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这一头与河的另一头, 都陷入奇异的沉默。
曹操坐在马背上,前一刻还在想“此等魁梧壮士,若能为我所用, 快哉”。下一刻就听到对方的投效之语。
仿佛臆想成真的震撼让他转向夏侯惇,却见夏侯惇同样神色讶异,面带复杂地朝他看来。
两人短暂对视,确认彼此的耳朵没有出现幻听。
曹操当即哈哈大笑,翻身下马, 走到河边。
如果不是中间隔了一道长河,他一定会亲手把人扶起来。
“典壮士英武不凡,若能得壮士效力, 是操之大幸, 求之不得。”
典韦带来的士兵全部呆若木鸡, 神色迷离。
他们不是奉太守之命, 来给曹操送军粮的?怎么送着送着,运送军粮的长官就突然拜在了曹操的帐下?
张太守有说过要把他们一起送给曹操吗?
士兵们或疑惑,或无言, 但在那魁梧的身躯与几十斤铁戟前,没人敢出声质疑。
夏侯惇倒是考虑了更多。
且不说典韦的投效是真是假, 他们如今毕竟仰仗着张邈, 借着他的粮草与其他援助。
这才刚接洽了一回, 就拐走张邈麾下这位膂力过人的猛士——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疯狂地给曹操打眼色,哪知道曹操压根没往他这边看。
典韦行完一礼,直起背, 抓住铁戟的柄,随手一拔。
入地两尺的铁戟被他毫不费力地拔出,只在地上留下一个深而窄的凹痕。
“这是张太守写给主公的信, 还请主公过目。”
仍在给曹操传递眼色,希望他能回头瞧见的夏侯惇闻言一顿,险些眼部抽筋。
才说了两句话,主公就叫上了?
这比郭军师还不见外。
郭嘉正坐在轺车上探头看热闹,忽然鼻子一痒。
他没有在意,只以为是被之前那枚梅干酸的,对着水囊灌了几口水,继续探头。
“有趣。这位典壮士刚核实了双方身份,就立即露了一手,投效归附——要么他对明公仰慕已久,要么……张邈对他很不好,或者成见很深,迫使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在转交粮草前张扬心迹,以显决心。”
原本对郭嘉避之不及、视如恶犬的葛玄,此刻也将脑袋探了过来:
“这不是让曹孟德骑虎难下?曹孟德与张邈交好,又借了他的粮——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曹孟德短成这样,还能毫无顾忌地接受典壮士的投效?他就不怕张邈面子上挂不住,翻脸不认人?”
“……”
话到喉咙口,又被奇怪的感觉堵住。
郭嘉往四周一扫,没看到曹家的人,也没看到曹家的亲信,这才放下心。
他回头扫了葛玄一眼,啧啧称奇,
“你平日都是这般说话的,竟没被人打死?”
葛玄回望了一眼,冷笑:
“你这般欠收拾的都没被人打死,岂会轮到我?”
同车的戏志才缓缓闭眼,摁了摁发胀的眉心,悄无声息地离两人更远了一些。
郭嘉若无所觉,没有理会葛玄的挑衅,突兀地转回最先的话题:
“我方才说的这些都是最浅显的道理,我能想到,典壮士能想到,主公自然也能。”
成大事者,岂会因为顾虑而止步?
要是真的怕得罪张邈,曹操就不会半遮半掩地瞒着,与袁绍一起谋求东郡。
“典壮士并不受张邈看重,张邈就算是被拂了脸面,今日之事也谈不上得罪。”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郭嘉笑意渐浓,全然一副等待好戏的模样,
“真要说得罪——待主公来日得了兖州,成为兖州牧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得罪’。”
昔日如丧家之犬一般需要自己援助的旧友突然成了自己的上官,那才是张邈所不能容忍的。
葛玄虽然出自诗礼之家,祖上几辈出仕做官,但他从小就对仕途官场毫无兴趣。因此,郭嘉的这番话就像流入耳朵中的水,让他耳朵短暂一蒙,就又流了出去。
他只记住了郭嘉拿曹操“吹牛”的这一段。
“……”曹操现在连个弹丸之地都没拿下,连东郡太守都不是,你就开始遥想曹操以后了?还“拿下兖州”,整个大汉统共也就只有十三个州。
葛玄悄悄撇嘴,正要拉着戏志才一起窃笑他的异想天开,却见戏志才睁开眼,看向前方淌过河流,开始给曹操介绍自己的兵器,展示臂力的典韦,认同了郭嘉方才的观点:
“确实如此。”
葛玄:?
戏志才正望着前方,忽然感到右手腕一轻。他低下头,发现葛玄正搭着他的脉搏,细细诊断。
从戏志才的视角,可以看到葛玄两条攒起的浓眉,好似两团炸好的环饼。
“……孝先?”
“左师曾言,一些顽症,兴许存于血脉之中。若父辈犯病,子辈亦然。若兄弟中的一人犯病,另一人也极有可能会在多年之后发作。”
他怀疑戏志才也出现神思错乱,记忆混乱的症状,要不然,以戏志才对曹操的排拒,怎么会认同郭嘉的观点?
葛玄三分真,七分假地想着。虽有玩笑之意,却甚是认真地戏志才把脉。
“并未神思错乱,看来只是胡言乱语……”
葛玄正想打趣,却没料到,在他说完这两句话后,指尖下方的腕骨骤然绷紧。
戏志才收了手,神色轻淡:
“我无事。”
他垂眸,凝视着毫无血色,空空荡荡的掌心,
“我与阿漻,并非血脉相连。”
葛玄一怔,钳口结舌。
郭嘉不明白车上的气氛为何忽然变得沉重而微妙。
他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典韦挥戟劈石的壮举,此刻听身旁没了声,抽空问了一句:
“阿漻是谁?”
葛玄恨不得将郭嘉的嘴缝上,当即掏了个梅干,第二次塞到郭嘉的口中:
“吃你的梅子去吧。”
正好端端地赏着戏——眼睛里看一场,耳朵里听一场的郭嘉:“???”
顾至驭马来到前排的东面,望着典韦挥舞长戟的英姿,就着“如果他碰上典韦这般力大无穷,一招一式又大开大合的猛将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在心里演练了无数回。
正专注地盯着前方,忽然,顾至若有所感,偏过头,看向北侧山涧。
同一时刻,在他不远处的荀彧也将视线投向北侧,神色微凛。
“将军。”他对着邻近的夏侯惇道,“恐有敌袭。”
夏侯惇看向山涧,不多时,似有马蹄声遥遥传来,在谷中回响。
“全员戒备!”夏侯惇握紧刀,策马向前,拦在曹操前方。
在中段与末尾,一前一后守着马车、辎重的曹仁与夏侯渊神色骤变,吩咐中后段的士兵向中间靠拢,保护车上的人与粮草。
在温县追随顾至的那一百多个新兵位于中央偏前的位置,其中一人心思微动,跑到顾至身侧:
“将军,我们是否需要参战?”
顾至瞥了他一眼,听若未闻。
身旁的徐质已变了脸色,呵斥道:
“回去。此处有几位年长的将军指挥,岂有你说话的份。”
那个新兵慌乱地行礼,尴尬退下。
徐质左右环顾,松了口气。
还好,旁边的士兵都忙着警戒,没人听到刚才的那句话。
他忍不住嘀咕:“都归入曹营了,还摆不清位置,过来害将军……”
顾至示意他往后退一些:“你拿着弓,在后面放冷箭。”
徐质严肃点头,点到一半,卡住了。
“将军,放冷箭……不太好听吧?”
说得他好像是暗中伤人的宵小一样。
……虽然躲在后头射箭确实有那么几分意思。
顾至从善如流地点头:“你躲在后头,放暗箭。”
徐质:“……”
从山涧另一头出现的骑兵各个脸色黝黑,穿着亚麻色的短褐,提着锈迹斑斑的砍刀,面目凶煞。
粗略一看,至少有上千人。
“留下辎重,赶紧离开,尚可饶你们一命。”
曹操已重新上了马,脸色阴沉。
他大声道:
“两军交锋,难免死伤。何不各退一步?我送你们半车粮,绕道而行,各走其路,以免徒耗兵力。”
对面骑兵的领头人放声大笑。
“半车粮?你当我们是要饭的,随你打发?”
曹操板脸不语。
若不是不知道对方底细,也不知道对面有没有援军,有没有设下埋伏,他连这半车粮都不会给。
“我之部曲,倍数于君,君当真要与我为敌?”
“掉什么书袋,真令人作呕。”
对面领头人忽然暴怒,破口大骂,
“仕官狗贼,死到临头还在这拽文,全员听令,前后包围,一个都不要放过!”
一直戒备着后方的曹仁发现来时的方位也有敌军,凌厉转身。
“背腹受敌!列阵!”
被打断投诚的典韦怒气冲冲地提起铁戟,就要往敌军的方向冲去。
“主公,且让我试一试这铁戟的厉害!”
曹操连忙喊住他,提醒道:“典将军,粮草还在对岸。”
敌人的目标是粮草,很可能会声东击西,趁机劫掠对岸的粮车。
典韦肃容,提着沉重的铁戟,步履飞快地过河:
“主公放心,必为主公守好每一辆粮车。”
郭嘉回头看向后方。
大量村民装扮的流匪从林中跑出,呈包围之势展开。
视线转向不远处,曹昂正绷着脸,提着佩剑,挡在女眷与孩童的车架前。
夏侯霸抱着弟妹,轻声安慰;曹家阿猊拿出了他的弹弓,趴在边缘,被他的母亲一把拉了回去。
郭嘉继续收拢视线,发现身边的戏志才正紧紧盯着前方,一瞬未瞬。
他下颌微收,整个人透出紧绷戒备的气息。左手掐着车藩,指甲因为用力而现出青白之色。
循着戏志才的视线,郭嘉极目远眺。
那个方向除了曹操,徐质,便只有……
他眨了眨眼。
顾郎?
第32章 迎战 他在找你,你为何要避?
郭嘉再次看向身侧, 却见戏志才已垂下目光,双手罩在袖中,搭在膝上。
“太吓人了, 这些士兵真是不讲道理。”
葛玄略有些夸张地拍了拍胸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不止口中抱怨了一通,葛玄还转向身侧的好友,寻找认同,
“是吧, 志才。”
郭嘉:“……”
这位葛仙长,看起来长着一副聪明的脑袋,怎么如此地……
直到接收到戏志才投来的一瞥, 葛玄才意识到——刚才的帮衬不合适, 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他给自己喂了两颗梅干, 迫使自己冷静, 跛着脸,观察战局。
因为兵力占据优势,且曹操这一方的主要目的是保护粮草与其他辎重, 最前方的战场只有夏侯惇一个将领出列迎战,带着一千个先锋与敌人周旋。
后方那些村民打扮的敌军人数众多, 即使手上提着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武器, 也给曹仁的防守带来较大的压力。
看了半晌, 葛玄看明白了。
“后边的村民并非趁机发难,他们与前头那些流匪是一伙的。”
“这些不过是先行试探的前锋。”戏志才扫过葱茏起伏的山峦,群山寂静, 听不到一声鸟鸣,“山中还有其他人手。”
“黑山军。”郭嘉突然说道。
葛玄吓了一跳,神色骤变。幸而他正嚼着梅干, 即使面色有异,被人看到了也不会多想,只会以为他被梅干酸得再次变脸。
“此处虽然未进入太行山的地界,却也相距不远。黑山贼既然骚扰东郡,势必在东郡西、北一带流连。他们在此地出现,算不得意外。”
葛玄默默听着,又掏了两颗梅干给自己压惊。
他自觉问心无愧,可他与志才毕竟与黑山军的主帅做过交易。尽管黑山军人数众多,不是每一个人都见过他们……可万一呢?
万一让人发现他俩与黑山军有关,必定怀疑他俩是混进来的奸细。若是他与志才因为这个被就地处决,那可就糟了。
越想,葛玄心中便越是发慌,不由抓紧装有梅诸的布袋,手又探了进去。
见葛玄掏了一颗又一颗,即使脸颊酸成波浪也不停下,郭嘉罕见地陷入沉默。
“嘴上说着‘连恶犬也不会多吃一口’,身体倒是诚实得紧。”
他面带怜悯地掰开葛玄的手,将自己的两袋梅干全部塞到葛玄的手中。
“慢慢吃,这里还有。”
“?”葛玄这才从心慌与焦灼中缓神,顶着一张痛苦面具,抢了边上的水囊,一股脑地往口中灌。
戏志才对葛玄的担忧一无所知,敌人的真实身份亦无法令他提起一星半点的兴趣。
他所有的关注都汇聚在前方的一点,聚焦在缃色的背影上。
眼见前方战局逐渐焦灼,有更多精锐的骑兵从山涧涌出。在河边统观大局的曹操不得不举刀,示意后方部曲与来自温县的新兵列阵,支援先锋。
顾至并非兵卒,亦非将领,按照他往日的行事作风,本该留在原地,静观战局。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驭马来到曹操身旁,与曹操说了几句话,接着便在曹操惊讶的目光与果决的颔首中,提着佩剑闯入战局。
戏志才神色骤变。
正躲在车盖阴影下灌水的葛玄,忽然感觉左手一痛,几乎要被拧断。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猛地转向忽然揪着他的戏志才。
质问的话语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对方难看至极的神色惊了一跳。
见他的眼瞳始终锁定着前方,葛玄跟着他的视角往前方一看。
只见顾至手握长剑,在敌军中进退驰骋。激战中带起的秋风掀起被束起的长发,不时有四散的血珠溅起,阻隔了这一端的视线。
被葛玄看在眼中的,不仅是顾至奋勇杀敌的英姿,更是……
葛玄险些一跃而起,恨不得当场给自己掐人中。
“顾至——这家伙,没穿甲衣就冲上去了!?这家伙难道不知道自己——”
“孝先!”
急促而严厉的吆唤打断了他的惊呼。
这一声急喝让葛玄找回冷静,猛然回头。
戏志才眼中宛若翻滚着千言万语,带着浓烈的恳切。
“……我明白了。”
葛玄神色肃然,取出包囊下方的佩剑,
“我去把他带回来。”
先前那一声“顾至”,被葛玄喊得过于清晰,正与两人挨着坐的郭嘉没法当自己没听见。
见葛玄抄出真家伙,还开始拆解车架与战马中间的靷绳,郭嘉不禁眼皮一跳。
“顾郎英勇善战、武艺超群,这些黑山贼作战全无章法,他定能全身而退……”
“你懂个屁。”
极度的心烦意乱,让葛玄几近口不择言。
能以一对十,宛若战神下凡,那又如何?
顾至他只是肉体凡胎,更重要的是——
顾至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任何人在危机与战斗中,都容易因为过度的紧张、亢奋而失去理智。对于寻常人而言,只要他们在对战中被敌人所伤,吃痛之下,即使再疯狂,也会本能地防御撤离,避开要害。
而几乎察觉不到疼痛的顾至,一旦陷入鏖战,因为激奋而忘却自身——哪怕他被敌方砍伤,刺中要害,也只会有短暂的牵扯之感,毫无惧意地继续搏杀。
因为难以察觉到疼痛,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流血,也不会替自己止血……即使鲜血流尽,亦浑然不觉。
葛玄骑上战马,提着佩剑,往战局的所在直奔突进。
郭嘉怔怔地望着他急切远去的模样,一瞬间,如同电光石火拂过眼前,曾经不被在意的细节骤然浮现。
占据着水疱与血痕的手,却一直不曾被本人察觉。
“难道顾郎察觉不了疼痛……”
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却感受到一道极其锋锐的目光。
近乎杀意。
郭嘉停下纷乱的思绪,若有所悟地瞥向一侧,丝毫没有戒备动怒的模样:
“你且安心,我绝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一个能力出众,却又痛觉迟钝的绝世武才,若是有人心怀叵测,有心暗害,只需要利用他“痛觉迟钝”这一点,就能置他于险境。
“……多谢。”
片刻沉默后,那道锋芒尽现的目光渐渐褪去,他听到了一声压抑的低咳。
郭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对方重疾缠身,无力动手,他刚才怕是已经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
祸从口出啊,祸从口出。
这一刻,郭嘉终于明白葛玄方才为什么要疯狂吃梅干了。
他现在也想掏一颗梅干压压惊,用酸味转移他的注意力。
郭嘉注视着前方的战局,看到葛玄骑马提剑,为顾至拦下后方的刀枪,好似大声地对顾至喊了一些话。
他也看到顾至神色漠然,将葛玄当作空气,继续在敌军中灵活穿梭,神勇杀敌。
“有道是——关心则乱。顾郎一向有分寸,他既然加入战局,必定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
无垠的沉默让郭嘉无法确定自己方才的宽慰是否有效。
强烈的好奇心已经抑制不住,他连忙往自己口中塞了两颗梅,一左一右地抵着腮,却还是忍不住问:
“你与顾郎……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郭嘉便目光放空,无神地凝视着遥远的苍穹与飘渺的白云。
……早知道这破嘴终究会问,他到底为什么吃这两颗梅诸?
浓重的酸味与苦味占领了整张嘴,郭嘉仍然目视着前方占据,却悄悄竖起了两只耳。
“……”
沉默,又是沉默。
即使已从无声的抗拒中察觉到些许危险,郭嘉却仍然不打算知难而退。
“顾彦……?”
一缕清风袭来,郭嘉侧过身,避开寒光。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那一只手,错愕地瞪着对方:
“你来真的?”
一击未中,戏志才挣开郭嘉的手,将匕首收入鞘中。
“多话的人,容易活不长。”
郭嘉这才发现戏志才虽然病入骨隨,瘦削苍白,可他的力气极大……远远超过寻常人。
若戏志才刚刚动了真格,他只怕难以抵挡。
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郭嘉却还是毫无惧意,甚至愈加大胆:
“顾郎见到我的第一面,便喊我‘兄长’,他一直在找兄长,”
郭嘉转过身,盯着戏志才的眼,试图分辨其中的蕴意,
“即使你们并非亲生兄弟,即使你身患重疾——他在找你,你为何要避?”
哪怕对方眼中逐渐深邃的光影又让他感到了那股脖颈发凉的感觉,郭嘉仍是无惧地笑着,并不退让,
“若是有一天,真的有人冒充顾彦之名,甚至心怀不轨……”
“你如此激我,是何用意。”
戏志才眸中的冷光褪去,只余平静。
“用意?”郭嘉轻笑,“顾郎是我的好友,他这几日心情不佳……对,就是从你来的那一日开始的。若你非要问我的用意,那大概就是——替好友排忧解难吧。毕竟,我这人性子古怪,交好的朋友也就那么三两个,不在意不行。”
“……”
“莫非你要说——将死之人,相认只会徒增伤感?唉,顾郎只是记不清你的脸,又不是忘了你这一号人。孝子最怕‘子欲孝而亲不待’,似顾郎这般时刻念着找兄长的好阿弟,若是将来突然想起死掉的某个过路人是自己的兄长,又或者找了许久,突然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兄长是早已死去的过客,怕是要泫然泪下,嚎啕大哭……”
他瞥着戏志才难看的神色,最后半句湮没风中,难以听闻,
“或许会如楚霸王那般……”
伞影之下,幽邃的瞳孔骤然一颤。
“郭奉孝。”
一声熟悉的声嗓打断了郭嘉的话,也让那半句低语彻底消散,
“你方才说谁‘泫然泪下’‘嚎啕大哭’?”
郭嘉:“……”
他缓缓转头,看到顾至正打着马,停在他的身后,眼中带着不善的意味。
“……”
他方才明明看到顾至正在前线战斗,怎么一错眼,说几句话的功夫,顾至就回来了?
郭嘉笑容发僵,暗道今日“命已休矣”。
顾至虽然不知道这两人之前聊了什么,但听刚才的只言片语,他多少能猜到一些。
他之所以从前线抽身,并不是因为葛玄的规劝,也不是因为发现这边的动静,单纯只是因为——
他打累了。
累了就要休息,这是全天下最朴素、最有用的道理。
至于顾至一反常态,主动上前迎战,那绝对不是趁机发泄,或者与自己过不去。
他只是在确定这具身体的体能,测试“巅峰状态”的时间。
哪知他的测试才刚开始,那个叫葛玄的就唧唧歪歪地冒了出来,对着他一顿规劝。
用脚指头也知道,葛玄这个举动究竟受何人所托。
因为被吵得心烦,在测试完体能后,顾至毫不犹豫,来找主使人算账。
“戏处士,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盯着戏志才,一字一顿地问。
第33章 劝降 他这次挑的肥羊到底是哪冒出的怪……
这句话不带任何的个人情绪, 也并没有任何赌气的意味。
仅仅是平静的,介于陌生人立场的困惑。
在以往的穿越中,他需要“抚养”“奉养”的家人各有脾性, 既有亲近原主,无条件信任、溺爱的家人,也有惧怕原主,恨不得原主从此消失的血缘之亲。
他只需要尽到应有的责任,便算问心无愧。其余的并不重要。
他会尊重“家人”的意愿, 依据他们“陪伴”或者“消失”的请求,对“抚养”“奉养”的方案作出修改。
很显然,戏志才想要将他当做陌生人, 让他从家人的关系上“消失”, 他正在努力做好这一点, 将二人的关联视作萍水相逢。
可是……
“你究竟想做什么?”
顾至感到了困惑与不解。
他依据戏志才的态度决定了这一世的“奉养”方案, 可依照葛玄的行为与郭嘉的劝诫,戏志才想要的家人关系似乎不是“陌生人”。
他到底想要什么。
戏志才缄默许久,被扣紧的掌心留下一道印痕:
“并非是……”
“诸位——”一声呼唤横穿而入, 打断沉寂。
曹昂骑马逼近,急声道,
“山林中不知埋伏了多少敌军, 为避免再一次腹背受敌, 还请诸位随我一起,跨过河域,将辎重运到河的对岸。”
慢顾至一步的葛玄也在这时候赶到, 他下了马,将马引回原位,重新系套车具。
郭嘉晃了晃头, 长吁短叹,转头帮葛玄系绳。
可惜啊可惜。
大公子来得不早也不晚——正赶了个不巧。
曹昂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继续策马,到前方通知其他车队撤离。
顾至远远瞧见徐质躲在人群之后,放暗箭伤了对面的主将,正兴奋地转身,朝他招手。
顾至朝他竖起拇指,正要策马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迟疑的呼喊。
“顾小郎。”
他回过头,看到满脸严肃的葛玄。
“何事。”
葛玄已经系好车具,此刻站在马车旁,微仰着头,认真而凝重。
“……我不会水,可否与你一骑?”
“?”
顾至扫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葛玄清楚地辨认出了其中的含义。
——没睡醒吗?
葛玄抽了抽眼角,假装没看懂顾至的眼神。
顾至“好心”提醒:“那河不深。”
方才典韦过河的时候他们都瞧见了,河水最多没过成年人的腿根,只要小心一些,别被石子搬倒,即使不懂水的人也能轻松过河。
葛玄顺势道:“虽然河不深,但是水很凉。志才病弱,碰不得水,你带他过去吧。”
正拿着马鞭准备驾车的郭嘉手一抖,鞭子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捂着手,看着葛玄。
好一招图穷匕见,令人始料未及。
“……”
顾至确实始料未及。
他一语道破:“这辆马车的座驾差不多与马背同高。”
只按照高度来说,无论是骑马还是坐马车,都会打湿一部分下摆,不可避免。
他总不能用头将戏志才顶在半空中,再骑着马渡河吧?
葛玄不由卡壳。
自曹昂出现的那一刻起,戏志才便一直沉默着,对身旁的一切不闻不问。
对葛玄的话,他既没有制止,也没有其他反应,仿佛陷入了沉睡,又像是被圈在密不透风的箱箧中。
直到一只手出现在他的眼前。
熟悉的,绝不会错认的手。
抬起头,顾至正在车架的一侧,垂着眼,看着他。
“走吗?”
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却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那只手。
见顾至稍一用力便将戏志才拉上了马,正懊恼卡壳的葛玄当即精神一振,夺过郭嘉的马鞭。
“驾。”
赶紧把马车驾走,驾远一点。
郭嘉却是探头凑着热闹:“顾郎,我们相识一场,你也载载我。”
葛玄急忙将他往车里一拉,两眼瞪直:“你捣什么乱。”
马蹄踏步,微风拂过面颊。
戏志才坐在前侧,看不清顾至的神色。
指节没入马鬃,正犯着难,忽然,他感到后背一紧,接着便是浑身一轻。
“荀文若。”
荀彧正安排门人与部曲过河,听到这一声,循声回头。
一道黑影迎面而来,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托,便见自己马背上多了一人。
“你的旧友,带他过河。”
顾至仿佛做好事不留名的侠客,朝他挥了挥手,纵马离开。
蹄间三寻,奔逸绝尘。
只见他带着战马疾奔,纵身一跨,就越过了一丈宽的长河,去了对面。
荀彧低头看着被丢到他马背上的人,沉默。
“……”戏志才脸色铁青,他阖目深呼吸了片刻,再睁开时已毫无情绪。
荀彧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想让自己明白。
最终,他体贴地维持着三个“不”的原则——不询问,不多看,不好奇——带着旧友过河。
正在后方咧嘴的葛玄险些下巴落地,两眼瞪得像铜铃。
他原以为能给这对兄弟一些独处的时间,缓解关系,却没想到,顾至他的做法竟然……如此不同寻常。
郭嘉却像是早有预料,此刻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你瞧你,拉着我做什么,若是我也一同走了,指不定还能劝劝。”
“省省吧,”葛玄看不得他“落井下石”,反讥道,“若是你,八成会被丢在河边,让你自个儿蹚过去。”
“……”郭嘉笑意一顿。还真别说,以顾郎的脾性,完全有这种可能。
等到所有马车与辎重被运到对岸,中间腾出了大片空地,曹仁、夏侯惇等人也不再为了保护后方而束手束脚,攻势猛进。
眼见这些黑山军成不了气候,曹操示意部曲与新兵们过河,护着辎重离开。
典韦在河对岸守粮,瞥见曹昂等人推着辎重,艰难过河,分出一部分士兵前去协助。
黑山军这一方没有料到曹操的军队竟有如此战力,又如此果断,与东郡的守卫有着天渊之别。
等他们因为轻敌而后悔,想要派遣更多的士兵围攻,他们已失去了最佳时机。
这支黑山军的首领咬牙切齿,捉住颈间挂着的骨哨,用力一吹。
登时,前排的骑兵急速分散,后退了一段距离,现出包围拦截之势。
而后方的骑兵,则调转马头,一齐冲向对岸。
曹仁这边遇上的村民有样学样,留下足够的人数阻拦曹仁这支军队的行动,剩下的人如同嗅到味的野兽,一股脑地往河里冲。
徐质刚带着新兵过河,还没走到对岸,就听到身后了的动静。
回头一看,凶悍的骑兵蹚水而过,狼一般地冲向对岸。
更多拿着锄头与柴刀的人踩着山道,黑压压地涌来,要与他们不死不休。
曹仁皱眉,不想再做无谓的缠磨,当即下命:“且战且退。”
河对岸的典韦横眉冷目,提着铁戟跑到岸边,只一戟扫去,便倒下了一大片。
即使是蹚水而过的战马亦挡不出铁戟的重量,这一支黑山军之中并无擅骑善战的悍将,见到典韦的神力与威能,哪还敢继续往前。
“谁敢来!”
就连另一头的假村民也被他的铁戟震慑,站在河中央,不敢进,也不敢退。
“往前冲啊!傻站着做什么?!这么多人,莫非还怕他一人不成?!”敌军主将捂着被暗箭射伤的左臂,嘶声大吼。
然而,河道之内,所有人都畏惧地看着那过分魁梧的身影,瞪着那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壮臂,无人敢应声。
曹操哈哈大笑,用刀虚指着主将,似嘲似奇:“你连部下都唤不动,还出来抢粮?”
主将脸色忽青忽白,命令士兵继续进攻。
靠近河对岸的黑山军仍然不敢动弹。即使有人鼓起勇气,想冲上去夺粮,可周围无人行动,这些人就算再想行动,也不由偃旗息鼓。
若其他人都呆着不动,只有他一人上前,与送死何异?
这些士兵不敢动,被留在原地对战的士兵同样毫无战意。
先前久攻不下,他们士气便已低落了不少。如今,这些人留在原地,冒着以少战多,以命相搏的危险,缠着曹军,给同伴创造机会,哪知他们竟被区区一个猛汉所慑,一个个胆小如鼠,不敢作为。
眼见与曹军缠斗的同伴越来越少,死伤惨重,其中一人悲怒大喊: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在河中央进退两难的士兵同样恼火至极。
在落草为寇之前,他们只是普通人,既没有强大的气力,也不似张飞燕、李大目那几个将军一样骁勇善战,能挡住眼前这个力大无穷的怪物。
那重达几十斤的铁戟敲出的震撼,只有近距离看见的人才会懂。
杀人也好,劫掠也好,偷盗也好,他们只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而冒死,本就情非得已。亲眼见了如此骇人的死状,在所有人都畏葸不前的时候,谁敢顶在前头?
冒死是为了活,不是为了白白送死。
曹操转头,似看穿了这些人的想法,高声大喊:
“兵祸滔天,我等皆为流离之人,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食一口饭,饮一口汤。”
他打量着这些士兵,目光在后方那些衣衫褴褛的民众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诸位何不追随于我?操虽不才,却有安国宁家之心。如今耕田荒废,佃民为寇,有几人种粮,又有多少粮食可抢?待到无人种地,粮草抢完的那一日,又能找谁疗饥?”
站在河中央的黑山军不明所以地站着,面面相觑。
这人是在做什么,劝降吗?
黑山军的主帅脸色黑成了锅底。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被围攻、被劫掠,却处于优势——这种情况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强势扑杀,也不是蔑视警告……而是挖他们黑山军的墙角?
他这次挑的肥羊到底是哪冒出的怪人?
第34章 林中 “将军高义,我等自愧弗如。”……
比起不可思议, 在他心中盘桓更多的是恐慌。
谁都能听出来曹操这是画饼,没有任何实际性的承诺,可就是这听起来不靠谱的画饼, 最有可能动摇他们的军心。
除了少部分怀有野心、胸含大志的人,黑山军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的民众。
他们当中有百工、农户、商贾、逃囚,大多都是失去家财,失去立足之地,无处可归的可怜人, 所向往的不过是一口饱饭,一个相对安稳的生存之地。
不需要财帛引诱,不需要许以利益, 只需要一句“继续为寇, 以后极有可能吃不饱饭, 甚至饿死”, 就能让他们心中恐惧,对自己的归宿生出质疑。
——来自饥饿的恐惧毫无道理可讲,却是刻在他们认知深处, 代代相传的东西。
主帅在心中暗骂曹操无耻,用这种简单却下作的手段兴风作浪。
只是, 恼怒归恼怒, 在这种情况下, 他没法抓着所有士兵的肩膀,一个个摇醒他们,跟他们掰扯假想与现实的差距。
他只能瞪着河边那些“不听话”的士兵, 再次吹响了手中的骨哨。
三声长长的哨音,是黑山军撤退的信号。
主帅身后的裨将支支吾吾地提醒:
“于帅,我们这回损失惨重, 又一车粮食都没抢到……”
“闭嘴!”
主帅黑着脸剜了他一眼。
难道他于某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们久攻不下,军心动摇,想要殊死一搏,士兵们又都被那个姓典的吓破了胆。
这种情况下,不赶紧跑,还等着其他人被劝降吗?
听到撤退的哨令,那些飘在河中,不敢动弹的黑山军立即往回跑,生怕慢上一步就会被那个巨人般壮实的身影敲成鱼饼。
他们当中确实有一部分人起了投降的心思——刚才他们不敢上前拼命,违背了军令,回去必然没有好果子吃,且曹操说的那些话确实切中了他们的内心。
若能安稳度日,谁喜欢成为人人喊打的贼,饱一顿饿一顿地劫掠?黑山军那些大头目,大首领的雄心,与他们这些底层小兵没有关系。
只是……
“加入黑山军的民众,多半带着全家老少入营,纵然生了退意,也背叛不得。”
葛玄拧着袴角的水,摇头感慨,
“曹将军想劝降,注定只能落空。”
郭嘉却是笑了:“劝降?这并非主公的目的。”
只是不想继续纠缠,用来逼退敌军主帅的话术罢了。
当然,若是真的能劝降几个,倒也不亏。
实际也如郭嘉所想,眼见黑山军急速撤退,曹操并没有派人阻拦,也没有任何失望。
对目前的他而言,最珍贵的兵力与粮草得以全部保留,就已是大获全胜。
为避免出现别的意外,杜绝黑山军找来援军的可能,曹操带着军队加速赶路,渡过另一条宽阔绵长的大河,进入新乡西侧一处茂密的山林之中。
直到这个时候,曹军才算是彻底化解了一场危机。
曹操将安顿的事宜交给了曹昂与曹仁,自己则与典韦推心置腹,说了许多话。
在谈完自己的抱负后,他忽然弯下腰,环手高过眉峰,行了一个重礼。
“今日多亏将军骁勇,吓走了贼军。若无将军,我军危矣。”
典韦在河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壮举不仅让曹操对他的本领有了更深的认知,更帮曹操避免了一场恶战。
——以黑山军当时殊死一搏的态势,若没有典韦的震慑,就算曹昂他们能守住粮草,也势必会有大量的伤亡。
典韦被曹操的架势惊了一跳,主公对部将行大礼这种事,不说闻所未闻,他连想都不敢想。
典韦连忙扶住曹操,强大的膂力比铁棍还硬,一下子便把曹操的腰架住了。
“主公,使不得。”
他注视着曹操,目光炯炯,
“典某不过替主公杀了几个宵小,岂敢居功?敌军之所以败走,并非典某的功劳,而是主公与诸位将士英明神武,让敌军怯了胆。”
典韦看着五大三粗,却独具慧眼,将战局看得明明白白,
“小曹将军与夏侯将军率兵迎敌,削弱了敌军的士气;主公那两句劝降之语,以退为进,让敌军主帅避让三舍。若无主公与其他将士,典某不过是匹夫之勇,怕是会死在乱枪之中。”
有什么比悍勇过人,却又识时务、明事理、不恃功的猛将更让人欣喜若狂的呢?
曹操不由握住典韦的手,恨不得当场将人打包带走,绑在身旁。
只可惜,他还不能全然罔顾张邈的心情。总不能张邈给他送一次粮,他就吞了张邈的人和车,一口不漏地全部扣下。
“操恨不得与将军同车同席,形影不离,只是……”
“主公安心,典某必不让主公为难。等主公找到安顿之地,典某将带着士兵们回去复命,并向张太守请罪。”
曹操越看典韦越觉得满意。如此难得的一个人才,也不知张邈那边是有什么心事,竟把他耽搁了。
“怎可让将军请罪?孟卓是我好友,待我写信与他说道说道,再劳将军替我居中传达。”
这话说得格外妥帖,听得典韦心中熨烫,觉得自己没选错人。
如果说曹操、典韦这边扺掌而谈、宾主尽欢,尽是融洽之意。
那么戏志才与葛玄那边便是凄风冷雨、相顾无言,全无欢悦之色。
不知沉默了多久,直到郭嘉离开原地,去找柴火烘衣,葛玄才放下湿哒哒、蔫呼呼,被团成咸菜的下摆,对着戏志才道:
“明远既然已经猜出你的身份,你又何必瞒着?岂非自欺欺人。”
“……”
哪怕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脾性,对着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好友,葛玄仍然气结:
“虽然气虚的人需要少说话,但你只是气虚,不是断了气,难道连‘是’‘否’两个字都说不出吗?”
“猜测终究只是猜测。”
戏志才冷然道,
“待到下次发病之时,他就会忘记这个‘猜测’。”
“……还有下次?”葛玄猛地直起身,待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略大,他连忙噤声,靠近好友,“莫非这就是你不愿相认的原因,因为他会再次忘记?”
“……”
戏志才遥望着逐渐沉落的残阳,指腹轻轻落在右侧肋骨的边缘,
“与此无关。”
葛玄失去了耐心,下了车。
“不陪你猜字谜了,我去透透气。你若一直将事闷在心里,总有你后悔的时候,就连郭奉孝那家伙都比你有趣……”
葛玄嘀咕着,从袖囊中掏出陶瓶,随手往后一抛。
戏志才怔怔地接住,垂眸看向掌心。
“记得服药。”
“……”
树林的另一处,郭嘉将外袍架在火上烘烤,随后抱着肘,向旁边蹭火的顾至抛出了电车难题。
“若身后跟着大量追兵,我与主公危在旦夕,”
郭嘉盯着顾至平静的侧脸,实在分不清他现在的心情是好是坏,
“此时,顾郎有一匹马,马上只能多载一人。那么,顾郎是会带着我逃亡,还是带着主公逃亡。”
本不想搭理郭嘉的顾至:……
顾至侧过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很闲吗?”
郭嘉往身旁的树上一靠,仍是笑嘻嘻的,抱着肘,只让左肩与树干挨着。
“若非很闲,岂会在这烤火?”
顾至回过头,不再理会。
郭嘉却是没有就此打住,继续持之以恒地打扰:
“我猜顾郎会先救我,毕竟我与顾郎相交甚笃。”
“……”很难忽略如此自信的言语。
顾至烤着刚打到手的山雉,幽幽道:“我会让二位留下来牵制敌方,自己骑着马绝尘而去。”
郭嘉:“?”
虽然早就知道光靠言语大概在顾郎身上占不到什么便宜,但郭嘉还从未想过,凭着自己的能力竟然还能留下来“诱敌”。
不过话说回来……曹操与顾郎的情谊简直比干麦秆还脆,一折就断。
有曹操垫背,郭嘉对着自己留下诱敌的答案接受良好,开始了新一轮的为难。
“若需要逃亡的是文若与我呢?”
“……”
郭嘉本是随口一问,但在感受到身侧之人的沉思后,他不由瞪大眼,一脸见了鬼的惊恐。
“……喂,不是吧?”
虽然他这个问题很无聊,但是前一个人选——涉及他和曹操的时候,顾至毫不犹豫地给了个冷酷的答案。怎么一将人选换成荀彧,他就开始思考了。
哪怕并不是思考,只是极其短暂的犹豫,对郭嘉而言也不啻晴空惊雷。
“不,不是因为这个。”
顾至凝着眉,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山雉,
“我只是在想……烤鸡,需要拔毛吗?”
“……”郭嘉动了动鼻翼,嗅到了一股致死量的毒气。
他不由大惊失色,一把抢过顾至手中的木棍,
“直到开始烤了你才考虑这个问题?求你放过这只山雉。”
顾至难得的没有回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郭嘉,似乎等着他处理这只山雉。
郭嘉咳了一声:“……我也不会。”
这时,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回头,见到了正捉着水囊,欲往河边取水的荀彧。
郭嘉立即将人喊住:“文若,帮个忙。”
半刻钟后,对着山雉束手无策的又多了一人。
对着这个局面,郭嘉缓缓捂住了眼。
是他忘了,文若再无所不能,终究也是世家子弟,从未处理过血淋淋的猎物。
后方树林再次出现声响,这一次,出现的是夏侯惇。
刚走出来,就同时接收到三道视线的夏侯惇:?
夏侯惇的肩上正扛着一只死羊,在听完郭嘉的解释后,他将肩上的羊丢到一边,取过山雉,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开始除毛。
他持刀的手极稳,下刀的动作极快,很快就将山雉那些被烤焦的毛剃了个干净。
接着就是去内脏,上火烤制。
“此处没有醯、醓等物,只能将就着……后续只要看着火候就行,你们谁会?”
无人回答。
夏侯惇转头,对上的只有三双坦坦荡荡的眼。
“……”
面无表情地捏着木棍,夏侯惇将目光转回篝火,不再说话。
依照他以往的脾性,尤其是顾至在场的情况下,他多少得讥嘲几句。
只是他今日作战太累,刚刚又跟着亲信到林中猎食,实在没有多余的话可讲。
夏侯惇没话可讲,郭嘉却有一箩筐的话要说。
等郭嘉聊天聊地,终于把话题聊到夏侯惇嘴角起的燎泡的时候,夏侯惇终于忍无可忍地起身,将串着山雉的树枝塞到郭嘉手中。
“烤好了,告辞。”
入手的山雉并不能打断郭嘉的闲聊。
“夏侯将军,你好似经常在嘴角起燎泡啊,火气过旺,得多饮水压压火……”
某个瞬间,夏侯惇只觉得这位郭军师比当初在槛车中啃饼的顾至更加烦人。
他加快了脚步,却听到顾至的声音散漫地传来。
“夏侯将军忙了这般久,不留下尝尝山雉的味道?”
“不必了。”夏侯惇终究停下脚步,扬着眉,回头刺了一句,“我不与小儿抢食。”
此时若换了其他人在场,只怕都会被“小儿”这两个字激怒,即使顾忌夏侯惇的身份,敢怒而不敢言,也会变了脸色。
然而让夏侯惇意外的是,他眼前的三个人全都脸色平淡……甚至还有一个人欣喜若狂?
夏侯惇看着欣喜若狂的郭嘉,沉默。
郭嘉笑道:“多谢将军,这么一只山雉瘦瘦小小,三个人都不够分。将军不吃,那真是太好了。”
夏侯惇:?
顾至也道:“将军高义,我等自愧弗如。”
夏侯惇将目光转向最后一人。
荀彧并没有因为夏侯惇的那句话而觉得冒犯,却也没有为了所谓的不失礼,而去干涉顾至二人的言行。
他只是平和地看着夏侯惇,好心提醒:“夏侯将军,别忘了你的羊。”
“……”夏侯惇提着羊走了,带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气。
郭嘉将山雉一分为三,用胡桃楸的叶片包着,递给了两个好友。
他咬了一口山雉,觉得没放盐和酱的烤肉真的难以下咽。
“等一会儿回营了,加一些盐粒试试。”
除了味道过淡,这只山雉皮薄肉嫩,色泽正佳,倒是一只很适合用来入口的好山雉。
他正想对夏侯将军的刮毛技术与火候掌控来一句发自灵魂的赞叹,就见顾至将胡桃楸叶包好,起了身。
“顾郎欲往何处?”
“到附近走走。”
顾至确实只是走走。
他从树林内,走到了营帐附近。
亲属之间,无论关系好坏,都需要执行养育与奉养的职责。
所谓的“奉养”,指的是被养育长大的孩子,需要对监护人进行物质上的付出,提供食物。
顾至在人群中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迈步走近,在对方抬眸前,将那块包着胡桃楸叶的烤肉不由分说地塞到他的手中。
第35章 混乱 “这是今日的束脩,请先生笑纳。……
戏志才正盯着掌心发怔, 冷不防地,眼前忽然出现一坨绿汪汪的不明物,打断了纷乱的思绪。
定睛一看, 那绿色是裹成一团的胡桃楸叶,热气顺着叶子底部传来……里面好似包着吃食。
戏志才缓缓抬眸,对上了熟悉的面容。
“……”
顾至没想到,被如此突兀地塞东西,戏志才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他也不想做无谓的解释。反正东西送到了, 是吃还是丢,全是对方的自由。
顾至毫不犹豫地转身,准备离开。
迈出脚步的那一刻, 他的右手腕被人从身后拽住。
顾至没有多想, 本能地想要挣开, 却发现后方那只手攒得极紧, 第一下竟没能挣脱。
他惊讶地回头,看向身后。
戏志才坐在车架边,垂着首, 瞧不出神情,只能看到发白的唇抿成一线, 下颌绷得极紧。
“……抱歉。”
顾至沉默。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忽然道歉。
可这不妨碍他随意理解, 任意发挥。
抱歉=婉拒=不想要这只鸡。
顾至于是伸出空闲的左手, 去取戏志才怀中的胡桃楸叶。
“知道了,还来吧。”
他抓住大叶包的一角,用力一扯, 没扯动。
“……”
“……”
戏志才无奈抬头:“我说的‘抱歉’,不是这个意思。”
顾至看着他的眼,耐心等待。
“我姓戏, 名焕,字志才。”
戏志才缓缓说着这段旁人早就知道的讯息。
起初,顾至只是不明所以地听着,片刻,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紧紧盯着戏志才的眼。
那双眼不再沉抑难辩,留在其间的,只余认真。
“彦,德、才也。”
男子以字解名,以字表德。
“志才”这个字,是“焕”这个名的解读。
而“志才”这两个汉字,又衍生出了“彦”这个单字。
“彦,是我为自己取的假名。我曾化名‘顾彦’,与你兄弟相称。”
戏志才的面色愈加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你我二人,并非真的兄弟。”
顾至怔在原处。
属于原主的记忆片段,与原著小说的剧情相互纠缠,混乱不清。
“可我记忆中并无……”
顾至想要反驳,可反驳的话语刚出口半截,就骤然一停。
“顾彦”这个名字,是从原主记忆的哪一段开始的?
似乎是从……陶谦等人用“顾彦”作威胁,逼“他”策反曹操的士兵,借机杀掉曹操开始的。
……杀掉曹操?
他刚穿来的时候,记忆中有这一段吗?
仿佛被分成两截的镜面横在前方,对面的人与他有着如出一辙的样貌,手中却握着不同颜色的花卉。
微微颤抖的眼睫前方盖下一道阴影,一只手轻轻盖住他的眼,挡住了纷乱的光影。
“不要去想,不要回忆,不要陷入混乱。”
顾至闭着眼将凌乱的疑问赶出大脑,抓住蒙在眼前的手,一把扯下。
“陶谦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名字,戏志才目中掠过寒峭之意:“他设计将我困在夏丘,待我施计脱离后,又借着先前的痕迹,以之为饵,引你出手……”
随着戏志才的讲述,那些无法组合的碎片被排出了先后次序,甚至有更多的陌生画面涌入脑中。
最长的一个画面,有着与梦中一模一样的火光。
他想要看清火光中的场景,分辨大火的来源,却被一只冰凉的手阻断。
现实中,也正有一只冰凉的手正贴着他的头。更远处,手的主人正目露担忧,其中蕴含的关切没有半点作伪。
“……”
顾至忽然不想再问下去。
起初,他把原主残缺的记忆当做了穿越带来的副作用——在以往的穿越经历中,也有类似的经历。
可依照刚才冒出的矛盾想法,与戏志才那不同寻常的态度,顾至终究推翻了这个猜测。
原主的记忆有问题——这个问题与穿越的副作用无关,而与原主本人有关。
原主的记忆与经历似乎有些古怪,来自躯体记忆的异常甚至影响了顾至自己的判断。
这是以往穿越时从未出现过的异常。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得到的是错误的信息,他也分辨不出。
顾至罕见地生出一分烦躁。
“我明白了,多谢告知。”他挣开那双手,没有去看戏志才的神情,匆匆离开。
身后并未传来挽留之语,甚至没有任何声响。
等顾至恢复冷静,他已一个人来到树林的深处。
前方传来畅意的交谈,不时有大笑传来,竟有些刺耳。
顾至往噪音传来的方向一瞥,看到了曹操与典韦的身影。
他正准备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躲在石头后面的阿猊悄悄探出一个脑洞,与顾至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阿猊:……
顾至难得地在一个小孩的眼中看到了“天崩地裂”这四个字。
不管阿猊是什么表情,他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从石头后面走出,朝顾至行了一礼。
顾至一眼瞥到阿猊手上捏着的木制短刀,正是曹昂送的那把。
对于成人而言,这柄短刀只比匕首长了二三寸,但对于七岁幼童来说,这把短刀的长度就如同等比例缩小的佩剑,握在手中并不会显得笨拙,也不会过于轻盈,显然是曹昂根据阿猊的身形用心准备的。
“你在这练‘剑’?”顾至将目光从这柄玩具刀上收回,如此问道。
面上老实,心中腹诽撇嘴的阿猊,在听到这句询问时不由愣住。
旁人看到他携带、舞弄木刀,只会以为他在玩耍,每个人说的都是“又来玩了”“又在耍了”“又胡闹了”——甚至连他的父兄都这么认为。
从来没有人用“练”这个字来形容……更不会有人准确地询问他是否在“练剑”。
阿猊悄悄抬头,往顾至的方向飞速地打量了两眼,猛然垂下。
“这是‘短刀’,不是‘剑’。”
他带着复杂而难言的心绪,掩去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刻意歪解。
“可是你握它的姿势,是握剑的姿势,并非握刀。”
平静而笃定的话语徐徐传来,如同拂面而过的熏风,让阿猊再次抬头。
“你会使剑?”
“我会。”
阿猊没有见过顾至使剑的模样,可他听过军中的传闻,知道顾至会兵阵,身手极好。
几度挣扎,阿猊忽然收起木刀,迈着短腿跑到顾至身前,行了一个大礼。
“阿猊斗胆——请先生指导一二。”
一揖到底,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顾至的回应,阿猊略作思索,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敬奉上:
“这是今日的束脩,请先生笑纳。”
阿猊奉上的是一个粗麻制成的布袋,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放着的是什么。
带着微不足道的好奇,顾至打开布袋一看。
十几颗褐色的梅肉藏匿其间。
“……”
你们曹家是找不出梅干以外的东西了吗?
顾至不理解,且大为震撼。
这一次的沉默更长,阿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抬头,急声解释:
“这并非阿兄藏的那些梅干,而是典将军所赠……”
说到这,阿猊面上微红,现出少许窘迫。
拿旁人转赠的物什当束脩,做人情,到底有些不好,可他拿不出别的。
“这些梅干与我阿兄藏的那些不同,颇为美味,先生尽可一试。”
顾至并不想试。虽然这些果脯的颜色与大公子准备的那些并不相同,色泽上要更鲜艳一些……但有酸梅的阴影在先,他目前并不想食用和梅有关的任何东西。
察觉到无声的拒绝,阿猊不免觉得失落。
但让阿猊没想到的是,顾至只是将布袋重新系好,收入袖囊,便用左手搭着佩剑的剑柄,平和地询问。
“你想学什么?”
阿猊眼眸一亮:“我想学高绝的剑术——”
左手从剑柄滑到剑鞘,顾至带着些许懒怠之色,抬起右手,拔剑出鞘。
剑锋长鸣,如白练凌空,令人目不暇接的剑花划过树丛,三息之后炸出一蓬叶雨。
青锋归鞘,阿猊睁大眼,看着飘落纷飞的叶雨。
一株灌木秃了。但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没有留下任何一道剑痕。
阿猊三两步跑过去,摸着那秃头树的枝丫。
确实没有利器留下的痕迹,也没有残留的绿芽。
此刻,阿猊忘记了曾经对顾至的嘀咕与避之不及,跑回原处,亮闪闪地仰视:
“先生,阿猊想学。”
“二公子莫急,此招非一朝一夕能成,需得练好基本功……”
阿猊认真点头,目露坚毅。
一刻钟后,阿猊头上顶着横置的木剑,在石板上扎着马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当曹操与典韦聊完,走向这边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他将目光转向旁边正倚着树打瞌睡的顾至:“……这是?”
顾至闭着眼,悠悠开口:“二公子在扎马步。”
曹操:“……”
他当然能看出阿猊是在扎马步,可这好端端地,这孩子扎马步做什么?
曹操再度询问,可这一次,顾至就像彻底睡着了一般,不再回应。
……
兖州,东郡。
被硬塞上太守位置的王肱悄悄背着包裹,跟在门客的身后,蹑手蹑脚地离开府衙。
他已用太守的名义,给自己开了“通行证”,只需抵达今夜守卫最弱的东城门,就可畅通无阻地出城。
从明日起,他再也无需提心吊胆,再也不用因为担心东城摇摇欲坠,被黑山贼攻破而寝食难安。
只要他能抵达袁绍帐下,就能被袁绍奉为座上宾,到那时……
正遐想着,即将进入窄巷的王肱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幽暗的询问,带着几丝森然。
“使君要去何处?”
王肱后背一僵,硬邦邦地回头。
东郡人陈宫正在他的身后,神情昏昧不明。
陈宫只是东郡府衙一个小小的书掾,俸禄微薄,可不知为何,王肱瞧见他总觉得心中发憷。
“公台为何深夜不睡……”
“为何深夜不睡?”陈宫逐字逐句地反问,“这句话——难道不应由我询问使君?”
第36章 棋枰 荀彧松开微蹙的眉峰,抬头凝望。……
一听到这话, 本就有几分心虚的王肱不免慌了神。
他当即板起脸,对着陈宫冷喝:“本府出城,自有要事。你一个小小的书掾, 不安分守命,干好手中的差事,竟还管起了郡官?”
浓黑的夜色掩饰了一切污浊,也盖住了陈宫面上一闪而逝的嘲讽:
“小小书掾,亦是天子之臣。而今——东郡内忧外患, 死中求生,郡太守却想独自携着包裹,逃之夭夭, 置僚属、百姓于不顾。”
陈宫上前一步, 凌厉的神色惊得王肱一抖, 怀中裹着金器的行囊险些被丢掷于地。
“敢问太守, 职分何在?气节何在?”
弃城而逃的心思被当面戳破,王肱脸色铁青,哆哆嗦嗦地抬手:
“你有气节?你有职分?这‘东郡太守’——让给你当便是。”
大约是从未听过如此可气可笑之事, 正强忍着勃然怒意的陈宫,不可抑制地仰首大笑。
王肱却好似见到了疯子, 悄悄往门客的身后躲。
那门客不好再装聋作哑, 上前一步:“陈书掾误会了, 使君出城,乃是为了巡视城防……”
陈宫停止笑,眼中带着丝丝血红, 一瞬不瞬地盯着王肱。
就在这时,三声更鼓响起,一人揣着袖, 吱呀一声,打开了府衙对面的大门。
“陈书掾,现下正是宵禁的时刻,莫要在外停留。”
身形壮硕,留着齐整胡髯的男子如此说道,至始至终没有看王肱一眼。
陈宫认出这是东郡人程立。
程立不曾出仕,但在黄巾之乱的那些年立下了守城的大功,备受乡人的尊崇。他曾多次受兖州牧征辟,始终推却不就,留在东郡潜心读书。
“太守弃城而走,东郡即将沦为流寇的猎场,仲德此时与我谈宵禁,岂不可笑?”陈宫冷笑不止,看向程立的眼神尽是不善。
陈宫自认与程立并无交情,与对方唯一的一次交谈,还是程立要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程昱”,户曹掾带着他来更替资料的时候。
在这种情况下,程立——程昱忽然出现,拿宵禁说事,让他进屋,不就是在袒护王肱,助纣为虐?
程昱仿佛并未感受到陈宫的怒火,一把抓住陈宫,将他往里拽。
陈宫大惊大怒,失色冷喝:“程仲德,你疯了不成?”
程昱借着体型之便,单手提着陈宫,抽出门后挂着的门栓,一把敲在陈宫的后颈。
他扶着被打晕的陈宫,转头看向目瞪口呆、不敢动弹的王肱:
“王太守,尽快出城。若迟了,那就走不了了。”
王肱连连点头,转身就走。没走两步,他又停下,回过身,迟疑地问:“为何帮我?”
程昱道:“我之所为,并非为了太守,而是为了东郡。”
王肱无法理解。他瞧着程昱那张缺乏表情波动的脸,又瞄了眼程昱手中那条又长又粗的门闩,不敢再问。
等王肱与他的门客离开,程昱关上门,插好闩,扛着陈宫往屋里走。
任城人吕虔坐在屋里,见程昱行事如此“粗直”,不由扶额。
“待明日陈公台醒来,怕是要发大火,烧掉你这间院子。”
程昱随手将陈宫往旁边一搁,无动于衷地饮酒:
“随他去。”
吕虔叹息:“上任太守死了,这任太守逃了,只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这叫什么事。”
“不破不立。”
程昱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酒,好似风雨欲来、即将城破人亡的紧迫并不存在,
“何况,王肱心不在此,就算硬押着他又有何用?他并无守城之能。”
吕虔的心思全然不在酒水上,他捏着酒杯,踌躇道:
“要不,你来当这东郡……”
一直冷静多谋的程昱忽然呛了口酒水:
“莫要胡言。”
他瞥了眼陈宫,确认对方正晕着,这才继续道,
“四海之内,有谋才的能人数不胜数。可要说到霸主之相,如凤毛麟角——”
吕虔惊得几乎掉色:
“慎言!”
后汉衰微,却终究与周朝不同。
程昱此言,大不敬尔!
对于吕虔的警告,程昱并没有放在心上,自顾自地说道,
“前些时日,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告知我——曹操曹孟德对东郡有意,让我行个方便。”
吕虔难藏惊讶之色:“曹孟德?”
“正是。”
吕虔皱眉:“此信透着古怪,是何人所写?”
“不管何人所写,有何目的,只要消息是真的,总归对我们有利。”
程昱毅然道,
“曹操,一世之雄也。若能择其为主,可救乱除暴,守一方之地。”
……
几日后。
新乡县西侧,林中。
葛玄抱着药篓进入营帐,随手从篓中取出一片竹叶,递给戏志才。
戏志才伸手接过,盯着翠绿的叶片,想起前几日包裹在胡桃楸叶内的烤鸡。
他略有几分晃神,翻过竹叶,在背面脉络处瞧见了一行微不可查的蝇头小字。
——信达,程昱知。
戏志才拈着竹叶的一段,递到油灯前。
火舌艰难地蚕食着叶片,许久才将绿叶烧成灰。
他收回手,将略微刺痛的食指、中指挨近耳垂,搓散热烫的温度。
“你真的与明远说开了?”
葛玄埋首整理着草药,忽然冷不丁地询问,
“你若真的坦诚相告,他这几日怎么没来寻你,反而与荀文若、郭奉孝处在一起?”
戏志才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是压着声道:
“……曹操即将出兵,驰援东郡。这些日子不要再与外头传讯,以免被曹军发现异常。”
葛玄停下整理的手,瞪着眼,从口中发着气音: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如今我们确认了明远的安危,莫非,还要按照原定的计划……?”
“阿漻既然无事,自然不能让曹操失了东郡,遂了陶谦的意。”
戏志才如此道。
从“假意助曹操拿下东郡,利用陈宫置其于死地”到“真正地让曹操成为东郡太守”,只需要更改一个步骤。
“明日,我会向曹操提议——让他写一封信送到东武阳,向王肱示警。”
“王肱?他不是已经弃城而逃了吗?”
葛玄不解其意,却见戏志才哑然而笑:
“王肱弃城而逃,曹操如何得知?”
琢磨了几回,葛玄终于品到味。
以陈宫的脾气,如果他知道王肱逃跑,东郡被破有曹操的算计在内,知道真相的陈宫一定会怒而背叛,成为反刺曹操的那一把刀。
为了打消陈宫的怀疑,将戏做全,适当的表演是有必要的。
“原来如此。毕竟曹操援救东郡的时机太过巧合,陈宫虽然见事迟,却也是个聪明人,迟早会想到这一点。”
反之,如果曹操提前做好准备,将自身的可疑降到最低,那么,陈宫的怀疑,终究只能是怀疑,难以得到验证。
“这是在帮曹操未雨绸缪?”葛玄抓了一条肉桂,打趣道,“不落井下石倒也罢了,你真的要为曹操尽心尽力?”
“……”
戏志才收回仍有些刺痛的指尖,指节摁在眉心,缓缓阖目,
“谋夺东郡的计策,是阿漻所出。”
他对效忠曹操这件事并无兴趣。但他绝不能让自己刻意留下的隐患,成为顾至未来的隐忧。
一丝一毫都不能。
……
河边,阿猊仍生无可恋地扎着马步。
自那天在曹操面前“过了明路”,他每天都要跟顾至练半个小时的功。
虽说是练功,可阿猊这几天练的就是马步,没有别的。不仅腿要受害,他的头上还要顶着小木剑,避免小木剑掉下来。
此等险恶的练功,不仅让阿猊梦中都是扎马步、顶木剑的阴影,还引来了郭嘉、夏侯霸等人的围观。
“啧啧,非人哉,非人哉。”郭嘉蹲在大石头上,一边啃着野果,一边欣赏着阿猊汗如雨下的模样。
阿猊:“……”
如果眼睛可以劈人,此人已被他劈倒了无数次。
夏侯霸抄着手,靠着树,一时不知道该怜悯谁。
顾至靠着山壁,翻看着从荀彧那借来的书。
不得不说,荀彧的藏书确实比曹操的有趣,大多是子、集,读起来颇有意趣。
只可惜,出门在外,荀彧也不可能将自家的书全部带出来。放在行囊中的书简,他只带了一小箧,顾至只花了几天就看完了。
今天被他拿在手头的这卷,是最后一本。
顾至看完书,将阿猊哀怨的目光摒在脑后,拿着书简去找荀彧。
书僮炳烛见到他,道了声好,为他拉开帐帘:
“顾郎,请。家主说了,您来了直接入内,无需通禀。”
顾至走进营帐,一眼就瞧见了自己要找的那人。
荀彧侧对着门帘而坐,面前摆着棋枰,正手执白子,对着棋盘上的战局苦思。
白玉制成的棋子温润通透,几乎要与同色调的指节融为一体。
他想得太过投入,一时之间,竟未能察觉门前有客人到来。
顾至拿着竹简走近,一眼看到棋盘上的激烈厮杀。
此时,黑白两方正陷入“天下劫”,即将拼夺一决胜负的关键。
白棋中盘被封锁,陷入被动与不利。
当局者迷。
顾至伸手,从藤草编制的棋笥中取出一枚白子,压在角部。
白棋转危为安。
荀彧松开微蹙的眉峰,抬头凝望。
“你来了。”
顾至递出竹简,被荀彧接过,转手递来一只水囊。
“来一局?”
顾至点头,接过水囊,坐在棋枰的另一面。
棋盘复原如初,顾至正欲抓棋猜子,被荀彧按住手背。
过于温暖的指节,在手背上留下炙烫的热意。
“不急,先趁热喝了。”
荀彧看了眼被顾至放在一旁的水囊,转回目光,
“……暖暖手。”
顾至的手很凉,凉得不似一个武艺超绝、身强力壮的少年人。
“得罪了。”
荀彧低声说着,稍稍用力,翻过顾至的手,指节搭在他的腕骨旁,似要把脉。
顾至抽回手。
“……抱歉。”荀彧垂眸,压住眸中转瞬即逝的诧然。
虽然只摸到了一瞬间,但那个脉象……
“我还未向文若道谢,文若何须与我致歉。”
为了缓解刚才的僵滞,顾至打开水囊,猛饮了几口。
一股怪味涌上舌尖,顾至的表情微微一扭,捂住唇。
露在手掌外头的眼瞳错愕地望着荀彧,却见荀彧神色自若,甚至眼中还有几分笑意:
“良药苦口。”
“……可这是酸的。”
“良药苦口……也酸口。”
“?”
在近乎控诉的注视中,荀彧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只要水囊中的药汁剩下一口,棋局就不会开始。
“……这是葛玄提供的药方?”
荀彧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已经给了答案。
果然是葛玄。
顾至暗暗磨牙,面无表情地将水囊中的药汁一饮而尽。
正心烦口涩之时,棋盘上方忽然小心翼翼地推过来一只布囊。
“……里面莫非是大公子的酸梅?”
荀彧往回收的手微顿:“自然不是。”
第37章 入主东郡 “逆道乱常之人,明公不必介……
顾至打开布囊, 看到十几颗朱红的贯枣。
“贯枣健脾益谷,补中安神,入口爽脆而清甜……”
荀彧温声解释, 为这些枣子“正名”,
“我昨日在山间偶然得见,已食过一颗,确实清甜。”
带着几分怀疑,顾至将一颗放在口中。山果鲜脆可口, 意外地好吃。
他只吃了一颗,将剩下的布囊推了回去。
荀彧并没有接,再次将布囊推到顾至面前。
他抓了一把白子:“阳数?阴数?”
这是围棋中的猜先。顾至随意猜了一个“阳”, 正巧猜中, 执棋先下。
顾至与荀彧对弈了半日, 等到天色尽黑, 他才掩着哈欠,回到自己的营帐。
入睡前,一个浅浅的念头划过。
好像忘记了点什么。
算了, 不重要。
同一时刻,阿猊咬牙切齿地躺在榻上, 恶狠狠地盯着榻边的木剑。
他已练了十天的马步, 到底何时能学剑招?
……
翌日, 曹操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戏志才的提议,亲笔写了一封言辞恳切、急如火燎的信,让人送去东郡, 给那早早跑路,指不定已经在袁绍帐下喝上美酒的“东郡太守”王肱。
曹操如今驻扎在新乡县的郊外,离东郡不远, 这封信没过两日就被送到东郡的治所——东武阳县的府衙之中。
信送到的时候,府衙内一片死寂。
郡治的官员们一个个脸色蜡黄,脸上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安心休息过。
自从黑山贼作乱,东郡就没一天是消停的。
先是东边的两座县城被黑山贼攻破,剩下的城池岌岌可危;继而,上一任太守桥瑁因为私人恩怨,被兖州牧刘岱杀死,亲近桥瑁的属官死了二三十个;接着,新继任的太守王肱又连夜跑了,留下他们一群人对着空气瞪眼。
要不是乱世已至,去哪都一样,他们也想弃城逃亡,不再管这个烂摊子。
“曹孟德?与前太守一同讨伐董卓的那位——奋武将军?”
门下掾想了半天,才想起曹操在盟军中的任职,语气颇为惊疑。
“太守亲启……嗐,太守都跑没影了,还让谁来亲启。”五官掾半讽道,全然没有查看信匣的打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使对信匣中的内容有着微弱的好奇,却也没有一人领这个头,冒行太守之事,窥探这封密信。
就在这个时候,书掾陈宫姗姗来迟。
陈宫的眼睛上同样挂着两个团,乍一看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但某些细心的官员,在他刚进来的时候就察觉了异常。
——陈宫眼眶上的青黑,不像熬夜熬出来的,倒像是被人打的。
那几个官员对视一眼,各自别开了目光,只当自己没发现。
大约是心中有事,陈宫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弄眼挤眉,踩着虚浮的脚步,在墙角入座。
来晚了的他,直到听完主簿的解释,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宫一语不发地起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一把提起信匣,掰开顶盖。
破碎的泥封与木函沉闷落地,好似撞在所有人的心上。
陈宫一目十行地看完信,抬起青黑的眼眶,环视众人。
“黑山贼有异动,曹孟德写信示警。”
众皆哗然。
“黑山贼又来了?”
“黑山贼的动静,曹孟德是怎么知道的?”
……
陈宫等惊诧的呼声减弱,将手中的信交给众人传阅,声如洪钟:
“曹孟德在河内郡驻兵,与黑山贼交过手,得知了他们的狡计——”
他就此打住,直到所有人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才继续开口,
“诸位,东郡乱作一团……何不奉曹操为太守,抵御黑山贼的侵扰?”
众位官员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群臣的密谈僵持了三天,直到三天后,白马县失守,他们才慌乱无措地同意了陈宫的提议,请陈宫写一封书信,让群臣联合署名,请曹操入主东郡。
曹操接到陈宫的来信,恨不得立刻笑纳,即刻飞到东郡去。
只是他记得戏志才的提醒,为了不引人怀疑,曹操硬是将两天的行军之路,磨到了十天。
当曹操引军进入东郡,陈宫等人已在东武阳的府衙等候多时。
军队被安排到了别处,曹操先带着部将、谋臣去见这些东郡的肱骨。
包括陈宫在内的郡守属官在府衙前院聚集,按照官职高低,整齐地排成三行,粗粗一看至少五六十人。
程昱与吕虔不是属官,没有与这些人一起,而是单独站在一旁的屋檐下,仿佛只是路过。
前任东郡太守的亲信被兖州牧刘岱杀了大半,像别驾、主簿功曹这种重要的郡守属官,都是王肱上位后,临时从那些俸禄二三百石的小官里选上来的,一个个都是赶鸭子上架,心里没底。
当他们知道陈宫曾经见过曹操,与曹操“有旧”,便顾不上什么大官、小官,上司、下属,拉了陈宫做领头人,替他们说项。
因此,当曹操走进郡守的府衙,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最前方的陈宫……一个顶着熊猫眼,宛若男鬼的限定版陈宫。
曹操大吃一惊,向前疾走了数步。
“公台,你怎么……”
陈宫睁着青肿的眼,刻意忽略了曹操的询问,向他介绍在场的属官。
“曹将军,这位是太守别驾,这位是议曹……”
见陈宫不愿多提,曹操便也只能抛开寒暄,向几位官员颔首见礼。
只有站在曹操身后的顾至、荀彧等人,注意到曹操询问时,陈宫曾微不可查地往檐下投了一瞥。
郭嘉凑到顾至与荀彧的中间,小声询问:“那两位是何人?”
荀彧微不可见地摇头,示意自己不曾见过。
顾至闻言,往檐下扫了两眼,不感兴趣地挪开目光。
可就在他挪开目光的前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咳,紧接其后的是一句状若不经意的解释:
“程昱,东郡东阿人。另一个是吕虔,任城人。”
郭嘉没想到戏志才竟然知道这两人是谁,正欲再问,又想起了什么,目光在他与顾至之间游移。
顾至没有在意郭嘉的注目,戏志才也对此视而不见,低声道:
“上个月,我在东郡寻人,不慎病倒……在寻人的那几日,恰巧与程昱、吕虔有一面之缘。”
气氛略有一些迟滞,荀彧转圜道:“陈公台目眶上的青黛色……似是淤血。”
葛玄跟着接口:“当时他朝程昱、吕虔的所在瞥了一眼——所以是这两人打的?”
“必然是这两人打的。”郭嘉带上了兴致勃勃的笑,“至于是不是故意的,那就不一定了。”
因为葛玄与郭嘉两人说得太大声,而把后面两句话听得一清二楚的程昱:“……”
吕虔默然无语,压着嗓,与程昱耳语:“这两个是曹将军的谋士?好生无礼。”
程昱并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他们并没有说错,陈公台眼上的伤,确实与我有关。”
“这又怪不得你。”吕虔长叹了口气,为他鸣不平。
王肱逃跑的那一晚,陈宫被程昱打晕。等陈宫醒来,刚睁眼的那一刻,他就要与程昱拼命。
程昱身长八尺三寸,体格健硕。山一般的身躯不是白长的,面对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陈宫,他最初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捶。
直到陈宫震怒不止,说要去把王肱找回来,决定阻拦陈宫的程昱才提着拳头上去,咣咣给了两拳,把陈宫打成食铁兽,也给打清醒了。
“可否冷静下来与我谈谈?”
陈宫怒……陈宫不得不冷静。
谈话的最后,陈宫终于接受了“即使硬让王肱留下,他也是害群之马,甚至有可能为敌军行方便”的事实。
陈宫没再记恨程昱。只是程昱体型威猛,不小心用多了力,导致陈宫眼上的乌青持续了十几天,迟迟没有退散的迹象。
不多久,曹操初步认识了郡治内的属官。因时局特殊,东郡尚有许多事亟待处理,曹操只是与众人简单地客套了两句,便让官员们各归其位,继续操持郡治内的要事。
见曹操没有给下马威,也不曾撤掉他们的官职,众位属官心下稍安,各自说了一些好话,温吞离去。
陈宫跟在曹操身后,走到顾至等人的所在,与曹操的从兄弟、谋士团打了个照面。
又是一番简单的介绍。
顾至藏在人群中间,本想当个微不足道的透明人,哪知,陈宫的目光掠过近侧的时候,又在他的身上多停留了瞬息。
这一停留,不免让顾至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事。那个时候,他坐着槛车抵达温县,正巧撞见了刚与曹操结束谈话的陈宫。
当时,陈宫的反应只是蹙眉,很快便移开了目光。但在离开之前,他像是为了确认什么,又往顾至的所在瞥了一眼。
顾至先前并未多作在意,今日陈宫重复了同样的事,又在他正面朝向的方位投来视线,这一次,顾至总算知道他在看什么。
陈宫看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挂在颈前,隐约露出一个角的天禄玉坠。
顾至若有所思地垂眸,不远处,曹操已介绍完夏侯兄弟、曹仁、荀彧,即将为陈宫引见郭嘉与戏志才。
曹操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陈宫发出一声轻笑。
“这位我认识,颍川戏焕,逆道乱常之人,明公不必介绍了。”
曹操笑容微顿,无数形色各异的目光悄悄落在戏志才身上。
戏志才神色自若,毫无惊怒之色,也不见任何窘迫之感:“世叔说笑了。”
陈宫没有搭话,将目光转向郭嘉。
曹操正要继续介绍,将刚才那尴尬的气氛略过。
却听郭嘉主动开口,介绍着自己:“这位你不认识——颍川郭嘉,又一个逆道乱常之人。”
陈宫:“……?”
第38章 护短 “打得还怪匀称的。”
一听到郭嘉这句话, 曹操就知道今天这事是圆不过去了。
但他并没有阻止郭嘉,更没有任何责怪之意。
先惹事的是陈宫,并非郭嘉。
不管陈宫与戏志才有什么恩怨, 都不该在这时候挑起事端。刚才陈宫的那句话,不仅拂了戏志才的脸面,更是当众拂了他曹操的脸面。
“孟德将军,你这门客——”
见陈宫似要发作,曹操朗声一笑, 拍了拍陈宫的肩,险些将几夜没睡好的陈宫拍了个仰倒。
“奉孝年少气盛,与公台开了个玩笑。往日里我也惯着他——毕竟是能当世叔的人了, 总不好跟孩子过不去。”
曹操表面上只说自己纵容郭嘉, 并没有要求陈宫如何。这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让陈宫的怒火哽在喉口, 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与曹操年纪相仿,甚至比曹操大了几个月。曹操说自己年纪大了一轮,不跟年轻人计较, 他还能怎么样?
真在曹操面前,跟这个二十岁出头、能当他儿子的毛头小子争长论短?
陈宫撇开目光, 到底给了曹操一些颜面, 没有继续追究。
然而, 他想放过眼前这个“无礼”的小子,却有人不肯放过他。
“奉孝此言差矣。”顾至转向郭嘉,神色肃重, 眉目间尽是不认同的意味。
陈宫讶异地看向顾至,似乎怎么也没料到,这个时候出面替自己说话的竟会是这人。
郭嘉倒是收起了呛人的姿态, 反而十分客气友好——甚至可以说是期待地朝向顾至:
“愿闻其详。”
“陈书掾双眼已被人打得失明,瞧不出好歹,你怎么知道他‘不认识’?”
顾至说得极为认真,要不是陈宫知道自己没瞎,差点就信了。
“你——”
陈宫变了脸色,胸膛起伏。
亏他还以为此人行事刚正,与旁人不同,没想到都是一丘之貉!
戏志才皱眉,正要出声,荀彧已上前一步,挡在顾至身前:
“公台倦乏辛劳,可要回去休息一番?”
听闻此言,陈宫的怒意稍有缓和,却不料郭嘉再次开口,笑意昂扬。
“顾郎方才不过是开了个玩笑,”
郭嘉有样学样,套公式套得飞快,几乎将曹操先前的话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他今年还未加冠,年少气盛,陈书掾都儿孙满堂了,应当不会与他计较吧?”
曹操:“……”
他只是想稍稍压一压陈宫的脊骨,消一消陈宫的气焰。
而顾至、郭嘉两个,是真的在把陈宫往死里气啊。
陈宫冷笑,看向曹操的目光多了一分讥诮:“明公麾下,倒一个赛一个的‘年少气盛’。”
战火蔓延,曹操帮哪头都不合适,决定和稀泥,给陈宫一个台阶下:
“正是如此,我往日亦是头疼得很——黑山贼屡次来犯,郡治内的城防可设置妥当了?公台可否带我去瞧一瞧?”
说起正事,陈宫身上的尖锐一扫而空,将方才的不愉快如数抛到了脑后:
“明公请。”
两人先后往门外走,途经檐下,与程昱、吕虔迎面相对。
程昱与吕虔身形伟岸,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曹操早就注意到了这两人的存在,只是忙于他事,一直没找到恰当的时机询问。
现在迎面遇上了,正巧给了个由头,还能趁机转移陈宫的注意,让陈宫忘记刚才的不快。
曹操晃了晃心中的算盘,故作惊讶地询问:“公台,不知这二位是?”
本以为陈宫会恢复往日的平和,积极地为他引见。
哪知,在听到他的询问后,陈宫的脸色变得奇差无比,竟比面对顾至、郭嘉二人的时候还差。
曹操阔朗的笑挂不住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神采英拔的男子,竟然也与陈宫发生过不快。
程昱瞧见了陈宫的臭脸,不以为意。他低头凝视着曹操,矮下背,郑重行了一礼。
“东郡人程昱,见过明公。”
一句明公,一切尽在不言中。
“阁下便是智退黄巾、保全东阿的程仲德?”
曹操喜不自禁,也不去管陈宫的脸色了,当即抬起手,亲厚地搭在程昱的肩膀上,
“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被曹操搭着肩,程昱不好起身,弓着背,向他介绍身旁的好友:
“这是吕虔,吕子恪,乃百金之士,智勇双全。”
吕虔也很会来事,当即笑着接了一句:
“仲德如此抬举,若以后我不胜其任,让主公对我失了望,那可如何是好?”
又一句“主公”,不着痕迹地表明了立场。
三人其乐融融,唯有陈宫神色不佳,站在一侧。
在后方旁观的顾至忽然就想到了一句歌词——
“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看着他们有多甜蜜[1]。”
郭嘉啧啧同情:“陈公台,何至于此。”
陈宫也想知道答案。
他对程昱看不过眼,倒不是记恨程昱打了他一棒,给了他两拳,而是对程昱此人的立场与行事作风深感厌恶。
只看那一日程昱阻拦他的方式,就能从中窥探出几分不近人情、不择手段的苗头。
与那戏志才一样……罔顾纲常,无所不用。
如此刚戾之人,为什么会与他一样,主动奉曹操为主?甚至愿意矮下身段,状若不经意地迎合曹操?
陈宫想不通。
程昱并不知道陈宫给自己的定义,也不知道在陈宫的认知中——他本应该将自己砂锅大的拳头印在曹操的俩眼眶内,而不应该弯着背,向曹操展示忠诚。
程昱看似刚戾,却很会通时达变。
他知道曹操对陈宫的重视,此刻,见陈宫表情不对,程昱当即来了个“直言不讳”,看似冒失,实则精明地将自己与陈宫的恩怨点出。
“在下惭愧,先前因心中焦急,手上没个轻重,伤了公台。待击退黑山贼后,昱必登门拜访,负荆请罪。”
……原来陈宫眼底那两团黑是你打的?
不止曹操投以瞩目,后方的顾至、郭嘉等人亦把目光聚集在程昱身上。
郭嘉嘀咕了一句:“打得还怪匀称的。”
陈宫哪能看不出程昱的用意,当即冷笑:
“不必。”
他转向曹操,行了一个士礼,
“城防诸事,程仲德亦有参与,便由他牵头,引明公前去一看。宫偶然不适,欲回府修养半日,还请主公见谅。”
曹操没有怪罪,扶着陈宫起身:
“公台这几日劳累过重,还请保重身子。”
若仔细看,陈宫眼眶的淤青还混着黑眼圈的青黑,确实是许久不曾休息好,过于操劳的模样。
陈宫疲累是真,借口离去也是真。
此时接收到曹操毫不作伪的关切,倒让陈宫暗藏怨念与不满的心彻底平复,多了几分愧怍。
“多谢明公……待明日,我再与明公细说城中诸事。”
陈宫再次道了罪,转身离开。
曹操确实没有将陈宫的小脾气放在心上。
陈宫重义轻利,刚正不阿,虽然意气用事了一些,却也极容易用真诚打动,要想彻底收用,并不算太难。
后方的荀彧却不如曹操这般乐观,他望着陈宫远去的背影,心生隐忧。
陈宫正直而不自制,性子执拗,与主公非同一类人。
若有一日,他窥见了主公的脾性……怕是会怒发冲冠,在冲动的驱使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
陈宫怒气冲冲地回了家,踏进院落的一瞬间,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几近天旋地转。
旁边立即有一双手伸了过来,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家主,是否身子不适?我先扶您进屋,再去请医匠……”
“不必。”陈宫站直身子,缓了片刻,眼前的黑影褪去,重新耳清目明,
“只是近日过于疲乏,又气血上涌,这才目眩了片刻,不妨事。”
扶着陈宫的仆从长了一双偏小的犬目,鼻头硕大。
听了陈宫的话,他面露庆幸,眼珠却不经意地一转,带着几分盘算。
“家主今日不是去见了奋威将军……”
说起曹操,陈宫无声喟叹,百感交集:
“曹孟德此等雄杰,竟来者不拒,连那样的人都收用……”
大约是心情不佳,想找个人倾诉,陈宫便将今日的事大致提了一提。
一听到曹操的班子队伍中竟然还站着一个顾至,那仆从垂下头,状若不经意地询问:
“顾至?就是上回家主提过——颈间挂着黄色丝绦,丝绦上缀着的天禄玉坠十分眼熟的那位?”
“就是他。”
陈宫想起顾至,心情又差了几分,
“怪不得如此眼熟,总想着在哪见过——那玉坠,是戏焕儿时之物。因他幼年体弱多病、多灾多难,徐氏特意寻仙问道,求了一辟邪、护身之玉,正是此物。”
陈宫自然不信什么仙、鬼之论。
那块玉坠非常普通,成色寻常,不值几个钱,只有玉坠的雕工非同一般,让人见之难忘。
只因那惊人的雕刻技术,陈宫才多关注了一些,才记了这么多年。
“怪了,戏焕的玉,怎么会在那个顾至的身上?”
仆从一边扶着陈宫进屋,一边恭顺地低着头:
“那顾至先前也来过东郡,在驿舍中住过几日。听人说,那玉坠是他兄长所赠,兴许赶了个巧,与家主见过的相似……”
“绝无可能。”陈宫断然否决,“那玉仅此一个……”
倏然,陈宫话语一停,看向侍从。
“顾至那兄长——他叫什么名字?”
侍从蹙着眉,艰难回忆:“好似……好似叫‘彦’,顾彦。”
彦?
陈宫的嘴角带上了一分讥意。
彦,才德也,与“志才”相对。
“装神弄鬼,花样百出,确实是他的作派。”
就不知道曹操……对此了解多少。
第39章 暗流 “主公莫非不知?顾郎已睡了半个……
侍从面色几变, 小心翼翼地问:
“那顾彦……就是戏焕?”
陈宫眼眶发肿,取了条葛巾敷眼,没留意侍从眼中的震惊。
“八九不离十。戏焕从小佩着玉坠, 鲜少离身,岂会轻易送予旁人?难怪……那姓顾的小子对我出言不逊,原来戏焕竟是他的兄长。”
在得知顾至与戏焕的关联后,陈宫对他的恼怒反而减轻了许多。
懂得维护至亲的人,就算再无礼, 也情有可原。
至于他一个姓顾的为什么会和戏焕成为兄弟……陈宫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侍从压下眉眼间的惊意,小声问:
“家主, 我们要不要将这件事汇报给曹将军?”
陈宫古怪地睨了侍从一眼:“意义何在?”
侍从心中一突, 不敢表现出任何异状, 任由陈宫审视。
他怕陈宫看出什么, 却又不能在这时候闭口露怯,硬着头皮回答:
“那戏焕用假名潜伏在曹将军身边,怕是另有图谋……”
在他人帐下投效, 却悄悄遮掩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种藏头露尾的行径,不管怎么想都极其可疑。
仆从原以为陈宫会认同他的话,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 陈宫不仅没有认同, 反而疑色更浓:
“谁说他用假名潜伏在曹操身边了?”
这句话如同当头一棒,敲得侍从眼冒金星。
“他原本就叫戏焕,曹操也知道他叫戏焕, 何来‘潜伏’之说?”
陈宫淡淡地说道,拨开侍从的手,
“你为何会这么想?”
侍从抓紧了微颤的手:“听闻此人用了假名, 以为他心怀不轨,想当然尔……”
陈宫继续敷眼,盖住了锋锐的目光:“不管他在外头是叫顾彦还是叫戏焕,至少,在曹操那儿,他都交了真名。”
在交了真名的前提下,曹操怎么会去管他以前有没有用过顾彦这个名字?
万一这是个人意趣呢?
陈宫不认为曹操会这么无聊,也不想让自己这么无聊。
侍从极力搜刮着脑中的急智,嗫嚅道:
“可是他与顾至关系匪浅……”
“那又如何?”
陈宫放下葛巾,烦躁地挥手,
“你出去吧。”
他再看不惯戏焕,也不至于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
他们并无仇怨。
陈宫盯着侍从远去的背影,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天色渐黑,陈宫找来家中门客,在他面前写了两个字:
“去查一查此人。”
门客不明白陈宫为什么要查自家的侍从,却还是领了命:
“是。”
……
入夜,一处昏暗破落的房舍。
“陈宫恐怕已对我生了疑,必须早做打算。”
“我早就在想,曹操收了‘顾彦’的信,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他对顾至如此信任?直到今日,我才想清了前因后果——恐怕戏焕早就与曹操狼狈为奸,曹操知道戏焕就是顾彦,这才识破了那封假信。”
顾氏兄弟都投了曹操,这与主公的计划背道相驰。
“你在这侯着,我去给笮国相写一封信……”
……
东郡太守王肱失踪,东郡被黑山贼连破三城。
在这种情况下,曹操因为“好心”示警,收到了东郡官员的联名求助,于是“情非得已”地被请进东郡,帮助民众抵御黑山贼的侵袭。
兖州牧刘岱知道了这事,除了喊几句“王肱竖子,竟担不起大责”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曹操这个新任的东郡太守。
“东郡之危迫在眉睫,若有曹孟德相助,总能缓上几分。何况曹孟德与袁本初是好友,使君又与袁本初交好,这不是两相便宜的事?”
兖州别驾——王彧开口劝解,但这句安慰并不能让刘岱释怀。
正因为曹操是袁绍的好友,曹操拿下东郡这件事才让他无法接受。
曹操这人可不简单,东郡太守这个位置,困不住他的野心。
刘岱虽然与袁绍交好,但他知道,人心总是偏的。
他与公孙瓒的来往已让袁绍心生不快,如今曹操入场,一旦与他发生龃龉,袁绍极有可能偏帮曹操。
“袁绍身为渤海太守,却不敬长官,觊觎着冀州牧之位。”
刘岱盯着王彧,幽幽道,
“焉知曹操不会效仿?”
这话王彧答不上来。
当上峰对自己的权力患得患失,开始猜疑部下,这时最忌讳的便是听到“劝谏”之语。
但凡说两句公道话,都有可能被当做“心怀鬼胎的同谋”,遭受无妄之灾。
见王彧一语不发,刘岱并不在意。
他不过是发一发牢骚。哪怕忌惮着曹操,在东郡局势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他也不能硬生生地把曹操赶走,去找下一个王肱。
不仅不能赶,还要走一走流程——上个表章,奏请朝廷,让曹操接任东郡太守之位。
曹操一坐上东郡太守的位置,立即撸起袖子打黑山贼,将那些侵占东郡的黑山贼全部赶了回去。
他没有忘记郭嘉的提醒,在百忙之中给老朋友张邈写了封信,感谢与致歉并重,一片至诚。
张邈接到曹操的来信,既因为北方有人守着而松一口气,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找来赵宠:“只是借个粮,曹操怎么就看上典韦了?”
赵宠猜不透张邈的心思,谨慎地开口:“大约是瞧着典壮士膂力过人,起了爱才之心?”
赵宠不明白张邈这是在闹哪出。
既然他不喜欢典韦,不愿意重用典韦,那么,曹操把人相中了,写信讨要,这不是正正好吗?皆大欢喜。
张邈一点也不喜,他听了赵宠的话,脸上的神情多了几分莫测:
“爱才之心?曹孟德爱才,倒是往我的袖子里伸了。”
这话赵宠没法接。
某个瞬间,他竟与相隔数百里的兖州别驾王彧有了共鸣,只想当自己是一坨气体,被顶头上司轻轻放过。
只可惜赵宠并不能改变自己的物质结构,也不懂“又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开路虎[1]”的拧巴心理,他只能保持着沉默,少说少错,权当自己聋了。
张邈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忽然想到自己与袁绍起冲突时,是曹操为自己居中周旋,顿时百感交集。
他又拿出书信,重新阅读了两遍,幽然长叹。
“罢了,就当我欠他一回。”
张邈派人准备了几十车粮草,将典韦打包好,连夜送给曹操。
当典韦第二次来到东郡,曹操正巧击退了第二批前来劫掠的黑山贼,在城外迎接典韦的到来。
连着几个月的对战,曹操胜多负少,不仅解决了东郡的危机,还打响了自己的名头。
郡治各级属官都对此感到庆幸,直夸曹氏与夏侯氏一脉乃千胜将军,区区黑山贼,不足为惧。
曹操听到夸赞之语,便也只是听到了,没有任何喜色。
等把典韦与粮草安置妥当,曹操找来几位谋臣“谈心”。
“黑山贼的统率张燕悍勇善战,率数十万之众,若他铁了心,欲强占东郡……”
听了曹操的担忧,郭嘉劝解道:
“黑山贼人数众多,却不能拧到一处。即使他们强占东郡,也无法固守,只能再次沦为流寇。听闻飞燕将军不仅善战,亦颇有远见,他绝不会耗费大量兵力,强行攻城。”
黑山军的成分太过复杂,太行山才是张燕选定的安身之地。
“黑山贼侵扰东郡,只为粮草。他们不会在此久留,却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袭扰。”
另一侧的荀彧道,
“若要减少黑山贼的妨害,主公须守住东面三城,剿灭残军……”
曹操缓缓颔首,将视线转向其他谋臣。
程昱方才已进过言,此刻正侧着耳,认真聆听地其他人的见解。
陈宫素来“见事迟”,虽然在眼界、才谋上不输他人,但因为脑速有点慢,遇到问题又容易纠结,等他想到要补充的点的时候,其他人早就已经说完了,留给他的只有六个点。
戏志才因为身子不适,今日并未出席。
而最后的那一人……
曹操看向顾至,只见顾至左肘抵着几案,曲起的手背抵着额头,似乎也在认真聆听其他人的主张,还时不时地点一下头。
这反应比预想中的强上太多。
等荀彧说完计略,曹操转向顾至,刻意放缓声线:
“顾郎可有别的主意?”
听到曹操点名,郭嘉优哉游哉的表情一顿,变得格外微妙。
坐在曹操身侧的荀彧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程昱看穿了一切,却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袂,故作不知。
唯有陈宫一无所忌,冷着脸道出真相:
“主公莫非不知?顾郎已睡了半个时辰。”
曹操:“……”
原来那一点一点的头,并不是认同,而是瞌睡时的晃动。
陈宫冷着脸继续问:“可要将顾郎唤醒?”
曹操沉默片刻,收回目光:“……罢了,让他继续睡吧。”
他早该想到,以顾至往日的脾性,硬抓着他来点卯也不会有任何建树。
终究是错付了。
想起邀请入伙之时,顾至曾提出的条件,曹操深深叹息。
——也不知那顾彦究竟身在何处,竟如此难寻。
若非陈宫不知道曹操的心声,他此刻定会摆满了问号。
什么顾彦,不就在你帐中?
然而陈宫并不会读心术。在听到曹操的拒绝后,他像是早有预料,仍然是那一副冷脸,却主动熄了声。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他已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
曹操带来的这些人是成串出没的,责问了其中一人,剩下的几个便会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个个地往上冒,简直烦不胜烦。
今日之事,曹操本人都不在意,他还追究什么?白眉赤眼地给自己找不痛快。
陈宫正这么想着,却见顾至忽然抬起头,睡眼惺忪,脸上带着一小片浅红色的压痕,直勾勾地朝他看来:
“陈书掾,今日可有空,我到你家喝上一杯?”
陈宫:?
第40章 做客 “……你一个病弱之人,为何会有……
带薪睡觉确实是一件很划算的事。
顾至不仅补足了睡眠, 减轻了早起对心灵的摧残,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了原著中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
——在小说中, 陈宫与顾彦背叛的时间挨得很近,几乎就是前后脚。
已知顾彦就是戏志才,戏志才与陈宫是旧识。他们二人背叛曹操的契机,是否存在关联?
想到了就干,顾至当即决定去陈宫家中坐一坐。
他这边刚刚朦胧地睁眼, 就不顾陈宫的死活,提出了既客气又逾越的请求。办事效率之高,堪比穿越之初, 主动让夏侯惇抓捕他的那回。
“顾郎这是睡糊涂了?我与你是何关系, 你竟要到我家喝酒?”
陈宫忍了又忍, 终究没忍住, 直白地讥问道。
“陈书掾误会了,”顾至极有耐心地更正,“我想去书掾家喝一杯水, 并非饮酒。”
陈宫:“……有何区别?”
虽然不知道顾至想做什么,坐在南侧的郭嘉还是毫不犹豫地起哄:
“我们与陈书掾共事多年, 还未到贵府做过客。择日不如撞日, 今日我便与顾郎一同, 到陈书掾家看看风景。”
“……你我共事不过一月之久,哪来的数年?”
反驳了一句,陈宫才惊觉自己被气糊涂了, 这根本不是重点,
“二位莫要多言,陈某诸事繁忙, 招待不了二位。”
他几乎就要直言“你二人心里能不能有点数”,拒绝的态度展露得十分彻底。
顾至见此,没再强求。
等到中午,众人散了会。顾至多套了一件荀彧备好的曲领外袍,在陈宫宅邸的墙边站着,耐心等候。
郭嘉站在另一侧,拽着墙角的野草。
“我们不翻墙进去?”
“奉孝若是翻墙而入,明日我与顾郎只能去官狱中寻你。”
荀彧站在顾至身侧,盯紧郭嘉的一举一动,眼中好似带着告诫。
郭嘉笑道:“文若是怕我带坏了顾郎?以顾郎的身手,何须我攀墙示范?他自个儿就能轻轻松松地跃过去。”
顾至没有理会郭嘉的叨叨,始终看着巷外。
不多久,屋宅的主人姗姗来迟,在道路的尽头冒出一片衣影。
顾至这才回复郭嘉:“能让陈公台请我们进去,为何还要翻墙?”
郭嘉正琢磨着这句话,就见顾至已离开垣墙,大步走向陈宫。
“陈书掾,又见面了。”顾至截住陈宫去路,缓缓道。
陈宫面无表情地盯着顾至,眼角余光扫到另外两个身影,心中厌烦。
他一语不发,绕过拦路的顾至,继续往家门的方向走。
没走出两步,眼前一黑,前面竟又拦了一个身影。
抬头一看,还是顾至。
“陈书掾,又见面了。”
陈宫:“……”
宅子离他不过十丈之遥,陈宫加快脚步,绕道往大门的方向跑去。
没跑两步,前方又出现一堵人墙。
“陈书掾……”
“啊——”陈宫忽然抓紧头上的儒冠,一把薅了下来,
“不就是想来陈某家中坐坐?来,都来,你们三位都进去,直到你们坐到满意为止。”
陈宫的发飙让顾至始料未及。
他仿佛见到了现代因为996加班而抓狂的社畜,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展露着突出的精神面貌。
郭嘉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疯了的陈宫,却见陈宫在发泄完毕后,一下子便恢复了冷静。
陈宫寒着脸,理了理顶上的发髻,将发冠戴了回去。
“三位,请进。”
趁着陈宫推门而入的功夫,郭嘉悄悄靠近顾至:
“高,实在是高。”
顾至:“……”
刺激陈宫并非他的本意,岂料最后竟殊途同归。
“东郡几次变故,陈公台心中攒着太多事。”
荀彧低声道,似解惑,似宽慰,
“方才之事,只是一个引他发泄的契机。积攒的闷气得到宣泄,于他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陈宫确实觉得自己胸口的堵塞感减轻了许多。
等一脚踏入院子,陈宫已彻底恢复冷静。
方才的事略有些失礼、窘迫。顾至等人不说,陈宫更不会主动提及,只当刚才摘冠之事不存在。
他将几人引进屋,让侍从准备酒水。
“家徒四壁,让诸位见笑了。”
“是我三人未递名帖,失礼在先,还望公台莫怪。”
寒暄这个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在了荀彧的身上。
往日郭嘉总喜欢在旁人发火的边缘试探。但有了门前的那一幕,郭嘉没再出言撩拨,安静地喝着酒,以免因为一时口快,被人拿着笤帚赶出去。
顾至则坐在荀彧与郭嘉的中间,听着荀彧与陈宫的寒暄,一语不发。
他来陈宫家并不是想找陈宫唠嗑,只是想探一探线索。
对于郭嘉诱着他喝酒的小动作,顾至一概忽视。
等坐了小半刻钟,他在陈宫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起身。
“可有更衣之处?”
“……”陈宫难以言喻地瞥了他一眼,喊来门外守候的侍从,
“带这位贵客去耳房后头的圊厕。”
顾至借着尿遁,打算到陈宫院子里溜达溜达。
当他看到领路侍从的脸,立刻改了主意。
这个侍从并非先前为他们奉酒的那一位,格外的眼生。
顾至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但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之中竟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熟悉感。
“郎君,请。”
“有劳。”
跟着侍从一路往外,顾至回忆了片刻,总算明白自己为何会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东郡,顿丘城,驿舍。
老徐,简笔画,哈士奇。
眼前这个侍从的五官与神态,竟与老徐的那副画反复重合。
“……”错怪老徐了,他竟是灵魂画手。
拐过耳房,顾至忽然停下脚步。
那侍从低眉顺眼地为他引路,见他停下,不敢吱声,只拘谨地站在一旁,像是在等候吩咐。
顾至忽然道:
“陶谦没有让你为我带话?”
这本是试探、诈唬之语,岂料,在他落下这句话后,侍从的脸色几度变化,精彩纷呈。
“你果然忆起了一切?”
侍从谨慎地后退数步,
“可你为什么没死,笮相国明明说过……”
话说到一半,侍从似乎想起了什么,警惕地盯着顾至:
“你该不会又在装模作样——明明一无所知,却假装想起了一切,来套我的话吧?”
又?
顾至琢磨着这个奇异的字眼。
难道原主也用过类似的诈术。
对于侍从的猜疑,顾至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笃定而缓慢地报出了一个名字:“笮融。”
笮是小姓,在三国中姓笮还被称为国相的就那么一个,想猜不到都难。
下邳国国相,笮融,一个表面上信佛,实则专做恶事,到处敛财,道德感为负值,投奔谁就杀谁的法外狂徒。
和他劣迹斑斑的恶行比起来,吕布的“三姓家奴”都能算是千古奇冤。
听到“笮融”二字,侍从面色一白,再次后退数步:“你果然知道……你果然都知道……可你为什么没死?”
“我为何要死?”
顾至毫无情绪地反问。
侍从哆嗦着嘴,眼眶剧烈震动:“因为笮相说过,你是犯了‘大罪’之人,一定会为了自己的过错而赎罪……”
角落忽然射来两支暗箭,分别朝着顾至与侍从的心窝射去。
顾至眼也未眨,拔剑出鞘,反手将两支暗箭截下。
锐利的目光看向箭矢传来的方向,那里却是空无一人,只有晃动的树影。
超过二百米的射程,是弩。
剑锋因为巨力而轻颤不止,顾至按住右手的剑柄,缓了片刻,收剑入鞘。
为防变故,顾至来不及告知荀彧、郭嘉二人,打晕了侍从,提着他的衣领,拎着他往外走。
路上又遇到了几支暗箭,还有疾奔而来、随时能将人踏成肉饼的疯马,都被顾至随手解决。
——前者被顾至用剑拦下,顺手解决了射箭者;后者被顾至找着机会逮住马头,翻身跃了上去。
在暗处之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顾至将晕在一边的侍从拎上了马,对着空气道:
“多谢赠马,先走一步。”
顾至带着大自然的馈赠绝尘而去,留下暗中之人相互辱骂。
……
戏志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日头已近晌午。
听到外头隐约的喧哗,他定了定神,坐起身,穿上外袍。
指尖落在腰侧,还未系上衣袋,门板突然飞了起来。
飞起的门板混着一个硕大的人型,一同撞进房间,落在床榻旁的空地上。
枕下的短刀不知何时被悄然拔出,此刻正被戏志才握在掌心。
他还未打量榻脚边的不明人形,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志才,来瞧瞧这人——可有见过?”
持着刀柄的手用力收紧,几乎要将纹路印入指骨。
他僵滞地转头,看向门外的少年:“你方才喊我什么?”
顾至跨入房中,看着戏志才,困惑而不明所以地重复:“志才?”
戏志才既然不承认兄长这一身份,且他们并不是亲兄弟——在叫阿兄不合适,叫戏处士又太生疏的情况下,顾至选择折中,喊他的字。
却没想到,戏志才的反应竟如此异常。
考虑到对方或许不喜欢这个略有几分亲近的称呼,顾至从善如流地更正:
“戏处士,你可识得此人?”
戏志才:“……”
他的脸色似乎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差。
顾至没再理会,上前几步,给地上的不明人形翻了个面。
当侍从的脸正面向上,全部暴露的那一刻,戏志才倏然沉了脸。
他眼眸中翻滚着彻骨的冷意,像是藏着利刃,要将地上之人分皮拆骨。
“你在何处遇见此人?”
顾至没有隐瞒,将前因后果大致描述了一遍。
顾彦……或者说戏志才,作为小说中名列前茅的策士,他智略出众,不但善于抽丝剥茧,在审讯之类的旁门左道上也颇具心得。
有专业人员帮忙动脑筋,当然要开启外置大脑,而不是把麻烦留给自己。
“他见我活着,似乎颇为惊讶……”
为了避免麻烦,也为了隐瞒自身的秘密,顾至刻意省略他与侍从的对话,只给了结论。
可顾至没有想到,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就让戏志才变了脸色。
几乎毫无预兆地,戏志才攒住他的手,冰冷的指节扣住掌心,即将滑到腕骨。
早在戏志才触碰到他的一瞬间,顾至便想下意识地反制。
可在动手前,他想起戏志才重病缠身,只怕稍用几分力,就会让戏志才重伤,甚至有生命之忧。
只持续了半息的犹豫,就让戏志才碰住了他的手。
此时再想挣脱,已是不能。
“……你一个病弱之人,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顾至仿佛看到了天方夜谭。
他力气大,那是因为他的病弱全是装的,只为了阻拦曹操的未尽之语。
可戏志才的病经过了小说与医者的双重认证,他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这个世界真的合理吗?
顾至发自真心的疑问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戏志才扣着他的手腕,指节已诊到了脉搏。
他面上因为怒气而染上的唯一血色,在这一刻褪得干干净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