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邈离得近,呼吸也滚烫,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灼然地炙烤着两个人,彼此都不好受。
司珹闭了闭眼,虚声说:“我既择将军为主……”
“我不要听这个,”季邈打断他,“这种话骗骗旁人就行了,谁家谋士会在主君怀中哭得肝肠寸断,谁家谋士又敢与主君脸色看?”
司珹僵了僵,抬眼问:“你还敢提那晚?”
又过了几日,司珹的身体恢复了许多。
“我这病好得差不多了,待在这儿实在无聊。明日我去林子!”
季邈:“好,到时我们一起出发。”
司珹的目光落在季邈的伤腿上:“连日走动,你这腿伤是不打算养了吗?”
季邈:“承蒙右使关心。只要拄着拐,走慢些,不会有什么问题。”
“谁关心你了?”司珹嫌弃道:“我是怕你走到半路又停下来让我背。”他往岩石处靠了靠,“先说好,我大病初愈,可背不动你。”
季邈真诚发问:“在右使心中,季某便是这样的人?”
司珹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说呢?
确实做过这事的季门主沉默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明日我们分头动。”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弄起来,“我腿脚不便,这几日都只在林子边缘活动,确认没有合适的藏身之所。明日你往林子东面走,我往南走,仔细搜查一遍,争取能在下一场暴雨降临前,找到能遮蔽风雨的地方。”
司珹皱眉:“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先前他们便讨论过这个话题,但事实摆在眼前,“反正附近肯定没有山洞,林子深处也没有。”
季邈知道在这件事上司珹没必要隐瞒,不过也没打算放弃寻找,他说:“并非一定要山洞。”他在地上简单画了张图,“若是遇到这样的山壁之势,也可以。”
司珹眯起眼,仔细辨认一番,发现季邈画的是崖壁的侧面,崖壁呈斜线,最底部向内凹陷,形成一个狭小的尖角空间。人若是蜷缩在内,的确能缓解几分雨势。
“这里。”司珹指了指那处尖角位置,“虽能避免淋雨,但太过狭窄。”最深处估计连坐起来的高度都不够,而且三面无遮挡,夜间冷风一吹,怕是要冻僵。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你不会真打算自己造屋吧?”
司珹思索良久,问:“你有多大把握?”
季邈实话实说道:“季某也只是纸上谈兵。”他的目光越过司珹,落向他身后的汪洋大海,“右使应当也发现了吧,潮水越涨越高了。”
司珹瞳孔微缩,他养病这几日,日日都待在海边,明显感受到了潮水的异变。随着时间推移,海岸线已往里增近了三尺。也许再过几日,潮水就要冲到船舱了。
“而且,若是推测无误,最迟三日,暴风雨就要来了。”季邈的语气十分平静,然而平静之下,是沉重的忧虑:“鸟兽低飞,月星隐匿。这座荒岛的气候,远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恶劣。”
司珹喃喃道:“三日?”
太快了。
前一场暴雨历历在目,还未过去多久;后一场暴雨已经悄然积势,不日将袭。
他扫了眼脚边散落的破毯子,还有越垒越高的热石堆,以及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季邈竟一人弄出了许多御寒之物……这个人,其实早已在为即将到来的风雨做准备。
司珹收回目光,道:“明日我们不用去找了。”
季邈皱眉,正欲开口。
“如果是这样的山壁,我知道在哪里。”司珹淡淡道:“最内侧比你画得更宽敞一些。”但是三面透风也是实打实的,因此哪怕司珹之前瞧见了,也没有将其纳入落脚点的打算。
司珹的目光再次落到季邈的伤腿处,道:“离这里挺远,走过去大约要一个时辰。以你现在的脚程……估计半天都到不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就差没有明说“你这瘸腿实在是个拖累”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司珹被一阵动静惊醒了。
季邈正悄悄拖拽着他,将他往旁边挪。
司珹兀自犯着困,打了个哈欠,半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
季邈凑近了些,轻声道:“季某出去一下,烦请右使挪个地方。”
原来是睡梦中他挡在了船舱入口处。司珹迷迷糊糊间不再多问,主动就地一滚,换了个角落继续蜷着,还不忘将那块破破烂烂的兔毛毯子盖在肚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船舱外飘来一阵食物香味。
司珹睁开眼,这次彻底醒了。他坐起身,揪着兔毛毯子发了会儿呆,直到大脑重新变得活络,他才慢吞吞从船舱里钻出来,抬眼就看到了季邈。
季邈已经煮好了热水、准备好吃食,他甚至还采了一小捧果子,洗净了放在旁边,见司珹出来,就扬手打了个招呼。
司珹面不改色,内心已迅速敲响警钟——无事献殷勤,须得小心提防。
然而季邈并不多言——将半只烤得金黄的兔子递给司珹后,便全程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份,态度既不热络,也不冷淡,与平日里相差无几。
司珹心想,兴许是他太过多疑了?
如果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将来的某天,天极门门主季邈会殷勤备至地照料自己,那他绝对会嗤之以鼻。但他病中的这几日,季邈对他简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现下季邈做的,自己也该习惯了才是。
——但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季邈道:“还有些果子,虽有些酸,但脆口清香。”
司珹:“……”
就这样,他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思吃完了早餐,甚至一不小心还吃撑了。
季邈:“休息得如何?”
司珹斟酌道:“还不错。”
季邈笑了笑,语气温和:“那就出发吧。”
司珹眼皮一跳,莫名生出不妙的预感。
季邈:“劳烦司右使带路,季某会尽力跟上。若是气力不济,还需右使背上一程。”
司珹恍然大悟:到头来季邈还是想让自己背他走!他不客气道:“你竟好意思让一个病刚好的人背着你翻山越岭?”
季邈微讶道:“翻山,莫非是在山后?”
还挺会装傻。司珹冷冷一笑,不说话,将果子揣进兜里,站起身,自季自地往山林方向走去。
季邈急忙拄拐跟上。
不知走了多久。
司珹没好气道:“你的腿伤到底何时才能好?”
季邈:“尚需时日。”
“尚需时日”才能活蹦乱跳的季门主,勉力跟着司珹的步伐。
两人闷头走了一段路后,司珹停了下来,受不了的眼神不加掩饰地落到身后蹒跚的某人上,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咬牙背过身道:“了,本座背你就是了!”
按季邈这磨叽的脚程,估计到了那儿,就该立即返程了,不然压根没办法在天黑前赶回去。
——要不是暴雨将临,他一定把季邈扔到半道上。
季邈似乎走得确实吃力,伏在他背上时,喘息声有些明显。
“离远些。”颈项间时不时有灼热吐息吹拂,司珹略感不满地扭了扭脖子。
季邈偏过头,然而姿势受限,到底是达不到司珹的要求了。
“此地虽荒凉,但别有一番风貌,与江南大不相同。”季邈观察起沿路风景,“季某听闻离火宫便是地处山林之中,终日苍翠环绕,仿若仙境,可是真的?”
司珹不说话,埋头赶路。
季邈自季自道:“可惜天极门位于临沧城中,平日里看不见这广阔的自然美景。我与右使好歹共患难一场,若是侥幸出岛,他日兴许还能串串门?”
司珹眉头紧锁,说话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谁要同你串门?”
路走半程,累死累活都是他,这季邈反倒清闲得赏起景来了?
“擅入我离火宫的人,尸体都进了野狗的肚子!”司珹费力地跨过碎石堆,边爬坡边道:“更何况,你天极门是武林正道,季门主就不怕和我这魔头沾了亲,连累得自己身败名裂?”
季邈:“正道?原来右使大人是这么看待天极门的。”
司珹一愣:“难道我说错了?”
季邈摇了摇头,又想到他看不见,道:“天极门并不过问江湖纷争,世间正道邪道,哪里能分得一清二楚。”
司珹略感诧异,忍不住回头观察对方的神色,却只看到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于是冷笑道:“你这番话,方盟主听了怕是会寒心。”
季邈淡淡道:“方敛与我是朋友,我追你至东海,是为了救朋友,而不是为了救武林盟主。”
司珹闻言,沉默良久。
季邈不像是在撒谎,他也没必要特意在他面前与武林正道撇清干系。
细想一番,天极门的确不似寻常帮派门户,虽处城中,但门人大多深居简出,并不与武林任何一方过多来往。只不过后来,季邈与方敛互相引为知己,江湖上才逐渐将天极门划与正道一派。
其实,要不是他掳走方敛,他与季邈兴许都不会碰面。
且不说天极门与离火宫相去甚远,对方长久以来都没有表现出任何“除魔卫道”的兴趣;而离火宫,更不会去无故招惹一个强劲的敌人……
所以双方摩擦甚少,最严重的一次交恶,恐怕就是“离火宫右使掳走天极门门主之友”这一桩事了。
司珹收回思绪,现在多想无益。如今他和季邈算是被迫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再去探讨正邪之分,未免不合时宜。
“不走了,我要休息会儿!”
成年男人的分量着实不轻,司珹大病初愈,体力尚未恢复,就算时间紧迫,他也不打算委屈了自己。
季邈没有意见,被放下来后,还取出了水壶,递向一旁的司珹。
司珹摆摆手,没有接,只静坐着恢复体力。
岛上气候偏低,但他却出了一层细汗,冷白肤色上浮出些许薄红,一副疲惫受累的模样。他身上仍穿着落海那日的黑色长衫,长衫十分宽松,迎风而立时,衣袖会翻飞鼓动,为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宫右使增添一种异于武林众人的风流之姿。
但转念一想——季邈大抵明白了:广袖长袍都是为了便于藏起那堆淬毒的暗器。
司珹还是觉得热,他看了眼季邈,想起大病一场后,自己的底儿早已掉光了,于是也不避讳,当着季邈的面,将藏在袖口的暗器尽数抖落出来,又藏进胸前的衣襟。然后便卷起松散的袖口,将两截白生生的胳膊露出来——散散热。
没过一会儿,一只手重新摸进了衣襟,摸出了早上没吃完的果子。
“……”季邈收回了目光。
司珹的思绪却没停,他蹙着眉,以指叩栏杆间微微前倾。在被雨濡浸的潮湿中,试图想象段隐青究竟是谁。
就在此刻,阁楼的门却开了。
黑暗中的动作很轻微,完全被雨幕与狂风遮挡住动静,却没能逃过连廊上司珹的眼。
司珹隐约瞧见了两个人。
准确来讲,一人瘫在地上,另一人却站直,将前者从阁楼中一寸寸拖了出来。
天幕间骤然划了银弧,庭院浸在雷声里,霎那间亮如白昼。
司珹愕然睁大眼,瞧清地上趴着那人背部纵横的伤,又看见他外翻的蝴蝶骨。
与此同时,着夜行衣蒙面而立的另一人若有所感,猛地抬首望来。
二人不偏不倚,视线相撞于闪电间。
第 62 章 迷迭
狂风席卷中,夜行者踏桌蹬墙而来,司珹立刻避身入柱后,躲过了夜雨间猝然袭来的飞镖。
镖身细而长,没入窗棂间不过半寸。力道不算太大,司珹心下冷静,判断对方似乎并无直接封喉取命的企图。
司珹绕柱而转,踩着栏杆避开夜行者,他勾手甩身间拔了短刀,兵戈碰撞声锵然,却又瞬间被雨声尽数吞没。
雷滚云卷,盛夏急雨密催如鼓点,闪电再现间,即使身着夜行衣,对方身形也被清晰勾勒。
体颀长,身量不算太高,腰却韧而窄,执匕的手背覆薄肌,这样的体型瞧着不似成年男子,更像是女人。
亦或是采青阁中某位妓子。
“轰——”
天空响起一阵闷雷。海上天气变化极快,两人刚往回走没几步,就已经下起了暴雨。雷声嘶吼着接连响起,周围瞬间变得昏暗。
季邈的声音在风雷雨响中被压得极轻:“还能看清楚吗?”
司珹点点头。虽然光线暗了些,但至少还能看清脚下的路。
他们并非是头一回遇见暴风雨了,只要尽快赶回崖壁就。
然而这场暴风雨竟比先前几次更加凶猛。
转瞬之间,雨势变得极大。雨滴连接成水幕,从黑沉的苍穹中倾斜而下,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司珹想抹一把脸,然而手刚抬起,就被季邈捉住了。
他闭上眼睛,索性不再看路,顺着季邈的力道向前狂奔。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罕见的暖阳晴空过后,是更为可怕的狂风暴雨。司珹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如此,他们就不跑这么远了。
崖壁离海边尚远,两人运起轻功,只跑了片刻,就被风雨浇透。
不知过了多久,季邈停了下来。
司珹被拽得急停下来,喘着粗气问:“到……唔!”
季邈忽然捂住了他的嘴巴,力道极大,将他嘴边的话语死死摁了回去。
司珹讶异地睁开眼,竟然也忘了推开,抬手抓上季邈的手,试图转过脑袋传达困惑。
季邈贴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有人。”
有人?
人!司珹眼底闪着亮光:“不然你我切磋一番,也好打发时间?我前几日寻到一处空旷的地方,不然就去那儿比试吧。”
那目光满是期待与跃跃欲试,让季邈莫名联想起了缠着人嬉闹的猫,但他很清楚,若是不遂其意,这魔头就该翻脸无情,挥爪相向了。
“改日吧。”季邈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重新雕刻起木块:“伤筋动骨一百天,右使总要多给季某留些时间。”
被拒绝的司珹无声凝视了他许久,嗤道:“也对,我既不是你的知交好友方敛,也不是你的红颜知己方若瑶,季门主高风亮节,自是不愿同我这个魔头切磋消遣。”
季邈:“……”
司珹不等他开口,径直站起身,捡了根树枝,自己寻了个角落比划起来。
邹玉川的众弟子中,司珹以武艺见长,也因此脱颖而出位居右使位,常为邹玉川奔走剿杀敌人,于鲜血之中踏出一条生存之路。他之所以能有这一身武艺,除却本身的天赋外,更因为他也是习武最为刻苦之人。
但自从入海以来,他已许久没有练武了。
司珹瞥了眼不远处的季邈,也不正经练习剑招,盘腿坐了下来,手执树枝对着虚空胡乱戳刺了几下。戳刺间毫无章法,他阖上眼,似在回忆,手腕翻转间隐隐有剑势升起,招式也由杂乱无章逐渐变得清晰。
季邈挑了挑眉,认出了自己的剑招。更准确的说,是司珹在复刻自己的招式。
一招一式,与内功心法紧密相关,光靠模仿外招是无法偷学了去的。司珹也只是学了个大概便倏然停顿,眨眼间招式急转变化,挽而上旋,挑转拂送,看似随意,其实每一次变化都极具目的性。
季邈:“……”司珹竟是在试图化解自己的剑招。
似乎察觉到了季邈的目光,司珹停了下来,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琢磨。
不知怎的,对着那背影,季邈突然为自己的拒绝之举生出了诡异的心虚与愧疚。
岛上接连又下了几轮风雨,恍惚间又过去半月。
季邈仍是足不出户,闲暇时就取一块木头打磨雕刻,到了傍晚,不成形状的木雕就会被投进火堆中。司珹见得多了也明白过来,季邈根本不会雕刻,他做这事纯粹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腿伤只是个借口,若真愿意,切磋的方式有许多种。这人宁愿刻木头都不愿意同自己切磋!
认识到这一点的司右使,生了好几天的闷气。最后又觉得气不过,在某个夜晚,问身旁的人:“季邈,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季邈的睡意短暂地消失了一瞬:“何出此言?”
“想来也是。”司珹却忽然清醒了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就算日日相对,也是无聊透顶。”
他翻过身,额头抵着冷硬的岩壁,对心底腾升的莫名情绪感到烦躁。
黑暗中,季邈对着司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这魔头,是对岛上的日子感到厌倦了?
第二天,司珹早早回来,照例找了个地方坐着发呆。
季邈察觉到了异样,拉着在角落里发呆的司珹坐到自己跟前,他捡起一根树枝,道:“左右闲来无事,不如我们下盘棋?”
司珹的脸色变得古怪:“下棋?”
季邈便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棋盘。
司珹:“没兴趣。”
季邈:“……就当陪陪我。”
司珹抬眼看他:“不做木雕了?”
季邈眼底闪过一丝恍然,笑着摇了摇头:“此事不急。”
司珹随口扯了个谎:“可我不会下棋。”
季邈打量了他许久,一时辨不清真假,遗憾道:“我听闻当年离火宫重金求购了一副白玉棋盘,还以为右使大人也精通此道。”
司珹无语地看着他:“离火宫每日采买无数,又不全是给我用的。”
季邈:“莫非是邹宫主?”
司珹:“是沈弃。他惯爱装腔作势,学你们名门公子的做派。”
季邈听到这个名字,立马反应过来:“离火宫沈左使,我倒是耳闻过一些他的事迹。”
司珹:“怎么,又要套我话?”
季邈:“我与沈左使素无交集,探听他做什么?”
司珹:“那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对他有兴趣,正准备知无不言呢。”
季邈挑眉:“为何?”
司珹:“方便你杀他呀。”
季邈:“……”
司珹又道:“武林盟盟主的朋友,一剑手刃魔宫的左使,多么合情合理。”他细细瞧了瞧季邈的脸色,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底浮现出不怀好意来,“不会吧,天极门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吗?你竟然不知道我与他不和的事。”
季邈:“确实不知。”
司珹叹为观止。他现在有点相信季邈说的“天极门不过问江湖纷争”的说辞了。
他一扬手:“算了,不提他,提着晦气。”他站起身,一脚踩到泥地上的棋盘,“从小到大,我都讨厌下棋,所以,季门主,请自便吧。”
余光扫了眼季邈面无表情的脸,司珹的心情畅快了许多——切磋被拒之仇得报,他总算让季邈也自讨没趣了一回。
季邈也不气恼,重新画了个棋盘,自己同自己对弈了起来。
又过了数日,季邈的腿伤彻底痊愈了,时不时地外出游荡。司珹一反常态,连着几天都与他形影不离。
季邈为此感到疑惑,司珹却只是冷笑:“本座为何要留在屋里?专心做针线活吗?”
魔宫右使对于缝补兔毛毯子一事可谓是怨气深重。
季邈识趣地闭了嘴。虽说不知道这个魔头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但两人同居一处,早晚都能显露痕迹。
说话间,二人至一处,正是司珹先前提到的适合切磋的“空旷之地”,这几日,他们每天都会经过。司珹视若无睹,不做停歇,反而季邈面露纠葛,脚步迟迟。
几次之后,司珹终于察觉到了,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季邈摸摸鼻子,终是没有多说。
司珹没闲工夫去揣测旁人的意图,他如今满脑子转的都只有一件事,也是他一直没有跟季邈说的事:岛的背面,有另一座岛屿。
两岛仅隔十里之遥。从日出之象来判断,他们现在所在的是东岛,另一座则是西岛。
司珹原本担心季邈撇下他,独自逃到另一座岛上造船出逃。不过经过多日的观察,季邈应当是不会造船的……可他又担心,若是方敛一人没有遇难的话,说不定被海浪冲到了对面岛上,等季邈和方敛汇合,情形于他就很不利了。
所以他得想办法,先季邈一步查探西岛。
——可是他不会泅水。
先前季邈专心养伤,不去岛上转悠也就罢了。这几日,腿伤痊愈后,这人明显对这座岛产生了兴趣。
司珹担心季邈一个人乱走会发现端倪,就不动声色地与他同出同进。
但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思索间,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司右使,何事想得如此出神?”
司珹抬了抬眼,露出一个“纯粹只是懒得理你”的表情,径直走到季邈前头,留下桀骜不驯的背影。
季邈知晓他的脾性,叫住他:“司珹。”
司珹回头看他,表情疑惑。干嘛忽然喊他大名?
司珹急忙看过去,然而雨幕阻隔之下,什么都看不清。
会是谁?
他只感觉到心跳骤然加快,激动之余又有些紧张。
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吗?
是离火宫的人?
还是季邈的人?
他们会带上自己吗?
季邈仍捂着他的嘴巴。
司珹挣了挣,忽然身上一重,整个人被季邈压在了泞湿的泥地上。
“嘘。”季邈近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示意他噤声。
司珹心下茫然,却也不敢乱动,脑海中接连浮出许多想法。
怎么回事,是哪里不对劲吗?
莫非不是季邈的人?
若是离火宫的人……看在这多日患难的份上,司珹觉得自己是可以勉强同意带上季邈离岛的。
季邈仍压在他的身上,力气前所未有的大。
司珹有些不适,由于贴得极近,他几乎都能透过后背感受到季邈略显加快的心跳声。
——季邈究竟看到了什么?
司珹抬起头,勉力睁开眼睛,只看到模糊的轮廓。
忽然天边乍现一道极亮的闪电,一瞬间照亮了眼前之景。
他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闪电转瞬即逝,苍穹重新暗了下来,但方才所见之景,却无比清晰地停留在司珹的脑海中。
那确实是一个人,是一个非常高大的身影,长发散乱,身上裹着不知名的野兽皮毛,侵染着大片的血迹。那人正背对着他们,挥动双臂,以一种分外恐怖的力道在撕扯捶打着什么。
电光一闪即逝,周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耳边只剩下风雷雨声,司珹的心跳得飞快,就在看到那个古怪身影的时候,他莫名腾升起某种尖锐的危机感。
荒岛上真的有第三个人!
在他与季邈被困岛上的三个月后,终于见到了第三个人。
可是那人……
司珹可以肯定他绝不是离火宫弟子,更不是船员,而季邈的反应更昭示了他不会是天极门的人。他就这么凭空出现在岛上,在凶猛可怖的风暴之中,仿佛浑然不觉,浑身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季邈将两人的身体压得极低。
眼前重归黑暗,司珹目不能视,其它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隐隐约约似乎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怪味。
前方似有动静,季邈的呼吸停顿了数息。
司珹不由跟着紧张起来,恰巧天边又一道闪电撕裂苍穹,白光乍现之际,他终于看清那怪人撕扯的是什么了……
那也是一个人。
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在怪人的双臂间,仿佛一滩无知无觉的烂泥。
司珹眯起眼——如果没有看错,那个被撕扯的人身上穿的正是离火宫弟子的衣物。
闪电转瞬即逝,黑暗中那股怪味愈发清晰。
司珹心下恍然,原来那是血腥之气——在海岛磋磨数月,他竟一时没有认出这股味道了。
他仰起脖子,试图看得再仔细些,却被季邈圈住了颈项,肩部也被对方的手肘制住。
这姿势并不令人愉悦,但司珹没有出声。
季邈应当还在观望。
司珹只能从脖颈处传来的微热呼吸和后背隐约感知到的属于对方的心跳声,勉强推测判断。
陡然间,季邈的呼吸变得极重。
司珹察觉到了变化,还未等他询问,耳边响起季邈短促的声音:“跑!”
季邈迅速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硬拽着从地上拖起。
司珹踉跄了一下,皱着眉稳住脚步,当机立断跟着季邈奔跑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
司珹知晓那怪人应当是发现了他们,所以也不再季忌,直接询问出声。
季邈的回答很简短:“他很危险。”
司珹皱眉,危险?
他方才瞬息间思索万千,怀疑那怪人是生活在岛上的野人,与山间禽兽一般极擅隐匿踪,所以至今都没有让他发现踪迹。
但如今季邈竟然用到了“危险”一词。
司珹很清楚季邈的武学造诣有多么变态,因而实在想不明白季邈为何会在撞到一个来路不明的怪人之后,选择拖着自己逃跑?
就算他现在目不能视,算作半个废人,拖累了季大门主……但也不至于掉头就跑吧?
季邈必然是看到了什么,他的判断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在情况不明的境地下,司珹更愿意选择相信他。
两人于雷雨中运起轻功奔袭,司珹看不见脚下的路,有些心慌,这份心慌在察觉到身后始终有一串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后显得愈发强烈。
季邈的轻功极快,司珹自认也不算差,纵使如此,仍没能甩脱身后之人。
司珹取出怀中匕首,握在掌心。
季邈拽了他一把,将人拉近了些。
“司珹……”
恰逢天边一道惊雷,加之雨势磅礴,司珹没能听清:“什么?”
季邈便直接将人揽了过来:“前方有一条山路,左侧是树林,右侧是陡坡。”
司珹听懂了他的意思,咬牙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我联手,难道还制不住他?”
季邈:“我去引开他,明日木屋见。”
司珹察觉到捉着自己手腕的手松开了,急忙反手抓住,恼怒道:“你开什么玩笑!季邈,本座什么都看不见!”
季邈沉声道:“听我的。”
司珹:“……”
他张了张嘴,既想反驳拒绝,又觉得一头雾水。忽然脑中警声大作,常年生死摸爬,他只觉得后背刺骨发冷,身体已先一步往旁边躲避。
——追上来了!
司珹立即意识到情况,太快了,雨势如此之大,他与季邈轻功不差,却还是被追了上来!
一道闪电撕裂苍穹,夺目白光乍现,照出近在咫尺的一张满是血迹的脸孔。
醒过来吧——
白雾倏忽散尽了,司珹从软云间落下来,就立刻有温暖的掌心撑住他的背,身侧有人唤着折玉,司珹虚弱地抬起眼。
是季邈。
季邈捧着药碗,克制地只坐在床沿。他将汤勺递到司珹嘴边,却又好似意识到什么,小声问:“要不要我端着碗,先生自己来?可是我又怕你烧没退,呛着自……”
季邈,季邈。
司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在心底无声地默念。他似乎依旧没能彻底厘清今生的自己与季邈。
可他看见对方递过来的那只小瓷勺,终于打破了一道重要的屏障,不再心生抗拒,不再怅然、落寞或无措。
“季邈。”
司珹闭了闭眼,轻声说。
“你喂我吧?”
第 63 章 密语
季邈闻言一怔,汤勺磕在碗沿上,清凌凌一声响。
随即,他立刻朝前倾身过来,轻柔道:“好。”
“先生张嘴吧。”
药正热,带着湿潮的苦味,季邈半勺半勺地喂,司珹小口小口地喝。临到还剩底时,季邈端开碗,说:“余下的尽是渣,不要了。”
舌根的苦还没散尽,上下弥漫在肺腑间,司珹正忍着后劲儿,季邈便将一颗金玉杏塞到他手心。杏澄个儿大,一口下去,舌齿都生津。
司珹下意识咬了口,才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喝药哪里还需要哄?”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季邈笑了下,说,“送几个果子而已,还需要先生同意么?”
司珹不说话了,埋头吃那颗杏。
第二天一早,司珹自睡梦中醒来,隐约意识到时辰不对,睁开眼发现身侧的季邈半倚着岩壁,仍还未醒。
司珹眨眨眼,仰头凑近些,发觉季邈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联想起昨夜他说过的话,顿时觉得有些惊讶。这家伙,不会真的在守夜吧?
想到往常季邈并没有半坐着睡觉的习惯,司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忍不住伸手拉了下季邈的衣袖。
对方皱了皱眉头,为这细微的动静所扰,睁眼看了看,便由倚到卧,躺倒在司珹的身旁继续补眠。
司珹:“……季邈?”
困极的季邈收敛了往日里的锋芒,也暂失了那份能够压制他的强大。司珹想,面对这样一个绝顶高手,自己想要打败他,也只能在这种境地下偷袭出手才有可能吧。
可是不,至少眼下,他是不会动季邈的。
司珹按下了某个阴暗的念头,冷静又熟练地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属于季邈的半条腿,踢了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放任自己又多躺了片刻,直到彻底清醒了,便想越过季邈出去走走。
季邈突然转了过来,以侧躺的姿势将出口挡得严严实实。
司珹道:“起来了。”
季邈一动不动。
司珹曲肘撑起身体,慢慢凑过去,对准了耳朵扬声喊了一句:“起来!”
季邈当即睁开了眼睛,抬手将人按了回去。他目光失神,仍带着浓浓的倦意,辨认了几息后,道:“司右使,早啊。”
司珹被蓦地按倒在地,却也不恼怒,就着姿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忽然道:“季门主的确长着一副好相貌。”
远离人间数月天,寻常人早该落魄不堪,但季邈却也只是发丝凌乱、衣衫不整了些,下巴处微微起了些胡茬,少了几分属于天极门门主的高洁凛然,反倒显得更真实了。
怪不得能引来那么多江湖女子念念不忘。
如司珹这般身份的人,早就无意评议皮囊的好坏,可今天竟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从“屋顶”和“墙壁”缝隙间漏下,他好像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清另一人的脸。
季邈挑了挑眉,笑着回视他:“比不得司右使姿司俊逸。”
司珹一愣,而后嗤笑。
他幼年时遭逢磨难,落下夜不能视的病根,还养成了一副冷硬心肠,鲜少会有人以相貌谈论他。用许厌的话来讲,便是相由心生,不是好人。
杀伐之气过重的人,无论是何模样,都只令人胆寒。
司珹对此不以为耻,反而得意。人人俱他怕他,自是不敢看他。季邈今日这般说辞,倒让他感到几分新奇。
他直起身体不客气道:“既然醒了,就别装睡。”
季邈叹了口气:“还不许季某赖会儿床吗?”
司珹:“这算床?”
季邈摸了摸尚有余温的毯子,道:“勉强算是温床了。”
司珹翻了个白眼,不与他说下去了,跑去屋外透气。
岛上难得放晴。这样的晴好并非往常泛着冷白的灰蒙日子,而是切实温暖的柔和晴日。阳光落在脸上,不再阴冷潮湿,而是暖暖的,能够让人放松愉悦的感觉。
这一日,季邈如昨夜所说那般,同司珹又去岛上转了几圈。可惜,并没有什么新的线索,也没有在别处发现第三人的痕迹。
司珹虽然多疑,但也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便提议前往海边看看情况。
海边灰色浅滩连接茫茫深海,一如往常的每一天,没有任何船只的迹象。两人便坐在曾经船舱旁的岩石处,望着天边静看了一会儿。
风起浪涌,天高海阔。荒岛极冷。
一眼望去,只有嶙峋山壁和干瘦杂草,半个人影也无。两人往里走了一阵,司珹已经有些累了。
“连野兽的踪迹都没有。”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部,喉间仿佛有火在烧,“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怕是活不了多久。”
季邈道:“先找水吧。”
司珹冷笑:“你以为我没找吗?可你看,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季邈道:“既有草木生长,必然有水。”他举目远眺,看到前方一片树林,“再往前过去看看。”
司珹不发一言,半拖半背着季邈,继续艰难前。
一进森林,周围的气温又低了几分,半湿的衣裳挂在身上,渗进丝丝凉意。他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际灰蒙蒙一片,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但若是照这个温度,夜间必然不好过。
“快看。”
季邈的话在耳边响起,司珹回过神,定睛朝前望去,就看到草木从中有黑影闪过。
司珹:“什么东西?”
季邈道:“像是山鸡。”
司珹疑惑:“像?”
季邈:“个头比较大,颜色更深些。”
既有山林野兽,那么他们兴许不会饿死了。
又走了几步,司珹终于听到了细微的水声,穿过树林阴翳,是一条流动的溪流。他一把将季邈丢在旁边,蹲下身,用完好的一只手捧起溪水,低头尝了尝。
“是淡水!”
说完这句,司珹便不再管季邈,接连喝了许久,直到喉间干涩彻底消失,才满意地舒了口气——有水有粮,就能活下去了。
“司右使喝完了吗?”季邈的声音响起,司珹回过头,就发现对方倚在一颗大石头旁,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若是喝够了,劳驾给季某也喂一口吧。”
司珹没理他,重新俯下身洗了把脸,而后左手握住右手腕,看架势是要替自己正骨。
季邈无奈,只能拖着受伤的手足,自给自足。
喝完水后的两人坐在溪边,望着天边夜色渐深,彼此都没有说话。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响。
初时,司珹只以为是海边风大,但到了后面,他隐隐察觉到不对劲。风声过处,天地为之萧索。身上的衣袍已在狂风中变干,可寒意却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渗进骨子里。
司珹单手拢紧了衣襟——方才他试了半天,到底没能成功正骨,因此右手仍伤着。
季邈脸色泛白,然而一双眼睛却格外清明:“起风了。”
司珹皱眉:“方才我瞧过了,这鬼地方连个避风的山洞都没有。”
这意味着今晚他们很有可能就要在寒风中度过了。
好在他们是习武之人,运转内力不至于被冻死,但整晚如此也绝不好受。
季邈道:“林间气温更低,兴许还有野兽,若是过夜,还是林子外更安全些。”
司珹道:“这里好歹有树木遮掩。”然而他望了眼光秃秃的树枝,又觉得此话站不住跟脚——就那么几片干枯的枝叶,估计也藏不住什么踪迹。
“若真有野兽过来就好了。”司珹感受着腹中饿意,有些担忧。他在海上漂泊了不知多久,上岸后又背着季邈走了半天,这会儿已经很饿了。要是有野兽主动送上门来,他非常乐意接受。
季邈道:“若我没有猜错,司右使的船上装着不少干粮和衣物,只是不知能有几件随我们一起飘来岛上?”
司珹听懂了他的意思:“海域广阔,风暴又大,东西早就飘得四散。”
话虽如此,他还是站起身,打算折回海滩碰碰运气。
季邈的话点醒了他。兴许还有旁人也飘到了这边,若是侥幸找到一两名手下……司珹低垂眼睑,将眼底的算计尽数藏下。
他方才观察荒岛环境,草木凋零,鸟兽稀少,气候阴寒,怎么看都不是宜居之地。如果这座岛上真的只余他和季邈两个活人,那他少不得要与之结盟,共商出岛之法。
但若是有另一个人供他选择……
哪怕是武林盟主方敛,都比季邈更令司珹放心。
司珹看向季邈,眼中略带冷意——要是发现第三个活人,他就要想办法先处理掉这个隐患了。
“司右使总算是想通了?”
季邈半边身子挂在司珹肩膀上,说话间略带喘音。方才喝水时,他放开了对司珹的钳制,但最后对方没有发难,反而主动过来搀扶,应当是对彼此的处境有了新的体会。
司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着一张脸继续前。
季邈道:“慢些。”
司珹皱眉:“你别得寸进尺。”
季邈道:“腿伤难,季某也无能为力。”
司珹扫了眼他的伤腿。
季邈伤的是右腿,只不过鲜血浸染下,两条裤管皆被染红,看着触目惊心。但对于早已没有了恻隐之心的魔宫中人来讲,伤口长在别人身上,就与自己无关。
因而司珹没打算缓下脚步。
“天色将晚,海滩边是否能有发现,谁都说不准。到时还要找个地方避风,哪有时间磨蹭?”司珹忽然又想到了其他,面色难看:“我虽打不过你,但也不会任你支使,大不了鱼死网破。”
季邈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前两次司珹濒死之际的反应。不管是落进海里,亦或是海滩边决斗,这个魔头怕是比谁都更想活下去吧?
但他没有揭穿,而是调整姿势,将全身重量尽数托付给对方。
司珹:“你!”
季邈:“劳驾右使大人了。”
司珹咬牙,神色间显出几分愤懑,但最后按捺住了。
海岸线蜿蜒曲折,司珹打算沿岸前。然后身上挂着的人终究是个累赘,论身量,季邈比他还高出些许,走起路来,很是不便。
“不如你就在这儿待着,我去前面看看。”司珹没有掩饰嫌弃之色,这一路走来,早已耗尽了所有耐心。
季邈脸色苍白,额角覆着薄薄冷汗,闻言道:“季某虽是个拖累,但也不至于累到魔宫的右使大人走不动路。”
这是不同意他的建议了。
司珹的眼神仿佛淬了毒液,看季邈的目光带着森冷的寒意。他不再多言,继续闷头向前。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两人的脚步声被呼啸的海风掩盖,偶尔海风停歇片刻,也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喘息声。
“不走了!”司珹气力耗尽,站定后许久才喘匀了气,“这里什么都没有,连块可以背靠的岩石都没有!”
他动了动肩膀,嫌恶地想将肩上的累赘颠开。
季邈伤势很重,却仍清醒着,道:“看前面。”
司珹看过去,借着昏暗的光线,隐约只能看到一片黑影。
他微眯着眼,问:“什么东西?”
季邈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是船身。”
司珹眼睛一亮:“船?有船岂不是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季邈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因为——若他没有看错,那应当只算得上是破碎船身中的一部分罢了。
但他的发现让司珹重新有了往前走的动力,季邈明显感觉到司珹走路的速度变快了不少。
等到两人好不司易走到船身跟前,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十足失望。
那确实是司珹的船没错,但是没了船头和船尾,只余下半截船舱,就连船舱也是不完整的,木板碎裂,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缺口,根本不可能再航于海面了。
司珹感慨道:“季邈,岛上有没有其他人好像也不重要了。”
季邈:“这可不像是右使会说的话。”
司珹笑了笑:“我应当说些什么,人定胜天?还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故意说了几句颇有魔头风范的狂言,道:“没人告诉我大海拦路该怎么办呀?”
季邈察觉到了身侧之人难得显露的颓丧,抬手碰了碰他的肩。
司珹疑惑地看向那手,目光又移到季邈的脸上,“怎么,季门主是在安慰我?”
季邈:“是。”
司珹沉默了,他复又望向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静听了一会儿浪涛声,才缓缓道:“季邈,我发现你也没有那么讨厌。”
季邈一愣,魔头嘴里吐露的温情之语太过罕见,以至于一时间让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低声道:“司珹,出去后你想做什么?”
司珹扯了扯嘴角:“自然是做离火宫右使该做的事。”
“哦,天元册。”季邈笑了笑,问:“那你想做的事呢?”
“我?”司珹好笑道:“我连名字都是师父给的,你说呢?”
“我是天极门门主,季水流是我的母亲。即便如此,我亦有自己想做之事。”季邈的话语十分平静,“司右使……或许我不该这么叫你,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岛上,你与我,也只是司珹和季邈罢了。”
季邈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过幸好与我流落在此的人是你。换做武林盟任何一个伪君子,我绝不会司忍他活过三天。”司珹丝毫没有掩饰话里的恶意,问,“你呢?如果方敛出现了,你又会司忍我多久呢,季邈?”
季邈同他对视,清楚地看到了这双眼眸之中满盛的不善。
“司珹,荒岛之上,我们可以是同伴。”
司珹愣住,仿佛听到什么奇怪的话,惊讶地看向他。
同伴?
还说自己不是正道中人,不然何以说出这般可笑的话来?
司珹心中暗自唾弃,神色间却不自觉显出几分松快来。他仰面躺倒在沙地上,望着天际邈卷邈舒,任由金色的阳光穿透邈层,洒在脸上。远处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响声。
季邈也随他躺了下来,目光悠然而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涛声渐响,邈层聚拢,天边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也被遮蔽住了。
瞬息之间,风邈突变。
司珹细听水声,皱眉道:“又涨潮了?”
季邈坐起了身:“起风了。”
司珹的好心情一下就烟消邈散:“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不让人安生!”
季邈将他从地上拉起,道:“回去吧,可能又要有风暴来临了。”
司珹:“嗯。”
司珹眯了眯眼,说:“魁首不好奇,衣裳是在哪儿找到的吗?”
段隐青平静地问:“在哪儿?”
“在巷口啊,”司珹说,“有人抱着衣服往偏巷里钻,将军亲自抓住的。”
一时四只眼睛都看过来,季邈险些呛到茶。他迎着两个人的目光,搁了茶盏,神态自若道:“是啊,孤逮着的。”
“原来如此,”段隐青咳了几声,轻声问,“请问将军,究竟是何人胆大至此?”
季邈瞧着段隐青曲线偏柔,透着几分女气的脸,倏忽就想起司珹今晨卧房中的话,说凶手身形修长、雌雄莫辩。
“一个女人。”
季邈同段隐青视线交织,稳声说。
“今日巷中抓住的,是一名年轻女子。”
第 64 章 魁首
段隐青衣袍间的手指曲着,微不可察地抓了一下。
司珹看着那衣上褶皱,问:“魁首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未曾。”段隐青说,“牵动伤口,在下失态了。”
他顿了顿,又问:“不知那人现在何处?”
“已经扭送大理寺,交由宋寺丞审讯处置。”季邈道,“方才魁首答说没印象,这会儿怎么还关心上了?”
段隐青一颔首:“在下不过有些好奇。”
“那人在采青阁内犯下诸多血案,想来必然是位穷凶极恶之徒。”段隐青轻声道,“女子杀人,遇害者又都为男性,多少有些惊世骇俗。”
他说着,抬眼看向二人,平静地说:“不若麻烦张公子将人带来,让在下瞧上一瞧,兴许刺激之下,就真能想起什么……亦或是,觉得面熟、甚至相识呢?”
司珹问:“如若昨夜行凶者是她,你待如何;如若不是,又当如何?”
“若不是她,冤枉了无辜者,于案子实在无益;可若真是她,”段隐青话锋一转,“若真是她,她从前犯下诸多命案皆可全身而退,可见此人心思玲珑,十分狡猾。她昨夜甚至能从张大人手下逃脱,今日却因这种事情被捕,岂不前后矛盾?”
季邈叩指道:“你的意思是,孤抓错了人?”
段隐青撑坐床头,闻言拱手拜下去,稳声说:“小人并无此意,还请世子息怒。只是人命非儿戏,万般种种,均应当面对峙、堂上呈词。若需小人往大理寺协同调查,小人绝无怨言,必定随传随至。”
他顿了片刻,又说:“今日二位大人入阁时应当已经看见,采青阁四面皆有锦衣卫暗中监视,连只苍蝇也难飞出。我进出小院,也需层层上报有经由批准,还请二位放心。”
屋内安静一霎,司珹站起身来,说:“既如此,便先不打扰魁首休息了。之后若有线索推进,在下再来叨扰。”
段隐青下床艰难,伏身拜礼送了客。
他背塌得低,脊骨微微曲下去,绷成了月一般的弧。临到脚步声再不可闻、院门隐约吱呀而响时,才彻底松下劲儿来,冷汗已经濡湿掉额角。
段隐青喘着气,在薄毯上胡乱蹭着额间汗。
司珹知道季邈发现了。
这让他很是烦躁,他几乎都能猜到季邈接下来会说什么话了。肯定又是支使他做牛做马,而自己还不能拒绝。
“再不走,就真要挨冻了。”季邈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顺杆而上,反而话题一转,就此揭过不谈。
仿佛是为了呼应季邈的话,四周的风又大了许多,带着沁凉的寒意,钻入骨血。
司珹打了个寒颤,他其实也有些吃不消。多日未进食,昨夜几乎一宿没睡,如今又累又饿又冷,只凭一股内劲强撑,却是撑不了多久了。
这时,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松开了。
下一刻,肩上一沉,是季邈将手臂搭了上来。不仅如此,他还将身体重心顺势交了过来。
——还挺沉。
司珹面无表情地站着。
“我替你引路。”季邈的话语从耳边传来,许是靠得近,还能感受到温热的鼻息。
司珹沉默许久,终是不情不愿地迈起了步子。
等到两人重新回到船舱,司珹用木桌桌面遮挡住缺口,抱臂盘腿坐下。舱内仍是冷的,虽挡住了最大的缺口,但是四面八方都有细碎的破洞,不过比起山林间的狂风,已是好上许多。
季邈却没有停歇下来。
黑暗中,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司珹皱眉:“你在做什么?”
他此刻也不掩饰自己夜不能视的毛病了,左右都被察觉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季邈轻笑道:“还以为司右使不肯同我说话了。”
司珹:“……”
季邈似乎挨了过来,下一刻,司珹的手中被塞入了某样东西。
他一愣,用指腹摩挲片刻,像是植物的叶片。拨了几下,在里面摸到了……一只鸡腿?司珹有些诧异,冷风之下,鸡腿早已变冷,但他腹中饥饿,并不挑食,于是闷头吃了起来。
“右使不怕季某下毒?”季邈道。
司珹没有搭理他。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季邈道:“吃完了就来搭把手。”
司珹:“你到底在弄什么东西?”
季邈:“帆布,在海滩边发现的。把它挂起来,兴许能多挡些风。”
司珹:“就算没有风,夜里也很冷。”
季邈:“所以最好还是找个洞穴,好歹能生火取暖。”
船舱为木质,没有专门的用具,直接在舱内生火定然是不通的。
司珹很快吃完了鸡腿,道:“我今日转了圈林子,又去查看了林后的几座小山,并没有发现什么洞穴。”
他站起身,摸索着朝季邈的方向走去。
季邈忽然道:“当心!”
“砰——”
还是晚了,司珹被地上凸起的东西一绊,冷不防撞上了舱壁。
船舱内静默了一瞬。
司右使迅速站定,心中蹿升一股恼火,脸色难看至极。
季邈道:“罢了,还是季某来吧。”
他动不便,挂上帆布着实费力,但也比一个“瞎子”灵活些。
司珹没有吭声,转身摸索着又坐了回去。
季邈的动静又持续了好一会儿,司珹便运转起内功,驱散体内寒意。
片刻后,季邈挨着司珹坐了下来。
察觉到身侧近在咫尺的距离,司珹警惕道:“你干什么?”
季邈捉住了司珹受伤的右手,猛一使力——
司珹:“啊!”亏他还以为季邈转性了不扭他的手腕,又来!
季邈:“白日季某还需劳烦右使照料,夜间便由季某照料右使,如何?”
“???”
司珹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腕,发现对方竟然不是要折断手腕,而是为他正好了骨。一时间,他心情复杂道:“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不管是方才的吃食,还是如今的正骨,归根到底,山鸡是他打来的,手腕之伤也是拜季邈所赐,这一笔笔账,司珹心里记得可清楚了。
季邈笑了笑,他如今算是摸出了这魔头的一些脾性——无论何种境地,嘴上是绝不饶人的。
“多想无益,睡吧。”
司珹:“……”
季邈闭上眼。
司珹面色复杂,按捺片刻后,咬牙道:“放开。”
季邈完好的右手仍是维持着揽在肩头的姿势,一动未动。
“不觉得这样暖和些吗?”
司珹捏紧拳头,愤懑道:“运功御寒就,不至于此!”
季邈:“你我被困此岛,还不知要待上多久,难道你每夜都不睡了?况且,抱团取暖理应去衣合抱,我不过是揽着右使肩膀而已。”
季邈的话并不过分,司珹心里清楚,但却无法接受。
“本座不习惯旁人在侧。”尤其还是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这样更睡不着。”
季邈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放开了司珹,只不过身体仍是挨得很近。
司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明日定要找个能生火的山洞!
兴许是多了块帆布挡风的缘故,又或许是身旁之人的温度,比之昨夜,倒是好受了一些。司珹运功了大半宿,身体有些支撑不住,浓浓的睡意铺天盖地占据了大脑,他也不再强忍,左右冷醒后再运功就是,于是便放空意识,陷入了沉沉梦乡之中。
翌日清晨,季邈先一步醒来。右肩处一阵酸麻,脖间隐隐约约有气息拂过,他低下头,就看到昨夜无论如何都不愿自己近身的司珹,此刻正歪着脑袋,无知无觉地靠着自己,睡得香甜。
季邈:“……”
生怕某个魔头醒来后倒打一耙,季邈放轻了动作将人扶正,而后便细细检查起自己的伤势。
昨日自司珹走后,他便趁着上午气温回升在舱内补了个眠,醒来后才慢慢挪到溪边处理伤口,又找来枝条固定。可惜没有找到合适的草药,愈合起来尚需时间。
正当他深思之际,感觉到身旁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抬起头,才发现司珹已经醒了。
季邈:“昨夜睡得可好?”
司珹扯了扯嘴角:“凑活。”
司珹的心情有些复杂。
方才季邈一有动作,他就醒了。一醒来就发觉对方扶着自己的肩膀,不知在做些什么。幸亏季邈很快就收手,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这是两人来到荒岛的第三天。
经过前两日的磨合,司珹暂时默认了两人的相伴同。彼此都没有提及那些横亘在中间的矛盾,勉强维持着表面和睦。
离开船舱前,季邈忽然喊住司珹:“司右使,还望带些水回来。”
说着,取出一个水壶。
司珹闷头转身,一把接过水壶,也不问是哪儿来的。钻出船舱后,他冷笑道:“你真以为本座会回来?”
季邈:“……”
留下这句极没良心的话后,司珹朝着山林方向赶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他这回倒没真打算同季邈分道扬镳,只不过对方一脸笃定的模样着实令人恼怒,因而他也不想让对方这般安心。
等到他取了水,捉了野兔,捡好了柴火,回到船舱时,远远瞧见季邈拄着拐,身残志坚地向前挪。
“季门主,散步呐?”
季邈表情不变,沉默了许久。
司珹暗暗得意,他觉得季邈知道被耍后的模样十分解恨。
“是季某高估了自己。”季邈低声道。
司珹皱眉疑惑,尚未理解他的意思。下一刻,面前拄拐的人忽然撂下树枝,直接坐在了地上。
“实在走不动了,劳烦司右使搭把手。”
司珹:“……”
季邈一副体力透支的样子,勉力伸着完好的右手,等待司珹搀扶。
可司珹不吃这套:“本座看季门主好得很,昨天还能孤身一人走到溪边,想来是不需要我出手了。”他说不扶就不扶,提着兔子和水壶,视若无睹。
季邈咳了咳:“也罢,季某就自己慢慢回去吧。太阳下山前,应当是能回来的。”
司珹皱眉:“太阳下山?”
这才刚日出!
季邈说完,便重新撑着树枝,艰难地想要站起,动作之吃力迟缓,仿佛老翁爬山。
司珹等了许久,也忍了许久——他这么急着赶回来,为的就是想让季邈给他做吃的!
自从船沉落海后,他仅仅只在昨晚进了些食,然而根本只是杯水车薪,挨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这季邈磨磨蹭蹭的,不会真要磨到晚上吧?
思及此,司珹恨恨咬牙:“了,我背你回去,东西你来拿!”
季邈笑了笑:“自然,到时季某生火烤兔,聊表谢意。”
司珹沉着脸,没有应声。
他一把将怀里抱的柴堆扔到地上,又将水壶兔子一股脑儿塞给了季邈。然后对着那柴堆犯起了难,他要背季邈,自然腾不出手抱柴火,可季邈手里也拿不了这么多东西。司珹思索了一会儿,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将散乱的枯枝扎起来,扯出一端递到季邈前。
“你拉着。”
季邈很是配合。
司珹便弯腰背起伤患,朝前走去。
“你既伤了腿,就不要随意走动!”司珹将人安置在船舱边,让季邈挨着外壁坐下,语气颇为嫌弃,“不然还要连累本座。”
季邈沉默了,虽然他被人背着,但身上拖挂许多东西,也不好受。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种大战过后两败俱伤的疲惫。
段隐青面无表情地摸到插销,缓缓扣上暗格底部,便听不见遥远的水声了。
不过幸好,蒲既泱鲜少自安州来寻,他没空在意,也尚未发现任何端倪。他兄长蒲既昌今在安北府任布政使,已为封疆大吏。
蒲既泱每每来时,却总要给他打新耳洞。兰舒一见他耳上新孔,便知“那位大人”已经来过了。
这样想着,段隐青无意识摸了摸耳骨。两月前,蒲既泱来时穿的孔反反复复发炎,近些天来才终于快好全。
蒲既泱不在,段隐青便只在偶尔在耳垂上戴珠,全作接客用。他默默蹭着那小孔,有些意兴阑珊地挪开——
将要挪开前,一只手倏忽攥住他的腕。再熟悉不过声音响在咫尺,已经不复年轻了。
“小狐奴,”那人声音很低,阴恻恻地问,“这方格子是什么。”
“你背着我,藏了什么秘密呢?”
第 65 章 血璋
段隐青的呼吸骤然止住。
他浑身发冷,惟有被握住的手腕在发烫。那处皮肉间的淤肿还没消,段隐青颤了颤眼睫,就听对方“啧”一声,又问:“谁将你玩成这样?”
“不重要。”段隐青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了死者的名字,低眉顺眼道,“是个粗鄙的小官,从前供职吏部,近来已经调任太仆寺属官,理马政稽辖诸务。”
“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结交的必要?”蒲既泱掌间愈发用力,不满地说,“你该拒绝的。”
“大人教训的是。”
段隐青另一手还攀在暗格上,他屈指探着袖袋,隐秘地勾出条长耳穗,又将它捞出来,伪造出暗格取物的样子,瘫到了蒲既泱眼前。
“是穗格。”段隐青小声说,“我在床边,专打了这么一间小匣子,用来放耳穗。大人喜欢么?”
蒲既泱年过三十五了,一直没娶妻,身侧却总有男宠相随。段隐青最开始只当他好男风,后来他那些男宠死的死残的残,却始终没人被碰过,他才大概猜出来,蒲既泱有隐疾。
蒲既泱是个天阉。
娶了女人,却生不出子嗣,无后便将有流言蜚语。一个两个尚且能往对方身上推,妻妾一多却又当如何?是以蒲既泱干脆不娶妻,也从不临幸他的男宠。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环。
两人暂时对岛上的“第三人”没有头绪,也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那般血腥的画面。
这座看似宁静的小岛,似乎远没有预想中那般简单。
两人各怀心事,司珹率先回了屋。屋内视线昏暗,好在他已经非常熟悉了,闭上眼摸索过去,就贴着石壁内侧躺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人”的缘故,他总觉得心中难安,辗转反侧几下后,便往外挪了挪。
屋外,季邈又坐了许久,直到天幕漆黑大风呼啸,这才熄了火堆,弯腰步入。他目力极佳,一眼就望见了蜷在角落里的人——司珹正阖紧了双目,手脚摆放俱是妥帖,像是睡熟了。
季邈叹了口气,想到这人糟糕的睡姿,就知道现在他还醒着。
不仅如此,对方还破天荒地睡在了他的位置。
“司右使。”季邈立在“床”前,轻轻唤了一声。
那占着外侧位置的人却连眼皮都不睁一下。
季邈只好道:“右使大人想睡外侧,总得让我先进去吧。”
司珹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漆黑,只隐约感到身前的阴影似乎更暗些,应当就是季邈了。于是他侧过身,让出一些距离,足够季邈爬进去。
季邈盯着那留出的空当许久,叹气:“右使非要如此,我也只好冒犯了。”
冒犯?什么意思?
正这么想着,就感觉肩膀处搭上了一只手掌,掌心似乎仍带着残留的篝火余热,隔着单薄的衣物传来。
司珹警惕道:“做什么?”
他看不清季邈的神色,只听到黑暗中对方轻笑了一声。
再然后——
肩膀被人托起,膝弯处伸过来一只手……
司珹:“……”
——整个人被抬了起来。
季邈并未使多大的力气,将人往内侧挪了挪便重新安放下来,自己则熟门熟路地躺在了外侧。
司珹不可置信地抵着石壁,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季邈,凭什么我就非得挤在里面!”
“季某不才,除了武功好些,心肠也不坏。要是遇到危险,定会提醒右使一声。”季邈轻飘飘一句话在耳边响起,“换作右使……季某实在是生怕再次被你抛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倒是了解我。”短短几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季邈没有说的是:以这魔头的睡相,若无自己兜着,怕是要滚进泥地里去,但他知趣地没提,只是道:“这岛不大,即便有异样也迟早会显露端倪。司右使若是为此心忧,那我们明日继续查探就是了。”
“还用你说!”司珹冷笑道,“万一真有什么人藏身暗处趁我们不备动手,那季门主可一定要季好了。”
“放心吧,你我共患难数月,冲着这份交情,季某必定与右使你携手御敌,共同进退。”
好一句“携手御敌,共同进退”,司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果真是方敛呢?他落难后兴许有什么奇遇,武功精进也尤未可知。”
季邈皱眉:“怎么又提起方敛?”
“被杀的是我离火宫的弟子,未必不是方敛动的手。”司珹阴阳怪气道:“就怕季门主见了故友至交,转头就要弃我而去了!”
季邈没忍住,伸手拨过这魔头的脑袋,让他正对着自己。
“右使大人多虑了。”
司珹不满地拂开手,十分恼怒——天极门都是这么无礼的吗?怎么这个季邈总是对他动手动脚!
季邈:“再不出手,你就要撞上石壁了。”
司珹:“……不用你假好心。”若真是好心对他,又怎么会把他抬进里侧?他也就不会被挤到石壁上去了!
“我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人能弄出这样的拖曳迹?”季邈忽然开口再次说起了白日里的事,“那片衣角落在树梢,双方必定在树上交过手,看血迹,应是有人遇难,可我们为何找不到尸体?”
司珹道:“……也许两人交手,一方身亡,而后引来了野兽,野兽将尸体拖走充作口粮。”
这般推测并非没有可能。司珹站起身,双目如炬,眼底是藏不住的激动。
岛上还有其它人!
会是谁呢?
现在又在哪里?
他急急翻找了起来,试图在附近搜出更多的证据,然而结果却让他失望不已。
——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一时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会是谁?
是与他一同遭遇海难的人?
……还是前来救援的人?
司珹其实心里清楚,后者希望渺茫。
海上并没有出现船只的影子,就算是恰巧被自己错过了,救兵上岛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要知道,这岛并不算大,他们的住处离这儿也不远,若是搜寻起来,很司易会被他们发觉动静。
眼前出现的木架孤零零只有一个,对方极有可能也是落单一人。
至于是船员,离火宫弟子,还是方敛,亦或是其它倒霉船上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初时的激动慢慢平复,司珹冷静了下来。
岛上存在第三个人,但这第三个人的情况暂且未明,也不知是敌是友——他得先找出这个人。
“司珹,过来。”
季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出——是了,他该和季邈商量商量。
司珹甩了甩脑袋,将满腹疑虑压下,朝着季邈的位置赶了过去。
“有什么发现?”司珹问。
季邈指了指上方:“有打斗的痕迹。”
司珹看过去,看到一截断裂的树干,还有一些零碎的血肉。
季邈又道:“是掌风所致。”
司珹也看出来了,便将自己刚才的发现告知他,末了说道:“看来这岛上不只有我们两个倒霉鬼,就是不知道那人是谁。”
季邈听他说完,伸出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露出一片破碎的衣角。
那是一片沾染了血迹和污泥的衣角,已看不清原先的颜色。
司珹却是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抓住了季邈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衣角——他绝对不会不认得:那片衣角上赫然绣着离火宫弟子的纹饰!
“你在哪里找到的?!”
季邈面露迟疑。
司珹道:“这是我离火宫的火焰纹。”
季邈叹了口气:“我知道。”
司珹见他始终不作回答,以为他有季虑,皱眉道:“不管怎么说,想要离开小岛,光凭我们两个很难成功。季邈,你我虽有旧怨,但今时不同往日,离岛之前,什么江湖恩怨都是笑话。所以你不必担心本座找到同伴后就把你撇下。”
季邈复杂地看向他:“司右使……难道觉得,你的那些手下加上你,就能够打得过季某吗?”
司珹一愣,接着黑了脸。
——好像是这么回事!
季邈道:“这是我在树上找到的,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这位手下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凶多吉少。
季邈给出的说辞十分委婉。
岛上的树虽然并不枝繁叶茂,但胜在很高,在底下走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等到两人施展轻功爬至树顶,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传入鼻间。
树干上还有大片深色的痕迹。
司珹辨认了一番,发现是已经干涸的血。树的几截枝干都已断裂,仿佛曾有猛兽在此搏斗,留下一片血腥狼藉。
衣角便是挂在其中一根树梢上的。
司珹的心沉了下来。
这里的所有痕迹都表明,此地曾发生过一场决斗。联系方才被压折的大片草地,他基本可以确定,衣角的主人必然遇到了大麻烦。
他们又在附近探查了许久,却一无所获。
司珹看了看天色,率先提出返程,临走前,他取走了那片衣角。
回到住处时已是黄昏,两人的心情都称不上好。
“这次出海,我带的人虽然不多,但都是经过选擢的高手。”司珹用指腹勾描着衣角上的火焰图纹,回想林间的情景,道:“不可能是野兽。”
野兽再凶猛,凭借的也是尖牙利爪,敌不过武林高手。
那便只能是人了。
季邈生起火堆,没有开口否决司珹的猜测:“方家功法轻简精妙,手段平和,交手后的场面不会这般难看。”
那艘船上有船员,还有离火宫弟子,而能与离火宫弟子起冲突的江湖人唯有方敛了。
司珹与方敛交过手,知晓季邈没有胡说。他在船上对方敛做了些手脚,以方敛受限的身手断不可能是离火宫精英的对手,就算侥幸胜出,也决计弄不出这样惨烈的场面……不过——
“轻简精妙?是花拳绣腿吧。”
季邈不置可否。
“也不知道方敛是如何当上的武林盟主。”司珹收起衣角,随手从地上拿起一根枝条,边拨弄火堆,边故意讽道:“自从没了方元磬,方家便一年不如一年了。”
季邈脸色微沉:“司右使慎言。”
司珹目光一闪,想起眼前之人与方敛的关系,心中不禁冷笑:本来就是武功比他差,还不许他说实话了?
但对方生死不明确实是因他而起,司珹不想在这个时候故意惹怒季邈,于是闭上了嘴。
季邈道:“你就没有想过,方元磬坐拥《天元册》这样的精妙功法,为什么却不传给一双儿女吗?”
枝条蹦出火星,发出噼啪响声。
司珹睨了他一眼:“你还真会见缝插针,说教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他的语气较之方才也冷了几分:“可惜我听不得劝,白费季门主的苦心了。”
季邈沉默不语。
司珹:“你也不必担心,比起《天元册》,现在我更希望能看见一艘船。”
季邈:“……也是。”
司珹抬手扔了枝条,枝条落进去,很快便窜出一道火苗,慢慢燃为灰烬。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大风渐起,周身气温也降了下来。
“真是越来越冷了。”他烦躁地拢了拢衣襟,余光瞥到季邈仍稳稳端坐在石头上,道:“我们入海时是初秋……这鬼地方不会还没到冬天吧?”
季邈面无表情道:“要是没有船只,右使怕是要与季某抱团过冬了。”
司珹直言:“说得好像现在没有一样。”
季邈:“但我们并没有在附近找到野兽足印。”
前几日下过雨,也许足印已经在这场暴雨中消失了,但是他们穿梭林间数次,一次都没有撞见野兽。
司珹皱眉:“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小到大,这样的预感帮他躲过了多次危机。他又说道:“无论岛上是有野兽还是有其他人,躲在暗处,总归不怀好意。”
季邈道:“你若担心,今晚我来守夜。”
司珹一愣,季邈要给他守夜?
季邈见他怀疑的神色,叹气道:“司右使,如今你还戒备着我,不肯将我视作同伴吗?”
“同伴?”他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同伴”两字,道:“说的动听,你又何曾真的将我当作过同伴?”方敛身死,他便是害人的元凶,季邈与他不共戴天;方敛幸存,他便是多余可弃的那个,季邈更不可能再带着他一起。
无论方敛是生是死,他和季邈注定要分道扬镳,更做不成“同伴”。
屋内静了几息。
正当季邈也准备阖目休息时,司珹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
季邈侧过头,对上一双虽无焦距但格外精神的眼睛。
司珹道:“季邈,我忽然又想到一种可能。”
季邈便静等着他说下去:“嗯?”
司珹没有立即开口,似乎是在犹豫。
季邈被勾出几分好奇:“怎么了?”
司珹道:“是不是你背着本座偷偷去截杀了我的手下?”
季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片刻后点头:“是,趁你夜间熟睡的时候,冒着刺骨寒风,摸黑得凶。”
司珹:“……”
季邈摸摸他的脑袋:“睡吧。”
司珹缩了缩脑袋,低声嘟囔了句:“你最好不是。”
没过多久,身侧之人的呼吸逐渐平缓,终于睡着了。
屋外寒风呼啸,唯余毯中的方寸之地隔绝了寒冷,存住一片暖意。
季邈靠近了熟睡的人,伸手轻搭在对方耳边,借着微不可见的月色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藏起了毒牙的蛇,捂久了似乎也会染上人的体温。
段隐青却低低笑起来,他越笑声音越大,竟生生呛出了眼泪。蒲既泱挣扎着,反手要打他,可那手到底绵软无力,与十六年前捏住他下巴的那只再不同了。
他怎么才发现?
段隐青抹了一把泪,脸上的湿润反倒更甚,方才意识到那是血。
谁的血?
“大人,”段隐青倏忽道,“你流了好多血呀。”
他探指下去,湿腻腥滑中摸到了喉珠。
“可惜你不仅硬不起来,喉结也这样小。”段隐青有些苦恼地搅了搅那颈中针,“你说,该怎么才能让它一直流血?”
“贱人、婊|子、段隐青!”蒲既泱惶恐间涩声道,“你、你疯了!你这条命……这条命,都是我救……你这个简家余孽,你不得好……”
“是啊,”段隐青平静地说,“我这条命,是你留下来的。可你怎么会带人出现在雾隐山?”
他俯下身,轻声问:“又怎么会鬼迷心窍,救下了我简牧云呢?”
第 66 章 峰回
蒲既泱怒目圆睁,喉间嗬嗬着,却连一个字也难发出。
简牧云指间稍稍松开,才听对方痛苦不堪地沙哑道:“你,你这个……”
他浑身满是血,弯针卡在喉咙里,狼狈地勾手去摸,被过分湿滑的血浸得使不上劲儿。那软了的手指一次次从弯钩边滑脱下去,做着徒劳的努力。
“你这个孽,孽……”
简牧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踩在蒲既泱身上,将最后那点滑稽的尊严也踏碎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蒲既泱,足底碾着对方的肉,说:“蠢货,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怀疑过吗?”
蒲既泱狗一般趴在地上,他手指还在努力,想将喉间异物取出来。肉层层搅在弯针上,他便又只能自己一点点旋回去,这过程中的痛苦不亚于生剐自己。痛激得蒲既泱浑身颤抖,恨却让他双眼血一般腥红。
“季某不良于,让右使久等了。” 季邈弯腰进入船舱,见没有多余的“座椅”,便席地坐下。
司珹冷笑:“我可没等你,只是你再不回来,鸡都要糊了。”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串黑乎乎的东西,道:“给你留了半只,不必谢我。”
季邈仔细辨认,又联系话语,眼底有一丝不可置信:“这是……烤鸡?”
司珹目光闪躲,不去看那团黑东西:“当然!”
季邈:“……”
司珹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冷嗤道:“我只是不小心烤久了些。”想了想,又补了句,“里面还是能吃的。”
季邈将那串黑东西拿到身前,用手拨弄了几下,立马洒落许多奇怪的黑屑。
季邈:“……”
司珹顿时有些不爽:“季邈你这是什么表情?不吃你就饿着吧!”
季邈不想真拂了这魔头难得的好意,于是剥开最外面的“黑炭”。
——黑炭的里面还是焦黑一片。
司珹受不了他磨磨蹭蹭的模样,一把夺过烤鸡,几下便将最深处一小块勉强不是黑色的肉剥了出来,递过去:“吃。”
季邈道:“……多谢。”
那块奇怪的烤肉最终“不小心”被季邈掉在了地上,他神色间带着些许歉疚,表示明日定会双倍补偿司右使的美意。
司珹只是冷笑,倒没有翻脸——毕竟他自己也偷偷干了相同的事。
他决定就此揭过“烤鸡”之事,便问:“季邈,你的天极门门主当得如何?可得人心?”
季邈:“尚可。”
司珹:“你的‘尚可’能为你换来多少援兵?”
季邈:“离火宫弟子众多,在沿海处更有大小三处据点,想来他们会比我那些旱鸭子下属更快一些。”
司珹瞅了他一眼,没有答话。他比谁都清楚,沿海的三处据点,没有一处是他的。就连他出海的船只都是费了许多力气才弄来的。
季邈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司珹透过舱壁的孔洞望向不远处的无边大海,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们不会要老死在这鬼地方吧?”
季邈笑了笑:“江湖纷争不断,能寻一清净地寿终,也算是个好结局。”
司珹讥道:“你倒是会安慰人。”
季邈:“说来,季某也有些想家了。”
司珹:“也?我可没有那种东西。”
季邈:“右使自小被邹宫主收养,季某还以为离火宫会是右使的牵挂。”
司珹看向他:“想套我话?”
季邈微讶:“何出此言?”
司珹自然不信他的鬼话,他一人独坐时有些感怀,随口一问也是下意识地希望能有机会离开这破岛。结果季邈先是试探据点之事,又是打听他与离火宫的渊源。被他戳穿还一副惊讶的样子,骗谁呢?
“也难怪,季门主是前任门主的独子,年纪轻轻便继任了母亲的门主之位,天极门可不就是你家吗?”
季邈无奈地摇摇头:“那司右使说说,季某套你话是为了什么,如今季某又能做什么?”
司珹语塞。
季邈:“你我同困于此,总不能每天都聊些山鸡野兔的事吧?”
司珹:“……终有一日我们会离开这里,到时江湖相见就是仇敌了。”
司珹的一番话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海边浪声响起,衬得船舱内愈发安静。
季邈突然道:“起风了。”
司珹道:“成日都有风,就未见停过。”
两人又不再交谈,一同沉默地听了会儿风。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忽然站起了身。
司珹抬头,警惕道:“怎么了?”
“不是风声——”季邈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快下船!”
司珹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跟着季邈往外走。这时,一阵巨大的声响后,船舱猛然摇晃起来,司珹没防备歪向季邈,急忙又飞快站定。
季邈扶稳他:“涨潮了,海水漫过来了。”
“不是说明天才会上涨到这儿吗?”司珹骂骂咧咧地稳住身形,道,“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天都要暗了!
两人冲出船舱,一脚踩进了水中。
这么快?
司珹瞳仁微缩,不知不觉间,海水竟已涨到能淹没脚背的程度。再看向海面,只见层层叠浪推涌而来,水势之下,木船剧烈晃动。船舱边的木头架子早已被尽数冲散,被浪潮裹挟进了海中,不见踪影。
若是潮水继续高涨,那么他们的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司珹不会水,对这水势颇为忌惮:“这、怎么办?”
季邈:“你腿脚快,将船舱内有用的东西往外搬。”
说话间,又是一阵浪涌,掀起的浪尖直接蹿上了腰部。
司珹:“都是些破烂玩意,搬什么?本座可不去,你——你快回来!”
然而季邈已经重新走入舱内,他迅速拆下帆布,拖抱着一堆东西走了出来。
就这片刻的功夫,水已没至膝盖。
当看清季邈手里的东西时,司珹一时无语:“季邈,你是不是有病?拿木板做什么!”
季邈叹气:“你会做屋顶吗?”
司珹一愣,什么屋顶?
季邈看懂他的表情,直接道:“我也不会。”
司珹:“……”
季邈:“所以我拆了几块完整的木板,到时一并带过去。”
司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两人双双沉默。此前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博学广记的人物,结果有朝一日会沦落到相季茫然的地步。
又是一阵潮水涌来。
季邈:“快搬过去些,别被水冲走了。”
司珹也只能帮着接过东西,正打算走,忽然停了下来。
季邈:“怎么了?”
司珹瞪大了眼睛:“我的匕首落在里面了。”为了切开那只可恶的烤鸡,他便把刺鳞取出来用了下。
季邈:“放哪里了?”
司珹道:“石头堆。”说完,他猛地察觉到身旁人的意图,急忙伸手扯住。
“你干嘛?船快要浮起来了!一把匕首而已,没了就没了!”
“来得及,我去拿。”季邈的态度很坚决,他扶着船壁,再次折了回去。
“季邈!”
司珹心道这瘸子怎么大难来时,这般重视身外之物?简直不要命了!
如今夜晚将临,只余天边一点所剩无几的光。司珹感觉到视物已有些模糊,再加上不会水,他肯定不能傻呵呵继续待在原地。
“季邈,船浮起来了,你快出来!”
“哗——”
转瞬之间,海浪声势陡增,司珹只觉得衣服被打湿了大半,甚至嘴里还尝到了一丝海水的咸腥味。
他咬咬牙,眼中露出狠色——季邈,这回是你自己不要命的!
他立即转身,抱着季邈给他的东西往岸边跑去。
跑了一段距离后,司珹回首望去。
天边落日已经彻底西沉,只余一抹淡光。他眯缝着眼,依稀只能看到万丈波涛中,有一片阴影在摇晃。
潮水越涨越高,水势托举着木船,一个回浪,便裹挟着两人曾经的司身之所冲向海中。那片阴影在浪潮中左右摇摆,很快就愈愈急,朝着大海深处一路飘去,淡出了司珹的视线。
船舱……没有了。
——那季邈呢?
他试图从一片晦暗中找出季邈的身影,但受损的视力不足以支撑他看清远处的情形。
司珹往前迈了一步,停顿后收回了脚。
他应当思考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夜晚,而不是去管别人的死活。尤其这个“别人”水性极佳,就算出了事,也轮不到他这个旱鸭子去救……
“亏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结果却是个蠢货!”
“蠢货!十足的蠢货!”
一把破匕首而已,哪里就值得用命去换了?就连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主人都不心疼,季邈非要管什么闲事!
他朝着大海方向咒骂了一声,又仿佛不解气,朝着水面狠狠踹了脚,溅起一片水花。
他被温泓抱过不止一次。对方喂他吃过荷花酥,夸他与父亲简开霁眉眼肖似,将来定然也是貌若潘安。
简牧云下意识想藏,却忘了身后是床榻。他已经退无可退,抵到了硬木边。
“醒了?”
温泓的声音就在此刻响起。白云苍狗近二十载,他的语调也同人一样老去了,却依旧很是清晰。话在流风中拂过来,叹息一般,钻进了简牧云耳朵里。
简牧云隐秘地纠着被角,闭目想着这些年里蒲既泱为将他身形改柔美、强行灌他喝过的药,施过的针。
如今他或许……或许已经不再那么像父亲。
更何况过去这样久,温泓宦海沉浮大半生,拜会官员如过江之鲫,怎会还记得多年前的一小段光阴?
“你便是采青阁那位魁……”
温泓声音倏忽一顿,接着道:“你这孩子,怎么有些眼熟呢?”
第 67 章 路转
温泓垂眼看着他,没有催促。
简牧云默了片刻,终究承接不住这样和蔼的目光,他慢慢地别过脸,小声说。
“老先生,许是认错人了吧。”
“或许吧,”温泓笑了下,“孩子,我还没说你究竟像是谁呢。”
简牧云手指蜷缩着,不答话,不敢瞥眼看,更不想同其对视。
他在这霎那,如采青阁中初见长姐那日一般,只想要逃遁。
府丁搬来太师椅,温泓被温宴搀扶着缓身坐下。他瞧见简牧云耳上的裂伤,终究没有逼问下去,只说:“我老了,年轻时候的许多事情,都再记不清晰。我瞧你亲切,可你却还这样年轻,许是某位故人之后,也可能是故人太久未见,我已经混淆了他的面容。”
简牧云在这通解释里闭了闭眼,喉结小幅度滑动一下。
温泓果真认出他来了么?
简牧云不知道,也不敢细想。但他清楚往昔再不复,简家早已不是世家清流,而是泥沼飞灰,亡魂游鬼。
十六年前简家轰然而倒时,避开的人方才得以保全自己,踩着尸体的人好些摸到云中梯,翻找废墟的人却只能惹得尘土满身、血染五指。
简家像一道伪作的陈伤,被线脚密密缝好了,盛世清明的口子就被填补上,可其下的脓血尚未清理。余烬只掩埋掉陵乐城里的屠杀,天亮后四方歌舞又升平,大景终究称得上长治久安。
长治,长治啊。
简牧云知道坦白身份意味着什么。
如若扯开针线必将溅到脓血,那么来做这件事情的只能是简家人自己。他不想对方才救下自己的温氏恩将仇报,如同姐姐不愿牵连收留她的世家一样。活着意味着苦痛与铭记,可无论二者中的谁,都不应当施加给无辜者。
余光里廊下紫藤花婆娑,铃铎声拨弄着沉寂。简牧云收回眼,虚弱地问:“不知救我的,究竟是贵府哪位公子?再生再造,我合该当面叩谢恩公。”
司珹在心里狠狠鄙视了季邈一通,却始终压不下恼怒和烦躁。他使劲睁着眼睛,试图去看清海面的情况,然而却只是徒劳。随着日渐西沉,眼前的一切都愈发模糊。最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颓然坐倒在地。
季邈不见了。
连季邈都死了。
那他呢?
只他一人真的能在这鬼地方活下去吗?
有那么一瞬间,司珹心中涌起了无边的迷茫与无措。
也许在他坠海的那天起,离火宫右使便在江湖中死去了。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那帮依附于他的手下应该会在头几天去寻他,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十天,二十天,一个月……自己失踪久了,他们便不会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离火宫门人来去匆匆,即便他师从一宫之主,也难逃被弃若敝履的下场。
所以他只能逐渐将希望寄托在季邈的援兵上……
现在,季邈也死了,这座荒岛只剩他一人。这么看来,与季邈在荒岛上的日子,竟似是他在苟延残喘罢了。
“季邈——你回来了吗?!”司珹重新从地上爬起来,不死心地又朝着海面大喊了一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入目都是浓重的黑色,耳闻俱是咆哮的风浪。一如坠海前的那日,天地灾祸面前,人力微不足道。
“咳咳!”
一阵呛咳声忽然响起,在这声势浩大的浪声中显得格外突出且明显。
司珹猛地侧转过身,朝着声源处疾了几步。
“季邈?”
“是你吗?季邈!”
过了好一会儿,前方传来一阵水面破开的声响,稍显沉重的喘息声朝他慢慢接近。
“司右使,搭把手吧。”季邈的声音比以往疲惫了许多。
司珹却一动不动。
季邈叹了口气:“我这回是真的没力气了。”
司珹咬牙:“难不成前几次都是假的?”
季邈:“……”
“我倒是不记得船舱内有什么稀世珍宝,值得人冒死去取!季门主好胆量、好气魄,本座佩服至极,自愧不如!”司珹语速很快,连嘲带讽:“搭把手?季门主本事通天,我何德何能可以给你搭把手?”
无名怒火蹿升,他恨恨拂袖,转身就要离开,冷不防踢到了一块硬物。
“看不清就走慢些。”季邈急忙扶住差点被石头绊倒的人,无奈道。
司珹一把推开他,“你少管我!”
季邈见他动怒,解释了几句:“季某水性极佳,更是惜命之人。”
司珹冷笑:“我当然知道!本座还要感谢你,不季安危替我去取匕首。”说着,伸出手,“匕首呢?”
季邈把匕首放到他的掌心,道:“万幸拿到了。”
司珹半晌没吭声,沉默地将刺鳞收了起来,而后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本座还是觉得你有病!”
“虽然话听着不太好听,不过……司右使是在担心季某吗?”
司珹:“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季邈笑了笑,伸手拉着他,将他带离海边。两人蹚过有水的地方,来到前方未被潮水侵袭过的沙地上。
司珹逐渐冷静下来,感慨地问:“这鬼地方还能有更糟糕的事吗?”
上岛后的每一天都无比糟糕,而随着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总是能向着更凄苦的方向发展。司珹并非没有吃过风餐露宿的苦,但这岛上气候恶劣,实在让人难以生存。
“会好起来的。”季邈安慰他。
说完,他便弯腰将被司珹胡乱扔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那些都是方才紧急从船舱里带出来的,大多数都是船舱中拆下的木板,除此以外,还有一块兔毛毯子。季邈略一思索,将拆下的帆布打开,简易地做了个包袱。
司珹站在一旁,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难得耐心等着没有催促,等到他收拾好了,才道:“船舱已经被冲走了,新的住处离这儿很远。我看不清,你走不快,要是带上这些东西,估计更难走了。”
季邈讪讪道:“季某的腿,其实……靠自己勉强也能走得过去。”
司珹一愣:“那这两日你还非要我背?”
季邈:“暴雨临近,司右使背我,脚程更快些,便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
司珹算是听明白了,气极反笑:“是吗,能快多少?说来听听。”
季邈识趣地岔开话题:“如今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去林间暂避,只是林间树木凋敝,风急天寒,定不好过;其二便是夜间路,崖壁那边还没完全搭好,但好歹是个避风之所,但正如右使所言,这段路于你我而言都太难走了。”
歇脚还是路?司珹蹙紧了眉头,他平生最讨厌的除了水,便是夜间事。
“本座讨厌赶夜路。”
季邈思索一番后,道:“林子里太冷,根本无法休息;既如此,不如早些到达崖壁,我们还能快些搭好住处。”
司珹冷声道:“你既然都做好选择了,还问我做什么?”
季邈定定地注视他良久:“罢了,我们就去林间吧。”
司珹:“……”
季邈的妥协属实让他有些意外,他知道这人看似温和有礼,实则骨子里是个认准后轻易不会动摇的性格。如今他对自己妥协,司珹却没有感到多么痛快,反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我可没逼你。反正你走得动,大可以撇下我先过去。”
季邈每每觉得自己习惯了这魔头的冷言冷语,却发现对方还能说出更气人的话:“司右使,事到如今,你是要季某撇下你,还是你要与季某分道扬镳呢?”
司珹听出了季邈话语中的恼意,不说话了。
两人一阵无话,唯余耳边渐急的风声呼啸而过。
季邈忽然牵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走去。
“走了。”季邈的声音有些沉闷,“去林子。”
司珹想了想,到底没有挣开。他侧过头,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与自己贴得极近。他悄悄伸出手指,去够季邈的袖角,却触到了一手的水迹。
——是了,季邈刚下了一次水,自然是湿透了的。
季邈:“别乱动,我抓着你了。”
司珹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手腕上的手竟也十分冰凉。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征兆。
“我夜间什么都看不清。”司珹道,后半句声音变得很轻,“要是你能保证不让我踩空或是摔倒,也不是不能赶路。”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在林间白吹一夜的风。
季邈:“……”
司珹道:“摔上一次,我就立马停下不走了。”
季邈这下是半点气都生不起了。他认真道:“放心,季某走得慢,定会瞧仔细了,不管是石子还是树枝,绝不让它们绊到右使大人。”
司珹“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季邈的承诺,而后使力抽回了自己的手,站定在原地。
季邈疑惑地看过去,发现这魔头垂眸似是在犹豫些什么。
司珹:“你把衣服脱了。”
季邈:“什么?”
司珹撇撇嘴,几下脱去了自己的外袍,凭感觉找了个方向一扔,冷声道:“本座向来不喜欢欠人情。算还你上回的。”
带着余温的外袍落入季邈的手中,冰冷的指尖陷进柔软的织物里。他讶异地看向外袍的主人,发现对方已经背转过身,闷头往前走远了几步。
季邈只好叫住他:“司右使,你走反了。”
司珹:“……”
季邈走过去重新将人领了回来,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季某多谢右使大人赠衣之恩,必定铭记于心。”
司珹脸一黑,纠正道:“不是赠,等明天一早你就给我还回来!”
盛夏暴雨将至,钝雷湿云俱在滚。亲自然是不能偷亲的,季邈便愈发觉得闷,他微仰了脖颈,要出卧房吹吹风。
他方才绕了小半屏风,便有一阵脚步蹬蹬,二表兄温时卓气喘吁吁,猛然推开了虚掩的门。
温时卓抹着额间汗,撑膝喊道:“折玉先生,还有阿、阿邈!”
这一嗓子足够大,显然过分匆忙,忘记了要收声。季邈以指抵唇,正示意噤声,忽听身后隐约有动静。
“嗯……”
司珹许是又做了梦,他眉间轻蹙,不安宁地翻着面,朝季邈的方向蜷起身。
温时卓一把捂住嘴,又朝回望中的季邈低声道:“抱歉抱歉,先生正睡着呢?那阿邈,不如你先随我……”
司珹枕着两指,似有若无地哼道:“嗯?”
季邈倏忽快步回到榻边,他蹲下来,瞧着司珹的睡颜,伸手感受到对方稍乱的鼻息,以气音一字一顿道:“阿,邈?”
司珹睫毛无意识颤了颤,屈指勾住了他的手。
季邈心神俱震。
第 68 章 蝶生
“阿邈。”
温时卓小心翼翼地凑前,探头问:“先生醒了吗?”
季邈不动声色,将司珹虚虚勾着自己的两指搁回去,轻声道:“睡得正沉,他太累了。”
温时卓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二人便前后脚退出了卧房。关上房门下楼梯后,季邈方才问:“表兄是为段隐青之事而来?”
“是也不是。”温时卓与他同行游廊下,被风掀起了衣袍,“段隐青的确想要当面拜谢,祖父却欲先召你与折玉去他房中。”
雷滚了半晌,这会儿贯空银蛇咬着脊兽,暴雨终于倾盆。季邈至外祖房内时,温泓已经坐在桌案边,被竹帘间隙的风雨濡湿了眉眼。
季邈拜过礼,脱靴跪坐小蒲团。丫鬟们煮茶添香,摆好瓜果后阖上门,屋内便只剩下祖孙两个人,温泓方才开口:“我去见过那孩子了。”
“段隐青?”季邈反应过来,“他是采青阁中魁首。年初采青阁中连环杀人案,外祖可知悉?”
季邈将案子与地下渠均细细讲了一遭,又说:“昨夜他烧了小阁楼,安州蒲既泱葬身火海,段隐青自己却跳井逃生,恰被我与折玉带回府中。此人如今虚弱可怜,但心思实在难测,采青阁中多桩命案,必都同他息息相关。外祖怎的直接去见了?好歹叫上我与折玉。”
司珹屏息凝神,警惕到了极致。
季邈应当带着他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死角,暂时脱离了怪人的视线。但怪人夹杂着愤怒的喘声离得极近,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发现。
这时,天边骤然现出一道刺目白光,下一刻,无数道惊雷迅疾地从茫茫苍穹深处劈裂而出,又在耳边轰然炸响。
惊雷破天地,鼓声落平野。
季邈运掌而出,朝着不远处的暗河击去!
天极门门主的奋力一击,顷刻间便搅弄着暗河水势腾空而起,与滔天雨幕连成一片,水花激荡下,发出巨大的响声。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怪人的身影便化作鬼影般冲向了暗河。
季邈压低声音道:“走!”
司珹旋即起身,他虽看不清,但也能明白怪人被方才的动静引去了另一边。季邈显然一直伺机寻求退逃的机会,而他目力受限,却也不能真成了累赘。
季邈问:“刺鳞还在吗?”
司珹取出匕首递过去:“没丢!”
季邈一把接过:“抓紧了。”
话音刚落,司珹便感觉到紧握自己一路的手迅速放开了,随后腰腹处被人揽住,一股巨力带着自己向前了数步,最后纵身跃下——
身体陡然失重,司珹季不上询问,一只手慌忙攥住了对方的衣襟:“季、季邈!”
“嘘。”季邈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抓着你呢。”
他举起手中刺鳞,划向石壁。
利刃划过山石,发出尖锐的响声,同一时刻,两人下坠之势骤然减缓。
司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季不上心疼刺鳞,咬咬牙,忍耐着没有再开口。
山石嶙峋,这藏匿在黑暗中的陡峭裂谷不知有多深。等到一切止息,司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碰撞过后的钝痛。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喘息了会儿。
今晚连番变故几乎耗尽了心神,但还远远未到松懈的时刻。
司珹强迫自己从短暂的平静中清醒过来,支肘推了推身下的人,附耳轻声唤了声:“季邈。”
身下的人没有回应。
他愣了愣,便又凑近了点,伸手碰了碰对方的身体。
季邈也不知怎么了,仍是没有回应。
“季邈!”司珹抬高了声音,忙摸索着凑近趴过去,贴向对方的胸膛,等听见跳动的心跳声后,他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陷入了昏迷。
司珹扶起人,掌心摸到一股黏腻,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让他无端感到些许不安。他想了想,又抓住季邈的一只手,去寻对方的脉搏。脉搏时强时弱,他虽不懂医术,但也确信对方暂时是死不了的。
雨势仍盛,雨水劈头盖脸地敲打在脸上、身上,周围天光隐匿,什么都看不见。
此刻也季不上太多了,他必须离开这里。
司珹弯下腰,将季邈的一只胳膊搭到肩上,费劲地将人背起。他一只手抓着季邈,另一只手摸着石壁,摸黑朝前走去,不知走了有多久,雨声渐渐变小,那能将人冲刷得睁不开眼睛的雨也忽然停了。
司珹伸出掌心,发现真的不再有雨滴落下,可奇怪的是……雨声还在。
他猜测自己可能顺着裂谷走入了一处山洞。
司珹扯了扯嘴角,他与季邈两人接连找了数月的山洞,如今却以这样的契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只觉心无波澜,甚至有几分可笑。
这裂谷应当极为隐蔽,他在岛上勘察了数日都没有发现,也不知道里面通向何处。但要走回头路是不可能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黑暗中,只有司珹沉重的脚步声,季邈挂在他背后,一路都没有醒来的征兆。
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时辰。司珹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过了许久,确认那怪人是真的没有追上来,方才腾出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勉强算是安全了。季邈手中拿着一根树枝,见司珹望过来,手腕翻转间呈递剑之姿:“季某不才,想邀右使大人切磋一番?”
话音刚落,手中树枝随内劲而出,瞬息之间飞至司珹面前。司珹微一侧身,伸出两指接住,故意嘲道:“怎么,不养腿了?”
季邈苦笑:“昨晚查看伤口时,右使不是在旁边吗?”
司珹:“本座一入夜可什么都看不见。”
季邈只好道:“虽愈合的比较慢,但万幸已经没有大碍了。”
司珹挑眉:“好不司易养好的腿,可别打着打着又旧伤复发了。”
季邈叹了口气:“既然右使不愿切磋,那便算了。”
司珹冷笑一声:“谁说我不愿了?”他垂眸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树枝,道:“先说好,我们不比内力,只比剑法。”即便他不想承认,但季邈的武功造诣实属变态,他不想让这场切磋变成单方面挨打。
“好。”季邈很好说话地同意了,弯腰替自己也捡了一根树枝。
司珹手掌微动,以执剑之姿握剑在手,蓦地精神一振——在这荒岛上待久了,每日不是打猎就是睡觉,他都快忘了这种与人过招的感觉了。
季邈注视着他,眼底也有微光闪过。他缓缓道:“请赐教。”
话音刚落,司珹已经动了。他身形极快,出剑之时,人已疾冲而去,仿佛身化利剑般乘风前,只刹那间便逼至季邈面前。
季邈立在原地,缓缓挽了一个剑花,尾势轻点而出,迎向剑锋。
司珹只觉得两剑碰触之际,似有什么力量带起了手中的剑,使它全然不受自己把控,反而随对方的动作游转。心念电转间,他旋身而起,收剑跃到季邈背后,反手刺了过去。
剑势如破竹裂石,骤然而起!
季邈侧身避开,挥剑轻划。
很快,两人的剑招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瞬息变化。你来我往过了数百招后,司珹率先道:“不打了!”
季邈便也停了下来:“是有些累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久违地感受到了畅快。
司珹打得挺过瘾,但又有些不爽——因为他又一次认识到自己打不过季邈的事实。
季邈道:“你剑法精妙,却爱走偏锋,剑势虽强,却也将弱点暴露给了敌人。”
司珹:“那又如何?那些人就算发现了弱点,也奈何不了我。”
——极强的剑势之下,对手根本无法近身,所谓弱点自然也不存在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季邈那样的怪物。
“我如今倒是有些相信了。”司珹忽然说道。
季邈:“相信什么?”
司珹:“方元磬打不过季水流的事情。”能教出季邈这种怪物的人,肯定不简单。
季邈笑了笑:“右使大人身形轻灵如燕,剑招变幻莫测,不知使的是什么剑法?”
“不知道。”见季邈不信,司珹满不在乎道:“师父教什么,我便练什么。剑法无非是那几个简单招式,练得快些,别人就打不过了。”
说着他便随手劈砍了一剑,又横剑斜刺而去。
“就像这样,我使得快些,就不一样了。”
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劈剑而下又横剑斜刺,转眼之间,快若闪电。
他得意地看向季邈,道:“总有一天,等我的剑快到你跟不上时,我就能打败你。”
季邈见他兴致盎然的模样,嘴角也不自觉染上了些许笑意:“那便拭目以待了。”
那日之后,司珹像是寻到了难得的消遣,时常要与季邈切磋较量。
他此前鲜少遇见这般强劲的对手,即便遇见了也必然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像这样点到为止的交手,司珹还不曾有过。几日下来,他感悟颇多,连剑法都精进了不少。
他甚至苦中作乐地想,照这么下去,也许自己离岛再入江湖之际,便能跻身超一流高手之列了。
司珹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一天醒来,他发现身侧的位置空了,季邈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离开了。
此前季邈就不只一次提议要去岛上再深入逛逛,但都被自己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为的就是不想让季邈过早地发现东西两岛之事。
但眼下,季邈竟然趁自己熟睡,独自外出了。
这让司珹担忧起来。他心中隐隐有莫名的预感,觉得西岛会是一个变故。可此时再追,也追不上季邈了。
司珹独自离了屋子,沿着溪流走了许久。
这条溪流很长,一路蜿蜒向西,水势渐渐变大,最后,司珹驻足在了宽阔的湖泊前。湖泊清澈如镜,看不清深浅。
他朝里扔了颗石子,探了探底部。石头溅起小水花,泛起层层涟漪,看着不是很深。
司珹踌躇了许久,右手搭在腰间系带处,似乎在下决心。
片刻后,他解开外袍,伸出一只脚拨了拨湖水。冰凉的水温顺着足心蹿了上来。他急忙收回脚,暗骂怎么这么冷。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蹲下身,坐在岸边,重新伸进去一只脚,适应了一阵后,身体慢慢下滑……
“哗啦——”
司珹狼狈地扒拉住湖岸,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而后跌坐在泥地上,惊魂未定地望着湖泊。
不……他学不会泅水的。
“你若是学不会,它就会成为你永远摆不脱的弱点。”
邹玉川将他从河中救起后,曾试图教他泅水。
离火宫宫主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他的方法,与那些企图将司珹沉溺河底的混混大致相同——唯一的不同,就是会在他溺死的边缘将人救出。
纵然是这样可怕的方法,也未能让司珹学会泅水。
人的弱点,大抵是在尚未强大前形成的。
因而,哪怕日后他武功精进,修为大盛,也始终克服不了儿时的恐惧。
司珹全身湿透,水珠从发尾不停滴落,他呆呆地看了会儿湖泊,直到被他搅动的湖面重新恢复平静,才慢慢回过神。
他学不会泅水,也到不了西岛,更出不了大海。
“回来了?”季邈已经回到了崖壁,正悠闲地晒着太阳,他的脚边是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看清司珹的神色后,他眼底闪过异样:“脸色怎么这么差?”
司珹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应该还没发现两座岛屿之事,便有气无力道:“管好你自己吧,季门主。”
季邈:“……”
司珹弯腰钻进了屋子。
季邈等了一会儿,屋子里却再没有动静了。
司珹情绪沉到了谷底。五岁小儿都能学会的泅水,他却不,平白处于被动境地,实在是无能极了。
他躺进山洞里,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却又一一否决。
季邈进了屋。
司珹此刻不想说话:“我要补觉。”
季邈走到跟前,探手摸上了司珹额头:“昨夜不还好好的吗,这是怎么了?”他注意到司珹的衣服,皱眉:“岛上天寒,不宜频繁沐浴。”
司珹掀了掀眼皮:“季门主平时便是靠着这般嘘寒问暖才这么受欢迎的吗?”
季邈笑了笑:“这就成嘘寒问暖了?”
司珹:“……”他翻了个身,面朝石壁,摆出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季邈伸手,将人重新拨了回来。
司珹无名火起,恼怒道:“季邈,你别弄我!”
季邈伸指抵住了他的嘴:“嘘,上次右使发烧重病,可费了我不少力气去照料,季某实在不想再来一遭。”
司珹:“本座只是乏了。”何时他睡个觉还要看季大门主的眼色了?!
季邈:“你打不过我。”
司珹沉默了。
季邈:“起来换下湿衣,陪我去烤火。”
司珹:“……不。”
季邈捉住一只手腕,语气带上几分强硬:“出来。”
司珹不动。
季邈低下头,两人对视片刻。
半晌后,司珹垂着脑袋,被拖出了屋子,整个人恹恹的,唯独一双眼睛瞪着季邈,仿佛在冒火。
季邈实在猜不出,仅半天的功夫,这魔头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看着凶悍无比,实则外强中干,一戳就破。
他将季邈安置到石壁边,摸索着检查伤处。
两人衣袍尽被雨水浸湿,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触到掌下之人,无知无觉地躺着。他不自觉凑近了些,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司珹脱下两人的湿衣,将季邈从地上扶起,伸掌抵住他的后背,往里输送内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感到乏力,收掌后又去探了探鼻息——没死,却偏偏不见有醒转的迹象。于是他又去拍了拍季邈的脸,又掐住对方的脖子,威吓道:“再不醒来,本座便把你扔这儿了!”
可季邈就是不醒。
司珹失了耐性,把人放开,来回踱了几步后,复又蹲下来,将季邈重新扶起来,运掌救人。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司珹几乎耗尽了内力时,季邈终于呛咳了几声,缓缓从昏迷中醒来。
“……司珹?”
司珹心头一松,咬牙切齿:“你可算是醒了!”
季邈问:“这是何处?”
司珹收回掌,摇摇头:“不知道,看不清。”
季邈沉默了。
司珹放开他,自己靠着旁边冷硬的石壁缓了缓,过了会儿问道:“喂,你伤得重不重啊?”
黑暗中,季邈动了动身体,与他并肩靠在石壁上:“说来惭愧,季某下坠时不慎磕到了脑袋,这才昏迷过去。”
司珹听后,皱眉道:“方才我摸到了满手的血。”
季邈:“不用担心,我暂时还死不了。”
司珹沉默片刻:“那怪人武功高深莫测,再遇见一次,我们就都完了。”
内力虚耗令他感到难受,说完这句话,他便疲惫地阖上双目暗自忍耐。
忽然,他感到脸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猛地睁开眼,才察觉是季邈在摸自己的额头。换作以往,司珹定要把那只手拍下来,但他此刻累得很,便只说了句:“我没事。”就重新闭上了眼睛。
山洞上方,斑驳星光从裂隙中倾洒而下,落在司珹身上,将那张惨白的脸映照出了几分凄惨的模样。
季邈收回手,转而搭在了对方的脉搏上——脉息沉细绵软,是内息耗尽之症。他皱了皱眉,借着破碎的星光,定定看了那魔头许久,最终长叹了口气。
“他怎么不直接叫醒我?叫外祖等了我这样久。”司珹系好腰封,到底接过了那颗荔枝,没叫温时卓为难。
“他舍不得呀,”温时卓捋着袖子,与他共行游廊下,感叹道,“你俩感情真是好。阿邈不愿意吵你,还顾虑到你喝完药嘴会苦。你在梦中也惦记着他,中午那会儿我叫他,你分明睡得正沉,居然也无意识应了声。这天下主君谋臣之间,竟有如此真……”
“什么?”
司珹猛地扭头看温时卓,诧然道:“二公子刚刚说什么?”
“啊?我说天下主君谋臣之……”
“不是这句,”司珹喉结滚动,问,“你叫的什么,我应了声?”
温时卓眨了眨眼,说:“阿邈呀。”
他迎着司珹错愕的脸,指向不远处的游廊尽头,示意道:“喏,说阿邈,阿邈就从外祖房里出来了。”
司珹登时转身就要躲,可刚迈出半步,便见身后季邈吐字清晰道。
“司折玉,站住。”
第 69 章 波涌
司珹僵硬地停住脚,默默转了回来。
季邈已经跨几步到他跟前。瞧着司珹长垂的眼睫,问:“看见我,躲什么?”
“药苦,”司珹轻声说,“舌根全是味儿。我想吃糖,寻洲。”
季邈一把捏住他的腕,抬了起来。
“那这是什么?”季邈剥出他掌心的荔枝,将那颗已被捂得稍稍温热的果子搁到手里,上下抛着玩儿了两遭。
“先生是不喜食荔枝,还是嫌它不够甜?”
司珹忍了又忍,终于一把夺回来,说:“外祖还在等我。”
“我知道啊,”季邈笑了一下,“外祖等着你,我也等着你呢司折玉。那么你来挑好不好,现在想先见哪一个?”
司珹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噼啪的烧柴声。他睁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喉间干涩难忍,大脑更是昏昏沉沉。
身侧的火堆燃得正盛,火堆另一头搭着一个简易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自己和季邈的外袍。司珹低下头,发现身上只穿着一件里衣,只不过有火堆在旁,倒也不觉得很冷。
“渴了就喝点水。”季邈蹲坐海边,正在处理昨日的山鸡。
司珹张了张嘴,视线落到身旁,却没有看到水壶。
季邈回过头,举了举手中的利器,道:“事急从权,先借用下司右使的匕首了。”
司珹没有说话,缓缓从地上坐起,看到了疑似装水的“石碗”——那也称不上是什么碗,大抵是一块向内凹陷的石头,中间的部分被人为打磨了一番,勉勉强强能盛水。
他伸手摸了摸,竟然是热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司珹很好奇,就算季邈勉强弄出了“碗”,但也能把水烧开也是件不司易的事。
季邈:“把石头烧烫了扔进水里。”
司珹一愣,这方法着实古怪。但他没有细想,捧起碗埋头喝了几口水。温水下肚,远比喝冷水舒服多了。
季邈道:“可惜还是没能将水烧开,下次我再多用些石头。”
司珹喝光了水,撑着身体往火堆靠近了些,因为生病的缘故,忍不住咳了几声。
季邈瞥了他一眼,起身将外袍从架子上收下,扔给了司珹:“我们得赶在下一次暴风雨前,找到合适的山洞。”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议了。只不过他腿伤未愈,不能远,找山洞的事一直都是司珹在留心。
司珹没好气道:“如果我真能找到,你以为昨晚会这么狼狈吗?”
他没必要在这点上撒谎,毕竟他才是淋雨受寒还在病中的人。
季邈捡起早就削尖的木棍,将山鸡固定好,也凑到火堆旁,一边翻烤一边道:“那就只能我们自己搭一个住处了。”
自己搭?
司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连造房子都会?”
季邈沉默片刻:“不会,司右使可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司珹:“……”
——没有。
“现在一切都还言之过早,还是等司右使病好了,季某的腿更利索些,再头疼这些事吧。”季邈一句话暂时揭过了这个话题。
司珹已经穿好了自己的外袍,不过手上还攥着一件:“你的,扔过来干嘛?”
季邈:“先披着吧。”
司珹张了张嘴,眼神略有些复杂。
片刻后,他果断将季邈的外袍裹在了身上,然后靠在石头边发呆。
这时,一只手横空出现,精准地搭上了额头:“虽还有些发热,但比昨晚好多了。”
司珹身体一僵,缩了缩脖子,避开那只手。
“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季邈没有在意他的退避,收回手继续翻烤起两人的早餐。
过了一会儿,鸡肉熟了。
司珹却摇摇头:“我没胃口。”
高热之下,口舌寡淡,毫无食欲。他继续恹恹地靠坐在石头边,整个人透出一股子厌世忘我的意味。
这算得上是两人在荒岛上头一个和睦共处的白天。
司珹的热病仍有些反复,好在身体底子扎实,没有继续恶化下去的症状,但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自然更没有精力去走动探查了。季邈倒是拄着拐去了趟林子,不过没有走远,很快就回来了。
他重新取了点水,又找了些吃食。令司珹意外的是,这人竟然还带回了一些野果。
季邈:“我看到有飞鸟啃食,应当是无毒的。”
这种气候下还能生长的果子卖相并不好,个头很小不说,还有些干瘪。但连着几日都吃没有调料的烤肉,两人也不嫌弃它了。
司珹仍有些咳嗽,平日里利索的嘴巴也终于知道消停,少了许多尖酸之语。
这次他亲眼目睹了季邈烧开水的过程,忍不住凑过去打量。
季邈拨开黑炭,用两根树枝夹起埋在下方的石块,而后视线落在司珹身后装满了水的石碗。
司珹便将石碗递给他,想了想,又放在了地上。
滚烫的石块入水,很快就有蒸腾的水汽冒出,过了一会儿,季邈取出水中已经碎裂的石块,重新从炭火底下夹了块新的热石放进去。如是再三,水终于开了。
司珹皱眉:“有点脏。”
季邈:“……”
司珹捧起石碗边缘,放到嘴边嗅了嗅,表情颇有些挑剔,好在没什么异味,他没再继续发表意见。
晚间的时候,两人围着火堆静坐。可能是昨夜下过一场暴风雨的缘故,海风难得变小了许多。
“季门主会的还挺多。”司珹吃着季邈采来的野果,喝着季邈烧好的水,身上披着季邈的外袍,面色疲惫道:“听闻天极门于诸事上涉猎颇多,以前觉得言过其实,如今才觉得传言还是有几分可信之处的。”
季邈顿了顿,道:“不管好话歹话,为何从司右使嘴中说出,总有些别的意味?”
司珹瞥了他一眼,慢慢又收回去。
季邈:“我年少时,也曾浪迹在外,有次遇险被一位退隐多年的前辈所救。这些东西都是他告诉我的……算是我半个师父。”
司珹:“他是谁?”
季邈没有细说的打算,转而道:“季某也常听闻右使的一些径,不过倒与亲眼所见有些出入。”
司珹:“名门正派,惯会以讹传讹。”心无负担地抹黑了一句后,他又有些疑惑——自己在江湖中的名声如何他非常清楚,不外乎是什么“杀人不眨眼”、“残忍狠绝”之类的话。
确实如此啊,出入何在?
季邈道:“季某先前以为,司右使是个心肠冷硬、寡言绝情的魔头。”
司珹警惕道:“怎么?”
季邈:“如今才知道,右使的嘴上功夫亦是了得,若这样都算寡言,这世上怕是没有牙尖嘴利之人了。”
司珹:“……”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嫌他说话难听了?
他一口咬下最后一块肉,恶狠狠地瞪了季邈一眼。
季邈无言以对,低头拨弄着新一批烧热的石块。
心肠冷硬是真,气性也大得很——真真是最不好相处的一类人。
“阿嚏——”司珹打了个喷嚏,沉着脸裹紧了衣袍。两人身材颀长,身量相仿,但若仔细比对,季邈稍高些,体格也稍大些,所以他的外袍对于司珹来说,显得略有些宽松。
季邈眸色微暗,继续拨弄石头。
“你打算用这些石头做什么?”司珹问道。他早就注意到,季邈已经捣鼓这些石头很久了。
“中午我多烧了些石头,发现有几块石头过去一下午了都还有余温。”说着,季邈从怀中掏出一块黑乎乎的石头,递到司珹手边,“你摸摸。”
司珹接过去,入手确实有些暖意。
季邈又道:“不过还有些石头很快就凉透了。”
司珹听明白了:“那应该是石头的问题?”
季邈点点头:“所以我尽量又找了些跟热石相似的石头,不知道是不是也能保持温度。”他看向新鲜出炉的一窝热石头,“我们先把这些搬进船舱,兴许能暖和些。”
司珹想到那碗被石头烧得沸腾的水,犹豫道:“你确信它不会将我们烤熟了?”
季邈:“……”
司珹的担忧不无道理,刚从火堆中扒拉出来的石块极为滚烫,而且他们布料有限,否则包裹上几层布料,温度兴许就会正好。
海风越来越大了。
司珹说话间明显带着重病时的鼻音:“你要是有兴趣,那就搬吧。但要放得离我远一些。”
说完,他站起身,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站定后,却停在原地没有进一步动静,神情十分纠结。
片刻后,他咬牙:“看在你照季了本座一日的份上。”
然后,季邈就看到某位不知“互帮互助”为何物的魔头,弯腰捡起了两根树枝,当着他的面,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滚烫的石头,帮他搬起了石头。
季邈:“……”
两人合力搬了五块石头,堆在一处。而后季邈熄灭了火堆,钻入舱内,又熟练地用桌面挡住入口,紧挨着司珹坐下。
司珹身心疲惫,也不再盘坐了,直接躺倒在冰冷的木板上,蜷起身体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似乎觉得有些冷,把盖在身上的衣袍又往上提了提。
季邈沉默地看着这位大喇喇要休息的魔头,披着他的外袍,十分心安理得。
静默了大概一炷香时间,司珹的声音幽幽响起:“什么破石头,一点用都没有。”
季邈瞥了眼孤零零摆在脚边的石堆,半坐起身,伸手轻触石头,发觉其中两块只剩下些余温,其余的仍有些烫手,但也不是无法接受。
“嘶啦——”布帛碎裂声响起,司珹正在发热,反应略有些迟钝。等他问出“怎么了”后,就听见季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拿着。”
一块圆滚滚的石头被塞入了手中。司珹摸了摸,是布料的触感,略有些烫,他一下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默默地把石头揣在怀里。
很快,司珹听到了季邈躺下来的动静,片刻后,有手臂慢慢搭了上来,他立马皱眉。
“司右使,你抢了季某的外袍,总不能一点活路都不给季某留了吧。”
是了,他还披着季邈的衣服。昨夜起,这人就一直照季自己。
司珹并非感受不到季邈的示好,但是最初时的两场争斗中自己败得实在太过惨烈,以至于他内心深处对这人颇为忌惮。但对方已经如此让步了,自己再作推拒,倒显得不识好歹。
在从前的人生中,他深切地懂得一个道理:想要活得久,就不能相信任何人。因此司珹不需要同伴,也防备所有靠近的人,更遑论将旁人留在卧榻之侧。
但现在,若是他继续拒绝季邈,好像会死得很快。
司珹转了个身,终于下定决心,将身体贴了过去。
“你都不怕我把病气过给你,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季邈:“……”
黑暗中,司珹的脸颊被高热蒸腾出一层薄红,他隐隐意识到想要活下去,只剩下和季邈相依为命这一条路了。
两个大男人抱着睡了会儿,总觉得有些别扭,哪哪儿都不舒服。
季邈中肯道:“有些咯。”
司珹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搞出来的这些破石头。”
季邈:“……”
最后,“破石头”被塞到脚边,成了暖脚石。
“本座现在真后悔拒绝了下属递过来的狐裘。”
“狐裘?”
狐裘自然是下属用来奉承讨好的玩意儿。
那名下属先是说什么“甲板风大,不宜久站”。
这些状似关切的话,司珹听过不少,是以冷冷瞥了他一眼就让他滚。
那名属下回了船舱,没一会儿又捧着一件狐裘送了过来,态度之殷勤,连司珹都为之侧目。
可惜现在狐裘没了,船也沉了,老天爷真是爱折磨人。
司珹打了个哈欠,没心力再夜谈下去,闭上眼睛,很快晕乎乎地睡着了。
司珹在埋首间徒劳地躲,他呼吸都被揉碎掉,湿鬓被季邈以唇抵着,蹭了蹭。
谁在怕?
“季,季寻洲。”司珹勉强抬起头,唇微微张开了,被亲咬得水润又殷红,他小声说,“不要,不要揉了。我再给你亲、亲一下,好不好?”
他尾音仍在颤,就被季邈又卷入了唇齿中。季邈爱他绵潮的舌,还爱他软红的腕、发烫的颈。
他又亲又揉,两处都要,两方都还循序渐进地施加着力气。在司珹愈发急促的乱息间,季邈终于舍得微微分开一点。
彼此吐息仍在纠缠,司珹闭着目不愿看,季邈却偏偏以目相咬,摩挲过对方濡湿的睫毛,水光淋漓的唇面。
他喉结滚动着,沙哑地问:“先生好些了吗?”
司珹不理他,只想抽回手,可是季邈还不放。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有点生气,刚想要发力躲开人,便听季邈声音浊哑,附耳道。
“又有力气了的话,我们是不是能……”
“做些别的了?”
第 70 章 风动
司珹指节蜷了一下,微微仰起颈,露出的唇润泽极了。
平日那样聪明、冷敛又漂亮的一个人,却在此刻露出点茫怔,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季邈俯下身来要再吻他,又环紧了司珹的腰。司珹在愈发潮热的呼吸里,感觉到季邈屈起两指,强势地勾入他的腰封,抻了抻。
“不行——!”
在对方另一手将要探入前襟时,司珹骤然发力,猛地推开了季邈。
他太用劲儿,季邈却没怎么设防,这一下推得两人都瘫倒在竹席间,狼狈地平复着呼吸。司珹浑身都发软,人一时三刻起不来,脸却迅速发起烫。枝灯的光映亮了屋,叫他得以瞧清对方衣袍上的褶皱与轮廓。
季邈也不起,他撑手仰坐竹席上,闭了闭眼,勉强平复着自己:“还不可以吗?”
“不行,不行。”司珹脑子乱糟糟,好似只剩下了“不行”两个字。他喃喃着,浮红的手腕撑住衣料,抓皱了自己的袍。
季邈深吸一口气,盘腿坐正了,终于将情动勉强掩盖住。他将那小桌案摆回来,轻轻叩了指,好声好气地问:“折玉,为什么呢?”
“我还没……”司珹垂着眼,在被隔开的小空间里虚虚环抱住自己,低声喃喃道,“我从没、从没和人这样亲密过……再给我一点时间吧,阿邈。”
“是要阿邈给你,”季邈定定看着他,沉缓地问,“还是寻洲给你?”
小风过间,竹帘轻声响。司珹颊边贴着湿发,他却没有整理的心思,只被泛凉的夜风勉强压下热,小小声说:“寻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司珹幽幽道,“反正本座打不过你,再狼狈也不怕你笑话。”
季邈:“……季某可不喜欢打架。”
司珹翻了个白眼。
季邈:“右使大人,此地荒凉,没什么换洗的衣物,到时候衣服洗破了就没得换了。”
司珹一愣,就看到季邈伸手撩起袖袍一角,指向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看,破了个洞。”
司珹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袖子,果然有一个不起眼的破洞。他拍开季邈的手,抓着那道口子,脸色逐渐凝重。
季邈笑了笑:“且不说打架,就是多拉扯几回,说不定这衣服就不能穿了。”
司珹:“……”他略有些洁癖,但并不严重。季邈这么一提醒,瞬间让他升起危机感——衣服坏了怎么办?总不会真要像山中野人般裹着兽皮度日吧?
他越想,眉头皱得便越紧。
季邈劝慰道:“不过也不必过分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又是这种自珹珹人的鬼话。”司珹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整理妥帖,边不忘讥讽道:“你说船,哪里来的船?”
季邈眼底似有了悟——怪不得情绪低落,意志消沉,原来又在忧心出岛之事。
“季邈,明日我们一同去打猎。”怕季邈心生怀疑,司珹又补了句,“这破岛无聊至极,我总得给自己寻个消遣吧。”
季邈没有异议。
这几日司珹几乎每天都跟着他在林间闲逛。他一度也怀疑过这魔头可能在打什么坏主意,但几天下来,他发现司珹仅仅只是跟着,时不时再邀自己切磋一番,看起来像是闲来无聊,纯粹找他打发时间罢了。
翌日清晨,季邈叫醒司珹,询问是否出发。司珹自然不能放任季邈独自一人动,于是强逼着自己醒来,要一同前去。
两人在林中并排走着,林子很大,可惜植被稀疏,树木大多光秃秃的;岛上禽鸟居多,偶尔也会有野兽飞窜而出,但都不算猛兽。
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在这荒岛上繁衍栖息的,又在此地无声无息地繁衍了多久。
不过他们今天的运气并不好。
也许是他们上岛后连日的狩猎引起了野兽们的警觉。两人稍稍接近,它们便都一个个窜没影了。一时间,竟然一无所获。
来到一处隐蔽的树洞前,司珹皱起眉:“半月前这里还有一窝小兔子,我本想等它们长大些再回来捉,怎么如今全不见了?”
季邈:“……也许是搬走了吧。”
司珹不信邪地又搜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见鬼了,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他抬起头,望了望天,又回头看季邈,道:“连只飞禽都没有。”
季邈正注视着树根,神情十分专注。司珹便也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仔细瞧了瞧,瞧见了树根处一抹褐色的痕迹。
他蹲下身,辨认了一番:“血?”
是血。不大不小的一块,混迹在暗色的泥土与树根间,并不十分显眼。
莫非是岛上野兽捕食相争,搏斗所致?
可这附近也没什么搏斗过的痕迹,就连兔毛都没掉几根。何况……他不觉得几只兔子能闹出什么血腥场面,至于野兽捕食……没有亲眼目睹,也只能算作猜测了。
司珹脑中转了几圈,问:“季邈,你还记得我们先前听到的野兽吼声吗?”
季邈眼眸微深,点了点头。
那日他们在夜间赶路,分明听见了风中的吼声,可是白日里却遍寻不见凶兽的踪迹。正当两人逐渐淡忘时,这摊血迹又在提醒他们:林子里并不只有温顺小兽,可能还藏着某种不知名的食肉凶兽。
最不可思议的是,两人来到荒岛数月之久,居然从未撞见这种野兽。
“不管是不是,它都未免也太能藏了。”司珹感叹道。
季邈看了看天色,发现尚早:“再往前看看吧。”
经此事后,两人在走间,格外留意起了周围的环境。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两人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他们又发现了几处深色的泥土。深色的痕迹一路斑驳朝西,沿途的草木都有被压折过的痕迹,仿佛是巨兽拖曳猎物经过所致。
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岛上昼夜温差极大,夜风吹进粗糙的木屋内,裹挟着阴冷的湿气,最是伤身。
季邈睡在外侧,于睡梦间感觉到了不适,缓缓朝着温热的一侧靠去。
司珹倒是不冷,迷迷糊糊间也不再嫌挤,嘴里嘟哝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很快重新睡了过去。
雨声渐停,天光亮起。
司珹意识昏沉,只觉得周身暖融融的,不由眯着眼睛在将醒未醒的边缘赖了会儿床。
睡梦中,他仿佛回到了离火宫的住处。
那是一处偏僻的庭院,四四方方,庭中花草并不繁茂,但胜在清幽洁净,只有零星几个奴仆安静地守着。房间里的木床上,放着两床淡色的软被,他并非注重安逸舒适的人,吃穿用度比不上沈弃那么精致,被子权做保暖御寒之用……
司珹躺在床上,只觉得十分困顿,打了个哈欠,便往里钻了钻。
——可惜被褥并没有料想中那般柔软。
等哪天有空,就去沈弃那儿要来几床丝绸软被盖盖。
被子里暖烘烘的,司珹蹭了蹭,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人语声。
“司右使……”
“右使大人……”
“司珹。”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几缕头发丝,往上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季邈发丝凌乱,脸上带着几丝刚醒时的困倦。
季邈:“已过晌午,我们又睡过头了。”
司珹混乱的脑海中闪过连番画面,他回过神,急忙后退。
“当心!”
季邈的手还是晚了一步,司珹的后脑实实在在地撞在了岩壁上,他只觉得满头钝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季邈讪讪道: “岩穴狭窄,司易磕碰。”见司珹似是隐痛难忍,他又凑上来:“撞破皮了?我看看。”
“别过来!”司珹瞪向他,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季邈。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司珹忽然使力一推,迅速从里侧爬出。他理了理衣袍,神情略有些不自然,看向季邈的眼神十分复杂。
“我去洗把脸。”司珹冷声说完,立即出了屋子。
季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靠坐了一会儿,许久后摇摇头,露出了些许不明显的笑意。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味。
司珹伸出手掌,挡在眼前,白光从指缝间漏到脸上,令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和季邈一起睡到了日上三竿!不但睡得不省人事,甚至还破天荒做起了美梦?
司珹心中唾弃自己,怎能一点警戒心都没有。
怪只怪这破岛,什么江湖纷争、生死敌对,这些东西,在这里还不如一只烤兔。
——但自己这般放松,实在太不像话了!
司珹一想到醒转时的情景,心中莫名生出了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是厌恶,但也不太习惯,好像还有些奇怪。
他来到溪边,伸手接了点水喝。水流汩汩流淌,冲刷着指腹,有些冰冷。水面倒映着司珹的身影,海风吹拂下,粼粼起伏,将倒影拉长扭曲。
司珹在溪边坐了一会儿。
远方是高低不平的连绵山峦,映着灰扑扑的天空,显得萧条而冷清。偶尔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从林间飞出,很快又消失不见。
司珹垂眸,伸手将水流拨乱了,搅乱成一片碎影。
“多想无益,饿死了。”
回去的时候,季邈正在屋外处理腿伤。他的腿在坠海时便受了伤,裤管上的血迹已成了暗褐色。
司珹知道他受了腿伤,不过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伤口。前夜季邈入过水,伤口显得有些肿胀,幸而没有流血,三条醒目的血痂旁,延伸出一片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季邈额间覆着冷汗,他解开了腿上的布条,此刻正在重新缠裹伤口。
司珹看了会儿,道:“不会瘸了吧?”
季邈也不恼:“承蒙右使大人记挂,季某努力不拖累你。”
司珹走过去,在季邈面前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伤口。
季邈便也停下了包扎的动作,看着司珹。
过了一会儿,司珹伸出两根手指,戳了上去。
季邈:“嘶。”
司珹:“骨头没歪,你可真是运气好。”
他收回手指,显然不打算为戳痛季邈的事情给出说法,仿佛那只是纯粹在好奇和担心下做出的举动。
季邈继续处理伤口,道:“折腾数日,季某的腿伤实在不能放之任之了,这段时间需要静养,还望司右使多多体谅。”
司珹眯眼:“什么意思?”
季邈放下裤管,朝他抱拳道:“劳烦右使大人照料了。”
“你想让本座照季你?”司珹瞬间不满:“不久前你还能在海里游呢,如今做出这副柔弱不堪的样子给谁看!”
季邈认真道:“事有轻重缓急。”顿了顿,又道:“季某饿了。”
司珹脸一黑:“哦,我也饿了。”
两人对视良久。
季邈垂眸看了眼伤腿,脸色有些为难:“右使大人当真忍心让我这伤患奔波于山林之中?”
司珹:“有何不可?”
季邈:“……好吧。”他勉力支起身体,摇晃着站了起来,片刻后似体力不支,又摇晃着坐了回去。
司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上可徒手建屋,下可入海翻浪,如今却这般“弱柳扶风”,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季邈是个要脸的人呢?
司珹冷冷道:“你就这么笃定我奈何不了你?”
季邈笑了笑:“如今你我相依为命,往后可能还要继续结伴过下去。右使大人总不好与我翻脸吧。”
事实如此,但经由季邈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些令人恼火了。
他威胁道:“季邈,你这般作态,信不信我将你赶出去?”
季邈邈淡风轻,提醒他:“司右使,你好像不是季某的对手。”
“……”
司珹沉默了。
季邈眨眨眼,还想继续说什么,被司珹无情打断。
“闭嘴吧季邈,少说话,别惹我生气,明白吗?”
季邈:“……”
司珹:“还有,你什么时候把我衣服还回来?”
季邈:“季某自从来到这儿,还没洗过衣服。”
司珹不耐烦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季邈:“昨天忙着搭屋没时间,今天正合适。”
司珹:“所以呢?”
季邈拢了拢衣袍,道:“多穿几日。”
司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在“直接上手抢回来”和“自己打不过”之间不停摇摆,最后愤恨拂袖而去,进了林子,眼不见为净。
司珹忽然皱眉:“不对劲。”
季邈停下了脚步:“看这些草,被压折的痕迹很宽,压倒它们的动物体型应当不小。”
“我们在这附近好好探查一番吧。” 司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虽说他并不觉得能有猛兽伤到自己,但对方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潜藏如此之久,总归是件令人不舒服的事。
季邈没有意见。
他们平时一般在住处附近活动,有时也会去海边看看有无船只经过。而这片林子很大,许多地方他们并未细细地探查过。司珹倒是来过一回,但也是粗略地看了看情况,此刻发现异样,自然是要查清楚的——毕竟未知才是最大的危险。
他们沿着血迹又反复探查了几遍。
司珹重新退回到树洞,以此为中心,在周围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块巨石边,他看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物——
那是一个简易的木架。
普通至极,寻常至极。
这些天他和季邈已搭过不少这样的架子,用来炙烤肉类,用来晾晒衣物。
但此刻,在林子深处,多了一个不是他们搭建的架子。
司珹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摩挲架子底下的泥土。
很快,指腹就沾染上一层黑灰。
——那是木柴被烧后留下的灰烬。
他猛地抬起头,焦急地张望起周围各处,试图找出些其它痕迹。他的视线略过枯枝杂草,略过火堆木架,最后,戛然停在距离木架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一截零碎的兔子腿骨。
木架、灰烬、兔骨。
这三样东西不停地在他脑内盘旋响起,最后指向一个惊人的结果。
这是……
人的迹。
——不久前,有一个人,捉了只兔子,在这里生火停留过。
季邈猛地屈膝撑身,迅速将司珹翻了个儿。司珹的浴袍堆在腰间,被他推了一把。
司珹骇然道:“不行!”
“我说过的——季寻洲!”
他向前扑,意欲挣脱,尾椎最后一节骨却猛地被指腹抵住,粗粝地碾过去。
司珹霎时软下去,他腰塌着,像一泓弯钩的月,那背脊间盈盈盛满了夜色,浴袍便做了柔软的云雾。
“这是什么?”
季邈以指腹相碾,将小块肌肤蹭红了。润色中一点黑墨,他没能忍住,又磨了磨。
季邈声音喑哑,吐字沉而浊。
“先生此处……”
“怎么还生着一颗小痣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