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熟悉的名字, 顾至再次勒马。
他调转马头,重新打量着对方:“你是何人?”
“在下郭六,来自颍川。”郭六松乏地行了一礼,
“我本想进城,却不料远远瞧见了大火——敢问这位义士,城中出了何事?可曾见过荀文若?”
来自颍川,姓郭,再加上这副体弱而放达的模样。
顾至脑中瞬间冒出了一个人名。
虽然按照历史线, 这个人此刻不应该出现在曹操附近,但在《大魏枭雄志》中,温县这一段剧情的末尾, 曾经有个关于郭嘉的彩蛋一闪而过。
顾至:“……”
他又一次打量郭六的面貌, 确实符合小说中“相貌周正, 身子骨瘦削, 神色倦懒,好似病体,却自有一股独特的风度”的描述。
如果这人真是郭嘉……
“没错, ”顾至微不可查地点头,近乎自语地说道,
“你是真的六。”
以郭六作为假名的郭嘉:“?”
从小到大, 郭嘉被无数人评价“行事不忌”“性子古怪”, 以往他都是当做没听到,不放在心上。但现在,此时此刻, 他真的油然而生一股子冲动——
他真的想把那些议论他的人全部拎到这儿,用小木棍撑大他们的眼皮,让他们好好睁开眼看看,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怪人。
“若不方便回答,那就算了。”郭嘉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策马就走。
走了没多久,他忽然听到后方传来逐渐靠近的马蹄声。
扭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怪人”。
原本背离温县,向着城外跑路的他,竟然调转了方向,与他一样向着城门的方向赶。
“义士不是要出城吗,怎么又回来了?”郭嘉随口一问,收回目光。
顾至捏着马缰,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带着周末加班的烦躁:“无他,掉了个老板。”
这马跑得太快,没注意刚捞出来的曹操掉哪去了。
忙都忙活了一场,总不能白干,好歹回去看看。
“老板?”
又是一个陌生的词汇,让人摸不着头脑。郭嘉自然也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根据语境进行理解。
“那一起走,结个伴?我也掉了个故交。”
话音刚落,顾至已骑着战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仿若电火行空,比箭矢还快。
郭嘉:“?”
正气喘吁吁地往外跑,一路跟着远处那只马屁股的新兵们,意外发现马屁股不见了。
前排的新兵揉揉眼睛,看了半天,发现顾至竟然勒马掉头,往他们的方向跑来,不远处还缀着另一个人,同样骑着马,紧随其后。
刻意放缓马速,在最前方领着新兵的徐质顿时露出激动之色:
“将军怕我们跟丢,特地回来——”
话未说完,顾至连人带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卷起一道暴风。
徐质吃了一嘴灰,连忙闭上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眼见顾至的背影越来越远,已经跃过了百人军队,徐质连忙大喊:
“将军,你去哪?”
顾至背对着他抬起左手,示意新兵原地待命。
带着浓重的不解与担心,徐质又喊了一声:“将军——”
“军”字还没喊完,又是一人一骑呼啸而过,又让他吃了一嘴的灰。
徐质:“……”
旁边,一贯喜欢与徐质斗嘴的牛金,此时也不免心生同情。
牛金慢悠悠地骑着马靠近,拍了拍他的肩。
一切尽在不言中。
因为一张口就会吃灰。
徐质:“……”
所以,第二个骑着马呼啸而过的人是谁?
此时,正策马疾奔的郭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造了什么孽,他正策马扬鞭,急着往城门的方向赶。
“这是寻常人能跑出的马速吗?”
在心中嘀咕着,郭嘉紧随其后,没有丝毫放松。
却见顾至在即将靠近城门的时候,极其突兀地勒了马。
跑出残影的骏马骤然收到向后的力,受惊后仰,前蹄高高抬起,几乎要与地面垂直。
马背上的人似乎随时都会被摔下去,这极其惊险的一幕,让后方的郭嘉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可顾至仍然紧紧地夹住马腹,甚至牵引马缰,让马头向右偏转,避过城门前的那条通道,沿着城墙继续驰骋。
依照小说中曹操的行事作风,他在引敌入瓮之前,一定会妥善安置自己的家人。
现在,用两条腿跑路的新兵都出了城,骑着马的曹操却还在城中,那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
——他没有走距离最近的东门,而是选了更远的北门。
因为夏侯惇在那。
战马绕着围墙,往北面疾跑,转眼失去踪迹。
缰绳在手中的触感粗砺而干硬,郭嘉只思虑了片刻,便调整方向,循着顾至的踪迹继续赶路。
纵马来到北城门附近,遥遥听到厮杀声。
顾至环视了一周,并未发现曹操的踪迹。
断裂的墙垣交错横列,火光与剪影闪动替换。
一派乱象间,顾至稍稍放缓马速,在裂成两段的匾额旁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夏侯惇。
他果然如小说中的那样,独自领了三十多个骑兵,在北城外游走,绞杀那些在城外望风、拦路的西凉兵。
不知道鏖战了多久,夏侯惇甲衣上浸满了鲜血,分不清是敌方士兵的,还是他自己的。
前额一道窄而长的伤痕贯穿到眉骨,殷红汩汩流下,沾湿了漆黑的睫毛。
他的神色冷肃又带着些癫狂,诛杀敌兵的右手毫不发软,干脆利落,甚至能抿出一分凶残。
夏侯惇放倒一个敌军,抽出刀柄,转身之际,正好与顾至遥遥相望。
似是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顾至,夏侯惇拧了一个血气森森的笑,带着惯常的嘲弄,却又似乎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顾白面,你在这做什么?”
……他还真的叫上了。
彼时充满恶意,被用来借刀杀人的外号,被夏侯惇说出来竟有一种怪异的揶揄与喜感。
顾至默然无语,将用了还剩一个底的刀尖药丢了过去。
“还挺精神的,看来暂时死不了。”顾至回敬了一句。
附近游散的敌兵已经被清理干净,夏侯惇有了喘息的时间。
他一把接住看起来粗陋的陶瓶,打开封口嗅了嗅。
盛器简陋,药倒是极好,且极为难得。
“谢了。”夏侯惇说得漫不经心,神色却板正了一些。
沾了少许药粉止血,他骑着马,靠近几许。
“你在找什么?”
虽然谈不上左顾右盼的程度,但顾至视线游移,明显在寻觅着什么人或者事物。
顾至转向隐匿疲态的夏侯惇:“曹将军不在这?”
夏侯惇反问:“孟德?他不是在城中?”
顾至只是道:“城西、城东都有大量军队靠近,城内还挤着一千多个西凉兵,情况危急,将军还是早些离开比较好。”
这个消息来源于田将军派出去的哨兵。当那哨兵向田将军汇报的时候,顾至率领的步兵已经悄悄抵达巷子的另一头,正巧听到了这个消息。
“多谢告知。”夏侯惇没有再多说,也不像是要离开的模样。
他大概要等找到曹操了才肯走。
顾至回想着记忆中格外模糊的剧情。
根据郭嘉这个彩蛋,他暂且推测——城东方向远远看到的那支军队,应该是曹仁、夏侯渊的兵马。
那个背叛曹操的方姓部曲之所以有恃无恐,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曹仁、曹洪不久前分兵两处,到其他州郡募兵。到外地募兵是个大工程,加上来回赶路的时间,一两个月都是快的,短时间内绝对不可能走个来回。
但他不知道的是,曹仁有他自己的门路,早就把那些“江、淮健儿”安置在了陈留郡。
将提前招募好的军队带回温县,一来一返,只需要十几天。
所以,哪怕姓方的背叛了曹操,又让李傕的部将田雄召集了其他几支西凉小队,只要撞上曹仁的这支军队,他们就没有胜利的可能。
在小说中,姓方的棋差一招,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荀彧没有来到温县,没有识破敌方诡计,曹操等人决计撑不到曹仁回来的时候。
而现在的局面,说不上比原著更好,还是更坏。
比原著好的方面是——荀彧来得更早,识破奸细投毒的时机恰到好处。而曹操假装受伤、让部曲装病、放火诱敌等一系列筹谋占尽了先机,甚至还有余力反过来围杀敌方。
比原著恶劣的方面则是——城西即将抵达的那几千个西凉兵。
在小说中,这几千个西凉“援军”根本就不存在。
顾至的神色难得凝肃了一些。
这么多人,到底是从哪儿冒来的?
多了这几千人的变数,曹操这一方还能顺利地全身而退吗?
眼见夏侯惇要带着亲兵再次进城,顾至开口提醒:
“依照城西那支神秘军队的脚程,将军只有不足半刻钟的时间,尽快。若情况危急,可选择从城东方向突围。”
到城东,与曹仁、夏侯渊的士兵汇合。
夏侯惇无暇回头,匆匆地抬手。
顾至停留在城外,继续绕着城墙,往西侧走。
越往西,城墙越破。
有一片城墙已经塌了一丈远,通过破碎的砖石,可以看见熊熊的火光,以及远处摇摇欲坠的曹宅。
……曹宅。
顾至勒了马。
后方传来“笃笃笃”的马蹄声,郭嘉骑着马追了上来。
顾至没有理会,计算着火势与蔓延速度。
“笃笃笃”,马蹄从他身边经过,渐渐走远了。
“笃笃笃”,远去的马蹄声再次变近了,对方又骑着马回来了。
郭嘉握着马绳,驱马来到他的旁侧。
“哟,好巧。”
顾至仍然目视前方:“为何跟着我?”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谈‘跟着’?”
郭嘉随口闲扯,见顾至目不斜视,并不理他,从容地改了口,
“你一定见过文若。”
顾至不知道郭嘉这笃信是从何而来,也无暇去想。
“见过又如何?终究只是‘见过’。”
见过,不意味着他知道荀彧现在在哪。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荀彧和曹操还在温县附近,或许在筹谋着什么。
“你若是找人,不妨进城去寻一寻。只是城中危机四伏,内有千余个西凉兵兴妖作乱,外有上千兵马全速逼近……”
顾至尚未说完剩下的话,便见郭嘉眼角眉梢露出几分狡黠。
“那几个士兵既然唤你为‘将军’,听候你的指示——那么我作为曹氏的新兵,自然也要听‘将军’您的安排。”
能让士兵原地待命,自己孤身一人前往危险之地的好人将军,总不会吝啬于保护他这个小小的“新兵”吧?
火苗跳跃而刺眼,顾至终于收回目光,不再看远处的曹宅,转而正视身旁的郭嘉。
“曹氏新兵?”
这四个字被顾至缓缓吐出,其味无穷。
在小说中行军五里都能喊累的脆皮谋士,突然转行当曹操的士兵,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自然,”郭嘉面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煞有其事,
“我是曹仁将军新招募的士兵。将军隶属曹氏,自然也是我的统帅。”
“统帅?”顾至寓意深长地看向郭嘉,“你要与我一同踩缝纫机?”
“……何为缝纫机?”虽然听不懂,但郭嘉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不妙。
“我是曹氏关押在温县的囚徒,正在服役,”
顾至搬出应付荀彧的那套说辞。
他看出了郭嘉的打算,对此并不排斥,只是……他不喜欢跟着旁人的节奏走。
“你若要认我为‘统帅’,怕是要一起在曹营内搬砖。”
郭嘉只是短暂地一愣,便愉快地应下:“好呀。”
他状若一本正经地分析,
“人前你当我的统帅,人后咱俩一起当伙头兵,多年后也是一桩美谈。”
话语终结者第一次遇到“已读乱回”还能回得很愉快的对手。
为了不给对方加餐,顾至没让郭嘉继续“愉快”,打量着他的马。
“这马是你从哪抢来的?”
郭嘉所骑的一看就是战马,比一般的战马还要略高一头,并不适合郭嘉这般稍显体弱的士人。
何况,马颈前的褡裢上还放着长弓与箭矢,看那长弓的制式,显然是正规的军用产品,比一般小兵所用的更长,更坚固。它的主人,至少是个中等将领。
“不是抢,是从一个好心的裨将那儿借来的。”
郭嘉睁着眼睛说胡话,看起来极为诚恳,
“盛情难却,只好收下了。”
“你觉得我会信吗”——顾至眼中写着这样的意味,却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拿走马褡子里的长弓与箭筒:
“既然如此,我也借上一借。”
郭嘉:。
“郭兄盛情难却,只好收下了。”
顾至满意地将战利品收缴到自己的身边,背着长弓与箭矢,驱马入城。
“先走一步。”
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郭嘉只花了一息便忽略了这件事,驭着马,跟了上去。
“我这山头也拜了,束脩也交了,想来是能受到将军的庇护了?”
听他把“借”来的弓箭当做束脩,顾至没有搭理。
他怕自己一回话,对方就能顺着杆子上爬,嚷嚷着要当他的弟子。
“别跟丢了。”
战马跨过障碍物,敏捷地赶向城中的曹宅。
……
温县,曹宅。
耗费了许久,曹仁率领的骑兵终于扑灭了曹宅前院的大火。
曹仁沉着脸,抹去脸上的黑灰:“找到了吗?”
“回禀将军,宅内空无一人。”
“将军,后院也没有。”
士兵先后汇报,得到的答案别无二致。
曹仁的脸色愈加阴沉。
他站在起火点附近,脚尖铲了铲地上被烧得发黑的木柴。
“那些放火的西凉兵呢?”
“有一些死在城西的巷子里,兴许是家主与夏侯将军动的手。巷子附近的城道也有西凉兵的尸身,还有火烧与马踏的痕迹。另外,出去打探的士兵看到有许多西凉人在城南、城北的民居游走,四处劫掠,搜刮着粮草与金银。”
“董卓乱京的时候,这群人就已经在温县割了一圈,能抢的都抢了,这会儿还能搜刮几个铜板儿?”
纯黑的瞳孔凝聚着暗芒,曹仁冷笑一声,周身沉邃的煞气愈重,
“走,会会那群西凉竖子。”
曹仁带着骑兵往北面走,没过多久就在一处陶井附近看见了一队西凉兵。
他们大概有二百多人,拆了几间矮屋,抱着几袋存粮,在一个空院子内聚首。
“真是晦气。先前看到这里还有人烟,还以为能捞到一点好东西,没想到这几家比乞丐还穷。”
“你那边好歹还有几贯钱,我这呢?呸,就几袋破豆子,一升硬粟,还全是发霉的——百夫长门前的狗都不会吃。”
旁边的西凉士兵正想应和,忽然觉得上一句话怪怪的:“什么百夫长门前的狗,你会不会说话?”
他们这些人都是百夫长统率的士兵,都瞧不上这些发霉的豆、粟,偏偏这人说什么不好,说“百夫长的狗都不吃”……他们难道是狗?
前一个人还没意识到这句话的问题,仍然振振有词:“就是田佰长在冀县养的那条恶犬啊……”
话未说完,他突然瞪大眼,惊恐地看着前方:
“曹军又来了!”
还在院子里撅屁股翻找“好东西”的西凉兵一听,顿时弹了起来。
“快跑快跑!”
田将军和打先锋的精兵都死在曹军的手下了,他们能抵什么用?
那个姓顾的率领的士兵就跟从天而降似的,他们根本打不过。
要不是那姓顾的和姓曹的莫名其妙跑了,他们也不敢留在城里到处搜刮啊。
这一队西凉兵全无战意,当即往反方向跑。
曹仁虽然觉得奇怪,但他只说了一句“当心有诈”,就带着骑兵两路包抄,将这两百个西凉兵困在当中。
两军正面对上,西凉这一方既喜且惊。
喜的是,眼前的曹军似乎不是顾至所率领的那一支,他们并没有用那诡谲灵变的军阵!
惊的是,这支曹军也会排列军阵。这个军阵同样威力惊人,曹军……又将他们暴打了一顿。
在失去了绝大多数同伴之后,几个被抓的西凉小兵懊悔不迭,直呼晦气。
早知如此,在田将军死后他们就该撤退——
“曹操与夏侯惇在何处?”
曹仁站在那几个西凉兵前,环首大刀贴着其中一人的脸颊。
他的表情太过凶恶,那个小兵早已因为连番的变故丧了斗志,自是有什么答什么。
“曹操他们早就跑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跑了?
曹仁蹙眉,继续问。
“董卓派你们来,究竟有何阴谋?你们在县衙附近放火,是为了杀曹操全家?”
“冤枉,那火可不是我们放的。”
小兵连忙叫屈,
“我们进城的时候,那火就已经烧起来的。至于为什么来温县……我只是个小兵,哪知道啊,是田将军带我们来的。”
曹宅那把火不是他们放的?
曹仁心中略松。
既然不是西凉兵干的,那么这火,极有可能是孟德的诱敌之计。既然是诱敌,几个子侄、嫂夫人恐怕早已转移,不会有性命之忧。
现在只要找到孟德与元让……
“什么人!”
身后传来几声怒喝。
曹仁等人回头,在东侧石道上看到另一支西凉队伍。
新来的西凉队伍人数更多,而且各个带着血腥之气,不知手下沾了多少鲜血。
两个方向的火把静静燃烧,明光交映。
这些西凉兵并没有像前一个队伍那样,看到曹仁他们就跑,反而狞笑着举刀。
“是曹军!杀了他们,将功赎罪!”
“杀了他们,给田将军报仇!”
“杀!”
此起彼伏的应和颇具声势。
粗粗一看,对面起码有三百多号人,是曹仁这方的三倍有余。
这群人各个带着嗜血的笑,仗着人数众多,没有丝毫惧意。
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曹军利用诡计阻拦他们的去路,曹氏一族早就被他们杀光了。
哪怕他们耍诈杀了田将军与先锋队,却也不敢与他们交手,连巷子里被困的先锋队都没杀完,扭头就跑。
曹军何足为惧?敢回来就是找死。
骑军又如何?如此逼仄之地,他们怕是连上马都来不及,更不可能策马疾奔。
曹仁面色沉冷,同样杀意暴涨:
“速战速决,提防援兵。”
这一块地界本就挨着许多屋舍,不利于骑兵驰骋。再加上他们刚才追赶敌人的时候,进了更狭窄的区域,现在与敌人几乎挨着面,两边抵着墙,就算能上马,也发挥不出骑兵的优势。
更别提这些西凉兵人数众多,刚才一齐呐喊,声势浩大,很有可能把城内分散的其他西凉兵引来。
到那时,他们将会成为困兽。
“暂时弃马,从中路突围,寻找一处空旷的落脚点!”
“是!”
两支队伍战于一处,各有损伤。
狭路逼仄,士兵撞塌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挤到了民居的院落。
厮杀推攘中,院子的角落,一个底部破了个大洞的水缸被撞倒,一声短暂而稚嫩的尖叫从缸内传来,湮没在嘈杂的打杀声中。
曹仁杀敌的动作一顿,看向角落。
一个小小的身影跌出水缸,狼狈地倒在地上。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
墨黑色的瞳孔骤然一缩,曹仁来不及细想,逼退临近的敌军,几个大步迈到水缸前。
不远处,杀红了眼的西凉兵瞥到腿边的小孩,毫不犹豫地举起刀。
像杀鸡杀狗一样,顺手杀死城中的平民——他已经做过无数次。
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也像是本能。
连孩童都不放过的残忍让曹仁大怒,他一刀拦下对方,却见另一个临近的西凉兵也向孩童举起了大刀。
来不及了。
曹仁一刀逼退身后的两个敌兵,未持刀的左手拉过孩童,侧过身,用自己的半个身躯挡着。
眼见西凉兵的大刀就要砍伤他的左臂,倏然,一支锋利的羽箭破空而来,刺入那个西凉兵的胸膛。
那一箭冲力巨大,不仅破开西凉兵的木甲,贯穿前后,还逼得他疾退了数步。
曹仁顺势除去两个敌兵,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不远处的房顶上,颈间的黄色丝绦在火光的照映下若隐若现。
少年放下手中的长弓,垂眸俯视下方,正对上他的视线。
“将军,小心些。”
这人是……
未及细想,敌军的下一轮攻击已近在眼前。
来不及言谢,曹仁匆匆颔首。
他再次举刀,一手护着幼童,另一手奋勇杀敌。
一箭解了曹仁之危,顾至站在屋顶边缘,俯瞰着周遭的屋舍。
曹操他们不在附近。
怪了。
曹操没去找夏侯惇,也没在曹宅周边,究竟去哪了?
这个念头刚成型不久,他就听到靠近西北侧的方向传来訇然巨响,像是有什么笨重的东西接二连三地倒塌。
顾至立于屋顶,看到远处有飘扬的灰尘在火光掩映中时隐时现。
那个方向……
顾至心中有数。
看来,他留给曹操的那些锦囊,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他漫不经意地想。
不多久,一支数百人的军队从西北侧的巷口冒出,为首的正是曹操与夏侯惇。
曹操远远就看到屋顶上戳出来的一条尖尖,定睛一看,竟然是顾至。
曹操“……”了片刻,终究还是上前询问。
“先生怎么在这?”
顾至没有回答,示意他进巷子一观:
“将军与其在这寒暄,不如进去帮一帮那个年轻的小将军?”
隔着一道长而厚的围墙,曹操听到了嚣杂的厮杀声。
他神色微凛,带着亲信从拐角进入巷口。
“子孝!”
惊喜的呼唤被掩在刀兵交鸣之下。
夏侯渊望了眼顾至,匆匆点头,同样带着士兵进入窄巷。
挤挤攘攘的士兵流入屋顶背后的巷子,前方的空地顿时开阔了许多。
郭嘉站在屋檐之下,倚着灰扑扑的墙,揣着手,咬着白茅,百无聊赖地瞅着这副“鳡鱼过江”的盛景。
倏然,他在人群的角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直起后背。
“文若。”
荀彧打马绕过几栋旧宅,刚看到屋顶上的顾至,还未来得及打一声招呼,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他意外地看向一侧——郭嘉正站在墙角的阴影处,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在危机四伏的环境见到许久未见的旧友,还未生出欣喜之感,就已被担忧与顾虑牵制。
因为这边的动静,顾至循声望来。
荀彧朝他轻轻颔首,翻身下马,走到郭嘉所在的那一处墙角。
“奉孝为何在此?”
“路过此地,见到了这一场大火,便进来看看。”
郭嘉抓着白茅,往上方指了指,眉眼间俱是扬扬的笑意,
“这位小将军果然识得文若,我跟着他,便找到了你。”
“……”
荀彧失笑无言。
以他对顾、郭二人的了解,能走到一条道上,免不了大量的“交锋”。
他有一些话想说,但此时此地并非叙旧的时候。
“顾处士,现下可还是要从东城门走?”
荀彧说得委婉,顾至却已经听明白——夏侯惇将他说的那些话转达给了曹操与荀彧,并且为他加了署名。
荀彧没有询问“为什么走东门”,而是用商量的语气,问他“现在是不是还要继续从东门走”。
这似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谦逊与尊重,而非单纯的客套。
因为短暂的走神,顾至还未来得及回答,底下的郭嘉就已嘴皮子利索地接了话:
“自然走东门。东门不但有顾将军麾下的士兵,还有曹仁、夏侯渊两位将军带领的几千个江、淮健儿。”
听到“顾将军麾下的士兵”这几个字,荀彧眼底有笑意一闪而过。
幸而主公不在此处,若不然,听到这八个字,他的神情定然难以言喻。
抹去这个有些许不妥当的想法,荀彧恍然明悟:
“原是如此。”
难怪,在明知东门城外也有一支军队的情况下,顾至还建议他们走东门,应当是看出了那支军队的来历。
城外那一支神秘的西凉兵来势汹汹,曹操不愿在城中久战,只拼杀了片刻,就将这个重要消息告诉曹仁。
“几千人?”曹仁这才知道城外还有这么一个即将逼近的隐患,剑眉深深地皱起,
“不与这些兵痞子纠缠了,先出城,往东走,和我带来的军队汇合。”
他率着轻骑入城就是为了曹操,如今得知曹操与其他家人安然无恙,自然也不会恋战。
时间紧迫,众人解决了一批敌军,且战且退。
巷中的几百个西凉兵如同嗅到血味的鬣狗,紧咬着不放。
郭嘉瞥了眼周围收到命令,准备退走的各家部曲,转向右侧的屋檐:
“顾将军,要不要我接你下来——”
却见屋檐上空无一人,顾至早已无影无踪。
大队伍的最前方,通往东城的石道上,顾至勒着马缰,回头:
“郭处士,你在叫我?”
郭嘉:“……”
他将手挂在荀彧的肩上,神色奇异得难以形容,似是无言,似是亢奋:
“这位小顾将军——他一直遛得这么快吗?”
荀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轻轻拨开郭嘉的手,给郭嘉塞了一把短刀,作防身用:“走吧。”
郭嘉不再耍笑,连散漫的神色都收敛了许多。
他牵着马,随着大部队撤退,挨着荀彧,被夜风吹得发紫的唇低声翕动。
“内城西北方向的动静是怎么回事?”
在护从与门客的拱卫下,荀彧目不斜视地前行,回复的话语既轻且缓,只在郭嘉耳边绕了一圈,便湮灭无踪。
“无他,不过是推倒了一些朽败的房屋,截断了西城门通向府衙的主道。”
如果西侧那几千个西凉兵的目标真的是他们,一定会从西边那扇残破的城门入城。
这些倒塌的断壁,多少能阻上一阻。
用断壁截断主道?那得摧毁多少房屋,耗费多少人力与工时?
郭嘉不可思议地拔高了些许音量: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怎能做到这种程度?”
“寻常的房屋,自然不能。”
荀彧望着远处那道披着蓑衣的背影,视线中带着难以言明的探寻,
“但,若是被蚌蠹蛀空的房屋,却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
蚌蠹,专食材木,被称为“屋中之蠧”。
民间称之为“白蚁”。
那一片建筑的承重柱都是由松木所制,被蚌蠹筑了巢,早已朽烂不堪。
一如摇摇欲坠的大汉。
只需要几双血迹斑驳的手,便能推倒。
“原来是蚌蠹。”
郭嘉松开眉峰,不久又狐疑地皱起,
“蚌蠹极善隐伏……你们何时发现了蚌蠹,又怎么知道承重已被蛀空?”
何时发现,如何发现。
他也想知道。
荀彧望着顾至的背影,久久未言。
蚌蠹筑巢的地点,毁城之计,都是顾至写在锦囊内的内容。
——那个他在离开温县之前,交给曹昂的锦囊。
不远处,一马当先、领队逃亡的顾至抬手碰了碰鼻尖。
不知为何,鼻子有点痒,像是有人在暗中念叨。
离开温县前,他随手交给曹昂一封锦囊,没想到曹操他们还真的用上了。
顾至不知道曹操他们又一次回城是为了什么,也没有探究的打算。
至于锦囊中提到的白蚁……当然不可能是他闲着没事乱晃发现的,而是小说里的描述。
在原著剧情中,曹操在温县西北的市肆与敌军交战,不幸在交战中遇上了地震。
即使这场地震十分轻微,曹军却还是损失惨重。
因为那一处建筑的承重刚好被白蚁蛀空了,仅仅是轻微的地震便引起了大片的倒塌,险些将曹操仅存的几十个亲信全部送走。
先被“投毒”,后被火烧,接着又承受断壁之重。
原著前期的曹操,可谓是多灾多难、命途多舛。
顾至不经意地想着,估算着原著中地震来临的时间。
虽然只是小地震,但还是提前防备一下为好。
带着发散的思绪,顾至将目光投向这座被黑夜吞没的城池。
温县篇的剧情,还算是他记得较多的一段。
剩下的篇章,能回忆起多少,基本都靠随缘。
就比如……原主的哥哥顾彦究竟是何时加入曹操阵营,又是何时叛离的。
他完全不知道。
依稀记得是在早期加入,又在袁绍死之前离开。
只希望不是这个时候。
还有戏志才与老徐……
想到还在村落借宿的老徐,顾至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他并不知道老徐去哪家借宿……也罢,有缘总会再见的。
略有几分虚渺地转开视线,顾至忽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风,抬眼一看,曹仁正用左臂夹着一个孩子,与曹操一同策马,越过了他的坐骑。
“你从哪捞了个孩子?”曹操沉声询问。
自董卓作乱,迁都长安后,温县的常住人口死的死,逃的逃,本就没剩下几户。
前两日,因城中异动,荀彧又带着荀家的护卫在城中游走,对剩下的人家一对一地劝离。
城中仅剩的居民,差不多已经搬了个干净。
虽然……安土重迁,旧乡难离,难免有人会悄悄藏着,躲在不起眼的窖中,躲在被荒废的屋宅里,等待一波又一波的灾难离去。
那终究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曹操抹去面上的血,让动摇一瞬的心重新变得冷硬。
乱世洪流之下,每一个人都是在惊涛中漂泊的孤舟。
能顾得上自己,顾得上身边的人,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如何能救得了所有人?
他想劝曹仁将孩子放下,可看着那个与自己的幼子差不多高的小小一团,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口。
曹仁没有回答,搂紧了怀中的幼童:
“……不妨事。先离开再说。”
接下来的一路格外沉默,夏侯惇率领精兵,在队伍的末端且战且退。
顾至挤在队伍的中前方,听着后方偶尔传来交战的声响,不合时宜地想起前几世的经历。
他所穿越的世界,大多是同人小说。每一个世界的人与事都格外真实,毫无虚构之感。
就连这种人性对抗的细节……所有人被时代裹挟的无力,都与现代世界如出一辙。
或许,在他眼中属于“真实”的现代世界,也不过是一本任人翻看小说,人类只是世界的耗材,为了演绎世界而痛苦地活着。
生老病死,皆尽佐料。
“顾处士?”
温和的声嗓唤回了他的意识。
顾至霍然一惊,不知何时,荀彧已策马来到他的左右,浅栗色的眸中蕴藏着专注与微不可查的关切。
“可还安好?”
顾至稍稍颔首,缄默不言。
见此,荀彧似有几分迟疑,还未开口,郭嘉也打马凑了过来。
荀彧在顾至的左侧方,他便打马来到顾至的右侧方。
“顾将军,说好了庇护部下,怎能把我忘了。”
“……”顾至彻底从回忆中抽身,转向郭嘉,故意露出疑惑之色,
“你是?”
“莫非将军忘了?”
郭嘉也不着恼,煞有其事地陪着演,
“在下郭嘉,字奉孝,是曹仁将军新募的士兵。”
顾至扬眉反问:“那郭六又是何人?”
“六是在下在家中的排行,自然也是在下。”
郭嘉面上笑着,却抬起食指,擦拭干巴巴的眼角,
“顾将军果然记得,却要故作不识,真是令人伤心。”
顾至此刻并不想说太多的话,可郭嘉此人仿佛有一种能力,让人很想与他呛声:
“以假名示人,谈何相识?”
“如此,倒是嘉的过错,不过现下也算是真的相识了……”
……
荀彧耐心听着二人的交锋,收敛心绪,转向城西靠北,那一处市肆所在的方位。
隔着厚重的兵戈声,隐约有纷乱的马蹄声从那一方向传来,骤然停歇。
一支数量不少的骑兵,被断壁颓垣拦住的去路。
田将军已死,他的余部并不知道“城外援军”的存在。
除了与曹军交战的这一支,另有三个低级将领,带着几百个幸存的士兵,在北城的一口陶井附近扎根。
“那姓田的不是说——有人看到孙坚将玉玺藏在温县北部的井里?温县北部就这一口破井,我们都快把井壁都凿穿了,哪有玉玺?”
“成天‘有人看到’,‘有人听说’,那么多‘有人’,能有几个真的?要是真的有人看到孙坚藏玉玺的模样,他不得自己把玉玺刨出来,还能轮得到我们?”
“嗐,真是晦气。”
第三个将领唾了一口,抬脚踩了踩,
“我们就不该跟着姓田的起哄。这瘪犊子自己倒是死了个干净,把我们逼得不上不下。要是拿不到玉玺,这一次的‘擅自行动’,够我们脑袋搬家十回。”
“要不。”第一个开口的将领小声提议,
“我们逃吧。带着这几百个兵源,去投效别的太守,总比回去等死强。”
另外两人沉默。
董卓虽然对他们这些凉州兵还算优待,但这优待十分有限。
与其回去送死,倒不如……
不等三人达成共识,这支小队突然听到一阵错落有致的马蹄声。
“全军戒备!”
士兵们举起武器,慢慢退后。
不到片刻,一支与他们穿着相似木甲的军队由远及近,浩浩汤汤地挤满了街道,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
三个小将心中既惊且惧,其中一人硬着头皮上前:
“我们是胡文才——胡将军的部下,敢问各位弟兄,是哪位将军麾下,为何而来?”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一个年轻而矫健的将军位于队伍的最前方,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三人。
“为何而来?”
青年将军低笑了片刻,笑意渐冷,
“你们几个,得到玉玺的下落,竟敢不向上汇报,怎的,想造反不成?”
三个小将惶恐,连连解释:“只是不实消息,尚未核查,不敢惊动贵人……还请将军明鉴。”
“得了。”青年将军略昂着头,并不正眼去瞧三人的狼狈之态,
“玉玺交出来,此事就算揭过。”
三个小将面面相觑,瑟瑟发抖。
“将军,不是小人们不识相,而是这玉玺——我们当真没找着。”
青年将军虎着脸,目光凌厉地逼视三人:
“当真没找着?”
“当真没找着。”
“也罢。”
青年将军收起傲慢之色,拎着长刀,挑起其中一人的下巴,
“你们可见过一个名叫‘顾至’的少年?
小将又惊又惧又茫然:“顾至?”
“对,顾至。”
青年将军从怀中取出一片白帛,让部将展开,给前排的那些士兵浏览,
“就是这个少年——面白隽秀,鲜少主动与人说话,武艺高强,颈间挂着黄色丝绦……”
三个小将所率领的士兵并非田将军的亲信,又别有目的,因此一开始就排在大部队的最后,被前排黑压压的士兵挡着,竟没有一个人见过顾至的样貌。
传阅完毕,所有士兵都茫然摇头,没有一人出声。
“你们都未见过?”
“并未见过。”
“不曾见过。”
……
全员否认的回答,耗尽了青年将军的最后一丝耐心。
他收起布帛,轻声下达命令。
“没用了,都杀了吧。”
“是!”
他身后的部将与士兵们齐齐领命,开始围杀西凉兵。
三个小将大骇,火光与血光之中,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恐怖的细节——
这些人身上穿着的甲衣,身上所佩戴的刀具,看似与西凉兵相同,实则有着很大的不同。
“你们不是董太师的部将,你们是谁——”
青年将军咧嘴一笑,横刀解决了距离最近的那个小将。
“去黄泉问个究竟吧。”
小将瞪着眼倒下,朦胧的火光刺痛了他的双目,映入眼中的黑色旌旗,绣着金色的,带着云纹的汉字。
“张”。
张……在附近一带游走,又有着庞大军队的,莫非是黑山贼的首领,张燕?
小将悄无声息地倒地,未能将这个疑问诉诸于口。
他身后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倒地,这些曾经恣意屠戮平民的伥鬼,最终死在其他人的恣意屠戮之下。
青年将军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丝毫恻隐。
“主道被断壁乱石阻断,想来曹操他们,已经从另外两个城门逃出生天了。”
旁边的李大目小声开口,青年将军只是支着颌,懒懒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李大目摸不准主帅的想法,不好再开口。
青年将军——张燕忽然睁眼。
“去看看志才醒了没。”
李大目领命而去。他知道主帅对这位士子的看重,故而亲自前去,并未派遣旁人。
没过多久,李大目回来了。
“回主帅,他还在昏迷着,口中仍然念着‘阿漻’……‘漻’什么的。”
张燕望着一地的狼藉,神色未变。
“从北门走,绕城一周。”
曹操他们走得再快,也多少会留下一些痕迹。
既然玉玺的传言是假的……
“总不能白跑一趟,”
张燕喃喃自语,驭马踏过一片殷红,
“走,随我出城,去寻顾至。”
士兵们领命,往北门的方向疾行。
……
曹操等人出了城,先是遇上了守在附近东城的夏侯渊,随后,又与城外的新兵、曹仁带来的江、淮健儿汇合。
那些紧咬着曹操不放的西凉鬣狗们,一看到如此众多的军队,全都哑了火,悄悄退走了。
曹操带着大部队来到荒郊野岭,进入山林,与在此等候的曹昂汇合。
“先在林中休憩一晚,等到天亮,再去接阿猊他们。”他让曹昂放宽心,原地扎营,带亲信去清点人数。
扎营期间,曹操下了马,先是郑重地谢过荀彧,又走到顾至身前。
“今夜危机,多亏先生施以援手。”
曹操神色肃然,并袖一揖,
“未曾想到,先生竟然还有行兵布阵之能——”
曹操话还没说完,就见顾至忽然面色一白,晃晃悠悠地从马背上滑落。
他的双脚稳稳地站着,却“羸弱”地靠着马腹,一副力竭虚弱的模样。
曹操先是唬了一跳,但看到顾至那看似虚弱又不完全虚弱的模样,不知为何,竟觉得格外的眼熟。
“……”
这……
不应该,不能够吧?
第22章 照拂(内含小剧场*2) “将军见谅,……
曹操很想说服自己, 告诉自己:顾至确实身体不适,刚才亟雷般闪过脑海的念头一定是他多想了。
可是,顾至的表现极为矛盾, 像极了当初故意逗阿猊,口口声声嚷着“贵公子将我踢成内伤”的模样——
他极为敷衍地捂着胸口,脸上的表情懒洋洋的,似乎连演都不肯认真演一下。
曹操几乎难以遏制心中的吐槽。
你又内伤了吗?
大庭广众之下,曹操忍了又忍, 终究没有拆台。
“将军见谅,在下自小见不得血,一见血就头晕、目眩、耳鸣、乏力、盗汗……”
顾至报了一堆病征, 听起来尤其可怜,
“先前不过是强忍着。现下脱离生死危难, 只觉得种种不适, 都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好个“种种不适,都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曹操表情木然,任他长袖善舞、见多识广, 在面对此情此景时,一时之间也难以回应。
前几日阿猊震惊吃瘪, 他还心情愉悦地在一旁看好戏。
可当被表演的对象成了他曹操, 这心情着实好不起来。
听到顾至这番煞有其事的扯淡, 有的人面露茫然,有的人面露担忧,还有的人, 则像曹操一样,神色古怪,难以描绘。
徐质、牛金几人想到当初在营帐外——顾至一枪一个西凉兵, 极其丝滑,没有半点迟滞的场景,再听顾至“见不得血”的说辞,顿时神情微妙。
但这份微妙并没有持续多久。
顾将军是个明白人,为人敞亮。他这么做,总归有着自己的道理。
徐质几个小队长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并且用眼神警示其他新兵,让他们不要乱说话,以免误了顾将军的大事。
夏侯惇虽然没见过顾至第一次“碰瓷”时的场景,但他事后听曹操提起过,对此印象深刻。
见顾至此刻下盘极稳,没有半点摇晃,而那“见不得血”的理由又极其的不走心,夏侯惇猜想顾至这是故技重施,以此打断曹操的招揽之语,不由觉得好笑。
“孟德,我突然想起——你小时候也是这般,假装自己中风,倒在地上口眼歪斜、四肢抽搐,可把十六叔吓惨了。真论起来,你诈唬的本领可比这小子要强上不少。”
曹操:。
本就已经够差的心情,竟然还能继续沉底。
夏侯惇的这番话,就像一把尖尖的发笄,在他破碎漏风的心脏上又扎了几下。
而在一旁,原本注视着顾至,眼中隐着担心的曹昂顿时抬头,双目稍稍睁大了几分,不可思议地看向曹操。
不管是曹操假装中风这件事本身,还是曹操为了唬骗长辈,不惜倒在地上,抽搐翻白眼的行为,都让曹昂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几乎要瞳孔颤抖。
对着长子仿佛见了鬼一样的目光,曹操只当自己没看到,面不改色地上前,佯装亲厚地轻拍顾至的左肩。
“……先生一路辛苦,待此番事了,操定会找个高明的医者,替先生诊治。”
也不管医者能不能治“见不得血”这个毛病,总之先套了公式再说。
曹操拿出了惯常的关心人才模式,仿佛他真的信了顾至的说辞。
见曹操不再提“行兵布阵”这个话题,顾至脸不白了,腿不酸了,扶着马背的手也有力了。
甚至不愿意多演一会儿。
额角像是有个小触手在突突乱跳,曹操默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1]”,努力平复过于莽撞的心跳。
平复失败,他索性将头转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夜风习习,振动衣摆。
荀彧无声凝望着这一切。
等曹操调转脚步,找夏侯兄弟商讨接下来的打算,他从车队的行囊中取出一管储水的囊袋,走到顾至身侧。
顾至正在擦拭佩剑上的血污,冷不丁的,视线边缘出现一只苍茛色的水囊。
侧首抬眸,修长的指骨,黛色袍角,竹月色的衣袂,白皙的脖颈,纁色微抿的唇。
顾至没有再将视线往上转,在那唇间止步。
“这是戴椹熬的汤汁。虽不能缓解不适,却能升阳固表,稍解疲乏。”
悦耳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淌入耳中,凉沁而清润。
顾至没有接,他将目光徐徐往上转,对上一双沉静的眼。
一时之间,他的心情古怪而玄奥。
……他刚才表演得如此不走心,这位温俭的君子总不至于真的信了吧?
见顾至迟迟未接,荀彧手中的水囊仍然向前递着,并没有收回。
顾至便道:“荀君莫非误解了什么?我现在无病无恙,并不需要旁人照拂。”
“并非照拂。”
荀彧神色平和而坦然,没有丝毫遮掩之意,
“纵然身子无恙,总免不了不适与疲乏。”
虚靠着马背的后脊下意识地挺直,顾至紧盯着荀彧,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对方只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看出了什么。
片刻,他悠然一笑,接过那只水囊。
“多谢。”
荀彧只道了一句“处士客气”,便折返回到荀氏部曲的聚集地,不再停留于此。
顾至打开囊袋,饮了一口黄芪水,淡淡的甜腥味涌上舌尖,很像他现代老家楼下那家老豆浆的味道,又掺了一些中草药材独有的异味。
他不喜欢中药的气味,皱了皱眉,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
戴椹,又名黄芪,常用于治疗气虚血弱、乏力脱力等症,对疲劳有一定的缓解作用。
他刚才的孱弱确实是装的,恰到好处地把曹操那些招揽之语全部堵了回去。
但……最开始的那一晃,其实是真的。
死而复生的躯体,本就气血不足,容易疲乏。接连两天的赶路与高强度的对战,对身体的消耗极大,方才那一瞬间,他的确有眩晕之感。
但他凭着强大的意志力稳定身形,并在曹操面前表演了一把顺势滑落、原地碰瓷的把戏。
方才的那一场,演技极差,却又演技极好。
所有人都没发现他的异常……除了荀彧。
顾至看向远处那一片黛色衣影,只觉得手上的水囊忽然变得无比烫手。
抱着水囊走了会儿神,再抬头的时候,便看到荀彧那边的侍从提了一个结实的布袋,交给曹昂,说了一些话。
对话声被夜风吹散,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
“主家……贮藏的伤药……士兵们……刀伤……”
几个关键词,足够拼凑整句话的含义。
荀彧将荀家车队带来的伤药都拿了出来,要曹昂分发给受伤的士兵。
而在温县,曹军那些打了西凉军一个措手不及的箭矢,也是荀彧无偿提供的。
荀家车队携带的箭矢毕竟有限,在这一场战役中几乎耗损一空。曹操只来得及让士兵捡回一些,耗损的资源并不能完全复原。
这一次,荀彧将这些伤药送出,让曹操、曹昂以曹家的名义发放,安抚军心,收买人心,半点不替自己揽功。
顾至想不明白。
史书也好,小说也罢,荀彧对曹操而言都是雪中送炭、扭转乾坤的功臣,为什么最后……得不到一个好结局。
狡兔死走狗烹,当真就是世间亘古不变的定理吗?
“小顾将军。”一个略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声音突然在他肘下出现,紧接着便是“嗷”的一声痛呼。
郭嘉捂着被撞红的鼻子,眼底冒出生理性的泪水:
“你这一个见面礼……未免太过别致。”
“谁能想到,郭六还有蹲在别人脚边的癖好。”
顾至表示他刚才真的只是手滑,若不是没感受到半点杀气,早在郭嘉靠近的时候,他腰间的剑就已经出鞘了。
“没事吧,六子。”
顾至单膝蹲下,左手支着膝,与郭嘉正面相对,
“鼻骨撞断了没?”
“你这究竟是关心呢,还是在咒人。”
郭嘉松手一看,还好,没流血,就是鼻梁发麻,
“小将军不如叫我奉孝……另外,我一直叫你将军,也怪生分的,不知你家长辈是否提前为你取了表字?”
顾至已经习惯了郭嘉的自来熟。虽然疲乏的时候不太想说话,倒也礼节性地简短回应。
“未曾。”
“那就唤你顾郎吧。”
郭嘉效率极高地做好了决定。眼角余光瞅见荀彧的书僮捧着一个药瓶缓缓走来,当即起身。
“炳烛是来替我送药的?多谢好意,不过你这好似是刀口药,能治跌打损伤?”
炳烛是书僮的名字,出自本朝刘向的《说苑》,有炳烛之明、皓首穷经之意。
顾至也随之起身,回首时,正巧看见炳烛露出怪异的神色。
荀彧与郭嘉是旧交,他的书僮也与郭嘉颇为熟稔。
只见炳烛维持着玄妙的神色,细声细气地解释:“郭士子,这药不是给你的。”
郭嘉面露疑色:“这里就只有我与小顾将军二人,不是给我的,难道是给……”
话语一顿,他上下打量了顾至一番,
“可是小顾将军并未受伤。”
炳烛没有多言,他走到顾至身前,恭敬而客气地递出手中的红漆陶瓶。
“小郎君,此药对水疱、创口皆有疗效。家主那正好多了一支,想着小郎君或许用得上,便让我替小郎君送来。”
郭嘉稀奇地看向顾至:“莫非你真的伤到了何处?”
顾至:“……并未。”
炳烛送完药,没有多话,向两人行了礼,转身离去。
荀家那边正忙着,门人与护卫们在帮士兵们扎营,荀彧本人则在与曹操谋议着家国大事。
炳烛办完家主托付的事,也要去门人那边帮忙,无暇逗留。
郭嘉仿佛围观稀有动物一般,绕着顾至走了一圈又一圈:
“你真的没受伤吗?再仔细想想。文若从不无的放矢,哪怕因为你年纪小,多照拂你一些,也不会平白无故做一些无用的事。”
见顾至不想理他,他又凑近了一些,抬臂去碰顾至的左肩,毫无意外地,被避开了。
郭嘉压低了声音:“咱俩是什么关系,何必如此严防死守地瞒着?你若是受伤了,尽可告诉我,我绝对不告诉旁人,还能帮你敷药。”
咱俩是什么关系?
咱俩很熟吗?
“咱俩自然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顾至毫无情谊地说着,再次避开郭嘉的手,
“那匹‘好心人’‘送’给你的马呢?还回去了?”
“……”郭嘉微妙地停了一停,“已交到曹子孝将军的手中。”
他原想找那个裨将军赔个罪,但是黑灯瞎火的,认不出人,太过麻烦,索性直接交给上级负责人。
这么一打岔,郭嘉也收了玩笑打闹的心思,神色间多了一分俨然与郑重:
“既然手头有伤药,还是及时用上为妙。哪怕是再小的箭疮,一旦被外邪侵入,化为疮疡,便能轻易地夺人性命。”
这个道理,顾至不是不明白。
在缺少抗生素的古代,如果外伤没有经过妥善的处理,受到致病菌的严重感染,那就等同于被判了死刑。
在原著小说中,江东小霸王孙策,就是死于面部箭疮所引发的细菌感染。
只是……
“并非是我与自己过不去,实在是……我也不知自己何处受了伤。”
他刚才说“没有”,当然不是在瞒着郭嘉。
而是他真的这么想。
脖子上的老伤口已经结了痂,用了老徐给的药,连红肿增生都已经完全消退,不需要继续用药。
何况,颈部的那道刀伤被衣领和黄色丝绦严严实实地遮挡着,荀彧应当无法瞧见才是。
与西凉军对战的时候,他从头到尾游刃有余,几次全身而退,连毫毛都不曾伤到一根。
即使他一再否决,郭嘉也始终坚持着最初的论断:
“文若心细如发,不可能弄错,你再想想?”
顾至沉思了许久,忽然摊开手,看向自己的手心。
被马缰磨出的水泡,因为激烈的对战,不仅全部破裂,破溃受损之处,还被缰绳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
对了,在城外被西凉哨兵拦截的时候,为了躲避刀锋,他用了十足的力牵引缰绳,应当就是那时候伤到的。
郭嘉光是看着密集的水泡就觉得疼:“伤成这样,你竟一点也没感觉?”
顾至望着掌心那道狰狞的血痕,无言以对。
他从小五感敏锐,唯独对痛觉感应迟钝,这一点,即使是穿越再多次也没有丝毫改变。
顾至拒绝了郭嘉帮忙敷药的邀请,单手托着陶瓶,打开顶盖,在左手掌心洒了一些药粉。
想起炳烛说过这药不止对外创有效,对水泡也有一定的效果,他又在右手洒了一些。
刚阖上药瓶盖子,将小巧的药瓶放入袖囊,顾至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震怒且高亢的惊呼。
“喂——那边枕着头,嘴角翘得老高的小子,你是不是那个偷我马的那个?”
闻言,顾至往身侧瞥了一眼。
将两手垫在脑后,百无聊赖哼着小曲的郭嘉,嘴角的笑肉眼可见地凝固了。
第23章 耐罪(+1k5字,见作话) 那目光似……
顾至找了一块等人高的山岩靠着, 在一边看好戏。
假如此刻有一碟瓜子、腰果,那就能看得更开心了。
郭嘉却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逃避现实,更没有悄悄跑路或者装傻充愣。
在短暂的僵硬后, 郭嘉转过身,满面惊喜,如同看见阔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对着不远处的裨将笑道:
“原来是你,找了你许久, 可算是找着了。”
正要发作的裨将:?
他的怒火蓄力到一半,还在持续飙升,就被这过分绚烂的笑闪花了眼, 硬生生地卡住。
难道认错了人?这人并不是偷马的小兵, 而是自己以前认识的?
种种怀疑在内心叩问, 让裨将的愠怒少了最根本的底气。
郭嘉三两步走到裨将跟前, 哥俩好地揽住他的肩。
如此自来熟的模样,将裨将强行硬控了数秒,他竟是没有避开。
脑中搜罗的人脉已经从二舅爷家的三表哥的儿子, 列举到自己失散多年、同父异母的好兄弟。
裨将还在头脑风暴,突然眼前多了一只灰扑扑的钱袋。
“我已将战马归还给了子孝将军。因事急从权, 贸然借用了将军的马, 是我的过错。这是补上的赁马费用与赔礼, 还请将军收下。”
裨将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弯,终于将混乱的思绪理了个明白。
这个跟他摆出哥俩好模样,活像是跟他同穿一个裤/裆的家伙——就是那个半路卷走他战马的小贼。
他竟然没有半点胆虚的模样!?
“不问自取, 是为盗也。”
裨将心中余怒未消,见郭嘉年龄不大,认错态度尚可, 便想着好好跟他科普一下汉律军法,以免对方日后又因为“事急从权”,走上歪路。
“按照军律,盗窃者即便是赔偿了钱财,也要笞二十……”
训责的话语在看清钱袋内部的瞬间哑然失声。
钱袋里除了小半贯铜钱,还有半块金饼。
这半块金饼,约值四五千铜。
这些钱,别说是赁金,放在太平盛世,买下一匹良马都已足够。
裨将只觉得那半块金饼晃得人眼花。
自秦以来,金为上币,平头百姓见不着也摸不着。
哪怕金银玉器在乱世甚至没有一石粗粮值钱,这也是大手笔了。
正在裨将发怔失神之际,他的眼角余光轻晃摇曳,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呆板地抬头,视线的正中,一个面貌年轻的将军正抱着兜鍪,朝他们这边走来。
那将军身形伟岸、眉清目明,瞳孔是少有的乌黑色,身上携着寒冷的夜露与滚滚的血腥之气。
裨将连忙抱拳低头。
“将军。”
顾至闻声抬眸,看到了逐渐走近的曹仁。
曹仁是曹操的从弟,年龄却与曹昂相仿,只比曹昂大了五岁,将将踏入二十三岁的虚龄。
听闻曹仁年少之时便已精通骑射,却因为“不修行检”,被同乡之人诟病。成年之后,汉王朝动乱不堪,兵连祸结,他从此严法奉令、独当一面,随着曹操南征北战。
顾至对曹仁的认识仅限于此,在姓曹的大家庭中,能给他留下记忆的也就这么几个。
“将军所为何事?”顾至率先开口。
他所在的位置背靠山石,与裨将、郭嘉以及其他人都隔了一长段距离。从曹仁的目光与行进路线来看,这人就是来找他的,旁边可没有别人。
“城中一箭之恩,仁还未向先生谢过。”曹仁肃着脸,拳掌相抵,郑重答谢。
有一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顾至想起城中的一幕。
那时,曹仁为了援护无辜幼童,险些被西凉兵砍伤,是顾至及时射了一箭,解了他的危局。
只是……
“将军无需言谢。”
在无关紧要的事上,顾至从来喜欢实话实说,
“那一箭,并非为了将军。”
他当时并不知道底下的小将是何人,只是瞧见西凉兵对年幼的孩童下手,就出手拦了一拦。
救下曹仁,真的只是顺便。
何况,以曹仁的身手,那一刀切中手臂也只是皮外伤,谈不上大忙。
曹仁也猜到顾至出手的缘由,但他郑重的神态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管先生因何出手,都为在下解了围,在下无才无德,却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当时情况危急,曹仁来不及言谢就加入了战局,但他一直将这件事记在心底。
顾至从马背上“滑落”的时候,他正带着一队精兵在林外游弋,清扫行军留下的痕迹。
回来后,他又忙着安排士兵,处理诸多事项。直到忙完了所有重要的事,他才得空来找顾至,郑重言谢。
“时势殊异,无法筹备重礼,若先生不嫌弃,还请收下此物。”
曹仁解下腰间一柄环首短匕,递向前。
顾至不想继续纠缠这个事,接过短匕,转而问道。
“将军救下的那个孩子,可还安好?”
“那孩子姓马,叫马季,应是按齿序取的小名。”
曹仁道出幼童的来历,
“他原是三辅人,跟随家人迁来温县。前两日,温县人丁流亡,他家人在那时不见了踪迹。不知是出了意外,还是独自上路,把他一个人丢下,自生自灭。”
身逢乱世,朝不保夕。帝王被鸩酒毒死,顶尖世家被灭族,高官被烹杀……权势者尚且存亡未卜,更遑论位于底端的平民?
他们失去栖身之所,既无力抵抗兵燹,也无法抵御天灾,只能百般艰难地求生,饥肠辘辘,甚至不得不“易子相食”。
如同《七哀诗》所写的那般,在这扭曲的人世,弃子竟成了一种相对而言的仁慈。简直荒诞。
曹仁心中沉重,不愿继续深思。
他说了一些客套话,正要转身离开。倏然,曹仁发现从淮水带来的裨将正站在他的身侧,呆愣愣地看着自己。
视线下移,他瞧见裨将的左手折成了锄头的形状,正僵硬而滑稽地攒着一只灰扑扑的钱袋。
他不知道裨将为何会站在这儿,更不知道对方为何要摆着这么一副奇怪的姿势与表情。
“蔡将军,发生了何事?”
裨将猛然回神,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与他“哥俩好”的郭嘉突然松开他的肩,大步跨到曹仁面前。
“……是你。”曹仁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士兵”略有印象。在他巡逻回归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士兵”忽然牵了一匹马过来,说是他营内的马,让他代为转交。
曹仁通过马的样貌特征与褡裢上挂着的弓矢,认出这是帐下裨将——蔡阳的军备。因为手头事多,曹仁没有多问,只匆匆谢过,便把马儿交给了部下。
蔡阳跟着夏侯渊在另一处巡逻,比他回来得还晚。
曹仁猜测,应当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蔡阳。蔡阳现在站在这儿……应该是和他一样,过来感谢的?
马是重要军备,格外珍贵。如今失而复得,蔡阳特意寻来,向这个“捡”到马的“士兵”道谢,倒也合乎情理。
曹仁通情达理地想着,目中带着淡淡的恍然与理解。
得亏裨将蔡阳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不然多半会一口老血喷出,溅三尺高。
曹仁和缓地问:“你与蔡裨将相识?”
郭嘉有问必答:“目前算是认识了。”
目前?
曹仁正觉疑惑,就见郭嘉嬉笑间多了一分认真:
“敢问将军,若在贵军军中行窃,盗取马匹,按照军律,该如何处罚?”
这个问题听着有几分怪异,曹仁不由多打量了对方一眼:
“若在前汉,盗马者当处以极刑。若未遂、未造成严重后果,当髡发刺面,流徙苦役。”
“若有难言之隐,且事后主动归还财物,解囊赔偿呢?”
曹仁陡然意识到什么,沉静的视线微晃,偏向顾至的所在。
这个年轻人似乎与顾至关系匪浅……
“若能改邪归正,将功抵罪,以钱赎刑,则笞二十,以儆效尤。”
曹仁咽下诸多军律,只说了这么一句。
连“处以极刑”都能笑呵呵地听着的郭嘉,在听到“笞二十”几个字时,神色缓慢而深刻地裂开。
“笞二十?”
郭嘉皱着脸,脑中闪过木板、竹板的狰狞样貌。
他素来不喜疼痛,对他而言,笞刑与极刑几乎没有区别。
裨将蔡阳回过味,差点将手上的钱袋子抛了出去。
他连忙抓紧布绳,趋步走到曹仁跟前。
“将军,这是赎刑的钱。”
蔡阳心中敞亮。战马既然回来了,就不算大事,曹仁将军字里行间也有大事化小的意思,他得把这个台阶续上。
虽然他没有见过顾至的本领,可既然曹操、曹仁对他颇为看重,他也不能把顾至身边的人得罪了。
两边都在息事宁人。顾至瞧出名堂,没有开口澄清“郭嘉与他不过刚刚认识”这件事,放任事态自由发展。
本来事情到这就已经可以揭过,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就连作壁上观的顾至也怔了一下——在曹仁伸手去借钱袋之前,郭嘉突然眼明手快地取回钱袋,把那一小串铜板丢给蔡阳,剩下的揣回衣袖。
“还是‘髡发刺面,终身苦役’吧。”郭嘉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颇有引颈受戮的意味。
曹仁&蔡阳:?
蔡阳抱着铜板串,忍着一言难尽的心情,委婉暗示:“即便是笞刑,也有轻重之分……”
虽然擅自夺马,须得严惩,但郭嘉在事后主动归还,积极认错,既赔了钱,又在营中有“后门”……且并未酿成严重的后果,难道执刑人真的会没眼色地把他往死里打吗?
在无原则性过错的前提下,一切都可灵活变通。
蔡阳说得既委婉又浅显,就差直接告诉郭嘉,一会儿的笞刑就是走走过场,最多留点淤青,破点皮,绝对不会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郭嘉却似听不懂一般,拔出荀彧送给他防身的那把短刀,将颈边一缕长发斫成两段。
蔡阳神色大惊,没想到对方竟然来真的。
“髡发已毕。”
郭嘉收起匕首,转向曹仁,
“听闻顾郎也是孟德将军关押的囚徒,子孝将军可把我一起关入牢中,也好有个伴。”
始终面不改色的曹仁终于目露惊讶,再次看向顾至。
他只知顾至曾带兵帮助曹操解围,却不知……顾至竟是曹操关押的囚徒。
顾至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局外之人。可看他安稳不动,毫无惊疑之意的眼瞳,曹仁心中有了计较。
郭嘉方才所言,怕是真的。
曹仁内心庞杂的思绪,顾至一无所知。
对于郭嘉将他拉下水的行为,顾至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可有可无地为自己争取单间的权利。
“浑说什么,曹将军家中屋舍众多,难道还能让我们两个挤在一间?”
郭嘉摇头:“纵然曹将军家底丰厚,但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之处,还是能省则省。”
蔡阳听得恍恍惚惚,神色茫然,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主动要求成为囚徒?这两人为什么能如此旁若无人地商量是要住单间还是双间?
片刻失神后,曹仁很快缓了过来。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一个士兵小跑着来传讯。
“先生,主公找你一叙。”
顾至抬起眼,发现小兵盯着的是自己。
“……”
将新获得的水囊、匕首都放入马背的褡裢里,又将马匹交给旁人看管,顾至跟着士兵往树林深处走。
他来到曹操休憩的地方,那儿已经扎好了营帐。
曹操带着部曲仓促逃亡,自然不会准备营帐之类的物什,这些都是曹昂提前准备好,安放在附近的。
徐质那边也在扎营,先前还派人过来询问——他们把分到手的扎营材料细细数了,足够分出一个小单间,等营帐扎好了,顾至要不要过去休息。
顾至没有拒绝,只等着曹操这边的事结束,早点去睡一觉。
士兵把顾至送到目的地,与两边的守卫说明缘由。
顾至还没有进营,就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人声。
那是荀彧的声音,很好认。
“……彧有一好友,刚过及冠之年,但智略过人,乃奇佐之士。”
守卫恭敬地掀开帘子,顾至道了句有劳,抬步踏入营帐。
曹操整个心思都在荀彧口中的“人才”上,察觉到有人进入,只匆匆地瞥了一眼:
“是为何人?可愿在我这儿屈就?”
荀彧朝顾至微笑颔首,复又看向曹操,肃然敛容:
“这位友人姓郭,名嘉,正巧在新兵的队中。只是他杜门不出、藏锋于内,行事略有几分放逸,主公若要招揽,怕是要费一些心思。”
曹操大喜:“那便快快将郭处士请来——”
旁听已久的顾至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明显。
他找了个地方坐着,什么话都没说。
曹操本能地觉得顾至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但以往的经验让他不愿开口询问,唯恐又一次自讨没趣。
他只当自己没听到,派人去请郭嘉。
很快,曹操就知道顾至为什么要笑了。
只听侍从回禀道:“郭处士不肯来。他说他刚刚成为将军的囚徒,正是要‘安分羁押’‘妥当表现’的时候,岂能随意出来溜达?”
如果不是肯定自己现在没有犯头风病,曹操一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病入膏肓,出现了幻听。
侍从传递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组合到一起,就像是《河图》《洛书》,玄妙得难以理解。
他转向顾至,很想问一句:是你教的?
荀彧亦是一怔。
郭嘉行事不羁,却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胡闹。
此次重逢的所有细节在他脑中汇聚,最终停留在一匹不甚起眼,但颇为膘壮的战马上。
“奉孝的那匹马……”
对上荀彧投来的目光,顾至望着那双跃动着烛火,更显清透的眼眸,不期然地想起那袋黄岑水。
带着少许甜味,少许涩味,回味悠长而奇异。
“郭士子的那匹马,来自蔡裨将。”
他解释得并不清楚,但荀彧与曹操都听懂了。
荀彧道:“此事亦有我之故,不知奉孝会受何种惩罚?”
曹操立即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来人,将我的那匹马牵给蔡裨将,再与子孝说道说道……”
回信的士兵面露为难:“主公,并非子孝将军拿着不放,非要关押郭处士,而是郭处士主动提出……要在囚牢中赎罪,与顾先生一同服役。”
顾至又一次感受到来自曹操的瞩目。
那目光似乎在说:真的不是你教的?
顾至:……
还真不是。
顾至假装没有看到曹操的暗指,感慨了一句:
“郭奉孝实乃性情中人。”
曹操忽然觉得有些牙疼。
荀彧知道曹操的纠结,当即敛袍起身:“主公莫忧,我去探询一番。”
“有劳文若。”曹操慨然还礼,越发觉得“拥有一个有能力还善解人意的谋臣”是一件多么令人神清气朗的事。
只可惜,百金之士不常有,省心的贤才更是千载难遇。
待到荀彧离开,曹操不得不重新转向不省心的“贤才”。
“忙碌了一晚,先生可要进食?”
“……”顾至虽然不知道在曹操等人心中,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设,但他明白,越是激烈的战斗,对他这具躯体的负荷便越重,越需要能量填补。
秉着对“能量守恒定律”的尊重,他没有拒绝曹操递过来的糗饵。
糗饵作为秦汉军队最为常见的干粮,是用炒麦做的,类似于干硬掉的米糊,那滋味真的算不上好。
顾至咬了一口,险些被崩掉牙。幸而这具身体牙口不错,才没有出现一口下去,牙上多了个豁口的惨剧。
顾至正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忽然听到曹操冷不丁地开口。
“昨日,府上收到一封尺素……落款是颍川顾彦。”
顾至停下咀嚼的动作,蓦然抬眸。
第24章 推诚相见(+2k) 让你耿耿于怀的心……
曹操窥察着顾至的反应, 左手支着膝,向前探身:
“听闻先生有个兄长,名字也叫顾彦?”
顾至将手中的糗饵收回囊中, 放至一旁。
“正是。”
他在离开温县前曾嘱托曹昂留意顾彦的行踪,并且将一封信交给曹昂,让他代为转交。
以曹昂的品性,答应了之后,定会替他留意, 替他保管书信,但是他也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曹操。
所以曹操的这句试探,并没有让他觉得意外。
让他意外的是这件事本身。
顾至道:“可否让我看一看那封尺素?”
“自然。”曹操从角落的箧中取出一只木函, 推到顾至身前。
顾至看到那只木函, 便像是立时失去了兴趣。
见他迟迟不肯伸手, 曹操会错了意, 指着木函上破损的封泥:
“此函被放在院门的正前方,不知是何人所送,也不知送予何人。未免不测之忧, 我让侍从打开泥封,仔细查探了一番……”
这时候虽然没有炸/弹之类的存在, 但对于可疑的物件, 以多疑著称的曹操必定会让亲信反复检查。
顾至不觉得曹操这么做有什么问题, 他解释道:
“将军误解了,我并非因为将军拆了泥封而不快,之所以不开匣, 只是因为——这封尺素并非我兄长所写。”
顾至刚看到木函,还没来得及打开,就知道里面的信不是顾彦的手笔?
曹操不由称奇, 讶然道:“此话何解?”
顾至将目光投落在木函之上:
“木函华贵,缠枝绕玉。若心系胞弟,必然心急如焚,岂会有心思挑选信匣,仔细地印上封泥?”
何况小说中的顾彦出生寒微、谨行俭用,从不做铺张浪费之事。
这个信匣,更像是写信人怕这个匣子被随意丢掉,怕曹家人发现不了,故意选了最贵最显眼的那一款。
自穿越伊始的种种违和,在此刻汇聚到了一处。
被逼着策反曹操士兵的原主,原主颈上的伤口,向戏志才添油加醋的报信人,不知从何而来的华贵信匣……
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藏在夜幕之中,拨动着枰上的棋子。
“这封信中的内容……”
顾至想起穿越第一天的事,神色多了一分玄妙,
“莫非是要我里应外合,谋害将军?”
按理说,这个木匣大咧咧地放在曹宅门口,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它很可疑。要是信里的陷害太过直白,只怕连“骷髅王”袁术都不会信。
但想到刚穿越时遇见的那个“沙白目”,顾至又觉得……这事还真的说不准。
藏在帷幕的那个人,似乎格外喜欢这种看似愚蠢,实则有效的阳谋。
曹操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形似夜枭,藏着几分耐人寻味:“先生不妨打开看看。”
顾至拨开木函的顶盖,从里面取出一片缣帛。
一目十行地扫完内容,顾至平静地折起帛书,重新放回函中。
“如何?”
“字迹很像,文采不错。”
顾至像是在点评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在最后加了一句,
“语气假了一些。”
神色严峻的曹操扯了扯嘴角,好似被顾至的这句话逗笑。
“的确如此。”
这封信并没有用浅显白目的方式,“催促”顾至里应外合、坑害曹操,但其字里行间的意味,与顾至的猜测大差不离。
信的开头使用侈丽的辞藻,展现了对顾至的殷殷关切,中间叮嘱顾至要与曹操好好相处,向曹操这位人杰学习为人处世的经验,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信的最后,写信人用一段情真意切的文字收尾,追忆往昔,恳请顾至不要忘记当初两人的约定。“山高水远,总有再见之日。”
以上,就是这封信的所有内容。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细读之下却让人觉得很怪。
“和曹操好好相处,学习他的为人处世”这一段先不说,姑且当它是客套话。
什么叫“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以曹操的多疑,八成会对这个“机会”进行二次解读。
收尾那一段就更怪了,“两人的约定”是什么约定?“再见之日”又是什么意思?
好端端的两个兄弟,人又没死,有时间让人送信,没时间过来碰个面?
这段抒情看似诚挚哀婉,却经不起推敲,别扭得很。
如果让顾至用一句现代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暗搓搓地带节奏”,“刻意搞老曹的心态”,心思之阴暗险恶,一眼就能看到底。
顾至心中透亮。曹操既然能把这封信拿个他看,说明曹操并没有被这封信挑拨,这封信的险恶用意,曹操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还是明知故问。
“将军怎么看?”
“此计看似粗拙,却直击要害。”
曹操收回木函,摩挲着顶盖的花纹,
“至少,施计之人,应当对我的脾性颇为了解。”
要不是顾至几次替他解围,帮他收拢城外得用的新兵,又救了曹仁。
哪怕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信匣十分可疑,曹操也会忍不住被信中的内容影响。
“只是有一点,我实在捉摸不透,”曹操盯着顾至,
“这信中之人,究竟是想陷你于不利,还是陷我于不义?”
幕后之人似乎是想害顾至,又似乎想害他。可不管是哪个答案,都让他相当费解。
——何必如此麻烦?
若是想陷害他,即便计成,也不会让他陷入必死之地。
而若是针对顾至……
“今日之前,操不曾询问先生的来历。先生愿意冰释前嫌,已是操之幸事。”
帐中没有酒卮。曹操取了两袋水囊,将其中一袋递给顾至,自己揭开另一袋的封口,以水代酒,遥遥一敬。
“而今,对着这几次三番的算计,操深感忧虑,不得不冒昧地问一句先生——可否推诚相见,与我交洽无嫌?”
顾至正好渴了,打开水囊畅饮。
曹操等着顾至浅饮一口,就与他交心,却没想到顾至“吨吨吨”地饮了大半袋,一直没停。
“……”
在曹操默然的盯视中,顾至终于饮了个半饱,放下水囊。
“将军认为徐州牧陶谦是个怎样的人?”
曹操张口即答:“亲佞远贤,贪利赖宠,鼻子朝天的硬气。”
只看这毫不犹豫的笃定,就知道曹操全然看不上陶谦,对陶谦多有不满。
这还是在陶谦尚未害死曹操父亲的情况下。
“张闻,陶囷,他们都是陶谦的部下。我与将军的纠葛,只有少部分人知晓。”顾至据实道,
“信匣之事,哪怕并非陶谦亲自所为,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与陶谦有着小嫌隙,将军与陶谦有着大嫌隙。光从这一点来看,我与将军确实是同道之人。”
先不提陶谦逼迫、蒙骗原主这件事,单说原主的死,就与陶谦有着莫大的关联。加上今天这场莫名其妙的算计,让他白高兴了一场,他与陶谦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曹操正欲开口,听到帐外传来动静,下意识地停住。
侧耳聆听,是长子曹昂在与士兵说话。
曹昂领了曹操的命令,忙碌了一晚,带着部将清点、安排士兵,直到现在才抽出闲暇,来找曹操汇报诸事。
不多久,曹昂踏入营帐。
发现顾至也在帐中,他不由一怔。
“看来我来得不巧。”
他似懊恼,似感慨,将目光转向顾至身侧的糗饵。
那一刻,曹昂的神色发生了质的改变。
顾至:……
大公子,别随便脑补。
曹昂在曹操和顾至的南侧坐下。
待到坐好,他从革囊中取出一块干粮,往顾至面前一递。
“……”
顾至觉得自己理应抹掉一些奇怪的刻板印象,可转念一想,这种事毫无必要。
考虑到今晚这具身体的能量消耗,以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他顿了一顿,还是接过曹昂手中的那块干粮。
拿到手的才是最实在的,旁的都是过眼云烟。
曹昂将清点核计的结果报告给曹操。即使已经在极力掩藏,可在座的两人还是能够看出曹昂心情不佳,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双瞳此刻黯淡了不少。
曹操往日里总要求长子独当一面,很少管过他的心事。
只是今日到底与往日有所不同,曹操几经思索,破天荒地表达了关怀:
“怎么了,子脩?有心事?”
曹昂先是摇头,复又点头。
“留在温县的部曲背叛了半数。倒戈之人如此之多,我有些担心大父那边……”
曹昂口中的大父是他的祖父,曹操的父亲,大长秋曹腾的养子——曹嵩。
董卓为祸朝纲,曹嵩避乱而逃。
当曹操在关东起兵时,曹嵩已经带着幼子与部曲跑到千里之外的徐州,入琅琊国避难。
作为家主,曹嵩走之前带走了曹家绝大部分家财与人手。
他身边的人与曹操身边的人一样,都是跟随他们曹家许多年的老部曲。
曹家因为大长秋曹腾的缘故,颇有家底,待底下的人不薄。
曹操自认从未亏待部曲,从来不曾与部曲离心,却没想到,这些人中有一大部分心怀鬼胎,竟禁不住其他人的三言两语,集体背叛。
连曹操这边都背叛了这么多人,曹嵩那边的部曲又如何可信?
顾至在一旁听着,没有接茬。
曹昂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所谓的部曲,说白了就是依附豪强的私人军队,虽说在世人眼中,部曲属于主家,一荣俱荣。但在乱世,生存压力增加,整个世道的平均道德水平就会直线下降。
利益熏心之下,吃着主家的饭,转头背叛,捅主家一刀,类似的事时有发生。
小说中就是这样。当曹操这边的事业进入正轨,曹嵩准备带着大量财产过来与曹操汇合的时候,他手下的几个部曲眼红曹氏马队中携带的巨额财富,和陶谦勾结,来了个杀人越货。
这也成了曹操与陶谦不死不休的导火索。
曹操显然也有这个忧虑。但他作为主帅,作为一家之主,自然不能自乱阵脚。
他只是镇定地对曹昂说:“此事我心中有数。方才我已写了一封书信,等天亮后便派人送去琅琊。”
琅琊国在徐州,挨着黄海,与河内郡相距甚远。
就算快马加鞭送去,至少也要个把月。曹昂固然心急,却也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能耐心等待。
心中解决了一桩事,曹昂的面色稍稍转好。
然而知子莫若父,曹操看出曹昂仍有心结未解。
因为今夜的结果不算太糟,顾至又替他除掉了投毒事件的主谋,曹操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便也有了继续开导曹昂的心思。
他问曹昂:“还有什么烦心事,不如一吐为快。”
曹昂沉默不语。
曹操鼓励道:“今日只有我们三人,子脩直说便是,顾郎并不是外人。”
……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顾至不由在心中腹议。
难怪郭嘉与曹操的性格差了那么多,却能够在史书和小说中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敢情这二位都是一类人——.一样的不见外。
曹操这句“不是外人”盖下来,曹昂倒不好继续保持沉默了。
此时再沉默,就是坐实了曹操的那句话——把顾至当成外人。
曹昂略有些无奈,眼中似乎写着:阿父你真的要我说吗?
覆水难收,曹操虽然隐约有了不妙之感,却没有出声阻止。
最终,他听到曹昂问出了那个令他沉默的问题:
“阿父小时候佯装中风一事,可是真的?”
曹操:。
让你耿耿于怀的心事,竟然就是这个?
在“你夏侯叔只是顽笑”,“陈年往事不必再提”,“谁没有个年轻的时候”这三者之间,曹操选择了折中。
“此事说来话长。元让与我那时候都年少气盛……”
潜台词:你夏侯叔叔那时候做的事也很抽象。
曹操毫不犹豫地拉夏侯惇下水,引祸的本事格外老练。
顾至不由想起原著小说与《世说o语》中——曹操与袁绍一起偷新娘,最后独独坑了袁绍的往事,很想对曹大公子来一句:令尊小时候就是个山体滑坡,还有很多惊喜等着你发掘。
不管曹昂心里是什么想法,当着顾至的面,总要给老父亲留点头脸。
他笑着将这件事揭过,转而谈起了别的话题。
“我方才回来,发现营里热闹得很。派人打听,竟是十九叔麾下出了个盗马贼,正在接受审讯。”
曹操:……
曹昂口中的十九叔正是曹仁,而那个盗马贼……不出意外,应该指的是郭嘉。
顾至猜想曹操此刻的心声一定格外精彩。他愉悦地拿起饼,一边观赏曹操的表情,一边咔咔地啃。
曹操料想自己近日走了水逆,诸事不顺……但这也太不顺了一些。
跟随多年的老部曲接二连三地背叛;说是要帮自己的陈宫聊了几句天就走,没了音讯;招募新兵,先是背叛了一批,重招的一批又跑了大半。
好不容易来了个“奇佐之士”,竟然跟顾至一个德行!
他只想捂胸口。
曹昂本意是岔开话题,为老父亲铺个台阶,却没想到,贴心小棉袄的举动给了老父亲沉重一击。
正当曹昂察觉不对,因两人的神态而疑惑不解,门外传来一声散漫的低笑:
“‘盗马贼’来此请罪,还请曹将军召我入内。”
曹昂:……
在曹昂无声震动的视线中,营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体型瘦削,步履潇洒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自顾自地在几人身边坐下。
曹操与曹昂都把目光落在郭嘉的鬓角——那短了一截的碎发上,二人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曹昂眼中的震撼之意渐重,惊疑不定地盯着那半截断发。
削发,耐罪也。
剃去鬓须,以示严惩。
曹操却像是舒了口气,起身道:
“这位便是郭士子吧?”
只削断了一截头发,而不是真正的髡发,看来这郭士子并非他所想的那般乖谬,反而擅长变通。
这一次的断发受刑,代表他改过不吝、严守军纪的决心,是有胆识,有魄力的举动,而不似顾至那般“一时兴起”。
荀彧也在此时进了营帐。有老友在侧,郭嘉看上去方正了许多,切切实实地与曹操见礼。
与郭嘉的对谈,证实了曹操的猜想。
不管是对当下时局的分析,还是对未来形势的瞻望,郭嘉都极其通透,与他不谋而合。
曹操心下畅快,恨不得当场将对方收为谋臣。
这一聊,便聊了小半刻钟。
曹操意犹未尽,可瞧见众人面上的疲色,他只能压下心中的振奋,让众人到隔壁营帐休息。
他单独询问郭嘉:“奉孝初来乍到,可有什么缺的?”
郭嘉笑道:“听闻顾郎在温县的卧房外有一排槛栏,嘉身为耐罪之人,也当一视同仁。”
曹操:……?
……
温县城外,靠近北门的郊野,一百多个新兵躲在营帐中,惴惴不安。
这些人既不肯随顾至进城冒险,也不肯就此离开,踏上未知而危险的旅途。
他们留在原地,只等尘埃落定,向胜利的一方拜服。
若是曹军赢了,他们就向曹氏认罪,痛数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绝不再犯;若是西凉军赢了,他们就加入西凉军,从此马首是瞻。
如今正是乱世,各地都缺少青壮兵丁,而他们,全是壮年。
这些人从未想过被丢下的可能,在夜风中苦苦等待。
“那些蠢货,竟然跟着姓顾的起哄。姓顾的骑着最好的战马,一旦遇到危险,必然绝尘而去,岂会管我们死活?说不定还会拿我们垫背。我们这些从未见过血的新兵,要是进了城,对上身经百战的西凉兵,必死无疑。”
“曹氏也是抠门,只给我们配备如此粗糙的木甲。武器要么没有,要么就是破破烂烂、生了锈的刀具。西凉兵各个顶盔掼甲,为首的将军还用着札甲,岂是我们能敌得过的?”
“进去的人怎么还没有消息?不会都死了吧?”
新兵们互相咬着耳朵,一时庆幸,一时惶然。
惶惶不安之下,有些人开始低声辱骂。
他们骂西凉兵,骂曹家,甚至还有人骂顾至多事,不肯带他们去投效其他郡守。
不忿的新兵们正在恣意发泄自己的恐慌与怨恨,忽然听到了一声惊喝。
“不好了不好了!有大队人马举着火往我们这边逼近!”
几个新兵哆哆嗦嗦地探头:“曹军还在与西凉兵交战吗?”
“没有交战,就他们那一队!”
“看来是打完了,先出去看看。”
总之,不管胜利的是哪一方的军队,来的是哪一方的将军,他们纳头便拜,积极表示效忠就是。
新兵们成群结队地离开营帐,来到营门前,列好队。
为了避免“获胜”的那支军队误解,以为他们负隅顽抗,将他们就地诛杀,有人提议先跪伏在地上,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臣服。
也有人犹豫、迟疑,但留在这的新兵大多缺乏主见、贪生怕死,当即,九成以上的人出声附和,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大势所趋之下,那几个犹豫未决的,也只能随着众人跪下,两手向前,紧贴着地。
黑山军首领张燕打了个哈欠,刚率领军队绕到北城门的东侧,就看到伏了一地,仿佛在祈雨的士兵。
张燕:?
他抬头看了看天。
这雨,不是前几天才下过吗?
第25章 寻人 “他很好。在曹操那,每日都能多……
张燕打马上前:“这是在做什么?”
第一排领头的士兵战战兢兢地打着颤, 俯首深拜:“营中士兵共一百零七人,愿从此追随将军,为将军效死。”
走在路上, 莫名其妙捡到一百多个士兵的张燕:
“……啊?”
他仔细观察这些士兵的衣饰,看向营帐门前那面简陋的牙旗。
那牙旗做得仓促,旗面上墨迹晕开,龙飞凤舞地写着“曹”字。
张燕终于知道眼前这些士兵是什么人。
“效死?我看你们是想把我笑死。”
张燕不耐地啧了一声,正准备离开,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往怀里一探。
他掏出了一块发黄的缣帛。
“你们既然是曹操的旧兵, 那么——.一定见过这人了?”
新兵们正因为张燕的话而惴惴不安。
大部队一出现, 他们就忙着跪拜, 不敢抬头去看这支部队的衣着。
此时听着对方的语气, 倒不像是曹操那边的人。
想来也是,曹操这一方兵弱将寡,如何挡得住悍勇的西凉铁骑?
还好他们没跟着姓顾的送死。
新兵们深感庆幸, 更加小心地低下头,深怕惹恼了这些煞星, 叫他们身首异处。
只有前排的几个新兵壮着胆子, 去看张燕口中的“这人”。
一看清缣帛上的人像, 几个人就忍不住“啊”了一下。
正好凑成四个声调,四个声部。
“你们在唱什么曲儿?到底见过没。”
一名黑山军的小将急着讨好张燕,在最前面的新兵腿上踢了一脚,
“快说。”
在城外龟缩的新兵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前脚才庆幸自己没跟着顾至送死,后脚就在“西凉军”的画像上见到了本尊。
难道顾至得罪了西凉军, 正被他们追捕?
一时之间,新兵陷入两难之地,不知道该不该撒谎。
万一因为“见过顾至”而被连累了,岂非有性命之忧?
张燕早就从几人躲闪的视线中瞧见端倪,他一改狂妄之态,跃下马,提着大刀走到新兵的前方。
“不要揣着鬼心思,小命还要不要?”
张燕走到最瘦最高的一个小兵前面,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
“你说。”
小兵几近晕厥。清秋之夜,铁刀凉得刺骨,分明是被刀背贴着,他却有一种面颊已被割开的痛感。
惊惧之下,他不敢有任何隐瞒,倒豆子一般地招了。
“见过,他姓顾,被曹氏关押了一路……不久前骑着马,带着营内近两百个士兵入城……”
士兵凌乱地说着,把能想到的全都刮了出来。更让他竦然的是,张燕身上竟有扑面而来的血气,那血气比先前一波西凉兵要重上数倍,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暴戾的杀戮。
刺鼻的腥气钻入大脑,他膝盖一软,险些坠地,被旁边高壮的黑山兵眼疾手快地揪住衣领。
“好好回话,抖什么。”
张燕没有计较,只是耷着眼皮,语气怪谲地反问:
“关押了一路?曹操为何要关押顾至?”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还没跟着曹操,那顾至就已经成了曹操的阶下囚。”
张燕又问:“顾至可有被曹操磋磨?”
小兵回答:“那倒不曾,顾至每日比我们多食两个饼,一路上坐在车内,看着我们赶路……可比我们所有人都要闲逸。”
说到这,小兵就有些怨念。
说好的囚徒,却是路上过得最舒适的那个,难怪他能对曹操不计前嫌,愿意率兵进城,援护曹氏。
张燕正洗耳聆听,打算把顾至受到的折磨一一记下,转述给相关之人。
然而听了半晌,张燕听到的不是什么“当众殴打”“折辱”“学犬吠”,而是“每日多食两个饼”,顿时口痛牙疼,恨不得自己从未问过。
“你在愚弄本将?”张燕拉下脸,举刀的右臂绷直,在小兵的面上拉出一道血痕。
小兵又惊惧又激愤:“我之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假之处,便让天公降雷,把我劈成灰!”
都将人逼得立下毒誓,再威吓只怕也没了作用。
张燕果断换人审讯,连着抓了十几个小兵,所有人的回答都大同小异。
张燕问不出更多,愈加烦躁:
“顾至何时入的城,入的又是哪个城门?”
“大约是两刻钟之前,从东门入的城……”
“对,是东门。少说也有两刻钟了。”
察觉到张燕的不耐,新兵们不敢隐瞒,争相回复。
两刻钟,竟过去了这么久。
那时候进的城,若是碰上了曹军,大概率会和曹军一同离开。
不……兴许还在城内,还要再搜一搜。
张燕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在城外找,另一路从东门进,回温县搜寻。
他向黑山兵们传达指令,抓着马缰,如同轻巧的飞燕,翻身上马:
“这些人没用了……”
旁边的李大目立即挤了过来:“‘没用了,都杀了’——是不是?”
新兵们目眦欲裂,那一刻,他们怨天怨地,心中满是无尽的懊悔。
就算城内危险,他们不能跟着姓顾的送死,那也该和那些逃跑的人一起,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岂能两头都沾,心存侥幸?
新兵们绝望地挤在一块。面对敌方几千个精兵,他们甚至连搏命的念头都不敢有。
“杀什么杀?”
令人窒息的夜幕中,张燕忽然掀了掀眼皮,伸手敲了敲李大目的脑壳,
“脑袋进水了?做这种丧阴德又枉费工夫的事?”
李大目挨了一记,眼睛睁得更大。
“可是,在城里的时候……”
“城里那几个都是穷凶极虐、以屠戮百姓为乐的恶徒。飞蝗似的人,岂能不杀?”
张燕收了戏侮的神色,面容肃然,
“这些不过是普通的兵丁,岂能混为一谈?纵然他们临阵脱逃,首鼠两端……该气恼的也是曹孟德,与我何干?”
想起从戎前的经历,李大目也肃了面容:
“主帅说得对。那这人——”
他正准备问“这些人该怎么安排”,旁边几个新兵忽然抱起拳,复又跪下。
“还请将军行行好,给我们一个容身之所。”
几个机灵的有样学样,纷纷重复这一套举动。
“我等愿追随将军。”
张燕面上的表情很难形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如果此时新兵当中有人抬头,就会发现——张燕这一刻的表情和顾至听到“追随”之语时的模样很像,都含着少许讥意。
可惜无人抬头,更没有第二个徐质察言观色,出声制止。
“追随?”
张燕重复着这两个字,压低的语调既轻且缓,让人后背寒凉,
“你们对着曹操——也是这么蹬鼻子上脸的?”
原本以为自己死里逃生,还顺势找了个新主家的士兵们愣住,噤若寒蝉。
“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全无见识,既没有审度之能,也没有忠心,只会见风使舵,要你们何用?”
张燕的话如同一记闷锤,敲在所有新兵的头上,嗡嗡作响。
张燕身后的黑山士兵轻声嘀咕:
“一个个跟饿了三天三夜的阉鸡似的,还要抢我们的饭碗?”
拱卫两侧的黑山兵大声道:“我们主帅麾下有二十多位悍将,驭十万之众,可不稀罕你们这一百多个背主的小兵。背主之人,还想攀附我们主帅?”
新兵们茫然地挤在原地,茫然地望着黑山部曲们。
“无需多言。”张燕挥手制止,带着部众离开此地。
他让李大目带领两千人去附近寻找,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再次入城,挨家挨户搜寻。
士兵们几乎把内城翻个底朝天,始终没有找着顾至,倒是发现了几个躲在地窖的平民与众多面目全非的尸身。
张燕又让骑兵在街道绕行,交替着喊“顾至,你兄长在此”,“颍川顾至,可敢出来一见”,仍然见不着半个人影。
至此,张燕的耐心已然告罄。他懒怠地坐在马背上,准备再等半刻钟,就带着部族回返。
这一等,没等来顾至,倒是等来戏志才苏醒的消息。
张燕来到马车边上,示意部将给刚苏醒的青年喂水。
“这两年,你的身子骨越发差了,颠簸一路,竟也能一路昏睡。”
张燕没有下马,只垂着眼,俯视着青年那张苍白的脸,
“到底是什么病,让你虚弱至此?旁边那牛鼻子也是个硬骨头,怎么逼问都不说——难道这病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被指作硬骨头的医者葛玄低头为戏志才把脉,仿佛听不见张燕的嘲讽。
戏志才短促地咳了两声,掩着口,在漆黑的夜幕中努力聚焦:“这是何处?”
“温县。”
“温县?”戏志才撑着虚浮无力的上臂,竭力起身,被医者葛玄一把按住。
“你上回便是急怒攻心,晕厥了一日,忘了?五痨七伤者,需要安定心神,避免心绪起伏。”
不知是夜色太浓,夜风太大,还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戏志才的眼前几乎捕捉不到光,耳边的声音格外模糊,如同隔了一层厚重的水。
半晌,眼前的光线终于变得亮堂了一些,耳畔仿佛天外来音的对话也逐渐清晰。
戏志才看向张燕的所在,对上了一双风静浪平的眼眸。
“他在何处?”
张燕知道戏志才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却故意不回答,含讥带讽地道:
“你都快死了,还有闲暇管他人的去处?”
戏志才不言不语,只是疲惫地垂着眼,沉寂地盯着他。
“他很好。在曹操那,每日都能多吃两碗饭。”
张燕转述着从新兵那得来的消息,取出怀中的缣帛,轻飘飘地丢到马车上,
“他可比你好过多了,每日好吃好喝,还能逞英雄,带着新收揽的士兵到处跑。”
讥刺的话语并不停歇,仍在持之以恒地奚落,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不要死在我的车上。他并未真的被曹操折磨,反而是你……更像是被磋磨的那个。”
张燕双手抱胸,这一晚上诸事不顺,徒劳奔波,早已激起他的火气,
“若非早年承了你的情,又一早答应了你……我今日就算背信弃义,把你丢在这,也不想再去找劳什子顾至。他若足够在乎你,又岂会放任你的病体,在曹营陪曹操玩那画地为牢的把戏?”
戏志才并未被他的言语激怒,仅仅垂着眸,忍耐着喉口的痒意:
“他只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
张燕下意识蹙眉,正要继续张口,葛玄冷峭的视线已直直刺了过来,带着忍无可忍的不耐:
“飞燕将军,你得了口疾,若再不住口,就只有‘拔舌’能治了。”
张燕正欲反唇相讥,瞧见戏志才那白中泛青,仿佛随时能蹬腿的脸色,悻悻地闭了嘴。
他终于想起不久前,葛玄所叮嘱的,不要刺激病人的忠告。
如果真的打着将人气死的主意,他又何必冒着夜色出山,费心费力地帮忙找人?
闭嘴憋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询问葛玄:
“他这病,有救没?”
葛玄瞪了张燕一眼。
如果眼神有力度,只怕张燕此刻已经被戳了个对穿。
张燕意识到自己不该当着病人的面问。他知道葛玄不会回答自己,却没想到,作为当事人的戏志才神色浅淡,如同在谈论不相干的人,平静地给了答案。
“孝先未告诉我,但我自小修习医术,对此心知肚明。
“若找不到医治之法,最多三年……”
“主帅!疾目将军发现东侧一处密林有光,疑似曹氏在那扎营。”传讯兵的声音由远及近,截断凝窒的夜幕。
“走,过去看看。”
张燕旁若无事地开口,让人取来蓑衣,
“在我们村,有个从小被断定活不过十年的娃子,现下都娶妻生子了。寿元一事,哪有什么说得准的,别看他病恹恹的,说不准活得比我们都久呢。”
……
东郡,太守府。
少府王肱脸色苍白地站在堂屋内,脚下淌了一地鲜血,东郡太守桥瑁与东郡长史、曹掾横七竖八地倒在他的脚边,每个人都嘴唇青紫,直勾勾地瞪着空洞的眼。
“少府王肱……不,王太守,你可不要辜负使君的期望。”
王肱忍着眩晕与作呕感,仿若缠着线的木偶,缓缓点头。
“臣……不敢辜负使君的栽培。”
初平元年秋,因对东郡太守桥瑁不满,兖州牧刘岱派人毒杀桥瑁与其亲信,并以州牧之名“板授”,命东郡少府王肱接任太守之位。
王肱送走使者,让哆嗦的仆从留下处理一屋子的乱象,快步来到隔壁屋舍,捂住胸口。
“快,准备笔墨。”
这东郡太守,爱谁当谁当,反正他不当了!
第26章 谋取东郡 曹操知道,顾至口中的“机会……
张燕让部将收整马队, 准备去东侧密林一探究竟。
原以为戏志才听到这消息会现出一点喜色,哪知他仍然神色沉郁,病恹恹地躺在车板上, 甚至不如刚醒来的时候精神。
“怎么又是这死气沉沉的样儿?这一回一定能够找到你的阿弟,马上就要见着人了,你总该开怀些,别老是沉着一张脸。”
“那多半是曹军的诱敌之计。真正的曹军,岂会在显眼之处升起明火, 让人发觉?怕是已经中途转道,入了另一处山林。”
“还没过去看个究竟,你怎知是计?”
张燕心中不以为然。曹操忙着流亡, 哪有空闲布置“诱饵”。不好好躲藏着, 反而引他们过去, 岂非多此一举?
再说曹操都没跟他们打照面, 怎么知道他们在找人?
“你一贯思虑过重,又杞人忧天,就是因为想得太多, 才让自己的身子垮了。”
张燕这话虽不中听,却含着几分苦口婆心。
然而对方并不领情。
戏志才淡淡道:“‘鲁庄公七年, 恒星不见, 夜中星陨如雨’[1], 杞人被星陨砸死了全家,自然日日‘忧天’。”
一朝被蛇咬,尚能惧怕井绳十年, 杞国被陨石砸成废墟,如何不惧、不忧?
张燕:“……”
在起兵举事之前,他只是个盗贼, 从没识过字,这杞人忧天的典故也是道听途说而来,哪里知道杞人为什么忧天。
读过书了不起吗?
张燕恶狠狠地扯嘴,“那你究竟去不去?”
戏志才沉默了半息,阖目:“……去。”
哪怕心中已有了答案,但只要还有一丝微茫的希望,他都会去尝试,直到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刻。
张燕带着众人来到东侧密林的边缘,询问在那放风的李大目。
“里头情况如何?”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坏了主帅的大事,我让士兵们分成两路。一路在林外守着,另一路绕背,截住另一头的主道,保管里头的人插翅难飞。”
张燕满意点头。他回首扫了戏志才一眼,什么都没说,准备等找着人之后,再开口讥嘲他的多虑。
他立即派遣使者入内,以谋士之名拜会。
哪知使者进去没多久,就步履匆匆地跑了出来,脸色尴尬。
“主帅……没人。”
“……”
张燕不信邪,带着几个亲信闯了进去。
河边,背靠着山岩,树木稀少的角落,几堆被砾石圈起的篝火慢悠悠地燃烧着。四周易燃的枯草都被清扫到一旁,以避免被火星点燃,引发山火。
更远的地方,几个破营帐在树杈掩映下鬼魅般地晃动,每个营帐都是空的,别说人,连小狗都瞧不到一个。
……你们曹军还怪有素质的,耍人玩,还不忘记清理外围,预防走水?
张燕咬着后槽牙,黑着脸,离开树林。
出了林子,早有预料的戏志才神色平静,并未有失望之色。
张燕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夜色之下,他的面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
“我再派人去周围搜……”
“张将军,茫茫山林,如何寻觅得着?”
戏志才掩着口,轻咳了两声,拂去唇角的血沫,
“曹操有鲲鹏之志,绝不会藉藉无名。纵然一时沉落,也总有冒头之日……”
他已时日无多。
只希望曹操冒头的那一天,不要太久。
……
曹营。
在野外过夜虽然有诸多不便,需要时时警惕,派士兵轮流巡逻。但有营帐挡风,加上初秋的夜不算太冷,曹操等人只是睡得不踏实,很难被冻出风寒。
之所以说很难,是因为有一个例外。
“阿嚏——”
大约确实有些体弱,郭嘉还未开始“服刑”,就已有了感冒的趋势。
曹操一收到消息,就让家中的医匠前去诊脉,让郭嘉在营帐中好好休息。
这年头缺少防疫的手段,对疫病的存在可以说是闻风色变。
好在经过医匠的诊断,郭嘉得的只是普通风寒,休息几日就能转好。
“近日烈风扰人,奉孝且在营帐中安心养病。”
初见时的夜谈虽然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插曲,但经过后续的磨合,一连几日的说古谈今、抵掌谈兵,郭嘉与曹操一见如故,相交于忘年。
一连几日,曹操都足下生风,哪怕秋露让他的头风复发,也丝毫不能影响他愉快的心情。
“论智略、权术,我有文若、奉孝,论行兵、列阵,我有子孝、妙才……”
一句“何愁大事不成”还未出口,曹操又想到那个允文允武,却格外棘手的“贤才”,兴奋劲退了大半,捂着额头重新躺下。
让曹操觉得棘手的“贤才”顾至,正在山岩的避风口烤着杏子。
他听着徐质吐槽曹、郭二人轮流“病”倒的消息,稳稳当当地将杏子翻了个面。
郭嘉因为风寒而躺着,曹操因为头风而躺着,两人都不能见风,何尝不是一种双向奔赴。
“这杏子不够甜。”
徐质先给心中的“老大”递了一只最大的,又从柴火中摸出一个,啃了几口,晃着头点评,
“若是李妪门口种的那棵,生吃便已极甜,再用小火烤上一烤,那滋味,不比饴、饧差。”
“山中野果,背坡而生,自然会更酸一些。”
河内位于河洛以北,山里温度较低,别处六、七月便能成熟的杏,都九月了,还能挂在这座山的枝头。
加上杏树矮小,位置不佳,能入口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能挑剔太多。
“何况,这杏带了少许酸涩,却并不算难吃,反倒别有一番滋味。”
顾至说的是实话。
想当初曹大公子给他带的那包酸梅……那真是不提也罢。
“将军说得极是。”
寡言少语的贾信偶尔也会像这样低声应和,融入集体。
他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
只见贾信将一块半人高、顶面平整的石头抬起,放到火堆边,拂去上面的灰。
“将军请坐。”
“……”
顾至从熄灭的柴火堆上挑了几颗杏子,包在葛布中,
“你们坐吧,我先回去一趟。”
他揣着包好的葛巾,往营帐的方向走。
途经郭嘉养病的居所,刚刚靠近,就见一人掀开帐帘,与他打了个照面。
刚从郭嘉帐中出来的正是荀彧,他今日穿了一身蜜合色的外袍,领口、袖口处绣着青莲色的菱纹。
一股近似兰芷味的淡香若隐若现,顾至想起后世“荀令留香”的典故,对这传说中能“绕席三日”的香气生出少许好奇。
“顾郎。”荀彧那双温润的眼中漫出笑意,点到即止,不亲不远。
他先前一直称呼顾至为“处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郭嘉一起叫“顾郎”,却并未如郭嘉那般自来熟,颇有几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
顾至照旧唤了一声“荀君”,掀开葛巾一角:
“这儿有一些烤杏,可要尝尝?”
料想这大约是“回礼”,荀彧含笑道谢,伸手接过。
就在这时,营帐中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接着便是不成曲调的山歌:
“哎噫,哎。看,那山脚边的顾郎呀,烤了杏,却,不记得共患难的,小兵卒呀。何独荀美人,能分到佳肴,兄弟们都有呀,独我无乎?”
荀彧:“……”
他闭了闭眼,淡然地将温热的烤杏收入腰间的鞶囊,好似并未听见郭嘉的哀歌。
这是顾至第一次见到荀彧这番模样,心中称奇。
“还有力气唱歌,看来病得不重。”
顾至对着营帐的人如此说道,顺手取了个杏,开始剥皮。
里面的声音停了一停,听到外面过于明显、仿佛刻意发给他听的咀嚼声,又开始唱:
“哎噫,哎。顾郎那好狠的心呀,哎。对病人也如此,残酷哎……”
“郭士子,可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五音不全?我实在没听懂你在唱什么,只听到一堆‘哼哼哈嘿唷’。”
里面的歌声彻底消停。
荀彧眼中溢出一丝笑意。
见顾至嘴上说着刺激郭嘉的话,却还是擦干净手,掀帘走了进去,荀彧略作迟疑,终究迈开脚步,转向另一处营帐。
用剩下几颗杏子堵住郭嘉的嘴,顾至坐在一旁,哈欠连连。
郭嘉病了几日,早就闲不住。此刻看到顾至,便忍不住出言激上一激:
“顾郎莫非是为了给我送杏,才故意走这一遭?”
“若自欺欺人能让病情转好,你这般作想,倒是未尝不可。”
顾至拂去因哈欠而缀在眼角的水雾,百无聊赖地道。
郭嘉明白这一次的撩拨再次大获全败,不由仰头长叹。
“病去如抽丝,风寒何时能好。”
他嘴上说着要在曹营服劳役,其实并没有真的被曹家关押。
可现在,一场感冒,让他“不是坐牢,更胜坐牢”。
或许他当初就不该嘴上没个把门,说什么“囚徒”之事。
……
郭嘉关于槛栏的起哄,其实只是一个玩笑。
曹操很快就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唯一受到深切的震撼,几个月不能忘怀的只有曹昂。
但就在扎营的第十日,曹昂的注意力被一封神秘来信转移。
“车骑将军……袁本初?”
曹昂接过亲信递上来的物什,拿着这只插着翎羽,盖着泥封的密函,急如风火地去找曹操。
曹操看完袁绍写给他的信,当即坐了起来,连头巾掉了也顾不得。
“刘岱与部下密谋,诛杀桥瑁,让王肱任东郡太守……”
自朝廷大乱,州牧王候也不是第一次不守规矩,做着名为“上表”,实为“板授”的举动。
可这一次,刘岱的板授太过匆促,大概他和桥瑁的翻脸脱离预期,暂时找不到适宜的东郡管理人,竟把名不见经传,只与他有着同门之谊的王肱推了上去。
曹操知道,顾至口中的“机会”来了。
“东郡临近太行山脉,常受黑山贼的滋扰,早就无力抵抗、苦不堪言。王肱知道他自己的斤两,不愿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便与袁本初做了交易——想以东郡十五座城池换取他的庇护。”
但,袁绍和刘岱目前还是盟友,相互托付后背。袁绍甚至把自己的妻儿都安放在刘岱的地盘,交由他保护,又岂能拂他的脸,谋取东郡?
想到这,曹操便不可抑制地抚掌。
袁绍不能谋取东郡,但是他曹操能。
袁绍明面上不能拂刘岱的脸面,却是可以暗中助他拿下东郡。
“刘岱接受了袁本初的示好,却又将公孙瓒的从事范方引为知己。他刘岱能两面开花,袁本初自然也能与我过从甚密。”
单凭交情,他与袁绍从小熟到大,可不比刘岱差多少。
刘岱自诩宗室皇亲,虽有才能,喜好礼贤下士,却有油滑冒进的毛病,不仅难以交心,还不知轻重。
曹昂接过曹操递过来的信,听着曹操深入的剖析,没有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昏头。
“袁本初不欲得罪刘岱,拿这件事向阿父示好……若是我们就此接过,会不会惹刘岱不快?”
刘岱毕竟是兖州牧,而东郡名义上是兖州的统辖地。
再加上刘岱乃宗室之亲,颇有才名,堪称人脉广布,若得罪了刘岱,怕是麻烦重重。
“汉王宗室何其多也,刘岱不过是其中之一。”
曹操摇头一哂。
更何况,如今汉室倾颓,诸王自顾不暇,能有多少人为他出头?
“子脩,汉之宗亲不足为惧,却有一点,你要时刻谨记——
“不惧怕得罪任何人,却也不能毫无益处地得罪。”
他不怕得罪刘岱。但如果能有不得罪的办法,他自然要选后者。
曹操示意曹昂坐在身后,派人去请顾至与荀彧。
不多久,在附近溜达的顾至被请进营帐。
听完曹操转述的来龙去脉,顾至这一回没再顾左右而言他,径直给了答案:
“此事简单。王肱既然想与袁绍做交易,那便从王肱入手。”
他意有所指地道,
“新任东郡太守‘弃’城而逃,不知所踪。东郡被黑山军侵扰,群龙无首,即将城破。而在这时,将军率着军队从天而降……”
王肱什么时候“弃”城,该怎么“弃”城,自然是由他们说了算。
有袁本初做中间人,在王肱本就畏惧黑山军,无意死守东郡的前提下,只要两边达成交易,剩下的就是“命中注定”的结果。
这可不是曹操谋夺东郡。
东郡失了太守,混乱无章,即将被黑山军的铁蹄踏开。兖州东部的防线都要崩塌了,曹操在这个时候带兵出现,帮忙守城,这可是救了刘岱东面的防线。刘岱感谢曹操都来不及,怎么会心生怨怼?
“妙。”
曹操抚掌。
他与顾至不谋而合,在问计之前,曹操也早就下了决定,意图让王肱主动背下黑锅。
而顾至的这一思谋,看似简单粗暴,实则兼顾了方方面面,正圆满地贴合了他的心意。
“先生有将才,又有筹谋之能,若不喜行兵布阵,也可做个智囊……”
曹操一边出言试探,一边观察顾至的反应,
“若先生有意……”
顾至抬眸。
正当曹操以为对方又会脸色一白,来一句“在下不能动脑,一动脑就头晕、目眩、耳鸣”的时候,却见顾至忽然勾唇,学着郭嘉的语气,爽快地回答。
“好呀。”
即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曹操也没有立即露出喜悦的神情,而是耐心等待顾至的下文。
果然,他听到顾至再次开口。
“若将军能找到我的兄长,得到他的效命,我亦会为将军尽忠拂过。”
曹操无法分辨这番话的真假,但他终于确认了顾至的“所求”。
若顾至只想在乱世中找到家人……那他就牵绊着顾彦,让兄弟二人一起留下,为他所用。
只不知这顾彦,又是何等人才,是否与顾至一样,卓尔出群却又野性难驯。
“……”
曹操脑补了一个放大款的顾至,左手提着八十斤大锤,一抡倒一片,右手举着长戟,突突突刺人。
而在画面的最后,一听到曹操要封他为车骑将军,“顾彦”那一百八十斤的熊躯忽然微微一晃,大锤轰然落地,砸起烟尘无数。随即,“顾彦”长戟入地,勉力支撑着身躯,壮硕英伟的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柔弱的模样。
将军见谅,臣“顾彦”不能动武,一动武就筋脉尽断、四肢骨折……
曹操:“……”
人真的不能脑补,一脑补就头痛欲裂,只想疯狂掐人中。
顾至瞧着曹操变幻莫测的神色,一时之间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知道自己给未来老板留下深刻阴影的顾至,举起随身携带的水囊,“吨吨吨”地饮了几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汇报。
“主公,荀君到了。”
第27章 谋取东郡2 “好端端的,你惹他做什么……
荀彧入内, 听完曹操的叙说,只是问了一句:
“以东郡为立足之地,主公可想好了?”
东郡位于兖州东部, 是四战之地,极其危险。
西面有黑山军侵扰,东面有青州黄巾进犯,西北方向的并州——白波军、南匈奴、休屠各,接连兴妖作乱。
光是查看舆图, 就能让人眼前一黑的程度。
相比之下,更西面的西凉兵反而只是毛毛雨,称不上威胁。
曹操也知道——夺东郡并非最好的选择, 可他没得选。
何况, 机遇往往与风险并存, 如果瞻前顾后, 不敢作为,只怕等他五六十岁,还要仰人鼻息, 一事无成。
“机在于应事,不可不为。”曹操眸光沉沉, 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如果拿不到东郡, 他不会死盯着兖州的地界不放, 可既然机会摆在了他的眼前,他怎么也该尽力争取一番。
乱世之下,时局变化得太快, 即使随机应变也难免有做错的时候,却又不能因为害怕决策错误,而完全不敢放手去做。
荀彧听懂了他的意思, 跽坐而揖。
“主公欲取东郡,需静待良机,更要做好两手准备。
“敢问主公,人,够用否,粮,够用否?”
曹操颔首,又摇首:“兵在于精,不在于多。子孝率领的数千个江、淮健儿骁勇善战,纵然远不及黑山之数,但若利用地势伏击,胜败未定。”
复又叹气道,“论冲锋陷阵,我有子孝、元让、妙才,可要说到决胜于千里之外,绸缪帷幄——”
曹操不经意地瞥了顾至一眼,见他毫无反应,徐徐收回,
“我的身旁,只有文若与奉孝二人。而今,奉孝又病了……”
将才难得,算无遗策的谋士更是凤毛麟角。
策谋之事,唯有多人计议,才不会偏听偏信,铸下大错。
更重要的是——作为主公,不仅需要在身边留一些人出谋划策,时时规劝,还需要在前线安排监军、随军的谋臣。
他,曹仁,夏侯惇,夏侯渊,四个人,至少也要配备六个幕僚。
他现在却只有两个半。
一个效力,一个病着——最后半个没病,却更胜有病。
如今,唯一扛起“智囊”大梁,唯一靠谱的就只有荀彧一人。
想到这,曹操看向荀彧的目光愈加炯然。
荀彧早已看出曹操的窘迫,也为此思虑已久。
他想举荐荀攸与钟繇,只是二人被困长安,短时间内难以脱身。
要说其他合适的人选……
“彧有一好友,姓戏名焕,字志才,亦是颍川人士……”
听到熟悉的名字,顾至稍稍抬头,往荀彧的方向扫了一眼。
荀彧察觉到这一眼,话语微顿,
“志才博物洽闻、能谋善断,见小而知大,可为主公之臂助。”
曹操颇为怡悦。荀彧介绍的这些良才……他一个都没听过,但有郭嘉在前,曹操对荀彧的识人之能没有半点质疑。
“若能收揽此人,则诸事可定矣。”
顾至听着两人的对谈,忽然开口:
“荀君知道戏志才在何处?”
荀彧答:“志才去岁在阳城养病,因董卓作乱,搬到平丘。只我与他数年未见,断了音讯……”
平丘县位于陈留郡。闻言,曹操当即笑道:
“倒是巧了,陈留太守张邈与我有旧,待我写一封尺素,让他帮忙寻上一寻。”
顾至故作疑惑:“可我怎么听说……戏志才前几日在东郡住着。”
荀彧没有询问顾至消息的来源,只是缓缓颔首,认真地回望:“敢问顾郎,可知志才现下在何处?”
“不知。倒是听驿舍的掌柜提了一嘴——戏志才曾提过‘温县’,兴许会来温县也不一定。”
曹操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沉吟不语。
坐在曹操身后,缄默已久的曹昂终于忍不住询问:“莫非先生也与荀君一样,与戏志才相识?”
顾至总不好说“戏志才好像认识‘我’,但‘我’不认识他”。
便只是似是而非地道:
“同为颍川人士,总会有所耳闻。”
曹操没有深究,决定两手都抓。
“一会儿我便写信,派人送往陈留。至于温县……也让一支小兵去那守着,若见到人,便将志才请过来。”
接下来有关粮草的探讨,顾至没有心思再听,径直起身。
他指着曹操桌案上的几卷竹简道:
“营中无聊,不知将军可否割爱,借一卷书予我?”
古代没有手机与电脑,也没有桌游卡牌,就只能靠着看书、睡觉、吃零嘴打发时间。
这几天他睡也睡烦了,吃也吃腻了,行军路上也没几样东西能入口,此刻看到曹操桌上的竹简,顿时来了兴致。
曹操取过最右边的一卷竹简,递给顾至:“此为《穆天子传》上册,你且拿去。若觉得有趣,想看中册与下册,再来我这取。”
《穆天子传》统共只有八千多字,还分上中下。
顾至第一次对古代竹简的记载效率有了深刻的理解。
虽然两三千字的东西只够他看五分钟,但有总比没有好。
何况,他以前所穿越的朝代都已发明了纸张,见不着竹简的身影,如今有机会看一看竹简制成的书,倒也别有意趣。
顾至抛开了对现代书籍与电子榨菜的怀念,接过厚且沉的竹简,道了声谢,掀帘而出。
他离开营帐,只走出一二十步,就瞥见东侧第八个营帐后方,正猫猫祟祟地蹲着好几个小孩。
粗略一看,是曹操与夏侯渊家的几个孩子。
夏侯渊家的老大老二都已取了大名,一个叫夏侯衡,一个叫夏侯霸,都到了幼学的年纪。
两人头上梳着两只总角,像是两只小山羊,一左一右地牵着年仅三岁的从妹。
夏侯衡往顾至的方向瞥了一眼,与曹家阿猊嚼耳朵:
“阿猊,这就是让你吃了大亏,害你挨骂,又被逼着敬酒的南冠之客?”
阿猊神色肃穆。对着比自己大四岁的从兄,他没有多少敬重,反而如同一个小大人一般,圆润的面颊紧紧皱着:
“不要多事。”
“蛤?你这小子,我可是为了替你出头。”
夏侯衡撇了撇嘴,再次将目光投向顾至,
“瞧着瘦瘦弱弱,普普通通,除了长得好了些,个子高了些,面白了些,年少了些,与谯县那些装腔作势的宾客也没什么不同。”
阿猊没有说话。他的脑中浮现出温县,井边,顾至按着细作的脑袋像揉面团的画面,后脑勺仿佛也随之隐隐作痛。
他无声叹了口气,带着看透一切的寂寥,揣着袖,转向夏侯霸:
“二从兄,你也劝一下。”
夏侯霸同款揣袖,老神在在:
“不撞南墙头不破,他要撞就让他撞。”
夏侯衡:“……”
他磨了磨小虎牙,松开从妹的手。
“你们且瞧着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匣,打开匣盖。
里面躺着一只灰黑色的小虫,个头扁平,挫着六条腿,披着一层细毛。后背那米黄色的斑纹,像是农人随手洒在地上喂鸡的粟米,零散而随意。
这是椿象,民间称之为“臭蜚”“臭屁虫”,受到惊吓时会释放奇臭无比的气体,比消化不良之人的排泄之气还臭。
夏侯衡已经想到这位南冠客被臭屁虫吓到,掩着口鼻,狼狈逃窜的模样,不由“嘿嘿”笑出声。
臭屁虫一现世,夏侯霸默默牵着从妹走远了一些。
阿猊更是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色,对着身后的两个亲弟弟道:
“一会儿好好看着,不要学。”
曹操的两个幼子似懂非懂地咬着手指,重重点头。
一直作壁上观的夏侯霸提前捂住鼻,同时蹲下身,用另一只手虚虚掩在妹妹的口鼻前。
“大兄,阿猊往日里最是记仇不过,他都让你不要多事,你又何必……”
隔壁王虎子偷了阿猊一块糖都能被他戏弄一年,若这个南冠客真的惹恼了阿猊,阿猊又怎会是这样的反应?
夏侯衡道:“为阿猊出头只是其中之一。方才我经过营北,听到那儿的新兵在吹嘘这位南冠客,还说这位‘顾将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这也算是试他一试,若他真的这么厉害,又岂会躲不过区区臭蜚?”
因为耳力太强,被迫听见几个孩子“秘密谋划”的顾至:……
那确实,他真的不会“上天入地”,也并非“无所不能”。
阿猊的神色变得愈发古怪。
“试他一试”,巧了,他当时惹上顾至,用的理由也是“试你一试”。
阿猊又退远了一些,连带着两个弟弟走到另一个营帐前,一副与夏侯衡不熟的模样。
夏侯衡并不理会。他动作轻缓地将臭蜚放在手心,收起木匣,目不斜视地从营帐后走出。
他朝着顾至迎面走来,没有去看顾至的神情,在距离对方还有一丈远的地方,猛地将手中的臭蜚丢出。
顾至没有躲,拿着从曹操帐中顺来的竹简,伸了个懒腰。
竹筒恰巧打中飞来的臭蜚,仿佛拍棒球一般,将臭蜚原路打回。
夏侯衡正准备观察顾至的反应,就感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咻的一下飞来,轻轻撞到他的鼻梁上。
紧随而来的,是一股感人的“芬芳”。
夏侯衡:……
顾至好似一无所觉,晃晃悠悠地从他身边走过。
直到顾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夏侯霸才捂着鼻子走近:
“好端端的,你惹他做什么?”
夏侯衡屏着气,一把将臭蜚捉住,塞回匣中,这才大口大口地吸气。
一吸,仍是那个味,他连忙捂住口鼻。
“……那些新兵所言,倒不尽是夸大之语。”
太邪了。
不管刚才那一下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此人确实如营中流传的那般——惹不得。
顾至不知道自己在曹营众多二代的心中已经成功地妖魔化,与还未加入的张辽一样,起到了小儿止蹄的效果。
他一路回到山脚,在徐质与贾信的身边坐下,继续吃吃喝喝。
……
冀州。
渤海太守袁绍回到屋中,摔了两只玉杯,将冀州牧韩馥骂了个底朝天。语调之尖锐,用词之毒辣,让门内的众多宾客不敢出声,更不敢多劝一句。
等袁绍将韩馥拆成“卓”“韦”“香”“复”四部分来骂,从脚后跟骂到了头发丝——换着花样全部骂了一遍之后,袁绍终于渴了,厌倦地停了下来。
他一口喝了两碗井水,再次气恼地摔碗,
“蒙昧小儿,竟然如此欺吾!”
“主公息怒。”荀谌听袁绍祖安也听得很厌烦,温声制止,
“韩馥好行小慧,却胆小如鼷。他的一言一行,就像鼷鼠见到了猫,惊惧之下,除了吱吱乱叫,在猫的脚背上乱爬,又能有什么威胁?”
这话正说到袁绍心坎里,让他如饮醴泉,通身舒泰。
“友若说得对,韩文才此人,无德无能,窃踞州牧之位,不足为虑。”
韩馥是他袁氏的门生,却跟董卓一样背恩负义。早在讨伐董卓前,韩馥就用各种手段给他添堵,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只可惜曹孟德尚未起势,不然,他与曹孟德守望相助,岂容鼷鼠蹦跶!
一想到曹操,袁绍便想起曹操那封回信,被怒气冲昏的头脑渐渐恢复清明。
“我欲助曹孟德拿下东郡……乃至兖州,诸君以为如何?”
谋士许攸转了转眼,不说话。
他与曹操有一点旧交情,此时开口,有谋私之嫌,不如当个锯嘴葫芦。
谋士逢纪皱眉道:“主公与刘岱相交甚笃,若帮了曹操……”
袁绍冷笑道:“刘岱明面上与我交好,却又与公孙瓒明来暗往。让他替我谋夺冀州,他倒好,一封书信直直送到韩馥面前,生怕韩馥不与我翻脸。”
谋士郭图闷不吭声,只在心里嘀咕。
前面那个倒也罢了,后面这个……倒真的错怪了刘岱。
当初刘岱为了帮袁绍摇人,除掉韩馥,特地写了一封密信,直言“当复回师讨文节”,企图说服刘子惠,让他里应外合,配合他们除掉韩馥。
哪知这刘子惠是个憨的,不仅不答应,还转手把这封信交给了韩馥。
最终的结果是,刘岱很尴尬,袁绍被忌恨,而告密者刘子惠——被恼羞成怒的韩馥抓捕入狱,差点处死。
所有知情人都对刘子惠感到纳闷。
——你说说你,不答应就不答应呗,又没人逼着你去做,闭个嘴有那么难吗?只要烧了书信,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所有人都能欢欢喜喜的。
怎么偏要去“表达忠心”?韩馥捡漏成为冀州牧才多久,位置都没坐稳,帮他瞎忙活什么劲?以韩馥那性子,能念着你的好?
搞了这么一出,自己倒霉不说,连袁绍也对刘岱心生怨意。
谋士郭图正回忆着陈年旧事,突然听袁绍来了一句:
“黑山军骁勇难缠,我们可要派兵调粮,助孟德一臂之力?”
第28章 典韦、志才 “颍川戏焕,见过将军。”……
在场的谋士们险些被一口气噎住。
他们这个主公什么都好, 就是有些……过于“好谋”了。
好谋而无断,想一出是一出,这可是大忌。
谋士逢纪委婉道:“将军初来冀州, 兵粮紧缺……”
潜台词:您自己都没站稳脚跟呢,就想出兵出力,去帮曹操打地盘了?
郭图继续嘀咕。
袁绍虽然出自三公之家,家世极好,但乱世之中, 家世也只能增加名望,它不能换成米和人啊。
冀州现在被韩馥把控着,袁绍自己都得时常找韩馥求粮, 被那厮刁难了, 每天都要送对面一个辱骂套餐, 让他们耳朵听出一排老茧。
这般缺兵少粮的情况下, 还要分出一部分给另一个没有地盘的倒霉蛋,不是脑子抽了是什么?
其他人面面相觑,没有吭声。
荀谌无愧于荀家人的修养, 神色仍是淡淡的。
旁边的许攸接连看了两眼,怀疑今日哪怕袁绍当众穿了妇人之衣, 荀谌脸上的表情也不会丝毫裂痕。
听了幕僚的劝诫, 袁绍一时兴起的念头顿时熄了。
“玩笑之语, 诸君勿要当真。”
先立足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这一回机会难得,如果能让曹操拿下一席之地, 在南边与他守望相助,他再谋取冀州,岂非如虎添翼?
亲弟弟靠不住, 那就与儿时旧友抱团。
“如何让王肱俯首贴耳,还请各位多多费心。”
……
兖州,陈留郡。
陈留太守张邈收到曹操的来信,找来户曹掾:
“去查一查,平丘县可有一个姓戏名焕,字志才的人。”
户曹掾领命而去。
张邈坐在堂屋的东面,捧着陶碗,吃着橘皮姜茶。
当陈留司马——赵宠入内的时候,张邈已经将橘皮姜茶吃了一半,满屋子留下一股浓郁的姜味。
赵宠以袖掩鼻,又立即放下。
“使君。”
张邈起身相迎,示意赵宠坐在他身侧:
“子耀,你来得正好,吃一碗?”
“……”赵宠瞥了眼冒着缕缕白烟的大釜,果断婉拒,“多谢使君,我今早用了太多的饭,着实吞不下任何汤水了。”
张邈这才将目光转向赵宠身后——那个过分魁梧的身影:
“这位是?”
赵宠没有坐下,向张邈介绍身后之人:
“这位壮士姓典,名韦,陈留己吾人。典壮士天生神力,魁梧奇伟,如今在我麾下,却是屈才了。”
时人重容貌,亦看重仪态。
张邈望着那一垛巨山似的莽汉,缓缓地将目光落在那露在短褐之外,比自己大腿还粗壮的胳膊上。
“……”
张邈感到了些许毛悚,下意识地反问,
“天生神力?”
“正是。”
赵宠不疑有他,将典韦的事迹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地道出,
“我军的牙门旗高约一丈有余,乃用硬木所制,军中无人能拔得动,需得派上三五个精壮的士兵才能勉强抬起。而典壮士,只需要一只手,”
赵宠做了个单手划桨的动作,带着全然不作伪的惊叹与钦佩,
“只需要一只手,就能将牙门旗高高举起,随意挥舞。”
张邈亦是吃了一惊,他又重新打量着典韦那双铁臂,心中想的却是:
这么一双手,若要当场拧下他的头……怕也轻而易举。
“实乃世间少有的好汉,可谓是我大汉之‘乌获’。”
乌获是秦国有名的大力士,可举千钧之重。
用乌获来称呼典韦,已是一种极高的赞扬与欣赏。
但不知为何,赵宠总觉得张邈好似兴致缺缺,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模样。
兴奋的心情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赵宠冷静了下来。
他小心地措辞试探:
“正值乱世凶年,使君身边应当留一人日夜守卫……”
张邈却是冷不丁地问典韦:
“前任富春县长李永,可是死于你之手?”
“正是。”
这一次,不等赵宠开口疏解,典韦便开了口。
他的嗓音与他这个人一样,轰隆隆的,震得人耳膜疼。
“在下乃为报恩,为刘氏报怨。”
典韦杀李永这件事发生在陈留郡的襄邑。
当时典韦独自一人,在李府一众护卫的眼皮底下杀了李永,从几百个部曲的包围中扬长而去。这件事震动了当地的所有豪强,也震动了身为一郡之长的张邈。
今日能杀一县之长,焉知来日不会杀掉他这个一郡之长?
张邈的心中愈加戒备,面上却是夸赞了几句“乌获之勇,万夫莫敌”。随后,他让赵宠带人离开,完全没提擢升的事。
赵宠见张邈连自己也一同赶走,心知这一次的举荐完全吹了,不由失望至极。
他不能把实情告诉典韦,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过些日子,使君会派人给曹将军运送粮草,到那时,我任你为护军都尉,负责运粮事宜。”
这个护军都尉自然不是正规的官职,而是由他这位陈留司马设下的虚职,用来安抚典韦。
真正的护军都尉比两千石,他一个六百石的郡司马,哪有资格任命。
典韦并没有因为赵宠的这一番忽悠而生气,也没有露出被“看重”的喜悦之情。
他外表粗犷,性子敦厚,却不是个傻的。
典韦早就看出张邈对他的忌惮与反感,知道自己若是继续呆在陈留,怕是前途渺茫。
正巧赵宠提到了曹操,典韦便顺势问了一句:
“曹将军?何许人也?”
“曹将军,姓曹名操,字孟德,是大长秋曹腾之后……”
赵宠一边随着典韦往外走,一边讲述曹操的事迹。
在听到曹操“设五色棒,棒打权贵”,“身先士卒,讨伐董卓”的事迹后,典韦眼中生出异彩,心中有了计较。
……
曹操不知道自己找张邈借粮,对方还给自己附赠了一个“大礼”。
等温县之乱过了七八天,他才让部曲悄悄回了河内郡的山郊,在几处荒无人烟的地方挖出几口粮窖。
这些粮窖是他在征讨董卓的时候准备的。当时关东盟军只顾着在酸枣设宴,醉生梦死,他怕这些人最后连粮草都不愿提供,便找理由多要了一些,藏在此处,以备不测。
哪知打董卓的时候没用上,现在倒是用上了。
“存粮虽不多,倒也可以供士兵吃上一个月。”
曹操望着粮窖中的五谷与盐袋,一时之间喜忧参半。
饿兵没力气打仗,不管其他待遇如何,在吃食上决不能过分省俭。
这些粮食与盐袋能帮他度过最艰难的一个月,却也仅此而已。
一个月后,若不能夺下东郡,不能找到适宜的地盘,失去所有存粮的他,便只能带着士兵去依附其他人。
“主公虽然不曾将谋取东郡的事告知张邈,但若张邈身边还有几个拎得清的从事,必定能通过主公‘借粮’的举动猜到主公的用意。”
一旁的郭嘉如此说道。
因为风寒已经痊愈,他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一听到曹操要来挖粮,便也争着要来。
曹操虽然担心郭嘉的身体,但见郭嘉“活蹦乱跳”的模样,又听医匠“适当走动有利于调养,只需注意避风”的嘱咐,他便将自己箱子底下的裘衣拿出来,给郭嘉披着,让郭嘉坐车随行。
此刻听到郭嘉的分析,曹操没有任何惊讶。
张邈是他的好友,对他的行事风格十分熟悉。曹操敢向张邈借粮,就已做好了被看破的准备。
“即使孟卓猜到我对东郡有意,怕也不会阻止我,只会乐见其成。”
孟卓是张邈的表字。张邈是陈留郡的太守,而陈留郡就在东郡的南面,同为兖州东部的屏障。
一旦东郡失守,陈留郡危矣。
比起毫无经验,无力对抗黑山军的王肱,张邈当然更希望曹操这位老朋友上位,为他守护北面的屏障。
郭嘉点到即止,见曹操心中门儿清,在这件事上不需要自己提醒,当即笑道:
“主公英明。于公于私,张邈都会答应借粮。只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1],谋划东郡一事,主公须得瞒着张邈,这本是无奈之举。然而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即便张邈知情理,能够理解主公,可等主公拿下东郡之后,他作为一郡之守,难免会心生芥蒂。”
听闻此言,曹操渐渐肃容:
“奉孝说得对,待拿下东郡后,我还是得向孟卓敬酒赔罪……”
曹操帐下的士兵带着粮草悄悄回营,途径荒山野岭,没有惊动任何人。
接连往返了几次,才算是把军粮运完了。
曹操回了营帐,取出精心保管的舆图,小心地展开。
他正观测着东郡地形,忽然,门外有传讯兵急声禀报。
“主公,巡逻兵在温县附近找到两人——其中一人自称戏焕,颍川人士,似乎就是主公要我们找的‘戏志才’。”
曹操当即收起舆图,起身走到帐外。
“那人现在何处?快快有请——”
说到一半,曹操想起自己不认得戏志才的样貌,当即话锋一转,
“把荀军师也请来,让他见一见老友。”
曹操在帐前踱步。
他琢磨着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怪事,微不可查地拧起眉心,回到帐内,取了枕头下面的匕首,藏在袖中。
有了利器,曹操这才安心了一些,重新走出营帐,翘首以盼。
不多久,士兵带着两个生人走近。
尽管后方穿着道袍的男子仙风道气、颇为不凡,曹操却还是一眼就被前头的青年引走了注意——
那人一副久病之貌,身形颀长而瘦削,却是直身而立,脊梁如铁,不愿被病痛压低一丝一毫。
单凭粗陋的衣着,青年像是出自寒微之家,可他行止如流水,从容自如,让人无法生出轻视之心。
“颍川戏焕,见过将军。”
一礼行毕,青年的面色愈加惨白,曹操连忙将人请进帐内,心下惋惜——
如此神清骨秀、气度不凡之人,竟是得了沉痼。
无暇去想一些更现实的问题,曹操收敛心神,让士兵为两位客人备了两盏热水。
还未开始寒暄,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荀彧匆匆赶至,抬手掀开营帐。
“主公。”他朝曹操道了声罪,看向帐内的另外两人。
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未汇聚,就被错愕与担忧覆盖。
“志才——”
荀彧怎么也没想到,仅仅数年未见,曾经意气奋发的旧友竟瘦得病骨支离。
“去年在信中,你说你已经大好了,怎么……”
主公帐中,本不该说这些。
荀彧一贯守礼,可此刻他意乱如麻,已顾不得其他。
戏志才压住喉口的痒意,掩去一声叹息:“只是纤芥之疾……”
这般伶仃的模样,怎么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病?
然而旧友这般言说,不愿谈论此事,荀彧只得沉默着,带着满腹的担忧,在曹操身侧坐下。
曹操端坐着,没有打扰二人的重逢。直到此时,荀彧与戏志才一语不发,营帐中落针可闻,他才缓缓开口。
“不知先生来此,所为何事?”
“天子蒙尘,祸乱滔天。而今豪杰并起,有志之人当寻一明主,以正天下。”
只走了段路,坐了片刻,戏志才的声音中便藏了一分疲惫,
“焕虽病躯残喘,却也有桑弧之志。愿以毫芒之光,追随明公,平治天下。”
曹操没有想到,这一回不用荀彧从中搭线,甚至不用促膝对谈,这位策士便表达了投效之意。
他颇为欣喜,却又为对方的身子骨担忧。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迟疑,戏志才从袖中取出一片尺牍,交给曹操。
曹操看完尺牍上的文字,神色微变。
他蓦然看向戏志才。
“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曹操将尺牍扣在掌心,定了定心神,重新露出笑意。
“先生愿与我计事,实乃我之大幸。”
曹操又说了一些客套话,最后才道,
“先生一路辛劳,我已命人备好营帐,还请先生移步,到隔壁休息一夜。军中有随行的医匠,等先生得了空,可否让他为先生把一把脉?”
虽然身边就有一个医术高超的医者,但戏志才并没有拒绝曹操的提议。
他的咳疾隐瞒不住,与其让人误以为是疫病,徒增猜疑,倒不如早些透底,减少不必要麻烦。
“如此,多谢明公。”
戏志才行了礼,缓缓起身。
他起身的动作略有一些凝滞,旁边穿着道袍的医者眼明手快地扶住他的臂膀。
曹操又出言关心了一番,状若不经意地问:“不知旁边这位……”
“在下葛玄,不学无术,不敢在将军面前造次,将军只当我是志才的仆从便可。”
曹操:……?
这莫名其妙的哽噎感,竟有些似曾相识。
“孝先是我的好友,方才只是戏言。”
等听到戏志才略带歉意的解释,曹操回过神,用打趣的方式给双方递了台阶:
“一定是我与你聊得太久,耽搁了你的休息,葛仙长才恼了。”
短暂的尴尬迎刃而解,方才那一瞬的凝滞,仿佛只是错觉。
戏志才被葛玄扶着,缓缓走出营帐。
一掀开帐门,他们便见到了迎面而来的顾至。
第29章 夜谈 着实不像是亲兄弟。
两个陌生人进入兵营的消息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
唯独徐质少年心性, 有热闹就凑。在远远看到这一幕后,他当即跑回小山坡,把这件事告诉了顾至与贾信。
“那两人径直进了曹操的营帐?”
“正是。”徐质扶着膝, 喘了口气,“其中一个穿着道服,衣袂飘飘;另一个穿着缊袍,文质斐然,但一副重病的模样……”
重病?
顾至如今对“病貌”二字甚为敏感, 一下便想到了顾彦。
正巧烤果子与烤饼已被吃完,顾至熄了柴火,与徐质、贾信道了别, 转头往曹操的营帐走去。
刚走到主帐附近, 还没被门口的守卫兵拦下, 就见不远处的帐帘被人掀开, 两个年轻人走出营帐,其中一人被另一人扶着,行止间透着虚弱。
顾至不由停下脚步。
一人穿着道袍, 另一人病体沉疴……徐质说的,应当就是眼前这两人。
那两人也看到了顾至。
病弱青年第一时间转开目光, 旁侧穿着道服的青年倒是多盯了他一会儿, 却也在与顾至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别开了眼。
……
不对劲。
虽然说不出问题在哪, 但是眼前两人转开视线的速度,不像是寻常士子见到陌生人的表现。
……社恐?
一个久违的词汇缓缓蹦出。
古代,汉朝, 两个社恐,来拜访曹操?
真的假的。
顾至转向临近的守卫,低声询问:
“这二位是?”
负责守卫主帐的士兵早与顾至混了个眼熟, 便也压低声嗓,如实相告,算是向这位“大名人”示好,
“这是主公请来的‘大才’。”
曹操请来的?
想到曹操最近在找戏志才,而在老徐口中,戏志才确实也生着病,身旁跟着另一个擅长医术的好友……这么一来,倒是全部对上了。
眼前这两人,应该就是戏志才与那位姓葛的医者。
如果老徐说的都是真的——戏志才确实认识他,并且恳请老徐过来救人。
那么眼前这两人压根就不是社恐,而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他,不想与他有任何的交流。
为什么?
是不想让曹操知道他们认识?因为忌惮曹操?
顾至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发现两人在士兵的带领下转向左侧一排营帐,即将走远。
顾至往前迈了两步,在主帐外围守卫的士兵顿时露出惊慌之色:
“先生见谅,小的需得先进去通传一声……”
顾至无意为难守卫,站在原地,对着那两个背影扬声:
“二位留步。”
戏志才与葛玄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葛玄看向戏志才。不知道二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葛玄松了手,转过身。
“郎君有何指教?”
这一回,葛玄的目光坦荡而清透,不见任何躲闪。
“二位,可否移步叙谈?”
顾至盯着葛玄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定在始终背对着他的戏志才身上。
天朗气清,无风之处,戏志才以袖掩口,低咳了两声。
葛玄仍是一副方外之人的笑脸,语气间却有了被冒犯之意:
“抱歉,我二人与郎君素不相识,而我这位友人身体欠佳,急需休息……郎君的要求,恕难从命。”
顾至眼也不眨地道:“在下略通医术,不若让我替你这位友人瞧瞧?”
葛玄面上的假笑彻底卡住,凝固成一个极其怪异的神情。
他没有说话,脸上丰富的肌肉却仿佛在说:
你是不是在逗我?就你还会医术?
顾至确实不会医术。即使穿越了很多次,他在“医”这一道上的天分仍是负值,只勉强记下了一些常见的草药。
每一次被他借尸还魂的原主,都与他样貌酷肖,性格相似,能力一致。
在支离破碎的记忆中,“顾至”也确实对医书感到头痛,刚翻开一页医书就能睡着。
所以……若真的与他“素不相识”,葛玄为何是这么一副表情?像是明确知道“顾至略通医术”这件事极其荒谬一样。
察觉到顾至目光中的锋芒,葛玄神色未变,怒而拂袖:
“多谢好意,我自己便是医者,不需要旁人的‘指教’。”
他转过身,像是一个被冒渎,被质疑了医术的杏林老手,气冲冲地扶着病人离开,再没有多看顾至一眼。
顾至任由他们离去,平静得像是随时能睡着。
在外人看来,顾至方才的言行有些反常,却不知道,在顾至心中,刚才离开的那两人才是真正的反常。
“先生,主公还在帐中,是否要为您通报一声?”
“不必了。”他与曹操并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顾至转身就走,回想着当初老徐留下的讯息。
若他没有猜错,怕不止戏志才认识“顾至”,这一位葛玄也是“他”的旧识。
无妨。
顾至暗道。
既然他们不想在曹操帐外多言,不想在曹操的眼皮底下与他接触。那就等夜深人静的时候,由他做一回梁上君子,摸黑作客。
……
入夜,无星无月,正是为非作歹的好时候。
顾至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在营帐的阴影处晃荡。
巡逻的士兵没有一个发现他的踪迹,任他摸到主帐附近。
顾至停留在白天记下的那一处帐篷的背侧,侧耳聆听。
里面没有明显的响动,只有均匀的呼吸……其中一人像是已经睡着,另一人还清醒着。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顾至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轻咳,接着便是虚弱低缓,几近被夜风吹散的轻叹。
“夜风凛冽刺骨,郎君既然来了,不如到帐中坐坐。”
顾至没有出声,仍然站在帐外。
寂静无声蔓延。
屋内沉默了片刻,忽有衣袂摩挲的声响,似有人起身,欲走出营帐。
让病弱之人陪他一起吹风是一件没道德的事。顾至脚步一转,如同一道钻入营帐的轻烟,站在戏志才身前。
“深夜造访,不请自来,还请郎君不要见怪。”
“……”
戏志才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双眼古板无波,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又像是蕴藏着更深层的寓意。
“坐。”
顾至从善如流地坐下,没有半点客气。
戏志才转过身,对此见怪不怪。他的唇角短暂地弯起一道翘弧,又渐渐抿平。
他生疏而客套地问:
“郎君来此,所为何事?”
“老徐——徐庶,徐元直,你可认得?”
“元直是我的友人。”
戏志才似乎明白了顾至为何而来,如实道,
“你见过元直?”
顾至浅浅颔首,没有透露更多。
他在等着戏志才自己脑补,自己交代。
戏志才抚平长袍边缘的皱痕,在席上坐下。他与顾至隔着一张矮腿小几,昏暗的油灯只隐约照亮了矮几的桌面,与两人的大致轮廓,难以看清对方的脸。
“我受顾郎所托,代他寻找家人。”
戏志才娓娓道,
“只是我疾病缠身,无法可施,便托了元直,代为找寻。”
“所以老徐来温县找我。”
戏志才现出惊讶之色:“原来你便是顾郎的阿弟。”
顾至酝酿了许久的话语顿时被堵了回去。
难道戏志才并不认识他?白天之所以不愿意与他多谈,是因为戏志才与葛玄并不知道他就是顾至?
确实,依照戏志才的说法,他代托老徐找人,只知道几个相关的特征,未必能当场认出他。
那么白天,他们二人的反应……单纯只是对陌生人的疏远与防备?
顾至觉得逻辑似乎能说得通,却又觉得什么地方隐隐违和。
“阿兄为何要托郎君找我,他可与郎君一同来了温县?”
“顾郎不知你在曹营,以为你去了蜀地,当即南下,只托我留意你的消息。”
油灯渐弱,戏志才取过油灯臂上挂着的短钎,拨弄灯芯,
“起初,我亦不知你在何处,直到有人告诉我——你被抓到了曹营,正受着磋磨。”
“为你报信的那个人……”
“那人形迹可疑,等我再次醒来,他已不见了影踪。”
……
顾至又问了几句,发现对方的每一句回答都逻辑自洽,与老徐的说法互相印证。
堪称完美。
在东郡驿舍的时候,顾至曾因为顾彦的“籍籍无名”,怀疑戏志才就是顾彦。
而今晚的对谈,全然推翻了这个猜想。
……真的吗?
顾至反问着自己。
一个,是不曾在原著中出现过的角色。
另一个,是在原著中声名远扬,却又在现实中查无此人的存在。
他们恰巧是好友,恰巧一样“病弱”。
戏志才今日恰巧进入曹营。
好多个恰巧。
顾至抬手端起铜灯,俯身靠近戏志才,隔着矮几打量着他的容貌。
修长的眉,不大不小的眼,不长不短的睫毛,不高不低的鼻梁,薄而冷白的唇,略带几分沉郁的神态。
这副好看的皮囊,与他,与“顾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着实不像是亲兄弟。
戏志才静静地任他看着,同样打量着顾至的面容,探查着他的面色。
“我不喜欢被人诓骗。”
顾至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道,
“……阿兄。”
无论是瞳孔,还是面上的神色,戏志才都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只因为顾至的这一句“阿兄”,隐约露出了少许疑惑。
“顾郎?”
毫无破绽,无懈可击。
唯有看不见的衣袖之内,苍白的指尖蓦然一颤,渐渐收紧。
顾至盯了戏志才许久,直到他抿紧嘴,压抑地咳了半声,才将油灯放回原处,缓缓起身。
“打扰多时,还请戏处士好好休息。”
他起身离开营帐,步履如风。
戏志才盯着摇摇欲坠的灯火,一动未动。
葛玄悄悄地从榻上爬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正要出声,却见戏志才倏然抬头,食指抵着唇,眸光幽邃。
葛玄当即闭了嘴,坐在矮几旁,打开水囊,沾湿指尖。
——外?
戏志才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葛玄继续写。
——他,已想起?
戏志才微不可查地摇头。
矮几上的水渍涂抹了多遍,换上了新的内容,长长地挤满桌案,还未写完,就已消失了一截。
——你真的要瞒着他?
戏志才垂眸,枯坐许久,蘸水写道。
——必死之人,何必相认。
看到这几个字,葛玄的手一抖,险些握不住水囊。
半晌,迟疑了许久的他屈起手指。
——可他在找你。
没有回音。
顾至在帐外阴影处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里头传来任何对话声。
“……”
那个葛玄不是在装睡吗?走下了榻,就跟戏志才两个枯坐着当雕塑?
猜到两人或许是在用什么秘密方式交谈,顾至奔逸的思绪一顿。
营帐不同于瓦砾,没法爬到顶上戳个洞偷看——
那便罢了。
顾至搓了搓被风吹得僵硬的脸,转身离开。
大约今日确实不太幸运。
在离自己的营帐只差十步的时候,顾至在转角处碰上了荀彧。
“巧了,荀君也出来透透气?”
为了避免被这位“贯微动密”的君子发现异常,顾至先一步开口。
等荀彧与他见了礼,略寒暄了几句,顾至便打算就此别过,回营帐睡觉。
却未想到荀彧竟是喊住了他。
“顾郎若想打发时间……我那还有一些书卷,明日让人为顾郎送来?”
顾至转身道:“那便多谢荀君了。”
接下来没再出现别的意外,顾至顺利回到营帐,倒头就睡。
大约是被夜风吹得心烦,顾至睡得并不踏实,在梦里跑了许久。
周遭都是兵燹留下的痕迹,远处,明亮赤红的火光照亮了整个视线,也在他的心口烫了一块火痕。
他提着剑,踏过一地的枯骨,麻木地走近烈火燃得最旺的那一处。
快跑——
将军,快跑——
他蓦然抬头,火光毫无预兆地消失,四周的枯骨却比比皆是,比刚才更多了一些。
“古往今来,其道有常[1]。岂是你一人能够更改的?”
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边,他面色一白,连退数步。
“天不变,道不变[2]。我亦不变。”
河水全部退散,只余荒芜的土地,与萌生的新芽。
顾至回头,看到另一个身影。
那人与自己有着一样的面貌,神色从容坚定,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癫狂。
他拔出剑,一步一剑,从黑夜到白昼,杀光了屠杀城池的蟊贼。
最终,他遥遥地看着整座废城,索然一笑。
“不管怎么做都是错——”
他倏然抬剑,抵住自己的颈侧。
一直冷眼旁观,神色漠然的顾至终于变了脸色:
“喂,别死——我不想穿。”
他伸手去抓那柄利剑,却抓了个空。
如同穿模一般。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顾至猛地睁眼,望着漆黑的顶棚,呼吸急促。
是梦。
不知道是哪个平行时空的自己留下的噩梦。
一塌糊涂,令人糟心。
顾至抬起手,摸向颈部。
早已愈合的伤口似乎出现了幻痛。
他解下丝绦,将天禄挂坠随手放在一边。
梦中那个自刎的“顾至”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主。
可是原主颈部的这个伤口,这个角度。
原主的死,莫非……
“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不断地为‘同位体’收拾残局……”
低声抱怨着,顾至拂去满头的冷汗,闭上眼。
比起《穿成美强惨后我逆袭了》,他更喜欢《穿越后我什么事都不用做》《让我们结束这场穿越,回家吃饭》。
莫名把自己逗笑,在回忆之时,顾至已经忘记了梦中的细节。
他刚才……做了什么梦来着?
不知道,不重要,睡吧。
他再次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顾至起身,察觉到颈部空空如也,顺手往旁边一摸。
将吊坠重新系上,他开始回想昨夜发生的事。
戏志才……到底是不是在演他?
第30章 行军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他纠结太久。是与否对他而言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寻找原主的家人只是为了履行责任, 减少因果,可不是为了所谓的亲情。
如果戏志才不是顾彦,真正的顾彦另有其人, 那他就跋山涉水,用尽一切办法找到真正的顾彦。可如果戏志才就是顾彦,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精湛的表演……
顾至看向无名指下方,那条早已断裂的亲情线。
——那就尊重他的选择,愿他求仁得仁。
用完朝食, 顾至拿着那卷从曹操营帐顺来的《穆天子传》,逐字逐句阅读。
两千多字的文言文,丝滑地流入大脑, 又丝滑地流出。
“……”
某某时间, 穆王做了什么, 某某时间, 穆王又做了什么。
无外乎征战、宴会、巡猎、祭祀。
分明刚起了床,顾至却已经困了,一边展开竹简, 一边打着哈欠。
显然他做错了选择,这不是一本适合打发时间的书。
想起昨晚荀彧的“邀请”, 顾至将竹简卷好, 放到一旁, 简单地拾掇外袍,打算到荀君子那蹭点书看。
刚走出营帐,就瞧见树下靠着一个人。那人套着青色道袍, 深沉的颜色看起来格外眼熟。
……自然是眼熟的,这件衣服的主人昨天还对着他横眉冷目,左一句“我们与郎君素不相识”, 右一句“不需要旁人的指教”。
顾至别开目光,假装自己没看见,迈步往另一个方向走。
“哎——”树下那人却在这时候抬起了头,一眼瞧见了扬长而去的顾至。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见顾至越走越快,他赶紧追了过去,在对方旁侧打转:
“顾小郎君,真是抱歉,昨日只是一场误会……”
“‘原来你就是顾大郎的阿弟,我们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亲朋不聚头’。”
顾至面无表情地接口,硬生生地抢了葛玄的台词。
被抢了话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的葛玄:……
半晌,他迟疑地问:“何谓‘大水冲了龙王庙’?”
顾至没有帮他解惑,停下脚步,看向跟着他一起停下的葛玄:
“你有何事?”
葛玄好似没有发觉顾至的冷淡,袍袖并起,郑重作揖:
“昨日误会了郎君,对郎君口出恶言,特来向郎君赔罪。”
“不必。”顾至甚至不愿多说一个字,三两步绕过葛玄。
“顾小郎君——”
顾至短暂性失了聪。
葛玄追也不是,走也不是,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跑上前。
“是我言语有失,冲撞了小郎君,这是我的赔礼。”
顾至脚步一转,往另一边走。
眼见顾至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打算,葛玄眸光闪烁,三两步向前,去探顾至的脉搏。
从旁观者的角度,倒是像极了因为急切而想将人拉住的模样。
在指尖碰触到对方手腕的前一刻,顾至向左侧迈了半步,恰巧避开了葛玄的手。
一道白练似的光芒闪过,等葛玄回神,一柄短匕抵在他的喉口,刀风吹断了一缕鬓发。
“在曹营,我虽然不能随便杀你,”顾至抬起匕首,在葛玄鬓角比划了一番,“但却可以将你剃成地中海——剃成半秃。”
葛玄:。
“前面秃成一个瓢的道士,我还没有见过,你要不要见一见?”
葛玄……葛玄不敢吱声,手脚僵成冰雕,一动不动。
顾至收回匕首,刀锋入鞘,一转身,就瞧见棠树下的荀彧。
威胁人的画面被看了个正着,顾至没有任何的窘困,径直来到荀彧的面前。
“想起荀君昨日的借书之言,在下心心念念,厚颜来讨。”
荀彧没有对顾至方才的行为表示质疑,更没有询问他与葛玄的恩怨。
他像是选择性地忽略了刚才那一幕,只莞尔而笑:
“顾郎何须与我客气。我正准备将书卷送到顾郎的屋中,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顾郎若有闲暇,不若到我那挑一挑?”
不远处,被人遗忘的葛玄站在原地,看着顾至十分“好说话”地随着荀彧离开,不由目瞪口呆。
事实上,荀彧与顾至的谈话全然没有葛玄所想的那般平和。
“彧方才之所言,乃是诳语。”
荀彧坦坦荡荡地说出实情,又磊磊落落地表达歉意,
“今日之遇,并非巧合,而是有意。”
“与那二人有关?”
一句无端的询问,驱散了荀彧眸中的迟疑。
“正是。我与志才相识多年,见他病魔缠身,实在心内如焚烧。若顾郎与志才有旧交……”
顾至大约能猜到荀彧想说什么,可他不认为自己能解开戏志才的心结。
“抱歉,在下爱莫能助。这一份‘赁金’,在下着实交不起。”
他正要转身折返,却见荀彧郑重一揖,深深拜下:
“彧唐突,失了礼数。方才之语,还望顾郎当耳边风。”
顾至止住脚步,来不及制止,只余错愕。
荀彧行完一礼,直起身,神色凝肃:
“昨日之语……皆真心实意,并非以此为挟。”
盯着那双汇聚着暖棕的光泽,让人气浪翻涌、难以平静的眼瞳,顾至别开了视线。
最终,他抱着几卷竹简离开,却早已没了翻开的心思。
……
初平元年,十月。
曹操接到袁绍的回信,拔营除寨,带着军队一路向北,前往荡水之南。
考虑到戏志才与郭嘉的身体情况,曹操决定提前出发,一路慢行。
马车有限,减去运送辎重的车架,余下只有三辆。
曹家、夏侯家的女眷与幼童坐了其中的两辆,剩下的一辆套了马,分给了体弱的成人。
这是郭嘉第一次见到戏志才与葛玄。
他没有任何生分,和往常一样自来熟,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包裹,取出一布袋的梅干,托在手心。
“这是曹大公子准备的梅干,二位来一颗,尝尝味?”
戏志才微不可查地往边上挪了分寸,低声婉拒。
正分拣中药的葛玄抽空抬头,看到是自己喜欢吃的果干,当即道谢,伸手拿了两粒。
一握一抛,两粒果干被同时丢到葛玄的口中,无比精准。
他下意识地用力咀嚼,只嚼了一下,一股强烈的直冲天灵盖的酸味蔓延了整个腮帮,让他的面颊痛苦地痉挛了数下。
两泡迷离的水光在葛玄眼中浮现,他连忙捂住眼,压住腮帮,为了不失礼,强行将两块梅干咽了下去。
“孝先!”
满含担忧的呼唤在耳边响起,葛玄连连朝着戏志才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缓和了许久,葛玄终于放下洇湿的袖袍,盯着仍然笑呵呵,好似一无所觉的郭嘉,皮笑肉不笑地咬牙。
“郭处士,你怎么不吃。如此‘美味’的食物,合该多多享用才是。”
郭嘉毫无愧色地点头,无视葛玄的抗拒,硬要将那袋梅干往葛玄怀里塞。
“葛仙长既然如此喜欢,那就全部送给你了。”
葛玄:?
虚假的友好假象被彻底扯破,葛玄冷笑连连:
“郭处士是真的听不懂,还是面皮比宫墙还厚?这梅子极其酸涩,连我家门前的恶犬都不会多食一口,你哄我吃下,是何居心?”
郭嘉扬了扬眉,对着前方那个在马队边缘徘徊,信马游缰的身影喊:
“顾郎,葛兄嫌弃你送的梅子,还说你连恶犬都不如。”
听到顾郎二字,葛玄的背脊当即僵住。
察觉到旁边投来的注视,想起自己刚刚“狗都不会多吃一口”的恶言,葛玄心中发虚,小声地与戏志才解释:
“我刚才都是胡说……是不是因为我们惹怒了明远,他故意派这个小子来整我们?”
隔着无数兵马,戏志才远远望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在他回头的前一刻移开目光:
“阿漻不会这么做。”
顾至当然不至于这么无聊。那包梅干因为过于难吃,一直被压在包袱底下,昨日才被郭嘉要去。
依照郭嘉的说法,“酸的正好,越酸越好,行车旅途艰难,就要靠酸的梅干压着,才不至于昏昏欲吐”。
顾至不知道郭嘉那边出了什么幺蛾子,也没理会的空暇,只望车架的方向随意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郭嘉的这一声呼喊没有引来顾至,倒是引来了曹昂。
曹昂对亲信嘱咐了两句,打马来到郭嘉这一辆车架的右侧。
“郭士子,发生了何事?”
他一眼看到了被郭嘉随意托在手中的布袋,认出了这袋梅干。
“这……似乎是我送给顾郎的零嘴。”
郭嘉端正坐姿,面不红心不跳地道:“正是。顾郎觉得这梅干甚是美味,便分了我们一些,让我们都尝一尝这‘梅中之王’的滋味。方才葛仙君已经尝过了,说这梅诸‘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葛玄:……
无耻,无耻之尤,怎么有人能如此胡言乱语。
什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这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酸——谁都比不过的难吃吧?
所谓的“梅中之王”,本是郭嘉带着客套与玩笑的胡说八道,岂知,在听了这番话后,曹昂面露喜意,像是找到了知己。
“妙极,妙极。既然诸位都喜欢梅诸,那便多用上一些,切莫客气。行囊中还有许多梅诸,等会儿我让门人给顾郎、诸位一人送上两袋。”
“……”郭嘉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君子不夺人所好,如此美味,还请大公子为自己留着……”
“军师这么说,可就与我生分了。”
曹昂稍稍肃容,让亲信立即去行囊中翻找果脯,给几位送上,
“只是几袋梅诸,何须如此客气。”
搬起石头砸脚的郭嘉:……
后方的阿猊望着这离奇的一幕,撇了撇嘴。
乱世粮食紧缺,零嘴更是罕见。
在温县被放养的这些天,他们几个兄弟姐妹把前些年攒的果干都吃完了。唯独曹昂最喜欢的梅诸,除了曹昂本人以外,没有一个人敢碰。
能让馋嘴的小孩都能忍住馋意,一口不动的梅诸,可见有多难吃。
阿猊在心中给前面几个“受赠者”各上了一炷香。
顾至正在驾着马神游,突然有一位守卫打马靠近,交给他两袋果干。
打开一看,只瞥了一眼,顾至就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
这东西不是已经甩给了郭嘉吗?怎么郭嘉收他一包,还要还他两包?
顾至回过头,正要用眼神传达谴责,不期然地对上戏志才的目光。
这一回,戏志才并没有转开眼,而是略抬起手,向顾至展示手中的两个布袋。
那也是两袋梅诸。
再看郭嘉与葛玄,正一人苦着一边的脸,侧对着,捏着相差无几的两个布袋。
——人手两袋,见者有份。
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顿时就散了,变得神清气爽。
见顾至终于舒展眉眼,戏志才迫使自己转开目光,对着一筹莫展的葛玄说道:
“阿漻不喜酸食。”
葛玄正思索着该怎么抛掉这两包东西,还能不伤主人家的感情,就听到耳边低若蚊蚋的嘱托。
“孝先找个由头,去将那两袋梅诸取来。”
“?”葛玄转过头,左眼写着震惊,右眼写着“你说的是人话吗”的震怒。
“明远不爱吃,我就爱吃了?”
听到葛玄话音中隐藏的震怒、委屈与控诉,戏志才心知好友这是会错了意,以袖拂额,
“孝先想岔了,我并非此意……此梅有大用。”
梅诸,用梅干与盐块腌制而成。
士兵若是吃不到盐,便会身体虚弱,无力对战。
如今军中盐粮充足,却也要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
葛玄回过味,徐徐点头:“待到入夜,我再找明远谈一谈。”
前些日子“半秃”的威胁还历历在目,葛玄扯了扯道巾,盖住额发,
“我可惹不起他,下回要做什么,你自己去。”
戏志才垂眸盯着青白的手掌,默然不语。
难捱的沉默令人心慌,葛玄清了清嗓:
“虽然没有探到他的脉象,但看他的神情举止,心疾应是好了大半……至少,入营的这么多天,他都没有发作过。”
葛玄用最低的音量说着,忽然觉得颈边痒痒的,好似有一颗头塞了过来。
葛玄:“…………”
郭嘉正虚飘地靠着葛玄的肩,鬼魅般地吐气。
“葛仙长,你功德无量,不如就收下这两袋梅诸吧。”
葛玄忍无可忍,从袋中拈出一颗梅干,眼疾手快地塞到郭嘉口中。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郭嘉蓦地睁大眼。
“前方何人?”
领头开路的那一支骑兵蹴然停下,领着队的夏侯惇警惕地按住腰间的刀柄,扬声询问。
长河对岸,一群负坚执锐,带着辎重的士兵同样警惕不安,盯着曹操这方的一举一动。
这群士兵当中,一个高壮魁梧,手提铁戟的猛汉打马上前,隔着河岸大喊:
“我乃陈留太守张邈——张孟卓帐下的士卒典韦,敢问对岸,可是奋武将军——曹将军的部曲?”
见曹操微微颔首,夏侯惇再次喊道:
“正是。敢问壮士可有印、信?”
“这是玉琥,请过目。”
典韦没有立即交出书信,而是先让小兵递交了信物。
曹操那边的人验明了真伪,便也拿出了信物,给典韦这边比对。
典韦找到了信物上的红纹,与司马所说的特征一致,便算核查完毕。
他当即提着铁戟下马,向对面行礼。
行礼前,典韦将那柄又厚又长的铁戟丢到一旁,只听咣的一声,地上的石块被砸得七零八落,整个戟尖扎入地面,只在外头留了半条铁杆。
曹操这方哑然失声,所有人盯着这根被硬生生扎入地下的铁戟,听着典韦的自述。
“我乃典韦,陈留己吾人……愿随曹将军左右,任凭差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