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将尽,长赫城白映河水岸遍开桃花,粉灼如云蒸霞蔚。
一行七八人挑了个河边客栈入住。为首的司珹云色直裰,外搭轻纱宽袍,偏生又唇红齿白、身形如鹤,完全是温雅公子打扮。
李十一扮作他贴身书童,其余人均佯作侍卫随从,方才入客栈入宴堂席间,就被凑来上的掌柜照顾得尽心。司珹啜着茶,温声细语地邀掌柜也留下共用,套出不少话。
“哎哟爷,您问赵解元那案子啊?”掌柜的举杯饮尽,道,“多亏当朝太子圣明!储君一到了咱们长赫城,方才十日,那杀人真凶已被缉拿归案,现关押在州府衙门大牢内,等着上押衍都三司会审呢!”
司珹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心思却百转。
大景辽阔,囚犯押解不易,一般地方犯案鲜少押解入京。赵解元此案竟然需要衍都三法司会审,足见长治帝对于此事的重视——可他欲推行新政的决心愈是坚决,世家的反扑打压只会愈重。
长治帝许是老了,他已忘记了为政需面上和气的要旨。季邈那夜洗完澡,酒终于醒得彻底,人也终于落荒而逃。
司珹没拦他,眼见人一言不发踏出了房,正月上旬忙得再难相见。迎神破祭,放生祈福,什么事情季邈都得去,回别院时往往很晚,偶尔深夜叨扰,也稍有点坐立难安。
司珹看在眼里,却没吭声。第二日一更天下了场小雨,入夜后雨停,空气却湿润。温府内石榴花零星掉了几朵,被司珹捡起,放在阁楼扁底小瓷缸中。
他剥开第六颗枇杷时,季邈的话也刚落下。
“昨夜席间闹得这样大,”司珹剥着果肉,说,“二皇子殿下功不可没啊。”
枇杷汁水顺着他指节往下淌,原本半透明的流液,被烛光映照成得微微泛黄。季邈盯着看了须臾,便立刻移开眼,举杯闷了整整一盏茶。
“回头陛下必定会责罚。”季邈还是有点口干舌燥,他边给自己倒新的一杯,边继续说,“昨夜陛下忍了他好几回,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脸都气青了。”
“先前我说二皇子必定会倒向方家,如今怕是得再历经一点波折了。”司珹瞧着季邈仰头喝茶的动作,微微愕然道,“你怎么这么渴?”
“话讲多了,天也慢慢回温。”季邈默了片刻,问,“一直捏在手里,你那枇杷还吃不吃了?”
司珹将果盘向前推了推,说:“还剩几个,想吃自己拿。”
季邈忍气吞声,一口气揣走了俩。
司珹思忖片刻,继续说下去。
“我先前只当二皇子常年养在深宫,因而在朝政方面多有愚钝。”司珹终于将果肉喂到齿间,微微含糊道,“如今看来,他或许心智上也稍稍有缺。那么他便不会立刻倚靠方家——上月罗天大醮上,是谁先出来举荐了二皇子?”
“刑部侍郎谷茂延,”季邈呼出一口气,“他乃新党官员。折玉是觉得,季朗会先同谷茂延私下会面?”
“当然。”司珹说,“一朝得势,却无幕僚相伴。人有了地位便想求权求利,二皇子殿下如此心切,怕是早就等不及了吧。”
他话锋一转,看向季邈:“昨晚你同二公子闹得太僵,今夜他必定会来找你讨要说法。时候不早了,且去吧寻洲,你知道该怎么做。”
一切恰如司珹所言,季邈回府后,刚转过御苑偏隅一角,就同游廊下的季瑜撞了个正着。两人囫囵寒暄一番,季瑜便匆匆切入了正题。
他仰头间拢着薄氅,缓声道:“兄长昨夜席间那番话,所求到底为何?”
季邈摩挲着扳指,只问:“过了整整一夜,你都没能想明白?”
“我母亲向来视兄长为己出。”季瑜咬字清晰,“兄长不愿唤她母亲,她也从未苛求过。兄长之事她都放在心上,上至生辰胜宴,下至新衣选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她亲自操劳?”
“兄长昨夜在席间那般讲话,实在令人寒心。母亲在阳寂若有知,定要掩面泣”
“你还不懂么?”季邈猝然出声,打断道,“长治帝已对你我兄弟二人、乃至父亲都起了疑心,昨夜那宴便是试探。”
季瑜蹙眉道:“可是我们怎会有此等狼子野心?”
长治二十五年的立春挨着元宵节,中间仅隔两天。立春时候阳寂复耕,季邈在卫所奔忙整日,第二天终于得闲,放了一日休沐假。
可他人回到王府,却依旧对司珹似躲非躲,后者这回终于没忍住,在别院连廊下堵住了人。
“今日不是休沐么,别扭闹够了没?”司珹蹙着眉开口,“醉一次酒,也值得你记这么多天?”
他今日腰带颜色深,这么抬手挡人,就扯出条更加修身的窄线,明晃晃地惹人瞧。
季邈别过头,只说:“不是因为醉酒。”
“那就把心思放回正途,”司珹问,“宋朝雨那边谈得如何了?”
“一切妥当。”季邈说,“这两天宋朝雨忙着四处寻仙访迹。元宵节后,他便要启程返回江州,向宋平生说明情况。我这头也吩咐了戚川,阳寂往返花朝城的信鸽已经秘密在训,此事不会告诉府中其他人,前期买酒垫付的钱均从我私库中出。”
他视线再次无意地从司珹腰封上滑过去,卡了一瞬:“你能换个姿势,好好站着么?”
“宋家想卖人情,给的价应当够低。”司珹把手放下来,有点莫名其妙。
但他没怎么在意,继续说:“有钱就是好。等第一批酒到了阳寂城,你稍微加价,找个中间人卖出去,赚的钱都攒下来,咱们眼下还穷着。”
“我库里朝廷赏赐的金银细软,这些年里没花过。”季邈忍了忍,说,“几百上千人还是养得起的。”
“那要是上万人,乃至数十万人呢?”司珹冷静道,“谁知何时就要乱——衍都的信鸽带回了消息,春耕复种,太子南巡队伍已于三日前启程,第一站便是蓬州长赫城。局势瞬息万变,周全点总没错。”
“你说到春耕。”季邈忽然道,“我这两日一直在留意各处消息,三大卫所均无异常,阳寂城内市集也无消息。八万斤不是小数目,分散私带种粮也会被各城各驿戍守查出,这粮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运出去,最迟到瞳山就会被发觉。”
两人对视一眼。
司珹转身往房里去:“那种粮就还在阳寂境内,咱们哪儿还没查透?”
“城内民宅没处藏,官家私宅查不了,但我估摸着没那个胆子。王府内库面子里子都干干净净,边军三大卫所也摸清了你干嘛去?”
季邈跟他走了两步,后者顿足回头,二人险些又撞到一处。
“跟着我做什么,”司珹说,“赶紧回房换身衣服啊——那嵯垣人覆假面的本事,你也会吧?”
乌鸾掠空俯冲,带来了风声与细雪。它落到季邈肩上时,后者回话道:“当年为了能识破假面学过一点,略通皮毛。”
“够用就行,”司珹说,“皮冻我已备好,换完便服就来我房里覆面。待会儿叫戚川支开偏门门房,咱俩偷偷溜出去,再查一遍旧城废墟。”
季邈心思稍动,想通了个中关窍:“城内民宅没法放,可是城外却不一定。你此次想进旧城细勘?”
司珹微微一笑,体贴地说:“我倒是随时得空,将军却要忙里偷闲,快换衣服吧。”
乌鸾扑到檐梁上,它听懂了“城外”二字,一时兴奋不已,可就在展翅欲飞时,又听司珹道。
“哦对了,乌鸾不能去。”
乌鸾歪着脑袋,还没来得及彻底理解这句话,就被季邈伸臂折翅,捉着关进了房里。
“不知那真凶究竟是谁?”司珹推了锭银子过去,眨眨眼说,“听掌柜的意思,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哎哟公子,您也太客气!”那掌柜犹豫间收了钱,附耳道,“嗨,还不是这赵解元秋闱后风头过盛,得罪了城中崔家。这崔家一向同长赫新党不合,崔家的三位公子,连与新党清谈都不屑。”
“也不知赵解元究竟同崔家三公子结了什么仇,那位公子行事鲁莽,平日里跋扈惯了,一时气不过,竟然直接半夜上门,将人捅了个对穿!”
司珹想不出。
首船带了开山硝石,便有走火可能难道爆炸真是意外么?
他耳道嗡鸣不止,思绪如乱刀,斩得司珹筋骨发麻。此刻岸上大小官员终于反应过来,上百衙役均哀嚎奔走着尝试灭火救援,百姓却还在奔逃,四下登时乱作一团,人人自顾不暇。
司珹闭了闭目,试图让自己稍稍清醒,可是碎屑火光中水波哗响,竟有一只手直直攀到他脚边岸石!
周遭侍卫立刻拔刀,李十一半挡至司珹身前,那破水之人呸掉口中杂草,连忙抬举双手讨饶道:“大人别误会!小人不过等等?”
这胡子拉碴的男人顶着雪刃凑近一点,微微眯起眼。
他的目光分明咬着司珹。
“嘶司”他皱着眉,艰涩回忆道,“你是司”
“你是司成吗?”
第 32 章 潮湿
司珹看着这三十多岁的男人,微微眯起眼。此人虽不修容貌,却身形干练、眼眸清亮,应是不太寻常。
他的指腹已经摩挲到刀鞘,红缨缠指间叩了两叩,没有着急出声应答。
属于司成的记忆中,的确对这张脸有模糊印象。但名字与具体事情,司珹已经俱瞧不清了。
此刻温家侍卫的刀握得稳,眼神却都往他二人身上瞟。
司珹被双方的打量切割着,幸而他依旧站得很稳,只朝李十一轻轻偏了偏头。
“你是何时听闻过我家公子?”李十一立刻惊呼道,“我家公子虽声名在外,可是向来都在他州行商,近来几日才到了蓬州长赫城。哇你这人不能这样吧,怎么还有上赶着硬套近乎的呀?”
“你家公子确实一向走南闯北,四处行商。”那人将湿透的头发全捋到脑后,往上爬时自报家门道,“司公子贵人多忘事,你从前还求我薛听松帮过忙呢?真就一点儿不记得了?”
“让他上来。”司珹抬手,侍卫们便放下了剑。
“可说到底,世子也是您的亲兄长,血缘关系斩不断,世子又分外看重这一点,十几年中均如是。”汤禾又端了只小碟过来,上头摆了三块酥山糕。
他将点心往前推了推,说:“药凉了会更苦,公子趁热喝完,再吃些甜的压压味儿。”
季瑜啜了一小口,稍显疑惑道:“汤禾,亲缘当真牢不可摧么?”
“自然。”汤禾说,“世间关系千万种,但除却血缘与恩情外,其余皆是用利益做纽带。”
“利,益。”季瑜缓慢地咀嚼完这两个字,很是纯然地问,“那么汤禾,你这样忠心耿耿地留在我身边,是想获得什么利益呢?”
汤禾当即跪了下去,磕头间掷地有声道:“汤禾从无他想,但求终生随侍左右,以偿主子救命之恩。”
季瑜转动着眼珠缓缓下移,只瞧见汤禾的发顶,他在这瞬间记起了十年前的冬夜。那天父亲季明远得空,牵着他的手在阳寂城中漫步,汤禾就蜷缩在城墙角落里,蓬头跣足,手臂上肉色斑驳,露出来的全是血与泥。
五岁的季瑜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像看一条被剥掉皮的狗。
他进而想到尸体腐烂生蛆的样子,污血若横流一地,白肉黄脂杂陈其间,内脏如果也淌出来,就会
就会像一幅画。
季明远手掌收紧的力道叫他回神,高大的父亲俯下身,好声好气地问他:“小阿瑜,怎么一直盯着这人看?”
季瑜眨了眨眼,他将血腥泥泞的思绪收回去,又拾捡出母亲李程双夜夜附耳的细心嘱咐,于是尽力想象着好孩子应该有的反应,怯生生地说:“阿瑜觉得,他好可怜。”
“那小阿瑜想救他么?”季明远望过去,年轻的肃远王眼神锐利,一眼就识别出创伤下紧实的肌理,看出了汤禾功夫不差。
季瑜抿了抿唇,问:“可以救他么?父亲,我想救救他。”
“当然。”季明远笑了笑,揉着幼子的脑袋说,“好孩子,若能医得活,他便是你的人了。”
于是汤禾垂着脑袋,像死狗一样被拖回了肃远王府。三月后他又伏地拜在季瑜身前,做了十年间随行的影。而今汤禾同样这般低下头,那高束的冠里横插着发钗,幻化成将他钉死在季瑜身边的长针。
多有趣。户部尚书温秉文退朝回府时,衍都的细雪刚停。云层方被风吹散,隐约见了太阳。他在细碎的天光下摘帽换袍,同夫人元凝一起围炉煮茶。
“开春又得复核近十年的名册了。今日我上朝,催了国子监要学生,可今冬出了那蓬州赵解元一案,学生们群情激奋,说什么也不肯去雾隐山庄当值。”温秉文叹了口气,“朝廷又不给拨款,差事难办啊。”
“历年学生去雾隐山庄,没有薪水、无资历记评不说,还得自掏腰包维系吃喝,出入清贫。”元凝为他倒一盏茶,说,“这苦差若不是朝廷硬逼,恐怕从前便无人会去。”
“上次核查名册,便是老爷自己掏钱,为学生们改善生活。可上百人大半年的起居也并非小数目,如今那赵解元之死引得众怒,学生们闹得厉害,兴许反倒能促进复核改制,多多少少讨着点钱。”
元凝温声细语地说:“陛下也不想整日耳根不得清净,老爷放宽心,此事或许因祸得福呢。”
“若真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温秉文给夫人递一只剥好的蜜桔,“前几日太子已出发南巡,希望那蓬州赵解元之惨案,得以顺利告破。”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这几天得了越州大捷的战报,对安定侯应伯年赞赏有加,连带着精神也好转许多。可西北那边却不大乐观,去岁嵯垣渡冰二族频频来犯,肃远王一人实在应接不暇。听闻我那小侄已挂帅朝天阙,可他至今尚未及冠,方还年少啊。”
元凝放下橘瓣,劝慰说:“老爷何必提起此事,徒增忧伤。此前阿父多次寄信联络,终是无果。听闻那瑾州李氏素来心善,处事又妥帖得体,想来小邈有这样一位继母,应还算好过。”
温秉文揉了揉眉心,只道:“但愿如此。说来夫人,咱们年节留京未归,听闻近来父亲咳疾复发,我寻太医院开了几帖药,你差人及时送去吧。”
正说着,忽然掀帘跑近个家丁,高声呼道:“老爷,刚有信鸽入鸽房,是宿州那边来了家书!”
“家书?”温秉文当即起身,面露忧色地拆了信筒,“父亲怎的突然来信,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这”
信笺卷得细,舒张延展间起了风,檐下铃铎清凌凌地响,铜片闪烁着屋外天光。
白纸黑字间,渐渐露出一个完整的“邈”。
原来这就是恩情。
季瑜在苦药味中眨了眨眼,一整天的沉郁困惑终于稍稍得以缓解,继而他温声说:“汤禾,地上凉,你快起来吧。”
汤禾这才起身。季瑜敷衍地喝着药,面色愈发白起来,他揉着小腹,低低咳嗽了两声。
“那些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留在院子里了。”季瑜小声道,“汤禾,这么多人看着,你还能偷偷出府,去给母亲传信吗?”
汤禾颔首:“自然,此乃属下份内之事。只是今日,公子想要报些什么?”
“这些锦衣卫来院里,看得实在太仔细。不像护卫,倒像是在查些别的什么。”季瑜说,“年前校场烧得干净,如今两千余人作鸟兽散,倒不必担心定西府衙门能查到什么痕迹。只是太子死得不好,外祖到底受到了牵连。”
“皇上应该是起了疑心。”季瑜思忖片刻,“半月前他果然如同母亲所想那般,关心父亲身体是否康健。而眼下,他应是在怀疑太子的真正死因。你且将事情说清,问问母亲接下来如何是好。”
汤禾一滞,随即道:“那么公子独自在京,处境岂不危险?”
“我不是一个人啊,”季瑜轻飘飘地说,“府中自有血亲作陪。汤禾,兄长如今也在衍都呢。”
“湿淋淋的像什么样子,”司珹温声问,“久别重逢,薛兄怎么跑水里去了?”
“我母亲待兄长亦不薄。”季瑜盯着他,面无表情地问,“兄长难道忘了吗?”
季邈抬眼而视,说:“那怎么敢,我可都记得很清楚呢。”
“十五岁那年我在沙湮战场受了伤,被箭镞贯穿左肩,幸得夫人深明大义,催着父亲带府医赶来探望,致使他过错了你的生辰宴。”
“前年我带兵在朝天阙,深秋时候嵯垣人突围,我与百余残兵共困千霜岭第五峰。捱过三日药尽粮绝,连树皮马鞍都啃了,获救后夫人亲自带你来军营探望,给伤兵们上药又发粮,代我这位统帅安抚得当,彼岁奉为一段佳话。”
季邈迎着季瑜愈发晦暗的眼,从容改换了端正跪姿。
这是他受冠礼那夜的姿势,也同他每次在阁楼中所见到的司珹,别无二致。
“你自幼便习圣贤书,懂儒理明是非,楔文也写得漂亮。父亲久在峰隘峡,这可都是你母亲悉心教导的结果啊。”季邈说,“将来我自当承爵守边,卫我大景西北的界碑。那么你的出路又在何处呢,小阿瑜?”
“读书乃是为了明理,”季瑜呼吸有些乱了,他不看长治帝,只同兄长紧紧对视,说,“为晓古今、通事理,分君忧、沿国祚。”
“说得好!”季朗倏忽拍掌,笑道,“小郡王心思这般纯良,实属难得。将来便可入朝为官君臣同心,我大景百年清明,盛世何愁啊!”
长治帝倏忽投来注视,季朗骤然被盯,浑身猛地紧绷,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喉间在滑动,想挽回点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再讲不出口。
席间的谈话仍在继续。
“原来如此。我远守边疆,胞弟入朝堂。”季邈的视线由长治帝渐渐滑到季瑜身上,他竟然在这瞬间放柔了语气,面上却依旧冷冽。骤然的割裂感寒风一般划破了季瑜,他在这瞬间,竟然倏忽想到除夕前夜的将军府别院。
那晚风卷夜雪,哥哥的妓子一路随行送他回房。临到拱门游廊前分别时,司珹附着他的耳,像冰冷滑腻的蛇在吐信——此刻蛇信变作了兄长冷戾的目光,竖瞳像猛禽收拢的尖趾,一点点将他禁锢其中。
季瑜耳边嗡鸣一瞬,季邈的话却还没停。
“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1]。”季邈微微一笑,“阿瑜从小体弱多病,上头又有我这个哥哥压着,领不了西北边军。夫人为了你,真可谓煞费苦心啊。”
季瑜愕然失声道:“兄长!”子时三刻,满城寂然。
客栈灯也全灭了。黑暗中有窗支起半扇,窗后的薛听松深吸一口气,方才跃起滚檐而出。他身手灵活,成功躲过了主街上的巡逻夜吏,迅速钻入宵禁后的逼仄小巷中。
巷中雾气氤氲,弥散间难辨方向,空气中的硝石味儿也没散干净。薛听松贴着边屏息凝神,慢吞吞朝里走,他走路时竟然也悄无声息,像是某种夜行的兽。
等到拐过一棵老槐树,推开半掩的破败柴门时,他才呼出一口气,又蹲下来揪了根狗尾巴草,衔嘴里了。
院内破败,杂草丛生。宅子瞧着许久无人居住,可暗色里有人出声,凉飕飕地说。
“你把事情搞砸了。”
院中等候的,竟然是个女人。季邈回首,扫了眼肃远王府的方向。
“从前我总以为季瑜心善温雅,生来就该出入朝堂,延百年国祚。可”
可沈万良宅中密道、旧城中数具焦尸,被揉进幼弟那双无辜的眼里,就将一切都搅成浑色。清澈与平静再不复,暗河里攀出条半透明的水魅,季邈曾以为那透彻意味着良善,可如今他翻起鳃的一角,才发现——
那漂亮腔室中的内脏,已经尽数腐烂了。
季邈手上不自觉用了力,扳指摩挲得发烫。他沉入被扯豁的真相里,想要继续往下潜,可司珹却在此刻将他捞起。
司珹掌心温凉,他两指搭在季邈扳指上,慰藉似的蹭了蹭。
“太子若薨,他日你我必定衍都重逢。”
“寻洲,那里才有你想要赢得的天下。”
“这事不能全怪我,”薛听松搓了把脑袋,啧声道,“谁知道那硝石在首船舱肚也有存放?我还当太子惜命,这种东西就该全放在另外两艘啊!谁又能知道巡南府腐败至此,连那装硝石的木箱也能偷工减料?这么一点就全燃,怕是早被虫蛀生了空洞,连我都险些没逃出来。”
“今日爆炸死了几十人,上万斤粮落入河道。”那女人说,“这从不在我们计划之中。”
“事情已经发生,眼下就是杀了我也没用。”薛听松道,“说到底还是朝廷烂。我以为早在十五年前,你就已经看清了这一点。”
“冤有头债有主,何必伤及无辜。”女人抱臂而立,默了许久,才说,“太子尸体我没找到,或许已经炸碎了。如今长赫城中风声鹤唳,你先护好自己,我得走了。近来都不要再行动。”
“我的姑奶奶,心可真是软。”薛听松呸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朝她嘟囔道,“不过下次再见面,你这刀就别背了吧?半夜瞧着怪渗人的。”
那墙下阴影中的女子没有再答话。她转身离开时,有片刻浸润进月光,关公刀寒芒闪现,像稍纵即逝的风。
“够了!”出声的是长治帝,他一把掷了筷,面色不虞道,“夜深露重,朕有些乏了。今夜这鹿肉不新鲜,酒也太浊——荣慧。”
殿外时时待命的荣慧立刻拨帘领命,身后随侍宫人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撤着席。
长治帝靠在金丝隐囊,疲倦地摆了摆手。
“今夜这场家宴,便到此为止吧。”
巷中倏忽起了风,垂丝海棠花随风而转,掉到了季邈前襟。
季邈下意识抬眼,他望入细雨,就被鼓动着的白衣一角迷了眼。
“这位将军。”
司珹在私宅二楼榭阁间,探身支出了窗。竹骨折扇挡住他半张脸,可雨丝仍旧沾上他睫毛,小珠粒随着眨眼轻轻晃。
垂扫的眼眸中敛着水波,季邈觉得这一眼远胜雨中海棠。一如对方初见时候的风情百转,却只有细腻沉静,再不见惊惶与无措了。
他此刻只想仰视,同司珹紧紧四目相对。
那楼上的人衣袍素雅,腕色皓白。他在对视中,懒恹恹伸出手,声音轻软又温煦,朝着季邈开口道。
“我的花,落在你身上了。”
第 33 章 海棠
“已经落到怀里的东西,”季邈略微得意地问,“这位公子,难道还指望我还么?”
司珹低垂眼眸,柔声说:“这花我可宝贝得紧。你瞧着仪表堂堂,怎么如此不讲道理?”
“落红无主啊。”季邈佻达道,“你要我给,准备拿什么东西来换?”
身侧戚川忽然咳嗽一声,二人均侧目,瞧见了队尾正入巷,瞥到那将掀未掀的轿帘。司珹收回眼,温驯地说:“郎君想要什么呢?不若今夜子时带着花,自己来说,在下楼阁静候。”
后头季瑜探出头时,院墙便只剩下海棠花锦簇了。队伍依旧缓缓行进着,最前面的兄长共副将戚川骑马而行,二人之间并未交谈。
雨声细细,流风绵绵,马蹄车轮俱响在咫尺,干扰掉耳目的判断。
“汤禾,”季瑜偏头问,“方才你有听见兄长和谁讲话么?”
“未曾。”汤禾为他披上薄氅,同样探首出去,蹙眉道,“公子,这就是宿州温氏的宅院,温秉文如今任朝中户部尚书,掌户部实权。一旬前,王爷同宿州温太爷取得了联络,想来他也已经致信温秉文。”
季瑜瞧着海棠的蕊,说:“那我可挑着兄长空余之时,一同登门拜访了。”
“我瞧世子方才一直低着头,”季朗插话问,“可是还有什么心事吗?”
“多谢二殿下关心,倒也没别的。”季邈扶正了杯子,没所谓地说,“就是去岁一直在打仗,突然想起我得空回府时,母亲牌位上的香灰都积着一层了。许是阿瑜身虚体弱,又有咳疾,终究去不得祠堂吧。”
季瑜神色幽微。“长治帝此刻越是觉得李氏可疑,此后便越可能觉得这样明晃晃的可疑才是一种误导,进而反倒将眼睛放在我身上。”
“有人搅混了水。”司珹轻声道,“你、我、他,皆已入了池。”
“那该怎么办才好?”季邈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前倾间说,“先生教教我吧。”
司珹没答话,他迎着季邈逐渐贴近的目光,微微勾了唇。季邈觉察到这是一种餍足,意味着此刻司珹对他感到满意。
阁楼的窗被叩得严实,再没有了风。元宵热闹,年节最后的缩影俱在今天。入了夜,阳寂城内华灯满溢,季邈与司珹着便服到府外,缘平沙主街慢慢走着。
“今夜过后,宵禁便要重启。再过两日,我也得返回朝天阙了。”季邈说,“二月前后,西北休战期也会过去。不过嵯垣的冬天更加漫长,待他们水草丰沛、膘肥马壮时,已经快到春夏之交。”
“今冬雪大,不仅我朝,嵯垣受灾也会同样严重。”司珹温声道,“或许几月后,冻烂的土地依旧泥泞坑洼,边防压力也不如往年那般大。毕竟太子正南巡,须得时时注意蓬州动向。”
“若太子当真薨于南巡,”季邈看向他,“那么于礼于亲,我同季瑜都该赴衍都奔丧三月。如今舅舅在朝中任户部尚书,届时去衍都,我可趁机到府中拜访,好生筹谋。”
岂料,司珹摇了摇头。
“太被动了。”
他停在一处彩灯铺前,被重叠灯影模糊掉轮廓。在流转斑斓的街景里,年前渡冰人的突袭、蓬州赵解元的身死,与昨夜大火焚尽的旧城,均走马灯般匆匆而来,交织在浓稠的夜。
不过短短一月,变数便已如此之多。虽知太子南巡必然有异,可司珹再也无法将其同前世重叠相看。
此生诸多变数,李氏各种行动,均是由他引发。
于是他微微仰首看季邈,轻声说:“将军,你我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既然已同宿州温氏取得联络,我们便得尽快派人过去,以期详谈。此举一来为了尽早筹谋,二来宿州毗邻巡南府,同瑾州相接,也便更好观察李氏动向,留意太子队伍。”
“你想让谁去?”季邈说,“这种事情太隐秘,咱们身边信得过的寥寥无几。戚川倒是个好人选,可他身为军中副将,突然离开阳寂,必然会引起怀疑。”
“除却戚川外,李十一也还算可靠。但他毕竟年少,心智尚且不成熟,此等重任落到他身上,他怎么担得”
“将军。”司珹忽然打断季邈,他声音柔软,眼底盈着潋滟的波。他开口,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下去。
“我去呀。”
季邈脑中有什么东西倏忽断裂,下意识道:“不行。”
“为什么?”司珹冷然地问,看向季邈的眼神微微眯起。他这样注视人的时候,眼里那种与生俱来的无害表现就被挑破,只淌出冷而浓的,叫人不自觉敬畏的东西。
是野心。
季邈没有逃避,试图和这个全然给予自己的眼神相抗衡。是了,他怎么该忘记司珹的野心?
对方袒露的温驯不过是种伪装,可真决定做些什么的时候,司珹柔软的腹肉轻轻一翻,就能变作冷而锐的鳞,也隐约可见尖利的齿。
季邈倏忽有点热,觉得今日前襟的衣领紧过了头。
他闭了闭目,不再去看司珹那双眼,片刻后他重新睁开,开口问:“你近来所用假面是谁做的?”
“我自己呀。”司珹摸了摸下颌贴缝处,问,“怎么样?除了你,应当没有任何人看出端倪。”
“很不错,可你是跟谁学的?”季邈随他转过二层小屏风,停在马蹄足矮桌案前,一人坐了只蒲团。
司珹转头望向夕烧,轻声道:“在阳寂时,将军不是替我敷过一次面?”
“看一次就学得这样好,”季邈说,“折玉果然聪颖。”
二人坐处正落斗拱间,侧目中视野豁然开朗。十六扇隔窗虽开着,却有半透蝉纱幔垂,阻隔院中视线。这会儿天地赤红,入座间余晖零星落在司珹眉眼发梢,季邈以目相咬,司珹泰然受着,只垂眸,盯住了院中来来往往的人。
“北镇抚司查得差不多了。”司珹说,“将军近来出入须得格外小心。温府夜里暂时不要再去,有事便托暗卫乔装相报。平时里也别太过安份,你正是闯祸的年纪,多少得露出点少年心性给陛下瞧见。”
他默了片刻,继续道:“锦衣卫在府中能待多久,取决于采青阁杀人案的进展。在此期间将军若有要事必须相见,便”
“便大张旗鼓,去大理寺闹上一通。”季邈问,“先生,对不对?”
司珹转回脸,那种冷冽的眸间底色被夕烧燎干净了,余下的只有欣然与爱悯。
他就这样落入季邈的眼。在负暄春日的晚风里,二人长久相望,均没有移开视线。
“兄长真是喝醉了。”他起身向长治帝拜一礼,肃然道,“陛下见谅。兄长久在阳寂边军中,近一年又苦守朝天阙,同闲散汉子些待久了。我父兄均是武人,家里便没太多讲究,宴席聚餐也都随意,今晚实在有失礼数。”
“寻洲性子率真,倒是更像你们父亲。”长治帝抚掌而笑,“不拘小节才是好儿郎!今夜本就是家宴,血亲之间何须弯弯绕绕勾心斗角,有话直说才最畅快。”
“是啊是啊。”季朗连忙插着话,往季邈身上瞟,却在对上那双冷眼后心头猛一跳,仓促收回了目光。
真是奇了怪,季邈怎么长得这样高!同是坐在席间,对方隔桌投来的目光却像在俯瞰,方才那一眼激得季朗脊骨都发凉。恍惚间他好似成了桌上开膛破肚的鹿,季邈的刀剜下他的肉,又敲着他的骨。
这瞬间他福至心灵,自觉彻底理解了季明望与其弟季明远的生疏——原来武人他娘的这么粗鲁!
这种人怎么能同席宴饮?他们得守在风沙里做看门狗才最好,放在身侧只会叫人害怕。
季朗下意识抠住了杯,喉间吞咽了几遭。他原打算闭嘴了,可在看见明黄袖口时,又再度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储君备选、未来天子,众生都合该对他俯首。
季邈又凭什么这般耀武扬威?
这样想着,心底就蹿起一股无名火。
“世子心里还有什么不痛快,干脆全讲出来,发这几通脾气算是什么?”季朗呼吸急促,说,“今日我与父亲俱在,定为你兄弟二人主持公道!”
季邈森然一笑。第二日午后,长赫落了雨。满城斜风潇潇,衙门里外哀恸声不绝于耳。
嚼着蚕豆的小少年回到客栈,善心地分了掌柜一颗。
“我看得可清楚了。”李十一刚回房,关上门便嚷着,“公子,衙役送回来的衣裳就是太子昨天穿的朱紫色。那袍子破破烂烂,都快成炸给蛛网了!”
“只有衣服?”司珹问,“可有尸体被抬回?”
“尸体在衙门里摆了满满一院子,我瞧那仵作脑袋原本就秃,这下更是要将最后几根毛都揪掉了。”李十一说,“不过嘛,衣服虽然是单独捧进院里来的,但那上头搁着半条胳膊半条腿,断口处皮开肉绽,明显是炸伤。我瞧见那手臂的食指上嵌着枚白玉戒,也已经满是裂纹了。”
“太子昨日在船头,食指的确带玉戒。”司珹顿了顿,问,“衙门可是已经确定这是太子的手脚?小十一,你还看见清别的么?”
“我想想啊”李十一挠挠脑袋,“似乎无名指关节处有个小肿包?可我不知道那是炸出来的,还是原本就有。”
司珹心下一凝。元宵后第三天,季邈将回朝天阙。司珹收拾好行囊出卧房时,两人隔着长廊,遥遥一扫,便对上了眼。
是日天晴,院内正化雪。枝间融水戚戚沥沥,梅花的香也被打湿了,沁入衣衫。司珹今日着云白色宽袖袍,作文弱公子打扮。他在斑驳的光影里,被早春的风拂乱了颊边发。
季邈则已换了戎装,正是初见那夜的赤戎山文甲。他如今抱着盔,乌鸾落到了一侧肩头。
此月朝朝暮暮,霎那如浮生几梦。
“将军现在便要走了吗?”司珹轻声道,“戚将军的信鸽训得好,李十一也已在驿站等候。待我们抵达连明城,便向将军飞鸽传书。”
“如今仍在休战期内,我不急着回朝天阙。”季邈神色微动,他穿过长廊,向东南厢房来,说:“折玉,我送你至城外。”
二人并身同骑过长街,一如初来阳寂那日,暮色中打马入城。
来时天地赤红、虬条覆雪;别时芜泽将褪,柳枝抽芽。
临到驿站二里外,季邈方才勒了马。他在官道间,背对千霜岭苍白的山巅,说:“道阻且长,谨慎为上。”
“我有东风作陪,”司珹冁然而笑,“倒是将军,朝天阙战场刀剑无眼,须得当心。”
季邈也笑,他手中马绳缠得愈发紧,喉间也稍有些涩,只最后说:“此行长路漫漫,纵有千里东风”
纵有千里东风,一梦遥眺[2],留下的人却只能挂牵。
“司珹,你要保重。”
“好将军,”司珹温驯地说,“来日重逢。”
此句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扬了鞭,消失在季邈视线尽头。
太子季琰左手的确有这么个特征,他前世在衍都皇宫时,曾瞧见过不止一次,应是生来骨骼略微有异,却也因此更被奉为君王奇貌。
残肢应是太子的,可为何只有半条胳膊半条腿?
若身体被如此惨烈地炸断,那么今日一事也就绝非太子自导自演。季琰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又遭赤焰灼烧,哪怕侥幸落水,当真还能活下来么?
可能性微乎其微。
“哦对了,除开这个。”李十一说,“公子你让我去打探那薛听松,我试着问过了。这人籍贯实在问不到,但他拢共就在长赫衙门当过六年差,此前好像是从江州泸水镇来的。可我听他开口,也不似西南江宿二州人,官话讲得实在好。”
“泸水镇,”司珹默了片刻,说,“小十一,这地方,你从前走镖时去过吗?”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李十一说,“公子,我就是泸水镇人。”
他面上神色有些古怪。
“好啊,”他将指间匕首一拍,吊儿郎当道,“谨遵殿下之命,那我可就说了。”
季瑜咬着唇,见另外三人都坐着,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重新落回座上。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种局面?
季邈掌心灼然,他终于得以再度摸到这把腰,它还同三月前除夕时候如出一辙。但此时此刻,司珹再不能轻易推开他,甚至再度微微倾压,几乎全然贴着了。
季邈呼吸乱了一瞬,司珹却也在此刻开口。
“我已同祖父舅舅都通了气,”司珹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吐息漫漶,全往季邈耳道深处钻,“温老那边正同你父亲装傻充愣,舅舅这头也定然不会叫季瑜看出端倪。今夜不会出什么岔子,将军大可放——”
司珹的话戛然而止,倏忽神色一变,瞥眼往下看去。
三月春正盛,二人衣裳都不算厚,被夜露打湿了,就更显出单薄。那逐渐明显的轮廓顶出深色的影,挤压着腹与胯
热意透过来,他们湿掉的外袍没能干,反倒更潮了。
第 34 章 春夜
司珹想往后退,可他脚下石滑泥湿,这会儿树丛中也没有猫了。
他还是下意识地稍稍一挣扎,但季邈反应更迅速,立刻环着那腰收紧手臂,唯恐被外头发现端倪。
碰撞间两人俱是一声闷哼,那东西被这么一挤,存在感更鲜明了。
随即,季邈微微弓起腰,终于将两人紧密相贴的腹胯勉强分开一点点。他迎着司珹的注目,闭了闭眼。
季邈哑着嗓子说:“你别乱动。”
司珹依旧看着他。
季邈叹了口气:“也别再讲话了。”
“宋家近来还算安生。”温秉文道,“隔壁院子,我们的人都盯着,汝阳将他弟弟宋朝雨托给了我们照看,他白日里不时过来,倒也是示好的意思。不过那孩子实在太跳脱,我许是上了年纪,实在同他有些聊不来。”
“舅舅不必忧虑,”季邈勾了颗樱桃,说,“我的暗卫也跟着他呢,他最近老实着,或许是受到宋朝晖嘱咐,没再瞎蹿了。”
温秉文点点头,又问:“你弟弟的伤,如何了?”
“好得七七八八,早就拆线结了痂,如今也断断续续在掉了。”季邈连忙把那樱桃咽下去,小核还含在腮帮子处,“舅舅提醒得及时!昨天清晨宫里来人,说是长治帝唤我们兄弟三日后入宫,设家宴以慰问。”
司珹闻言抬首,同他对视一眼。
季邈吐出小核,又抛了颗枇杷给司珹,挑眉间问:“鸿门宴?”
“鸿门宴。”司珹稳稳接住了,他没剥开,在指间摩挲着光滑果皮,轻声道,“这不就来了么?”
“小郡王先前做那自损之事,是为在皇上心里埋下种子。”温秉文看着二人,说,“阿邈,两日后你独自入宫,我与折玉俱不在旁侧。小郡王心思折玉看得懂,陛下心思我也还算明白。今夜我们二人俱在,不若就先陪你拟上一拟。”
季邈一怔,随即便听司珹开口。隔天便落了雨,衍都城内阴沉朦胧,阁楼沉寂在暗色里,海棠花的瓣与蕊也垂下来了。
城内潇潇风雨声,大理寺院内却热火朝天,一众仆役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宋朝晖坐在桌案前,对着昨夜庞少卿亲自递到他署房内的密诏发愁。
“陛下要大理寺探查肃远王府,”宋朝晖看向司珹,叹了口气,“可这事儿根本无从下手啊。折玉,此事你能不能私下同世子先”
“山芋要是不够烫手,怎么能被丢到大人你这里来?”司珹叩上窗,就将雨声都阻隔在外头。
他回首,坦然道:“这事儿我也开不了口。”
宋朝晖深吸一口气,将卷宗翻得哗哗响。季邈偏头,避过枝稍梅间雪。他怀中自李十一处得来的锦囊随动作落出点穗带,被季邈妥帖地收好,放在靠近心口的地方。
二人心照不宣,打马往院里去。
到时已近巳时三刻,两个人都没有要用午膳的意思,索性直接去了司珹寝室的书房。窗户微微支起,只留出条透气的小缝,司珹啜着茶看季邈拆信,天光正落在他后颈,拓开一片柔软的芒。
司珹注视着季邈,捏着茶盏的手不自觉用了力。他分明能够想象那信上大致是怎样关怀的话语,却也跟随季邈一起紧张起来——前世直至外祖去世前,他都尚未能同对方联络哪怕只言片语。
司珹人生前二十年对于外祖浅薄的认知,不过是诘问无果后一遍遍的徘徊、一次次的怅然。
如今他真的做到了,让此世季邈与宿州温氏的命运提前交织,合该是喜悦的,可他却欢欣不起来,反倒心脏酸楚、喉间哽塞。
茶已经饮尽了,司珹却还没放下杯盏。他在怔然里,被纸页轻微的哗响声唤回了神。
“将军已经看完了么,”司珹尽量保持着镇静,问,“信里怎么说?”
出乎他意料的,季邈停顿片刻,竟直接将信笺推了过来。司珹诧然地瞧着那信,说:“这可是将军的家书,我如何”
“你曾说自己蒙受我母亲恩惠。”季邈说,“外祖信中多处提及母亲,字字情真意切。他这些年中一直试图同我取得联系,却从来未有回音。此前若没有你,我至今无从得知。”
“你牵挂母亲,她若泉下有知,定会有所慰藉。”季邈将信又前推一点,垂眸中道,“我与外祖,自然也不应心怀芥蒂。”
薄而白的一张纸摊在桌上,瞧着那样轻,小风就可以吹走它。司珹拿起来时却觉得如重千钧,他目光垂下去,敢又不敢地落到信上。
“吾孙如晤,吾今终得以此书与汝互诉。吾初作信书时,汝尚为襁褓婴孩;汝得见信书时,吾女已埋骨近二十载。
“吾得汝信,慰喜而泣。提笔作此信时,几度泪下而不能墨,悲恸而不能书,又恐汝盼望,吾心不忍,终以痛言之。
“吾女离家尚年少,其幼时植一梅,现已满庭幽香。疏梅月影迷人眼,吾见之即思,思之则恸。遂聊赠新梅三朵,望汝慰藉于灵堂。
“汝乃吾女骨中骨,肉中肉,必然肖似。吾今已致仕还乡,汝若思之念之,可时时归矣。”
司珹捏着信,骨节已经泛白。季邈想说话,却也一字难言。
倏忽有风入堂,梅香沁鼻,那信也颤得像蝶,蹁跹欲飞一般,引二人视线过窗迭云,遥遥望入晴日远空。
“大人须得找个别的由头,将调查真实目的掩盖过去。”司珹走近一点,问,“眼下有什么案子能用么?”
“我正看着,”宋朝晖说,“可是送到我这里来的都是些未破获的陈年旧案,要么缺少线索,要么嫌犯早就不知所踪。且不说无一桩能和肃远王府沾边,老案子翻出来骤然上门,也实在太牵强。”
他话刚落,署门骤然被撞开,大理寺右寺正乌修祺满身雨水地跑进来,官袍已经湿透了。
“宋寺丞!”乌修祺面上堆笑,殷切道,“大人眼下可忙着么?”
“我这里卷宗少,比不得其他同僚,”宋朝晖神色自若,问,“不知乌寺正此番前来”
“那实在太好不过了!”乌修祺登时喜上眉梢,掏出怀中藏着的卷宗,迅速道,“昨天夜里连安大街的采青阁外又出了命案。死者是京中裴家的小少爷,这位的爹乃是朝中工部左侍郎啊!”
“可他死得实在不光彩,人被扒光了衣裳,赤身裸|体地躺在街沟里,后背全被人拆开了,脏腑也流得满地都是啊。啧啧啧,那惨状,吓得鸨母又当场晕了过去。”
司珹捕捉到字眼,问:“又?”
“是啊!”乌修祺说,“半月以来,这已经是采青阁发生的第四起凶案了!死者均为十五至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死状凄惨,割喉放血、扒皮抽骨的俱有,手段之残忍娴熟,仅凭一己之力很难完成,此前商讨后,我们认为应当起码有两个人。”
“可此前的死者都是阁中妓子,昨夜死的这位却着实有头有脸。”
“按理说太子丧期内,青楼玩乐也得暂停,采青阁不可对外营业。”宋朝晖问,“那么这位裴小公子”
“秘密入阁,以图淫乐。”乌修祺说,“教坊司已罚了银子,后面涉案的鸨母也得抓来。可眼下除却裴大人的爱子惨死外,凶手也还逍遥法外。如今甚至敢对世族官家子下手,放任他们在京中四处流窜,可不得人心惶惶嘛!”
在乌修祺的唉声叹气间,司珹与宋朝晖对视一眼。
“乌大人。”宋朝晖起身前倾接过卷宗,说,“这个案子,我接了。”
“兄长,发什么呆呢?”司珹声音含笑,那颗枇杷被他捏在手心,指腹又蹭了蹭果皮。
季邈神色幽微。“哎呀哎呀,这都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李十一拍拍手,“瞧我这嘴,公子你想问什么?”
“泸水镇河运如何?”司珹看着他,“船工水手应属漕军,部分地方也当做军户进行管理,不可无故脱离原籍。泸水镇中,这部分户籍怎么算?”
“泸水镇河道纵横密布,家家户户傍水而生,出行也常常划小舟。”李十一想了想,“至于当地漕军户籍我离开家时才六岁,实在记不得了。”
“温家侍卫中,派一人往泸水镇。”司珹说,“再留二人在蓬州长赫,盯紧薛听松动向,时时汇报。”
“啊?”李十一问,“公子,长赫城不是封锁了么,我们接下来要往哪儿去?”
司珹冷声道:“衍都。”
无论太子是否真的已经死于爆炸,眼下手脚既到了县衙,他便只能是个死人了。
断手断脚者就算还能活,人也没法再看。九五至尊残疾至此,连基本自理都成问题,又遑论处理政务?只好毫无尊严地活在深宫中。
依百年祖训礼教,若还有其他皇嗣,季琰便决计不可能再登上皇位。
退一步来讲,巡南府地方官连残肢真相都不会让长治帝知道。这位帝王平生最在乎体面,连拖着病躯上朝、让臣民瞧见憔悴尚且不愿意。让他知道儿子这般惨状,又让他知道精心培养的嫡长子再做不了帝王,急血攻心之下,气绝身亡都有可能。
倒不如干脆就报太子已死,爆炸之下尸骨无存,反倒避免许多麻烦事。长治帝痛则痛矣,可总能为太子和自己保有最后一点体面,留着最后一丝怀念,再慢慢将目光转向小儿子季朗。
届时找个替罪羊,或者干脆上下统一口径咬死是意外,长赫诸官员再脱袍卸帽请罪,或许保不住自己,却总不至于祸及家人。
人性之前,一国储君同四野流民也许并无区别。天潢贵胄原来也会死,也会在死后被榨干最后的用处,成为维系盛世清明的一块遮羞布。
无论如何,案子定性后,长赫便会解封。消息传到衍都,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均得入京奔丧。
果不其然三日后,长赫城城门开,继而满城缟素、哀声绕梁。巡南府总督李含山协一众蓬州大员脱袍跪拜入京,负罪请辞。
衍都大雨瓢泼,云层重重压迭,抑制不住暖阁内外啜泣。
长治帝季明望年已四十五,得此噩耗,竟生生吐了血,晕迷榻上两日不醒。司礼监掌印太监荣慧伺候着给季明望擦身,临到退出暖阁时,额角全是汗珠。
“老祖宗,”立刻有小太监围过来,以帕为其拭汗,说,“您日夜不离身地服侍皇上,自个儿倒快要累趴下了。”
“万岁爷得此噩耗重病不起,我随身侍奉也是理所应当。”荣慧眯眼望着阴沉浓云,在浓重雨水气息间,忽然向小太监招了招手。
小太监立刻弯腰前凑,附耳至他嘴边。分明无从相认,竟也能让他波澜至此。
这瞬间竟然如坠云雾——十九岁的司珹未曾见过的至亲,时隔一世,二十五岁的司珹终于见到了。外祖鬓已霜白,行在阶上,被风与絮相簇拥,司珹终于被连明城的春风彻底浸透,他连忙迎上去,拜首道。
“阁老言重。将军为吾主,为其奔走,乃是我分内之事。”
司珹眼睛红,声音也有些哑,于是慌忙咳道:“风大,方才柳絮迷了眼,让阁老见笑。”
他头埋得更低了,人拜得深,可是不过下一霎那,抱拱的双手就被温泓托住。
掌心粗糙,却宽大温厚,叫司珹再度愣了神。
“我如今已致仕,算不得朝中阁臣了。”温泓说,“何必如此客气?折玉,外头凉,咱们进屋说。”
温府中堂同记忆中无甚区别,只是同他谈心的人由舅舅变作了外祖。李十一领钱暂离,回了客栈。温泓也依旧差人布了满满一桌菜,要为司珹接风洗尘。
“听小邈说,你早年间,曾受过澜妹恩惠。”温泓顿了顿,说,“女儿亦称幺妹,这是我们宿州人的叫法。折玉,你别见怪。”
司珹轻轻摇头,只说:“我知道的。”
温泓同他坐得近,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好几遭,再开口时语气欣然:“你生得这样白净,我第一眼便觉得莫名亲切。眼下细细看过,你竟生得同澜妹有几分相似呐。”
司珹略微侧目,只一眼,他就又将视线收回来,不敢再多对视片刻。他捏着箸,皮与骨俱绷紧,几息后方才说。
“将军生母于我而言,恩同再造。若能有一分像她,也是折玉高攀。”
“像,还真是像。”温泓有些沙哑地说,“尤其是眼睛,澜妹也生了这么一双灵动的眼。我那外孙自小没了母亲,如今有你作陪,全心待他,实乃小邈之幸啊。”
“温老抬爱。”司珹轻缓道,“从前我在将军身侧,便常听他提起您与母亲。将军一直敬母爱母,不时往祠堂留宿整夜,也从未改过口,唤他人作母亲。”
“小邈性格倔,这点也像极了我的澜妹。”温泓叹了声,“他是好孩子,这些年里受了苦,却没一处说理去!我们牵挂他,可怎么也联系不上,说到底,还是我无能啊。”
他白发苍苍,声音沙哑,话未尽,眼中已浮了泪花。
“澜妹若泉下有知,定然也会怪罪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温老怎能这样想?”司珹咬了下舌尖,尽量平静道,“若非刻意阻拦,这些年里绝不应如是。幸而眼下将军已经认清,他托我来连明城,正是为了共商大事。”
“前几天小邈飞鸽传信一封,已向我说明大致情形。”温泓冷声道,“那瑾州李氏好大的胆子!暗联通外、豢养私兵,乃至赵解元案,分明意在谋反!三日前太子到蓬州长赫城后,我已派人暗中随行,及时传报。”
他顿一顿,又说:“好孩子,你想做小邈的谋士,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你不清楚当今朝中情形,我说与你听。”
“我于年前入秋时致仕,方才归家半年。如今朝堂中,乃是楼、方二家分据。内阁首辅方沛文重用世家、排斥任用新党,以致科举新政滞阻,可惜衍都方家扎根多年,早已没法轻易拔除。”
司珹微微前倾,配合道:“太子此次南下蓬州,却表现出亲近新党的样子。”
“那不过是世人所见所听。”温泓说,“我任内阁阁臣二十年,对这位储君再熟悉不过。折玉,你可知他是何出身么?”
司珹颔首,道:“太子生母楼衔月为怀州楼氏女,当今内阁次辅楼怀瑾是其亲舅。”
“不错。”温泓点点头,继续讲下去。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司珹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司珹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季邈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季邈一把攥住了。
季邈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司珹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季邈本能地退后一步,司珹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司珹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季邈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季邈憋着点羞恼,他松开司珹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司珹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司珹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司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季邈哪儿听得了这话,从司珹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司珹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季邈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司珹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季邈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司珹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季邈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司珹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司珹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季邈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司珹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季邈,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丧礼期间,衍都一切玩乐均得停了。”荣慧说,“皇上眼下昏着,可二皇子今在何处呢?”
小太监心领神会,拔腿就要去找。
“慢着。”荣慧叫住他,轻声细语道,“这事儿可不是我想起来的,功也落不到你我这等阉人身上。噩耗以来,内阁首辅方大人惦记皇上,可在阁中待了整整两日,衣带都未解呢。你赶紧差人,给方阁老送些吃食去。”
云层间滚着闷雷,衍都天低得似要倾颓。小太监顺势跪倒,应声道:“多谢老祖宗点化!”
“伤后在府中,兄长常来别院探望。今夜家宴上,兄长又以枇杷相赠。”司珹温声说,“兄长对阿瑜,实在关切备至。”
“客气了不是?”
季邈勾着唇角,佻达一笑间,同侧身人对上了眼。
司珹也站直了身子,此刻咬着玉钗为自己重新绑发,闻言轻飘飘一瞥。
季邈压根儿没看他,却站得更直了一点。
温秉文拍着季邈的肩,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也瞧见了侧立在旁的司珹,终于注意到此刻两个小辈均是满身脏,袍子也皱巴。他拍拍手,便有府丁从长廊下跑出,绕过了屏风。
“差人去烧热水,先带俩孩子各自沐浴更衣,再备好铜锅夜宵,今晚咱们可有得聊。”温秉文转向季邈,含笑道,“阿邈,你可真是得了位顶好的谋士呢。”
府丁应了声,刚要下去,忽听元凝开口。
“老爷明日还得上朝,锅房热水烧得慢,今夜还是快入正题、长话短说吧。”元凝温声说,“两月前受赏,宫里差人来,在后偏院里新修了个温泉池,老爷可是忘了?”
“对啊!”温秉文抚掌而笑,“真是忙晕了头,那池子修得漂亮,至今府内却还无人用过。阿邈——”
他看着季邈,说:“分别一月多,你与折玉定然也有许多话想说。为主君者自当礼贤下士、甘苦与共。”
“眼下,你便带折玉同去吧。”
第 35 章 温泉
季邈压根儿没法拒绝。
温秉文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将他安在主君之位,又说这是礼贤下士,是古时遗风。他再抗拒,就好像真有点别的什么心思了。
可是,他有么?
季邈忽然不想直面这个问题,他此刻更想知道司珹什么反应,于是侧目去瞧,见到司珹已将挽发的手放下来,这会儿正在取齿间咬着的长钗。
玉白的簪,修长的指,还有齿后红软的舌,舌
季邈猛地偏过头去,就听司珹坦然自若地说。
“既如此,就多谢温大人了。”他再三哽咽,才在高应的又一脚下破罐破摔地说:“已经来不及了!火引燃了三间屋,蹿得半条街都是,小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能逃跑以求苟活。”
司珹忽然问:“那么,你父亲呢?”
那人又是一声悲泣,颤巍巍道:“火太大了,小人实在太害怕,生死关头,也只能先求自保。”
“原来如此,”司珹说,“这还真是叫人唏嘘。肯记着元宵灯节,特意前来探望三十里外旧城中老父的大孝子,竟也会不假思索地抛弃至亲、自己逃命。这人世间的情谊果真凉薄。”
寒风卷来灰烬,在场几人均因着这话望向司珹。司珹抬首别开发,在细碎的败絮里,独独对上了季邈的眼。
司珹眼里敛着水波,将温驯与爱慕都袒露出来给人瞧见,他迎着季邈微妙的注视,柔声继续。
“可世间万事,倒也并无绝对。有人临危自保,就有人长情不移。”司珹微微一笑,这句后才扫过众人,“对不住,我陪伴将军诸多时日,有感而发而已,让诸位见笑了。”
这一笑看得季邈又恨又痒。
他听懂了司珹话里的软刀子,可自己也被轻轻割过去,刀尖锋利,皮肉间滑了一遭,留下白而窄的淡痕。
这人却若无其事般,将目光收回去了。
“我早说过妓子误事。”季明远冷声说,“高大人,此事真相究竟如何,倒也不能偏听此人一面之词。你且将人带回县衙,勘验完毕后,再做定论。”
高应连忙称是,转身刚要走,忽听季邈问。
“高大人,城中可还有人生还吗?”
“回世子的话。”高应叹了口气,“火势太大,屋焚院毁,哪儿还逃得出来?人都给烧成了木炭,连容貌都再难辨认了。”
季瑜拢着氅衣,不忍听似的,垂下了眼。
“正是年节,死者族亲逢此噩耗,怕是难以接受。”季瑜说,“若需安抚,尽可差衙役来王府寻我,阿瑜愿尽绵薄之力,代肃远王府聊表心意。”
五日后子夜时,石榴枝密密轻摇,挡住了温府中堂隐约可见的烛影。
时至四月,近来蕙风和畅,衍都已入了初夏。丫鬟们铺设好隐囊竹簟[3]完又摆上枇杷樱桃、玫瑰酥糕,挨个斟好茶水后,方才退了出去。
温秉文坐主座,季邈司珹一左一右,季邈先将罗天大醮当日情形讲了讲。
“新党想向季朗示好,却触着了皇上的霉头。”司珹说,“立储之事其实原本毫无争议,奈何长治帝仍旧在伤心,先太子与季朗又对比鲜明,他瞧着也闹心。”
“新党急啊。”温秉文啜了口茶,说,“楼家手里有先太子,把持朝政太久了,近十年里能与之分庭抗衡的只有方家。可这些说到底也只是世家内部纷争,新党的立足地又在哪儿?”
“好容易见着了曙光,谷茂延就想赶紧往上凑,搏得未来储君的青眼,却到底比不上方沛文。宦海浸淫是得有远虑,可得罪当世之君更是大忌。新党中难道会没人懂得这个道理?可惜他们太散漫,不够团结啊。”
“当日内阁次辅曾不害始终未出声。”司珹思忖片刻,道,“他倒是看得明白。新党能成今日之势全仗科举新政,先太子又素来亲近新党,谷茂延怎能如此直戳陛下的心?”
“方家的确很是沉得住气,”季邈说,“方阁老那一通话,既安抚了陛下,又为太子规划好了储君之路。与其说方家站队了季朗,倒不如说,方家选择了季朗。”
“观朝政协六部,知刑狱晓兵民。阿邈,这些事情你也要做。”温秉文和缓道,“你先前一直在阳寂,后者自不必说,先太子在时也决计比不上你。可你没入过朝堂,不晓得官场之道,如今你在衍都,有什么想不通的便问舅舅,或是致信外祖。”
他话至此,放柔了语气。五日后暖阁内点着香烛,长治帝自内间密室缓步而出,临到书房中响了磬声,荣慧方才挑帘跨槛进去,恭恭敬敬地捧着食盘。
“皇上,您近来寝食难安,奴婢瞧在眼里,心如刀剜啊。”荣慧凄然道,“主子爷吃不下东西,好歹喝了这盅参汤。今晨御膳房刚做好的,您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季明望形销骨立,颓然坐在桌案前,好歹没有推开那盅汤,却也没有拿勺。
“心如刀剜,”季明望喃喃道,“太监没有孩子。荣慧,丧子之痛蚀骨吸髓,你也能懂这种痛么?”
荣慧立马跪下去,哽咽道:“万岁爷便是奴才的天!一举一动皆牵挂,主子,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你说事情怎么这样巧?”季明望拨着汤匙,沉钝地抿了一口汤,“年前楼阁老刚劝住,后脚长赫城就出了大案,朕的儿子因此不得不去,岂料此去一别竟是天人两隔!那硝石爆炸得有多疼?他竟走得、走得这般”
长治帝手抖得握不住勺,溅起的参汤打湿了他的脸。
倏忽间,他猛地扬声:“荣慧,你说!”
哐当一声脆响,琉璃汤盏已然四分五裂,长治帝猛地撑身而起,阴郁地说:“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想杀了朕的儿子?”
“陛下!”荣慧骇然失色,跪倒俯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陛下圣明如斯,乃为天下君父,太子亦是贤名在外,谁敢有此等大逆不道之心,必遭万万人唾骂、永生不得超生啊陛下!”
长治帝垂袖闭目,良久之后,他才开口。
“几日前大理寺楼思危去了蓬州取证勘调,如今还未有奏疏回京么?”
“昨夜刚到了司礼监,奴婢想着您近来神伤,原打算午后再递。”荣慧立刻往外跑,“奴婢现在便去拿!”
不过半柱香的世间,奏疏便被呈来,摊开在长治帝书桌。荣慧屏息凝神侍奉在侧,忽见长治帝指着了一行字。
“这杀害赵解元的崔三是个莽夫,”长治帝说,“可他父兄不是。”
荣慧随之看过去,配合道:“是,楼寺卿这奏疏写得详尽,说是崔家在长赫也算底蕴深厚,也素来爱同世家结交,曾先后同白、张、李、郑几家交好。”
“李家?”长治帝眉头忽的一蹙,问,“这是哪个李家?”
“瑾州李氏呀。”荣慧及时回话,“主子爷,这李氏家主,就是月前负罪请辞的巡南府总督李含山。”
“李含山,”长治帝低声重复道,“李含山他可是有个小女儿,远嫁到苍州阳寂,做了我那弟弟的续弦?”
荣慧说:“正是。” 太子身亡一事如浪如潮,席卷了整个大景,那巨浪啸卷过去,打得许多人心神惊惧。朝中新党尤其愤恨,怀州楼氏更是一蹶不振、元气大伤。
消息传到阳寂城时,已是二月中旬。
西北边境同样卷着浓云,惊雷炸响间,雪白狮子猫一声惊叫,从李程双怀中挣脱时,留下半根带血的指甲。
李程双面上的愕然丝毫不掩,她同季瑜一起看着侍女连星,怒道:“你说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死于硝石爆炸?”
“千真万确啊夫人!”连星连忙跪倒,哽咽道,“太子压根儿没走到伊清县,便出了这样可怕的意外。主家那头也是措不及防,老爷现已负罪入京,只能先请辞自保了。”
“父亲乃巡南府五州总督,因太子之死致仕后,何日才能再启用?”李程双恨声道,“大业在即,阿瑜不能缺乏助力——连星,你即刻去寻老爷,让他及时同宿州温氏取得联络。”
连星领命而去,季瑜偏头,问:“母亲,这种时候,我们为何要父亲主动联系兄长母家?”
“逐鹿难为,吾儿年幼。”李程双说,“父兄外祖,乃至兄长血亲,均可为你所用、为你铺路。成大业者要懂得借力,亦应懂得示弱藏锋,你知不知道这个道理?”
“我明白了。”季瑜微微颔首,说,“太子死后,父亲不得离开封地,我便应同兄长一起去衍都奔丧。等到了衍都,阿瑜便该因舟车劳顿,再度生病不出了。”
“好阿瑜。”李程双笑着摸过他眼角眉梢,轻声呢喃道,“吾儿懂得隐忍,定能成大事。只是这么些年里,那坏身子的药味道苦,实在委屈你了。”
“原是如此。”长治帝忽然道,“朕怎么就忘了这茬?”
“朕的那位好弟弟,如今膝下,可是足足有两子啊。”
“说起来,折玉寻的药方很有用。”温秉文转向司珹,欣然道,“父亲咳疾好了许多,听闻精气神也很不错。折玉,你近来在大理寺中,可还顺利吗?”
这会儿分明没有风,猫过后灌丛却依旧摇晃,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从黑暗里乱七八糟地爬了出来。
“呸,呸!”司珹默了片刻,说:“温老的意思是,这是在造势?”
“是造势。”温泓欣慰道,“为君者,有时便会需要这样的造势。南巡赈灾一事,难道非得太子亲临么?他大可以吩咐巡南府疆吏,由其一一落实。”
“太子南巡体大,护卫严密,反倒徒增开销损耗、大动干戈。可太子为了造势,就只能这样做。折玉,他想要得明主之名,但还差了点明主之心——那赈灾粮钱并未先行,而是压携同行太子队伍,日前方才抵达巡南府。”
堂中安静,司珹心中忽然轻了一点。
“你此前同小邈说得很对,此行太子哪怕果真出事,我们也不能出手相救。今日救太子,来日我们便要救不下小邈。”温泓和蔼地说,“孩子,这样一来,你可好受些了?”
司珹看着温泓,彻底懂得了今日谈话的另一层用意。他拱手行了礼,在镇静的表象下,心脏饱胀又酸软地鼓动着。
“现已近黄昏,今日足矣,别的话来日再说。”温泓话题一转,语气冷肃,“此次商谈,小邈竟然派了你来,可以想见那肃远王这些年中对他如何打压!竟叫他连称手心腹也没养出几个,折玉啊。”
他看着司珹,忽然问:“今晚你是不是要同小邈传信?”
司珹一怔,竟在这句后滋生出点坐立难安来。他垂下眼,才小声道:“是。”
“好孩子,”温泓抚髯而笑,“我今日初见你,便觉你聪慧,心思定然玲珑。但你怎么偏偏漏掉了这一点?今夜你书信中,可对小邈提点一二。他三月便要及冠,此后大业迢迢,知人善用,乃是他必须学会的第一课。”
司珹心下柔软。他颔首,起身拜别温泓,穿长廊往厢房去,推门入书房后,遥遥瞥见了庭中母亲手植的梅树。
如今梅香已尽,虬枝却生出点新芽,绿嫩极了,俏生生地缀在枝头。小风一吹,说不出的鲜活,司珹盯着那枝桠站了良久,直至暮色四合,方才坐回桌案前。
他心脏像是空了许久,又在夜色梅影中被一点点漫得饱胀。直至落笔时,司珹指尖仍在细微地抖。他折了小笺,又往鸽房中放飞信鸽,注目它扑翅,逐皓白圆月而去。
月正中天,春风长纵千里,催着阳寂快快复苏——待季邈取下鸽腿小筒后,王府别院中的梅树也吐了新芽。他今日恰巧回府处理私务,在同样清疏的月影里,季邈收回遥望的目光。
久违了。
他人还在廊下,就忍不住展开信笺,第一眼便往落款处扫。“司珹”二字跃入眼时,季邈唇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了。
他目光上移,要从头读起。可就在此刻,别院连廊拱门前,倏忽有一人出声。
“兄长。”
季瑜立在别院门口,举了举手中提着的食盒,温然笑道:“母亲亲手做了梅花糕,今日兄长恰巧得空,我便想着拎来同兄长一起尝尝。”
他说着,兀自跨过连门走近了,继续道:“司公子离开后,阿瑜便再难得见兄长这般开心。谁的信能让兄长如此开怀?”
那人着深青色道袍,起身胡乱拍着衣间泥,又抬手扫掉发上草,低头中嘟嘟囔囔道:“哎哟我天,衍都私宅怎么都长得一模一样?哥你这院子忒难找了吧!门口那插销也别得严实,这会儿又宵禁了,敲门保准被夜巡锦衣卫抓走。”
“弟弟我也是被逼无奈才翻的墙啊,压坏了花草可赖不到我身上。哦对了,老爹托我给你带句——”
宋朝雨的话在抬首时戛然而止。此刻庭中分明有近十人,却寂寂如同坟场。
“啊哈,真是巧遇。怎么这么多人都、都在呢。”他朝后退了半步,却踩着青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晚上的,诸位都不睡觉吗?”
第 36 章 酒疯
“宋道长,”季邈似笑非笑地问,“大晚上的,衍都也有仙山可寻吗?”
庭院中夜风簌簌,宋朝雨起身揉着屁股,灰头土脸地说:“哪儿能啊?驴没了,您送我的那匹马也跑丢了,仙家早就无处可寻了。机缘未至,只能再等等咯。”
“不过,话又说回来啊世子爷。”宋朝雨拍拍碎叶残花,想往他身边来,又被侍卫的刀拦在了几步外,他却浑然不在意似的,朝司珹也招了招手。
“还有司公子,咱们仨可真是有缘分!祖师爷那话怎么讲来着,有缘千里亦相逢啊!阳寂一别不过两月有余,我家的酒才到阳寂,如今竟就衍都重逢啦。”
“的确有缘。”司珹将视线从他拍掉的海棠花上收回,说,“我记得宋道长当时,原本说的是元宵节后再离开阳寂。元宵当日我与将军去客栈寻你送别,却已是人去房空。”
“啊哈哈,”宋朝雨扶了扶发钗,干巴道,“家中有事、家中有事嘛——这不我刚回花朝城没多久,就又被老爹发配来了京城?这回咱们衍都相聚,在下定然好好设宴,给二位赔礼道歉!”
“宴席暂时不必了吧。太子丧期中,衍都禁玩乐。”季邈话锋一转,状若无意地说,“这一次,怎么无人随行宋二公子身边?”
“哎呀,我那侍卫忙着训练家中侍卫,被老爹扣下了。”宋朝雨道,“衍都治安这样好,沿途又多驿站,可雇江湖捕客送行,自然不如边线群山凶险难测。”
二日清晨,肃远王世子肩头顶着鸦鹘,他被猛禽的鹰羽挡住半张脸,没事儿人似的穿廊入院,往季瑜房中去。
绕过屏风到内室窗前时,病榻上的季瑜仍旧低阖着目,唇上稍稍皲了皮,那前胸的伤口也狰狞。
季邈斜扫一眼,汤禾便识相地退下去,走之前跪附到季瑜耳边,轻声道:“公子,世子到了。”
季瑜的眼睫颤起来,他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堪堪能睁开眼,仰面间朝季邈苍白笑道:“兄长。”
“在呢,”季邈俯首,问,“伤可好些了么?”
季瑜应声:“多谢兄长关心。”阳寂往衍都一千三百余里,季邈骑马在前,季瑜病弱在轿,前者勒着缰绳抬头,随乌鸾一起望尽远方天色。
翻过祈瑞山便至衍都,这条路他十年前被迫走过,如今再来,已经全然改换了心境。
一切竟然真如司珹所说,太子薨于南巡,死法甚至如此可怖。别说百年大景,再往前千百年间,也鲜少有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可也唯独死法这一点,季邈想不通。
太子之死带来的影响太大,巡南府蓬州上下官员几乎全换了血,连带李含山请辞,瑾州李氏也元气大伤。李氏会做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么?
季邈决计不信。回城道上夜将尽,远方天色已微明。
季邈司珹骑得慢,渐渐落在最后面,二人并肩同行,翻过山口时季邈抬臂,稳稳接住了乌鸾。
“方才旧城前那路数,将军可熟悉吗?”司珹脸颊蹭到鸟羽末梢,说,“沈万良被抓时,也是这般哭天抢地、急于认罪呢。”
“回城之后我去趟县衙。”季邈侧目看他,神色不虞,“你觉得他话中存疑、前后矛盾。可你实在太大胆,竟在我父亲面前那般讲话。”
“做戏得就做全套。”司珹看回去,轻声说,“谁叫我是你院内养着的妓子,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不叫你父亲弟弟好好瞧上一瞧,他们怎么肯信?”
季邈挑眉,忽然道。
“怎么不叫我也瞧瞧?”
司珹歪了歪头,问:“你瞧得还少吗?”
晨曦破开云霭,斜落到他眉眼鼻稍,那长睫上铺的全是淡金色,随着眨眼细细颤,浮在玉白的面上,就将呼吸也变成了蛊惑。
季邈忽然喉咙干,觉得自己在旧城里吸了太多余烬,他现在只想喝水。
“还看着我做什么,”司珹轻轻一扫,说,“校场里头现在什么样,咱们可还不清楚。”
“我连盯梢的人都没来得及派去,这火就烧起来了。”季邈别过脸,喉间滑动,“灰烬往里头一飘,雪再这么一盖,过几天回暖,什么痕迹也再寻不着。可如今也不能再妄然回去,此事不好办。”
“几千私兵如今出了校场,能往哪里藏?”司珹说,“春至而复商,人就能混在形形色色的商队里往外流。往驿站口安插点暗卫做戍守,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你心思玲珑。”季邈再度侧目,道,“人若是往瑾州去”
“人若是真往瑾州去,岂不得来全不费工夫?”司珹勾了唇,“要是四下分散作鸟兽散,反倒难追踪了。”
东南城门已近。
阳寂东南门平坦宽阔,浊沧河淌出去,目之所及平野绵延。二人不约而同勒了马,忽然看向彼此。
“夜里二公子什么样,想必你已经看得很清楚。”司珹柔声道,“此前沈家老母去世,亲自探望过的关系,他也能急于撇清。昨夜怎就又善心大发,要帮着慰藉死者族亲?”
季邈攥紧了马绳。
“人心之变不在一朝一夕,这话对他也对你。”司珹看着季邈紧绷的指,呵出口气,“将军,今天放晴了。”
他侧身眺望,就将季邈的视线也带向远方。破晓时候过了,眼下圆日已煊赫,云霭间光箭流泻,浮风穿野。
乌鸾掠翅高飞,追云逐日而去,渐渐缩成墨似的一点。那墨向下坠,落到雪原上,就引出了疾驰而归的少年——李十一竭力策马,将近城门时侧目一瞥,同山道间的二人对上了眼。
“小十一,”司珹微微勾唇,“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话讲完李十一已至身前,这少年人勒着绳,唤道:“世子爷!还有司公子,好久不见!”
“东西可带到了?”季邈急忙问,“对方有无回音?”
“哎哟,我半条命都快跑没了!”李十一说着,自怀中掏出个布袋来。季邈伸手要去拿,却见李十一握得紧,并无交付的意思。
“别着急嘛世子爷,”李十一颠了颠布袋,粲然一笑,“此行山高水远,雪大天寒。奔走着实不易,我可差点就回不来啦。”
若太子身亡之事并非李氏所为,那就证明一定暗中存在第三股力量。这股势力是敌是友?又究竟会在何时同他产生交集?这些事情均属未知。
谜团接二连三,尽数压在季邈肩上,坠得他心口沉郁。唯一的好消息是,莫约半月前司珹传信,说自己已经动身往衍都去,而今三月将至,自己也终于抵达衍都城门前。
他在细雨中仰首,看衍都威严古朴的城楼。
离别不过一月半,竟能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冬日尽而春草深,衍都此刻遍开垂丝海棠。肃远王府队伍打马过金街时,院楼探出花枝,雨中海棠清幽,半遮半掩地低敛着蕊。
司珹现在何处呢?
季邈不知道。他今日着紧衣劲服,骑在马背上,被细雨打湿了眉眼与宽肩窄腰,萧瑟也难掩少年人的蓬勃。
带着肃远王府的队伍,季邈没法立刻就同司珹相聚。可想念是种很奇怪的东西,越是近在咫尺,人就越是心痒难耐,乃至坐立难安。
近乡情怯如此,久别重逢亦如是。
楼阁私宅在后退,街巷素带也在后退,队伍后面的戚川赶上来,附耳间小声道:“主子,已经派人去户部尚书府联络温大人了。若一切顺利,安顿好之后,明晚便可相见。”
说话间,他们刚好转过金街第二个拐角,准备穿过大员私宅汇聚的景丰巷,到自家京中王府住处,随后再往宫门去。
“此事全权交由你安排。”季邈顿了顿,“再差人私下打听探寻,看看司”
巷中倏忽起了风,垂丝海棠花随风而转,掉到了季邈前襟。
“阿瑜,你也太不小心了些,”季邈说,“身体不好就该在榻上好好待着养病,没事总往屋外跑做什么?你瞧你,不瞎晃不就没这遭罪了么。”
乌鸾不知是否听得太无聊,它偏头,干脆梳理起了自己的羽毛。
季瑜闻言一愣:“我”
“但你也别太担心,兄长已经差人细细去查了,就算把这院子翻个底朝天,也一定不让那狗贼全身而退。”
“他以为自己将脚印血迹抹得足够干净,可做过的事情便会留下痕迹。”季邈勾了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阿瑜说是不是?”
季瑜攥着被角,已将它揉得有些皱了。
“是,”他轻声道,“阿瑜多谢兄长教诲。近来多风波,兄长也一定保——”
他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不是要同我一起吃吗?夫人亲手做的糕点,自然是要好生品鉴的。”季邈伸手揽上弟弟的肩,语气佻达道,“方才不过玩笑话而已。”
“好阿瑜,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季瑜面上的惘然一闪而过,他捏着食盒,几乎是被兄长带入了房中。直至用完糕点回到母亲房中时,依旧有些困惑。
李程双正在茶室,细细舀着肉糜喂猫,那漂亮的狮子猫瞳生异色,见季瑜来,敷衍地喵了一声。
“小阿瑜,步子这样重,心事不轻吧。”李程双头也没抬,她摸了摸猫脑袋,才问,“那糕点,你兄长不喜欢么?”
季瑜脱靴入席,跪坐母亲坐边,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母亲,”季瑜说,“为什么从前一贯好使的,今日会不奏效?兄长说我十五岁,已不再是小孩子了。那么我该怎样做才好?”
“我们阿瑜十五岁,”李程双微微一笑,道,“的确不应再是小孩子了。娘在你这个年纪,已被父亲筹划着给各家相看。”
“他起初想将我嫁给安州蒲氏,做那蒲家家主的侧室,以此更加靠近衍都权力场。可我偏不愿意,娘亲投井前告诉我,我今生若要嫁人,便只可做当家主母,才不至于轻易坠入死局。阿瑜,有些东西你生来没有,就得靠自己去争去谋。”
她一招手,侍女连星便上前,抱走了那还未吃完食的狮子猫。
“弱者无需惧,强者不应违,益者不可罪。争辩打斗是学问,隐忍顺从亦是学问。近些日子,便再也不要去你兄长的院子了。”李程双覆在他手背,说,“小阿瑜,从前娘亲教予我的,今日母亲全部教予你,好不好?”
季瑜抬首,他瞳孔微微放大了,此刻眼中的兴奋远超迷惘,吊诡的猩红色一点点攀上他眼角,像红鲤细密的鳞。
“藏好了,小阿瑜。”李程双点了下他的鼻尖,温温柔柔地说,“你这幅样子,可不能让父兄瞧见呀。”
原本立在季邈肩头梳羽的乌鸾,不知怎的长喙一啄,磕着边缘扯下了季邈颊上什么东西。轻薄半透的一小片,晃悠悠荡在它胸羽前。
季邈立刻伸手去抢,乌鸾却像知道自己闯了祸,竟然丢下皮冻拍着翅膀,灵活地藏到角落里去了。
季瑜看清兄长的脸,倏忽睁大了眼。
他声音轻纵,擦着季邈的耳廓过去,像无从俘获的风。
“你今夜要真跟着喝了,泸水镇的酒后劲这样大,席间就得有两个傻子了。”
这话不知怎的,竟被宋朝雨听入了耳。
这撒酒疯的家伙彻底挣脱哥哥,往季邈司珹这头扑,却又被自己掼倒的圆凳一绊,撅着屁股摔在了季邈脚下。
他脸着地,声音也闷。温时卓和宋朝晖俱要来扶,就听宋朝雨喃喃道。
“江浸月也常说我是傻子,不叫我跟着,可我不是傻子。”
他猛地一抬脖子,就着仰视桌腹的角度,忽然大声质问。
“你俩怎么偷偷手牵手啊!”
第 37 章 螳螂
众人目光皆转过来,岂料片刻寂静后,季邈猛一抬臂,竟然直接连着司珹的手一同带了上来。
两人此刻腕骨相贴、指缝相连,分明应是亲昵的,却又在这样的坦荡下,生出几分微妙的观感。就好像他二人之间并无异样,一切不过是旁观者自作多情。
司珹微微侧目,季邈扫遍席间,最后才同他对上眼,勾了勾唇。
几根贴合的手指随即一点点松开,二人掌心挤着的杯子就“哐当”落到桌上,季邈迎着审视,和司珹一起收回了手。
“这杯子险些掉了。”季邈将自己那只转圈的空杯扶正,若无其事地倒上了茶。
他灌了满满一口,才继续道:“我帮忙挡着而已。今夜大家都有些薰薰然,若是像宋二公子的凳子一般落地,绊着足可就不好了。折玉,你说是不是?”
司珹转眸,目光自季邈滚动的喉间滑了一遭,才温驯地说:“是这个理,多谢世子爷。”
丑时一刻,淫雨霏霏。到皇宫时,衍都的雨仍没停。
白玉石阶上淌着水,荣慧见了肃远王的一双儿子,连忙小跑来打伞。口中唤道:“世子爷,二公子,陛下已在暖阁中等候多时了。”
季邈季瑜二人随他入殿,幄帘一掀,暖阁中静得可怕。长治帝其人并不在正堂,如今大殿空空荡荡,惟有博山炉中白烟细长,袅然飘过铜质仙鹤,又绕白帛几圈,隐匿于紫檀木宽屏后。
季邈瞬间就明白。“高大人,”季邈冷声问,“这十余人,算不得你治下阳寂百姓么?”
“世子爷!”高应答道,“这老人家上了年纪,脾气就倔,死活不愿意来新城,我们也不能强逼啊。此事的确是下官疏忽,可下官也有苦难言!”
“你有多少苦衷,大可不必同我讲。”季明远皱眉看向火场,冷笑一声,“高大人好大的本事,年节中闹出这种丑事,究竟想将本王置于何种境地?边县失火,事关重大,届时朝廷来人兴师问罪,你也要这么大倒苦水?”
高应当即跪下,连连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眼下火势减小,已得控制。”季邈问,“伤亡如何?走水原因是什么,可有头绪了吗?”
高应慌忙道:“人正救着,事因也正查着!待火一灭尽,衙役们便进去仔细勘验,定然查明缘由,给上头一个交代。”
他讲完便急匆匆往火场跑,过了会儿明火渐暗,终于熄灭。季明远这才转身看向大儿子,刚要开口,倏忽瞧见了他身后几步外的司珹。
“我还当你有多上心,”季明远眯了眯眼,“这时候也不忘将他带来。季邈,除夕那日叮嘱你的话,早忘干净了吧。”
司珹上前两步,颔首道:“旧城失火消息传来,世子立刻奔马赶来,片刻也不敢耽搁。王爷,随行之事全是小人一厢情愿,忧心牵肠。”
“你这妓子,倒还真是个痴情种。”季明远话至此,忽然一顿,随即朗声道,“夜间这样冷,阿瑜怎么也来了?”
众人随他话向后看去,停稳的马车间下来个人,季瑜身上狐氅带子都系歪了,急慌慌小跑过来,后头的汤禾瞧着却杖伤未愈,走得稍稍不稳当。
季瑜拜礼道:“父亲,兄长,眼下情形如何?”
“明火将灭,已经得控。”季明远放软语气,“你身子不好,这么赶路易染风寒,何必亲自跑这一遭?”
“阿瑜放心不下。”季瑜乖顺地说,“这城中老人,我从前都来看望过,多少牵挂着。今夜赶来,也是不忍见其家人焦急垂泪,愿代为祈求平安。”
“你就是太心善。”季明远说,“我看汤禾走路仍有异,这样可怎么能好好护着你?回头去寻府医,再给他开几帖药。”
汤禾立刻拜下去:“多谢王爷。”
交谈中奔来了人,高应一脚深一脚浅地跑着,呼道:“王爷!王爷!这纵火之人,已经抓着了!”
后头跟着的衙役揪着个中年男人,一把丢到了地上。此人面黄虚胖,跪地滚了两圈,仓惶抱成了团,忍不住发着抖。
长治帝根本不愿见他与季瑜。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这实在是人之常情。人过中年,忽然痛失爱子,任世间谁也难以接受。这种时候再见别人的儿子绝非宽慰,而是一种更加漫长细密的苦痛,似被蚁兽啃噬掉血肉。
可是长治帝又不得不见他们,他贵为九五至尊,贵为天下之首,却也要受到祖宗礼法的教化。为君者不仅为人父,更为天下之父,喜怒哀乐都会被无限放大,季明望既然以守礼著称,就必须将这些事情做到无可指摘。
年近花甲的荣慧赔着笑,满脸堆褶道:“劳烦二位小王爷,在此等候片刻。”
他话刚落,罗縠轻纱晃荡间,苍老的声音就飘出来。长治帝声音低沉,说:“带他们进来吧。”
季邈与季瑜方才绕过屏风,入了内堂。
须弥座上的帝王掀眼看他们,他大病初愈,竟瘦得微微脱了相。此刻季明望身着白衣,朝跪下去的二人勉强一笑。
“阿邈,”季明望先看向季邈,说,“十年不见你,竟已长得这么高了。如今冠礼可行了么?”
“皇上垂爱,”季邈答道,“我三月底方满二十。但此为小礼,不必拘于片刻须臾。”
长治帝咳嗽两声,荣慧便立刻自内监手中接过盏,亲手奉上了时刻温润的梨汤。长治帝饮尽一盏,方才重新开了口。
“你未到二十,已挂帅朝天阙整整一年,调兵遣将保家卫国,实乃我大景的好儿郎啊。”长治帝垂着眼,慢吞吞地说,“当年,你父亲也是这般少年扬名、声震西北。如今他已在阳寂二十年,身子骨可还硬朗?”
“父亲年前受了重伤,现还在反复,不得已常常回府修养。”
开口答话的是季瑜,他拜下去,说,“临行前,父亲还曾托阿瑜帮其寻太医院开几方良药,望陛下成全。”
这话将另外二人的视线都引向他。
“你母亲便是那瑾州李氏女,”长治帝顿了顿,才说,“小阿瑜,原本也已经长这么大了。朕此前,还从未曾见过你。”
“陛下抬爱。”季瑜垂着眼,“阿瑜从小多病,幼时体弱不堪行,只好远隔千里遥遥挂念。如今终于得见陛下,实在感慨万千。”
长治帝忽然前倾一点,问:“你感慨什么?”
“陛下为万万人君父,深明大义,贯行仁德。”季瑜道,“今春太子为万万人而往,其恩其德,天下共睹。太子虽不幸薨于南巡,然为子仁孝,为臣忠义,为君博爱,也必将感念于万万人之心,为千秋所载。”
长治帝靠回须弥座上,眯着眼道:“你这些年里闭门不出,读了不少圣贤书吧?”
“是,”季瑜抬眸,说,“阿瑜读书,乃是为了修身养性,明辨黑白。”
“好!好孩子。”长治帝抚掌而笑,“你母亲将你教得实在不错——荣慧。”
荣慧立刻前踏一步,低眉顺眼道:“奴婢在。”
“回头差太医院询好病灶,多开几剂良方,快马加鞭寄予肃远王。”长治帝说着,复转向殿下跪着的两人,轻声道,“今日天色已晚,朕身体有恙,改日再同你二人叔侄小聚,互诉衷肠。”
肃远王府院墙上隐隐响了猫叫,很快有黑影跳墙而下,守夜锦衣卫打了个哈欠,瞧见了一只夹尾飞窜的猫。
他小声嘟囔一句,靠着廊柱,微微垂下了脑袋,只觉察到一小阵轻微的穿堂风。
汤禾夜行无声,绕过锦衣卫耳目,已经快步至西北偏院墙根下,他刚一仰首,却对上檐瓦间戚川的脸。
戚川朝他挑眉一笑,问:“这么晚了,汤提督哪儿去啊?”
“二公子咳疾又犯,我去给他抓两副药。”汤禾问,“倒是戚将军,大半夜的不睡觉,骑在墙头做什么?”
“我失眠啊。”戚川说,“想不通那贼人怎么就进了院,害咱们二公子伤成这样,真是该死!主子气得睡不着,做近卫的自然得陪着。”
汤禾随他视线而望,隐隐瞧见了世子别院间仍亮着的灯。
“不过嘛,”戚川拍拍手,翻身下了墙,说,“抓药就抓药,汤提督翻墙做什么?白天里主子可交代了,王府内外须得封锁,一只鸽子也不许飞出去,你我也都不例外——喏,方子给我吧,我托北镇抚司梁大人帮个忙。”
汤禾下意识去捂:“不必麻烦”两日后,朝天阙下了今春第一场雨。
雨丝绵而细,天地萧瑟,山影朦胧。季邈自校场打马回卫所时,便见一人立在雨中,走近看时,才发现竟是季明远。
“父亲,”季邈翻身下马,抱着剑说,“今日怎么得空,从峰隘峡来朝天”
音未落,雨珠便被拳风冲散,季邈毫无防备,勉强侧身躲过第一式,季明远的第二拳便倏地袭来。
季邈挑眉,劈手以剑鞘格挡,长腿顺势一扫,快又稳地擦过去,却也只碰着季明远的裤脚。
二人错身之间暂停一瞬,季邈回首问:“父亲找我切磋,怎的直接就动手?”
季明远骤然蹬地,纵身而来中冷然道:“尊卑有序。老子教训儿子,难道还得提前知会?”
季邈没躲这一下,他与季明远缚臂相撞,肩甲甲片也骤然碰出嗡声,天地间水声戚沥,季邈在这十足的力道间,被冷雨浇透了心。
“父亲说的是,长幼尊卑,自然有序。”季邈另一手持刀,长剑横扫而过,季明远只得侧身去躲。他动作间,季邈右手指腹已经推开剑鞘,那寒芒削落了雨珠,在瞬间爆发里中擦着季明远的襟口过去,堪堪只余一寸。
“可是今日,我何错之有?”
“季邈,”季明远退后两步站定,怒道,“用剑未出鞘也就罢了,你好大的胆子!”
“我做错了什么,”季邈收刀回鞘,抱臂而立,冷声道,“儿子愚钝,父亲不妨明示。”
“前两日你在别院,何故刁难阿瑜?”季明远挥拳再来,“他有多在意你这个兄长,你不是不知道。那日后他一直待在房内,萎靡不振,根本不见生人。若非我临时回府,怕是至今也不知此事!”
“原是为了这个,”季邈侧身探臂而抓,借着父亲的力量蹬地翻起,躲过了身下扫来的一腿,他在凌空间隙说,“那日不过是个玩笑。可就算真是冲突,兄长教训弟弟,难道也需要提前知会?”
“季邈!”季明远怒道,“他是你亲弟弟!”
“可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季邈落地后迅速道,“我与弟弟皆为父亲所出。父亲上回找我切磋,我正是季瑜此刻的年纪。那时我被您掀到泥里,爬起来要再打,您却说我根本没火候,还需多加练习。如今我已快二十,整整五年了,今日父亲对我所练的结果——”
他展臂拨鞘间蹬地扫腿,竟然上下齐攻。
“可还满意?”
季明远避无可避,他抓着季邈的小腿要掀人,却被季邈撑地间猛地旋身右拧,二人齐齐摔翻在泥坑中,滚了满身满脸。
季邈在泥中撑起身,冷静地问:“今日多有得罪。父亲现在,还打吗?”
“混小子,你以为两败俱伤能算得胜么!”季明远面色几变,终于撑身而起,副将连忙上前递了帕。
“戚川,”季邈抹了把脸,说,“雨天湿滑,回峰隘峡的路不好走,代我送别吧。”
他说完不再留恋,竟直直转身入了营帐。待到冲澡换衣而出后,戚川已自营门归来,正掀帘而入,他身后跟着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俱是身形颀长,眉目青涩。
“将军。”戚川说,“您前些日子要我挑几个家世干净的好苗子,我选来了。”
“这有什么好客气的?”戚川朝汤禾伸出手,泰然自若道,“我们的主子是兄弟,咱俩自然也就是兄弟。既是兄弟,忙点小忙怎么了?汤提督别客气。”
“药方给我,你今夜不就能早早回去,睡个好觉了么。”
逛完院子临离开前,他又返回署房内,抽出两册揣入怀中,这才带司珹踏出了院门。
司珹做戏周全,恭恭敬敬地为他掀开轿帘,直至宋朝晖钻入坐定后,他才轻声问:“方才大人取回的是什么?”
“册子本身不珍贵,可其中夹着敕牒与告身[3]。”宋朝晖说,“今日我初到大理寺,虽然任命消息已通达,可到底还没能与院中同僚们一一拜会。万一有人误入寺丞办公署闹出乌龙,于我于他,俱是麻烦。”
“汝阳兄实在心思缜密。”司珹落了马车帷幕,转眸而笑。
“哪里的话,折玉谬赞。”宋朝晖放好书卷,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软垫一侧,将另外一侧尽数留给了司珹,说,“官场行走,不就得讲究个小心谨慎?如今我受着老师的恩惠,刚刚得职上任,自然须得格外注意,万事均不可落人口实。”
“恭喜汝阳兄避开下放蓬州之任命,成功落职大理寺。”司珹贴着他坐下,倏忽问,“汝阳兄如今承着我主家恩情,又拜了舅舅为老师,咱们便也能称得上自己人了?”
宋朝晖颔首:“同舟共济,这是自然。”
“既然已经是自己人,”司珹撑着首偏头,眼中敛着的眸光化作了笑,“那么汝阳兄这诸多遮遮掩掩的玲珑手段,再用在自己人身上,怕是不妥当了吧?”
宋朝晖迎着他的注视,依旧坐得端正。他二指相抻,碾平了袖间小褶皱,少顷后才开口。
“折玉兄,此话何意啊?”
第 38 章 黄雀
“若我记得不错,温府别院中也遍开垂丝海棠。”宋朝晖说,“舍弟莽撞,当夜翻墙入院,定然破坏了庭中景致,在下愿以千金偿。”
“几枝花而已,远到不了这种程度。”司珹随意眺望花枝,压根儿没有和宋朝晖对视。
他看了片刻,道:“温宅中的垂丝海棠均是粉白,并无任何一株异色。”
“那夜送别两位后,在下途径中庭,发现二公子拍落的花中竟然夹杂一瓣淡紫色。”司珹说,“宋公子有所不知,在下向来喜欢登高远望,几度往返阁楼上,瞧见宋府紫海棠,开得正繁茂呢。”
“许是朝雨行走景丰巷,不幸蹭着别家了吧。”宋朝晖也望向轿连外,“他这人向来冒冒失失。”
“今日无宴也无酒,硬要装傻充愣就没意思了。”司珹微微一笑,放了帘,轿内就重新归于幽谧。
“主子,”戚川迅速问,“今日刚到府的第二批锦衣卫也要来么?”
“所有人都得到,漏一个都不行。”季邈森然一笑,“还不快去?”
半炷香后,北镇抚司前后两批锦衣卫俱入了别院,整齐静立公厅前,千户梁丰带刀在队首。大理寺官员也到齐了,立守游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季邈身上。
院中一时肃然。
季邈原本站在最高一级石阶上,戚川为他搬了把太师椅来,他便坦坦荡荡坐下了,垂眸间唤:“梁千户。”
梁丰前跨两步跪下去,当即应了声。
“三日前,这十余锦衣卫正是你带着入的府。”季邈朗然道,“来我肃远王府是为了什么来着,现在说与大家听听。”
“回世子爷,”梁丰说,“乃是因为近日采青阁连环凶案,凶手尚无头绪,仍在潜逃中。陛下听闻此事,实在忧虑京中贵胄安危,因而特遣北镇抚司来王府护卫。”
季邈哦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为了看护,梁千户不讲明白,我还以为诸位是在这里监视查院,日日都要将我这宅子翻个底朝天呢。”
梁丰立刻道:“世子明鉴,卑职不敢!”
“你不敢,”季邈眯了眯眼,冷然道,“你手下的人却未必不敢。”
“昨夜我入御苑阁楼,发现二层古琴的弦遭人碰过了,琴马偏了微许,弦音就得跟着变。那阁楼乃孤生母故居,其间遗物无数。孤睹物思人,平素向来紧闭不许出入。”
他顿了顿,继续道:“看守阁门的府丁未觉有异,楼里却遭人偷偷进入看了个遍。梁千户,你手下之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直到现在还不自己滚出来,要等所有人陪着连坐么!”
队伍后半有人猛地缩了缩脖子,身侧的人反应快,当即将推了他一把,那人踉跄着栽出来,立刻跪伏下去。
“世子爷!”这人肩颤手也抖,说,“卑职不知那阁楼如此特殊——三日前宋寺正带着我们来院中,卑职见他身侧常随也能进楼,便以为那处无甚特殊世子明鉴!卑职、卑职也是怕真有贼人藏匿其间,这才入阁楼排查一番,唯恐歹人会对世子爷和小郡王不利啊!”
“那日常随进阁有我跟着,你瞎了眼只瞧见他一个?”季邈靠着椅背,大刀阔斧地说,“真要进阁便差人汇报,偷偷摸摸地翻窗做什么?我倒不知北镇抚司还能在私宅中这般出入自由——你是哪只手碰到的琴?”
“回世子,”这人砰砰磕头,仓惶不安道,“卑职,卑职只是背身之间,腰腹无意蹭着了,并无半分刻意探查的心思啊!”
“无意蹭着了,”季邈碾着犬齿笑了笑,“做事这么不妥当,你够行啊。”
“戚川,那便扒了他的上衣,削腰上一片肉,给他长长记性。”
戚川领命转身,立刻有府丁领命而动,很快院中惨叫声起,白肉红血,一时倒成了浓阴雨雾中最鲜艳的色。
院中阒然如死,季邈在哀声中,不徐不慢地扫视过所有人。
“今晨孤想说的就是此事。”他转头看楼思危,得体地问,“楼寺卿,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么?”
楼思危面色不虞,但依旧稳着心神,拜礼道:“下官已然明了,多谢世子。”
血腥味随风飘转,引回了远空的猛禽,乌鸾掠翅俯冲,正正落在季邈肩上,同他一起盯着院中人。
“诸位帮着看家护院,这番情谊孤自然记着。”季邈说,“奉旨办差最容易,别自作主张就能攒下功绩,节外生枝便要出事。梁千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梁丰额角已经沁了细珠,不知是雨雾还是汗,他匆匆擦了一把,应声道:“世子教训得是,下官一定严加管教,再不会发生任何手下人僭越之举。”
“那便再好不过了。”季邈说,“今日之后,若谁胆敢再擅动家母的东西”
他环视一遭,冷然道。
“孤便要谁的命。”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温时卓便无法再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将人迎进来。他本想引季瑜去中堂,可素来没有主家未归、擅自入房的道理,季瑜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婉言谢绝,就近坐在了庭院石桌旁。
夜露深重,司珹扑压季邈时动作本就仓促,他半依靠在季邈怀中,并不稳当。眼下僵持太久,他已经快要站不住,于是暗自转了转脚尖,试图稍稍改换姿势。
可谁知脚下青苔满石,竟然倏地一滑,险些栽倒。
季邈连忙伸手捞人,揽腰将他扯入怀中,好险没直接摔出去,却无法避免地引得花树一阵晃荡。
季瑜坐庭前,偏头注意到垂丝海棠,问:“此刻风小,怎么会摇得这样厉害?”
“啊,”温时卓跟着扫过去,僵硬一瞬后,磕磕巴巴拜礼说,“让二公子见笑。如今入了春,衍都的猫儿便又到处蹿了。”
说话间,一只黄狸花钻出树丛,又迅速逃上了房。
“原来如此。”季瑜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回礼道,“今夜多有叨扰,有劳温公子陪我在此等候了。”
“其实直接去中堂等,也不是不行。”温时卓连忙说,“父亲或许马上就回来了,二公子不妨随我”
可是,季瑜摇了摇头。
“多谢温公子,”他说,“深夜来访已是失唐突。方才也已说过,此举实在于礼不合。阿瑜还是就在此处,待尚书大人归来吧。”
他此话后不再出声,二人一时陷入沉默,庭角的花树却仍在婆娑。
那狸猫过去后好一会儿,树影细密的摇晃方才停歇,猫贴着司珹小腿擦过去,垂丝海棠的瓣又洋洋洒洒落到两人脖颈间。花上夜露浸透皮肤,凉得司珹一个激灵。
露重雾浓,不知不觉间,二人衣裳也一点点濡湿了。
司珹压着季邈将人抵在墙根,自己却也被箍住了腰,此刻再不敢有太大动静,唯恐被季瑜觉出端倪。
这般躲避间,两人终于紧密相依。季邈个高腿更长,胯骨正正蹭到司珹腰腹。
实在再亲密不过了。再三日宿州放晴,白玉兰花期短,此时已经只余残香。城内如今遍开迎春,这种花细密娇小,开时漫山灌野,灿如织霞。
司珹温泓在书房,窗边正探入一枝迎春花,二人均未去拨开它。
“如今朝中除却楼、方外,安州蒲氏也在快速崛起。”温泓说,“早些年他们接手雾隐山庄,由陛下指定代户部追责地方错账,从中捞了不少油水。那蒲家家主蒲既昌,现任安北府布政使。”
“听闻越州应伯年,与安州蒲氏打得火热。”司珹说,“温老,如此一来,我和将军来日还要他同结交吗?”
“安定侯应伯年出身微末,他原是云州云栈港人,因灾流离失所,入了东北军营做小兵。后来才慢慢发迹,成了如今东北边境军的将领。我在阁时,同此人打过几次交道。应伯年性格沉静,为人低调稳重,绝非有心争抢之人。”
“可这世道最难得的便是不争。弱者难争夺,因为无力;强者难独善,因为不能。折玉,你手下没有兵,小邈也才挂帅一年,肃远王却做了二十年西北统领。如若来日他拥兵自立,你们当如何脱身自保,又当如何与之抗衡?”
温泓伸指,在地图上圈了圈东北越州:“这地方,你与小邈不得不去。”
“我明白了。”司珹拱手,恭敬道,“温老教诲,折玉铭记于心。”
“这些日子,我能同你说的大致已说尽。”温泓咳嗽两声,摆了摆手。
“眼下我要去祠堂,将澜妹的东西带还给她。随你与李十一去蓬州的人,我已吩咐妥当。今日午宴后,你们便可动身。”
温泓缓缓站起,拂袖要往祠堂去,司珹连忙来扶,他舌尖抵着齿缝滑了一遭,试探着小声问:“大恩难偿,虽然于礼僭越,但今日我可否陪您同”
“你是好孩子。”温泓拍拍他手背,慈祥地说,“这算不得僭越,如此知恩图报,澜妹也定然会欢喜。”
祠堂清幽,司珹候在外面,待到温泓出来后,方才轮到他进去。他跨步入享堂,他在幽微烛火与细渺长烟中走得很稳,直至门在背后被关严实,方才猝然跪倒在地。
他仰首看见诸多牌位,恍惚间,就又回到前世温秉文带他来祠堂的那个下午。彼时外祖已驾鹤西去,可幸而,今生那白发老人仍在堂外。他抬眸扫过去,于木牌一隅发现了母亲。
故女温讳秋澜,父温泓泣血敬立。
只一眼。
司珹的泪就淌了满脸。
前世种种,他俱不敢再追忆,只能深深拜下去,将哽咽都咬在唇齿间,藏进衣袍里,浑身抖得不成样。穿堂风就在此刻拂来,香案细烟听凭风引,轻轻绕至身侧,抚过了司珹眉眼。
“出嫁前澜妹告诉我,”记忆中的温秉文摸着司珹发顶,轻声说,“她日后若有孩子,一定要将他养得顶好。”
白雾袅袅,似有若无地缠裹住他,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才散尽。这是一次全然属于母亲的、穿迭尘世的相拥。
下午时候雨停,景丰巷内空无一人。
司珹同宋朝晖约定于宋府门口碰面,再共乘轿同往肃远王府去,与十余位北镇抚司锦衣卫汇合。
宋朝晖先到,等着温府的大门开。今日司珹出来后,一如既往覆着假面,佯做寻常长相。
“宋大人。”那人开口,却不是熟悉的声音。
宋朝晖惊了片刻,可他想起司珹与季邈的关系,很快又安定下来,知道他今日要装得足够周到,于是只问:“待会儿到了王府,我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张九吧。”司珹颔首道,“今日咱们去王府,乃是为了二位小王爷安危考虑,增派人手,以排除凶手潜匿隐患。房间内外,俱是可以瞧瞧的。”
“张九,”宋朝晖改口很快,“你便负责世子别院吧。”
临到肃远王府时,门口的飞鱼服已整整齐齐立了两排。此案大理寺协同北镇抚司齐办,长治帝亲自派来的锦衣卫名为助力保护,实则监视。
司珹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此刻不过只是个小小长随,他替宋朝晖掀了帘,又主动上前叩了铜铺首,开门的府丁一见这情形,连忙请了主人来。
待脚步声再响时,司珹抬眼,就同季邈四目相对。
季邈瞬间就认出了这双眼。
司珹身后十余位锦衣卫均配绣春刀,像蛰伏着伺机而动的兽。他就立在这一片暗色飞鱼服前,背身以对。他像是要替季邈阻挡掉阴谋与浪潮,又像是要亲自拥季邈入风卷云涌间。
季邈倏忽想。
但无论哪种,司珹都是正对自己,柔软的腹上没有覆盖鳞片。
那么,其实哪种都可以。
思绪漫漶间司珹微微仰首,开了口。
“世子爷,”司珹对他笑,“今日我们大理寺,可是奉命而来。”
“原来如此。”季邈一挑眉,他走近几步,缩小了自己与司珹之间的距离。
继而他转头,目光落在侧立其后的宋朝晖身上,话却讲得很轻,语气里漫上一点笑。这种玩味太隐秘,携藏在颊边微风里,只被允许让司珹捕捉到。
季邈问。
“大人今日,是来抓我的么?”
第 39 章 委蛇
司珹接了这句话,他小幅度仰首,在这样近的、侧身而立的距离下,那话语轻得像榻间呢喃,蹭着季邈的耳道滑进去。
“我是来,保护你的呀。”
季邈心下重重一跳,朝他看过去。
可偏偏司珹说完这话就退后半步,他在宋朝晖与院外锦衣卫的注目下,客客气气地拜了礼。那眸子里敛着的水波归于平静,虚与委蛇的做派收起来,人就显得冷淡又疏离。
好啊。
季邈犬齿碾了碾舌尖,勉强压下了躁意。
“世子爷误会了。”宋朝晖当即开口,将采青阁的案子囫囵讲了,说,“如今嫌犯仍然下落不明,衍都城内已然不安宁。下官领命办事,率先忧虑王府安危。今日离去后,也还得去别的大人府上。”
司珹随这话而动,自怀中摸出查院文书来,倾身间递到季邈面前。
季邈却没伸手。“不知那真凶究竟是谁?”司珹推了锭银子过去,眨眨眼说,“听掌柜的意思,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哎哟公子,您也太客气!”那掌柜犹豫间收了钱,附耳道,“嗨,还不是这赵解元秋闱后风头过盛,得罪了城中崔家。这崔家一向同长赫新党不合,崔家的三位公子,连与新党清谈都不屑。”
“也不知赵解元究竟同崔家三公子结了什么仇,那位公子行事鲁莽,平日里跋扈惯了,一时气不过,竟然直接半夜上门,将人捅了个对穿!”
“啊?”李十一捡着最贵的菜吃,含糊不清地问,“这么大的火气,这么狠的心肠,他家里人怎么也不及时疏导疏导?”
“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掌柜说,“崔三空有一身蛮劲儿,书读得奇差,他家承荫名额被崔大用了。他同崔二便只能参加科举考核,可一连考了近十年,崔二都中举下放地方当知县了,崔三却连个秀才也不是!所以这些年里同家里关系僵得很,崔家人也不怎么管他了。”
掌柜的扔颗花生到嘴里,啧啧道:“还真是造化弄人。如今摊上这样大的事,搞不好整个崔家都得完蛋!”
“好生倒霉,”李十一又拎起只鹅腿,配合道,“果然还得是和气才能生财升官,公子你说是不是?得亏太子殿下圣明,否则这蓬州治下读书人,该有多寒心呐。”
“确是如此。”司珹又转向掌柜,问,“那崔氏剩下的人如今”
“如今崔氏闭门不见客,也不愿去狱中见那崔三。”掌柜的叹了一声,“可怜那崔老太爷,今也七十有一,方才从巡南府州府衙门退下来,归家颐养天年,孙子便闹出这样大的事!称得上家门不幸、晚节不保了。”
“人呐,还是得行正途,做善事。”
“你说到这个,”司珹道,“我听闻太子殿下此来巡南府,缘白映河水道自衍都一路南下,带着整整三船物资。”
“对啊!”掌柜的一拍手,“公子,您是没见着那太子船队到底有多气派!三艘船俱长二十余尺,漆色黑红,高挂褐帆!船舱船尾密密麻麻堆的可都是衣药粮食。”
司珹问:“船现在何处?”
司珹顿了一顿,保持着躬身姿势打开那封折,恭敬柔顺地说:“还请世子过目。”
季邈这才垂目,就着司珹的手看完了。随后他抬眼,四下环顾了一圈,露出个笑。
“既如此,”季邈佻达道,“那便有劳诸位了。”
申时二刻,风卷残云。司珹转眸,目光自季邈滚动的喉间滑了一遭,才温驯地说:“是这个理,多谢世子爷。”
“今晚确实饮得太多。”温秉文拍拍掌,便有府丁来撤菜,他朗声道,“时卓,扶宋家两位公子坐下。”
“宋二公子讲话虽然直率,却也并非胡言。”温秉文说,“太子不幸出事,除却新员外,不少旧京官也得调去蓬州城,衍都便也空出几个位置,其中已大理寺空缺为最甚。”
宋朝雨摔完一跤,好似将瞌睡也摔出来了。他撑在桌上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脑袋小声嘟囔,这句后终于彻底垂了头,仿佛再听不见席间话。
“因着缺人,近来刑部邹大人也有几分焦头烂额,明日我便替好友解了这个燃眉之急。”温秉文看着宋朝晖,问,“汝阳,如此可好?”
宋朝晖当即起身,拜后辈师礼,认了门流:“一日之恩,终身为报。若真若此,汝阳自当全力以赴,不负恩师所托。”
“你此去大理寺就职,身边便还缺个长随。”温秉文缓声道,“折玉乃我本家表侄,如今到这衍都待着,没个一官半职在身,整日了无趣味。汝阳不如带上他,权当给他个消遣,有我温家子,也方便你平素行事。”
宋朝晖当即颔首,干脆利落道:“是。多谢老师。”
此后清茶小谈半柱香,这席就算彻底尽了。宋朝晖半拖半拽醉得不省人事的弟弟回府,临到拨散淡紫色海棠枝,将他丢到卧房榻上时,已经浑身是汗。
“你喝得也太多了,简直胡闹。”宋朝晖取帕拭着额间汗,说,“若叫爹知道此事,非揍你一顿不可。”
宋朝雨在床上翻了翻,趴身半撑着脑袋看兄长。
“可是哥,我今晚演得不好吗?”
“你觉得呢?”宋朝雨将帕子方方正正叠好了,搁在桌上,“翻墙那会儿我不清楚,饭桌上稍有些浮夸了吧。据我派人此前查到的世家情报,温家人恐怕没有这样好蒙骗。世子与那位司公子,同样难测。”
“你要求好高啊哥哥。”宋朝雨甩了靴,吊儿郎当地说,“能得偿所愿不就成了?脑子里装太多事,当心过几年就和爹一样头发稀疏。”
宋朝晖盯着人,说:“两月前你来信告诉我,在阳寂时,司公子乃是世子院中养着的倌。你方才酒疯耍过了头,想拿他俩当挡箭牌吧?可惜了,人家不愿意给你这个台阶。”
他俯身,又将弟弟歪七倒八的靴扶正回去,才继续道:“据我的人刺探,司珹于七日前入京,乃是温府座上贵宾。可今夜他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温家子侄亲戚?”
“谁知道,兴许禁|忌的更刺激呢?你不会真觉得他二人之间清清白白、毫无牵连吧。”宋朝雨打着哈欠,揉乱了头发,那木簪已经将坠不坠。
宋朝晖思忖回忆片刻,只说:“他俩眼神瞧着的确不清白。可我到底没掌握实质证据,便不能盖棺定论。”
宋朝雨听得不耐烦,摆摆手道:“哎呀哎哟,说到底人人都有秘密,我们都没透全了,怎么能要求人家毫无保留?”
“同舟共渡的拢共就那么一段,得到想要的不就成了,多余的问了也是白问。祖师爷说了要知足常乐,贪心有余可不好。”他说,“对了哥,你入大理寺后,多久才能翻到案子的卷宗?”
“刚刚才在说道我,现在你又着什么急?”宋朝晖实在看不过眼,终于伸手拔了弟弟发间簪,说,“旧案难翻,牵扯无数。世家难结交,小家尚且能够利诱,大族却如铜墙铁壁,渗透与探查均需要时间,成事不在一朝一夕——一身酒气!你今晚沐浴完才准睡觉。”
宋朝雨没答话,他枕着胳膊脑袋歪垂,已经在自家哥哥的骂声中睡着了。
衍都的雨终于停了,几天来摧枯拉朽般的可怖,化作了侵骨噬髓的绵绵阴雾。
大理寺卿楼思危回京不过半日,方才回大理寺将卷宗入了库,连自家院门都还没来得及见着,便被一纸急诏指去了肃远王府。
一行队伍浩浩荡荡,楼思危携少卿评事共入景丰巷,北镇抚司随行锦衣卫二十余人,均立在门庭外,等候季邈翻阅文书印信。
待到东西尽数被还回时,楼思危方才肃然道:“世子大人,多有得罪了。”
“楼大人这是什么话。”
季邈同样将礼还得妥当,他答话间面色泰然自若,喜怒都被收敛得很干净,半分痕迹也寻不到。
“舍弟于自家别院遇袭,行凶者竟然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季邈说,“楼大人今日奉命来此,我才稍稍安定了些,感激都还来不及。可究竟谁能如此胆大包天?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啊。”
楼思危再拜道:“下官今日,正是为公理而来。”
“那便再好不过了。”季邈倏忽朗声道,“戚川!”
戚川应声而出,说:“属下在。”
“差人将中堂辟出来收拾干净。除却屋内本就有的,再加两张桌子三把椅,都给搭齐整了,设个临时公堂出来。那院角边和石阶上的青苔也都得摘干净,雨后天滑,莫叫大人们栽了跟头。”
他又转向楼思危,说:“楼大人,舍弟别院在这边,随我来吧。”
锦衣卫分散立于院中,楼思危携大理寺几人随季邈穿拱门入游廊,戚川也应声领命而去。不多时,府内杂役们动作起来,铲青苔的那位杂役年纪小,瞧着不过十五六岁,手脚却很麻利,很快便装了满满一箩筐。
他抹了把额间汗,被泥与苔糊了半张脸,脏污不堪看。这半大少年背起箩筐,吃力往东南侧二门去,被一把绣春刀挡在门前。
分守此处的锦衣卫睨着他,问:“干嘛去?”
杂役憨厚一笑,指指背篓:“秽物满了大人,俺得丢出去,不然管事的要打了。”
他说着,竟然伸手去掏,直接翻给锦衣卫看,里头青苔湿土、蚯蚓断躯,乃至老鼠尸体都齐全,看得锦衣卫直皱眉,忍着恶心盯着他翻完了,方才不耐烦地一收刀,放人离开了。
杂役点头赔笑,背着箩筐吃力地挪出了景丰巷,他至无人处后一声长哨,李十一的脑袋便探出了温家院墙。
“去采青阁找司公子。”杂役眼神清亮,说,“今日大理寺来者不善,世子脱不了身,几日前约定相见的法子再不成了。夜里丑时三刻,温府偏院阁楼中见。”
倏忽风起叶转,飘飘然过了景丰巷,叶旋散转,终落于肃远王府小郡王别院中。屋内季邈楼思危皆在,床榻上的季瑜面色灰败,刀伤自脖颈贯穿至右前胸,密密缝好了银针。
楼思危直至府医缝完离开后才开口,他瞧着病床上苍白瘦弱的少年,拍手唤了评事进屋。
那评事行完礼,朗声汇报了一遭:“如今小郡王别院已经封锁,院内角落均勘察过,没有遗漏凶器、存在不明脚印或别的血迹。院中屋内均无打斗痕迹,小郡王应是遭遇突袭,根本没来得及反抗。”
楼思危沉声问:“府中仆役侍卫,可都问过了?”
“回大人,均已问过话。”评事说,“府内下人均言小郡王近来生病,几乎整日卧病在床,从未曾出别院走动过。”
“阿瑜身子差,打小便体弱。”季邈说,“他在阳寂时,也是整日待在王府中。”
楼思危问:“二公子体弱至此,身侧怎的没有人随身伺候着?”
“原是有的。”评事继续说,“只是二公子的随侍汤禾今晨出府门,亲自往金街四巷药房去,为郡王取药。据说那药用材金贵,乃是西北名医所配,别的大夫都不大了解,因而汤镇抚总是亲力亲为,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北镇抚司的十余锦衣卫留在院里,临送宋朝晖与司珹出府后再折回,天地间最后一丝余晖已经熄灭了。
季邈像是全然瞧不见院中暗处的飞鱼服,他靴尖一踢,随意翘勾了块小石子,抛在掌心玩儿。
临过季瑜别院时,拱门后轻轻响了人声。
“兄长?”
季邈停住了脚,季瑜才从游廊阴影里慢慢走出来。春三月里他依旧系着薄氅,人站在灯笼下,面色依旧显得苍白。
“阿瑜,”季邈温声道,“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病可好些了么?”
“多谢兄长挂牵。”季瑜问,“今日来王府的这些人,可都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吗?”
“也有大理寺官员。”季邈简略说了说采青阁命案,才道,“大理寺的人得看着,锦衣卫才不至于失了方寸。”
“原是如此。”季瑜犹疑片刻,低声道,“可我隐约瞧那宋大人身侧的人”
季邈面色如常:“他怎么了?”
“那人虽容貌普通,可身段却很出挑。”季瑜在夜间凉风里,拢了拢氅衣,说,“阿瑜瞧着他身形,似乎同此前不告而别的司公子,很是相似。兄长好像也一直与他同行,直至送出府门。”
“是,”季邈坦然道,“你没看错。”
季瑜仰首道:“兄长与此人可是旧相识?”
“不。今日我与他初次见面。”
季瑜一愣:“那为什么”
季邈侧立垂眸,问:“小阿瑜,你还没明白吗?”
季瑜面上仍露着茫怔,下意识摇了摇头。这种反应看得季邈心情大好,少年人抛着掌心小石子,混不吝地笑起来,居高临下道:“因为”
“你兄长我,偏偏就好这一口啊。”
第 40 章 瓢泼
季瑜自游廊下穿院回房时,卧房内的灯已经点着了。
他神色微妙地掀开拱门垂帘,又绕过屏风后,看见汤禾正将煎好的药往瓷碗中倒。药色深,黑黢黢地汇聚到一处,连枝灯的烛光也被吞进去。
汤禾抬头见是他,连忙搁碗过来,为他系好氅衣系带,又扶他坐下,关切道:“主子,雨后天凉,怎么在外头待了这样久?”
季瑜慢吞吞捧住了碗,温度贴着发烫的瓷盏传过来,他方才呼出口气,问:“汤禾,你有没有觉得,兄长近来变化得有些大?”
“主子是指哪些方面?”汤禾替他关上窗,说,“属下倒也略有体会——似乎自从那红倌入院后,世子对咱们的态度就变得有点奇怪。不过自那人离开后,似乎又渐渐回归从前了。硬要说的话,许是情色误人,一时扰乱了心神。”
“可说到底,世子也是您的亲兄长,血缘关系斩不断,世子又分外看重这一点,十几年中均如是。”汤禾又端了只小碟过来,上头摆了三块酥山糕。
他将点心往前推了推,说:“药凉了会更苦,公子趁热喝完,再吃些甜的压压味儿。”
季瑜啜了一小口,稍显疑惑道:“汤禾,亲缘当真牢不可摧么?”
隆安帝二十七年,冬。
宁州城内天光黯淡,云层凝着铅灰色,几只寒鸦低飞掠过万千楼阙,堪堪停在一处透出微弱光线的贴地小窗前。
倏的,这窗内炸起长鞭划破空气的咻响,寒鸦受了惊,扑棱着翅膀,慌忙逃进旋风里,抖着细密雪粒飞走了。
如若透过这窗隙朝里窥去,便可见一人浑身是血,双手绑缚刑架之上,鞭子抽打在其皮肉上的闷响听得人牙酸,凄厉的惨叫混合着骂喊响成一片。
“我不知少主的下落!司珹!你这条背弃旧主的叛狗——”
“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刑架之前,司珹刚翘了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嘴下吹着一盏热茶,白腾腾的水雾升起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下一刻,他没忍住噗嗤一笑,抬手将滚烫茶水尽数泼到此人身上,皮肉混杂血水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水雾散尽,露出一张昳丽非常的脸。
这张脸笼在油灯昏光下,却好似凝着羊脂玉。脸的主人此刻正挑着微翘眼角旁一双含情目,右眼正下方明晃晃坠着颗小痣,端的是美人皮囊。
他鼻梁弧度也生得极漂亮,好似绷着一弧月,连带着那薄唇狐目一起摄人心魄。
司珹眼中含笑,在冲天的惨叫声里睨了这人一眼,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遥遥传来“吱呀”一声。
他转身朝牢房外看去,只见府上一小厮推着轮椅,从地牢门口缓行至此。
轮椅上的人剑眉星目,却紧紧抱着个破布老虎,眼角还挂着几颗将落不落的泪,见到司珹后顿时喜笑颜开,开心得拍起手来,又急匆匆张臂要来抱他。
轮椅下半截空空荡荡,竟是个没了双腿的傻子。
司珹蹲下来帮他整理好敞开的领口,又看向推着轮椅进来的小厮,皱着眉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将大哥出带来了?”
那小厮扑通跪地,不敢看他。
“阿珹,你不要凶他。”司鸿连忙摸摸司珹的额发,“是我想阿珹了!阿珹,你好久没来陪哥哥玩”
司珹温声解释:“我们午时才一同吃过饭。”
现在不过未时三刻。
司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方才那将落不落的泪滚了满脸:“就是好久不见了嘛!阿珹,你不在,房间里好冷,没人陪我说话,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哥到处找你,问了米酒才知道你又偷偷遁地了。”
他称下地牢这事儿为“遁地”。
司珹被他吵得脑仁儿疼,急忙去哄他:“你乖乖的,等我做完正事就陪你玩。”
司鸿很是能屈能伸,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
司珹又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厮快滚。
小厮连滚带爬地出去时,这偌大的地牢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牢门开阖时涌进的寒风扑灭了几盏油灯,地牢内愈发昏暗,同混浊的空气一起苟且。
司珹帮大哥拢着狐裘绒领,听见受刑之人笑得咳嗽不止,于是转身看他。
那人就又找回一分底气似的,狠狠唾出一口血沫来:“你兄长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你们司家全是不得好死的赖狗!当年、当年还是我亲自擒的他,哈咳咳咳!”
轮椅上的司鸿不说话了,低着头安安静静摆弄自己的布老虎。
司珹叫人劈头盖脸连带骂了全家,居然一点不生气,他伸手捏了人的下巴,也不嫌脏,将血污细细涂抹在深凹的面颊上,又附在那人耳边轻声细语道:“你这么忠心的一条好狗,却也不见布侬达派人来救你。”
那人登时恼了,挣扎着想要咬他,被司珹眼疾手快,用另一手翻出的匕首割了舌头。
下手如此利落狠辣,当真佛面蛇心。
血喷得到处都是,司珹垂着目,将通红烙铁往他嘴里一伸,登时传来皮肉烤焦时的滋响。
他脸上也被溅到不少血,染红了白皙的几分皮肉,好似玉面修罗,艳得动魄惊心。
那人痛得痉挛,充血赤红的一双眼睛却死死剜住了不远处的司鸿,满是吊诡的快意。
司鸿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的功劳。
废了司鸿,就是去了司珹半条命,死了也值当!
然而下一秒,被他盯着的司鸿若有所感,慢慢抬起头来——
他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先前旁人在时的痴傻模样。
那人骇然地盯着他,仿若活生生见了鬼。
司鸿用他遍布伤痕的手抚摸着娃娃脑袋,不徐不慢开口道:“你将家人藏在翎城,尽数托给布侬达照顾。你如此替他卖命,可知自己前脚刚被捉住,他便派人将你妻女老母尽数抹了脖子?”
那人倏忽双目圆睁,全身抖若筛糠,仿佛见了鬼,在冷热夹杂的痛楚里不停挣扎,发出“啊啊”的声音,将铁链晃得直响。
渐渐地,他乱蓬蓬的脑袋慢慢垂落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司珹冷眼瞧着前尚且温热的尸体,将沾满血水的修长指节用巾帕细细擦干净了,听得司鸿略显无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珹,你不该这样冲动。”
“他既然还敢提当年对兄长所为之事,开口时便已是死人了。”
“更何况——兄长以为这样激他,他就会说出布侬达的下落吗?”司珹面无表情道,“若真如此,布侬达怎会派人杀他全家。”
布侬达何等奸诈狡猾,此人既已是废棋,他定然不会向其吐露真实行踪。
司鸿看着敛眉垂目的弟弟,不再说话,只是倚回椅背,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擒住一个,线索却又断了。
二人一时无言。
司珹处理好了手上污秽,慢条斯理地朝司鸿走去,给兄长倒了一杯热茶暖手:“兄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皇帝竟然直接将我召到他身边去。”
司鸿捧着茶水的手细细发着抖,说:“阿珹,赐婚诏令来得这样突然,明日你就要动身前往煊都,此去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你我心中虽有这血仇,可并不急在一时,哥哥只盼你在煊都平安无事。”
“兄长大可放心。”司珹颔首,声音夜雾一般笼在司鸿耳边,“我怎能叫他轻易死了?他当年如何冷血行事,我便一点一点,慢慢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司鸿捧着茶水,仰头叮嘱弟弟:“谨慎行动,万事小心。”
司珹倾身在他耳侧,轻声安抚道:“这是自然,别的都可以舍弃,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实在想出门逛逛,就让那小子就让‘司涟’和米糖陪你同去。”
司鸿应了声,司珹方才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缓缓朝外走去。
快至地牢门口时,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司珹眼见着自家兄长抱紧了破布娃娃,痴傻的神色重新浮现在他眼眸中。
司珹喟叹一声,将地牢大门打开前,他朝大哥道;“我今晚去看看阿涟。”
冷风随着他轻轻的呢喃一起灌进司鸿的耳朵里,很快被外头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
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算多,临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
米酒下午刚被司珹罚了一个时辰的顶水缸,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头晕脑胀地清点司珹要带去煊都的物什——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
拾掇得差不多时,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司珹房里的灯已经灭掉了。
他不知道的是,司珹人压根儿不在榻上。
这位爷此刻已经翻窗进了司涟的房间。这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没点夜灯。司珹踩着厚氍毹,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又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捏住了一件笔架上的东西。
——那是支上好的狼毫,柔软的笔尖一下下刮蹭着他的指腹。
司珹没说话,眼睫低垂,瞧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在这笔上流连许久,终于把它揣在怀里,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
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走得又急又踉跄,到最后干脆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面停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这是司涟和他儿时常来玩的地方,那时的抚南侯府风头正盛,他爹司珏助刚登基没几年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狠狠挫伤了南疆的气焰,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
少年天子龙心大悦,赐封司珏为抚南侯,侯府就定在宁州。
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抚南侯府声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现在的宁州人仍对司家恭恭敬敬,表面上是卖小世子司涟几分面子,实际全得倚仗着司珹。
没人想上赶着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司珹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指腹碾过右眼下方那颗小痣。
他面上还余着点残血,这样一抹,绯色便顺势蔓延开来。
只是他生得个高腿长,束发的玉冠又在刚刚的奔跑中有些歪斜,此刻比起美人,倒是更有几分谪仙侠客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踱步到西南方向,寻到一块不起眼的、微微隆起的土堆,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的虬枝,司珹剥开它半蹲下来。
他轻声道:“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了北方,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调查,此去煊都,应当有所收获。”
“这些年间,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赐婚之事天助我也,三年之内,我定叫他血溅明堂。”
司珹说完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
——“阿涟,生辰快乐。”
做完这些,他静静地立在树下仰起头来,透过枝叶望向晦暗的夜空,偶有雪粒落到面上,很快便被体温捂化了,细细的一点,颤在眼尾。
像是欲盖弥彰地坠着半颗泪。
长夜岑寂,偶有寒鸦嘶哑,这是宁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夜,无人知晓榕树下有这样一处孤寂的长眠地,正容纳着一场无第三人庆贺的生辰日。
……它只属于这对双生子。
待到黎明将至,斑斑驳驳的叶影洒落眼底的时候,土堆上的字痕终于消失不见。
司珹这才转身离开了。
他来时走得那样急,回程却很悠闲。他恰赶上了宁州早集的时辰,又即将离开此地,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具体的不舍来。
于是干脆东转转西看看,可他面上那点干透的血迹,反将自己途经摊铺的老板惊得够呛。
几颗冬枣咕咚咚滚到他脚边,司珹拾起来在手心抛了抛,朝卖冬枣的小贩朗声道:“多谢,晚些时候记得去侯府拿赏钱!”
那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司珹咂摸咂摸嘴,颇觉索然无趣,他也不嫌脏,把两颗枣随便擦擦扔嘴里嚼了,还挺甜。
左右今天他就要离开了,司珹想,还是甜点好。
回到侯府时,米酒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上前迎他,对自家这位爷半夜跑出去一点不意外。
司鸿的轮椅被米糖推着,齐膝截断的腿上盖着条厚褥子,在侯府大门口对着司珹痴痴傻笑。
他身后侧站着个跟司珹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可那人明知司珹回来,既没说话,也没抬头,只有些讷讷地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司珹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司涟’,我走后,照顾好大哥。”
那人激灵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米酒给司珹披上大氅,恭恭敬敬地问他:“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隆安帝的赐婚密诏这样急,尚未昭告天下,因而司珹此次远赴煊都成亲,乃是暗中先行,宁州城中并无几人知晓。
唯有镇北侯府门口挂起两只大红灯笼,姑且寥作送别。
司珹瞥见身侧那尊富丽堂皇的马车,没打算坐,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的马:“现在。”
身后传来司鸿的声音:“阿珹阿珹!今天是你生辰,早点回家!要给哥哥带糖的呀!”
司珹没回头,他背对着司鸿,把剩下的一颗冬枣抛进他的怀中。
司鸿伸手去抓时,忽然发现这颗枣已经被司珹的手心捂得温热,他冰冷的手指摸到它,像是突然被小刺扎了一下,心头的酸涩使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可他很快将这颗枣扔进嘴里,喜形于色地拍起手来:“好甜好甜!哥哥最喜欢阿珹啦!”
宋朝晖闻言立刻起身出屋,只来得及命胥役让小倌们原地待命。司珹紧紧随行而去,二人匆忙趟水过巷,轿夫的鞭子甩动不休,雨声急催如鼓点,闷雷滚动后,晦暗天地间又现闪电。
车轿内很安静,可司珹的心跳已经乱了,他五指蜷在袖内攥得紧,才没在面上显现过多异样。
他前几日方才嘱咐过季邈,若有必要急事便来大理寺,这才过去几天?肃远王府能发生什么事?出事的会是季邈吗?
司珹指节发白,思绪愈乱愈杂,被密集雨珠打得湿透,临到他和宋朝晖急行回院破开办公署时,屋内跪着的府丁惊哭声骤起——
“宋大人!”府丁抽噎道,“是二公子,二公子他”
司珹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一瞬,酸得他手脚都发软,可“二公子”三个字压根儿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急急将他重新提了起来。
司珹努力凝神去听。
“今晨世子大人召集所有锦衣卫,去了前庭训话。小人去别院给二公子送饭,可公子人不在卧房内。汤大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小人便只能自己寻觅,终于在游廊拐角处找着了二公子。”
“二公子人倒在地上,胸口处衣襟沁红。小人凑近一看——”
衙役哭腔散泄,仓惶道:“二公子侧颈处被人划出道长刀伤,已经晕死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