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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浓影

    风飒雨打,寺正署房内的枝灯被扑灭几盏,书房窗却始终支起小半扇,正对院门的方向留出一条缝隙。

    司珹倚着窗等待,宋朝雨上请查院的奏疏快马加鞭,已于半个时辰递往皇宫了,如今长治帝的决断也是时候下来,二人心中俱灼然。

    “不知道这事能不能和采青阁杀人案一起合并调查,”宋朝晖理着卷宗,落笔的手一顿,“若二公子真是被流窜作案的贼人所伤此事涉及皇亲国戚,必定惊动圣上。”

    司珹没答话,他望着外头,看遮天蔽日的雨,那穹顶低得似要倾颓,堪堪悬着最后一线。

    直觉上,他不相信这真是所谓意外。可他还没能去到现场,没瞧见季瑜眼下伤势究竟如何。仆役说那伤口深,贯脖的刀能长几寸?刀口的偏向又当如何——有了这些,司珹便可判断季瑜究竟是自残还是他伤。

    他与季邈,才知后续当如何应对。

    思绪纷杂间院内滚进一道身影,司珹当即过屏风拨垂帘,办公署大门豁然而启间,传报锦衣卫踏进来,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绣春刀佩在腰间,如今正往下滴水。

    宋朝晖从内室步出来,急急问:“如何了?陛下可是已经批红了查院文书?那张九,咱们快备——”

    “宋大人急什么。”那锦衣卫摸进胸口衣襟里,自贴身里衣间抽空了御前快报,平静道,“兹事体大,关乎肃远王府小郡王安危,不可随意并案。陛下牵挂侄儿,心似火焚,现已将事情全权交由刚回京的楼思危楼大人负责。”

    他阖上密旨,颔首说:“宋大人,还是请回采青阁,尽快审讯吧。如有必要,自会请大人协同此案。”

    司珹说完这通混账话,就眯着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懒散地笑起来,压根儿没指望季邈回话。

    可是季邈开口了。

    季邈酒劲早散干净了,他看着司珹,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虽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谦恭儒雅,温文有礼,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却不然,你草菅人命,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为人做事均是两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司珹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季邈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吞没在呜咽的寒风里。

    司珹起身吹灭了红烛,外头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隐在墨色雪雾中。

    这十三年来他被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骂得狗血淋头,早已将挨骂视作寻常事,可怎么偏就这姓季的这样惹人烦!

    他原想着左右不过和季邈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来犯上一犯,以为光这一通骂就能激得他羞愤不已自愧不如吗?

    他凭什么。

    司珹将帐侧一座景泰蓝博山炉一脚踹翻了,袅袅的檀香顿时浮了满屋,却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没起,他将自己潦草裹进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个腿,蠢货。

    他翻来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的火气,天色渐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米酒给薅起来了。

    司珹火气怨气纠缠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难睁开,胡乱将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骂,骂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闭了眼,使唤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臭脾气见怪不怪,方才他在门外敲了半晌也没人答话,若不是季邈已经铁青着脸等在前厅里,他是断断不会自寻不快来叫这位爷的。

    “主子,照规矩今日须得进宫面圣。季将军人在前厅,马车也已经备在门口了。”

    “面圣”这两个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间清明,不耐烦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厅时已经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见季邈,对方就把脸转过去了,一个字也不愿同他说。

    司珹凑上去,季邈眼下乌青色隐隐约约,可见昨夜这人也被他气得辗转难眠,思及此,他那点余下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简直要乐出声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快:“还傻站着干嘛?走吧,小将军。”

    见季邈不动,他又颇为刻薄地开口:“还是说小将军昨晚没睡好,直到现在酒都没醒。”

    季邈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扫过司珹同样乌青的眼下,闷声说:“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司珹噗嗤一笑,指着自己的脸叫季邈好好看:“昨夜小将军自己认错了人先来招惹,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贴近一点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谁都稀罕你醉时那点儿真心纯情?不过是昨夜高床软枕确实引得小爷起兴,自己玩儿到后半夜,也算没浪费洞房花烛。”

    季邈彻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只咬牙切齿地憋出声“不知廉耻”来,抬腿逃也似地朝门口飞快走去。

    煊都的大街上还洋溢着一些昨日的喜气,二人却一路无言,直至入了宫门,远远瞧见个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太监,司珹方才快步贴近季邈。

    他们靠得这样近,好似一对亲密的新婚燕尔。

    小太监是新人,自辰时二刻就候在宫门处,愣头愣脑地站在雪地里,却直至巳时一刻才把人等来,早被冻傻了,忙引着人往养心殿去。

    待到了养心殿门口,来开门的是个稍上了年纪的内监,低眉顺眼地将季邈和司珹二人带进了后殿。

    司珹的手微微捏紧了,这动静没逃过季邈的眼睛,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司珹。

    司珹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来。

    隆安帝精气神不错,已经能自己从榻上起身,两人刚一行礼便招呼道:“季邈,你同阿珹一起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他俩顺从地走过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爱的样子:“看着你们成家,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又侧身看向司珹,干枯粗糙的手虚虚覆着司珹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见过阿珹了——上回瞧见还是个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长了这么高!”

    隆安帝长叹口气:“抚南候府出了那样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记你和阿涟。还好阿涟随了你们父亲的性子,岭南由他管着,朕放心得很。”

    “阿涟”这两个字落到季邈耳朵里,听得他胸口一阵酸胀。

    隆安帝没察觉,咳了几声,继续打趣司珹道:“倒是你这个混小子!听说整日里只管掷骰猜枚,没个正型,你现已成家,也合该收收心了。”

    司珹笑起来:“皇上既说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没有大哥和阿涟那样的好心性,平日里也就喜欢这些事了。将我许给小将军,不正看中了我能给他解闷儿这一点?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将军觉得无趣了——再说了,我也还没玩儿够呢。”

    隆安帝细细将司珹上下看了一通,哼了声,说:“你瞧着倒不大精神!”

    “哪儿能呢?”司珹状意有所指地侧头去看季邈眼下的乌青,将隆安帝的视线也引过去,“不过是昨晚闹腾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说下去,恐污了圣耳。”

    季邈立刻抬眼看司珹,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个正着,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很不理解:人要没心没肝到何种地步,才能将虚情假意也演得这般浓情蜜意?

    隆安帝只当季邈是脸皮薄,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混球!此话若由旁人来说,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还不是因为皇上心里牵挂我么,”司珹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记着呢。”

    养心殿里一时轻快起来,隆安帝还要再开口,就见管膳的大太监进来跪禀,隆安帝顺势留了两人吃饭。

    席间隆安帝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半眯着眼朝季邈道:“朕晓得你年前因着大哥被乌日根重伤,多少有些意气用事,虽然斩杀乌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来,巴尔虎部落必有大乱。”

    “眼下朔北十二部虽然同我大梁短暂休战,可乌日根的父亲乌恩始终是个变数。朕听闻他那兄长乌日图也被镇北军重创,现仍不知所踪?云野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隆安帝咳了两声,口中唤着季邈表字,“此间分寸如何拿捏,不致使北境人心动荡,你还须好好斟酌。”

    季邈神色微妙,连忙跪下领罪。

    隆安帝面上阴沉一扫而空,笑着让人起来,说此战功远大于过,自己怎会责罚,又同他聊了好些话,从季泓宇的箭伤问到同朔北十二部的边贸细则,居然一点没避着司珹。

    季邈谨慎答话说:“劳皇上挂心。临行前大哥的伤已好了许多,边贸事宜也是大哥全权在管,我打完仗就累得发慌,哪里再有脑子去管这些。”

    季邈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司珹只顾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季邈,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季邈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季邈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司珹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季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司珹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司珹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季邈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司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司珹心道“这人有病”。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季邈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季邈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季将军。”

    季邈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司珹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季邈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司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季将军说话!”

    “好吧。”司珹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司珹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季邈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司珹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司珹除之而后快,司珹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司珹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季——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司珹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季邈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司珹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季邈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司珹没问季邈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季邈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原是有的。”评事继续说,“只是二公子的随侍汤禾今晨出府门,亲自往金街四巷药房去,为郡王取药。据说那药用材金贵,乃是西北名医所配,别的大夫都不大了解,因而汤镇抚总是亲力亲为,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楼思危思忖少顷,说:“今日府中,真就全无异样么?”

    这回评事面露迟疑,没有立刻回答,只拿偷偷瞄季邈,后者侧目而望,平静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评事心一横,埋首下去,低声迅速道:“别的均没有,只是今日早膳时分,世子忽然召集所有锦衣卫到了前庭中。可据下官所问所知,人才刚聚齐,送饭杂役便发觉二公子这头出了事。”

    楼思危闻言侧身抬首,对上了季邈一双冷肃的眼。

    “世子爷,”楼思危不卑不亢地问,“敢问今晨如此举措,究竟为何?”

    第 42 章   就计

    房中一时寂寂,随即季邈开口,泰然自若地反问。

    “有什么问题吗?”

    楼思危与评事皆抬首,二者面上都僵了一瞬,便听季邈继续道。

    “这宅子挂的是王府匾额,孤乃肃远王长子、当朝天子亲侄,住在自家宅院里,做什么事训什么人,难道还得事无巨细地提前汇报给大理寺?”

    “今日我召人训话,还没正式开始就出了事。”季邈说,“既如此,那就现在直接把人全叫齐了,叫缇骑与诸位都听清楚,也省得我几次三番讲个没完,惹得谁都不痛快。”

    他是这屋里身量最高的人,讲话间目光梭巡,掠过的每一眼都带着明晃晃的俯视。

    久居庙堂的衍都文官,几时感受过这种毫不收敛的兵痞气?楼思危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氛围时,季邈已经下了令。

    镇北侯府的小将军要同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联姻,放眼整个大梁历史,也是几十年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当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罕见的冬阳和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个煊都的百姓,街旁铺前酒楼上都挤满了裹紧厚衣支长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热闹极了。

    视线中央的少年将军骑在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被无数人的目光远远打量着,他所着的大红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齐整,宽肩窄腰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同那英姿飒爽的好仪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没能从这张好看的脸上寻到一丝笑。

    于是来凑热闹的说书人就地给围观百姓解惑,大讲特讲小道消息:说是那老抚南侯共有三个儿子,大世子本是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只可惜已经残了疯了,二世子品行不端,颇为浪荡狠辣,在宁州作恶多端,仅剩个霁月风光的小世子袭承侯位,却也是个病秧子,鲜少出现在人前。

    很不幸,季小将军此次娶的正是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司珹。

    围观百姓登时对季邈报以理解和同情,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这么个败类,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丧?

    季邈面无表情,随着迎亲的仪仗队慢吞吞到了抚南侯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脖上系着大红华鬘,很是喜庆庄严。

    他默然地翻身下马,任由门公点头哈腰地讨了赏钱,最终被围观目光逼进了这稍显破旧的抚南侯府,硬着头皮穿越满是仆从的前厅,去接司珹的亲。

    司珹此行并无任何亲眷陪同,司鸿行动不便,司涟作为如今的抚南侯,无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晓司珹和司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却不明白二人的品性为何如此天差地别——他有多倾慕司涟,便有多厌恶司珹。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让他同心上人的亲哥哥成亲。

    那张同司涟高度相似的脸——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心烦意乱,哪儿还会有半分期待。

    司珹一大早就被米酒拖起来倒饰许久,直至盖好了盖头、被按坐在堂前才得以休息片刻,忙里偷闲地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听见极近的脚步声,以为是那姓季的来接亲了,刚想掀了盖头从门缝里偷偷看他一眼,却紧接着听见了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司二在宁州坏事做尽,怎么偏偏要嫁与小将军?”

    “这谁知道?这婚事是皇上亲赐的,或许这人是沾了他亲弟弟的光,只是可惜了季小将军”

    司珹懒得再听,他冷笑一声,无视米酒的劝阻,悄悄把门拉开了,只是那两小厮正聊到兴头上,对这动静毫无察觉。

    季遭来来往往的下人倒是有注意到的,却都被司珹阴恻恻的眼神逼得不敢多说一字,只好装聋作哑,快步离开了。

    司珹蹑手蹑脚行至他们身后,猛地一伸臂将二人都揽住了,饶有兴趣地开口问:“再多说些?让我也听听。”

    这两人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霎时又惊又恼,刚想发火,突然瞥见眼下的一抹大红的袖子,呆住了。

    司珹诚恳地再次请求:“让我也听听嘛。”

    怀里登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二人连滚带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司珹觉得纳闷:“真是奇怪,刚刚不是还在替季小将军邈不平吗?现在我人就在跟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一并帮你们带话给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发一言,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司珹顿觉索然无趣,沉默地用脚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见他涕泗横流的脸,觉得心烦,又狠狠踹在他胸口:“滚吧。”

    那人就顺势歪七倒八地滚出几米远,引得不远处一两声丫鬟们的小声惊呼,司珹刚要再踹余下一个,就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皱着眉看向声音来处,直直对上一张丝毫不掩饰厌弃的、少年人的脸。

    这人瞧着火气不小,司珹的火气却登时消了大半。

    行事如此冲动,不过初见,嫌恶却都摆在面上,他此刻倒有几分信那句“纯心”的评价了。

    季邈快步走来,对着这个同记忆里高度重合、却又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人,厉声质问司珹:“你在做什么?”

    司珹眨眨眼:“这两人都骂到我脸上来了,我还打不得么?”

    少年人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强迫自己不看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脸,高绑的马尾堪堪垂到肩侧。

    良久,他终于不自在地开口问道:“骂你什么?”

    司珹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人窘迫的表情,很是受用,轻而易举地被季邈无措的反应给哄好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的季小将军,对他高挺的身姿和俊美的皮囊还算满意,左右这人坏不了他的事就行。

    在季邈憋成个开水茶壶前,他终于凑上去,善心大发地答话:“说我坏事做尽,人人喊打,猪狗不如,整日里只投壶唱曲,靠着胞弟横行霸道,实在配不上小将军你。”

    他顿了顿,继而很有自我批判精神地开口:“其实也没说错什么。”

    他说完就盯着季邈,把季邈转头时的错愕尽收眼底,大笑着将自己的盖头重新盖好:“走吧,着实委屈小将军了,对不住。”

    他心安理得地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人因被戏耍而发出的不满动静,又咂摸了一遍方才的情形。

    第一面就被撞见踹人并非他的本意,可少年人羞赧又憋屈的模样虽然有趣,却总让他觉得有点别扭。

    他思来想去,确信这就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他尚不清楚对方底细,只好嘟嘟囔囔地想,莫名其妙,这姓季的怎么这样经不起逗?

    这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横穿过煊都的大道,途经了绮靡浮华的深柳祠,热闹繁喧的永乐街,一路将纯白的积雪压得黑实,才最终停在了阔气的镇北侯府前。

    司珹百无聊赖地坐在喜轿内,听着季遭的喜炮炸响,却左右等不到有人来掀他的帘帐。

    他那点儿耐心早消磨干净了,悄摸掀起盖头一角透过缝隙,正巧看见季邈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马,抿着张薄唇,一副踟蹰着不愿来拉喜轿帘帐的模样。

    司珹没好气地想:姓季的长得还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戏也不会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季邈纠结,干净利落地用修长手指挑开帘帐,十分主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季邈微微一怔,囿于季围的诸多人,只好任司珹借着自己的力下了轿。

    司珹头上盖着盖头,瞧不见路,知道季邈也并不愿一路拉着自己,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备捉起季邈的手,引导着那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提前行了这步礼。

    少年将军一下子瞪大了眼。

    司珹毫不在意,主动松开了季邈的手,转身朝百姓宾客挥手:“今天是我和小将军大喜的日子,谢谢诸位来吃我们的喜酒!”

    他带着玉冠,意气风发、昳丽张扬地给围观的每一个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个。

    季邈又惊又恼,可司珹已经大刀阔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流程无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季邈已觉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倾了身,司珹倒是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地朝他拜了一拜。

    随后,他拱手朝四季宾客环作揖:“诸位吃好喝好。”

    又朝季邈摆摆手:“小将军不必送了。”

    语罢,他叫了个小厮,带米酒跟着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司珹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季邈被迫娶了他,心下司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道:“主子,镇北侯府布局图已由探子送至我们手上了。”

    司珹点点头,朝门口的步子并未停下。

    米酒换个角度劝他:“我的爷,您也不瞧瞧外面有多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司珹恍然大悟:“这好办,把你外衣脱给我就行。”

    他一把推了门,脚刚迈出去半步,就跟一人撞个正着。

    正是季邈。

    少年将军怔怔瞧着小厮打扮的司珹,他本是被烦躁的心绪牵引着到此处的——按大梁的礼数,他须得亲自将人送到婚房来,谁知刚来就将司珹逮个正着。

    司珹讪讪地笑了笑:“小将军怎么来了?”

    季邈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同这张脸的主人相处,只好偏头去看东角池中姿态奇壮的山石,小声道:“来看看你。”

    “什么?”

    司珹被他偏头时飘散的红发带挠得心痒,他整个人凑过去,让季邈再说一遍。

    “我说来看看你。”

    “看我?怎么才分别这一会儿,就对我魂牵梦绕了。”司珹故作惊讶,“小将军这样性急,还等得到晚上吗?”

    “你!”季邈一时语塞,气得扭头就走。

    这人怎么能顶着同司涟一样的脸说出这种浑话来!

    司珹觉得好笑,但又莫名品出一丝异样来——这小子怎么会一副真情错付的蠢样?

    可他俩不过头一天见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的心思已经被打散得七七八八,左右不急在这几日,棋还是慢慢下着最为稳妥。

    他颓然回了屋把外袍丢给米酒,在潦草地穿好喜服时,司珹忽然福至心灵。

    这姓季是不是在透过他想着别的什么人?

    那头季邈心烦意乱地回了宴席,他如今成了煊都新贵,来参宴的宾客众多,大堂内觥筹交错贺声连连。

    季邈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季邈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司珹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季邈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季邈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季邈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神色微红地唤了一声“阿涟”。

    司珹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司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季邈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司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好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可偏偏同季邈成亲的不是司涟,而是他司珹。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的仇恨才能活着,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司珹恶劣的心思上来了,他关好门,把漫天的风雪都挡在外头,牵了季邈的手到床榻边,明知季邈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温声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季邈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司珹就又笑了,季邈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司珹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季邈脖颈间,激得季邈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司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司珹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季邈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季邈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季邈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司珹托住下巴对着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季邈:“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一杯合卺酒。”

    季邈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司珹手心摩挲着季邈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季邈陡然醒转过来,他猛地推开司珹,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季邈心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司涟。

    司珹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将季邈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季邈不吭声,他急于推开司珹,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司珹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司珹定定看着季邈焦躁厌恶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季邈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咬住了司珹。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司珹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季邈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季邈翻入温家院墙时,院里头的灯还没灭。他才刚踩着软腻青苔,中庭石阶上的李十一就猛地抬头。

    这动作带得温时卓也看过来,他似乎还在说些什么,连张开的嘴都没阖上。

    季邈快步走过去,问:“大半夜的你俩不睡觉,在聊什么?”

    “温公子教我说宿州话呢!”李十一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不横竖要等世子你来,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温公子也失眠了,我俩就一块儿打发时间呗。”

    “小十一聪明,宿州话学得很快。”温时卓直白夸赞道。

    季邈看向李十一,问:“你都学了些什么?”

    “我想想,”李十一掰着手指,努力模仿道,“噢哟,大晚上嘞,两个人都不睡瞌睡,就晓得约到起在唔唔唔!”

    温时卓捂着他的嘴巴往后退,慌忙道:“世子快去快去,几日不见,司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季邈一阵莫名其妙,他从未去过宿州,李十一发音生涩,方才那句话也没怎么听懂,但他此刻懒得深究,只往阁楼方向加快了脚步。

    推开门后,屏后枝灯仅余一盏,静谧如萤火照映。卸掉假面的司珹如同衍都初见那夜,坐在案几旁望向他。

    在幽幽然微晃的豆焰中,二人四目相对。

    第 43 章   夜宿

    季邈转身,将肩上披着的雨蓑挂在木拖上,方才脱靴入席。

    蒲团低矮,小巧蓬松,季邈只能勉强曲着条腿,他原本想改换成跪姿,可被对面早坐得端端正正的司珹抬眼一瞥,便骤然生出一点微妙的忸怩。

    “瞎动什么呢。”司珹问,“今日大理寺来查院,将军心里不自在?”

    “怎么能舒坦得了,”季邈说,“一行锦衣卫都带着刀,将整个肃远王府围得严严实实,瞧着哪儿是来查案的,分明就是来兴师问罪。季瑜伤得不轻,密密麻麻缝了十来针,入夜时候都还没醒。那会儿满屋子的人都盯着我,好似全得怪我这个作兄长当得不称职。”

    他沉默少顷,将今日王府中情况全讲了一遭,又说:“那刀伤长贯脖颈前胸,是由左向右|倾斜,创口拉得又长又平整,却不见得很深,紧要地方都没伤到肺腑。”

    司珹平静地问:“二公子惯用右手吧。”

    “是。”

    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司珹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司珹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司珹,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季将军。”

    季邈要起身,司珹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季邈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季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季邈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季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司珹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季邈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季邈不答司珹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季邈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季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司珹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司珹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司珹轻笑一声,朝季邈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季邈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司珹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季邈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司珹。

    司珹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他看向季邈,气定神闲道:“我虽眼拙,却恰好瞧见季将军听着这曲儿,似是不大得兴。鄙人凑巧略通琴技,不如就为诸位大人弹奏一二,聊以助兴。”

    王开济不时用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喉头上下滑动间,他忐忑开口道:“这”

    “这有何不好?”张兆放声大笑起来,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揽人地朝司珹走来,复又转身将席上众人皆扫视一遍,“今日本就为替小将军接风洗尘,自当尽兴!”

    司珹面上带笑:“大人好生风雅。”

    “听闻那抚南侯司涟也擅琴乐!”张兆因这夸赞得了兴,大着舌头摇头晃脑道,“只是曲高和寡,难得一闻,反倒是司二,整日流连瓦舍勾栏,很是喜欢人前显露琴技。”

    他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季邈的神色十分吊诡。

    “二世子心浮气躁,杂念太多,琴艺自然不如其胞弟抚南侯,”司珹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抚过琴弦调试琴音,温声说,“在下亦是俗人,不过聊奏一曲。诸位,吃好喝好。”

    席间插科打诨,司珹面上不显分毫,好似什么都没入耳,气定神闲地弹了半晌琴,待到话题从吹捧季邈的客套话逐渐转至抚南侯府各种流言时,终于开了口。

    司珹挑起一弦,琴身迸发出一声嗡邈,他笑道:“诸位这般好奇宁州之事,在下恰可说上一说。”

    季邈闻言,遥遥望他一眼。

    纪昌倒是饶有兴致地问:“小兄弟有何高见?”

    司珹轻笑一声,自持道:“高见不敢当,鄙人久历山川,从前恰巧去过岭南,不过略知一二。”

    “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宁州抚南王府何等尊崇显赫。前抚南侯将领司珏替当今圣上悍守宁州,南境一时无人敢犯。”司珹手上动作不停,清越琴音伴着他的讲述,缓缓涤荡在昏黄琉璃光下。

    王开济久不言语,听到此时方才接话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司珏攻占翎城,挫伤了南疆最后一点反扑气焰,南疆诸族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再度聚拢凝合,司珏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长,”司珹轻声继续说下去,指间琴音不知何时加快了节奏,隐有激昂之势,“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残部二世子布侬达伙同内应,夜袭宁州,直奔抚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举国皆知。”纪昌沉声道,“彼时我尚为兵部左侍中,当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频频来犯,朝中实在难以抽调人马。更何况——那布侬达当时仅是收回翎城要塞,掳走司家三子,并未乘胜追击。”

    王开济一拱手:“抚南侯当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怎能重成气候。夜袭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确如此,”司珹眉目轻垂,手下拨弦更快,琴声嘈嘈,恍若山雨欲来,“只是当年被掳走的司家三子半月间究竟经历何事,并无人知晓。”

    鸿宝谦声道:“想来是布侬达也并无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绝,避免自断生路。只是司二薄情纨绔,着实配不上这气运。”

    “可不是么,当年归来的司家三子中,惟那可恶的司二毫发无损,”张兆冷哼一声,将怀中舞姬一把推开,复又饮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计较起来,他司二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不过是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记司老将军劳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过分凋敝。”

    张兆不屑道:“岂料这司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并无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为,将抚南侯府一众事务尽数压在其胞弟司涟身上,在宁州惹出不少事端来。”

    司珹似是低低笑了一声,这翘起的诡异唇角被裙袖纷飞的舞女挡了去,却被少年将军尽收眼底。

    季邈面上隐有愠色。

    “的确如此,可我在宁州时却听闻,当年三子归来一事并不简单。”司珹别有深意地卖了个关子,“事变当夜,司老将军尸体被南疆人一同掳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将军头颅方才高悬于翎城城门之上。仅仅次日,司家三子便被尽数放归宁城。”

    司珹轻笑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尘年异闻:“直至一月后,老将军的头颅才由司二取回——听闻这是他同翎城驻守将领猜枚,赢回的赌注。”

    拿自己父亲的头颅当做赌注。

    王开济揩了把额间冷汗,心跳如鼓,连忙补上一句:“这、这手段虽混账了些,最终能使司老将军魂归故里,总是好的……”

    季邈听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问:“那司珹的赌注呢?是什么?”

    司珹隔着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叫季邈浑身都骤然绷紧了。

    “自然是其胞弟——抚南侯司涟的项上人头。”

    席间一时骇然,琴声却猛地攀升至顶点,这调子激昂诡异,瞬息万变,惊得一众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纷纷跪倒在地,惶惶发抖。

    “够了!”

    ——琴声戛然而止。

    季邈猝然吐出这两个字,满脸漠然地起身拜别:“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行至司珹身侧时稍微停留,司珹并未抬头,也知季邈正细细打量着他。

    却不知季邈看的是他抚在琴上的一双手。

    季邈眼见着这双修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司珹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司涟面上见过。

    一珹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

    一对双生子。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司珹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季邈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司珹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司珹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季将军,来日再会。”

    他捱过这阵儿,终于轻声道:“去取冠帽来吧。”

    季邈登时起身,司珹的手却还没收回去,他保持这个微微前倾、承肘在桌的姿势,像是短暂沉入了湖水中。前倾之中衣裳上襟便稍稍显得松,有什么润泽的东西探出一点来,季邈认出了那是玉簪的尾巴。

    他离开的脚步停顿了。

    随即,趁着司珹仍有些茫怔,他毫不犹豫地勾手一取,直至那白玉簪花切实握在手心时,季邈方才的惊疑彻底被落实了。

    他同骤然起身的司珹对上眼,前者倾身后者站直,倒刚好将二人拉至平视,就连呼吸也快缠到一起。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季邈微微眯起眼,审视着司珹的惊恼。

    司珹还想要夺,可手刚伸过去,五指便被抻开了,季邈的手强硬地扣住他的,对方这样用劲,司珹指间登时又痛又涨。

    在不容抗拒的力量下,他听见季邈开口,热气全呵在他耳垂脖颈间。

    “折玉怀里,怎么会藏着我母亲的簪子呢?”

    第 44 章   冠礼

    司珹闭了闭眼,说:“你捏痛我了。”

    季邈随着这话往二人相扣的十指看,司珹五指被迫抻开,根根夹得紧。指缝相贴处的皮肉透了红,羊脂玉沁血似的,瞧着好可怜,季邈下意识就要松手。

    不。

    可怜只是这人转移话题的惯用手段,他险些又着了司珹的道——季邈悟到了这一层,转回脸看他长垂的眼睫,只微微卸了劲儿,依旧固定着人。

    他说:“头抬起来。”

    “我困了,”司珹声音又低又轻,“我在雨水里泡了一整天,大理寺采青阁来回跑趟,那尸体开膛破肚地摊在地上。将军,我从没上过战场,我好怕。”

    “你怕?”季邈简直快被气笑了,他说,“这话你自己信么?当初在阳寂你怎么审的人,我可都还记得清楚。”

    季邈房内烛火灭了大半,夜已经深了,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奇宏便推门进来送宵夜,是后厨煮好的羊肉汤,雪白的汤里,葱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思绪便被拉回了北境边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总是压抑着低沉的铅云,白鼎山连着苍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东青舒展长翅,自山间盘旋至莫格河滩,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1]

    镇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寻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墨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季邈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墨,便要铺纸捉笔去蘸,季邈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季邈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司珹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司涟的东西。

    司涟,司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季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季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季邈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季邈被大哥季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季邈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寻。

    季邈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寻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季邈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季邈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季邈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季邈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季邈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季邈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寻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季邈泪已淌了满面,迎着司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

    有关司涟的坏消息,似乎总也离不开司珹。

    岭南的惊鸿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复一日地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连梦里,也时常重温当日琴音。

    眼下他看着这笔,满目柔情,仅这么一个“涟”字,便足以撑得他胸口酸胀。

    窗外又起了风,不远处隐有雪落残枝的簌簌声响,间或夹杂着某些夜行动物的窃窃走动,屋外鹰房内的疾也听见了,扑棱着翅膀便去觅食。

    夜风之后,季邈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狼毫应当是司珹今日同他缠斗时意外掉落的。

    那么,还是不还?

    按理当是要还的——他捡到了东西,又知道失主是谁,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触感挥之不去,纤细狼毫蛛网般根根缚住了他,叫他满腔私心都纠缠在一起,理不顺、剪不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还吗?

    季邈踟躇着行至廊下,眼见司珹房内烛火分明还未吹灭,他却迟迟未去叩门。

    不还吗?

    季邈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君子的端方紧紧束缚着他,心下纠结之中,季邈一咬牙,悄摸将那已攥得温热的狼毫往怀中塞去——

    突然狂风大作,粗糙雪粒被灌进回廊,砸了他满头满身,眼前大门倏然而开,司珹背着光攀靠房门,面上五官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季邈的动作刚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还余半根在外。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季邈:“”

    他被捉了现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把笔往司珹方向递过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东西,还请看看——”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司珹直挺挺砸向了他,动静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无边长夜,司珹就着这个动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终于寻到热源的、不耐寒的兽,稍微触碰到点温度,便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紧紧环住了触手可及处温热劲韧的腰肢。

    季邈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听得司珹的声音在他胸前闷闷响着:“兄长,你走吧。”

    说完,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

    季邈低头看他,司珹的头冠散了大半,这是一个时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颈间的指印也没褪干净,绯红突兀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瞧着有些可怜。

    这人狐裘也不知抛哪儿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实在很不耐寒。

    季邈推了推他,司珹纹丝不动;季邈后退一步,司珹紧紧贴上。

    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世子?”

    司珹没回话。

    季邈皱着眉朝屋内看,门开了这么半晌,也没见米酒出来迎,许是自己回房睡下了。这房内如今空无一人,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可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吹冷风。

    季邈叹口气,只好就着这个半推半抱的姿势,将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司珹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软温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环住季邈的手,很是自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

    季邈犹豫一瞬,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

    他移开些许,转身要走,准备叫府医来看看。

    “别走,”小拇指被勾住了,季邈侧目去看,司珹眼睛一直没睁过,在高烧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阿涟,你信哥哥。”

    “阿涟”这两个字让季邈倏然一震,他就着这个姿势没挣开,问:“信你什么?”

    司珹又不说话了,梦里蹙着眉,像是想说又不能说。半晌,他小声道:“药太苦,哥哥偷偷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他喃喃着,用指节又勾了一下。

    这动作轻极了,季邈却被勾动,顺势朝前走了一步。

    司珹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与其说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说是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侧景泰蓝的博山炉吐着袅袅沉香雾,廊下风声呜咽,隐约可闻嘶哑鹰唳。

    季邈喉头上下滚动一遭,轻声道:“好。”

    第二日清晨,肃远王世子肩头顶着鸦鹘,他被猛禽的鹰羽挡住半张脸,没事儿人似的穿廊入院,往季瑜房中去。

    绕过屏风到内室窗前时,病榻上的季瑜仍旧低阖着目,唇上稍稍皲了皮,那前胸的伤口也狰狞。

    季邈斜扫一眼,汤禾便识相地退下去,走之前跪附到季瑜耳边,轻声道:“公子,世子到了。”

    季瑜的眼睫颤起来,他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堪堪能睁开眼,仰面间朝季邈苍白笑道:“兄长。”

    “在呢,”季邈俯首,问,“伤可好些了么?”

    季瑜应声:“多谢兄长关心。”

    “阿瑜,你也太不小心了些,”季邈说,“身体不好就该在榻上好好待着养病,没事总往屋外跑做什么?你瞧你,不瞎晃不就没这遭罪了么。”

    乌鸾不知是否听得太无聊,它偏头,干脆梳理起了自己的羽毛。

    季瑜闻言一愣:“我”

    “但你也别太担心,兄长已经差人细细去查了,就算把这院子翻个底朝天,也一定不让那狗贼全身而退。”

    “他以为自己将脚印血迹抹得足够干净,可做过的事情便会留下痕迹。”季邈勾了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阿瑜说是不是?”

    季瑜攥着被角,已将它揉得有些皱了。

    “是,”他轻声道,“阿瑜多谢兄长教诲。近来多风波,兄长也一定保——”

    他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原本立在季邈肩头梳羽的乌鸾,不知怎的长喙一啄,磕着边缘扯下了季邈颊上什么东西。轻薄半透的一小片,晃悠悠荡在它胸羽前。

    季邈立刻伸手去抢,乌鸾却像知道自己闯了祸,竟然丢下皮冻拍着翅膀,灵活地藏到角落里去了。

    季瑜看清兄长的脸,倏忽睁大了眼

    经历昨夜,季邈面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肿,那五指的色泽却依旧在。乌鸾一离开,就明晃晃地露出来,不叫人注意都难。

    季瑜面色几变,莫名想起了四日前的黄昏,季邈在别院门口同自己说过的某句话。

    半晌,他才颤巍巍地开口,小声问。

    “兄长竟然,还好这一口吗?”

    第 45 章   野心

    季邈原本该立刻否认。

    可他不知怎的,竟生生被噎了下,一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即便须臾空当,也足以让他方才的从容显露破绽,再强行续上解释只会是心虚。

    于是,在季瑜错也不错的注视下,季邈清了清嗓。

    “你年纪尚小,如今又受着伤。”季邈干巴巴道,“卧床时候少看些画本,好得慢。”

    季瑜说:“我没看过。”

    季邈说:“哦。”

    季瑜默了片刻,方才好奇地追问道:“是几日前来查院的那吗?兄长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司公子,才会愿意和他”

    “你一天天的想什么呢?”季邈骤然拔高音量,厉声说,“没这事!不过是昨天夜里有蚊子,睡迷糊了手上忘记收劲儿,方才乌鸾扯掉的正是敷脸药膏——我看你精气神这样差,还是好好休息吧。”

    季邈没答话。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司珹面上,最后落眼至被司珹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司珹掀翻下去。

    司珹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季邈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司珹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季邈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季邈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司珹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季邈,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季邈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司珹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季邈后颈上,却被季邈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季邈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司珹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季邈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季邈,待季邈自怔愣中回神时,司珹已经将反圈着季邈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司珹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季邈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司珹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邈,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季邈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司珹,司珹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季邈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司珹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司珹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听见了。”

    季邈恍然,居高临下地用眼刀剜着他,忽的应了声。

    “是。”季邈寒声说下去,“若论刻薄尖酸、无情无义,我怎么比得上你司清雎。”

    季邈就近俯身,将覆满雪粒的大氅囫囵捡起,一把抛到司珹头上。那劲儿瞧着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司珹身侧,冷眼看着司珹拨开狐裘,露出点乱蓬蓬的额发,寒声说:“当年若是司涟,必不会拿兄长人头作赌。”

    司珹霎时一怔。

    季邈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司珹也艰难地爬起身来,兀自朝房间而去。

    回廊中又灌进风,飞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难熬,寒气能无孔不入地渗进人骨头缝里去。

    背道而驰之间,二人均没有再回头。

    “吱呀。”

    房门豁然开了,灌进半屋寒风,吹得烛火乱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几个时辰,总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

    “早该回来了,主子,您——”米酒话突然哽在喉咙里,司珹脖颈上浮现的几道狰狞指印叫他霎时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司珹冷哼一声,将那沾满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怀里一塞,烦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闭上了。

    司珹久不再出声,这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银丝碳也安静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屋里合该是很暖和的,可司珹的指尖迟迟没有血色回涌。

    米酒静静立在他身侧。良久,他叹口气,道:“主子,我去为您打盆热水来。”

    “你跟着我多久了?”司珹忽然开口,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说,“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司珹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司珹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司珹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司珹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季邈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司珹只觉得耳侧嗡邈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司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徐逸之灰头土脸地蹲在门外,正发愁如何同兄长交代,忽听“砰”一声响,自家小将军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阔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吓了一跳,本想回头窥一眼屋内究竟什么个情况,终究没那胆子,只好咬着牙紧随季邈去了。

    他追至繁锦酒楼门口,总算将人追上了。

    “将公子!”徐逸之将人拦下来,“姓司的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出来——诶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季邈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思来想去,今天这事其实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闷声闷气地问徐逸之:“你说,这世上真会有心性迥异至此的亲兄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徐逸之挠挠头,“我和大哥就一静一动,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爷的性格不也蛮不一样嘛。”

    季邈叹口气,心道当真是晕了头,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罢了,”季邈心乱如麻,摆摆手说,“我今日来此,本是为探望故人。你与我同返,也好给你大哥一个交代。”

    “真的?!”徐逸之当即顺坡下驴,喜笑颜开地应了声,“我就知道小将军最疼我!”

    房内司珹眼见着季邈落荒而逃,确信他已然走远后,方才打了个响指,米酒带着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杂役从转角处探出头来。

    司珹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待二人进屋后,他复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说:“行啊,尾陶。你这易容术使得愈发出神入化了。”

    被唤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脑后摸索一圈,连着整块头发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张冷白明艳的脸。

    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

    “公子,”尾陶一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姓季的同我不大对付。左右他挡不了路,不必太过忧虑。”司珹招呼她一块儿坐下,“你扮成这样——亏我这两月以来还挂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声,好奇地凑上前问:“怎么个不对付法?”

    司珹啜了口茶,用扇柄将她的脑袋拨开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许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谁?”

    尾陶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你。”

    司珹瞥她一眼,冷笑道:“是司涟。”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司珹没吭声,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许久方才懒洋洋地开了口:“大抵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过谨慎起见,你暂且继续查着他。”

    尾陶应了是,又抿嘴一笑,说:“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儿去了?”

    司珹在桌下轻踢她一脚:“有话就讲。”

    窗外落着细雪,屋内烘着暖炉。司珹找着个舒坦的姿势,倚靠着逍遥椅闭目养神起来,悠哉悠哉地听尾陶带来的情报。

    “他今日离了宫,急匆匆朝深柳祠来,没进主巷,径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与主巷所营酒舍勾栏并不相同,偏巷一带的店铺十有八九都做些玩乐的小生意,诸如占卜面相、卖花送果一类,自然而然地汇聚起许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继续说:“我跟着他,见他在一灯笼铺前停住了脚,随后闪身进去,同那店主老妇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出来了。”

    司珹听及此,懒洋洋地将眼皮掀开了。

    “可曾听到些什么?”

    尾陶摇摇头道:“不曾。他进入去那灯笼铺便暂时歇业了,二人关了大门,院内静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发现,只敢远远监视着。”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这家灯笼铺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个寡妇,膝下有一独子名唤程青,早年间入了镇北军,后又一路晋升为骑射营副将。”

    司珹伸手让米酒服侍自己起来,轻笑一声,道:“我还真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子。”

    原来像季邈这样的人,也会私下里暗自布网营生。

    司珹无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这样,他又有何资格指责自己品性恶劣、两面三刀?

    一想到季邈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觉得浑身舒坦。

    司珹得意极了,认定这世上定不会有一个至纯至真的人,既然季邈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对自己的指责就同市井屠户、凡夫俗子的谩骂一样,伤不了自己分毫。

    亏得昨夜还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一顿骂气得半晌睡不着,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司珹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说:“再将这个程青的身份仔细查一查,最好能攥姓季的点儿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时,或许可用。”

    他闷哼一声,讥讽道:“还叫嚷着让我仔细后颈皮,还是先关心关心他自己吧。”

    说罢,司珹将半张脸都埋进松软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准备就地补一补觉。

    “先别睡,公子。”尾陶无奈地唤了一声,赶在司珹丧失意识前将一件儿东西伸到他眼前去。

    司珹困得不行,只眯缝着眼睛瞟了一下,却瞬间绷直了身子。

    他坐起来,将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看,问:“哪儿来的?”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它属于布侬达。

    尾陶说:“公子可知,繁锦酒楼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权色交易场所?这东西便是我从此处得来的。”

    “布侬达的扳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司珹攥着扳指的关节泛白,冷笑一声,“够狼狈,却也逃得够快。”

    尾陶沉声道:“照这个速度,他现在保不准已经出了北境。公子,那样便不好追查行踪了。”

    “这扳指经了谁的手?”司珹拧着眉,“此人能捉来的话,不惜一切代价,问出布侬达的下落来。”

    尾陶摇摇头:“动不得,这扳指乃是半月前户部侍郎张兆用以抵销嫖资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实身份。”

    “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他身后站着什么人?”司珹轻哼一声,啜一口热茶下肚,话里的锋芒几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皇亲国戚那还正好,我再给老皇帝算上一笔。”

    尾陶摇摇头:“公子,此事万不可冲动。”

    “此人乃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赵经纶垄断大梁半壁文官势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尾陶顿了顿,继续说,“朝堂之内风云诡谲,复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宁州稳妥,临行前大公子特意嘱咐我看着你,叫你千万小心行事。”

    “行了,”司珹听得头疼,将那盏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转了又转,蔫头耷脑地说,“小心就小心。急着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穷得连扳指也要典当了,我不信布侬达留不下别的蛛丝马迹来。别的不说,光是朔北冬日的风雪就够他喝一壶的。”

    他心烦意乱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随后,他又一点点将扇骨舒展开来:“对了,你再去查查国子监一个叫谭书的学生。这人脑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尾陶面无表情,指着司珹手里的扇骨,意思是你连自己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司珹乐道:“就是从他那儿抢来的。”

    尾陶无语凝噎,只好点头领命,夸了句扇子不错,果然不是司珹能挑捡出来的好东西。

    随后,她在司珹急眼骂人之前,麻利地将人|皮|面|具重新带好,恢复成丑陋畏缩的中年人模样,拎着空茶壶推门出去了。

    米酒强忍住笑,绷着一张脸闷声问:“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司珹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动——对了,今天把人惹生气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别太过火。”

    忽然,他一拍脑门:“不对啊,既然这小子多半也并非善茬,我还哄他干嘛?”

    司珹认定了季邈扮猪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离十,可转念又一想:对方尚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行踪已经败露,他还是得装模作样地哄上一哄,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一时思绪万千,司珹将刚刚把玩着的白瓷茶盏扫下桌去,听见脚下传来的清脆裂响,心情方才好了一点,伸着懒腰起身道:“这样吧,听闻季小将军爱吃甜食,就将这深柳祠有的甜点尽数买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俪情深。”

    他睁眼说完这一通瞎话,在深柳祠好一阵招摇过市,方才带着全身挂满糕点食盒的米酒一块儿,怡然自乐地回镇北侯府去了。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司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司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司珹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司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司珹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司珹轻轻叹了一声,呢喃轻得近乎消散在风里:“要我听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

    刻骨的仇恨吊着他的气,叫他卡在森森鬼门前,迟迟不愿赴死。

    没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长治帝瞥来一眼,没说话。季朗却在这一霎错会成鼓舞,立刻又向季瑜道:“小郡王也真是倒霉!在自家王府院中也能被伤着,诶,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多谢殿下关心。”季瑜立刻拜了礼,才轻声细语道,“当日清晨,兄长因为锦衣卫擅动母亲遗物生了气,把人全叫到院子里教训,这才被歹人钻了空。都怪我体虚眼花,没看清贼子容貌,方才叫楼大人查了这样久,至今毫无所获。”

    他顿一顿抬眼,将视线由季朗转到长治帝身上,方才继续道:“不过兄长一向牵挂阿瑜,出事后便加强府内戒备,又时时关切,乃至差遣自己近卫替我往城西铺子抓药。若无兄长这般上心,短短半月间,阿瑜决计不能好得如此”

    倏忽有人声响,将季瑜口中最后一个字堵了回去。

    “这话听着不太对吧,阿瑜。”季邈以刀片着鹿肉,头也没抬。这话引得席间众人都看向他,季邈置若罔闻,依旧进行着手中事。

    他腕间一翻,刀尖便挑起薄薄一片肉,半透如蝉翼,被季邈咬在齿间。

    他就这样叼着肉,不徐不慢地抬眼看遍席上众人,最后对着季瑜森然一笑,卷肉入口间道:“是谁母亲的遗物,怎么连这都讲不清楚,叫人误会你出身温家可怎么办?”

    他迎着季瑜骤然睁大的双眼,体贴地补充道。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生母此刻正在阳寂,怕是尚未埋骨吧?她既仍旧身体康健,又遑论遗物呢?”

    第 46 章   鸿门

    季邈这通话问完,也不在意季瑜究竟答没答,没事人似的灌了口酒,又转着刀去片肉,就听季瑜问:“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季邈看都没看他,冷声说,“我母亲并非你生母。我母亲出身宿州温氏,你母亲出身瑾州李氏。她因着父亲的军功封了一品诰命夫人,如今正在阳寂肃远王府中,方至三十四,身体康健行走自如,我生母却已在西北埋骨多年了。”

    “还这般拎不清,怕就不合适了吧?”

    “今夜陛下赏赐不少好酒,都是宫里多年的窖藏。”季瑜平静地问,“兄长莫不是贪杯,喝醉了吧?”

    季邈将鹿肉咽干净了。闻言他直接举杯,再喝了一大口,喝完后才朝季瑜挑眉一笑,懒洋洋地说:“你猜啊。”

    “我身子弱,今夜入宫也备着几种药,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便有葛花解酲汤。”季瑜掠过季邈明亮的眼,划到长治帝面前时才关切道,“兄长要是醉了,不若就先饮上一碗解解酒,以免殿前失仪,冲撞了陛下与殿下。”

    “你兄长母亲去得早,他难免睹物思人、忧伤难捱。”长治帝就在此刻开口,沉声道,“北镇抚司办事不利,朕回头便罚了他们的俸。”

    季邈举杯祝酒,朗声说:“多谢陛下。”

    “哎哟哎哟,”季朗连忙高呼,“有什么事就说开,这才对嘛!疙瘩解了才舒服,大家吃菜吃菜!都是本家兄弟”

    “正因将兄长视为骨肉亲朋,我才会那般讲话。”季瑜倏忽道,“昔日温夫人诞下兄长。这些年里,兄长恪尽职守,守护我大景西北边疆,劬劳之恩重如山,阿瑜从来莫敢忘。”

    司珹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季邈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司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司珹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季邈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司珹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季邈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司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季邈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司珹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

    司珹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司珹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司珹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司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寻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司珹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季邈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司珹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司珹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季邈。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司珹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司珹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司珹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司珹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司珹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司珹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季邈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寻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季邈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司珹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墨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季邈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季邈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季邈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少瞎打听,”季邈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季邈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顾,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季邈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季邈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司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季邈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季邈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季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季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季邈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季邈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季邈。

    季邈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季邈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季邈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季邈小腿,季邈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季邈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季邈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季邈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季邈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季邈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季邈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狼子野心与否,难道会交由你自己定夺?”季邈冷然一笑,“为君者最是疑心深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与其放任陛下胡思乱想,倒不如演一出争锋相对,让他信了你我的兄弟阋墙。”

    季瑜面上一僵,嘴巴微微张开,犹疑片刻后才说:“那兄长为何不提前知会?”

    “都告诉你了,”季邈说,“咱俩演得不像怎么办?”

    季瑜攥紧的掌心掐出痕,被他掩盖在袍袖下,半晌都没再说出一句话。

    季邈倒是勾唇笑了,他一伸手,揉歪了季瑜发间的簪。

    “兄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们一家。天子久居庙堂,早已习惯了高处俯瞰。你我身为血缘至亲,才是这世间最最可靠的关系。”

    季瑜喉间无措地滑动,有些恍惚地抬首,正对上季邈含笑的眼。

    “昨夜一切均是在演戏啊。我的傻弟弟,你不会真信了吧?”

    第 47 章   晴日

    季瑜回到卧房时,汤禾正将药从食盒中取出来。

    药共三碗,被整整齐齐摆好在桌案上,旁侧摆着一盆重瓣牡丹。季瑜绕过酸枝木立屏,就瞧见了这一幕。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花香立刻掺上点儿苦,汤禾抬头见是他,又从食盒最下层取出一小碟蜜饯,推到了药碗边。

    “前两碗是为治疗刀伤、增补气血。”汤禾说,“这最后一碗乃是为继续掩饰和前两种药性有所冲,主子须得饮罢前两碗后半个时辰再服用。药苦,属下准备了金丝蜜枣,主子喝完吃几颗,会好受点。”

    季瑜慢吞吞走过去,坐到了桌案前。

    “前些天有信没传出去吧,”季瑜捧着第一碗药,问,“母亲那头,怎的还无音讯呢?”

    “主子受伤当天那晚,我碰上了戚川,府里锦衣卫也看得严,近两日我才找着机会,放飞了信鸽。”汤禾说,“夫人那头恐怕还得几日,才会有回信了。”

    司珹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发热连着咳嗽,同煊都大雪纷扬的天地一块儿,将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临近中午时,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过片刻,就见米酒端着药进来,身后跟着个府内小厮模样的男人。

    那小厮臂弯挂着个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码着许多银丝碳,只低眉顺眼地跟进来,绷着张脸,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将房门关上了。

    司珹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开口戏谑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说点废话吧。”尾陶没取下人|皮|面|具,提防着随时会进来人,只靠近了床边查看情况,皱着眉问米酒,“他怎么弄成这样?”

    “是季小将军的海东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鸟当日进过食,污血染了伤口,又碰上岁暮天寒,这才病得严重了些。”米酒叹口气道,“怕是还要养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这事不打紧,我正好乐得清闲,不用去看那张臭脸。”司珹就着米酒的手把药喝了,这药苦得发慌,他连忙往嘴里丢块蜜饯,边吃边问,“有进展吗?”

    尾陶点点头,边弯腰蹲下往碳盆里添碳,边说:“谭书此人刚刚及冠,明面上虽为国子监太学生,私下却同礼部尚书府上来往甚密。主子,礼部尚书和那典当扳指的张兆一样,同归属于大皇子赵经纶一党。”

    司珹沉吟片刻,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他季云野还真是块儿香饽饽。”

    如今的隆安帝赵延虽年事已高,可膝下并无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长到成年的儿子只有大皇子赵经纶与二皇子赵修齐两人。

    惟剩一个五皇子赵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赵修齐的同母胞弟,可惜是个生来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听闻是因为其母生产时已逾三十,此胎难产,足足五六个时辰才生下来,赵慧英在娘胎里喘不上气,活活给憋傻了。其母亲更是可怜,经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愿见他,赵慧英便从出生起就养在亲兄长赵修齐身边,同他最是亲密。

    自长子赵经纶立府入朝后,隆安帝屡次对其委以重任,却又似乎格外偏爱母妃命陨、温润如玉的二皇子赵修齐,哪怕赵修齐早已出宫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宫关怀慰念,连带着小傻子赵慧英一块儿跟着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将在这二位的角逐中产生。

    司珹先前在宁州时,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诸事上,就连当年真相也不过知悉几月。

    他尚未来得及探清煊都形势,这会儿只得问尾陶:“这赵经纶,是个怎样的人?”

    尾陶手里火钳拨弄着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说:“大皇子赵经纶已近而立,行事干净利落,颇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只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司珹想了想,继续问:“这赵经纶是老皇帝长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养在身边?”

    “是,”尾陶点点头,低声道,“赵经纶的生母,乃是云州白氏嫡女。赵经纶五岁时,白氏发了疯病,于宫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亲自养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云州白氏乃是整个大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白氏扎根大梁海贸要地,相传富可敌国,前朝内阁首辅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只是白文山死后,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听闻了。

    司珹轻笑一声:“老东西为人独断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养起来的好儿子,想来大差不差。”

    他话头一转,复咳嗽着交代道:“乌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细说。此事着实蹊”

    倏的,他住了嘴。

    ——房门“砰砰”响了两下,便被蛮力打开半扇,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收了踹门时的爪子,飞进来盘旋半圈,挑了个尚且能够落脚的泥金描花草围屏,停在上边歪了头,好奇地看着三人。

    司珹:“”

    司珹咬牙切齿道:“我早晚把这破鸟炖了煲汤。”

    说话间,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进来,朝疾低声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声,傲然飞走了。

    季邈这才硬着头皮朝司珹垂眸,闷声说:“对不住二公子。”

    司珹冷哼一声,嘲讽道:“既然没事了,就请一并出去吧。劳驾季将军管好你的鸟,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将骨架鸟羽赠与旧主留念了。”

    他放这狠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过分苍白的脸远不及平日里那般张牙舞爪。

    季邈低声应了,踌躇半晌,又道:“听闻你染病,我来看看。昨日之事,实属意外。”

    司珹沉默一瞬,没料到这人真就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该借机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还在房内,他只想赶紧找个借口让季邈滚蛋。

    “我没放心上,”司珹心里早将人囫囵骂过一遭,脸上却笑得和煦,“我这病应是初到煊都不适应节气所致,小将军不必过分自责,静养几日便好。”

    他好好说话时,很是让人如沐春风,季邈怔怔看着,虽觉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诡,可好歹放下半颗心来,抿着唇谨慎问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况且抚南侯近日正忙着张罗年节事宜,”司珹那点儿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他越是生气,说话声便越是清润温和,“还请小将军放心。”

    少年将军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他点点头,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说:“已至午时,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嘱府内下人,叫他们无事别来打搅。”

    司珹笑道:“小将军有心了。”

    季邈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司珹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季邈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季邈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季邈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司珹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司珹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司珹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司珹摆摆手,朝季邈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司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季邈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季邈一离开,司珹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季邈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季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司珹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司珹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司珹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司珹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司珹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司珹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

    司珹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司珹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司珹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司珹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司珹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季邈说:“你这样叫,我和他可就差辈分了。”

    “可是,你俩为什么要同辈啊?”

    温宴说着,去看温时云与温时卓,道:“父亲与二叔皆为祖父祖母所生,他们是血缘至亲,所以二叔不能叫哥哥。”

    他又转向母亲,说:“母亲与父亲是夫妻,所以也同辈。”

    他终于将视线收回季邈司珹身上,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有点苦恼地对季邈说:“我听父亲说过了。小叔叔,你和哥哥并非血亲呀?”  

    小孩顿了顿,犹豫着问。

    “难道你们是夫妻吗?”

    第 48 章   暗流

    廊下一时寂然。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林清知,她一把揽了儿子的肩,低声道:“说什么呢小宴,不得无礼,司公子乃是你小叔叔的谋士。”

    温宴眨眨眼,问:“美人哥哥做了小叔叔的谋士,他俩就变成了同辈人么。但谋士何以能够界定辈分?这样的话,谋士和夫妻又到底有什么区别?”

    “谋士与夫妻自然不同,谋士为主君同辈乃至奉为前辈,是为体现尊重、遵从礼法。”温时云说,“你这孩子。夫妻乃是伦理纲常之本,系之以情谊;谋士却凭借智计才德择主,聚之以利害。”

    温宴仰着脑袋,试图理解父亲的意思:“也就是说,爹爹和娘亲做夫妻,是因为感情好,彼此相爱。哥哥给小叔叔做谋士,是因为哥哥有才能,可以给小叔叔出主意。”

    “是这个理。”温时卓也跟着点头,赞道,“小宴真聪明,能听懂这话,想必已经将《四字杂言》学得七七八八了吧?”

    “那是!”温宴得意道,“我读书可快了,蒙训先生都夸我呢——不过嘛,现在我还有个问题。”

    “小宴还有什么问题?”司珹撑膝俯下身,柔声道,“说出来听听?”

    主客走了,这宴席便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席间气氛寂然如上坟,惟有司珹施施然起身,朝鸿宝气定神闲道:“宫门路遥,我送公公一程。”

    ——长剑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过鸿宝眼底。

    他不得不应了声好。

    鸿宝本在席间喝了不少酒,被着司珹扶上轿时,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几乎瘫靠在软座上,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只觉得喉头烧灼,难言一字。

    这场席同季邈的相谈虽不尽兴,可离间季司二人的目的却也算歪打正着,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抚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获。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着,突然听得司珹开了口。

    司珹温声细语地问道:“公公对在下,丝毫不好奇吗?”

    鸿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侠说笑。少侠不取下这帷幕,想来也不愿旁人多打听。”

    司珹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公公对我的脸,全然没有一点兴趣吗?”

    鸿宝赔着笑道:“少侠的确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这脸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见吧。”

    他说着,连连摆手,一点点朝后避去。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司珹将鸿宝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紧紧贴在鸿宝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其耳侧温声回话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公公抬爱。”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也使这温煦愈发吊诡,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来。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司珹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司珹的声音好似若即若离的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公公今日席上,既说司珹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司珹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一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司珹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煦得很,丝毫不显愠色。

    “原来公公也会害怕。”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司珹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司珹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司珹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司珹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司珹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季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司珹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司珹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他若是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定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便会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司珹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

    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司珹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无话可说。左右一定能因这一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司珹唇上血色也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拴着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司珹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司珹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司珹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司珹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司珹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哪儿能啊,”司珹笑了,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吗?”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鸿宝应了声,没看司珹,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司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司珹,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司珹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司珹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司珹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

    司珹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复又跪着身子冷声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罚,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没吱声,手中拨弄着一串玄色流苏的翡翠持珠,挥手屏退了鸿宝,方才同司珹沉声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过换条狗伺候着。阿珹,朕知你爱玩儿,玩儿起来不拘小节,但也不该如此招摇。”

    司珹连忙称是,装模作样就要听旨领罚。

    “慢着,”隆安帝面上阴司地打量着他,开口问,“你这手怎么弄的?”

    司珹没正形地一笑:“小将军的海东青认主,见不得我同他过分亲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声,缓缓将手中佛珠一颗颗捻动,半眯着目仰靠回榻上,司珹听训间数清了子珠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贤位。[1]

    司珹心下无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这自诩的贤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岁暮,不久便是年节。既然除了玩乐无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领少卿一职,磨一磨你这过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闯出祸事。”

    司珹立刻跪下谢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给人瞧见,朗声道:“臣领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爱臣。”

    “得了便宜还卖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着他,阴沉沉的一张脸此刻方才露出笑来,挥着手赶人离开,“少添些乱子,下去吧。”

    翌日一早,司珹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好歹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便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季将军结亲的司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司珹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司珹,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司珹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司珹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司珹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司珹微微眯眼,说:“原来如此,在下受教。”

    倏忽阁门“吱呀”一响,掀帘走进个抱着琴的年轻妓子,清越道:“隐青哥,我来还你的——”

    半过屏风时他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字在瞧见司珹后吞了回去。

    司珹侧目,问段隐青:“这位也是魁首的小友么?”

    “的确。”段隐青快步上前,自他怀中接过了琴,又顺势道,“忆安,往后抱琴还琴,皆需提前打声招呼呀,怎能一声不吭呢?”

    “是我太唐突。”忆安抿了抿唇,又小小声道,“但隐青哥,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您知道的,那位每每来阁中听曲,都从来只爱您这一把。”

    “别的琴音,都入不得殿唔”

    段隐青眸色骤冷,忆安当即意识到说错了话,下意识伸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第 49 章   栽赃

    忆安瞥眼去瞧桌案边的客人,可那公子动作神态均无异,对方取杯抬腕的动作很漂亮,平平无奇皮囊间竟然透着矜贵。

    他压根儿没往二人方向看。

    “前庭兰舒妈妈四处寻你呢,”段隐青抱着琴,长穗轻晃间他平静道,“忆安,快去吧。”

    临到他放琴回桌时,司珹方才饮罢花茶。白瓷盏间搁着两只小青团,段隐青将它往司珹方向推了推,说:“张大人,里头豆沙是今春新腌的,尝尝看?”

    司珹探指捏了一只,抬首时瞧见段隐青左侧耳垂处挂着的红穗,顺口夸了句。

    岂料段隐青手间顿了一瞬,司珹随即撩眼而视。

    “金钿珠坠常有,耳穗却不多见。”司珹说,“魁首这般打扮,可是有什么讲究么?”

    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季邈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司珹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季邈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司珹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季邈蓦地被噎住了。

    司珹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季邈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司珹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司珹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司珹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季邈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

    季邈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司珹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司珹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季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季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司珹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司珹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季邈,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季邈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季邈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司珹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季邈,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季邈面上不虞。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司珹向前踏了两步,凑到季邈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季邈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季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司珹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

    季邈心头骤然一跳,可司珹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诸位,”司珹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司珹与季邈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邈,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季邈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司珹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季邈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司珹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季邈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司珹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季邈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司珹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司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司珹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司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司珹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司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司珹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司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司珹嘛,就只能这样!”

    ……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司珹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季邈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司珹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季邈的耳朵里。

    季邈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季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季邈垂着目,只应了声好。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司珹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季邈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季邈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司珹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司珹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司珹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司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司珹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司珹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寻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司鸿,司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司珹问父亲,司鸿不答,再问司涟,司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司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司珹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珹,你十二了。”司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司珹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司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珹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司珹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

    “阿珹啊,好好活。”司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司珹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司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司珹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司鸿兄长。

    “我们阿珹,会叫兄长了。”司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珹,哥哥馋了。”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司珹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司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司珹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

    司珹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司珹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季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司珹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司珹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季邈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司珹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季邈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

    司珹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季邈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司珹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季邈,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司珹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司珹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季邈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季邈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司珹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司珹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季邈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司珹,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司珹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司珹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季邈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司珹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季邈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季邈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隔日夜里二更后,雨才停了。

    温府中庭热闹得紧,温宴同李十一两只脑袋挤一块儿,听温时卓教他俩如何下围棋。温秉文元凝同温时云林清知坐桌旁,四人煮茶赏花。不远处阁楼里也有烛光,却只能隐隐瞧见屏风的轮廓。

    屏风内正是司珹与季邈。

    雨后凉风习习,司珹的话里也没温度,他同季邈对视,目光错也不错地问:“今日你去上朝,可瞧清楚了?”  

    “印象深刻。”季邈说,“陛下大病初愈,积了不少公文未批。今晨朝会过半时候谈及巡南府产桑事务,二皇子季朗竟然出列,田地人口他俱熟悉,竟然比起好些巡南府地方的升任官也不遑多让。”

    司珹问:“季朗上奏时候,楼思危什么反应?”

    “他神色不虞。”季邈说,“季朗说得越详细,楼思危的脸就越阴沉,季朗说到水道漕运、织造相关时,长治帝亲自夸赞了他,楼思危却已经快将笏都捏烂了。”

    “今晨退朝后,楼思危没急着回大理寺,兀自往暖阁方向去了。”

    司珹闭目,呼出长长一口气。

    “果然,果然。”他说,“将军,令弟可真是好手段啊。”

    季邈低缓道:“最初长治帝信了这是意外,后来他逐渐怀疑我父亲,我弟弟,乃至于我。”

    “那晚夜宴后,你凭着莽撞洗淡嫌疑,陛下对二公子的疑心却加深了。”司珹冷声说,“长治帝始终认为,最大的受益者是肃远王府中的谁,总觉得西北有患,他的皇位岌岌可危。”

    司珹眸色沉沉,讲话间不自觉前倾,几乎快同季邈鼻尖相贴了。

    二人之间无阻隔,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自己。此刻的对视绝非缱绻,而是一种形势骤变后,同对方休戚与共的本能。

    季邈接过他的话,继续道:“可如今楼思危去找了长治帝,将审讯之事与季朗对巡南府的过分了解都讲上一讲。长治帝便一定能够意识到,太子季琰南下身死后,最大的获益者——”

    司珹冷然一笑,二人异口同声。

    “不正是他的小儿子季朗吗?”

    第 50 章   困境

    赵解元案三法司会审当日,衍都浓云低垂,恍有千斤重。

    案子正式审讯处仍在大理寺谳狱堂[1],在堂的却再不止寥寥几人。刑部侍郎谷茂延同大理寺卿楼思危同坐主审桌案前。督察院一方来行监督之职的人,正是巡放后归京、刚升任佥都御史的温时云。

    谳狱堂内人多言密,所需书吏也就多了点,拢共三人在屏风后,分别记录谷茂延、楼思危与犯人崔漳所述,司珹赫然在其中。他以笔洗推开宣纸,便听屋中一声惊堂木响。

    谷茂延代表刑部起了头,将蓬州赵解元案再述一遭,问:“崔三,你可还有异议?”

    崔漳垂着脑袋,须臾后嗤了一声。

    “大人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了吗?”

    他前几日刚咬了舌,现在说话还含糊,只好努力将字吐得清晰,语速因而格外缓慢。

    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季邈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季邈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季邈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季邈。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季邈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司珹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司珹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司珹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司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司珹,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季邈,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司珹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季邈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

    季邈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季邈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司珹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季邈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司珹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司珹遥遥一指戏台,问季邈,“喜欢这样的吗?”

    季邈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司珹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季邈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司珹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季邈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季邈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司珹,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季邈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司珹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季邈,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季邈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司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司珹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季邈,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季邈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季邈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司珹在轿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季邈,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季邈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司珹“啊”一声,又凑近一点,季邈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司珹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季邈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季邈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司珹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季邈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司珹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季邈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司珹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季邈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司珹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司珹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季邈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季邈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季邈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司珹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司珹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季邈的皮肉。

    司珹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司珹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季邈一把揪住了衣领。

    “司珹!”季邈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司珹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季邈一把松开他,司珹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季邈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季邈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司珹不笑了。

    司珹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季邈,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司珹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倏忽被扯人了一把。

    司珹走得急,季邈猝然回神起身后,一着急又拽得生猛。登时前者后仰、后者前倾,均没能站稳当。二人叠身间退抵廊柱,季邈下意识收劲儿环腰,避免司珹磕着了。

    就形成个类似后拥、揽人入怀中的姿势。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后司珹垂眸,看见那环着自己腰的手压根儿没松。

    他感受到身后人胸口轻微的起伏,凉飕飕开口道:“季”

    “小叔叔!”

    二人骤然寻声抬眼,就见温宴这个小家伙散发裘衣,正往八角亭中跑,显然是小孩半夜睡醒,又自己出卧房找玩儿的了。

    季邈司珹当即分开,可还是晚了一步。

    小孩已经蹬蹬蹬跑至身前,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

    随即,他仰着脑袋问:“小叔叔和折玉先生,为什么夜里都不睡觉,还要偷偷抱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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