

    “那便不是做贼了罢,”戚映珠淡淡道,回过身来,直视那双灼人的凤眼,“把门关上。”

    慕兰时照做了。

    门闩落锁的咔嗒声惊起檐下宿鸟,扑棱棱的振翅声像极了谁骤然失序的心跳。

    等她合上门闩,便听得戚映珠问她:“你要什么?”

    她问得开门见山,声音里面带了一丝不确定的颤。

    戚映珠到底是手段狠辣的太后,慕兰时履行了她的诺言,答应了她,不是现在。

    那么,她也要还她东西。

    故而她问她想要什么。

    慕兰时却不先言语,而是慢慢地拉开椅子坐下,隔着圆桌,正了面容,一字一顿地道:“兰时想要同您成亲。”

    她漆色的眼瞳里,盛放着一团瑰丽的暗火,那是如何也扑灭不得的真挚。

    戚映珠深吸了一口气,她仍旧站着,道:“如是这样,你方才可以顺着戚中玄的话说。”

    她没办法违抗的。

    慕兰时盯着她那双浅褐如琥珀一般的杏眼,轻轻重复一遍:“对,兰时方才可以直说。”

    这话说得极轻,但又像水泼入油锅一般,戚映珠的心愈发滚烫。

    这话当真说得撩心入骨,教人不知如何应对。

    她想同她成婚,可是她说不是现在,于是她便不这样做——慕兰时偏不用父母之命来要挟她。

    明明她离她的愿望只差一步而已。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心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发了芽。

    戚映珠忽然一步一步地靠近慕兰时,睥睨着她。

    后者坐着,也如愿抬头,仰望着她。

    “你这样,我真的会有点喜欢你了。”戚映珠凝了她好半晌,终于吐出几个字。

    慕兰时神色依然认真,忽又是自嘲般的一笑:“有一点吗?”

    戚映珠的眼底翻涌起浪意,又道,“那我谢过慕大小姐的恩情,它日定会相报。”

    她忍着流泪,却忍不了眼眶泛红。

    “兰时并非挟恩图报之人,”慕兰时仍旧仰看着她,“我不要你还我恩,我只要……”

    只要偿情。

    只要她心甘情愿的婚书,不要父母之命的枷锁,还要……

    可她话还没说完,戚映珠便猛然弯了身低下头了头,贴上她的额头,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戚映珠几乎是用尽全力一般去看那双凤眼,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从那双眼睛中寻出几分算计。

    可每次都是徒劳无功。

    “慕兰时,如果我要留在京城呢?”她直接质问她。

    她弯下身后,慕兰时顺着她的腰部,便将人揽入怀中。

    她坐在她的身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望着她。

    戚映珠直接挑明了问,如果她留在京城会如何。

    她知道自己的真正亲人在什么地方——她本来也做好了打算,和戚徐二人断绝关系后便去找自己亲生母亲。

    可慕兰时今日的举动,忽然又勾起了她心底的狂热——谁让她生命的底色就是如此呢。

    就像前世今生的那天晚上,她对自己此后命运的孤注一掷。

    戚映珠的脸压得更深,快要吻上了。手甚至也大无畏地摸向了慕兰时的后颈,那是她乾元腺体所在的地方。

    也是她的薄弱点。

    她太无助了,若是不抓住些什么,这样的孤绝,便会血本无归。

    细长的指碾磨过脖颈间的一点红痣。

    不知多久前,这张脸曾是她眼底唯一的风景。

    戚映珠扯开慕兰时的冠带,看乌发如瀑泻落肩头。

    她的动作里面带着几分泄愤:慕兰时,她方才就应该顺着那老匹夫的话,逼她三书六礼,让她做她的妻!

    这样才能断绝她戚映珠心中所有不安分的妄念。

    ——兰时,春时也。她像她的名字一样,带着一整座春天空谷,要破开她阴沉无趣的人生。

    这般精明入微、又这般无边无际地强硬干涉她的人生。

    慕兰时被她紧紧地压着,却咬着牙,同样坚定地回道:“戚小姐,没有人能拦你。”

    “那你呢?”戚映珠仍旧追问,要一个更具体的答案。

    泪水忽然盈目。

    她逼迫她说出更确切的词句,就像吐哺。

    不日复日吐哺,又怎能归心?

    她本该恨的,恨独留于她在那永续不眠的夜色之中,痛苦不已、辗转反侧。

    可她现下竟然却不会恨,更多的是茫然,是手足无措。

    慕兰时以为她问的是她会不会拦她,她本欲回答时,身上的重量又加重了几分。

    戚映珠的薄唇压过她的耳侧:“那你会帮我吗?”

    慕兰时怔了片刻,偏头望她时,却见那琥珀颜色的眼瞳中,像是栖宿了一场不绝的漫漶火海。

    那是一种极致的情感宣泄。的确是火海。

    但这火海中只有两种颜色:

    非黑、即白。她只有帮与不帮。

    “只要你肯。”她说。

    壅塞心口不知多久的悲伤一下子就漫上来,戚映珠咬着牙,攀过慕兰时柔韧年轻的肌肤,牙齿寸寸舔过。

    终于,快到腺体处。

    坤泽对乾元的标记是另一回事。完成了双向标记,才是真正的结合。

    “慕兰时,这是你说的。”她这么说着,牙尖已经快到了慕兰时的腺体处——那是乾元君最薄弱的地方。

    这世上有很多乾元,终其一生都没有被坤泽反向标记过。因为她们知道,倘若被标记了,这今后也是和此坤泽绑上了。如今世道仍旧重乾元,其实能够标记乾元的坤泽少之又少。

    一来乾元对自己的腺体很防备;二来许多乾元也不愿意失去自己同别的坤泽暧昧的机会。

    但是慕兰时没有任何动静,她只是抱着她,任由她的唇舌,舔舐过她的肌肤。

    年轻女人蓬。勃的一点峦起互相缠。绵起伏,嵌合到几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境界。

    咬啊,你有多责备我,就咬多重啊,最好狠到我永远离不开你。慕兰时这么想着,绷着唇角,腮边软肉不自觉地颤。

    可戚映珠忽然停了下来,只在离她的腺体仅仅半寸的地方,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牙印。

    慕兰时怔住,忍着脖颈处戚映珠发泄一般的疼。

    咬下的瞬间,她想到的都是她眼底漫漶的火海,和那种非黑即白的癫狂。

    ……可是她并没有咬在她的腺体上。

    是啊,戚映珠方才也说过的。

    ——她这样,她真的会有点喜欢她了。

    只是一点而已。

    但她慕兰时也不是什么没有脾气的泥塑木雕,她轻易地托举着她臀根的软肉,徐徐向上,便能解开她的外裳。

    只不过戚映珠的吻来得更快。

    她从她的脖颈中扬首,亲吻上她的唇。

    唇齿间的攻城略地,慕兰时完全落了下风。

    她任凭着戚映珠作乱。

    慕兰时明明是让着她,她仍旧亲得猛烈,一呼一吸间都是破碎,像残破的树叶。

    落了,也不肯依附。

    她抱着她逐渐汗湿涔涔的躯。体。

    她们都克制解下彼此衣裳的冲动,只是不断蔓延的信香,已经将两人带至了另外一个情。欲的高点。

    掐痕指痕,印得鲜红。

    “怪不得关门,”慕兰时蜷着长睫,颇惫懒地道,“原来做贼的另有其人。”

    戚映珠半窝在她的怀中,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是我污了慕大小姐的清白?”

    她可没反标记她。

    这话却激了慕兰时。她当然知晓,她停在那一处半寸不到的地方,只是平白无故咬了她一口罢了。

    却还这么问她。

    于是,慕兰时挑起戚映珠的下巴,又渐渐地,顺着优越的下颌线往后流动,直至握住了戚映珠的耳垂,揉捏着,说道:

    “对,那你敢不敢对我负责?”

    娶她,或是嫁给她?

    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庄?*

    第25章 025

    戚映珠怔住,目光躲闪。

    这话她听得就像是有滚沸的药石滚入腔肺一般,灼得她四肢百骸都烫起来了。

    她要逃。

    “那你敢不敢对我负责”这句话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映珠不敢去看慕兰时此刻的目光,她别开眼睛。

    然而慕兰时却将她的一切反应尽数收敛进眼中。

    她要躲,是吗?可她偏偏就要问个清楚。

    戚映珠前世既然那么爱她,那么凭什么不容许她回之以爱?

    慕兰时靠得更近,热气徐徐喷洒在戚映珠的脸上,仍旧问道:“二小姐,您方才不是都承认了吗?玷污了兰时的清白,那如何能够不负责呢?”

    戚映珠僵硬地感受着扑到脸上来的热气,听着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终于,她极慢、极慢地道:“慕兰时,你这是逼婚。”

    戚映珠的确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她知道慕兰时的这种程度算不得什么,比起那个不可撼动的皇权,她只是用这种方式求她和她成婚而已。

    可她也找不出合时宜的话说了,于是就只能这样说。

    “逼婚吗?”慕兰时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力度,只是热息依然滚烫喷洒,灼着翻腾覆盖的情涛。

    戚映珠惊诧于她话语中突然的悲伤。

    “那你转过头来,看看我。”慕兰时这么说着,语气低缓。

    不知何时,慕兰时适才悬空的手又有了力气,轻轻摩挲过戚映珠的下颌,道:“我这是逼婚……?”

    她句尾的颤音毫不掩饰,戚映珠心头愈发惶急,想说什么却又撞进那双蓄满忧伤的眼瞳。

    “那您,戚二小姐,就只有那一点点喜欢我吗?”

    这话来得太迫人太直白,就像她此时此刻的眼神一样让人无法闪躲。

    对她慕兰时只有那一点点喜欢吗?

    当然不是这样。

    如果只有一点点喜欢,她上辈子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可是……

    “是,就那一点点,”戚映珠梗着脖子,语气强烈地道,“还不够。”

    慕兰时怔怔地看着戚映珠,对上那双浅褐色的瞳孔。

    哦——她时至今日还在拒绝她的原因,就是“还不够”吗?

    她还不够喜欢她,所以她不愿意。

    最好是这样。慕兰时眼眸暗淡下来,她慢慢地直起身。

    确实如此。上辈子经历了那种事情,这辈子光做这么些事情,的确还不够。

    虽然这么想了,但慕兰时心头还是淤塞着,毕竟方才她可是豁出去了。

    ——对于她的浪掷,戚映珠却不敢拍案坐庄。

    那就等啊。慕兰时笑了。

    她总归不是孤注。

    “好,是我还不够喜欢,”慕兰时音声淡淡,她退让了,“二小姐,您之前不是说了,想留在京城么?”

    戚映珠的雪白的双靥依然薄红未消,饶是慕兰时退让新起了一个话题,她慢吞吞地反应过来,说:“是。”

    慕兰时盯着她,缓缓说:“……之前答应过你的事情依然作数,我不会让你进宫的。”

    戚映珠却在此时忽然回望,直视那双惯常真挚的漆黑凤眼:“那就谢过你的好意——只是,我也不会让我自己进宫。”

    关于她对慕兰时的感情,戚映珠可以逃避。只是她这进宫的命运,她颇想说些什么。

    重活一世,她不会让自己的命运落在别人手上,是以,她敢于回望慕兰时的眼睛。

    慕兰时凝眸看她的时候,颇有几分看不穿的破碎。

    ——多好,这样的眼神,会让戚映珠想起,自己在慕兰时同另外一个人大婚那日的时候,自己投向她的眼神。

    寂寞无闻、欲念深重、无人知晓。

    慕兰时的额前猛跳了一下。

    她知道这双杏眼什么时候才会露出这样刺伤人的锋锐——上一世,她官居高位时,同已不对付的见面,她就露出了这样的眼神。

    戚映珠说,她也不会让自己进宫。

    慕兰时倏地了然一些事,忍住一声“太后”的称呼,方才她差点就被那样锋锐的眼眸刺出来的话语。

    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戚映珠也说过,她需要她的帮助。

    现在她还不会离开她。

    “……二小姐,”慕兰时顿了顿才开口说话,“您说要留在京城,那么,您想怎样留在京城?”

    她已从那锋锐睥睨的眼神中读出些别的况味。

    她自己都能重活一世,还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呢?

    慕兰时回过身,拉开椅子坐下,隔着一张小圆桌,和戚映珠遥遥对望,她等她的答案。

    “她们回去之后,您单独留在京城吗?”慕兰时诧异问。

    要让戚家人先回江南去么?她其实不甚明白戚映珠的打算,便想问一问。

    戚映珠清秀的黛眉蹙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以后你不用称呼我‘您’,至少人后不需要。”

    慕兰时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小太后怪癖多。她忽然这么想,又自个儿被自个儿逗笑了。

    戚映珠怪异地瞥了她一眼,压下心里面隐隐的情绪,反驳她的上一句话:“*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大小姐,你难道以为她们眼下还会安心回去吗?”

    徐沅已经忍受不了戚中玄,两人都闹成那个样子了。而且她也看过自己姐姐了,戚姩被她们突如其来的打闹吓到了,如今尚在病榻之上,找了几个郎中来都没看好。

    徐沅那么宠爱女儿的一个母亲,定然不会轻易就这么放过。她一定不会乐意同戚中玄回江南的。

    “大小姐,你不是答应过我,说要帮我吗?”戚映珠又接着问。

    慕兰时歪了歪头,静静地凝视着戚映珠,想要看出她的意图。

    她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知道,戚映珠是戚家的养女。可纵然如此,她现在还是依傍在戚家的羽翼之下,她们离开,她又当如何立身?

    除非……

    慕兰时倏然开口:“什么时候帮?”

    戚映珠忽地压过来,双眼澄澈,殷红的薄唇翕张着:“当我,不再是戚家女的时候。”

    不再是戚家女,换言之,和戚家人断绝关系。

    慕兰时容色一敛,冷寂诧异的光闪过她的眼底。

    戚映珠想要和戚家人断绝关系,自己在京中自立门户吗?

    大祁看重亲缘关系,何况这种以门阀世家联结起来的社会?戚映珠想要正常离开戚家,换做平时定然有些难度。毕竟戚氏在江南也是二等世族。

    可是在京城就不一样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徐沅如今还和戚中玄闹掰了,而戚映珠又在此时让自己帮忙。

    ……倘若按照戚映珠的想法来,这几乎是件必成之事。当她不再是戚氏女的时候,她也不用进宫了。

    娘娘当真有手段。

    不过,慕兰时耳畔很快闪过戚映珠此前在玉漱坞前对她置气时说过的一句话:“不久,找到如意乾君后就走。”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袭上心头。

    呵,如意乾君?走?

    慕兰时沉静地看着戚映珠,轻轻道:“你想做什么,兰时都会帮助你。”

    戚映珠眸色亦是一动。

    她看着这位风华无两、举世无双的世家大小姐,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

    是了,她本来上一世同慕兰时的私下接触就少。私下大抵是个深情之人。

    官场上,却仁善不到什么地方去。

    “但是,我们已经结契,你亦是夺走我乾元初。夜的坤泽,”慕兰时声音轻却有力,摩挲她的下巴的力度一下子就加重了,“所以,戚映珠,你同样应该照拂我。”

    又不是只有坤泽一个月才有那么一两次,乾元同样有累人的燎原期。

    戚映珠心头一震。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慕兰时的指腹并不能说上光滑,而是因为长年练武的原因,其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茧,摩挲过下颌的时候,同湿热地逼仄在甬道、在翕合处逗留宛转时,都能给她的身体带来一阵阵的酥麻。

    “你要照拂我。”慕兰时这么说着,俯下头,紧紧地贴在戚映珠的耳侧,故意使着坏,将热气吹向她的耳中。

    戚映珠无端被这迫人的威压惊到。

    她急促地喘息起来,眼睫孱颤。

    喘息声音渐渐变得稠黏,如被打翻了的蜂蜜。

    慕兰时的另外一只手,已经覆了上来,强硬地插。进她张开的指缝,淋淋的潮意席卷而来。

    戚映珠分不清这热意究竟时从手上来的,还是小腹。

    也许都有。

    毕竟她是坤泽,还是和慕兰时已经结契过的坤泽,两人对彼此本来就敏感。

    清幽的兰芷香气和清甜的冷香混杂在一起。

    她无端想起她和慕兰时共同度过的一些日子。

    简短却有力地镌刻进她的人生。

    她眼神迷蒙地趴在她的肩头,面色潮。红地吟哦。

    戚映珠缓缓闭上了眼睛,复又重新睁开。

    想要安身立命,那就必须有所凭依。

    她的亲生母亲离得太远了,不是吗?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也太苦了。

    心里的天平不断摇摆、倾斜。

    最后的最后,她决定答应慕兰时所说的话。

    “当然,”戚映珠吸了吸鼻子,低头觑她那修长的指,“我会照拂你的,毕竟慕大小姐是乾元,现在委屈上了。”

    “那我这个坤泽君倒是应该负责,”戚映珠无谓地笑了一笑,“那你的手可以移开了么?”

    慕兰时挑眉,这才放下收回手。

    她俩方才算是口头许下了一个承诺,直白一点说,那就是为对方纾解。

    ……倒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为。

    想到这里,戚映珠便道:“大小姐,这么和我约定,是想要把我当作外室来养了?”

    她潋滟的杏眼里面含着逗弄的笑。

    慕大小姐出身高贵,年轻力壮,在天下都是一等一的乾元君,和她做情人当然是一件享受的事情。

    没有人会否认这件事。

    “不肯给名分的不是我,”慕兰时笑了,嗓音缱绻温和,“娘娘。”

    她故意将最后的两个字咬得很轻,可是那却是戚映珠一定能够听见的声音。

    戚映珠浑身都在颤抖,像一朵水上的浮萍。

    ——她说什么?她叫她什么?

    ——娘娘。

    虽然早有预料……

    “大小姐,你说什么呢,”戚映珠直接撇开了慕兰时的手,往屋外走去,又特别生硬地抛下了一句话,“我听不懂。”

    慕兰时心底憋着一口气,她低喃着:“你若是听不懂就不会……”

    听不懂就不会这么仓促离开。

    可她并没有扬声,也没有彻底把话说出来。

    她只是静默地看着戚映珠撇下自己走到门前。

    她清楚戚映珠的傲骨。你不等她自己说出来,那你就别想得到什么。

    ——甘愿为一个从未爱过自己的人守一辈子活寡的人,那得有多么强大的内心世界?

    至少两人方才还有承诺,她还要借助她的力量在京城立足,而她还会和履行各自的责任。

    她们会有很多的时间待在一起的。

    恰在这时,“咚咚咚”,门外响起了叩门的声音:“二小姐,二小姐!”

    甚至还有人要过来打断,慕兰时皱了皱眉。

    “觅儿,怎么了?”

    “老爷和夫人过来了……她们说过来看看。”

    慕兰时轻轻挑了一下眉,正巧对上戚映珠看过来的目光。

    她的目光里面带着考究和祈愿。

    “我想我们谈得很好。”慕兰时走过戚映珠的身边时,落下了这么一句话。

    也牵过她的手,而戚映珠没有拒绝。

    甚至是反握了回去,更紧、更深。

    ***

    眼瞧着戚映珠脸上浮着霞红,一脸娇羞女儿模样地和慕兰时一起从房间里面出来时,徐沅和戚中玄两人都噤声了,将本来想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这,这,这是什么?

    她俩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吗?

    戚映珠虽然面露娇羞之色,但大抵也是因为见到亲长才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她的手,如今还和慕兰时的手扣在一起,十指紧扣,一副谁也分不开的样子。

    “父亲,娘亲……”她软软地叫着,“你们过来做什么?”

    慕兰时纤长浓密的眼睫没来由地一颤。

    她方才对她那么凶,说什么也不肯退让、逼急了就躲闪的样子还印在她的脑海里呢。现在呢,却是她紧紧地扣着自己的手,说什么也不肯分开。

    甚至还娇俏毕露地躲在她的身后,应付这两人。

    “老、老夫就是过来看看你们,想知道你们如何了,”戚中玄讷讷地说着,眼睛也没忘记往这俩人相扣得紧紧的手上瞟,“不过看来是老夫多虑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疏朗,显然是因为心中又有了一处着落。

    “你们俩千万要好好相处。”他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句,最后问还问她俩有什么安排。

    徐沅在旁边听着,眸色愈发地沉。

    戚中玄高兴无非是因为慕兰时和戚映珠看起来关系匪浅,没攀上皇家,也抱上了慕家。

    不管是哪一个,对于戚家来说都是高攀——啧啧,凭什么他什么好事都沾了?

    思及此,徐沅也强笑着,同慕兰时和戚映珠道别。

    原是说,慕兰时要离开了,戚映珠说什么也要同她一道走。

    恋爱中的情侣是如此。

    徐沅和戚中玄,都将这两人甜蜜的相处刻进眼底,心知此事几是木已成舟。

    “那就麻烦慕大小姐了……”徐沅柔声,“小女也是第一次来京城,不懂诸多事宜。”

    慕兰时的手仍旧被戚映珠紧紧地扣着,她同样温和答道:“当然,请夫人您放心。”

    徐沅点了一下头。

    等这两人如胶似漆的甜蜜背影消失在尽头后,她方才柔软的目光,霎时间变得狠戾起来。

    她才不会给戚中玄好脸色看呢。等今日映珠回来,她便要认真地求她一求。

    ***

    阿辰早就为这两个人准备好了脚凳。

    她深知作为一个暗卫,不要多管闲事,只是自家主上的手怎么就被那个戚家小姐拉得这么紧呢?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就在小姐还没成年,尚不知乾元坤泽的时候,同为名望的柴家就有个乾元女郎,对她家小姐一见倾心,说定然要等她成亲。

    ……只是遗憾的是两人都成了乾元,而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纵然那柴家女郎乐意,小姐也没这个想法,便因此罢了。

    她侍奉着两人进了车厢。

    一直等到落座,戚映珠这才像是恋恋不舍地松开慕兰时的手。

    她和她的手,早就握出了一手的温暖潮意,湿漉漉。

    “阿辰,我们去西市。”慕兰时吩咐下去。

    阿辰应下:“好嘞小姐,那到了西市,我们去什么地方?”

    “到了再说。”慕兰时淡淡道。

    自家小姐都这么说了,阿辰便没有多问的道理了。

    只是,戚映珠鼓着一双杏眼,颇为怀疑地看着慕兰时。

    两人一起进来的时候,还一起坐下了,如今的距离,照样很近。

    “看我……做什么?”慕兰时狐疑挑眉,“还是说,你改变主意了?”

    “我改变什么主意,我不会改变主意!”戚映珠慢吞吞但口气不小,还别过头去,道,“你把我带去西市,又不告诉我什么去什么地方,万一……”

    慕兰时好奇地问:“万一什么?”

    “万一你把我卖了怎么办,毕竟污了慕大小姐清白,杀人灭口对你来说轻松许多。”

    她说着,双靥又飞上淡淡的红色。

    这完全就是胡说八道。

    但慕兰时只是耸耸肩,“不啊,我才不会把娘娘拿去卖了。”

    她说着,却又靠近了戚映珠的肩头,热气随着兰芷的信香一起逸散,丝丝缕缕涌入戚映珠的鼻腔。

    “毕竟娘娘还要对臣下负责……是不是?”

    戚映珠方才的神气又没了,变得拘谨,但是脸又热着,最后干脆地撞了一下慕兰时的额头,嗔怪她道:“管好你的信香。”

    可她毕竟柔弱一些,不像慕兰时这种皮糙肉厚的,撞完人之后,还揉着自己的额头。

    慕兰时只能在一旁憋笑不止。

    小太后果然怪癖多。

    虽然她现在纠结的点是什么慕兰时无从知晓,但是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她还喜欢她。

    目前到这里也就够了。

    ***

    等马车辚辚地驶过热闹非凡的西市,戚映珠这才知晓,原来慕兰时想要带她来找的是房牙。

    那房牙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为人长袖善舞,慕兰时前世就对她很有印象。

    瞧瞧现在也是。

    她方才还在同别人商谈什么,一瞧见这风度翩翩的女郎下了车要走到她的身边,便心中有了猜测,迎接上来,笑意浓浓地问:“敢问……这位小姐,您想要什么?”

    “我们这里什么样的房子都有……”

    慕兰时眨了眨眼睛:“我就要这西市几处待售的店铺。”

    那房牙大喜过望,眼睛都笑弯成了月牙,连连说:“好,好,好!我这就去给您拿名册过来过目。秋儿,快点招待一下贵客!”

    一童稚的女声立刻回答道:“来啦娘亲!”

    等妇人一走,戚映珠便用手肘碰了碰慕兰时,“你要做什么?”

    慕兰时煞有介事地道:“看不出来么?不是说,要我帮你吗?”

    等那妇人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在慕兰时面前,而慕兰时又非常匠心地选了一些好地段买下后,戚映珠心中漫上了一层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感。

    要和她纠缠不清了。

    妇人笑呵呵地送走了这俩位贵客,告诉她们有空的时候就可以去官府签字画押。只是戚映珠有些别扭地走在后面,正巧和那妇人说上两句话。

    “这位小姐……容我八卦一句,你和那位小姐是不是已经订亲啦?”她笑眯眯地问。

    戚映珠脸色仍浮动着羞赧:“您怎么这么说?”

    那妇人闻言笑得更灿烂,“怎么看出来的便是秘密——哎呀,不过有一点可以直说,适才她望向小姐您的眼睛里,也能看出一二。”

    戚映珠抿抿唇,谢过走了。

    等她一走,妇人就回了身,像同自己的小女说话,也像是喃喃自语:“这还有什么,肯为你花这么多心思和钱,当然是喜欢。”

    钱在哪爱在哪嘛。她活了这么多年,自然通透。

    只是那戴冠的小姐,眼神里面分明还有深沉的爱意。

    妇人哼着小曲儿,正为自己做成了一单大生意快乐着呢,浑不知,在暗处,又有人将她盯上了。

    ***

    回到马车车厢里面之后,慕兰时便把方才收来的契约递给了戚映珠,“适才那房牙也说了,有空的时候就可以去官府签字画押了。既然你现在还是戚家女,之后分家还不方便……”

    她说话时很是正气凛然。

    戚映珠却一直看着慕兰时,慢慢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契约,嘟囔道:“那你给我这么多,还说不是挟恩图报……”

    哪怕是借,哪怕是还,都很麻烦。

    然而慕兰时却很淡然,伸手捻起她鬓发的一角,笑道:“如果不给多一点,戚小姐的经营万一出了点问题,之后怎么养得起我这个外室?”

    外室,又是外室!

    戚映珠听得气鼓鼓,窝火地蹭上来,狠狠地在慕兰时的脖颈处咬了一口,咬完后还愤愤然道:“既然要我养外室,那怎么不多给点?”

    听听,上一句话还怪罪她“给这么多”,接下来就是“怎么不多给点了”。

    善变的女人。

    慕兰时被她咬了一口,有些疼,“嘶”着,又说:“那不成。”

    “为什么不成?”戚映珠恼了,掰着慕兰时的手,挠痒痒似的。

    “给多了,万一你看我不爽了,拿着这些钱又养别的外室去了怎么办?我又玩不过那些女人……”慕兰时仍旧说得煞有介事:“毕竟女人一有钱就变坏,我这么柔弱的女子,也得为自己后半生考虑考虑。”

    女人一有钱就变坏?

    戚映珠气笑了,这次咬了她的耳朵:“那慕大小姐天生从根就是坏的。”

    “……那你就不养我了?”

    “谁、谁说的,你自己瞎想的。”戚映珠别过头,双手撑着下颌,脸颊肉溢出指缝,“养一个外室就够麻烦了,净给我找麻烦。”

    “好吧,是啊,一个就够了。”慕兰时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养的外室竟是京城首富继承人……若是写成话本,想看的人应该不少。”

    戚映珠瞪了她一眼。

    说些什么胡话,无根无据。

    “谁愿意看你……你很重要吗。”她低着头说话,到了后面自己的语气也越来越低。

    似乎连自己都不能说服了,戚映珠后面也闷着头不说话。

    烦死了。重来一世还是会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她掰着手指头,思考自己能从什么地方报复慕兰时。

    哦,她们不是约定好了么?慕兰时的燎原期不是还没来么?

    等她燎原期来了,定然不会轻易给她一个痛快!

    第26章 026

    “那戚小姐觉得,”慕兰时闻言忽觉好笑,慕兰时忽然欺身逼近,兰芷气息裹着热意扑面而来,“兰时重要不重要?”

    她凑得实在是太近了。

    近得可以,让戚映珠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颗粒。

    骤缩的瞳孔里倒映着过分放大的容颜,连对方睫羽投下的蝶影都纤毫毕现。戚映珠屏息后仰,却避不开那寸寸紧逼的眸光,凝脂般的肌肤泛起胭脂色,如同宣纸上晕开的茜草汁。

    戚映珠对她这忽然而至的亲近感到无言,“你……”

    喉间逸出的尾音打着颤,被雕花车窗外漏进的喧闹搅碎。她分明看见那人眼底跳动的促狭,偏生此刻连句完整话都拼凑不出。

    雪白的双靥,绯色愈发显得肉眼可见起来。

    她重要吗?她才不重要呢。

    可真要说不重要呢……

    正想说出这三个字时,慕兰时却仍旧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戚小姐迟迟不答,看来是觉得兰时轻如鸿羽了。”

    她说着,又叹息一声。

    “你……”呵。

    戚映珠索性别过头去,撩了撩鬓发,希图掩盖颈背蔓延而上的热意。

    她大可说她不重要,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可是倘若当真如此率性地说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倚仗、依赖慕兰时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可若是说了她重要……

    真不知道这人又会怎样得意忘形。

    哼。这就是个坑,横竖都逃不过。

    戚映珠气呼呼地鼓起脸颊,“谁要评断慕大小姐!七岁便得‘风神秀彻’之誉的贵人,何须我这等俗人置喙?我戚映珠又不是什么名士!”

    “问我的意见做什么?”

    她这话说得不假。

    只是,慕兰时的心却忽然又漏跳了一拍。

    是,她的确年少成名,年仅七岁时,便被当世名士称许,认为其风神秀彻。

    当今世道便是如此,大家好交游、品题、清议。众人之间的互相品题、共相标榜蔚然成风,普通的士人一旦为名士所赞赏、品题,便如登上龙门,身价倍增。

    而慕兰时呢?七岁就已经做到了。况且她也不是什么普通士人。

    谁能说这样的人不重要?

    “可兰时偏偏想知道您的意见呢?”慕兰时又道。

    她说着,微微压下去的面颊也没有抬起的态势,看来,今日是非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不可了。

    戚映珠无奈,耷拉着眼皮,懒惫而泄气地道:“你重要,你重要成不?”

    嘴上服软了,可她还不解气,非得从什么地方找回来才罢休。

    于是她抬起腿,轻轻踢了一脚慕兰时。

    看她面色稍稍一动,不再以威压态势侧过来,这才容色舒缓。

    于是,戚映珠的嘴角无声地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哼,这还差不多。

    谁叫她一直欺负她?

    慕兰时挨了这一下,也只能耸耸肩,坐回座位上去。

    踢一下又不会怎样,还能活络筋骨。她揉着根本不痛的脚踝,眼底漾开三月春水。

    “慕兰时,我警告你,既然我二人约定,我说了照拂你,那你可就小心些,”戚映珠抬帘下车时,似乎还是愤愤然的样子,明明都已经要走了,却还是转过头来,特意说一句。

    慕兰时失笑,只能说:“好好好,我小心一点……那,兰时送你?”

    戚映珠本想拒绝,可她转瞬间意识到这外面站的是她现在的“家人”,拒绝的话堵在了喉咙中,却没有说出来,而是慢慢地吞了下去,缓缓说:“嗯,很有自觉。”

    “那是,毕竟我是戚小姐养的外室,自觉一点,才能让小姐更多照拂。”

    戚映珠这会儿连剜她一眼的想法都没有用了。

    她只等这人燎原期来了报复她一通。

    ***

    戚中玄没在门口,只有一个徐沅在。

    自等戚映珠跟着慕兰时走了之后,徐沅心头就定下了主意,想要求戚映珠一下。这会儿见慕家的马车回来了,便笑着逢迎上来:“你们两位回来啦?”

    慕兰时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而戚映珠不动声色地接受了母亲这一瞬间的转变。

    多年的养育之情到底算什么呢?

    她和戚家人之间的情谊,只不过是附丽于权力枝干上的菟丝花,看似缠绕紧密,实则无根无基。一旦她失去利用价值,那些平日里被称作“情谊”的丝线,便会瞬间断裂,化为乌有。

    上一世,她跌跌撞撞地弄明白了这个道理。

    是啊,附丽于权力本身并不可靠。是以,她要成为权力本身。

    权力枝头的菟丝花,终是要在寒冬来临前,把自己长成裹着尖刺的忍冬藤。

    戚映珠笑得很是淡然,丝毫看不出一点对自己的埋怨。

    徐沅呆呆地怔在原地,似乎并不明白戚映珠的反应。

    有些怪。

    那仅仅是一种不计前嫌的反应吗?更像是找到了什么更好的东西的不屑。

    她不明白的同时,也有些明白。心里面渐渐地出现了一丝愧怍和担忧。

    光是看她方才和慕兰时一起下马车的时候,那亲密的举止,似乎就能猜到一二了。

    换做是她的话,当然也会自负。

    徐沅生生地吞咽下了一口唾沫,那就这样罢。眼下她在京城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自己就算不要这张老脸,也要求映珠帮忙。

    “外面风大,”戚映珠淡笑着转过身,说给慕兰时听,“感谢大小姐今日的陪伴了。家父把你请来,实在是有些仓促,辛苦你了。”

    慕兰时挑了挑长眉,弯弯唇角,颇自然地回答道:“不辛苦,而且收获颇丰。”

    戚映珠:……

    这人心黑。

    她一定要在此人的燎原期到来的时候,狠狠地折磨她。

    这两人在暗流涌动,徐沅听不懂,但是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这俩人,调情呢。可她们越是甜蜜,徐沅就越是想到自己缠绵病榻上、昏迷了很久很久的女儿。

    ——有个直言不讳的郎中甚至说,她醒来后可能会变傻。是被那日吵架刺激的。

    戚映珠蹙起眉,可慕兰时又开了新的话头:“这次是兰时来府上,下次……也不远,就在谷雨踏春的时候,还希望小姐也能过来。”

    谷雨踏春?戚映珠想了一想。

    这倒是传统节日了,按理来说都会举行个两到三天。像慕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一般都会自己主办一个雅集。

    慕兰时既然主动邀请了她,说不定就有她的考量。

    或是说,她会在这场雅集上,做什么动作。

    她会做什么事情呢?

    戚映珠忽想知道。

    “好。”她答应得爽快利落。若是她像慕兰时一样就好了,可惜她的亲生母亲离她太远。

    而她,又像上一世那样,再次浪掷命运。

    啧,只不过这次留了些退路。她想,倒不如看看,这个负心的女人能做到什么地步。倘若没有如她的愿,到了那个时候,她再做别的打算也不迟。

    慕兰时也笑了:“那兰时就等着。”

    两人的约定十分亲近自然,徐沅站在旁边不远的距离,可是却怎么也插不进去话。

    终于,她等到了自己说话的机会。

    慕兰时笑着道别了,她说自己要送,却被拒绝了。

    “没事的,夫人,外面风大,您可先和映珠一起进去。”她温声劝着。

    徐沅只能继续干笑:“哈哈,行,好……”

    映珠,映珠!这是多么亲密的称呼,这都给她叫上了!

    再看看戚映珠的脸色呢,脸色如常,一看就是因为慕兰时私底下经常这么叫她。

    徐沅眼前闪过很多迹象,不胜枚举。这些种种,全部都加剧了她内心的一个想法。

    不管如何,她得求戚映珠了。

    ***

    戚映珠两世鲜少有这样的感受。

    她的养母,徐沅恭恭敬敬地候在她的身边,小心谨慎。

    上辈子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感受呢?因为徐沅到底性子和戚中玄不合,而戚中玄这样的人,有一就有二,见这边进了皇宫的养女不怎么受宠,也不给家族提供什么帮助,他便动了别的心思。

    ——自己不还是有个大女儿么?

    女儿在他的眼中就这个价值。

    不是自己亲生的,徐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等到了戚姩,她就忍不了了。戚映珠前世听说过她们的事,这也正是她这一世要如此做的原因。

    有时候看狗咬狗不也是乐趣所在么?或许徐沅没直接做什么,但她冷眼旁观,便已是一个帮凶了。

    至于戚姩,似乎更单纯一些。只是不愿意而已。

    戚映珠颇为淡定地走在前面,一句话不说,心情畅快。

    虽然和某个人相处的时候总是会有点下不来台,但是嘛,这个人在别人的面前,还是会把她的面子给足。

    想到这里,戚映珠的心情又变得更好了些,唇角弯弯。

    “映珠。”像是斟酌了许久一般,徐沅缓缓开口,叫了戚映珠一声。

    戚映珠诧异地“啊”了声,却没有转过头。

    这当然不是什么礼貌的举动。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有自己自负的本钱,这一点,徐沅清楚得很。

    她忌惮她。

    可是,她更怨戚中玄。

    “阿娘有一些事想要同你说说,”徐沅鼓足勇气开了口,“我们去详细谈谈好不好?”

    戚映珠淡淡道:“夫人想去什么地方?”

    她叫她“夫人”,而不是“阿娘”。

    徐沅的身躯没来由地一颤,她太清楚这个称呼之后意味着什么了。

    戚映珠,已经不再认她这个娘亲了。

    “就在我的房间罢,”她说着,又补充道,“在我抄起马扎打戚中玄那个房间。”

    这话的暗示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戚映珠挑了挑眉,笑出了声音。

    瞧瞧,她这位冰雪聪明的娘亲,说话就是有意思。

    如今也很有手段。

    要是前一世,她能够对她这个养女再好一些,把这点手段施给她该有多好?

    但是感叹遗憾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戚映珠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答应下来:“好,那我们去商谈。”

    徐沅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映珠心里面还是有她这个阿娘的地位。适才她叫她一声“夫人”,说不定也只是气话而已。

    不管如何,当务之急,就是寻得映珠的帮助!

    ***

    “映珠。”徐沅站在一方木桌之后,拘谨地抱着自己的手。

    她是站着的,可她却为戚映珠拉来了一把太师椅:“你坐。”

    戚映珠道:“阿娘怎么自己不坐?”

    徐沅摇着头,尴尬地笑着说:“映珠,你坐吧。我站着就行。”

    她还捧来了一盏茶,闻了闻气味,是雪芽茶——当年徐沅温情脉脉,细声细气亲自教她烹的第一道茶。

    似是知道对方的想法,戚映珠并未多说什么,拉过了椅子坐下,示意徐沅将茶放下。

    “阿娘,有话可以直说。”甫一落座,戚映珠便问。

    徐沅咬咬牙,心一横,便走上前来,道:“映珠,阿娘想同你说说的,就是这些天来我们在京城遇见的事情。”

    戚映珠显然是知道些什么了,而且她现在有所倚赖,能叫她一声阿娘,那便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说吧。”戚映珠颔首。

    徐沅便说:“你知道,你那父亲戚中玄,待你也不好,小时候他从来都不怎么照顾你,当时把你带回家,也是他想着日后用你高攀。”

    “映珠啊,你且仔细想一想,阿娘说的对不对,他这老匹夫,从来没有认真待过你。当你能够攀上皇家的时候,他想要把你送进宫里面去;如今你和那慕大小姐有了些关系,他便又打起来了别的主意……”

    “你看看,你现在才多少岁,虚岁堪堪过了双十,这么年轻,怎么能去深宫里面守活寡了?”徐沅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你要是进宫去了,就让你那恶心爹舒服了。横竖都让他得利的事情,你愿意做了?”

    大意便是戚某待戚映珠不好,让戚映珠想想,真的要遂了他的愿么?

    “哦,原来是这样啊,”戚映珠唇角漾起弯弧,“没想到阿娘来找映珠,原是想说这件事。”

    “阿娘的话,说得还是很对的,很有道理。”她慢条斯理地拖长着音调,也将如今瑟瑟发抖、心绪不宁的徐沅置于火上,灼烤着。

    徐沅精明的眼睛里面泛着微弱的光。

    “但是,我倒想问一问,当年‘收养’我,真的是‘一时善举’么?”她的语气忽然低沉下来,“还是说,当年‘收养’我的人里面,没有阿娘您?”

    她的收养其实蹊跷。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自己走丢后,便一直寻找,可一直没个着落。上辈子她若非无母族庇佑,也难以到摄政的高位。

    戚映珠的这一番话戳到了徐沅的心窝子,她顿时不说话了,心虚地沉默着。

    而戚映珠*的眼色却是骤然狠厉下来,说:“徐沅,你倒是把自己摘得清楚干净。如今都是戚中玄的错了,就算既往的事情太久远你不记得,那慕兰时的启序宴当日,你们三个人做了什么,难道心里面一点数都没有么?”

    她们三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还有一个哭得泪水模糊的姐姐。三人齐齐上阵,软硬兼施,逼她就范。

    这三个人怎么就没得逞呢?她们当然得逞了。上辈子,规行矩步了一辈子的戚映珠的确听从了她们的话。

    带着满腔的痛苦烂在宫闱里面。

    徐沅被戚映珠训斥得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一句话不敢说。

    “什么事情对你有利,你便支持什么;如今我不入宫了,要你的亲生女儿入宫了,你便支持我了。”戚映珠先哂笑,忽而厉声道,“徐沅,你不是同情我的遭遇,而是害怕你自己的境遇!”

    这话说得振聋发聩,几乎要掀翻徐沅天灵盖那般强冲击。

    徐沅面如土色,嗫嚅着,不停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映珠,你听我说。”

    是啊,她这个女儿,不过几日就攀上了慕府的大小姐,当然很有心机了。那怎么办呢?那她的女儿就要进宫了么?不行,这也万万不可!

    “但是。”戚映珠忽然又轻轻开口了,她轻轻仰起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身躯颤抖的徐沅。

    徐沅紧张地捏着手,吞咽下唾沫,回望过来。

    “你想要让我帮忙,可以,”戚映珠话锋一转,脸上却还带着那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意,“但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戚姩。”

    徐沅脸上还僵硬着适才因为“可以”二字,不自觉浮现出来的笑意。

    可她听到后面一句话时,面色又灰败下去。

    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姩姩?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原谅过你们。”戚映珠方才凛然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几分讥诮:“徐沅,我这么做,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什么有利,我便支持谁。”

    说着,戚映珠站起身来,轻振衣襞。

    她的身量和徐沅齐平,只是气势上压过了太多。

    她同意和徐沅联手,当然不是原谅。

    徐沅值得共情么?似乎是的,嫁给了戚某,生了个女儿。若是按照她的个性,知晓戚姩要被送进宫,可能一早就不会同意,但是有让她家庭美满的法子出现的时候,她还是让步了。

    对,让步了她戚映珠的幸福。当这个法子不再管用的时候,她就要开始为她自己、为她女儿筹谋了。

    为此,徐沅不惜和戚中玄撕破脸,如今低三下四地过来求她戚映珠。

    似乎这是一个她值得原谅的点。可是,倘若她什么都原谅的话,那她受过的苦难就都是值得的。

    她若是原谅,便对不起前世的自己。

    可这京城的风雨啊,并非只是哪家女儿的私怨。

    “我助你,非为原谅,”戚映珠从思绪中回笼,眉眼淡淡字字清绝,“是厌极了这笼中雀的戏码。”

    她大可无视徐沅的请求,而慕兰时那边也会答应她,成婚近在眼前,那进宫守活寡的人便是戚姩了。她受过什么就还什么。

    ……但有些事情并非一定要这么做,就像慕兰时愿意耐心等候一样:她也同样,大可早早与她成婚。

    戚映珠眼睫颤了颤,倏地想起前世亲生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做出这个决定,无非是希望,在这迫人的皇权世家权力倾轧之下,不要再有像她一样的女子受到压迫。

    这世上的金丝笼啊,就该统统熔了铸剑去。

    这事便好在徐沅还有些脾气,她如今又肯来与她联手,定然会闹得满城风雨。而徐氏和戚氏两家实力旗鼓相当,徐家不会坐视自己孩子受辱,而戚家面子上也过不去,这俩家定会反目,不死也掉层皮。

    戚姩呢,她找觅儿看过了,如今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呢。

    而这么一闹,建康戚氏的名声肯定坏了——对此,她相当笃定。

    想到这里,戚映珠的嘴角微微弯起。是啊,她当然要脱离了,这么坏的一个家。若不坏,她再添把火便是。

    听到“厌极了这笼中雀的戏码”时,徐沅面有愧色,低下了头。

    大概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刀不割到自己身上便不知晓疼痛。

    她低头去寻戚映珠的面庞,她的面色同她吐出的字句一样清轫坚定。像河边的苇草,受到冲击会弯下,但绝不会折断。

    其实徐沅算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不然的话也不会无视戚某在外的风流韵事了。更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过是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又和姩姩年纪相当。虽然说着是要将她当作上升的阶梯,但在那些岁月里面,她和戚映珠度过的日子却做不得假。

    映珠牙牙学语,她耐心听着含糊不清的字词;映珠拿不稳犀角梳,她手把手拿捏着捋过她柔嫩的乌发;映珠吃不下饭,她就让奶娘走开自己来哄……

    那些日子犹在眼前,可她更清楚的是,她已经得不到映珠的原谅了。

    “抱歉,映珠,是我对不起你,”她喃喃地说着,“你方才说,我们可以联手……”

    她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下,满面泪痕。

    她再也不会得到女儿的原谅。

    永远。

    她跪着,不知多久。终于,戚映珠开了口:“说你的打算。”

    这是不再想和她继续周旋的意思了!徐沅鼻头发酸,想说什么,可戚映珠似乎无动于衷。

    大抵是知晓自己和映珠最终会陌路,徐沅哽咽后,不再执拗于这个问题上,而是说到了当务之急。

    戚映珠终于应了,颔首道:“是,我们可以联手。”

    徐沅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我的打算便是与那老匹夫和离,带着姩姩离开。不瞒你说,映珠,姩姐姐她本来身子就有些隐病,上次我和那老匹夫吵架似乎是把她吓着了,找了好几个郎中来都看不了……”

    “只能间断性地醒过来,以后恐怕还会坐轮椅。”

    说着,徐沅眼眶又红了。有些事,是不是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呢?

    她不阻止映珠进宫,想借助皇权给她打造精美的金丝笼,反倒作茧自缚。

    一家人都完蛋了。

    戚映珠凝着她:“她是被你们吵架吓得么?倘若如是,你还愿不愿意再揍那人一次?”

    徐沅怔怔,末了,缓缓地苦笑着,字词间也染上了坚定:“愿意。”

    戚映珠笑了。

    “映珠,我要带着姩姩离开,我想你也不愿意待在这戚氏门户下吧?正好建康离京城远,他们要找我们麻烦也找不上,我就想趁着这会儿将事情结束了,你要同我一起走么?”徐沅揉着眼睛,哭着,拿出自己最大诚意。

    这几乎是她所有的考量。

    映珠定然也不想再和建康戚氏一户了,要离开虽然费点心力,但并非做不到。

    “不必,”戚映珠拒绝得果断,“我会自己一个人。”

    自立在这京城之中。

    徐沅诧异望着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女儿就像是大变样了。又或者说,这才是戚映珠本来的面貌。她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些温柔小意全是假的、全是为了迷惑她们。

    只有当前,这凝金冻玉般的面容,才是她的本来面貌。

    表面看起来悄然无波,可实际上里面却涌动着万顷波涛。

    “可是你一个人的话岂不是……”徐沅有些着急地说。

    戚映珠回以如冰雪般淬亮的眼神:“一个人又何妨呢?”

    她自己,便是自己的经纬。

    “这京城的风雨,我自会丈量,”她冷淡地道,声音不辨喜怒,近乎于决绝,“此事之后,恩断义绝。”她说完,泼了桌前的那盏雪芽。

    徐沅跪在地上,只惶然于冰雪般淬亮的目光下——她想起自己教戚映珠写字。

    幼女攥着笔,说的却是:“阿娘,我自己会写‘人’字。”

    第27章 027

    “陛下……药膳时辰到了。”安华躬身拿着药盏,指尖在碗沿不着痕迹地摩挲半圈。殿内龙涎香混着苦涩药气,熏得人喉头发紧。她望着御座上蜷缩的明黄身影,恍然惊觉蟠龙纹竟比帝王的面色更鲜活。

    皇帝岁数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而膝下子女众多,不少人都对那储君之位有所惦记。连这药膳具体喝什么,都有讲究。

    是太女殿下专程叫人准备的。

    皇帝如今虚浮地坐在龙椅上,却没像从前那样直接拿过药膳一饮而尽,他只是拿到鼻腔,嗅了嗅,道:“这实在是太苦了,朕今日就不喝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顿,像失去了鲜润生机的枯叶。于是,这也愈发坚定了安华的想法——倘若真让那年轻的戚氏女进宫承宠,太女殿下这最后一点孝心恐怕都不尽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殿下。

    “说起来,安华,那个,朕的小皇后的事,你去做了么?”皇帝放下药膳,又顿了一会儿,问起了这事。

    这日子真是一天天都过不下去了,他年轻的时候还有些壮志豪情,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得处理自己的这些烂摊子。

    他想长寿。听方士说,这江南的风土好养人,养出来的坤泽若是进了皇宫,他的寿命还能增长。

    所以,他上次南巡到了江南,便指了一个二等世族家里水灵的姑娘。

    ……其实他也没看清那姑娘长什么样,甚至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她就是得进宫来服侍他,不是吗?

    皇帝最近深感自己身体不行,便更把那方士所说的话当了真,催促自己的身边内侍去找。

    但是他最近的记忆实在不好,偶尔想起来了,才能问一嘴。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坐在龙椅上出神。

    安华抿了抿唇,正想说一说时,老皇帝又倏然开口了:“唉,琼儿,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这回他的目光投落在旁边长身玉立的女子身上。

    他叫错人了,他对着的人,不是孟琼,而是孟珚。

    今日这位殿下进宫来探望陛下。

    “父皇,儿臣不是琼姐姐。”孟珚温和地笑着,但却没多靠近老皇帝一步:“儿臣是珚。”

    她仰首时,殿外天光恰好勾勒出锋利下颌,轮廓深邃,不像中原人的面目。

    “……啊,孟珚?”老皇帝听完,迟缓了一下,“哦,是孟珚啊。”

    孟珚眼底闪过一丝厉决。

    “说起来,朕都多日不见你了。你也长得很高嘛……”他喃喃自语,“就是朕都忘记你母亲是谁了。”

    孟珚面上唇角绽出西域葡萄酒般秾艳的笑,烛火淌过她高耸的眉弓,在眼窝处投下些许阴影。

    她想,她这父皇,应当想了许久,才知道这个她是谁吧。毕竟,连“珚”这个名字,都是她自己为自己争取来的。

    兴许是头太晕了,皇帝没有想起来自己要同孟珚说什么,孟珚便提醒安华道:“安大人,您是不是有事呈报陛下?”

    安华这才点一下头:“陛下,奴已去了。”

    皇帝昏昏问:“如何?”

    安华忖度片刻,这才将事用一种委婉周转的话说出来。大意是说戚家女尚可,就是一家人在驿站有些局促,没做好进宫的准备。

    还说她们一家中有人得了咳疾,怕冲撞圣驾。

    皇帝已经连人都分不清楚了,话一长他就绕进去。

    果不其然,老皇帝哼哼两声:“毕竟是江南的二等世族,能有什么派头?算了算了,上次问也没问出什么名堂。唉……朕都忘记那女孩长什么样了。”

    他叹着气,“朕不舒服,你们先下去吧。”

    安华便告礼准备离开,可孟珚却坚持道:“父皇,儿臣今日特来看望您的。”

    她鲜能到皇帝的面前来。

    “朕不舒服。”老皇帝皱眉,挥了挥手,“下去下去,都下去!”

    “父皇……”

    “下去!”

    老皇帝还是如年轻时那么专横,将孟珚的话堵在喉中。

    安华在一旁也不敢吭声。说来诡异,六殿下孟珚的出身在宫中可谓是最差的一个,可她从来没看过六殿下有什么自卑自怯的时刻。

    光是长相就锋芒毕露,端的雪山孤鹰一般的骨相,可笑起来却又秾艳夺目。

    她今日来,是想做什么呢?孟珚见皇帝一直让她走,她说了两遍,也不再坚持。

    出去时,安华没有料到她还会拉了她的手:“安总管,我想知道,你方才和陛下说的是什么?”

    安华念及那神秘的一封信,便打了哈哈,掐头去尾地说了一遭。

    孟珚听完,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似笑非笑道:“您倒是体贴。”

    “只是不知这咳疾,是江南的烟雨太稠,还是京城的刀风太利?”

    安华浑身悚然,急忙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故作镇静地说:“奴也只是个臣子,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这六殿下果然非凡人也。她是哪一派的人呢?又或者是说,她本身就是一派?安华心头惶惶。

    孟珚眼底闪过一缕暗芒。

    她看着安华仓促离去的背影,琢磨着这戚氏女不进宫是谁的手笔。

    ——这死太后不进宫真是太好了。只是,又是谁在做这事呢?

    她的姐妹?兄弟?抑或是……

    她想起那日在雁亭江边所瞧见的一幕。

    自己得抓紧时间了,司徒府即将开始品状核查。那些簪缨世族的小姐公子们,此刻怕正往中正官邸运送诗文集注,而慕兰时这样的贵女,约莫连名刺都无须递,自有祖辈的“灼然二品”荫及琼枝。

    孟珚曾亲眼见着吏部尚书车驾在慕府门前碾出深辙。司徒掌天下贡举,慕氏女方七岁时,中原第一品评家都赞其“风神秀彻”,这般造势,九品中正的铨选流程都不过是她裙边的一缕幽风。

    那人信香又极其珍贵,仕途只能愈发坦荡。

    呵,前世,她也就是在那日,打定主意,偏偏要折了她这根琼枝。

    孟珚走出宫门,碾过地上落花。

    驸马,我们太久没有见面了,不是么?

    ***

    慕兰时喉间忽地泛起一阵痒意,袖中银丝帕尚未抽出,一声喷嚏已然惊破满室檀香。

    惊得捧着箱子的阿辰浑身一震,“主上,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被这寒铁气味冲着了?属下这就命人重铸箱体!”

    慕兰时摇摇头,道:“不,不是。”

    阿辰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继续让慕兰时看这坚固的机巧箱子。

    “无妨。”慕兰时屈指叩了叩箱顶,青铜兽纹在晨光中泛起幽蓝。阿辰忙将机括转到日光最盛处:“您看这暗扣,旋至卯位可启动三重连环锁……”

    慕兰时默不作声听着,一边按照阿辰所说转动机巧开关。

    阿辰毕竟是个多嘴的,顺便好奇地问:“主上,这箱子最是坚固了,便是雷火霹雳也打不开……您上次说要用这箱子装什么把柄?谁的把柄?”

    慕兰时淡淡道:“下半年我便要做官去了,那个时候也有用。”

    阿辰迷惑地看了一眼慕兰时,仔细咀嚼“也”字在这里的作用。

    呃,小姐有告诉过她,上一次用这个箱子是什么时候么?

    可阿辰并没有等到自己想起,门外便传来了叩门的声音,咚咚咚。

    慕兰时眼疾手快地收好了箱子,这才叫人进来。

    不是什么值得让她担心的人,是个在慕府资历很老的许嬷嬷。

    她手上端着一张漆盘,上用黄色绢布覆盖。

    “大小姐,老妪过来给您送些东西。”她笑着。

    慕兰时抬眼:“什么东西?”

    老嬷嬷笑着,将这漆盘放在慕兰时面前的圆桌上,这才拉开了这张绢布,露出里面一瓶瓶的青花瓷瓶,列如北斗。

    “这是平绪膏,”她眼尾都笑出了皱纹,“大小姐不是方启序么?这还没多久,若是遇到燎原期,这东西便可缓解缓解。”

    嗯,这个她当然知道。

    阿辰在旁边虽然低着头,但也不免偷偷打量起小姐用的平绪膏。

    似乎连这外壳都不一样。

    果然,这世家继承人的派头就是狠。

    但接下来的事才是让阿辰吃惊的。

    那老嬷嬷又道:“不过这平绪膏是抑制不了用的……今日老妪过来,也是想问问,大小姐今日有空么?”

    “若是得闲,便可以去启承阁一趟。”

    慕兰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便去吧。”

    阿辰并不甚明白这“启承阁”是什么地方。等她于暗中护送小姐到了这地方后,她才了解。

    原来这是供上等乾元、坤泽纾解各自情。潮。将。至的地方!但这地方又特为世家大族所开,像她家主上身份这么尊贵无匹的人,前几次燎原期可在阁中通过熏香引起、纾解。

    如此,便能使得信香更加强烈、结契更加牢固,亦能强身健体、提升作为乾元君的品阶。

    ***

    马车辚辚地驶过街巷,来到启承阁所在的长街。

    这条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比不得玉漱街的富贵,但胜在人口稠密,四通八达,哪怕争执起来了,转个弯儿就能去官衙。

    马车甫一在启承阁边停下,七八个灰衣杂役热络地与阿辰说话。

    原来这小厮是见了慕兰时马车上的并蒂莲徽记。

    等到慕兰时下车的时候,很快款款走来一女子。女子头发高高束起,用一玉冠扎好,她皮肤白净,似是长久地居住在京中。

    原来她便是这启承阁的主人,人唤“李阁主”。容貌昳丽,面如圆月,笑起来便有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看起来和蔼可亲,特别教人喜欢。

    她歉然地看着慕兰时,道:“慕大小姐亲至,有失远迎。”

    “还请您同我上来吧。”

    慕家人来之前便给她打过招呼,是以她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在楼上包厢单独留了个最好的地给慕兰时。

    虽说慕氏名望,但是她们家通知得仓促,不然的话换做平时,这阁楼都可空出来让给慕大小姐。但是今日不行。

    李阁主本身就是个话痨,带着慕兰时上楼的功夫,便将这番话委婉地告诉了慕兰时,又笑道:“下次慕大小姐什么时候来,今日便可告诉在下。在下定然为您洒扫干净整座楼!”

    慕兰时笑了起来:“承蒙阁主厚爱,只不过兰时不需做这么大费周章的事情。毕竟我就一个人。”

    李阁主闻言也是一笑,没想到这位名动京华的大小姐脾气这么好。须知,在京城之中,有不少家世名望都比不过慕兰时的人,到她们这启承阁来的时候派头却不小。

    洒扫所有房间、服侍的人要焚香沐浴……而这些人进来了也不一定多爱惜,有一次她一个不留神,回来的时候就见到阁中七七八八躺了几个纨绔,多半是吸食五石散吸多了。

    她虽讨厌这些人吸食五石散,却不敢说什么。

    “来吧,这边请。”李阁主殷勤地躬身,为慕兰时打开了包厢的门。

    这包厢极大,里面陈设清雅,古朴文韵,除却应该有的装束之外,多的便是一个大香炉。

    青铜香炉呈三足两耳之态,炉身似莲瓣,层层叠叠,弧度形状优雅。腹处可以清楚地看见,放置香料的空位。

    “虽然在下没能给大小姐提供更宽敞的空间,但在这香料上定然不会轻慢了大小姐!”李阁主随身取出一个香料包,打开后,仔细斟酌着将香料往香炉里面洒。

    她洒得很是匀净。像这种烧给顶级乾元的“南韵乾元薰”,开采于中州极南之地的神秘丛林,那地方终日云雾缭绕,每年所采原料不过寥寥数斤,而且这对开采人也有所要求——须得是最有经验的采猎者,才能得到。

    得到原料后还不能直接使用,还得精细加工,这下能用的只能减半。这香薰料,近年除了黎氏有两个人用过启序之外,便再无人用过了。

    慕兰时自然是配得上的——也不消慕家人多说什么,李阁主自然而然地便给她安排上了。

    在李阁主夸夸其谈的时候,慕兰时一边应答,一边观察这包厢四处。李阁主还是谦虚,因为这地方还是很大——瞧,有一道长长的帘帏,微风浮动掩映间,似乎能看到其后铺陈的拔步床。

    又或者,不止是床?慕兰时眉头轻轻蹙起。

    熏完香就休息。

    “大小姐,您看看,在下给您熏好之后,您便躺在这椅子上休息便可。等会儿熏起来后或许身体会有些胀热,这是燎原期常见的迹象,茶果我也为您准备好了。您若是觉得不好受,便喝一些吃一些,等这香薰料燃尽后,便可以去那边躺一躺……”李阁主殷勤做完之后,抬起身来,指了指那深色帘帏之后。

    慕兰时答应了:“好。”

    李阁主做完这一切后,还按了按额头,似是松缓下,又道:“这层楼没有打扰您的人……毕竟这给乾元启序用的香也挑地点,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大小姐要在这里待到香料燃尽。在下一直在楼下,还请放心。如您需要沐浴,也可告诉在下。”

    慕兰时一一应了,便告谢李阁主。

    李阁主仍旧是笑着说不用谢。她走出去时,锤了锤自己的腰,叹息说这门生意真不好做。

    “今日的贵客可太多了……”

    ***

    等李阁主离开之后,慕兰时回到了躺椅上,感受那南韵乾元熏的味道。

    她闻到到的是兰芷香气。亦即是说,她自己身上的信香。

    烧给乾元的顶级香薰,却是顶级乾元身上的信香味道,这到底没什么不妥的事。

    只是……慕兰时撇了眼过去,看那微风浮动的帘帏背后。

    她闭上眼睛,含了口蜜饯入嘴。

    她上辈子成年后其实很喜欢吃糖,什么味道的糖都喜欢。

    她这爱好,比起那些爱吸食五石散的纨绔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南韵乾元熏的神奇之处慢慢显现。慕兰时只觉全身筋骨都活络起来。胸腔中也有一股隐隐的波涛——燎原期到来的时候,的确是这种感受。

    慕兰时上辈子同样做过这熏香启序之事,只不过那会儿她不能完全掌握。

    可现在呢?大抵是有了经验,她能够很好地抑制掌控、慢慢吸收。顶阶乾元的强大之处便在于此。

    若遇上什么一般的人,甚至光用信香,就能将其制服。

    她阖上眸感受五内的舒畅和隐隐的燎原之势,等时间慢慢地流逝。

    或是,等那帘帏之后的人,自己走出来。

    “还不出来……”慕兰时骤然睁开眼,冷声质问,“需要我焚了这帘子么?”

    明明指尖还沾着蜜饯糖霜,她的声线却清如冷玉,威压迫人。

    那帘子先是没动。

    慕兰时皱起眉,她已披上了衣服——方才太热,她将外裳取了下来。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哗啦”一声,一阵强风吹拂,帘帏掀开。

    孟珚半抬着头,看着自己的衣裙摇摆如涟漪。

    她就和慕兰时隔着的那道帘帏破开时,她腕间的银铃撞碎满室幽香。

    她没有戴蒙面的薄纱,而是将那略具异域风情的脸展现在天光下。

    五官立体堪称完美,一双淡灰色的眼睛向上勾连,像画中的精怪。而又因着是天潢贵胄,又自带了一身通天的气派。

    而她如今如今却穿着单薄的纱衣,露出白皙修长的颈。

    身姿勾勒出柔软丰润的雪白半弧,其上缀着妖冶靡丽的朱砂红梅。唇瓣绯润潋滟,光是在那站着,便教人移不开眼。

    霎时间风止云停。

    慕兰时很轻地挑了一下眉:“……你是何人?”

    看来这位殿下还真是赖上她了。

    一事不成,那就再一事,不是么?

    这的确是孟珚的作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不管是否以身入局。

    今日是她借用熏香启序,这种引发的燎原期更发自本心,是以产生的情感也更热烈。

    孟珚吸了吸鼻子,轻轻撩唇道:“我看乾君一个人在这里,难道不孤独寂寞么?”

    “你上楼的时候,就没有听到那些声音么?”不等慕兰时说话,孟珚又自顾自地开口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向慕兰时。

    她所说的“那些声音”,便是这启承阁中那些乾元坤泽寻欢作乐的声音。有像用慕兰时这般用熏香的,也有直接贪图快意的。

    “叮铃”“叮铃”的声音缀着孟珚的步伐,慕兰时这才发觉,原来她的脚踝栓上了铃铛。

    啧。这事……她们上辈子也不是没做过。

    脚上栓着铃铛,手上也系着铃铛,甚至口中也含衔着铃铛……

    莲步轻移,披散下来的青丝漾出柔软的弧度。

    她的纱衣实在轻薄,能够看清身上所有的曲线峦起,玉柔花软。

    “乾君,我的潮泽期到了——”她这么说着,想要贴近慕兰时。

    慕兰时方才的衣裳还套在身上,并没有完全穿上,孟珚这么一靠近,便轻轻地拨去了她的外裳。

    狐狸一般的双眼泪莹莹地看着她。

    “您方才上来的时候不曾听见么?”她说着,又勾唇笑起来,双臂轻轻张开,扑向人的怀抱。

    纱衣的腰带也被她顺势解了。

    空气中缠绵着一股浓艳的花香味道。

    她的确是潮泽期来了。

    上一世,至少在慕兰时在的时候,她都会允许慕兰时为她纾解。

    后来慕兰时死了,孟珚发泄式地找了许多乾元,可她一闻到她们的气味就恶心,更别说让她们碰她。

    是以,之后慕兰时后来在她身上留下的标记,一直到她死,也不曾消去。

    既然都能重来一次,不如她们这次就好好过吧——在生命的末尾,孟珚认清了这个事实。

    她的确还喜欢慕兰时。同时,她们也是彼此的最佳选择。

    她想,她这次会成为皇帝,而慕兰时便可做她的皇后。她们两人,便是皇权与世家最好的结合典范。

    那当然无往不利。

    纱衣一瞬滑落,露出圆润玉白的肩头。

    孟珚想吻上慕兰时的耳垂。

    那么莹润,可爱。

    只是身躯方贴上来的刹那,慕兰时按住了她圆润的肩头。

    她垂眸,那只修长漂亮的手落入她的视线之中——慕兰时的确哪哪生得都好,她当然无法忘记,自己是怎样,在这只手下震颤,流下欢愉餍足的眼泪。

    求她标记她。

    ……

    前世今生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孟珚克制自己唤她“兰时”的冲动,可那圆润的指尖只是轻轻点过了她的肩。

    慕兰时的声音低沉,道:“姑娘潮泽期来了,就得注意一下了。毕竟……”

    这启承阁里面是有些大胆的乾元坤泽在这里求爱寻欢,缠。绵吟。哦不绝于耳。

    “幸好你碰见的是我。”慕兰时笑了笑,收回手:“我可以帮你,这个拿好。”

    言罢,她径直略过了孟珚,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孟珚愣愣地站在原地,回味着方才慕兰时的手指擦过她肩头、掠过她鬓发留下的酥麻愉悦。

    她身上还带着她淡淡的兰芷香气。

    ……可是,她居然离开了她?对她现在这副模样,居然能无动于衷?

    前世慕兰时为救她夜闯宫阙,彼时这双手撕开三重罗帐时染满了鲜血,此时此刻却连她颈间薄汗都不肯沾染!

    孟珚愕然低下头时,看清了慕兰时刚刚塞进她掌中的东西。

    一个玉白的瓷瓶。

    大抵是平绪膏。

    平绪膏?!她给她这东西,又说幸好遇见的是她。

    是啊,碰见的人是她,所以才会给她平绪膏所以不会伤害她么?

    一种失控的感觉骤然袭上了她的心头。

    是什么呢?可慕兰时从来不会这样对她。只要孟珚一有什么问题,哪怕她遇见再大的事情都会放下,都会匆匆离开官署回来见她。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部都黏在她身边。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留恋、甚至有些轻蔑地撇过她呢?

    她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绊着。她想起那日所见。

    悸动、酸涩,还有说不清楚的嫉妒。

    她捏着纱衣的衣摆,恍然间无法这种体味这种情感。

    “珰”的一声,瓷瓶滚落破裂,连带着她滑落的纱衣一并,滚落在地。

    有什么东西碎了泰半,但不只是瓷瓶。

    “慕相……一定要这样么?”她低低地笑着,声音近似呢喃自语。

    ***

    慕兰时离开了这里,下了楼。

    李阁主掐着时间看呢,并没有料到下来的人会是慕兰时,诧异地问道:“慕大小姐,您好了吗?”*

    慕兰时轻轻颔首:“好了,我吸收得快。”

    李阁主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毕竟慕家世代簪缨,除了拿钱堆出来优秀,这子孙也是代代优选,何况是慕兰时这家主一宗的呢?对于她的优秀,李阁主并不奇怪。

    于是她又改口说:“那我上去收拾一下……”

    慕兰时眼前忽然出现孟珚方才的模样。

    她临走的时候似乎听见了瓷瓶破碎的声音。

    想到这里,慕兰时淡淡道:“等会儿——”

    李阁主正诧异想问时,近处屏风后面便传来一人金石击节般脆亮的笑语:“噫,萍踪何幸!这位是谁,竟让黎某在这里碰见了慕大小姐!”

    这声音慕兰时很是熟悉。不是别人,正是黎三小姐黎宴芳。

    她为人洒脱不羁,私底下出来,既不戴冠也不配簪,只是随便披散了发,褒衣博带、爽朗不凡。

    她的才华同样出众、名声显赫。

    她还生得更为白净一些,高眉薄唇,也是同样受人喜欢的长相。

    不管是黎氏有意宣扬还是如何,总之,在她们各自成年为官不久后,坊间便有了“一时兰芳”的美谈。

    “黎三小姐。”慕兰时微怔,行了个礼。

    黎宴芳哈哈大笑,走过来便拍她的肩膀:“我此前一直想来拜访拜访你,却不知道找什么理由。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慕氏和黎氏虽然都是如今的望族,但是本质并不相同。

    慕家百年门庭,渊源长太多了。黎氏则是近几十年因为从龙有功兴起的豪族。

    “慕大小姐来这里是为了启序香薰么?”黎宴芳很快就想到了。

    慕家家规家训甚严,若非为了启序香薰,想必慕兰时定然不会到启承阁来。毕竟这里还有些寻欢作乐的人呢,保不齐就有人赖上大小姐怎么办?

    她此前就听说过,慕兰时小时候学别人的样子缀了香囊,被她母亲骂了一顿。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严苛!

    这慕大司徒还真是刻板。

    “正是,”慕兰时语气淡淡,她笑着说,“兰时刚刚用完,正打算走。”

    黎宴芳看起来的确很想同她亲近:唇齿间的呼唤含着三分亲昵七分戒慎,倒真像棋逢对手的平辈相交。

    可她们之间并未落过几招像样的胜负手。

    前世慕兰时被褫夺官职时,孟珚等人还忌惮黎宴芳,害怕她突然返京为慕兰时讨回公道。不过让她们虚惊一场的是,时外任的黎宴芳却没有回京:

    没有人掀翻白玉阶前既定的终局。

    直到慕兰时死后,黎宴芳还尝试寻找过她的骸骨,不曾找到,照样年年为她上坟祭奠,为她坟前泼一壶清酒——这些,都是慕兰时作为孤魂野鬼游荡时看到的景象。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考量。

    前世的记忆涌现后,慕兰时不禁唏嘘。

    赌上合族命运来为她翻案,确实是一桩不知结局的豪赌。黎宴芳赌不起,所以与她撇清干系——至少没像那落井下石的梁家一样,慕兰时了然。

    可正是因为这不知结局的豪赌,有人为她的坚守才更有意义。

    慕兰时眼前闪过另外一道身影。

    “唉,这么快?”黎宴芳蹙眉,“不要吧,这样,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来,慕大小姐,和我到楼上来。观蝶,给我平时喜欢的那地儿再搭个椅子,给慕大小姐准备准备。”

    李阁主听见叫她,立马点头:“好好好,这就去。”

    她热络地拉着慕兰时往楼上走,一边碎碎念叨:“这启承阁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风景还挺好的,特别是我选的那个包厢,到时候你到了就知道了。”

    “只是……”

    她方这么说着,两人的耳畔便涌入了一些让人脸红耳热的话语。

    两人同时心知肚明地闭嘴了。

    毕竟是开给她们世家的地儿,有些纨绔在这里寻欢作乐李阁主也拦不住。

    毕竟,李阁主这么年轻,没点人襄助,实在难做下去。

    ***

    两人上了楼坐好。

    黎宴芳很好奇地问慕兰时近日情况,又说自己这当官一年没啥意思,只期待她来陪她。

    “我在这御史台做着一点不自在……”黎宴芳叹了口气,又嬉笑骂道,“那些老棺材瓤子,看我不顺眼得很,说我年轻冒失,又想借机参我!”

    其实就是没跟着她们站队罢了。

    如今龙体抱恙,各位皇子王孙都对那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呢。没办法,谁叫东宫有些不入陛下的眼呢?

    这对父女还能偏偏杠上——陛下如今身体抱恙,眼下正是太女监国,而陛下又忌惮这嫡长女,虽然说让她监国,却又找了不少臣子说是辅助实则抑制她。

    除此之外,陛下膝下子女众多,外面还有个异姓王赵王看着,这怎么站队又是一件难事。

    慕兰时看似认真地听着,偶尔给出一点见解。

    上辈子她还有些忌惮,这辈子便轻松多了。那些人的把柄,在她的脑海里面挥之不去。

    她先拿皇帝身前的那个内侍安华开了刀,前两日,她刚收到了她的回信——当然,安华不能直接给她回信,只是通过飞鸟为信。

    总之,戚映珠进宫的事能再缓一缓了。甚至,搁置。

    只是不知道她那边如何了?慕兰时正想着呢,方才还对官场之事夸夸其谈的黎宴芳换了话题。

    “哎呀,不说这些事了,”黎宴芳忽道,推开了窗,指着下面如织的人群说,“我来讲些八卦。兰时,你想听么?”

    慕兰时很配合:“想。”

    她不配合,她也要讲。

    “你可知晓建康戚氏么?”黎宴芳左顾右盼了下,这才嚼起舌根来,“那个老东西才真该被参!听说带着家眷大老远地从江南到京城来,出发前答应得好好的是带家人来游玩,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慕兰时问。

    黎宴芳的表情忽然变得忍俊不禁:“结果是那老头在京中养了房外室,自己全家带来居然是为了看外室!这可惹恼了那徐夫人,如今都闹到官衙了!”

    “这事据说连我姑姑都知晓了……”她说着,脸上戏谑之意明显。

    她姑姑乃是当朝司隶校尉,监察百官,而这戚中玄此前还领了个职位,故而也确实该管。

    官员私德有亏,这事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就看这事能闹多大。

    ……这便是戚映珠的打算么?慕兰时想。

    接着,她又不动声色地问黎宴芳:“那怎么办?”

    黎宴芳耸耸肩:“那徐夫人说是不想和那老头过了呗,和离啊,要带着她的女儿改姓回自己家去!你看,我们这个地方的朝向不正是官衙,好多人看热闹呢!”

    慕兰时眼皮轻轻一掀。

    本想循着黎宴芳的手指所指,却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抹亮色身影。

    那女子戴着兜帽,但那琥珀一般的清瞳,慕兰时无论如何都认得出来——

    戚映珠。

    她在这里?

    慕兰时怔怔,本来很放松,毕竟徐沅闹事她也得过来看着情况。

    可很快慕兰时便发觉了不对的地方。

    ……戚映珠发现她在,启承阁。

    这地方虽然入场贵,但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常人又不晓这乾元启序熏香之事,只知道她们这些富人爱过来滥。交搞一夜情。

    慕兰时忽然想起,她俩之前各退一步,立下的约定。

    她说,她们要互相照拂。

    言外之意明显,无非就是互相帮衬着度过燎原期、潮泽期。她们甚至还互相戏称对方是自己的“外室”。

    但,慕兰时跑到了这种地方来坐着。

    “不过呢,我看这事特别有戏。你知道我姑姑是太女那一派的,太女殿下正觉得自己几个手足碍事呢,想找点机会立威,你说这戚家老头不是往人家刀口上面撞么?”

    “据说那徐夫人把那老头的外室都揪出来了,如今一并带着,说不和离就大家一起去死……只不过那老东西现在就在当缩头乌龟,一连几日都找不见人!”

    慕兰时嘴角不可自抑地抽了下。

    偏偏,偏偏黎宴芳嘴上还说着什么“外室”。

    慕兰时有些心虚地抬眼继续往下望。

    她没有看错。

    那人的确是戚映珠。

    戚映珠似是意外慕兰时在这里,方才眼底还闪过一缕惊喜,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呵、呵。

    在慕兰时第二次望过来的时候,戚映珠转过了身。

    黎宴芳正说得津津有味呢,却见慕兰时倏然一下站了起来,她惊得闭了嘴,奇怪问道:“慕大小姐,怎么起来了?”

    慕兰时面色凝重地道:“兰时忽然想起有些事不曾处理……这样吧,黎姊,下次兰时必定登门拜访。谢谢你今日的款待。”

    “啊?登门拜访?好好好,随时都可以啊!”黎宴芳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或者我来找你也行,你什么时候在家?”

    “都行。”慕兰时仓促间抛下这句话,更让黎宴芳无助。

    她摸着自己的下颌,苦苦思索自己方才的话中是不是哪里得罪慕兰时了。

    难道是外室?

    可这位大小姐如今才方成年,要是养外室,她那个因为戴香囊就打人的母亲不把她撕了不成?

    那自己又是什么地方得罪慕兰时了?

    黎宴芳想不通,可再往楼下看时,却看见慕兰时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群里,似是缀在方才她们见过的一位女子身后。

    第28章 028

    过来看热闹的人很多,而慕兰时又长得出挑,她往哪里一站,都是万众瞩目——这妖孽偏生要在脂粉堆里穿得素净,倒比满楼红袖更招眼。

    她竟还好意思下来拉她!

    戚映珠甩开被勾住的袖角,兜帽边缘兔毛簌簌颤动,嫌弃道:“我不和你站一块。”

    慕兰时哑然:“为什么?我马上就下来了。”

    她在解释给她听呢。

    说看到她了,马上就下楼来见她了。

    二人一前一后散在热闹喧嚷的人群之中。

    戚映珠不回头,只闷闷地道:“你也知道你上了楼。”

    慕兰时微怔,心道自己方才的猜测果然不假。戚映珠一看到她在启承阁,就开始东想西想了。

    这事算是她理亏。毕竟她才和戚映珠约定好,要互相照拂。

    “也不知道慕大小姐和我约定有什么用,”戚映珠仍旧一往无前地走着,“反正自己有办法,办法多的是……”

    “一般的用来抑制燎原期的药物配不上大小姐,况且大小姐哪里需要什么平绪膏?”

    慕兰时被她这么劈头盖脸的一数落,自知理亏地跟在后面。

    她先宽慰道:“你先听我说。”

    然而戚映珠就是脚步不停,一直走在前面,一边碎碎念叨:“你厉害,走到哪别人就看到哪,这往启承阁那种腌臜地方一去,便有坤泽君巴巴地上来了罢……”

    戚映珠戴着兜帽,闷头走在前面;而慕兰时又在后面紧跟不舍,这一看就大有故事,而这两位女子光看身形也是一对璧人,竟然吸引来了更多的目光。

    “那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了,怎么办?”慕兰时问,“你再不停,你等会儿来看的热闹都没得看了,全来看你了。”

    戚映珠一往无前的劲头终于停下来了,她跺了跺脚。

    慕兰时莞尔,说:“正好这近处有一个我家的茶肆。”

    戚映珠冷冷道:“哪里都有你家的地产。”

    这话倒是不假,可戚映珠的话语中又有几分揶揄。

    慕兰时颇为自然地接过了:“是啊,倘若不多做点生意出来,万一有人不想要我这个外室怎么办呢?”

    “毕竟现在我就觉得有些不妙……你说是不是?”

    好想堵了这人嘴巴。

    戚映珠感觉自己更闷了,这时候她忽觉掌中有东西推来。

    疑惑低眉,看清楚了却是一颗糖。

    “薄荷糖,娘娘可消消暑气。”

    如今还不到炎夏,哪需要消夏?

    “这点糖怕是压不住我的火气,”戚映珠斜睨她一眼说,“得开个铺子才能解。”

    慕兰时讶然问:“开什么铺子?”

    “开家棺材铺,就在这里——”戚映珠长指遥遥,方向正是启承阁的对面!

    慕兰时忽地心虚:“……给谁准备的?”

    “给慕大小姐的烂桃花!”

    这真是醋翻了。

    ***

    “劳驾让让。”跑堂娘子捧着新焙的龙井正要上楼,忽见门帘被玉竹扇柄挑开。慕兰时鸦青色交领袍上沾着柳絮,腰间蹀躞带扣得齐整,一副风采卓然的模样。

    这人怎么感觉有几分眼熟呢?跑堂娘子心生疑窦,捧着龙井都忘记往楼上去了。

    她迟疑了片刻,道:“客官,两位吗?”

    一路上,戚映珠从之前的一往无前,变成了走在她的左右。

    嘶,这位小姐看起来似乎颇为眼熟,但是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了。

    慕兰时表情淡淡,从袖中摸出一道令牌,上面镌刻了个“时”字。

    “啊!是、是大小姐!”跑堂娘子浑身一悚,连连说,“小的愚昧,有眼无珠……”

    哎哟,今天是什么风,把大小姐都给吹来了?而大小姐旁边跟着的这位女子又是谁?

    算了,这并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情。

    “安排个包厢。”慕兰时说。

    话音未落,戚映珠忽将兜帽掀开半寸,春雨洗过的天光落进她眸中,眼下淡青衬得唇上咬痕愈发艳红,突然开口,补充了一句:“要靠窗的。”

    跑堂娘子诧异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清丽女子。

    这声音似乎不是很乐意啊?而且,怎么还对着她发号施令呢?

    可诡异的是,大小姐居然接过了话:“对,靠窗的,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跑堂娘子压了压刚刚皱起来的眉毛,平息疑惑。

    “了解了,那就西厢第三间吧,恰好可以看完街上的风景!二位请跟我来,”跑堂娘子殷勤指路,一边说,“贵人仔细脚下,我们这方打扫过。”

    等跑堂娘子走了之后,慕兰时都还能听见戚映珠小声的嘀咕。

    她没仔细听,不过猜也能猜到。

    大概就是些“就算怎么做我也不会给好脸色”的话吧。

    毕竟是少主亲临,跑堂娘子不敢怠慢,给她俩安排好之后,又送来了瓜果茶点,殷勤过后自觉离开了。

    西厢房推开便是满窗新绿,临都的春色淌进来染透了青瓷茶盏。戚映珠却偏拣背光的乌木椅坐下,气鼓鼓不同慕兰时说话。

    慕兰时斟茶的手顿了顿,雨前龙井的雾气漫过她蹙起的眉:“非要坐风口?”

    跑堂娘子没走的时候,慕兰时稳坐钓鱼台一般,八风不动,自觉选了戚映珠对面的位置坐下。

    等她走了,慕兰时便准备起身,可戚映珠却将头撇得更过去了。

    ——起来便起来,又不是谁长得高谁有理。

    腮帮子气得不自觉鼓起。

    “妻主怎么不搭理兰时?”慕兰时看她这么皱巴着一张小脸,逗她玩。

    听闻“妻主”二字,戚映珠双靥乍然浮上了绯红。

    这个女的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称呼?

    妻主,妻主……

    哼。说不定她另外一个亲长就是这么叫她生母的!

    不对不对,慕兰时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慕湄对此很严格……

    戚映珠拧着眉,仍旧不搭理慕兰时,细微地哼哼着看窗外人潮,就是不肯回头看慕兰时。

    “真不说?”慕兰时做出一副非常苦恼的样子,俯首往戚映珠的肩膀上靠,“妻主上次不还是和兰时约好了,说要互相照拂么?”

    她说的时候,颇具恶意地吹着热气。戚映珠的耳朵最经不起逗弄,吹一吹就红了,还不需要揉。

    “你还需要我照拂?去找那启承阁里面的人照拂你啊,”戚映珠烦躁开口,“都不用开口,慕大小姐往那里一站,便自成一道风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全部扑上来了……”

    看来是真生气了,所以才会这么口不择言。

    不三不四的人。慕兰时忍俊不禁,不过她转念一想,要是她的话,大概也会这样对自己的,情敌。

    慕兰时耐心解释道:“不是,没有那种人往我身上扑……你听我说。”

    “不听。”

    慕兰时轻轻地咂砸嘴。可以,够蛮横。

    不愧是妻主对外室的态度。

    她想自己也足够低头了,戚映珠却还是要等她再低下头一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倘若前世有这样说开的机会就好了。但是正因为前世没有这种机会,慕兰时才会更珍重。

    “一句都不听吗?”慕兰时故意软下嗓音,特地带了几分糯。

    像在可怜巴巴地撒娇。

    戚映珠的心像是被羽毛扫了下,慢吞吞道:“就一句。”

    这就同意了。

    慕兰时笑了,更贴近她的耳朵,热气熏得身边人不断战栗,一边说道:“我是被我娘叫去熏香的,这是给乾元启序用的辅助之物……她们在那里做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

    戚映珠浑身一激灵,却也不动手拍她,只冷冷道:“我又不是不知道。”

    她当太后也当了那么多年,什么事情不知道?虽然她早已过了至韶熏香的年纪,但皇室中的小孩,同样要做这样的事。

    戚映珠感受着肩颈处压来的重量,沉甸甸。

    “那你知道还怪我?”慕兰时唏嘘地叹气,“不过没关系,只要妻主高兴,兰时做什么都可以。”

    “虽然妻主才答应兰时,说好的要照拂兰时的燎原期……”

    戚映珠:?

    有病?

    戚映珠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了,径直拿头撞慕兰时的脸颊:“那你没发作啊。”

    “可有人发作了啊,”慕兰时说着,方才迟迟未动的手又缠了上来,搂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身,“醋坛子翻了,难道不是一种发作?”

    啧。又中这人的诡计了!

    戚映珠被她脸蹭上来。

    “妻主,妻主……”慕兰时低低地谑笑着叫她,“让兰时也坐一坐好不好?”

    不、要、脸。

    话说完的时候,就已经托住她臀根的软肉,立时抱了她起来。

    然后再再分开她的腿|根,让她跨坐在她的身上。

    不管是动作进行时,还是已经进行完毕之后,这动作都让戚映珠颇为害羞。

    她怎么能让她这么坐在她的腿上呢!

    “妻主还是一般般好,让兰时坐了,还坐兰时身上。”她笑着,捻她耳朵。

    “……你放我下来,别这样,”戚映珠害羞惨了,一直埋头往慕兰时的胸前靠,“这里这么多人,万一有人看到我们怎么办?”

    话音未落便觉腰间软肉被掐,慕兰时故意托着她往窗边光亮处挪了半寸。雕花木窗外春樱纷扬,却不及怀中人眼尾晕开的胭脂色旖旎。

    从慕兰时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那蜷缩着的纤长乌睫,缀在那双杏眼上。

    是了,戚映珠的眼睛是那种杏眼,外眦角较钝,像兔子一样,圆润、灵动。

    而今她羞得脸红往她怀里钻……

    确实像一只羞涩的兔子。

    “没事,反正她们只看得见我,又看不见妻主。”慕兰时煞有介事地点着头,“等下兰时的燎原期来了,也是兰时自己丢人不是?”

    她说着,一边揉弄过柔软贴合处,“兰时说得对吗?”

    虽然戚映珠死倔不和她结婚成亲,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嘛……也不是不可以。

    明明戚映珠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而慕兰时却叫她“妻主”,看她脸红的样子真有意思。

    跨坐在腿上真的是一个很大胆、很暧昧的举动。

    虽然她俩什么事都做了,可在光天化日、街边窗口这样坐,戚映珠还是颇觉难为情,她小声掐了慕兰时身上回去,质问她说:“既然这样,怎样才肯放本妻主下来?”

    哟。这么快就承认了?

    慕兰时挑眉,不过她又转念一想,戚映珠眼下若是连“妻主”这个称号都不承认的话,那她便被吃得死死的。

    “妻主觉得呢?”

    跨坐的那个地方,因为布料摩挲,带起一阵阵酥麻的痒意、甚至说,水意。

    而慕兰时又托得不算是稳,戚映珠还只能自己亲自动手抱着她,才能让自己彻底稳固下来。

    “我觉得?”戚映珠气呼呼地蹭在慕兰时脖颈间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能怎样,亲你一口?”

    慕兰时觉得这当真是个好主意:“可以先亲。”

    哼。这人毕竟很香,亲一下也不会有什么。亲就亲。

    戚映珠这么想着,便扬起了脖子,贴着她的下颌,细细地、轻柔地含住她的唇。

    这回是她主动亲慕兰时的——可这也暴露了一个事情,她并不擅于此道。

    亲,怎么亲呢?

    吸吮,还是**?她不明白。只能按着自己的方式随便乱亲一通,胡乱完成了给慕兰时答应过的“亲你一口”就算结束。

    她生涩的唇舌像初探花蕊的幼蝶,时而轻啄唇角,时而逡巡不去。慕兰时喉间溢出叹息。

    亲的时间比较长,亲的时候也比较着急。

    可是,慕兰时却一直没有什么抗拒的反应。

    ……只要是戚映珠对她做的,她都愿意。

    笨拙还是有技巧都无妨。

    “小君好会亲。”慕兰时笑着,上挑的凤眸里面浸润出来几滴湿润的泪意,她更用力地扶住戚映珠的腰肢。

    小君,同细君一样,是对妻子的爱称。当然,这也许太文雅了些,其实对于戚映珠,慕兰时偶会想到别的称呼……

    戚映珠的身量也许不够。

    于是她托举着她向上,而她也适时地低下头。

    让她或细密、或肆意地亲吻她的双唇。

    怎样都好。

    窗外忽有雀儿掠过,衔走半截破碎的嘤咛。

    戚映珠终于松开了慕兰时的唇,两人在这场不甚娴熟的亲吻中,都把唇染得红艳靡丽。

    “谁准你叫我小君的……”她颇怀不满地抱怨着,像嗔怪的撒娇,“一点都没有做我外室的自觉。”

    她虽然口中这么说着,手却还颇为留恋地停在慕兰时垂下来的乌发上。

    在尾指缠了三匝,不肯放。

    慕兰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露声色地笑了笑:“好,好,好。怪我没有自觉,可小君也没有什么章法。”

    逗她逗一会儿也便罢了,慕兰时将人托着,重新转了方向,用脚踩了旁边的机巧开关,窗帘竟然猛地一收缩,只留一个足让她们往外看的缝隙。

    “小君来看什么呢?”拉上了窗帘,却不代表慕兰时便要将人松开了。

    她就这样将人锢着,热气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戚映珠的脖颈。

    可她也没能坏心气地吹多久,戚映珠似是不安于她这样对她。

    慕兰时倏然觉得她前襟一凉,原是不知何时戚映珠将其解开,愤恨地舔舐或是咬着。

    嗯嗯,毕竟兔子急了就是会咬人的。

    等她咬够的时候,恐怕来不及了。

    “小君当心,别因为啃人误了盯梢……”慕兰时笑着,胸腔闷笑。

    她说着,自己都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戚映珠的动作这才稍稍停下,稍显烦闷地盯她一眼:“谁说啃你是大事了?”

    充其量不过是她的消遣!

    “徐沅要和那老头和离,那你什么时候动手?”

    戚映珠扬了扬脖子,手指向楼下,道:“喏,我不正是要来看么?谁让你不守……才让我没看到的。”

    不守什么呢?戚映珠已经习惯这样坐在慕兰时身上,没什么动静,只是闷哼。

    因着想不出来指责慕兰时什么话,戚映珠便很快地带过了不守之后的话。

    可慕兰时偏偏要拿这个做文章:“不守什么?不守妇道,还是不守乾规?还是说我这个当外室的没遂妻主的愿?”

    “慕兰时……你闭嘴!”戚映珠恼了,生气地想去捂她这坏嘴巴,却听得门口传来“咚咚”的叩门声音,是掌柜的声音。

    一道轻灵的女声传来:“贵人,新蒸的梨花酥来了!”

    慕兰时和戚映珠暧昧的动作同时一停,慕兰时咳了咳,朗声道:“赏给街口乞儿。”声线平稳如常,唯有尾音泄露一丝情动的沙哑。

    “呃,”掌柜愣了愣,“好。”

    唉,赏便赏。

    ***

    雕花木窗支起三寸缝隙,戚映珠指尖勾着慕兰时的手指把玩。

    慕兰时定定地看戚映珠的清丽容颜,不禁有些出神。

    别看她和戚映珠斗嘴斗得欢,实际上,她也只能这种地方占一点她的便宜了。

    戚映珠没有告诉过她更多的安排。

    她只说,她帮她立足。

    可是,倘若她不帮她立足会怎样呢?她别的后手是什么呢?这些都是慕兰时想要知道的。

    闹到官衙之后呢?光凭一房外室,可以是可以,就怕上面的人息事宁人。

    楼下的嘈杂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慕兰时心头疑窦愈发地多了起来。

    “小君,可告诉兰时,”慕兰时忽然低下头,含住戚映珠的把玩她手指的手,濡湿的感觉变多,吞后再吐,“这徐夫人要闹个什么名堂出来么?”

    ***

    “苍天啊!老天娘啊!”徐沅大着嗓门,涕泗横流地哭在青龙大街上:“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啊?”

    她穿的本来还是华贵的衣裳,但上面却不知道沾染了什么东西,似是被春雨打湿后未干,湿漉漉地贴着,一如她的鬓发一般。

    围观的人群早就聚了个七七八八,这位夫人已经是第三次来闹了。

    “戚中玄,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在外面养了一房外室。你以为我们在建康,离临都远,你就这样为所欲为、为非作歹……当年指婚的时候,你爹说过什么你是不是都忘记了?”

    “现在你跑了,跑去和那外室待在一起,连家都不回了!我和我女儿就这么可怜地在家里面!”她喊声震天,引得众人侧目,“女儿生病了你也不回来,本来我还苦苦期待你回来。”

    围观群众对此指指点点,有的才来,搞不清情况:“发生什么情况了?怎么了?这个女人是谁?”

    有人悉心解答道,说这女子是建康徐氏的千金,此前嫁给了戚中玄。两人的婚姻是平娶平嫁,但是徐沅当时比较爱戚中玄,就这样过了。

    “但是现在我对他死心了!这个贱男人!”徐沅破口大骂,“他现在跟个懦夫似的,躲着不肯出来!所以我要来找官府讨回一个公道!”

    徐沅声音不小,而她又声泪俱下,一下子便吸引了围观路人的同情。况且,她也不是第一天在这里闹腾了,大家都有印象了。

    “那,徐……徐夫人,你家那人去什么地方了?”有个人探出了一个脑袋,问她。

    徐沅抹了一把眼泪:“我也正是想找这个懦夫去什么地方呢,我就是找不到他去什么地方了,所以想来官衙求助呢!”

    哼,今日不过是给这老匹夫一个下马威!料他也不敢出来!

    他不出来正合她的心意。指不定,他现在还陷在那个女人的温柔乡里!

    呵,可他定然想不到那女人的真正背景何等凶险!

    既然如此,那她也不介意将这篓子捅更大。

    近处茶肆上,慕兰时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她伸手梳理着戚映珠的发,淡淡的桂花香自她的发尾漫延出来。

    戚映珠倏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一双潋滟薄光的杏眼直直地望进慕兰时的眼睛:“兰时。”

    她叫她什么,兰时?

    这女人方才哼哼唧唧就对她抱着她死活不愿意,怎么现在还甜腻腻叫她“兰时”了?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慕兰时颇为警觉地抬眸:“怎么了,映珠?”

    戚映珠眼底微光闪过,她倒是学得很快。

    只是,看慕兰时的反应,似乎已经猜到了她对她有所求。

    “嗯,”戚映珠又往她的身上攀了攀,细声细气软软地说,“乾君……我知道你们慕家有养私兵是不是?”

    当然,方今之世并不太平,凡是能有点名气的世家家中都豢养了死士私兵,毕竟,当皇权更迭不稳的时候,只有手上的兵力才是靠得住的东西。

    这也正是上辈子孟珚一直对她颇有青眼的原因,黎家又不支持她,捆住个慕兰时,那不正是十全十美的计策么?

    兵,是命脉。

    慕兰时挑了挑眉,忽然心中有些不快。

    这么久来她就从来没强迫过戚映珠什么,戚映珠告诉她什么,她就知道什么。一切都是她自己在主导。

    她的确很有手段,看看楼下这条街的热闹喧嚷,便可见这小太后的手段狠厉了。

    只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情的感觉却并不好玩。而戚映珠却明显地还在图她什么东西。

    图她的兵。

    慕兰时语气淡淡:“可兵权在我娘那里呀,而且兹事体大……万一母亲责骂我怎么办?”

    戚映珠仰头,杏眼圆圆地看着她,竟然揽住了她的脖颈,亲昵地舔舐着她的耳垂,哼哼道:“是,兵权在令堂手中。可大小姐自己不也有死士吗?”

    “大小姐待人宽厚,又这么好,一定有好些死士为您效力吧?”

    ……这倒*是不假。

    除却世家受族长调遣的死士之外,她自己也有死士暗卫培养,像阿辰这样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戚映珠想要什么,慕兰时都愿意给。只不过,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让她并不好受。

    要让她立足,她给了;要让她做外室,她做了,到头来,自己在筹谋什么却一点都不肯让别人知道。

    眼下定然是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可身边没什么可信的人,便打起了她私兵暗卫的主意。

    慕兰时悄悄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族长令牌,确保这东西不被戚映珠摸到。

    有些馋猫,得钓着才行。

    “是有死士,可死士需要很多钱、很多时间才能培养出一个呢,”慕兰时语气轻飘飘的,“映珠这么问,我倒是为难。”

    “万一死了折了怎么办?多宝贵。”

    “没事的,”戚映珠仰头吻上她的唇角,“兰时有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时间。”

    “可是就这一个戚映珠。”

    慕兰时只故意也冷着一张脸,或是说,就是想看看戚映珠能做出什么事来。

    “嗯,就一个戚映珠?”她慢声重复。

    果然,见慕兰时反应平平,戚映珠又贴得更近,挠她的脖颈后面,继续软声软气地问:“可你不是叫我妻主么?”

    “这世上有这么多女子,那你为什么偏偏叫我妻主?”

    琥珀色瞳仁里浮着碎金般的光斑,眼波流转时恰似春风搅动一池星子,连颤动的睫羽都坠着狡黠的辉芒。

    她哄人的时候好假。

    慕兰时心道自己又着了这小太后的道了,冷笑两声,将戚映珠修长的指节捏着又松开,最后攀上她腮边软肉,捏了捏。

    很软,和腰间软肉一样。手感非常好。

    戚映珠被她捏着,有些生气但只能忍着,冒出来的语句竟然是瓮声瓮气的:“慕兰时,你说话呀,别只捏我脸——”

    “没,我只是在量一量,我们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妻主大人,脸皮到底有多么厚。”

    明明那日接受那些地契的时候,还是不怎么愿意的独立模样呢。

    她仔细揉搓着她的脸颊,连带着一些酥痒。

    慕兰时倒想看看,戚映珠到底能为了她的私兵死士,演到什么地步。

    “良禽择木而栖,”戚映珠声音柔软,皓齿咬住她耳垂,温热气息裹着蜜糖般的嗓音,“兰时不是就姓着慕么?”

    慕兰时“啧”了声,揉她腰间软肉,驳她道:“坏禽。”

    馋猫可不是什么良禽。

    听慕兰时这声气,戚映珠就知道此事成了,刚刚还亲密环住慕兰时脖颈的手已经开始松动。

    这更让慕兰时不快了——这个女人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用完就扔?她还没告诉她要给她什么暗卫,也没说要暗卫要做什么用途呢。

    于是慕兰时骤然扣住那只欲抽离的手,逼她继续倒在她怀中。

    “坏便坏,”戚映珠闷着嗓音哼哼唧唧,“坏了难道你便不喜爱了?”

    有恃无恐。慕兰时无声地笑了笑,她偏要她这样有恃无恐。

    “好,那说定了。折一个,便陪我一夜春宵。”

    戚映珠仍旧闷闷:“噢,那一个不折,岂是见不了兰时了?”

    第29章 029

    “看来我非要把所有的人给你,你才罢休。”慕兰时轻轻哂笑,心头熨烫过极幸福的感受。

    戚映珠面上都显露着得意,“难道不应该么,不是说要照拂我么?”

    慕兰时摩挲过她柔嫩的发梢,声音含混不清地道:“嗯,这不在照拂么?”

    戚映珠没回这句话,又去拨弄她前襟,拨开,想要一探几分究竟——

    慕大小姐脸色不够白,但是这衣衫之下裹着的可就不一定了。

    慕兰时眼尖,但她放任戚映珠去把弄。

    她只是,慢慢地俯下头,和方才戚映珠的动作一样,轻轻舔舐过她的耳垂,问她说:“那,娘娘,现在有没有喜欢兰时多一点呢?”

    她的手停在她腰间的软肉处,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笃定的。

    没办法,她上一刻还在问她要人,怎么说也不会拒绝她。毕竟,方才戚映珠亲口说的是,良禽择木而栖。

    不料,戚映珠抬起那水汪汪的一双杏眼,盯着慕兰时看了许久。

    日光洒在她细腻脸庞上,碎金点缀着细小的绒毛。

    她的眼底澄澈,樱唇开合着,说的却是:“秘、密。”

    秘密?慕兰时被这两个字逗笑了。她找她讨要人,她连直白地哄她一句多喜欢她一点都不给。

    真是个坏心眼的兔子。

    “哦,原来是秘密啊,”慕兰时语气淡淡的,手却继续划过戚映珠腰间软肉,黏连起一阵痒意,“那兰时的人能不能借,也是秘密了。”

    戚映珠面色微微一变,却还是稳住了,继续细声细气地说:“可是我都说这是秘密啦……”

    都是秘密了,那定然不是和上次一样的答案了。

    慕兰时却悠悠道:“兰时驽钝,听不懂这‘秘密’有什么暗喻。万一娘娘其实是更讨厌兰时了,那怎么办?”

    “哎呀……”戚映珠烦了,她知道慕兰时想逼她说她喜欢她,可她就是莫名难为情,“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慕兰时弯下头,热息洒在戚映珠的耳廓,低声笑道:“我没怎么想呀,只是娘娘怎么突然急了?”

    她叫她娘娘,而她对这称呼也不抗拒。

    戚映珠垮着一张小脸,哼哼道:“不管,反正你刚刚答应了我。”

    这个色。鬼还要和她约定少一个人就陪她一夜呢。

    看着戚映珠恼羞成怒的样子,慕兰时心中了然。

    这是破罐子破摔,不要脸到底了。

    “妻主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的?”慕兰时笑着,去亲她唇角。

    被她突如其来含住唇角,戚映珠无法,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答道:“还不是、不是被你带坏了!”

    “哦,被我带坏成不要脸了?”

    话音还没落完,戚映珠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努力去掐慕兰时,又说:“谁跟你一样不要脸?”

    慕兰时一直轻笑个不停。

    “不许再笑了,”戚映珠愈发恼,腮帮子整个鼓起,“你要是再笑,之前说的那一点点喜欢都不喜欢了。”

    这对慕兰时来说的确是个杀手锏,听闻戚映珠说要不喜欢她了,她慢慢地收敛起笑容,“好,那我不笑了。”

    哼。

    这么听话,一点劲都没有!她戚映珠可是有骨气的人,不像慕兰时这种人。

    于是她的小脸还是紧紧皱着,哼哼唧唧,就是不开心。

    慕兰时见她神情严肃紧绷,不由得来了兴致,存心去逗她:这么严肃,亲一下大抵就绷不住了吧?

    ——于是戚映珠还在气呼呼皱巴巴地生着气呢,慕兰时又低下头来吻她,一边吻还一边说,“方才是小君主动,这次兰时主动好不好?”

    未出口的嗔怒被碾碎在相贴的唇齿间。慕兰时含着那两片总吐薄情话的朱唇,舌尖抵开贝齿时尝到独属于戚映珠的甜腻味道,桂花酿的。

    戚映珠还在生着气呢,哪里防备着她突然亲过来?也就只能受着她亲。

    “唔……登徒……”戚映珠攥紧的拳头砸在对方肩头,反倒被扣住手腕。慕兰时垂落的发丝扫过她颈侧,带着兰芷香的气息钻进衣领,惊起细小的战栗沿着脊骨炸开。

    撬开戚映珠齿关时,慕兰时趁机也将那句“登徒子”嚼碎了混着茶香咽下。夕阳恰在此刻穿透云层,给戚映珠睫羽镀上金边,垂落时扫过慕兰时鼻梁,痒得人心尖发颤。

    这人似乎太会亲了一些。

    她明明是被亲的那个,可辗转间却变成了主动含慕兰时的唇瓣。可是,她的主动,也像是因为慕兰时才生发出来的主动。她只能觉得慕兰时好会亲。

    想抗拒又拒绝不了,便只能跟着她舌尖的游走,随便她亲,被她亲。

    她怎么这么会亲!就好像是很有经验一样!

    唇瓣分离时扯出银丝,慕兰时终于松开了戚映珠,用拇指抹过她湿润的唇角:“妻主屏息作甚?”

    她说着指尖顺着下颌滑向突突跳动的颈脉,又轻声说:“又不是头回这么亲密了……”说着又突然含住她耳垂轻咬,“觉得兰时的口脂味道如何呢?”

    被她带着亲了一通,领略了亲吻的技艺还不算,还要被她调戏!

    戚映珠羞恼地偏头,露出染着薄汗的粉白后颈。

    生气生气生气!

    窗外闹腾的声音不绝于耳,沸反盈天,更有不知道何处的说书人,朗声念书,又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倒衬得这方寸天地愈发灼热。

    慕兰时只是低着头,用濡湿的唇去舔戚映珠的耳廓喉间,一边笑她说:“妻主,现在学会怎么亲了么?以后可多多找兰时练练。”

    她的掌心贴着腰窝游走,惊觉罗衫下的湿意。

    “抖成这样……”慕兰时又突然掐住她腿根,“看到暗卫时会不会紧张?”

    “方才不是说折一名暗卫换一夜春宵么?不若……”慕兰时笑着,指尖沿着她的脊沟寸寸下移,“一夜换一种姿势如何?”

    戚映珠脸都羞红了。

    就知道欺负她!

    戚映珠越想越闷。她倒是玩得花很会亲,理由显而易见:就是因为她上辈子和那个什么公主尝试了呗。

    如今她倒是熟手了,就这样过来调戏她!戚映珠越想越生气,也不管慕兰时讲些什么淫词,忽地就送上去,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用力得很,都咬出血珠子了。

    慕兰时吃痛地看着她,也不知晓自己说的这些话为什么让戚映珠生气到咬她的嘴唇。

    “我要下来。”戚映珠闷闷说着,径直从慕兰时的膝上跳了下来。

    ——在慕兰时的膝盖上面待得太久了些,衣裙都被濡湿了。

    有汗水,唾液,还有裙下黏腻的……

    唔,只是亲一亲就这样泥泞了么?

    她的脸愈发红,又因为慕兰时太会亲而感到怏怏不乐。

    “妻主咬我做甚?”慕兰时失笑道。

    难不成,还真是兔子急了就要咬人?可这也咬得太没有道理了吧?

    戚映珠抱着双臂,哼哼道:“你猜猜看我咬你做甚?没把你嘴巴咬破皮都好,让你再也不敢去亲别人。”

    慕兰时怔怔地看着戚映珠。日光透过纱窗,暮色熔金,镀在她的脸上形成了一层金边。

    她很快明白了戚映珠在生气什么。

    ……竟然是醋了。

    一点点小动作就醋成这样,无怪乎上辈子说什么也要一个人气鼓鼓地闷死。

    像是,抱了一大坛子醋自己喝掉,连与她人分享都不愿意的偏执。

    慕兰时的眼神同心一下子软了下来,立刻求和,去拉戚映珠,将她揽入怀中,说道:“兰时才不敢去亲别人呢。毕竟是被妻主养着的,哪里敢呢?”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低头就不和她斗气了,戚映珠心里又忽然开心起来。

    她任由慕兰时将她揽入怀中,两人在窗边看着青龙大街上面的动静,听着喧嚷。

    “妻主大人有大量,原谅兰时好不好?”

    戚映珠总是很吃慕兰时这一套,哼哼唧唧两声便开心了。

    慕兰时见状,嘴角只是悄悄地扬起了弯弧。

    看她这泡在醋坛子里面的小祖宗,方才还因为她立刻变脸不开心,结果呢,她马上低下头来去哄人,又让这小祖宗开心了。

    戚映珠抬手捋过慕兰时的发丝,缠了几匝在自己的手指,一边别扭但是假装正气地问:“好,那你说,你下次燎原期是什么时候?”

    说完她便有些不好意思,但又马上找补了一句:“我是作为你的妻主关心你。”

    才不是有别的所求。

    可是这找补的一句,她却说得一点也不理直气壮。

    慕兰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却不点破,认真地与戚映珠算起来:“应该快了吧,而且今日又去那启承阁里面熏了香,我想不日就会到了。”

    戚映珠点点头:“嗯。”

    “那倘若兰时燎原期来的时候,妻主不在身边怎么办?”

    不曾想,戚映珠却非常笃定地答道:“谁说我不会在的?”话音刚落,她自己都一愣,讪讪说:“那你最好在我身边,别走远了。”

    慕兰时笑得眉眼弯弯,“好,那我一定哪里都不去。”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背后的意思。

    她俩之间终于安静下来了,而大街之外的嘈杂也变得无甚意义。徐沅大吵大闹了半天,只是吸引了围观群众。

    徐沅喊得口干舌燥,如今太阳都要下山了,这事件风暴中心的男人却还没露面。

    不露面就算了!徐沅却有自己的算计,既然今日不露面的话,下次就一网打尽就好了!毕竟,她和映珠约定好的,就是这个而已。

    早有衙役看不下去这夫妻反目的戏,上来仔细问了徐沅,说帮她去找戚中玄。徐沅千恩万谢过了,却也不走,就在原地继续哭天抢地。

    戚映珠和慕兰时终于整理完包厢内的残局,眼见得天色已是不早了,慕兰时本想说送她回去,戚映珠却忽然转过身,指尖挑起慕兰时的下颌,轻轻道:“陪我回去。”

    这是当然。

    ***

    眼见得徐沅还在吵闹,戚中玄愈发烦躁地在院中踱步。

    这地方是他和他的外室胡娘子新找到居住的地。他在京城中本身是没有地的,就是因为七年前养了这房外室,才置办了地产——其实他本意并不想让胡娘子留在京城。

    京城离建康要走那么远的距离,他也心心念念着美娇娘,其实更愿意将胡娘子接回到离建康近一点儿的地方。

    可他架不住胡娘子的请求,而加之那个时候胡娘子怀有身孕——他曾经找人看过自己两个孩子——反正都分化不成乾元的,不如又押一个新的宝。

    于是,戚中玄就同意了这胡娘子的请求,为她在京中置了宅子,又将她所生的儿子养起来。有一次胡娘子还来特地告诉他说,两人的儿子长大后一定能分化成乾元。

    这让戚中玄高兴了好久好久,这也是他如此笃定地安排戚姩和戚映珠婚事的原因。

    但是他现在高兴不起来了。徐沅那个死女人,现在真是一点大家闺秀、当家主母的风范都没有了,居然跑到大庭广众之下去揭露他的罪过!

    这是想做什么?他可是男人、一家之主!

    虽然,现在也不得不低头,被她揍了出来,现在沦落到胡娘子的小院子里面……

    胡娘子让他安静些待着,他也便听从了,当鹌鹑总比出去受辱好。

    只不过他总是耐不住自己的权威尊严被这么践踏,一日里面要叹息几百次,希望快快息事宁人。他不就是养了一房外室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多最多,治他一个“治家不严”的罪,还能做什么!

    戚中玄想的的确简单,所以他甚至没有想到,为什么连京中的宅子都是由他置办的胡娘子,为何会有这样的一方小院子。

    胡娘子揉着额头,安抚完了这蠢货男人后,开始计划给主君通信的事儿——去岁的水草丰茂,按说今年王庭那边就应该有动静了。她得尽快把信传回去。

    可是,这蠢男人偏偏同一个泼辣的女人成了亲,居然在大街上面把他的丑事捅出来……

    这倒是让她行动不便了,不仅如此,她还得安抚这个懦弱愚蠢的男人,成日成日叹息几百次究竟算什么?

    胡娘子寻思自己传完信,便定然要离开这地方。

    她正想着呢,那孩子便探了个头:“娘亲,爹爹他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胡娘子心情烦躁地回答道,看也没看那小男孩一眼。

    又不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

    回到戚家暂住的宅子时,里面静悄悄,连洒扫的仆人也一个都没有。慕兰时对此并不意外,毕竟戚家是建康的世族,而且近日以来徐沅和戚中玄的争吵,几乎把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家拆干净了。

    慕兰时问戚映珠:“小君,今日带我过来是要看什么?”

    如果只是送她,到门口就可以让她走了。但是戚映珠偏偏没有,而是让她同她一起跟着她进了宅子。

    戚映珠走在前面一点,闻言,她转过身来,眼角眉梢浮动着高深莫测的笑意:“让你留下来看我,权作换了你人的交易。”

    “……这可不能抵赖,”慕兰时忽地上前,在她耳边落下些暧昧不清的言词,“看和做不一样。”

    戚映珠耳朵又是一烫,有些时候,对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无话可说。别听她有些时候总说些让人耳热的话,可两人当真在车厢里面独处的时候,慕兰时又清冷端方、自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世家风范。

    戚映珠喃喃地念叨这这几个字,似是想要把这四个字连同某个人一起吃掉算了,好让她、让她……

    再也不敢去亲别人。

    “诶,小姐,你和慕大小姐一起回来啦?”觅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疑惑但是惊喜地看着慕兰时和戚映珠。

    嘿嘿嘿嘿,她就知道她们俩个人有情况!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她们有情况了。所以觅儿心里面那种欣喜的感觉减弱了。

    但是她心中偶尔还是会有些优越感:毕竟,她是最早知道她们有情况的人!想想当初在玉漱坞的事情吧,她难道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吗?

    才刚刚听了慕兰时的浑话,戚映珠脸上绯色未消,只是快步向前走着希图用来掩饰,一边说道:“对,你事做完啦?”

    觅儿最近很有眼力见。

    当然,也许是因为看见慕大小姐来了才变得有眼力见,总之,她听见自家小姐这么问自己,哪怕是事情做完了,她都要说自己没做完。

    “没没没,我这就去做!”她说着,便溜走了。

    慕兰时看着觅儿颇为自觉的背影,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以后兰时做了当家主母,一定不会亏待这丫头。”

    戚映珠颇嗔怪地看她一眼,说:“我的丫头,你倒管得许多。”

    “上次小君可不是这么说的。”慕兰时轻描淡写道。

    戚映珠一噎,小性子又上来了:“上次是上次!”

    慕兰时耸耸肩,不再说话了。

    戚映珠原来是想带她进一个房间。

    这房间紧闭着,慕兰时正疑惑这是谁的房间时,便有一个小丫鬟匆匆地跑来,细声细气说:“二小姐,您是要进去探望大小姐吗?”

    是戚姩的房间。慕兰时轻轻掀了掀眼皮。

    戚映珠温柔地笑着:“对,我要进去探望姐姐,你给我开门吧。”

    丫鬟抿着唇应了,欲言又止,但还是提醒道:“二小姐,大小姐这些日子染了病气,您确定要进去?”

    “这是我的姐姐。”戚映珠道。

    丫鬟听二小姐这么说,心知自己是拦不住的,便恭敬地让开了。

    ***

    推开门,一股沉重的中药气味扑鼻而来,白色帘幔下掩映了一个女子的身躯。

    正是戚姩。

    慕兰时上次见她,还是在自己启序宴的那一日——没想到不过短短日子的功夫,她居然卧病在床了。

    “你姐姐醒着么?”慕兰时看了半晌,终于问。

    戚映珠摇摇头,目光垂敛下来,语气很淡:“不,自从徐沅同戚中玄吵架,她就受了惊,现在躺在床上一直不曾起来。”

    竟然是这个原因?看来这对“妙人”之前在家里面伪装模范夫妻伪装得很好,不然的话,也不至于一吵架,她们这个大女儿就被惊吓到卧病在床了。

    “那她能听见我们说话么?”慕兰时这么说着,一边靠近白色床帐。

    戚映珠闲闲瞟她一眼,“怎么,若是她不能听见我说话,你又要说些什么酸牙话啦?”

    “方才还对我好的很,拿到东西就不认人了么?”慕兰时回了一句,语气更淡定,“可我还没把那几个人调到你面前来呢。”

    意思是说,她现在还得听她的话,至少别又怼她了。

    哼。戚映珠噘嘴,缓缓地走到床帐之前。

    慕兰时缀在她的身后。

    虽然才被戚映珠酸了两句,但是她心情舒畅:不是她有什么受虐倾向,只是因为戚映珠把她带过来,明显是有重要的事给她看。

    事关她的安排。

    戚映珠轻轻撩开本就半垂着的白色帘帏,坐在床沿,似是在嗅什么气味。

    慕兰时不解地站在旁边,静默等候了会儿,可戚映珠却迟迟没有什么动静。她本来想说什么,可戚映珠却忽然从戚姩的枕下抽出了一个香囊,那香囊用料是肉眼可见的上乘,但并不是什么常见的样式。

    “这是什么东西?”慕兰时自发好奇地靠近了,问戚映珠,“谁送给你姐姐的香囊?”

    戚映珠闻言,缓缓地抬起头,那双今日潋滟了太多绯色杏眼,竟覆上了一层高深莫测:“不是谁送给我姐姐的香囊,是有人……不小心落在这里的。”

    她忽然低下头,取下自己发上簪子,挑开了那香囊,竟然有几分粗犷的味道袭入鼻腔。

    ……不像是大祁的东西。

    “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慕兰时追问道。

    戚映珠却不直接回答慕兰时的话了,而是靠近她的耳垂,濡湿的热气喷洒过她的耳廓,浊弱的烛光扫过两人亲密暧昧的边缘。

    “好东西。”她轻轻地说着,语音里面带着笑意和颤意,甜得跟蜜似的。

    慕兰时心尖没来由一颤。

    她想起今日戚映珠在茶肆二楼的所作所为。

    她收拾好了这个香囊后,便又仔细地打量一眼熟睡中的戚姩。更具体来说,昏迷也不一定。

    乌发柔顺地贴在她的脖颈侧,看来是有人每日精心打理过的。

    慕兰时倚在旁边,淡淡地问:“在看你姐姐什么时候醒来么?”

    戚映珠站起身来,笑道:“不,是确保她不会醒来。”

    慕兰时眸色倏然一沉。

    有意思。

    戚映珠闷头往前走着,慕兰时仍旧跟在她的后面,却看她一往无前的样子,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重重地停住了脚步,问她说:“妻主走这么快,可是急着有什么事?不愿意和兰时待一块么?”

    戚映珠闻言脚步亦是一顿——她忽地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慕兰时。

    可她脸上的笑意却还没持续多久,眼底便浮上了一层寒意,她迫近慕兰时,将其往门扉边上逼。

    慕兰时并没有料到戚映珠会突然靠近,被她逼至门扉,腰间抵着门板。

    门扉投下的阴影,恰恰将两人分作明暗两半,戚映珠意味不明地看着慕兰时,“你还没准确告诉我,你的燎原期是什么时候。”

    她说话时语气还有些忿然。

    燎原期?

    慕兰时歪头,看她这副有些恼的表情,也来了劲,“倘我说,是现在呢?”

    她索性扯开自己的衣领,兰芷香气霎时扑鼻而来。

    不同于脸庞的蜜色,慕兰时衣襟下裹得紧实的皮肤,也呈现新月一般的白。

    烛火跃动,勾得人唾沫咽着。

    “现在?”戚映珠愣怔片刻,喉间滚出一声低低的笑,“好一个现在。”

    慕兰时面上同样挂着笑,她挑着眉,却忽然站直——她的身量本来就比戚映珠高的。

    颀长的人影压来,迫得戚映珠不得不一直将视线黏在她的身上。

    “来,”慕兰时靠得更近,身上的兰芷气息愈发猛烈,“那妻主你,要不要亲自闻闻看?”

    顶阶乾元的信香本来就强,何况两人早就有了结契之实。果不其然,戚映珠的腿骨猛然一软,竟然摔倒在慕兰时的怀里。

    烛火眼光身躯一起,撞入满怀雪色。

    戚映珠在心中暗自“啧”了声,也同样不管不顾起来。

    ——她和慕兰时,在某些时候,是都不会示弱的。

    于是她反手扣住慕兰时的腰带,指尖从下颌起掠过,最后拎过她的手覆往自身。

    “燎原期也可用平绪膏,还是……”戚映珠冷笑着让手游移过禁处,“用我?”

    第30章 030(修)

    廊下风灯摇曳,将两人的影子绞缠作了一团,仿佛连呼吸都融在了一起。黏腻的唾沫吞咽声在寂静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某种隐秘、背德的旋律。

    还有不知道哪里的药炉,沸腾着“咕嘟”声音,使得粘稠的水声更加奇怪了。

    戚映珠被慕兰时抵在门边,腰背紧贴着冰冷的木门,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却丝毫无法缓解她体内的燥热。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扣住门框,指尖微微发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唔……你别亲了。”戚映珠偏过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像是哀求,又像是欲拒还迎。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都像带着灼热的火焰。

    袖中纤指轻颤,指节如霜雪般苍白,却难掩其下暗涌的悸动。黏腻的汗水覆了一层温热的薄纱,缠裹住腕间与指缝,热度攀升,仿若幽火舔舐,灼烫得肌肤生疼。

    焚身之感如潮汐般经久不息,直逼心魂深处,令人无处可遁。

    咕叽咕叽的粘稠水声不绝于耳。

    慕兰时却没有停下,她的唇沿着戚映珠的耳垂一路下滑,轻轻咬住她的颈侧,舌尖若有似无地舔舐着那处敏感的肌肤。兰芷香气愈发浓郁,几乎将戚映珠整个人包裹其中,像是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房中坤泽乾元信香大乱,互相交织。但最主要的还是慕兰时身上的兰芷香气,几乎要把她吞没。

    已经被弄得脑海中尽是空白了。

    戚映珠眸光颤抖,腰眼都在掌心被划过时酥麻地震颤,眼底的水意霎时,就涌了上来。

    她紧紧地攀上她的脖颈,喘息着,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这样了,可情潮涌动却只能让她更使劲地勾着慕兰时的脖子。

    ——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呢?在她病中的姐姐床榻,尽管她和她的姐姐没有血缘关系,两人也谈不上什么关系,但这未免也太冒犯了些。

    “这是小君自己说的,”慕兰时笑着,落下新雪肤色上面朱砂嫣红的吻,“让我用你来做解药。”

    “不……不行……”她的声音微弱,像是最后的挣扎,可身体却诚实地贴近了慕兰时,仿佛在寻求更多的触碰。

    慕兰时轻笑一声,似是毫不在意。手指顺着侧身线条缓缓下滑,指尖轻轻挑开她的衣带,露出里面白皙的肌肤。她的唇落在戚映珠的锁骨上,轻轻地吮吸着,印下殷红的痕迹。

    “为什么不行?”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手指轻轻摩挲着戚映珠的腰侧,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小君不是也很喜欢吗?”

    戚映珠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她的手指紧紧扣住慕兰时的肩膀,指尖几乎要嵌入她的肌肤。她的呼吸愈发急促,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慕兰时的气息和触感。

    “外面、外面还有人……”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最后的抵抗。

    “她们听不见的。”

    戚映珠的呼吸一滞,整个人像是被推入了深渊,再也无法挣脱。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慕兰时的衣襟,指尖微微发颤,极力压抑着内心悸动。

    “慕兰时……”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求,眼底的水意几乎要溢出来。

    慕兰时却没有停下,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戚映珠的腰侧,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她的唇落在她的耳畔,声音低哑,带着几分蛊惑,“小君,放松些。”

    放松些吗?可以放松些吗?戚映珠无法仔细体味慕兰时在说什么了。

    她几乎要溺毙在这兰芷香气大作的房间里,原来这就是顶阶乾元。

    意识快要涣散的最后一瞬,她这么想着。

    她之前和她之前度过的那么多次,慕兰时都很温柔地迎合她的潮泽期。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乾元。

    戚映珠并非不知道乾元的厉害,前世她在深深宫闱中,便见了不少乾元燎原期来临时暴动的样子。此时此刻,她只能别过头,看慕兰时一味取悦自己的样子。

    真羞人。但是,有这样的顶阶乾元在旁,幸福的感觉却又不言而喻。

    有些时候,她真的想要忘记自己所有的前尘往事,就和慕兰时呆在一起也好。

    想让片刻的时光永久留存。

    终于,慕兰时放开了她,细心地为她穿好整理了衣服,最后为她系带的时候,也不忘记在她的耳边落下几个暧昧的字:“小君原是雪肌裹着蜜芯。”

    “甜的。”

    “下次定要用岭南的酸柑喂你,把你牙都酸掉。”戚映珠已整理好了仪容,却还没有忘记揶揄两句慕兰时。

    眼尾都还氤氲着潮红颜色呢。

    现下,慕兰时已经推开了门,闻言淡淡道:“若是娘娘用嘴喂,再酸也是甜的。”

    “……”戚映珠咬了咬唇。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她和慕兰时的对话便变得这般肆无忌惮了。

    她对她是想亲就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偏*偏这人在旁人面前,还是个清冷端方、自矜高贵的世家名流形象!

    就算戚映珠出去说慕兰时此人私下如此这般,也不会有人相信。

    侍奉戚姩的丫鬟走得很远,一直等到两人出来,她才走上前。此前她早就从老爷夫人那里听说了二小姐和慕大小姐成亲的事,对她们在一起见怪不怪。

    “慕大小姐,二小姐。”她捧着一个药盏上来,浑然不知二小姐的裙裾被揉出靡色,只恭敬地朝着两个人行了一个礼,“你们看望完了大小姐吗?”

    慕兰时颔首:“是。”

    戚映珠显然还没从方才那场旖旎欢愉中抽身出来,在旁边垂着一张小脸,默不作声。

    她自己倒是已经收拢了信香,顶阶乾元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此,可以随时随地收敛自己的信香。

    丫鬟一脸纯稚的样子路过了她俩,还郑重地向慕兰时行了一个告别的礼。

    在她心目中,名满京华的世家长女,和她家循规蹈矩的二小姐虽然订亲了,但是也不会越雷池一步的。

    尤是这位慕大小姐,如是祠堂里面供奉着的白玉圭,连衣服褶皱都要用沉水香熏得笔直。

    “嗯,满意了,主母?”等走到门前,戚映珠不满地看向慕兰时,腰间却还有方才被她抵在门边硌出来的淤青,在隐隐作痛。

    慕兰时若有所思后,取出了自己的一枚令牌,捏起戚映珠的手,又给她卷回去:“聊作金疮药。”

    这就打发她了?

    这是用来调人的令。

    戚映珠眼睫颤了颤,腰窝那处感觉却有些触动。嘶,这人说的折一个人换一夜春宵,怎么她就隐隐现在有做这事的错觉了呢?

    戚映珠嗔她:“就这样给我?下次亲自上。”

    慕兰时含笑:“好,那次兰时亲自用这里上。”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唇。

    戚映珠面色倏然一红,“你快点走!”

    末了,她想了片刻,又跺跺脚说:“…倘你想来凑热闹,后日仍到茶楼来。”

    慕兰时应了:“当然,妻主怎么说,兰时就怎么做。”

    要是这人燎原期来的时候,动作能像她说话这么好听就好了。

    戚映珠不理她,路过他身边时,却又听得慕兰时一句话:“等会儿她们便会过来找你——但是小君也得为她们考虑,不要因为馋兰时,而故意害死她们。”

    呵,收回刚刚的话。

    *

    檐角铁马骤响,慕兰时衣袂卷走的沉水混着兰芷的香气,还未散尽。

    戚映珠攥着鎏银调令牌回来,跌坐圈椅,指尖摩挲过纹路间残留的余温,忽听得窗外老槐枯枝“咔嚓”折断,正砸在青砖地上碎成尖利的獠牙。

    她推开雕花槛窗,玄铁冷光割破天幕。

    层云如浸饱墨汁的棉絮沉沉下坠,惊雷在云层深处碾过房檐,震得案头定窑梅瓶里斜插的玉兰簌簌乱颤。

    “差不多了。”她喃喃着,看这风雨欲来的势头,不禁弯出笑意,“喏,过几天,有好戏看了。”

    风铃撞碎雨声时,慕兰时广袖正拂过院中半湿的海棠。

    书斋门扉吱呀推开,沉水香和兰芷香一起,混着暴雨前的土腥涌来。

    慕兰时忽地驻足,手划过博古架上一尊冰裂纹瓷瓶,震得瓶中萎谢的绿梅瓣簌簌落在摊开的祭田账册上。

    透光处,竟然显出些叠影。

    ——这账册是今日赵管家才送来的,是去岁的账册,才整理好,送来给慕湄过目。只不过自从那日母亲将令牌给她之后,这地方慕兰时也会经常出入了。

    慕兰时凝眸,坐了下来,将书册凑近烧槽琵琶状的铜烛台,用青瓷镇纸压住边角,蘸过薄荷水轻轻涂抹,“收蚕丝三百斤”的字迹下竟洇出“五百斤”原迹。

    窗外惊雷炸响,铜帘钩上悬着的占风铎叮当乱舞。慕兰时心下了然,盘算着雅集将近的日子。

    时候已经不早了,这账册早就该来的,偏偏选了这么个忙碌的日子——想必这些人是认定母亲要忙主持雅集,没空看账册。

    所以才搞这么个亏空。她早知道,管库房的那赵管家的是谁的人——不正是慕严的人么?

    雨终于砸下来,密密麻麻打在瓦当兽首上。

    “既要看我出丑……”慕兰时冷笑着,烛光照成戚映珠曾攀在她颈间的指痕,“那我就不如让火烧得更旺些,一个都别剩。”

    须臾,铜剪猛地绞断烛芯,黑暗吞没最后一缕幽光时,远方传来一声“铛”响。

    衙门报时辰的铜锣穿透雨幕,恰似利刃划开丝帛。

    今夜当值的该是陈捕头,那个收了慕迭三斛南海珠的蠢货。

    慕兰时自顾自地收敛好假账本,不管窗外掠动的人影。是啊,这家主之位,从来都不好坐。

    谁又知道,方才那个掠过的人影,会是谁的手下呢?

    她静默着,出去寻了手下另外的死士。

    是日,一道不知真假的消息从京城慕府发出。

    ——四月谷雨踏春的雅集,听闻说是让少主慕兰时来主持。

    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这等重要的雅集,永远只能是家主主持。

    *

    陈捕头将卷宗重重摔在青石案上,震得茶盏里浮沫四溢。

    他布满血丝的眼扫过堂下几个同僚:“西市粮仓那把火还没查出端倪,昨夜又死了三个胡商!这半月来京兆府接的案子,倒比往年整个春天都多!”

    班房里霎时腾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老捕快赵四往火盆里啐了口唾沫:“要我说,那些个皇子王孙在太庙前斗得乌眼鸡似的,西戎探子能不趁乱作妖?前日我巡夜逮着个往护城河倒药渣的,您猜怎么着?竟是从四皇子别院后巷摸出来的!”

    “都噤声!”陈捕头突然压低嗓子,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密函。众人凑近了看,只见火漆印上赫然烙着西戎狼首图腾。“这是从醉仙楼歌姬枕箱里抄出来的,那西域女子竟把密信缝在琵琶面板夹层里。单这个月,她们往礼部侍郎府上送了六回《龟兹乐谱》。”

    还有一个捕快道:“前日查封的西市皮货商……”话未说完就被陈捕头凌厉眼风截断。

    斑驳日光漏进窗棂,照见文书间散落的证物:半张烧焦的户部勘合、沾着靛青颜料的波斯银币、还有枚刻着“永宁”字样的东宫腰牌。

    “西戎这盘棋下得狠呐。”陈捕头用刀尖挑起块墨迹未干的城防图碎片,“先让歌姬套取官员把柄,再借商队伪造通关文书,最后用胡商血案搅乱市井——那细作招供时说,他们在京郊育马场还藏了三百匹战马。”

    说到这里,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没再别的话。好在这事破了——倘若不破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当今世道并不太平,北边西边都有夷狄虎视眈眈,他们也心知肚明,陛下这皇位坐得也不稳。只是现在陛下大病中,前段日子说着要什么冲喜,哪怕他们现在揪出来来了这么大的案子,也只能压下去。

    能过一天是一天呗!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嘶吼:“快快快,那个徐什么的女的来我们衙门了!”

    “啊!”在座的几个捕头面面相觑,在心中疯狂吐那个戚中玄的唾沫星子。呸,这什么狗男人!自己治家不严,还闹成这个样子,难道他们京城捕快人手很多,容许他和他的这个什么家人胡闹么?

    陈捕快垮下一张脸,安抚他的同僚说:“好了好了,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出去看看,听前几天那女的叫骂的阵势,这次定然是来叫我们去找她那混球丈夫的!”

    可还没等他们出来,门外猝然炸开的哭嚎惊飞檐下麻雀。陈捕头还未及起身,徐沅已撞开当值衙役扑进门槛,鬓间镶玉步摇随着抽噎叮当乱晃。

    “我那杀千刀的冤家定是遭了邪祟!”她将绣着莲花的绢帕掷在案上,斑驳泪痕间竟浸着暗红血迹,“他从前待我那么好,结果却在京城里面养外室。”

    “把我和姩姩、映珠全部都抛下了,你说说,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呢?”徐沅哭得眼泪涟涟,“我左思右想想不通,他又好几日不回来了,我把家里面带来的东西翻来倒去,居然找到一个这个东西!”

    适才绢帕滚到案上时,便有落地的磕碰声音。

    这会儿又听徐沅一说,他们便用眼睛去寻,那绢帕里面滚着的竟然是一个狼牙形状。

    狼牙,那并不是大祁的东西。

    众捕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狼牙,张口结舌说:“这,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邪祟之物?

    “徐、徐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陈捕头上前一步,关切地问。

    “各位捕头大人,你们就好心帮帮我吧!”徐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今日捏着这狼牙来你们衙门上的路上想清楚了,这东西八年前我就见过。”

    “而我那冤家养那外室正是七年前的事情,我见过了的,那女人绝非善类,一定是她用这邪祟东西迷惑了我丈夫呀!”她哭得更大声了。

    众捕头如雕塑一般愣愣地呆在原地,原因无它,因为这女人之前还在路上大骂戚中玄骂得如火如荼。没想到,今日一见,原来是爱恨交织。

    好吧,他们更应该帮徐沅这个忙了,去把戚中玄找出来了!

    陈捕头没多想,直接应下了:“好,徐夫人,你且宽心,我一定去把你那夫君找出来……只是嘛。”

    他回过头,看了看那桌案上的狼牙,“这东西你们几个看着。”

    他吩咐了剩下的几个捕快,几个捕快应了。

    徐沅这才擦擦眼泪,千恩万谢。等出去的时候,她嘴角也弯起了愉快的弧度。

    戚中玄,你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别怪我无情,是你先对我们母女无情的!谁让你自己眼盲心瞎,偏偏中了别人圈套呢?

    她先是自负地想着,可出去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暗暗赞叹戚映珠的冰雪聪明。

    ……她想,自己果然不应该得罪自己这个女儿。要是映珠还能够给她一次机会的话。

    可是,映珠不会再给她机会了。这么想着,徐沅落寞地踏出了衙门。

    *

    而另一处,戚中玄正和自己的胡娘子在别院中商议。

    胡娘子已然受不了徐沅这个吵闹的泼辣女人日复一日地闹腾,心中虽厌烦,却也只能强压怒火。

    她轻轻抚了抚襁褓中婴孩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又换上娇柔的神色,故作委屈地推了推戚中玄的胳膊,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掌心。

    “乾君,你说说,你家那个那么讨厌……”她低垂着眼眸,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却又透着一丝无奈,“天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呢?闹得满城风雨,连我都替你难堪。”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样坏你名声,我们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呀?”

    戚中玄被她这一推,心中虽有些不耐,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敷衍道:“她性子急,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去劝劝她,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他说完,便起身整理衣袍,准备出门。

    胡娘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却很快掩去。

    她故作关切地替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乾君快去快回,莫要让她再闹了。我这心里总是不安,怕她闹出什么事来,连累了你。”

    她说着,指尖轻轻在他胸口点了点,似是在提醒什么。

    戚中玄点点头,推门而出。刚走到青龙大街,便见几名捕快匆匆赶来,为首的陈捕头拱手道:“戚大人,您可算出来了。您家夫人正在衙门闹呢,您快去劝劝吧,免得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戚中玄闻言,眉头紧锁,心中暗骂徐沅不识大体,却也只得跟着捕快们往衙门方向赶去。而此时,胡娘子站在别院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孩,轻声呢喃:“快了,就快了……”

    她真是不想抱这个孩子了,有一个那么大的就够了,为了让戚中玄放心,居然还得弄一个来!

    真是烦人!

    午后炽烈的阳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将别院的青砖地面烤得发烫。胡娘子踩着斑驳的树影快步走进院中,额角沁出的细汗沾湿了鬓发。她心烦意乱地扯了扯衣襟,只觉得这闷热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刚踏入正厅,一阵穿堂风突然卷起帘幕,带起几片枯叶在她脚边打旋。胡娘子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紧。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襁褓,指尖微微发颤。

    “谁?”她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梁上、屏风后闪出,瞬间将她围在中央。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在她们身上,却照不亮那一张张蒙着黑巾的脸。为首之人身形修长,腰间别着一柄乌木鞘的短刀,刀柄上嵌着一颗血红的宝石,在日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胡娘子,”那人开口,声音低沉如深渊回响,“或者说,该叫你‘血鹰’?”

    胡娘子心头剧震,面上却强作镇定。她后退半步,背脊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指尖悄悄探向袖中的匕首,声音冷冽:“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民宅,可知这是谁家的别院!”

    黑衣人低笑一声,缓缓道来:“七年前,你以歌姬身份潜入中原,借戚中玄之手获取大祁机密,暗中为北戎传递情报——真是好手段啊。”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狼首令牌,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令牌,是从你书房暗格里找到的。北戎死士的标记,可不会认错。”

    胡娘子瞳孔骤缩,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猛地将襁褓抱紧,指尖已触到袖中匕首的冰凉。她知道,今日已无路可退。

    “既然如此……”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抽出匕首,直刺自己心口。然而,刀刃还未触及衣襟,手腕已被黑衣人死死扣住。匕首“咣当”一声落地,她的手臂被反剪到背后,整个人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想死?”黑衣人贴近她耳边,声音阴冷如毒蛇吐信,“你还有大用呢,北戎的‘血鹰’大人。”

    胡娘子咬紧牙关,眼中满是愤恨与不甘。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惨白的脸上,映出她微微颤抖的唇角。

    “你竟和那人有孩子?”黑衣人忽诧然问。

    一听这话,胡娘子便怒了:“我才不会和那种人生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她做细作这么久以来,最委屈的事情便是同戚中玄这等懦夫待在一起!她以称号行世,血鹰,多么豪气万丈的称呼啊!可惜,她偏偏要躲在京城,还去弄来了两个小孩用来诓骗戚中玄。光是想想,真是对她职业生涯的挫败。

    “注意这些,仔细检查她的口腔,别让她死了。”黑衣人冷声吩咐,随即皱了皱眉,低声自语,“我们的那个新主上,唔,她是让我们把人带到青龙大街?”

    血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挑衅:“谁是你的主上?”

    黑衣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然而,就在这个怔愣的瞬间,血鹰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猛地咬破后槽牙藏的毒药,一股腥甜瞬间在口中蔓延。

    “你!”黑衣人反应过来,急忙伸手去掰她的嘴,却为时已晚。

    血鹰的身体缓缓滑落,倚靠在墙边。她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唇边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衬得她那张脸愈发苍白如纸。

    眼眸也渐渐失去焦距,却依旧带着一丝傲然的笑意,如在嘲笑她们的无能一般。日光毫无偏斜地洒在她身上,将她最后的模样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黑衣人怔怔地看着她的尸体,半晌才回过神来。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已无生机后,缓缓站起身,脸色阴沉。

    “死了。”她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另一名黑衣人走上前,皱眉问道:“现在怎么办?主上可是要活口。”

    为首的黑衣人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血鹰那张已然冰冷的脸,沉声道:“把尸体带走,回去复命。至于那两个孩子……”她瞥了一眼襁褓,“一并带回去,交给主上处置。”

    几人迅速行动起来,将血鹰的尸体用黑布裹好,悄无声息消失在别院深处。院中只剩下几片枯叶在风中打旋,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

    而青龙大街上掀起的风浪,却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陈捕头推搡着戚中玄踏出茶楼时,满街人潮如停止流动的江水。

    围观的货郎将扁担横在膝头,卖花娘子的竹篮里新折的玉兰都忘了叫卖——满街人潮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只余徐沅鬓间步摇在风里簌簌作响。

    还有人们调笑的声音传来:“哈哈哈,戚中玄终于出来啦?”

    “他那些风流韵事,敢做怎么不敢认呢?我听说徐家也是建康的二等世族,那徐沅怎么受得了这种气?”

    戚中玄被他们说得耳热,相当不好意思,愈发尴尬,只手足无措。

    “夫君。”他听见徐沅轻唤他一声,泪珠堪堪悬在下颌。

    她居然哭了?没想到,她还是这么爱他啊!虽然他在外面做了很多对不起他的事。

    但是,但是,但是他毕竟事男人是乾元嘛,做点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吧?

    唉,只要徐沅肯低头就好了,他也不会为难她的。戚中玄决定叫徐沅回家。

    五丈开外的戚中玄瞧得真切,徐沅确实落泪了,那滴泪被阳光镀成琥珀色,正映着她身后“仁德坊”的鎏金匾额。

    真是的,伤心什么?

    他心头一软,拢了拢松垮的衣襟刚要开口,却见徐沅突然扬起手中婚书,一改方才温柔小意的模样,厉声喝道:

    “当着临都府尹王大人、鸿胪寺少卿并诸位——”她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茶楼顶上的灰鸽子,“我要同这和这北戎暗通款曲的逆贼和离!”

    青龙大街方才温暾明亮的日头,忽然暗了三分。

    大家俱是目瞪口呆地,听着徐沅所说的话。

    她、她说什么?

    和北戎暗通款曲的逆贼?和离,对象那是谁?

    似是怕大家再没听清楚似的,她又大声地喊了一遍:“我要同这和这北戎暗通款曲的逆贼和离!”

    最后一字落地时,临街酒肆二楼突然摔碎青瓷盏。鸿胪寺少卿的轿夫踉跄着撞翻了糖画摊子,熬稠的饴糖泼在青石板上,竟与徐沅抛出血色婚书融成一片。

    也就在临街的茶肆处,昨日她们欢愉过的那一处。

    白皙漂亮的手倏地拢过戚映珠耳边的碎发,慕兰时低下头,双臂将人捞得紧紧的,几是要把人嵌入怀中一般,热气一直往戚映珠的脸上喷:“娘娘可太款待兰时了,把我叫过来,居然是看这样一出精彩的戏?”

    “兰时佩服。”慕兰时低下头,继续啄吻怀中的女子。

    她原以为戚映珠不过是要用离间夫妻的寻常手段,待他们反目后自己好借机脱离戚氏,却不料对方竟使出如此杀招——经此一遭,戚中玄从此要背负罔顾人伦的千古骂名,徐沅更是被撕碎了最后那点体面尊严。

    至于生还是死,还得看上头意思,总之,都得脱层皮下来。

    ——她怎会自甘困于深宅,慕兰时想。

    清风凉凉拂过,露出雪一般的肌肤。

    上面,她们在门扉处欢愉的痕迹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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