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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第 171 章 杀!

    “你们给我拿的吃食呢?”平安问那两名看守。

    两人只是冷冷地瞥他一眼。

    “没听见你们主人的话吗?把我饿死了, 你们谁也跑不掉。”平安道。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人说:“那你老实点,别耍花招。”

    言罢, 沿着连廊去了旁边的小楼。

    平安老实坐着把玩跳棋珠子,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声声青头雀的鸣叫,看守怪异地看向门外,这种鸟类喜食麦粒, 侯爷要求每日设网驱赶,所以在九穗庄,几乎听不见它的叫声。

    平安趁机举起沉重的板凳,毫不犹豫朝那人头上砸去,用力之猛,板凳瞬间散架, 碎落一地,却见那看守晃了三晃,转过身来, 错愕地与他四目相对。

    “尴尬了……”平安道。

    但听“砰”地一声, 看守竟往前一个踉跄, 直挺挺地载倒下去, 鲜血从后脑汩汩流出。

    平安吓了一跳, 却见一个侍女手执一把沉重的火钳, 站在他的面前。

    “阿蛮!”平安仿佛看见了光:“你怎么在这儿?!”

    “安哥儿, 快跟我走!”阿蛮来不及解释, 拉着平安往外走。

    “等等!”平安道。

    遂将书箱里的火铳找出来塞进腰间, 又从那守卫身上抽出一根铁杵:“珉王还在水牢里,跟我去救人。”

    两人摸黑回到水牢,一名看守靠着墙壁开始犯迷糊, 阿蛮在门口喊:“来人,快来人!陈平安不见了!”

    打盹儿的看守一下子醒了,急忙跑出来看,被埋伏在门后的阿蛮一记铁钳砸晕过去。

    另一人听见异响跑出来,一眼看到了阿蛮,抄起铁杵就打,阿蛮用铁钳格挡,两人厮打在一处。

    平安从背后偷袭,用铁杵猛砸几下,将他也解决掉了。

    事不宜迟,他们从两人身上摸出水牢钥匙,迅速打开铁栅门,此时水已经漫过了头顶,珉王在水里浮着,本来拽着虚弱的春生,后来手臂脱了力,春生彻底沉进水底。

    见平安回来如见救星,却没有直接上岸,而是用最后一丝力气潜进水里,摸索春生的位置,将他举出水面。

    平安和阿蛮合力将两人拉上了岸,珉王乏力地倒在青砖地上,平安见春生还有呼吸心跳,手脚麻利地将他趴伏在自己的大腿上,使他头下垂,然后按压背部,将肚子里的水空出来。

    “他是谁?”阿蛮问。

    “不知道。”平安道。

    阿蛮错愕地看了珉王一眼,堂堂皇子,居然在这种危急关头折返回去抢救一个陌生人。

    珉王甩甩头上的水:“是我们老李家对不住他们。”

    平安叹了口气,春生此时醒了,珉王也用力爬起来,阿蛮带路,两人一左一右搀着春生往外走。

    “等一下。”珉王突然拉住了平安,一脸戒备地看着阿蛮:“她是怎么进来的?”

    平安摇头表示不知道。

    “能拿到麻药,又很了解我们的人,她也算一个。”珉王道。

    平安看着阿蛮,等她解释。

    阿蛮的目光果然有些闪烁,但还是解释道:“西跨院是一个私人码头,在临水的墙壁上开有闸口,我顺着闸口游进来的。”

    珉王更加犯疑:“安德侯如此谨慎,他的庄园可以任人随随便便游进来?”

    “当然不是。”阿蛮继续解释:“这种闸口一般有两层,一层是铁栅,一层是铁门,船行驶之前会打开铁门,用铁栅放水使内部的水与运河齐平,我游进来的时候只有一层铁栅,我是从缝隙里钻进来的。

    “我打晕了虞侯的侍女,偷听到虞侯绑架了你们,还在装船准备出逃,就在他们的船底凿了个窟窿,这才把虞侯引开……真的来不及解释了,快走!”

    平安道:“殿下,我相信阿蛮,刚刚我打发看守去给我拿吃的,这会儿肯定已经回来了,虞侯不多时就会赶回来,咱们赶紧走。”

    他们沿着楼梯下去,来到仓库门口时,便听见碌碌作响,是轮椅碾压青石板地面的声音。

    “藏起来。”阿蛮道。

    四人藏进堆放在角落的几只木箱之中。

    平安在黑暗中摸索着,将火药填进铳管,用通条压实,放入子弹,然后将细火药倒进火门,轻轻摇动,使其进入铳膛,然后关闭火门,随时准备击发。这里到处都是面粉,按理说不能用火铳,不过到了逼不得已的境地,也只有铤而走险了。

    他一边填铳,一边从木箱缝隙往外看,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流向四肢百骸——给虞侯推轮椅的那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小福芦。”平安无声地念出这三个字。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时代被称做奶兄弟,像他们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奶兄弟,往往比亲兄弟也不差太多。

    平安心里从不拿阿蛮和小福芦当下人,阿蛮有老爹带着,走上了一条非同寻常的路,平安其实也为小福芦做了打算,虽然他现在的私塾不够好,但只要十六七岁上给他捐一个监生,好好读几年书,一样可以参加科举。

    小福芦为什么要背叛他?

    阿蛮又为什么出现在九穗庄?

    又见虞侯手下将三具尸体摆在了仓库的空地上,虞侯怒而掀翻了棋盘,跳棋珠子蹦得遍地都是,他大骂看守蠢货,竟真被支走拿了一大盘烧饼给陈平安吃。

    “还不去找!”虞侯怒道。

    手下四散而去,仓库里只余虞侯和身后的小福芦。

    “你不是说陈平安只会一点骑射吗,竟可以打死了三个成人?”虞侯问。

    小福芦也十分疑惑:“他从小赖床不肯习武,照理来说不该……”

    虞侯阖目道:“你最好说得都是实话,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李泊言一死,璐王殿下就是陛下唯一的儿子,陛下圣体违和,活不过两三年了,待到新君即位,你就是从龙功臣。”

    “侯爷,小人知道。”小福芦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欺……”

    小福芦话音未落,忽然瞳孔放大,因为他看到门口角落里堆放的几口木箱中,爬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阿姐……”小福芦一脸错愕:“你怎么也在?!”

    阿蛮一脸冷漠,如同在看一个陌路人。

    珉王道:“虞惇,你还真是百密一疏,居然把所有手下统统调走,没想到我们就躲在此处吧?”

    虞侯也有些惊讶,阴恻恻地说:“李泊言,你还真难杀……”

    珉王冷笑道:“你这恶贯满盈的狗贼,勾结匪类、荼毒百姓,妄想把大雍变成五毒俱全的魔窟!多少无辜孩童因为你一生尽毁,多少良善百姓因为你家破人亡?你这个祸根、毒瘤,今天死期到了!”

    虞侯却冷森森地笑了:“皇家到底是怎么养孩子的?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幼稚。那点俸禄算得了什么,我豢养死士、打点官员,都是要花钱的。

    “况且这世上只要还有阳光,就会有暗影,你想彻底铲除黑暗,就是在痴人说梦,没有我和乔三德,也会有张三李四王五,像春生这样,生来一副好皮囊,却投身在普通百姓之家,匹夫怀璧,就是他们的罪。何况那些嫖客、瘾君子,他们自愿为欲望一掷千金,我又何乐不为?”

    珉王恨得攥紧拳头。

    “不用跟他废话!”平安道:“趁他的手下还没来,杀了他!”

    珉王抄起一根铁杵,快步朝虞侯走过去:“你这种人间恶鬼,本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今天我亲手结果了你,实在是便宜你了,不过没关系,去了阎罗殿,地狱十八层,自有你的一席之地!”

    虞侯转动轮椅往后退去,小福芦朝身后的壁板用力一击,壁板突然弹开,内里别有洞天,小福芦迅速将虞侯拖进去。

    珉王追过去,一道铁栅从天而降,横在他们面前。

    原来这库房中另有机关。

    粉尘飞扬,珉王呛咳了几声,挥手定睛一看,虞侯已将自己关进了密室之中,他用手中铁杵狠狠敲击铁栅,竟纹丝不动。

    虞侯从容不迫地看着他们,信手点燃一根竹筒,火信通过透气的天窗冲上漆黑的天空,在空中爆响——他在召唤死士。

    阿蛮用力晃动铁栅,试图将它抬起,却发现这东西被机关牢牢锁住,非人力所能及。

    她对小福芦道:“弟弟,把门打开!”

    小福芦不断摇头:“姐,我不能,我不想再这样稀里糊涂地活着了,我得为你和咱娘争个名堂。你放心,我会求侯爷放你一条活路的。”

    阿蛮怒道:“你说得什么屁话!陈家待咱们有恩,你不能恩将仇报!”

    “什么恩,让我们当牛做马也算恩?让我给陈平安做书童跟班也算恩?我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出痘,和娘亲一起被赶到偏院里,这些年寄人篱下,阿猫阿狗都能使唤咱们几句,后来我终于长大了,去读私塾,可但凡安哥儿需要人伺候,我就必须向学堂告假,你知道同窗是怎么嘲笑我的?说我是陈家的狗!在陈家,阿吉都比我们活得像人!”

    阿蛮简直不可思议:“你看看你自己,在赵家时饿得骨瘦如柴,来到陈家才长成现在的身量,平日里吃的用的哪样不是陈家给的?你出痘是会传染人的,不去偏院去哪里?没给你请大夫没给你送饭吗?还要当祖宗供起来不成?”

    平安也道:“小福芦,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份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三个数之内,你把栅门打开,我既往不咎。”

    虞侯的死士即将赶来,他们的武功可不是那几个愚蠢的看守可比,小福芦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活路,坚定地朝平安摇了摇头。

    “好。”平安对小福芦吐出最后一个字,不再带有一丝犹豫,走到堆放面粉的那面墙壁,撕破麻袋,奋力扬撒在地上,雪白的面粉如瀑布倾泻而下。

    “阿蛮,先带他们出去!”平安说着,又陆续搬起几袋数十斤重的破口袋往地上砸,扬起大片浓密的白色烟尘。

    平安看也不看虞侯一眼,一气儿跑出门外,推着阿蛮、珉王和春生又走了数十步,从身后衣襟下掏出火铳,打开火门,托住铳膛,三点一线瞄准了仓库墙壁,扣动扳机。

    “砰”地一声铳响,子弹打在墙壁上,擦出剧烈的火花,一阵短暂的寂静。

    轰!

    巨响之后,整间库房瞬间化作一片火海,爆炸的火焰如猛兽半吞噬了一切。

    “趴下!”平安喊道。

    四人趴在地上,耳际嗡嗡作响,浓烟热浪和从天而降的瓦砾碎片使他们抬不起头,良久之后才重归平静。

    第172章 第 172 章 这也太难杀了吧……”……

    须臾之后, 不远处发出墙壁断裂的声音,平安抬头一看,原来是水牢和仓库的墙壁被炸穿, 大量河水涌出,灌进仓库和院子,熄灭了大部分火焰。

    不知作茧自缚的两人被炸死了没有。

    来不及细思,四人躲进灌木丛中, 平安甩一甩被火铳震麻了的手,然后重新清理铳膛,装填火药,放入子弹。

    紧接着,他们听到一些奇怪的语言。

    “这是哪里的方言?”阿蛮奇怪的问。

    “是倭语。”珉王道:“我在献俘仪式上听到过。”

    平安暗自唏嘘,难怪绑架他们的那些人神出鬼没、武功高强, 虞侯居然豢养日本武士,怕是早在海外置下了产业,东渡大海即可自立为王。

    这应该是虞侯为自己谋划的最后的退路。

    平安藏在暗处, 对准赶来的死士扣动扳机, 成功击倒了为首一人, 其余死士驻足张望, 没了首领的引导, 显然有些失措。

    可惜此时的火铳不能连发, 平安本着倭寇杀一个赚一个的心态, 迅速装填火药, 再次射击, 又一名死士倒地。

    “あそを見よ!”

    死士显然发现了他们的位置,朝着他们潜身的灌木丛走去。

    正当四人快要绝望的时候,听到了夜枭的叫声, 阿蛮精神一震,这个声音,她跟随陈琰去三大营巡防时听到过,是军队的暗号。

    紧接着,他们听到了弓弦被咯吱吱挂上牙勾的声音。

    四人屏住呼吸,紧接着听到了沉闷的弓弦声,数百支弩箭齐发,将十几名率先冲进院子的死士射成了刺猬。

    密集的箭如雨点般落下,整个庄园慌乱声四起,那些伪作佃农的死士纷纷哀嚎着倒地不起,鲜血染红了院子,在月光下反射出乌亮的光。

    正如虞侯所言,整个九穗庄就是个洼地,为的是引运河之水灌溉麦田,此时也成了官军瓮中捉鳖的有利地势。

    片刻之后,死士被杀得七七八八,唯剩一些下人、侍婢瑟瑟缩缩地蹲在地上。官军如天罗地网般从四面高地跳下,用手铐脚镣将他们几人一组串成一串锁了起来。

    昏暗的院落被火把照得通亮。

    院门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大跨步走进院子,目光四下逡巡,一边呼喊着:“平安!陈平安!”

    “爹!”平安仿佛看见了光,从灌木丛中窜出来,跟老爹扑了个满怀。

    陈琰将他推开打量:“受伤没有?”

    平安摇摇头。

    陈琰再次紧紧抱住儿子,生怕一撒手就会消失了似的。

    平安傍晚时进宫,皇帝得知他与名妓交往,发了一通脾气,但转念一想,陈琰位居三品,家里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这样的家教,必不可能纵容平安做这种事,不禁开始后悔,平安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怎能因为病中烦躁,就不问缘由地揍他呢?

    遂召来罗纶细问缘由,这才知道在自己生病期间,平安带着五十多个宴月楼艺妓去顺天府提告,生生打赢了官司,为他们脱籍的事。

    皇帝当即下旨,黑虎会在京城的余孽仍逍遥法外,为防报复,着北镇抚司遣校尉二十人,保护陈平安一家。

    谁知二十个锦衣卫来到陈家时,平安和珉王已经出事了。

    京师戒严,兵马司立刻传令关闭九门,全程搜捕刺客,寻找二人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只在河中打捞到他们乘坐的马车。

    陈琰想到了水下,立刻令人去水底寻找,在卓成门角楼下发现排水的暗涵铁栅被人钳断,形成一个大窟窿,只要将珉王和平安装进防水的兽皮袋子里,就能从水下带出城门。

    陈琰带着令牌和兵部的勘合,只带几个亲卫叫开了城门,一路沿水西行,只见河畔边最肥沃的土地上,接连数家勋贵的庄园,甚至还有皇家的田产,陈琰转而去了最近的三千营,以寻找珉王下落为由,集结军队,打算挨门挨户地搜查。

    正在此时,九穗庄中响起惊天的爆破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陈琰迅速锁定位置,下令官兵包围九穗庄,攀上高地和墙头射杀死士无数,找到了被绑架的珉王和平安。

    珉王也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身后跟着阿蛮和春生。

    陈琰这才放开平安,红着眼眶对珉王行礼:“臣救驾来迟,殿下受惊了。”

    “陈部堂免礼。”珉王道:“部堂来得太及时了,再晚一步,我们就要被砍成肉泥了!”

    珉王自以为自己挺幽默,陈琰脸都吓白了。

    “亏得有堂兄送我的这把火铳。”平安将火铳重新塞回腰间。

    陈琰的脸色更白了,陈平继,送了平安一把火铳?

    “什么时候的事?”他严肃地问。

    “呃……这不重要。”平安赶紧转移话题,指向仓库的方向:“虞侯躲在里面,也不知炸死了没有。”

    陈琰令人进去搜查,又将目光落在珉王身边的阿蛮身上。

    “阿蛮怎么在这儿?”陈琰皱眉问。

    一向灵巧的阿蛮此时木讷地像一尊石雕,低着头艰难地动动嘴。

    “虞侯绑架了小福芦,阿蛮一路尾随到这里。”珉王道抢先道:“我被虞侯关进水牢,是平安和阿蛮救了我。”

    陈琰将信将疑地问:“小福芦呢?”

    恰在此时,手下抬出一具焦黑的尸首,已经烧得认不出面目,手上带着虞侯的翡翠扳指。

    平安仔细看了看,惊叫道:“这不是虞侯,是小福芦!”

    陈琰惊讶得半晌失语。

    阿蛮已背过身去,仰头看着天空,黎明将至,却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

    陈琰总觉得有古怪,但孩子们这样说了,便不再多问,摆手令人把尸体抬走。

    兵卒们继续寻找,良久,从炸毁的库房中将虞侯推了出来,虞侯竟然还活着,被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满眼怨毒地看着平安和珉王,连他的轮椅都完好无损,这让众人有些惊讶。

    平安惊呼:“这也太难杀了吧……”

    “他躲进了地下坑道意图逃走。”兵卒道。

    狡兔三窟,原来密室中还有一套机关,通向地下密道。

    平安心想,活着也好,很好。

    这时外面又响起一阵骚乱声,不但锦衣卫来了,顺天府的官差也赶来了。

    罗纶阔步进来,来到珉王面前单膝跪地:“臣救驾来迟,殿下受惊了。”

    珉王道:“罗大人请起。罗大人,高泰招供了吗?”

    平安也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罗纶道:“招供了,虞惇就是黑虎会在京城的实际掌权人,也是宴月楼背后的真正东家,黑虎会将部分拐来的人口、走私的合浦融,由各种渠道送到此处由虞侯处置,作为交易,虞侯要打点京中官员,为他们提供保护。”

    平安点点头,果然不出所料。

    现场交给大人们去善后,虚弱的春生交给顺天府安置,三个少年被安排在一间小厅里休息。

    阿蛮心中百味杂陈,可她又不得不给平安他们一个解释。

    “小福芦自从去了那家私塾,完全像变了个人,上个月突然劝我阿娘辞工,说同窗笑话他娘是个奶妈子,想让我娘去街上开个铺子。我娘没同意,一是舍不得安哥儿,二是京城开店成本太高,不敢拿半辈子的积蓄冒险。

    “后来,小福芦偷过一次钱,请同窗吃饭,大家对他的态度好了些,我娘发现后没有拆穿,只是把自己的积蓄全数交给了大奶奶暂管,还让我不要说出来,怕伤他的面子。小福芦没了钱,同窗们又开始嘲笑他,叫他奴才秧子,我和我娘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便合计着帮他另找一间私塾。

    “谁知他第二天回到家,竟替他同窗哥哥向我提亲,说同窗家虽是个铁匠,但很富足,是很好的归宿,总比抛头露面在外奔走要好,被我骂了一顿。过了几日,他又闹着要将户籍改回赵家,我娘那天特别难过,哭着说他跟我们的死鬼爹一个德行,养不熟,他质问我娘为什么要生下他,还说陈家这种人家才配生孩子,穷人生下的都是猪狗牛羊。”

    “我那时才知道,我心底里一直为我和我娘自立自强感到骄傲,而我的好弟弟,却一直以我们为耻,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他从未觉得来到陈家是幸运,相反都是寄人篱下的惨淡。我把他叫到胡同里打了一顿,让他清醒一点,告诉他,没有陈家,我们姐弟俩早死了,人想要什么,是要自己去赚的,就连安哥儿也在用功读书练字,没有丝毫懈怠,怨天尤人是最懦弱可笑的行为,是懦夫。从那之后他老实多了,也尽心帮家里干活了,我还以为他有所悔改。

    “谁知今早我收拾他的床铺,发现了一笔不明来源的钱,我察觉不对,便跟大爷告假说身体不适,偷偷跟着他出了门,他一整天都很正常,还跟着尤七去宫门口接安哥儿散学。可谁曾想,回家的路上,他推说要买些东西,就从马车上跳下去,七拐八绕,拐进一家胡同,进了一户民居,片刻又有几个人出来,带他一起上了马车。”

    “我租了一辆马车尾随,一路从卓城门出城,便看到他们进了九穗庄。我当时并不知道九穗庄是谁家的产业,只知道大门守卫森严,压根进不去,便想返回城里求援。谁知到了城门口,却听说城里出了大事,京师戒严了。”

    平安推算时间,大概是他和珉王被劫持的时候。

    阿蛮接着道:“横竖也进不去城里,我便又折回九穗庄,使车夫围着庄园转了一圈,发现他家有一座私人船坞,铁门大开,里面停着一艘大船,我便潜入水下,从水闸缝隙里游了进去,看到里面的下人正在搬运大量行李,连乌檀木的恭桶都要带着,像是准备出远门,我打晕了一个侍婢,进去打探消息,找我弟弟。

    “起先我还在抱有幻想,小福芦是被人挟持了,直到探听到安哥儿和珉王殿下被关进了水牢,才开始怀疑,是小福芦向他们提供了什么消息,换取了钱财或是别的东西,甚至想要一步登天。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摸到水牢砸晕看守时,心里已经有数了,可一时之间还是很难接受小福芦成为叛徒的事实,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带你们先走。”

    平安暗自唏嘘,他一直知道阿蛮姐弟心气很高,志向也很高,不甘于现状,可阿蛮一步一步艰难而顽强地走着,小福芦却妄想一步登天。

    平安心里像缺了一块,可想而知阿蛮该有多难过,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要碎了似的,平安拍拍阿蛮的肩膀,却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阿蛮遭逢巨变,往日里乌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这些年,我和阿娘把他保护得太好,把他养成今天这个样子,若是因为他,让安哥儿和殿下受到一点损伤,我和阿娘也没脸在世上活了。”

    “阿蛮姑娘,我说句公道话。”一直沉默不言的珉王开口道:“别把别人的错往自己身上扯,即便这个人是你兄弟。我三哥助纣为虐,做下不少坏事,他之所以还活着,仅仅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作为弟弟,我愿意弥补他的过失,但无法替他承担因果,他们有他们的选择,也自有相应的报应,谁也替不了。

    “小福芦这件事,咱们几个知道就够了,统一口径,任何人问话,就是刚刚的答案,不只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平安,平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有人拿来做文章,伤害到你们。”

    平安感激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被珉王打断他:“打住,都是好兄弟,别说矫情话。”

    平安笑了。

    这时,一名锦衣卫小旗进屋,单膝点地:“殿下,主楼和船上搜出一些东西,陈部堂让您和小陈大人都去看看。”

    第173章 第 173 章 某陈姓狗头军师:??……

    三千营的军卒们已将整个庄园清扫完毕, 正聚集在主楼“蟾宫”之外,一脸兴奋地小声议论今日的所见所闻。

    京卫有立功的机会不容易,抓获了绑架皇子的凶手这等天大的功劳, 足够让他们欣喜若狂,何况在搜查庄园时又找到许多美貌的少男少女,及许多猎奇物件,更让他们精神亢奋。

    见到珉王, 那些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璐王中风,虞侯被擒,珉王的地位不言自明,即便是前来救驾的军卒头目也不想错过这个露头的机会。

    那头目义愤填膺地说:“殿下,小陈大人, 刚刚拷问了几个下人,仓库中尸体的身份已经核实,曹福禄, 十四岁, 陈家乳母之子, 半月前虞侯派人接触他, 许以财富前程, 数日前开始为虞侯提供小陈大人的行程, 殿下和小陈大人被绑架至此, 都是被此人所害!”

    珉王:“……”

    平安:“……”

    六太保从主楼出来迎他们, 向珉王行了个礼, 然后揽住这名军卒头目的肩膀:“这位兄弟,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虞侯将曹福禄绑架至此, 逼迫他说出小陈大人的行程,曹福禄不堪折磨,被害死在库房之中,虞侯欲使其作为替身,由密道潜逃,幸而珉王殿下和小陈大人明察秋毫,才没能让真正的虞侯逃脱法网。”

    军卒头目有些错愕,锦衣卫不是陛下的耳目鹰犬吗,怎么眼瞎耳聋的?

    旋即明白过来,六太保重编了经过,为的是撇清陈家的责任,不愧是锦衣卫,人精中的人精,而他还在傻乎乎地替珉王和陈平安抱不平,马屁都拍错了地方。

    六太保请珉王和平安先上楼,不动声色地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军卒头目:“兄弟们劳苦功高。”

    这是抄家拿脏的惯例,不亏待干活的兄弟们,军卒头目二话没说收起布袋子,笑道:“大人说得极是,曹福禄必是遭人绑架,贼人污蔑之词,不足信。”

    六太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进了主楼。

    “蟾宫”中雕梁画栋,氍毹帘幕锦绣重重,平安和珉王被引进一楼厅室,地上堆满箱笼,几箱是虞侯与黑虎会的往来账目,几箱是打点贿赂内外官员甚至宫中宦官的账目,一箱是当年丢失的晋州文武官员罪证,另有珠宝金银若干,两个经历司的经历正在登记造册。

    陈琰正在吩咐属下:“令三千营军卒立刻开回驻地,此处交由顺天府和北镇抚司接管。所有兵卒卯时之前必须悉数还营,在外流窜者军法论处。”

    “是!”亲卫出去传令。

    陈琰朝珉王作了一揖,便带他们来到一间装饰华丽的房屋,房屋中间,有一具紫檀木制的巨大沙盘,沙盘上并非战场模型,而是上百个做工精巧的面人,有男有女,形态各异,还挂有名牌,无一不是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美人。

    平安在其中找到了春生的名字,那面人穿着薄如蝉翼的衣裳,依稀可见满背触目惊心的纹身。

    “刚刚顺天府的人看过,他身上被纹满了春宫图,是往后一生都洗脱不掉的耻辱。”陈琰道。

    两人脸色骤变,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陈琰指着那座沙盘,继续说道:“她,被刺瞎双目,为了迎合某些富家子弟的特殊嗜好。”

    “他,被某位国公看中,又怕秽乱内宅,被阉割后送进了府中。

    “她,被送进黑妓馆后投井身亡……

    “他们都是被黑虎会坑害的孩子,可是殿下,世上不只有一个黑虎会。刑部记录在案的,仅去年各省因豪强□□引发的惨案就有数百起,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是底层百姓家破人亡却投告无门。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邪淫如洪水,不遏则滔天,自古荒淫好色者,极少有治国安邦之才,多为损德败行、误国祸家的败类。”

    话到此处,陈琰并袖正色道:“‘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殿下尚且年轻,臣非师非长,冒死越谏,希望今日之事能在殿下心中播下一颗种子,日后以亲王之尊垂范天下,克己修身、约束权贵、压制豪强、教化万民。”

    言罢,深深一揖。

    珉王将陈琰扶起,郑重地回答:“陈部堂,孤受教了,日后必定克己修身,洁身自好,不会辜负部堂的良苦用心的。”

    陈琰欣慰道:“殿下这样想,就是苍生之福。”

    平安在一旁静静听着,今晚之后,群臣百官都将视珉王为未来储君,老爹心怀致君尧舜的抱负,所以才把他们叫来,说了这番话。

    “咱们走吧。”陈琰跟在他们身后,关门之前,最后看了那些面人一眼,令顺天府的人过来贴封条。

    ……

    主楼外的空地上,三千营的军卒已经集结完毕,准备回营。一群顺天府的官差正在吵吵嚷嚷,片刻又来了一队锦衣卫,对六太保低声汇报着什么。

    六太保找到罗纶,对他说:“缇帅,已经掘地三尺了,只搜到了少量金银,与账目上相差甚远。”

    罗纶站在高处,环视整座庄园,这可如何回去交差?

    眼见着平安从主楼里出来,一把将他薅来:“你脑子灵光,帮忙想一想,虞侯会把钱藏在哪儿?”

    平安想到高泰被麻药迷晕后,说了一下奇怪的话,尤其是那句‘成斗的银子做殿堂’。

    “这附近有没有大佛殿?”平安问。

    六太保立刻派人去问,片刻之后,属下回来复命道:“庄园后山倒是有个寺庙,正殿一尊大佛像为虞侯捐赠,香火旺盛,附近百姓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祭拜。”

    罗纶道:“找人带路。”

    平安和珉王也吵着要去,找银子这么有趣的事岂能错过。

    罗纶看两个少年的兴奋劲儿,甚至怀疑他们不需要睡觉……

    一队锦衣卫举着灯笼、火把,往后山上的寺庙而去。

    已至卯时,天色微朦,晨霭缭绕。

    敲开红漆斑驳的寺门,一众锦衣卫不太客气地推开拦路的沙弥,径直绕过影壁,闯进大雄宝殿。

    这殿宇本身并不宏伟,便显得正中那尊几乎顶到房梁的铜铸大佛而极不协调。

    此间主持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神色匆匆地赶来:“诸位施主,是在捉贼缉盗?”

    罗纶打量主持略显凌乱的袈裟,问道:“已卯时了,寺中不做早课吗?”

    “正要开始早课。”主持道。

    罗纶不再理会他,转而去了那座巨大佛像之下,抬手敲了敲,问主持道:“此像乃是官造?”

    “是,但经安德侯重塑过金身,经过官府备案的。”主持道。

    “把它砸开。”罗纶道。

    “缇帅,私毁佛像乃是大罪。”手下低声道。

    罗纶毫不犹豫地说:“砸。”

    “不能砸!”

    殿门外一阵骚乱,围满了一众僧俗百姓,竟是附近村民举着火把赶来,密密匝匝地挤进院子,足有数百人。

    锦衣卫结成人墙将他们挡在外面。

    “不能砸,官爷,这寺庙已有百年,一直保佑我们几个村子人丁兴旺、风调雨顺,您把它给砸了,神明发怒降下灾祸,倒霉的是我们老百姓啊!”

    群情激奋,几乎要将人墙冲开一个口子。

    罗纶打量身边站成一排的主持和沙弥,冷声道:“这么快就集结了数百人,主持早有准备啊。”

    “施主的话,贫僧听不懂。”主持道。

    罗纶对手下道:“查他们的僧谍。”

    主持面色微变,片刻,锦衣卫将一沓伪造的僧谍扔在地上,将所有和尚用镣铐锁了起来。

    “看清楚了,你们常年烧香礼佛的寺庙,不过是一群替人守财的假和尚。”

    百姓一片哗然。

    锦衣卫意图凿开那尊巨大的佛像,却发现佛像并非中空,竟是整个用纯银打造胎体,外层镀铜作以掩饰其价值。

    “乖乖!”连见多识广的六太保都不禁惊呼,难以估算,这个巨大的佛像价值几何。

    罗纶只好派人守好这间佛寺,将一干假僧人一并抓获,带回北镇抚司。

    回城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天光仍旧昏暗,平安依然感到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活着真好,可以回家见爹娘。

    来到卓成门时,接珉王回宫的车驾仪仗已经等候在此,还围着一群焦急等待的官员和宦官。

    郭恒亲自来了,见到平安先是满目后怕地端详他,等到后者毫无防备地靠近时,突然抬手抽了他一记脖溜。

    冷不防挨揍的平安捂着火辣辣的脖子躲到了大师祖身后。

    大师祖情绪稳定,大师祖好。

    一众官员都在发笑,沈廷鹤却一脸严肃地拉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情绪稳定地念了一路紧箍咒,还不许睡着。

    珉王还在幸灾乐祸,回宫之后就被大病未愈的父皇撵着揍了。

    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李泊言,你有几条命,敢在喧闹的庙市上遣走侍卫!”

    珉王抱着柱子躲闪:“臣记住了,以后一定顾惜自己的性命。”

    皇帝依然不肯放过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命是自己的吗?!”

    近臣宦官们纷纷上前拉劝,才将父子二人分开,晋王早逝,璐王中风,可千万别把最后一支独苗也给打死。

    皇帝病体孱弱,脚跟发软,被扶回榻间休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打死是不可能打死的,还得给这个逆子和他的“狗头军师”传太医。

    某陈姓狗头军师:???

    一众君臣在乾清宫议事,珉王和平安被带到偏殿沐浴更衣,吃了一点清淡的粥食。

    太医仔细查过他们的身体,没有伤及骨头和内脏,珉王身上倒有几处青紫的淤伤。

    太医甲:“似乎是圣上亲自动的手。”

    太医乙:“那没事了……”

    沈清儿得到消息,从医院学匆匆赶来,平安和珉王见到她,争相开始吹嘘昨夜的英勇表现。

    陈琰交办完所有事项,去偏殿看儿子时,平安还吹着呢,沈太医将他拉到一旁,给了他一张药方,叮嘱他给平安每日服用。

    陈琰不明就里,不是没受重伤吗,为什么要吃药?

    沈太医瞥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你儿子杀了人,别看眼下精神亢奋,回到家里安静下来,必定心神难安,夜里噩梦惊恐盗汗都是有可能的,这是安神的汤药,每日睡前煎服,多观察一段时日。”

    陈琰恍然大悟,连忙道谢。

    “汤药只是辅助,你这段日子陪着他睡,若出现以上症状,要多开导,少说教。”沈太医道。

    陈琰愣愣地问:“不说教怎么开导?”

    “……”

    沈太医真想问问他是怎么考上状元的。

    “算了,若出现以上症状,你再来找我吧。”他说。

    第174章 第 174 章 真来了你又不高兴。……

    两个梳洗干净的孩子重新站在大殿中, 皇帝似乎觉得勉强还能要,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待两人将前因后果大致叙述一遍, 便让他们各找各妈去了。

    林月白和陈老爷、赵氏二老,在前院里徘徊了一整夜,除了陈家,还有沈家、郭家, 街坊邻里……凡是在京关系不错的人家,皆派出家中所有青壮帮忙寻找了一整夜。

    直到天光大亮,阿蛮在一干锦衣卫的护送下先回来报信,说大爷找到了安哥儿和珉王殿下,没有受伤,已经进宫复命了。

    三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二老熬了一整夜,猛然松懈下来,只觉得两腿打软, 眼冒金星, 林月白赶忙送他们回内宅休息, 然后指挥仆妇和丫鬟们, 将平安的床铺换上新晒的被褥, 准备清淡的饮食等等。

    阿蛮洗过澡, 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 默默走进灶房。曹妈妈似乎预感不祥, 什么也没问, 一味地埋头干活,一锅喷香的鸡肉粥开始冒出香气,曹妈妈又另开一个小灶煮面, 卧了个鸡蛋,拌上半勺猪油,再撒一把葱花,端给阿蛮,让她趁热吃。

    “阿娘。”

    曹妈妈似听不见似的,更加用力地擦净灶台上的油渍。

    “阿娘。”阿蛮又叫了一声。

    “别……不要说……”

    “阿娘!”阿蛮道:“阿蛮也想逃避,可是逃避没有用,小福芦死了,尸首就停在顺天府的殓房,案件结束之前不许收尸。”

    曹妈妈手上一滞:“是……怎么死的?”

    阿蛮艰难地说:“弟弟出卖了安哥儿和珉王殿下,害他们遇险,给恶人陪葬了。若非珉王殿下做主压下了这件事,咱们此时已经被关进诏狱了,连陈家也要跟着受牵连。”

    “阿娘,阿娘!”

    阿蛮的呼喊声引来九环和陌露,只见曹妈妈晕倒在灶房中,院子里乱作一团,林月白这才知道小福芦已死的噩耗,忙请来郎中给曹妈妈诊治。

    曹妈妈受到刺激,醒来便只会说一句话:“没脸见大奶奶,没脸见大奶奶……”

    林月白是多聪明的人,听到这句话,便已猜出个七七八八,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叮嘱阿蛮好好照顾阿娘。

    小福芦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十岁多搬去了前院,后来又去外面读私塾,长成大孩子以后她也不便过多关注了,平安又十分自理,不喜欢别人跟在身后事无巨细的照顾,平时连个书童丫鬟都不要,需要带人时才临时叫小福芦顶一顶。

    如今发生这种事,林月白也在暗自后悔,没有及时注意到小福芦的变化,在儿子身边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经此一事,倒是要留心给平安找个机灵可靠的书童了。

    从耳房中出来,九环跑来说:“大爷带着安哥儿回来了!”

    林月白提着衣裙快步去了前院,只见丈夫背着儿子进了大门,她心里一慌,还以为平安受了伤,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在回家的路上就睡着了。

    陈琰小声道:“在宫里吃过一点粥食,让他睡吧。”

    林月白点点头,跟着他们父子去了东厢房。

    陈琰将平安昨晚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林月白只听着便觉得心惊肉跳,任何一个环节稍晚一步,她的平安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琰又转述了沈太医的叮嘱,林月白觉得极有道理:“沈太医细心。”

    说着,便让九环去煎药。

    陈琰今日告假,夫妻俩就这样守着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直守到中午,别说吃药了,吃饭都叫不醒,只好放他继续睡,一觉睡到天色擦黑。

    总算叫醒吃了几口饭,刚吃完便又倒头睡去了,陈琰满心担心,让妻子去睡,又陪了他一夜,别说噩梦惊恐盗汗了,几乎是一个姿势到了大天亮。

    平安从满床阳光中醒来,和老爹看了个对眼。

    “咦,天还亮着呢。”平安以为自己只眯了一会儿。

    陈琰:“……”

    平安盯着老爹的脸:“爹,你黑眼圈怎么这么重啊?”

    “……”

    睡一昼夜的人会有一种少过一天的错觉,这不奇怪,陈琰摸摸他的额头:“有没有做噩梦,哪里不舒服??”

    平安在床榻上蹦了两圈:“好得很!”

    “……”

    “那太好了,收拾书箱上学去吧。”陈琰笑道。

    平安笑容一滞,突然虚弱无骨地摊回床上:“诶呀,突然感到头疼、心慌、胸闷……”

    “皮痒。”陈琰补充道。

    “那倒没有。”平安道:“总之很不舒服,上学还是挺困难的。”

    陈琰啼笑皆非道:“陛下赐假,博兼堂停课七天。”

    “真的?!”平安两眼冒光。

    陈琰颔首道:“但沈太医说你受了惊吓,要多休息、忌劳累、饮食清淡。这些天锦衣卫到处抓捕黑虎会余孽,外头很乱,你索性呆在家里……”

    话还没说完,平安已经跑没了影。

    陈琰吐了口气,觉得沈太医或许多虑了,他儿子虽然乖巧,但也不是不经事的小白兔。

    倒是他熬了一天两夜,这会儿困得眼皮打架,索性连早饭也不吃了,往平安的床上倒头睡去。

    平安其实是急着去看阿蛮和曹妈妈,小福芦再让他伤心,曹妈妈也是带他长大的奶娘。

    可真正让他伤心的是,不过三十几岁年纪,向来以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而自得的曹妈妈,鬓角竟然冒出许多白发。

    原来真的有人一夜白头。

    “阿嬷……”

    曹妈妈见到平安,拉着他哭一阵笑一阵,劝慰的话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阿蛮总算将平安从阿娘手里掰开,把曹妈妈托给九环照看,两人一起离开了耳房。

    “郎中说我阿娘受了刺激,需要一些时日将养。”阿蛮道。

    平安点点头,道:“小福芦的事且不说,阿嬷现在越看到我,越容易激动。这次你冒死救驾立了大功,朝廷必有封赏,我听陛下的意思是打算给你封诰命的,不过未嫁女子极少有封外命妇的先例,阁老们都有些反对。但不论如何,金银赏赐是不会少的,到时给阿嬷赁个宅子,雇个人,她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

    平安越是替阿蛮想得周到,阿蛮越是踟蹰:“安哥儿,我不打算接受赏赐。”

    “为什么?”平安惊讶地问。

    阿蛮苦笑一下,没有作答。

    ……

    阿蛮心情不好,平安也只好给她时间静一静,独自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又跑回自己的东厢房去。

    陈琰几乎刚刚睡着,就被抠鼻子抠眼地弄醒了。

    “陈平安!”陈琰被他闹得头疼心悸,叫人将沈太医开给平安的安神汤给自己煎一碗来。

    “爹,我想出门。”平安道。

    “我刚刚说了什么,你都当耳旁风了?”陈琰没好气地说。

    “我要去沈太医家,有正事。”平安道。

    陈琰倒回床上:“沈家可以去。”

    与其祸害自己,不如祸害老沈。

    ……

    平安来到沈家时,清儿正将一只死去的野狗抱出笼子,这只狗在术后状态很好,却在输液后高烧死去,清儿怀疑是动物肠子制作的输液管无法处理干净。

    平安和清儿一起挖了个坑,撒上一层石灰,将野狗深埋,在心里盘算着,幸好还有时间,先拿珉王顶一顶,同时寻找一种类似橡胶的材料制作输液管。

    等到沈太医下值回来,在前面的医馆换下官服,只见自家二门外直挺挺杵着八个锦衣卫。

    这几位是新人,奉命保护陈家家小,还不认识沈太医,一脸戒备地将他拦在门外:“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沈太医险些破口大骂。

    “请他进来吧。”

    内宅里响起平安准许放行的命令,锦衣卫让开一条去路。

    沈太医瞪他们一眼,气呼呼地进门,这到底是谁家啊。

    沈清儿和平安正带着斗笠在后院的药圃里忙碌,先前从陈家移过来的花草,几乎都成活了,为表礼尚往来,打算挖一些草药给平安带回家里栽种。

    “这是薄荷,清热解表。”

    平安问:“啥意思?”

    “可以油炸。”沈清儿道。

    “好东西。”平安从荷包里丝滑地掏出一个大麻袋。

    “这是紫苏,归肺和胃,可以煮粥。

    “这是迷迭香,提神醒脑,可以炖肉。”

    沈清儿连根深挖,放进平安带来的麻袋里,又依次给他讲了每种药材的移栽方法和注意事项。

    沈太医见到自家的药圃被刨得满地坑洞,眼前一黑。

    陈平安!

    平安哇地一声,提着麻袋跑路,身后是沈清儿银铃般的笑声。

    白氏闻声从前面医馆回到内宅,反而责怪丈夫:“你吓唬平安作甚?这孩子心情不好,才高兴一会儿,就被你吓跑了。”

    “他心情不好,就来霍霍我家?!”沈太医指着清儿:“你还笑。”

    “不是你让他来的吗?”白氏道:“真来了你又不高兴。”

    “我……”

    ……

    平安不用上学,又不被允许出门,闲极无聊,把家里院子翻了一遍,一连折腾了几日,终于等到旨意下达。

    平安升授承德郎,赐“忠义”匾,赏金百两,银千两,丝绸百匹;陈琰授嘉议大夫加资治尹,赐穿斗牛服,赐禁宫内骑马;林月白封三品淑人,陈老爷、赵氏也各有赏赐。

    此外,皇帝还特赐阿蛮正六品安人诰命,曹妈妈为太安人,赏银千两,赐原籍田宅等,嘉奖她忠勇可嘉,救珉王于危难的行为。

    阿蛮写了一份奏疏,口吻谦卑恭顺,打算向中宫疏辞赏赐,然后带着阿娘回老家养病。奏疏还未递上去的时候,陈琰却又叫她跟着去兵部帮忙。

    阿蛮知道大爷有话要对她说,尽心尽力地忙碌了整日,散衙的时候,还按大奶奶的吩咐督促陈琰添了件斗篷。

    陈琰还未上车,大街上便传来纷乱的嘈杂声,阿蛮循声望去,是押送黑虎会头目的囚车来到了京城。

    为首的乔三德带着重枷,头发蓬乱,满身风尘,沿街百姓跟在囚车后面叫骂,整条街被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只好暂且等待,先让囚车队伍过去。

    “其实百姓并不清楚囚车里押得是什么人。”陈琰道:“三法司外的这条大街,年年有囚车经过,年年有百姓义愤填膺的叫骂,他们只道囚车里关押的都是贪官污吏、盗匪奸贼,却不知还有连坐的族人家眷,有些确实是助纣为虐的奸恶之徒,有些也确实是无辜受累的老弱妇孺。”

    阿蛮听了这话,心里格外难受,低着头说不出一个字。

    “听说你要辞掉朝廷的赏赐?”陈琰道。

    阿蛮说:“我受之有愧,良心难安。”

    “阿蛮,我教了你那么久,不仅仅希望你开阔眼界,更希望你学会处世。”陈琰道。

    阿蛮满目疑惑。

    陈琰接着道:“在朝中,我是臣子和堂官,在家里,我是父亲和丈夫,我这样问你,倘若一个部院里出现了危害朝廷的败类下属,身为上官当如何处置?”

    阿蛮不假思索道:“及时铲除,弥补错失。”

    陈琰又问:“倘若在一个家里,出现了招惹灭门之祸的不肖子孙,身为父亲当如何处置?”

    “丢卒保车,断臂求生。”

    陈琰又问:“倘若在一个族里,弟弟闯祸死于非命,家族勉强保全,身为长兄当如何处置?”

    “善后止损,避免连坐。”

    陈琰点点头:“你很清楚面对同样的局面,一个男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为什么你和你阿娘,唯独纠结于难安的良心,不为日后做打算呢?”

    阿蛮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有所顿悟。

    陈琰拍拍她的肩膀:“陛下要见你,这是极大的殊荣,也是难得的良机,好好想清楚该如何奏对。”

    言罢,登上了马车。

    第175章 第 175 章 裙钗能齐家,亦能治其……

    依照祖制, 开府的皇子不得留宿宫中。

    不过珉王睡得人事不省,宫门落钥之前,淑妃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人将他扛走。

    皇帝来到长春宫, 特许珉王在宫里小住几日,眼见着床上的少年眼珠子咕噜几下,睫毛微颤。

    “别装睡了,起来吧。”皇帝道。

    珉王赶紧从床上爬起来, 一脸计划落空的无奈。这次的事毕竟是他任性大意,怕母妃生气揍他,平安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装睡,只要睡到宫门关闭之前,就能平安地被扛出宫去,谁知父皇竟然允许他留宿宫里。

    淑妃见他起来, 抄起一颗柑橘砸过去。

    眼看母子二人又有一场追逐大戏,皇帝拦住了淑妃:“好了好了,一会儿朕收拾他, 先来看看这几份军报。李泊言, 滚过来一起看。”

    珉王一脸惊奇:“这回不把我撵出去吗?”

    皇帝没好气地呵斥他:“叫你看就看, 哪那么多废话?”

    皇帝素来严令后宫不得干预政事, 这会儿把军报拿到长春宫来, 淑妃心里明白, 一准又是土司问题, 多半还是她那不省心的娘家。

    一年前淑妃的父亲过世了, 淑妃身为妃嫔无须行孝, 只要遣宦官回家乡至祭即可,所以这件事就连珉王也没有放在心上。

    淑妃长兄性格沉稳,继任土司后, 尹氏一族倒也安生了一段时间,可就在今年六月,淑妃的次兄突然叛变,欲取长兄代之,手足相残,把青壮土民杀了个七七八八,最终长兄战败身亡,叛军杀进土司城,烧杀抢掠、凌辱妇女,长嫂设计离间叛军头目引起内讧,又趁机带领一干妇孺奋起反抗,最终诛杀叛逆,手刃了淑妃次兄。

    军报之后还有一份奏疏,淑妃长嫂上书表明愿世代效力朝廷,修建驿路,保境安民。

    总结来说,就是珉王的大舅和二舅打起来了,二舅杀了大舅,大舅妈杀了二舅,现在大舅妈向朝廷申请,承袭丈夫的土官身份。

    且大舅的儿子在平判中战死,日后也只能由女儿继承,尹氏土司因一场兄弟阋墙的祸乱把自己成功干回了母系社会。

    淑妃对娘家父兄向来没有什么感情,只要长嫂还愿意奉养她的母亲、善待她的姐妹,她倒不介意谁来掌权。

    不过既然朝廷决定改土归流,就不可能不做些“趁人之危”的事,朝廷可以为你变通,前提是你能给朝廷带来什么好处。

    淑妃提议,不如借机将尹氏土司所辖宅之地设府,任命她的长嫂为土知府,秩从四品,只要子孙归附朝廷,保境安民,可以世袭。

    土知府之下设同知、左贰官员,由朝廷派流官担任,并兴办宣慰司学,派遣文人学士推广儒教,培养各族子弟,世袭者须通过宣慰司学的考核方能继任。

    “泊言,你怎么看?”皇帝给珉王递了个眼色。

    “臣赞同母妃的看法,母妃真是……女中豪杰。”珉王道。

    其实他早就看出了父皇的心思,不过是借母妃之口说出来罢了。

    皇帝还有些奏疏要处理,叮嘱淑妃切勿跟李儿子动气,便摆驾离开了长春宫。

    珉王看着父皇离开的背影,一脸好奇地看着母妃:“父皇为什么这么怕娘动气,连外朝之事都要来问问您的意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淑妃啜一口茶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呗。”

    珉王一脸恍然大悟状:“难道是……”

    淑妃面带矜持地笑了笑。

    “父皇想通过母妃稳定滇州形势。”珉王道。

    “……”

    淑妃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嫌弃:“你父皇居然会相信你去逛青楼。”

    “为什么不信?”

    “不为什么,玩儿去吧。”

    ……

    凡朝廷决议的大事,极少有朝令夕至的效率,总要吵个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

    朝廷决议在尹氏土司的辖地泗水城设府衙,任命原土司之妻岑夫人为土知府,作为“改土归流”的一个重要试点。

    只是派往泗水城的流官人选迟迟难以决定,流官任期短,势单力孤,过于强势会引发叛乱,过于怀柔会被彻底架空,原就没人愿意担任,又听说尹氏部族的女子骄纵蛮横,甚至有传闻称她们会下蛊,否则怎么凭借妇人之躯与男子夺权?

    许多资历合适的官员宁愿辞官也不愿跳这个“火坑”。

    吵来吵去,吵到岑夫人入京朝觐谢恩了,还没能吵出个所以然来。

    ……

    平安这段时间一到散学就会去养济院,宴月楼脱籍的艺妓和被暂时收容在这里,随着黑虎会的勾当被层层揭开,陆续又有很多妓女、娈童得到营救,朝廷拨付银钱安置,并派遣医馆为他们检查身体、治疗疾病。

    有籍贯可查者,若能证明原籍有亲属愿意接收,经顺天府核实后,拨付路费放归,愿意嫁人的,可由官府匹配戍边士兵,也可自行婚配,但须由官媒考察男方人品,并由官府备案。

    其实除了少数几个年纪尚小,家里仍没有放弃寻找的孩子以外,都不算什么好归宿,嫁与戍边士兵的暂且不说,单说这段时间有多少士绅来到养济院嘘寒问暖,许以各种好处,希望纳她们回家作妾,更有不怀好意者,名为娶妻纳妾,实则揣着蓄养家伎的心思,日后依然有办法随意买卖或转赠他人。

    而那些所谓有宗族可查的女子,回到原籍之后,真的可以被接纳吗?她们被丢过一次,难道就不会被“丢”第二次?

    平安通过淑妃娘娘的关系,请来几位尚功局已经致仕的女官,教她们学习裁缝、刺绣、织染的技艺,平安的初步想法,是将她们送到老家盛安县的织坊,江南民风开化,雇用女织工是常态,她们可以结伴而居,改头换面,重新开始生活。

    ……

    秋审过后,皇帝勾决了大量参与黑虎会不法活动的人员名单,虞惇入狱后不堪重刑,招供出无数阴暗腐烂的勾当,最终贼首乔三德、虞惇及数十名参与拐卖的帮派成员、十三名涉案官员被判凌迟,斩首、腰斩者更是数不胜数。

    听闻齐州巡抚衙门外的法场一波接一波的杀人,用大量的清水冲刷地面,血水沿着青石砖缝流进沟渠,整个省城都是冲天的血腥之气。

    京城的西市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百姓们扶老携幼前来观刑,甚至有附近州县的百姓赶一整天的路进城住上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到西市占位置,围观害人无数恶贯满盈的黑虎会贼首被凌迟的盛况。

    凌迟要持续三日,共计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若是提前死了,刽子手也要遭受惩罚,因此这不但是力气活,还是一项技术活,往往都是家传的绝学。

    平安这三天都被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连学也不许上了,八个锦衣卫轮流盯着他,急得他恨不得打个底洞钻出去看热闹。

    听说乔三德和虞侯被剔成两副白森森的骨架,皇帝下令悬挂于西市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平安又激动了,看不到生刮活人,看看骨架也好啊!

    结果老爹又帮他续了三天假期……

    九月初十,重阳节刚过,空气里夹杂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被一场秋雨冲刷殆尽。

    阿蛮面圣的日子到了,平安也要一起进宫谢恩,吴公公安排他们在配殿中吃茶等候,自己则进了乾清宫禀报。

    小太监轻车熟路地给他们张罗茶点,还拿出平安最爱吃的豌豆黄,平安到哪都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倒是阿蛮手脚冰凉,像在等待一场大考。

    吴公公叫他们进去的时候,皇帝正与乾清宫大殿与阁老部堂们议完了事,珉王也在——这段时日皇帝常将他带在身边,大小朝会也都让他参与。

    阿蛮跟着平安进入乾清宫,低眉垂首,对着御座上的皇帝大礼参拜。

    皇帝的声音还算温和:“曹安人,朕听陈卿家说,你欲辞去朕给你的赏赐?”

    阿蛮心中暗惊,大爷劝她接受赏赐,那份奏疏被她扔进了炉膛,为什么反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

    须臾之后她便明白了,大爷不过是给她一个请命的由头,能否把握,还要看她自己。

    阿蛮顿首道:“请陛下恕臣女万死之罪,金钗珠玉虽贵,却非臣女所愿,臣女想效班昭、冼英之勇,以微末之躯报效国恩。”

    皇帝奇了一奇:“你想做官?”

    他沉吟片刻,又道:“朝廷早有明文,可由女户采选入官,常言道‘裙钗能齐家’,你胆识过人,品貌德行兼备,进宫帮皇后打理内廷事务如何?”

    阿蛮再拜道:“回陛下,臣女想做官,不想做女官,听闻朝廷在推行‘改土归流’之策,臣女……想自请前往滇州宣慰司担任流官。”

    四下响起骇然的唏嘘声。

    陈琰也是一愣,出声提醒:“阿蛮。”

    他原想阿蛮会请入六部三司做一个中书舍人,万万没想到,这孩子胆子这么大,开口就是要去西南烟瘴之地当流官。

    阿蛮受惊似的朝他一瞥,又迅速坚定了目光。

    皇帝眯眼看着她,好似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物种,良久才慢慢开口道:“你立了大功,有了诰命身份,有了原籍的田宅,有了御赐的匾额,可以想见日后的安逸。女子掌中馈,向来以相夫教子为本业,而滇州土司云集之地,烟瘴横行,民风彪悍,你放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去那种地方意欲何为?”

    “陛下。”阿蛮深深一拜,一字一顿道:“臣女以尺寸之功得封诰命,不胜惶恐战栗之至,盛安县富贵繁华,臣女很想回去侍奉家母颐养天年,想觅一夫婿共度白首,想瓜瓞绵绵儿女绕膝……”

    她顿了顿,微微抬头看向天子:“可臣女更想,以微末之躯告知天下人,裙钗能齐家,亦能治其国。”

    阿蛮的话掷地有声,四下错愕声不断,平日里稳重自持的阁老部堂们都开始交头接耳,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

    王时来闻言,忍不住问道:“姑娘,国朝素来奉行男劳女逸,你为何偏要反其道而行,自讨苦吃呢?”

    阿蛮不卑不亢的道:“阁老,女子囿于内宅,每日掌管全家的酒水饮食、吃穿用度、妾婢仆从,大到年节走礼,账目开支,小到摆宴座次,人情往来,稍有懈怠,家里就要出乱子,何况怀胎十月,稍不留神还会落胎难产有性命之危,阁老以为的男劳女逸,只是女子的劳苦被囿于高高的院墙,极难被人看到罢了。”

    “这……”王阁老语塞。

    徐阁老道:“陛下,妇人见短、优柔宽忍,滇州乃土司镇守之地,流官行事不但要果决,还要有胆识、有手段,女子恐难以胜任。”

    皇帝将这个问题抛给了阿蛮:“徐阁老担心女子不能胜任,你怎么说?”

    “徐阁老所言有理。”阿蛮道:“自古以来,人们称目光短浅者为妇人之见,优柔寡断者为妇人之仁,可是敢问阁老,妇人生来就是妇人吗?如果有人告诉她,你要为家族光耀门楣,要为国家报效微力,你要恪尽职守,要兢兢业业,要成就一番事业,建立一份功勋,她们还会有妇人之见,妇人之仁吗?”

    言罢,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奉上:“臣女近日翻阅古籍文卷,了解滇州的水文地貌,风俗民情,拟成一份请命陈情的奏疏,本应上呈于中宫,听闻皇后微恙,只好冒死僭越,伏祈陛下御览。”

    第176章 第 176 章 陈卿家,你家人才辈出……

    在场六部官员、内阁阁臣, 统一用一种没见过世面的目光看着她。这些人都是大浪淘沙下来的人尖儿,能让他们殿前失仪的事情可不多,只是活了这么多年, 还未听说女人上本呈奏天子的先例。

    且听说这个女子只是陈琰家一个乳母之女,众人更加惊奇,难道状元家的下人秉事都用公文不成?

    皇帝看向阿蛮的目光也变得惊讶起来,抬手命内侍将奏疏接过。

    阿蛮微低着头, 似乎在经历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男人科举可以屡败屡战,可以皓首穷经,而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她比所有翘首等待揭榜的士子贡生都要紧张,呼吸微快, 心跳加速。

    殿内静的出奇,平安都不禁紧张起来,偷偷去看皇帝的神情, 却见他不辨喜怒, 只将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隽秀有力的蝇头小楷上。

    这份奏疏的水平绝非一日之功, 那些关于滇州土司局势的分析, 洋洋洒洒数千言, 满纸真知灼见。

    皇帝莫名有些感动, 将奏疏交给太监, 拿去给官员们传看, 最后传到了珉王手里, 珉王见平安一脸吃不着瓜的焦急神色,不动声色地挪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

    “陈卿家, 你家人才辈出啊。”皇帝道。

    陈琰恭声道:“陛下过誉了,臣见这孩子自小有些不同,好读书、好钻研、性情果敢、意志坚韧,遂将她充做长随,在公门中行走过一段时间。”

    “真是极高的评价。”皇帝还从未听陈琰如此夸赞过一个人。

    又问众人:“诸卿以为如何?”

    他既然有此一问,多半是对奏疏的内容十分满意。

    徐阁老肃着一张脸,恭声道:“陛下,女子为官,彷如牝鸡司晨,遑知他日如何?朱子曰: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倘若衣着官服,遍见朝士,实在有伤风化,会贻人笑柄的。”

    珉王低声嘟囔:“朱子曰的东西多了,他自己能做到么……”

    平安扯了他一下,珉王用胳膊肘捣回去。

    皇帝的御座在高处,他们不动还好,在针落可闻的大殿内,一点微弱的响动都十分显眼。

    “平安。”

    平安道:“在呢。”

    皇帝道:“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你对此怎么看?”

    平安不假思索道:“回陛下,臣听闻,前朝曾出过一位女进士,可朝野上下碍于礼教,只赏赐她孺人封诰和一些金银,不予任用,打发她回乡去了。所以臣以为,陈陈相因,终而积重难返,前朝因此走向衰亡,而陛下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国朝因此日渐隆昌。

    “如今土司归顺,天下承平,国泰民安,都是陛下圣德昭彰的缘故,社稷之臣遇圣君而出,保国运以荣昌,奠邦基以稳固,是天降大雍的福祉,倘若以男女区分,岂非辜负上天好意?”

    这是一记不小的马屁,更将这件事提到了国运的高度,令人难以反驳。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一言未发的吕畴,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这种谏言向来是吕阁老的专长,怎么今天被他人捷足先登了?

    皇帝的目光又投向珉王:“李泊言,你怎么看?”

    珉王道:“臣以为,西南边陲之地,有许多女外男内的部落,朝廷一直默许她们承袭土司官位,与滇州的岑夫人并无太大区别。派往泗水府的流官,倘若同为女子,更能体现朝廷怀柔教民的态度,对朝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四下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之声。

    “他们的话,诸卿都听见了。”皇帝将奏疏合起,置于案头:“咱们岁数大了,容易拘泥教条,多问问小辈的意见,或可有新的收获。”

    “陛下圣明。”众人齐声应着,不再提出异议。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阿蛮身上:“既如此,朕就特简你为泗水府推官。此外,同知的位置也给你留着,不会另外派员。流官任期三年,三年考满,若考绩合格,朕不但要提拔你,还会颁旨从天下女子中选拔忠志之士,外放到各宣慰司担任流官,宣扬朝廷怀柔之心、教化土民。希望你有所建树,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平安在心里欢呼一声,很为阿蛮感到骄傲。

    尘埃落定,求仁得仁,向来口齿伶俐的阿蛮却愣在了那里。

    只听皇帝又道:“朕只知道你姓曹,不知可有名字?”

    阿蛮讷讷回答:“回陛下,臣只有一个乳名叫阿蛮。”

    “曹阿瞒……”皇帝忽然笑了:“曹阿瞒乃一代奸雄,卿果敢忠义,顶着这个名字去任上实在不妥,不妥极了。”

    阿蛮很想解释,不是同一个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皇帝果然还有话说,略顿了顿,道:“卿列于朝班之中,如昂昂之鹤,卓尔不群,就叫‘鹤临’如何?”

    唏嘘声四起,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鹤乃一等文禽,是志向高洁的具象。

    陈琰心下了然,阿蛮以女子之身入仕,前途注定艰难,有皇帝亲自赐名,等闲之人便不敢再给她使绊子了。

    便在一旁提醒她:“还不谢恩。”

    阿蛮方回过神来,立刻向皇帝叩首谢恩:“臣曹鹤临,叩谢陛下圣恩。”

    她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微光,如星星点点的萤火,不够璀璨夺目,却勇于追赶炽热的太阳。

    她终于为天下女子蹚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狭窄陡峭,险峻崎岖,可它毕竟通向光明。

    ……

    过了几日,平安陪着阿蛮去吏部文选司登记,领取官防敕书、里外三新的官服。

    吏部的官员告诉他们,在“土流共治”的地方,流官可以自行招募书吏、通事和翻译,协助处理文书、赋税、户籍等具体事务,避免出现孤掌难鸣的情况。

    朝廷可以帮阿蛮养十五个员额,如需要更多的人,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阿蛮与平安商量着,想从养济院招募十个能写会算的女子作为帮手,余下的再从当地招募,此外,滇州物产丰富,一旦开通驿路,必定大有可为,岑夫人又欲改良耕织技术,需要引进大量织工,谁想跟她去广袤天地开始新的生活,她也自有办法安置。

    平安觉得实在是一个好办法,两人到养济院时,清儿正在给姑娘们复查身体。

    平安询问了她们的意思,并一一登记下来,愿意去滇州的,阿蛮会安排一次小小的考试,选出十个可以胜任书吏工作的帮手。

    听说阿蛮领了官服,清儿起哄想看她穿官服的样子,便跟着他们一起来到陈家。

    阿蛮禁不住他们起哄,只好去耳房换衣裳,只见那玉色的深衣外,套着深青色苎丝纱罗所制的忠静冠服,前后各一片补子,补的是代表六品文官的鹭鸶。精工细致的官服掩盖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柔弱之气,显得威严干练,风采卓然。

    平安围着阿蛮转转转,兴奋的说:“阿蛮,你真是为这套衣服而生的。”

    “要叫曹推官啦。”清儿说着,对着镜子为她带上了忠静冠。

    平安拱手作揖:“恭喜曹大人,贺喜曹大人。”

    阿蛮拱手还礼,然后迈着四方步在屋里走了一圈,引得平安和清儿笑了好一阵子。

    “去给我娘看看!”平安兴奋道。

    “不,不好吧……”阿蛮又腼腆起来,却被两人半拖半架着出了堂屋。

    三人叽叽喳喳的,在院子里碰到了曹妈妈,一时愣在原地。

    曹妈妈知道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亲眼见到女儿一身严整的官服,有些恍惚。

    小福芦的死让她痛苦难当,可女儿一路走来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得到了回报,她也感到欣慰。

    “阿嬷快看,阿蛮多气派。”平安道。

    曹妈妈一时没忍住,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阿蛮却只是拉着阿娘的手:“娘随我去滇州,好吗?”

    曹妈妈忍着眼泪点头:“你去哪里,娘就随你去哪里。”

    平安计划道:“你们先去滇州安顿下来,等我考上了进士,就去滇州游学,听说那里的山是一列一列的,山上有数不尽的山珍野味,有大片的枇杷树,又香又醇的米酒,滋滋冒油的坨坨肉……”

    “说得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清儿道。

    “到时咱们一起去!”平安道:“滇州草药种类繁多,你不是想写一本医书吗?一定会有所收获。”

    一想到沈伯伯气急败坏的喊着要打死陈平安的样子,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四人正在说笑,九环匆匆跑进来,想说些什么,看了曹妈妈一眼,欲言又止。

    平安将她引到一边:“怎么了?”

    “尤七叫我进来传句话,顺天府结案了,官差来通知咱家,派人去收尸。”九环道。

    才是笑语晏晏的院落,瞬间凝滞下来。

    平安看向奶娘和阿蛮,面色凝重。

    曹妈妈早已有了预感,决绝道:“我只有一个女儿。”

    她朝平安道:“我去灶房看看,大奶奶的汤好了没有。”

    平安不说话,满目担忧地看着阿嬷转身离开。曹妈妈宁愿呆在灶房里对着火焰发呆,也不肯给儿子收尸。

    沈清儿道:“阿蛮,换下衣裳,我们陪你去吧。”

    阿蛮颔首,无声地回了房。

    平安来到顺天府时,阿蛮只带着两个寿材店的汉子进去收尸,焦尸已经面目全非,用一块白布裹了,抬上担架,去寿材店直接装殓,抬到城外提前备好的墓地下葬。

    平安想到那天决绝的一枪,内心五味杂陈,不禁开始假设,如果那天小福芦开了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沈清儿宽慰他道:“你给过他机会,可他没有把握,你才是别无选择的那个。不过从长远来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平安错愕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得不承认,清儿说得没错。

    小福芦,生于兴化四十三年,死于景熙八年,倘或他还活着,珉王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大抵会保他一命。但是日后呢,有这样一个弟弟存在,对阿蛮终究是极大的隐患。

    帝王之心是最不能寄望的,珉王今天能包容,不等于永远记着这份人情,不主动追究,不等于没人拿来做文章。

    阿蛮是要做大事的,以后难免树敌,不能存在这样致命的“把柄”。

    念及此,平安心里舒服多了,清儿便跑去陪阿蛮了。

    安葬了小福芦,三人沿着曲折的山路,迎着落日,打马回城。

    第177章 第 177 章 随便用什么办法,先把……

    长春宫大殿之内, 太监们分作两排,正在核对秋季账目,汇总成册, 向淑妃娘娘汇报。

    难得休沐,珉王还在熟睡,自打淑妃接管了这些皇庄皇店,他经常伴着算盘声入眠, 反而睡得更沉。

    丁公公走进壁板之后,对淑妃道:“殿下前儿派奴婢去顺天府打听的事,有消息了。那个被殿下救出来的孩子,在回齐州的路上病死了。”

    “死了?”淑妃惊讶道。

    “是啊,先是目赤肿痛、眼睑溃烂,耳朵流浓水, 紧接着皮肤也开始溃烂,手脚变得无力,人也呆傻了, 官差知道是珉王殿下关照的人, 沿途给他找了郎中, 说是长期在水牢里浸泡, 湿毒入体, 污浊闭窍, 即便保下一条命来, 也是又聋又瞎、四肢瘫痪、废人一个了, 说句损阴德的话, 死了也算解脱。”

    淑妃倒吸一口冷气。

    “泊言也在那水牢里浸泡过……”她说。

    丁公公道:“殿下在牢里时间短,几乎是刚刚浸水就获救了,但那个孩子之前因为逃跑, 在水牢中泡了数日,那水里粪便虮虱九虫什么都有,听说那些东西会钻进身体,食空血肉……奴婢去问了东厂,这正是水牢的可怕之处。”

    淑妃听得一阵头皮发麻,唏嘘不已。

    “听说那孩子比泊言、平安大不了两三岁。”淑妃道。

    “是,可怜。”丁公公叹一口气。

    “去请太医,隔日来给泊言把脉。”淑妃道:“再拿些银两,去相国寺做一场法事,给这孩子超度一番。”

    “是。”丁公公又一脸为难道:“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禀殿下。”

    “就告诉他,那孩子一切都好。”淑妃叹一口气道:“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舍命救下来的人,是这个下场……我这当娘的,护不住他的人,总要护住他的心啊。”

    ……

    次日,平安回到博兼堂,珉王险些迟到。

    平安奇怪地问:“你这段时日不是住在宫中吗?”

    皇帝已经开始在大小朝会上树立珉王的形象,尽量不在人前上演珉王绕柱了,平安知道,这对父子平时看上去吵吵闹闹,其实感情还是挺深厚的,平安甚至觉得,皇帝都不打算放他回珉王府了。

    “宫里出大事了!”珉王神秘兮兮地说:“东厂大太监冯春,被查到与我三哥有勾结,泄露宫中消息,被我父皇关起来了,十八般酷刑一上,供出十几个同党来。”

    “冯公公?”平安一脸惊讶:“他看上去很忠厚啊。”

    平安还记得自己当年跑到乾清宫前大哭,把这老家伙哭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咬人的狗不叫呗。”珉王道:“一大清早的,东厂来人到长春宫,带走了两个太监,说是冯春的干儿,是多年前在冯春的安排下来到长春宫的。我母妃求父皇问清楚再抓人,父皇说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他正是为了把这个瓜吃完整,才差点迟到的。

    平安之前就想过,在那个平行世界,没有自己,没有小福芦,珉王又是如何被虞侯害成废人的?

    大概率珉王身边也有奸细。

    “陛下说得没错,连小福芦都有可能背叛,还是查清楚比较稳妥。”平安压低声音问:“只是如此一来,璐王殿下岂不坐实了窥伺帝侧?”

    珉王道:“虞侯和冯春的口供全都来自锦衣卫,具体招供了什么,也只有我父皇知道了。我猜他老人家是舍不得孙子孙女,才一直忍着没动我三哥,毕竟我三哥一旦被贬圈禁,就意味着全家一起发配高墙,十个好好的孩子,一生就毁了。不过我母妃不许我过问这件事。”

    平安道:“所以,多半会放他去封地就藩的,对吗?”

    珉王点点头。

    平安心里想,虽然明面上璐王只是作为宴月楼的VIP顾客被皇帝厌弃,但私下里虞侯做得那些腌臜事,他绝不可能一无所知,这个又蠢又坏的家伙,仗着能生,随便装装病就能逃过国法的制裁,实在是便宜他了。

    ……

    乾清宫,东暖阁。

    请璐王就藩封地的奏疏堆满了御案。

    皇帝揉着眉心,看着桌上的一份探报。

    他原本确实打算放璐王就藩,让他在厂卫的监视下了此一生,所以预先派遣锦衣卫去秦州明察暗访,不料竟截获了秦州某指挥同知与漠北台吉私通的密信。

    他下令锦衣卫暗中调查,但直至此时,他仍不相信璐王有胆量直接谋反。

    直到李宪不顾锦衣卫阻拦,骑一匹快马冲出被封禁的璐王府。锦衣卫怎敢真的拦杀皇长孙,只得一路疾驰紧随。

    李宪不顾一切闯入宫禁,马匹被禁军拉出绊马索绊倒,才堪堪滚落马下,滚了几翻,被禁军持刀制服。

    皇帝听闻一向沉稳的长孙擅闯宫禁,立刻终止了议事,遣散官员,只留下珉王一个,令人将李宪带来见驾。

    李宪已经被人搜身,身上只搜出一个拆封的信筒,珉王小心翼翼将它拆开,摆在父皇案头。

    “祖父,这是孙儿趁父王睡着,从他枕头里发现的密信。”李宪道:“事发紧急,关乎千万苍生的性命,孙儿只能出此下策,以图尽快面圣。”

    皇帝皱眉一看,竟是璐王与秦州指挥同知的通信,他果然在密谋造反,且打算就藩之后与漠北军里应外合,借助敌军势力直取京城。

    皇帝心底的寒意流入四肢百骸,虞惇这个疯子,人都被千刀万剐了,竟还留下了这么大的祸患。

    他将密信收入信筒,锁进抽匣,叫来罗纶,冷声道:“你亲自走一趟秦州,该抓谁,该审谁,你心里明白。”

    “遵旨。”罗纶叩首退出。

    皇帝又叫来吴用:“东厂如今谁在管事?”

    “是王顺。”吴用道。

    “让他去璐王府,将璐王秘密抬到东厂去,找个僻静的院子,随便用什么办法,先把他的中风治好。”皇帝道。

    “是。”

    安排完所有事项,皇帝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宪,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令人将他带到一间配殿暂时看押。

    璐王几乎是下午被抬到东厂,傍晚就被“治愈”了。

    这天刚下完一场冷雨,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土腥气,皇帝穿着一身黑色斗篷来到东厂的一处僻静院落。

    番子们提着防水灯笼跪在两侧。

    皇帝令他们平身,迈过门槛,大步走进院内。

    璐王正坐在堂屋里,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上,隔着六扇大敞的屋门,远远地把他看着。

    王顺上前提醒他:“殿下,陛下亲自来了,赶紧起身参拜呀。”

    皇帝摆手令他下去,屏退众人,关闭房门,只留一个吴公公。

    吴公公打开食盒,从中拿出几样菜肴和点心,底部有小炉子温着,还是热的。

    皇帝在对过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对璐王道:“趁热吃吧。”

    璐王抖着手,从盘子里捻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慢点吃,都是你的。”皇帝轻声道。

    璐王的眼里滚下两行泪。

    “宪儿都跟朕说了,他们母子试图救你,帮你摆脱虞惇的控制,带你离开京城,泊亭……其实朕也一直在试图救你。”皇帝道:“但你跟着你舅舅,在这条路上走得太深了,之前的事,权当你受人蒙蔽利用,可你如今企图勾结外敌,至边关数万万军兵百姓的性命于不顾,朕想留你,天也留不得了。”

    璐王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道:“二十四年前,我只身被送回京城读书时,没有父母,没有妻儿,太监宫人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侍讲的师傅每日公事公办地念着晦涩的经书,没人教我治国理政,没人教我天理良知,除此之外,我只有一个舅舅。

    “那年我八岁,除了舅舅,举目无亲,伯父们为争夺皇位斗得你死我活,我每日活在巨大的恐惧之下,梦里被人毒害了无数次,只有舅舅一直宽慰我,经常进宫来看我,给我带一些合口的吃食,整整十六年,直到父皇登基。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在我心里,就像一个丧德败行的父亲,我知道他的的阴狠,他的凉薄,他丑恶的面目和污秽的心,我甚至知道他想利用我实现他那些潮湿的阴暗的疯狂的野心,可我又长久地依赖着他,不自觉地向他靠近,甚至努力地向他证明自己。

    “我不知道,换做大哥、四弟在我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像所有人认为的那样,我真的太蠢,无德无才,才会陷入舅舅这潭泥沼。父皇说得对,我跟着他走得太深,早就不能回头了。”

    吃饱了饭,璐王饮下最后一口酒,闭起双眼等待最后的判决。

    皇帝只是叹了一句:“你对不住苍生,朕对不住你,咱们爷儿俩之间的恩怨,来世再算吧。”

    言罢,起身走出了这间堂屋,大步碾过院子里潮湿的青石砖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且药效因人而异,璐王吃过那些菜肴后,腹痛整整二十几个时辰,剧痛难忍,便溺失禁,进食进水立刻喷涌而出,却没有医官前来诊治。

    两日之后开始呕血,又挣扎了半日,才渐渐没了声息。

    璐王薨逝的消息还未公布于众,皇帝先将李宪叫来,面带怜惜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你是个好孩子,托生在这样的家里,委屈你了。”

    “臣不是。”李宪泪流满面:“臣出卖了自己的父亲,无愧于祖宗社稷,有愧于天理人伦,祖父,臣自请贬为庶人,发配离州高墙。但臣有个不情之请……请祖父保留璐王府宗藩,给他们一块封地,让宥儿袭爵,让弟弟妹妹们安稳长大,让母妃她们颐养天年。”

    皇帝并不希望他小小年纪背负这样的罪恶感,便出言宽慰道:“其实朕已经有所察觉,没有你的‘出卖’,你父王一样会死,你不必因此自苦。

    “你是朕的长孙,父王病逝,自当子承父位,继承藩宗。”皇帝道:“现在回府去,协助宗正寺,筹备你父王的丧事吧。”

    第178章 第 178 章 “啊——”平安拖着长……

    清晨, 天地间一片白霜。

    璐王停灵于王府正殿,由刚刚被放出都察院的王府长史陈敬茂向朝廷报丧。

    珉王府长史同样需要向上奏,申请依礼守丧, 齐衰一年,停止一切喜庆活动,并需哭临祭奠,以示哀思。

    因对外称暴毙, 皇帝下旨辍朝三日,京内禁声乐、嫁娶七日,令宗正寺、礼部、工部、内府共同主导治丧,并派遣英国公主祭。

    平安早起准备出门上学时听到了这个消息,尤七从兵部回来,传陈琰的话, 说璐王殿下凌晨突发心疾,太医赶到时人已经凉透了,今日辍朝, 百官回衙准备安排公祭之事, 让平安先不要去上学了, 在家乖乖呆着。

    所谓公祭, 就是在京官员按品级前往璐王府吊唁。平安、刘厦和顾金生都有官职在身, 到了下午, 来了个吏部清吏司的官员, 通知平安去璐王府吊唁的时间和注意事项。

    陈琰抽身回来一趟, 盯着平安换上了圆领素服。

    平安压低声音问:“爹, 璐王真的是病死的?”

    “太医说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到了灵堂上不要乱说乱看, 吊唁完就赶紧回家,别让爹娘担心知道吗?”陈琰道。

    “知道的。”平安道。

    陈琰用一块白布将他的乌纱帽裹起,又蹲下身来帮他系上腰绖,这是一种麻布做的带子,束在腰间系结,并要保持两端松散下垂——亲自将平安打理得无可挑剔。

    璐王一死,珉王的声望势必水涨船高,作为珉王一起长大的伴读,博兼堂这几个孩子不知要被多少人羡慕,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应该谨慎,好在平安向来乖巧,陈琰又仔细交代了几句礼仪上的注意事项,便目送他出门了。

    这是平安第一次来到璐王府,在大门外下了马车,递上名帖、香烛纸帛,由接待吊唁的王府执事引入正殿灵堂。

    吊唁的勋戚刚刚读完祭文,殿内响起一片悲恸的哭声,平安精准的识别出珉王的声音。

    “我的好三哥哟,你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丢下我这不成器的弟弟,可怎么办哟!”

    没人在意这话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反正按照惯例,就得这么哭。

    平安咬牙低头憋红了脸,站在原地跺了两脚。

    “小陈大人身体不适?”清吏司的官员受到郭恒叮嘱,一直关注着平安来着。

    平安深吸一口气:“没什么,殿下的哭声太有感染力了,让我想到了一个刚刚去世的朋友。”

    昨天那只弃他而去的蟋蟀小明。

    官员道:“小陈大人真是性情中人,咱们进去吧。”

    平安跟着一众官员进去,对着璐王的灵位行四拜礼,再向世子李宪及其他眷属作揖致哀,说一些“节哀”的话。

    珉王和李宪站在一起向他们还礼,待这一波吊唁结束,珉王披了一件素色披风,跟着平安走出了灵堂。

    平安奇怪地问:“你怎么出来了?”

    “出来透透气。”珉王嗓子都哭哑了,让平安陪着他,去正殿后面一个僻静的园子里歇一会儿。

    太监端茶上来,给他润润嗓子。

    “还真是辛苦。”平安道。

    “我还算好的,毕竟是早上才来,我三嫂和几个侄子侄女儿,从昨夜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呢。”珉王啜了口茶。

    平安四下张望:“哪里有吃的?偷一些给他们送去。”

    珉王极少踏足璐王府,人生地不熟,茫然四顾,却发现灌木丛后一个狗狗祟祟的小身影。

    “小老四!”

    那小孩儿一下子愣住,窸窸窣窣地往回跑。

    “站住,再不站住我喊人了?!”珉王又道。

    小孩儿懊恼地跺一下脚,才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一身麻布斩衰,前襟里不知塞了什么,塞得鼓鼓囊囊。

    “怎么一下午都没看到你?”珉王也就能在这只小屁孩儿面前,展现一下当叔叔的威风。

    “大哥嫌我打瞌睡,把我和六姐姐撵回去睡了一觉。”李寅道。

    瞧他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两人对视一眼,有哥哥的小孩就是幸福,守灵都可以偷懒。

    正想再逗他两句,只见一颗橘子从他左边衣袖里滚了出来,咕噜噜滚到了平安脚下,平安还没来得及帮忙捡,就被小老四一个箭步冲上来捡走,因为动作太大,右边袖子里又滚出一个苹果……

    珉王一把将小屁孩儿薅过来,扯开松松垮垮的斩衰前襟,立刻惊呆了。

    平安凑上去一看,里面垫着个油纸包,满满一兜小酥饼……

    珉王正好饿了,豪不客气地从中拿出一个塞进嘴里。

    “小王子,你要出去卖饼吗?”平安错愕地问。

    李寅不好意思地说:“我家人口多嘛,这点饼也只够垫垫的……四叔你不要再吃啦!”

    珉王忽略小老四凶巴巴的眼神,又拿了一个给平安。

    平安听到这话还哪还舍得吃,只说自己吃过饭来的,赶紧给他塞了回去:“你就这么明晃晃的捧着进去,万一被人看见,会很麻烦的。”

    李寅一脸苦恼。

    珉王吃完一个小酥饼,拍拍手上的碎渣:“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让他们假装解手,一个一个出来。”

    李寅忙不迭点头:“四叔真好!”

    珉王去了正殿,李寅坐在平安身边,头发乱蓬蓬的。

    平安帮他摘下脑袋上的枯叶。

    “平安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小老四四下看看,小声对平安道:“我家有刺客。”

    平安:??!

    “展开说说。”平安道。

    “昨天傍晚我看到几个面生的太监往我父王的寝殿里抬进一口大箱子,我问孟公公那是什么,孟公公说我看走了眼,还让我回西三所去不要乱走动,到了后半晌,我父王就走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平安眨眨眼:“所以呢?”

    “我怀疑箱子里有刺客,杀了我父王。”小老四一脸机智地分析道。

    平安心惊肉跳:“这话你跟谁说起过?”

    小老四掰着指头数:“大哥、二哥、三哥、大姐、二姐、三……”

    “好了好了,别说了,”平安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他这回真的感觉害怕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他说。

    “怎么大家的反应如此一致。”小老四纳闷地咕哝道。

    李宪终于来了,他揉着小老四的脑袋:“寅儿,又在胡说八道了。”

    “大哥,我没有。”小老四说着,掏出一个小酥饼递给他:“大哥最爱吃的,甜的!”

    李宪接过酥饼,眼眶微红。

    平安起身给他行礼。

    “别这么多礼,”李宪道,“祖父要将我改封岑州,王府建成之前,我们一家还不能就藩,祖父说了,让我带弟弟们仍回博兼堂读书。”

    平安道:“这是好事啊,又能像从前一样了!”

    小老四疯狂点头。

    治丧期间,李宪不便谈笑,但平安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愉悦。

    “平安,谢谢你。”

    “谢我?”

    李宪还未来得及回答,便有太监找到此处,又有官员前来吊唁,请世子回灵堂接待。

    李宪拍拍平安的手臂:“我先回去,一会儿换母妃和弟弟出来。”

    平安点点头,看着李宪不高大却很挺拔的背影,突然觉得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李宪只比他大了不到两岁,已经可以顶门立户,准备承袭王位了。

    欣慰,小小的老夫甚是欣慰。

    ……

    阿蛮要在运河上冻之前启程上任,带走了大部分被解救的妓女和娈童,余下的被平安送回盛安县,最大的织坊与陈家交情不错,可以代为照顾,红菱和清芷姑娘的积蓄足够后半生衣食无忧,但还是选择跟大家一起去盛安,说是想游览江南名胜,其实是担心年少的姑娘们受欺负。

    平安这段日子比谁都忙,又受了“惊吓”,师长们待他极为宽容。

    可宽容总有时限,因此在送走阿蛮的当天下午,平安就被大师祖喊到了沈宅。

    师祖母亲自做了老豆腐炖花鳅,要给平安补补身子。

    “这孩子近来遭了什么罪啊?脸都瘦了一圈儿。”师祖母道。

    “到了抽条的年纪是会瘦一些,却也长高了。”大师祖道。

    师祖母道:“倒是好像长高了,也俊了,全随了爹娘的长处。”

    平安品尝着鲜香的菜肴,花鳅的滑嫩融进豆香,鲜掉眉毛,一个字——幸福!

    平安近来长个子,饭量大增,师祖母一边担心他吃不饱,令人给他添饭,一边又担心他积食,饭后拿来山楂甜茶给他消食。

    吃罢了饭,沈廷鹤图穷匕见:“以后每日散学先来家里,我带你重读‘四书五经’。”

    平安有点得意地说:“我带注都背了两遍了,很熟了。”

    “还不够,在明年六月份之前,程朱蔡胡的注述要全部吃透,烂熟于心。”沈廷鹤道。

    “半年时间……为什么这么急呀?”平安问。

    “才听礼部的官员说,陛下有意提拔你爹,让他担任明年京城的乡试主考,又被你二师祖拦了,说你爹年纪太轻,应该再缓一缓。陛下说,那就四年后,不能再缓了。”

    平安点点头:“可是,关我什么事?”

    “如何不关你事?四年后,你爹做主考,你哪有资格应试?”沈廷鹤反问。

    平安笑道:“我可以回原籍考嘛。”

    “这不是不想你长途跋涉,太过辛苦吗。”沈廷鹤道:“横竖又不损失什么,这一场考不过,四年后再回原籍便是。”

    这是几位师长联合亲爹做出的重大决定,都是一样的天资聪颖,陈琰和平安的性格大相径庭,陈琰读书时性急冒进,进取心强,需要压着;平安懒散贪玩,惰性强,需要赶着催着。

    何况陈琰从小经历了无数次考试,过关斩将才拥有秋试资格,平安只要通过北直隶的科试,就能直接在京城参加秋闱。而孩子长到这么大,还从未经历过一次考试,所以明年的秋闱,对平安来说只是积累经验,重在参与,考上更好,考不上,也能起到加勉的作用。

    平安不干了,什么逻辑!长途跋涉辛苦,夜以继日的读书就不辛苦!九天六夜的□□和精神折磨也叫不损失什么?损失大了好吗?!起码折寿几个月!

    沈廷鹤不温不火地笑道:“我记得你爹跟我说过,你从小处心积虑阻止他科举当官,旁人让你体谅他读书考试辛苦,你说什么来着?‘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那是什么意思?”

    “…………”

    “小孩子胡说八道啦。”平安赶紧转移话题道:“这些读完,就可以参加秋闱了吗?”

    “非也非也,历代古文,诸子百家,都要读一些。”沈廷鹤道:“这不用你来操心,师祖帮你安排好了,时间还算充裕。”

    “啊——”平安拖着长腔哀鸣。

    “别叫了,你爹当年也是这样读书的,不吃苦,哪来的金榜题名?”

    “啊——啊啊!”

    沈廷鹤说着,揽着一路打鸣的平安去了书房。

    正在柴房忙碌的仆妇丢下一捧柴火撵到院子里,还以为刚买回来的大公鸡越狱了……

    第179章 第 179 章 名师押题宝典。

    平安的功课, 沈廷鹤是心里有数的,尽管他平时净忙一些不太常见的事,但毕竟天资聪明, 一路名师喂上来,想学不好反而是难事。

    沈廷鹤鼓励平安说,他翻过年去也只有十三岁,考童试都不算大, 敢于下场应乡试,已经超越绝大多数人了。

    平安:到底是谁说自己“敢于”了?

    沈廷鹤却单方面认为,以平安现在的水平,只要在时文写作上稍稍下点功夫,明年三月至五月的北直隶科试问题不大,只要通过了科试, 就拿到了秋闱的入场券。

    平安:《稍稍》。

    不过在报名科试之前,他需要靠他亲爹三品京官的身份荫一个监生,获得留京考试的资格。

    平安:“……”

    这辈子终究还是拼上爹了……

    但平安也有硬伤, 比如他的字就写得很一般, 好的馆阁体要求圆润饱满、力度均匀、收笔回锋要含蓄内敛, 体现出严肃端庄感, 平安刚刚能做到大小行列均衡、比划干净清晰而已。

    谁知大师祖告诉他, 乡试的要求虽多, 但对字体的要求并不高, 因为是糊名誊录, 只要把馆阁体写清晰, 不要有别字涂改脏污造成废卷即可,一直到会试都是如此。

    当然,在殿试时, 一笔好看的字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因为不必誊写,现场阅卷,如果字写得太差,会被直接落进三甲,这也是郭恒一直对他高标准、严要求的原因。

    不过以平安目前的水准,师长们并未打算让他参加后年的春闱和殿试,也就是说,他有足足四年时间去练字。

    平安:“……”

    被一窝神童长辈支配的恐惧,谁懂?

    大师祖说完开场白,就带着他从《大学》开始读起,带注述精讲。

    《大学》这本书,全文两千余字,算是经学入门,其实平安这种从四岁就开蒙的孩子,多在蒙学时期就开始通背了,后来又不断的带注温习,反复捶读多年,真可以说是烂熟于胸了,可他的大师祖,似乎永远有新的观点教他。

    沈廷鹤是个很传统的老师,当年手带着陈琰读书也是这样,细致入微的,掰开揉碎的,极具耐心的讲解。

    由于篇幅较短,只用半个下午的时间就讲完了《大学》,沈廷鹤知道平安的超强记忆力,故而没有直接考问,而是出了一道题目,让他自己尝试破题。

    平安看着纸上那一行小楷——“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他哪里学过八股文,不过他从小没有经受过贬低式的教育,不知道怯场为何物,大师祖让他破题,他就大胆地破题。

    “意者心之所发,诚者谓之实也。君子慎其独,则免于自欺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意”由内心而发,“诚”是真实无妄的意思,君子在独处时要谨慎自律,才能杜绝“自欺”的情况发生。

    倒让沈廷鹤有些惊讶:“你爹教过你破题?”

    平安摇头道:“没有,小时候在翰林院和国子监,经常听人破题,上次陪我爹去贡院阅卷,也偷偷读了不少,依葫芦画瓢的。”

    沈廷鹤压抑住内心的惊喜,还不忘与陈琰心照不宣地忽悠他:“偷偷读卷的事,不要对外人说。”

    平安眼睛乌亮,一脸占了大便宜的表情:“知道的,只跟师祖说。”

    沈廷鹤又让他说说,认为该如何破题。

    平安道:“我发现大部分考题,只要知道原文出处,背过注疏,抓住题目的主旨,然后紧扣主旨,就能破题无误。”

    沈廷鹤终于绷不住笑了:“你可知道你这一句‘只要’,是多少人数十上百次才能练就的本事?”

    平安:???

    沈廷鹤感觉自己有些忘形,忙是敛笑正色,开始给他讲解破题的要求。

    譬如破题只有两句,讲题目准切的一剖为二,两句之内要扼题之旨;不能提及孔孟圣贤之名,要用代字,孔子用“圣人”,颜回用“能者”等,破题不合要求,考官可以不看后面的内容,直接黜落,所以好的破题是成功的一半。

    凡是准备应试的读书人,都要从破题开始学起,写出若干个之后,才开始尝试作后面的部分。

    沈廷鹤又出了两个题目,平安果然被难住了。

    这时灶房飘来炖肉的香味,是平安上次来就喊着要吃的板栗炖鸡。

    抬头往窗外一看,天色已经擦黑了,下人几时进来点的灯他都不知道。

    抱着重在参与的态度,沈廷鹤没打算让平安昼夜不辍的苦读,毕竟还在长身体呢,吃饭睡觉是第一位。

    便收起了书本,随口打发他带着题目回去问他爹,先洗手吃饭。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这一点上平安一点也不含糊,认真抄下两个题目装进大荷包里,高高兴兴地去吃饭。

    ……

    第二天学堂休沐,平安的“大师课”有所调整,上午获准休息一上午,下午再去大师祖家里上课,秋试之前都不用去二师祖家了,但每天要练足一百个字,半个月一交。

    一觉睡到日晒三干,爬起来洗漱吃早饭,然后拿着大师祖留的题目去了前院书房。

    “爹,我有个题要考考你!”

    平安见房门没关,一窜一跳地闯进去,才发现屋里不但有阿祥,还有外人。

    一个留着两撇精明的山羊胡、牙人打扮的中年人站在书房中央,身后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年轻人,大的约么二十出头,小的也就十二三岁。

    牙人扭着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要考陈状元的神人。

    “平安,来。”陈琰神色如常地朝他招了招手。

    平安有点尴尬地进屋,给老爹请了个安。

    阿祥对他解释:“安哥儿,从官牙找了两个小厮,都能识文断字,一个给老爷做长随,一个给安哥儿做书童,刚给大爷看过,大爷正说要给您带去过过眼。”

    阿祥这样说,官牙也将那年纪小些的孩子往前推:“他叫冬安,犯了少爷的讳,刚刚大爷做主改叫冬青了。快来见过少爷。”

    最后一句是对冬青说的。

    冬青拘谨地见礼。

    牙人又叮嘱他,以后在陈家帮工,伺候少爷饮食穿戴、笔墨灯烛,要勤快有眼力,不可偷奸耍滑。

    冬青一一应下

    平安打量那着冬青,穿着浆洗的发白的短打,头发梳理的也很干净,个子比他略高,只是有点瘦。

    “他体力如何?”平安问。

    当书童可是力气活儿,单说他爹的考箱就有二三十斤重,他很小的时候就体验过了。

    “力气大着呢。”牙人道:“就是有点能吃,家里要供他兄长读书科举,实在供他不起了。”

    “哦——”

    换做从前,平安会为这种事抱不平,但举全家之力供一人读书的事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时下读书的代价极大,普通人家要想实现阶级跨越,至少要拿出三代人的积蓄,供一个最有天赋的孩子参加科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琰见他兴致缺缺,便知道这孩子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还是被小福芦的事伤到了。

    全家人又何尝不是,母亲和妻子因此重新整治了内外宅的下人,明确分工、严明规矩,家里变得井井有条起来,只是没有从前轻快活泼的气氛了,当然,三品大员的宅邸,稳重一些也不是坏事。

    念及此,陈琰让阿祥带他们去安顿一下,洗澡吃饭,更换衣裳。

    书房里一下子空出来,陈琰问他:“你刚刚说什么?要考考我?”

    平安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说:“不是我,是大师祖说很多年没有考校您啦,让您作两篇时文给我当范文。”

    陈琰将信将疑,拿过平安给的题目,是两道“四书”义,平平无奇。

    但总觉得这孩子笑得贼兮兮的,又没有证据。

    “他真这么说的?”陈琰问。

    “不信您就去问嘛。”平安一脸坦然。

    陈琰倒不至于为了两篇文章专门跑到沈家去问,那不是自己讨骂么,只是难得休沐,想睡个回笼觉怕是不能了。

    “知道了,去玩吧。”陈琰道。

    平安兴冲冲地出门,准备去书铺逛逛,看看有没有读一本就能通过乡试的《科举宝典》出售。

    虽然大人们都说“重在参与”,可受罪的是他呀,既然必须要走一遭,能一次通过,总比受两茬罪要好。

    冬青本来在倒座房里吃饭的,紧扒了两口饭,跑出来跟上他。

    平安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你先把饭吃完,我晚一点再出门就是了。”平安道。

    冬青拘谨地说吃饱了,两人便乘马车往灯市口大街而去。

    这一逛不要紧,还真发现了盲点。

    时人热衷科举,明年又是大比之年,除了历科程文范墨等教辅资料之外,各大书店已经争相推出了“名师押题宝典”,都说自己是独家秘笈,价格高昂,但供不应求。

    平安暗叹,京城脚下,有钱人果然是多呀。

    冬青点点头,这一本所谓的“押题”,少则二三两,多则七八两,读书人的钱是真好赚啊

    “高低得买来看看!”平安道。

    冬青:“……”

    主仆俩带着大包小包的“宝典”回家时,被陈琰撞了个正着。

    平安炫耀他的战果,他把各大书店的“押题宝典”都买回来了,对明年的乡试简直信心十足!

    “有这么好的东西,你们都不跟我说。”平安道。

    陈琰扶额叹气,这孩子,挣钱的时候很精明,花钱的时候缺心眼,这一点简直是祖传的。

    他围着一堆书籍转了一圈,咋舌道:“你至少凑了几千篇押题,意义何在呢?”

    平安:???

    第180章 第 180 章 爹,功课做好了吧?……

    “可是店家说, 他们都是通过关节的,虽然不能保证全中,但里面一准有明年的考题。”平安道。

    “……”

    陈琰咋舌:“不觉得有点多吗?”

    科举考试的出题范围仅限“四书五经”, 上千道题目“押”下来,总能蒙对几道吧。

    平安目光中满是机智:“爹,您不懂,多有多的道理。您想啊, 像是第一场有七篇文章,如果只押七道题而且全押中,那不成了舞弊了,所以其他那些都是障眼法。等我把它们都看完,找出重合的部分,不就是明年的押题吗?”

    陈琰嘴角一抽, 没忍心告诉他,这些所谓的押题宝典,每年都只换封皮, 骗骗这些初入科场的小青瓜的。

    他忍不住说了句实话:“这钱还不如给我赚。”

    “您又不当下一科的主考。”平安道。

    “……”

    平安笑道:“我知道您不喜欢投机取巧, 但有时候人要学会走捷径, 不能没苦硬吃对吧?”

    陈琰:“你确定这是捷径?”

    平安相当的确定, 指挥冬青把这些书籍全部搬到他的东厢房去, 他要挑灯夜读, 找到通关捷径!

    陈琰看着二人忙碌的背影——行吧, 多看一些程文范墨也没有坏处, 只是他要辛苦一点, 抽空将这些东西都过一遍,剔除那些浑水摸鱼的烂作,免得教坏了他儿。

    他又观察了冬青一阵子, 其实这孩子挺适合做书童的,年纪跟平安相仿,手脚麻利话又少,关键是存在感不强,也让喜欢独处的平安容易接受些,至于能吃不是问题,家里又不是供不起。

    平安将各大书店的宝典整理到书架上,又折返回院子里:“爹,功课做好了吧?”

    陈琰:“……”

    到底谁是谁爹?

    吃过午饭歇了一会儿,平安就带着老爹的两篇文章去了沈家。

    沈廷鹤本意是让陈琰指点平安破题的,没想到他直接交来两篇文章,看着那一笔端丽工整的馆阁体,心里无比赞许自,还对平安说,要多跟爹爹学,这才是治学的态度。

    平安在心里偷偷地笑:“师祖说得极是。”

    沈廷鹤便以陈琰的两篇文章为例,继续讲破题的方法,寥寥几语就让平安茅塞顿开。

    学完《大学》,再读《论语》。

    “四书”精讲一遍,就花费了足足两个月时间。

    平安自己勤学苦读,也不肯便宜了老爹,陈琰两个月写出的文章,都可以编成厚厚的一册了,且不敢敷衍老师,篇篇都是精品。

    平安将它们仔细收集装订,打算考后整理成一本《状元四书文集》推向坊间,发一笔小财。

    ……

    这段时间,平安读书之余,还将祖父祖母的院子做了细微调整——在正房之外砌了个大棚子,用半透光的高丽纸覆盖,一条管道连通火炕,引热气到棚子里,再覆上一层草席,夜晚和阴天覆盖暖棚保暖,出太阳时掀开采光,最后在地里撒上菜种。

    “让种子以为自己在春天,就会从土里钻出来看看。”平安如是道。

    陈老爷觉得孙子说得太有道理了!

    当天就利用职务之便,从兵部找来两个工匠,拆花圃砸墙埋管道扎棚子糊高丽纸,不出几天,就将平安的暖棚工程落地了,做工极为考究。

    陈琰和林月白夫妇内心的崩溃可想而知,这祖孙俩,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居然要在寒冬腊月里种蔬菜……

    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并非不切实际,平安在勤学苦读之余,更加关心蔬菜的长势,终于在腊月里种出了小白菜、菠菜和茼蒿,虽然不像夏秋季节那样绿油油的茁壮,但在青黄不接的冬日,依然显得极为可爱。

    京城的冬季干旱苦寒,少有鲜蔬,平安已经苦恼很久了,眼下终于实现了冬季蔬菜自由,他暗下决心,等忙完了明年的秋闱,要在两位师祖家和沈太医家都搭上暖棚。

    转眼间到了年根,淑妃娘娘诊出了三个多月的孕息。

    皇帝自璐王薨逝后第一次展露笑颜,并额外赐文武百官十日新年例假,各衙不必等到大年三十,即日可封印回家。

    平安就这样意外地散了学,去兵部等老爹完成封印事宜,一起回家吃涮锅。

    次日,平安受淑妃娘娘之邀去长春宫用午膳。

    自平安和珉王从九穗庄安全脱身之后,淑妃还是第一次邀请平安进宫。一来她怀这一胎反应很大,上个月还闻不得一点肉味,常无端地呕吐,人也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一想到自己这样身强力壮的女子,怀了孩子竟像个病人一样,她的心情可想而知;二来平安大了,碍于男女大防,也不好像从前一样了。

    幸而到了腊月底,一切反应都有所减轻。淑妃记挂着平安救了珉王的命,早给平安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可以传家的级别。

    平安来到长春宫时,殿内却只有皇帝大叔,免了他行礼,还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似有两三个月不见了?

    平安满脸哀怨:“别提了,我爹和师祖他们商量着,要臣明年下场参加秋闱,臣现在忙啊,点灯熬油的苦读。”

    皇帝闻言,替他抱不平道:“这么早就下场,不是揠苗助长吗?”

    他心里总觉得平安还是个孩子,哪有让小孩子去受这份罪的。

    “谁说不是呢!”平安道:“就因为您说让我爹主持四年后的京城乡试,臣得回避,他们就让臣参加明年乡试。”

    皇帝恍然大悟。

    “要不您让我爹下下下科再当主考?”平安试探着问。

    “那不行。”皇帝一口回绝。

    平安:“……”

    皇帝急于让陈琰主持京城乡试,是想积累资历,将他调往礼部,礼部是入阁的迁围之阶,本意还是希望他早点入阁。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旧伤复发时一次比一次严重,如果大限就在这几年,李泊言能担得起江山社稷的重任吗?得在他登基之前,给他留一个得力的辅臣班子才行。

    至于小平安他们,留给儿子慢慢提拔,他也见不到他们功成名就、位极人臣的那天了。

    皇帝笑笑,换了说辞:“那贡院的考棚又窄又小,你趁着身量没长起来,还宽敞些,早点考完也好。”

    平安:“……”

    您自己听听,这个理由像话吗?

    这时珉王陪着淑妃从内室出来,听说平安要参加乡试,颇为幸灾乐祸地说:“平安也要进栏了?”

    平安瞪他一眼:“什么叫进栏了,我又不是猪。”

    淑妃娘娘脸上已有孕相,五官轮廓都圆润了一些,笑着对平安说,晌午一不留神睡着了,他们也不知道叫她。

    平安道:“娘娘近来辛苦,是该多歇息的。”

    他给淑妃带了礼物,是一个盖着花布的篮子,掀开花布,竟是一篮绿油油的新鲜蔬菜。

    淑妃这一胎怀在冬日,讨厌肉腥味,又缺少新鲜果蔬,不知有多辛苦,没有什么比一篮子蔬菜更适合她了。

    众人惊讶道:“寒冬腊月里,哪里来的鲜菜?”

    平安向他们解释了暖棚菜的原理,反正冬天都是要烧火炕的,利用火炕的热气供应暖棚,再给与足够的光照,小心维护,就能在冬天吃到鲜蔬。

    皇帝逗他:“有这些好东西,竟不记得给朕尝尝。”

    “自然是要优先娘娘嘛。”平安从大荷包里掏出一沓叠好的图纸:“但臣深知授人以渔的道理,所以预先整理好了图纸,交由内廷,陛下可以在皇庄种植,供应宫里的鲜蔬。”

    吴公公笑呵呵地接过来,这孩子真是太上道了。

    皇帝心情舒畅,一扫整年的阴郁,不知该赏平安点什么,散阶没意思,金银又太俗气,想赏他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又被淑妃抢了先机。

    遂当众决定,在几日后的正旦大朝会上,宣布立珉王为太子。

    正在看图纸的珉王错愕抬头:??!

    他可一句话都没说啊。

    “这孩子高兴傻了。”淑妃强行替他解释,且催促道:“泊言,还不谢恩。”

    珉王愣愣地跪地谢恩,看不出半点高兴劲儿,倒像是被雷劈了似的。

    皇帝知道珉王在想什么,便对他说:“权位越大,责任也就越重,自即日起,你要常怀敬畏之心,体察民间疾苦,勤学治国之道,上承天命,下安黎庶,别辜负祖宗之托、万民之望。”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珉王郑重回答。

    皇帝脸色一变,笑看着平安:“当太子比考乡试辛苦得多,这下心里舒服些了吧。”

    珉王:???

    平安很开心地向珉王道喜,并对皇帝说:“陛下真是圣明,臣本来觉得自己挺惨,这会儿心里平衡多了。”

    珉王瞪他一眼:“你不用什么话都往外说的。”

    “我总不能欺君吧。”平安道。

    “你就是幸灾乐祸。”

    “我这是上行下效。”

    两人斗嘴,引得皇帝和淑妃朗声而笑。

    ……

    平安出宫回家的路上,已经感受到京城里浓浓的年味儿了。

    时人很重视新年,不管这一年发生了多少灾祸,都希望截止在新春到来之前,所以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寻常百姓,都会认认真真地准备过年。

    到了年初一,一过丑时,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渐渐平息,夜阑人静,忙碌数日的百姓进入梦乡,睡上两个时辰,还要早起拜年。

    陈琰和陈老爷却已经换上了朝服,林月白和赵氏也穿翟衣,腰系犀角带,头戴大冠——百官大朝之外,内外命妇也要朝拜中宫。

    “真辛苦啊。”

    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打了个哈欠,回屋舒舒服服地蒙头补觉。

    朝会上,皇帝果然宣布立珉王为太子的决定,并下旨礼部及钦天监择吉日举行册立仪式,令工部尽快修缮东宫所在的撷芳宫。

    并授翰林院掌院学士陈琰、侍讲学士胡莹、武英殿大学士王时来为东宫讲官。

    朝会之后,便有成群结队的学生、下属、甚至是没什么关系的官员,一个个衣冠整齐、手持名帖,来到甜水胡同的陈家拜年。

    陈琰出城搬兵救了未来太子的命,又被任命为太子的老师,真可谓是炙手可热,自然是大家争相拜年的对象。

    陈琰却抢先一步开溜,带着妻子平安先去沈家和郭家拜年,留话让来客留下拜贴即可,类似于后世的微信拜年。

    众人扑了个空,却也有话说——陈部堂真是尊师重教的典范。

    这时有人提议,拜不成陈大人,拜老陈大人也是一样的!

    围在前院不肯走,生生将熬夜守岁、天不亮就去参加大朝会的老陈大人逼出来被迫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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