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倾修为同样已至化神,季洵无法保证对方会不会注意到他这个不速之客,还是只能在远处观望。
余倾虽是百里家的客卿,实际与百里家的关系比客卿要亲近得多,这一点从他做了百里浪的授业恩师上就能看得出来,更不要说他甚至就居住在百里家的主院之一。
穿过两个花园,百里浪并未多么在意沈修远最后同自己父亲所说的话,他没听出其中关窍,只一心想着余倾要是离岛了,他也就有理由跟着离岛,带着沈修远他们直接走了最近的路,连花园里的珍稀花木都没想着介绍一二,只有悠悠箫声从前方传来。
走过一道长廊,另一处宽阔的园子便出现在眼前,繁茂的花树底下,有一人手执玉箫一支,悠悠小调从他指间流淌而出,又戛然而止。
那人抬眼看向几个来人,一双桃花眼顿时盈满了笑意:“这岛上已经二十多年没来过新客人了。”
“各位,这位就是我师父余倾余前辈。师父,这几位都是我朋友,都是千山派的亲传弟子。”百里浪率先介绍道,随后挨个介绍了名字。
“见过余前辈。”沈修远他们行过礼,余倾也收起了自己的玉箫,取了几个杯子出来,十分没架子地就要倒茶,百里浪赶紧上前接手,余倾瞟他一眼:“怎么平常不见你这么主动给你师父我沏茶。”
“这不是好几个月没回来,得先孝敬孝敬您老人家吗。”百里浪说。
余倾懒得多理他,转而对沈修远他们说:“听说你们几个是专门来找我的?具体是个什么事我这好徒儿也不肯告诉我。你们千里迢迢过来,一路也不容易,所以是为了三合盟犯的什么事来找我啊?”
百里浪忽略了师父强调的“好徒儿”三个字,把账本和书信都准备好,和沈修远交换了眼神,便跟着沈修远讲述的过程将证据一册一册地往余倾面前送。
这事情沈修远自己都数不清讲过多少遍,此回却讲得更细致,余倾作为二当家,想必是去过金灯山庄的,更不用说久负盛名的洛水白市与夜市。
沈修远将其中经过一桩桩一件件细细道来,余倾一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后来却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一双桃花眼也渐渐沉如深潭,甚至不等沈修远说完便翻看起了书信与账本。
“确实是三弟的笔迹和私印……”余倾拿着信纸的手都有些微颤抖,“这印还是我给他刻的……”
沈修远一停,本以为余倾有话要说,不想余倾又抬手示意:“你继续说,那地宫结构,还有两处和我印象里的没有对上。”
等到沈修远讲完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余倾已面色铁青,信纸胡乱地铺满了石桌,百里浪和温琅正一张一张地整理着。
“你们能保证这些证据并无丝毫作伪吗?”余倾问。
“信件与账本的原件,百里道友已在千山派查验过。”沈修远沉着地回答,“此外洛城问情楼主幽梦,洛水白市的一位摊主也可为此事作证。”说着沈修远取出了当时与幽梦交易情报的凭证,凭证背面字迹依旧,百里浪也停下动作说道:“是真的,您教我的方法我都试过了,这些的原件,确实是真的。”
余倾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又问道:“你说三弟曾追击……那他用的是什么武器?”
“是飞镖,”沈修远见余倾眼睛一亮便下意识顿了一顿,“和断魂刀。”
余倾眼中光亮尽数消失不见,他对着桌上的纸页,许久无言。
“自从三合盟建立,三弟便再没用过那把断魂刀,你既然能知道是断魂刀,那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余倾说。
这话无忧可不乐意听,什么叫“十有八九”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十有八九?那我师妹九死一生,还有我师弟差点碎了的金丹,也是十有八九差点死了,十有八九差点碎了?”
无忧有些口不择言,温琅赶紧打断他:“师兄!”无忧这才住口,温琅暗自叹气,转而对余倾道:“余前辈,师兄当日从金灯山庄脱身时,金丹上已有裂痕,身上既有镖伤也有刀伤,是晚辈和师父一同诊治的,亦是晚辈记录,晚辈至今也还记得是哪几处,前辈若是不信,晚辈也能将诊治记录复述出来。”
余倾没有反应,温琅竟也有些着急,他和无忧找余倾不知道找过多少地方,若说心中无怨未免太过大度,且此事中受伤的都是自己的师兄妹,他并未细想便又说道:“那时还有一个凡……师兄?”
沈修远反应迅速,没让温琅将“何求”这个人说出来,远处隐约听到一些的季洵也心跳不止,确认他们后来没提起什么凡人的事才慢慢放下心来。
“前辈,晚辈此行的确是抱着请您出山的目的前来,但追根究底,却是为了大义二字。金灯山庄残害的是千万无辜的凡人,我等虽并非凡人,追根溯源却都脱胎于凡人,剥出凡人根骨为修士所用本就违背天理人伦,更不要说金灯山庄现在只要有人需要,不论何人的根骨都敢觊觎。凡人何辜,修士何辜,即便要逆天改命,也不该以他人性命为代价。”
沈修远一番话说完,余倾似有动容,目光却还落在信纸的印章上,想说什么,却又不便诉之于口。
沈修远大致猜得到余倾顾念的是什么,只得继续劝说道:“前辈或许顾及兄弟之情,但此事也许三合盟中亦有蹊跷。”余倾闻言立刻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了头。
得到了余倾突然的对视,沈修远便有了三分把握:“晚辈曾听闻,三合盟建立之初为的是团结如同散沙般的各地散修,让散修们即便不依附于世家或门派也能修炼得道,合天时,合地利,合人心,散修也该有一片广阔的天地。但现如今,三当家与世家勾结,做下此等恶事,早已违背了‘合人心’三字,但为什么三合盟内无人遏止此事呢?”
余倾眼中满是惊愕,他显然想到了什么,沈修远知道自己能说的都已说尽了,至于余倾是否愿意回到三合盟……那也许就要看余倾心中正气几何了。
“……你们让我考虑考虑。”余倾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早已见不到方才树下持箫的潇洒,无忧还有些不爽,他恨不得这事赶紧了结,也好安心回去休息一段时日,一见余倾这样就想回两句嘴,幸好温琅拉住了他,无论如何总之和沈修远一起尽了礼数。
“那便不打扰前辈了,前辈不论作何决定,千山派都支持您。”沈修远行完礼,这才取出先前玉衡君交给他们的信物:“临行前师叔玉衡君特意嘱咐要将此物交给前辈,还请前辈收下,晚辈回去才好向师叔交差。”
余倾并不关心谁是玉衡君,他当年朋友多了去了,于是心不在焉地收下盒子,摆摆手,这段会面算是结束了。
百里浪送师兄弟三人往客院去,脸上不免有几分愧疚:“唉,我好像也没帮上你们什么忙……师父他看上去潇洒得很,实际比谁都重情重义,让他考虑两天看看,实在不行,我请父亲出面试试。”
无忧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看余倾十分不顺眼:“重情重义,那是对自己人!”
这回百里浪被无忧噎住了,但毕竟是他们理亏,百里浪也知道无忧性格直爽,只好补救道:“那咱们几个是自己人啊,我再帮你们想想办法……师父要是不离岛,我也没理由去找你们,我多亏啊……”
几个年轻人边走边聊,却不知道余倾打开盒子后的表情何等震惊。
木盒压在几封信上,还保持着刚刚被打开的样子,而余倾怔愣在原地,霎时浑身冰凉。
那木盒里也并未装什么惊悚可怖的东西,不过是一个信封和一支孔雀尾翎而已。
但在余倾眼中,那支尾翎仿佛蘸满了鲜血,谁的嘶吼与谁的狂笑回荡在他的耳边,他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暴雨夜。
他的兄弟在他和好友面前杀死了一只孔雀,让他至今也忘不了好友仿若悲鸣一般的声音:
“爹——!!!”
木盒里的那支孔雀翎不是旧友的礼物,更不是旧友的信物。
而是威胁。
余倾闭上了眼睛,良久,才敢伸手去拿孔雀翎下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