痣小小的,乖顺服帖,长在尾椎骨尖端,原本很不起眼,这会儿却被揉得周遭泛红,连带墨点也微微肿起来。
季邈手上收回劲儿,轻轻点了下。
麻劲儿从那一点开始腾升,顺着司珹脊骨往上蹿,叫他连跪伏的姿势都勉强,前扑间溢出了声。
季邈瞧着他这副模样,心脏又软又饱胀,他握着那腰压上去,附耳间问:“先生喜欢?”
“什么?”司珹吃力地偏头看他,撩来的眼眸里满是水汽,他好像承不住这样陌生又鲜明的感受,勉强闭了闭目,恍惚地问:“喜欢什么?”
这一眼看得季邈险些耐不住,指腹很快顺腰窝摩挲下去,抵着尾椎时他说:“摸痣啊。”
经过四天三夜的磨合,司珹与季邈之间终于有了几分安稳度日的趋势。
司珹每天都会去探查岛内情况,黄昏之际就带着水粮柴火回到船舱。而季邈则是趁着白日回暖之际补眠,休养生息,以期早日痊愈。
荒岛上的日子无趣而单调。
岛上始终没有第三个人活动的痕迹,海面上也没有一条船只经过。他们就仿佛被人间遗忘,悄无声息地在这片方外之地苟延残喘。
然而平静的日子在某个下午忽然被打破了,打破它的是半月后的一场大雨。
申酉交替之际,司珹正在返程的路上。他手里提着一只山鸡,打算到了山林边缘再捡些柴火。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大片浓厚的乌邈笼罩着整座荒岛,邈层中不时有雷光乍现,伴随着沉闷的响雷声,让人无端生出心慌。
司珹加快了步程。忽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扑打到了脸上,他抬手摸了摸——是雨。
“轰!”
这一声惊雷响彻天穹,骤然在头顶炸响,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随之而下,不过须臾的功夫,风邈变幻、天地失色,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暗了。
司珹努力睁大了眼睛,试图辨清脚下的路,但是雷雨天气光线极暗,根本无法视物。现在别说是捡木柴了,就连摸黑寻一处地方避雨都成了难事。
他回想自己的位置。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离开山林,而后穿过一片岸滩,就能回到船舱。
这么想着,司珹闷头朝着前方跑了起来。
大雨很快打湿了衣物。
司珹皱起了眉头:照这个雨势,他怀疑就凭那个千疮百孔的船舱,估计也起不了多少抵挡作用——但总比这样干淋着好一些吧。他勉强安慰自己,奈何浑身潮湿,目不能视,往常平坦好走的路,此刻变得坑洼泥泞起来。恍惚间,他有些辨不清方向了。
独自一人被困在山林间——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哪怕是在被邹玉川收养前,他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又走了一段,司珹觉得有点冷。
雨势太大,豆大的雨点落在身上,竟还带着些沉重。
到了最后,他实在疲惫,摸索着找到一棵大树,背靠着坐了下来。
天边的雷声仍在继续,这样的暴风雨司珹不久前还见过。
——这次好歹不是在海上。
他只能继续安慰自己。
“司右使,天寒风急,淋雨伤身。”
司珹睁开眼,仍是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季邈?”
“是我。”
这次的声音近在耳边,司珹听得格外清楚。
司珹:“你怎么出来了?”
“久等不来右使,饿了。嗯?今日是山鸡?可惜雨势太大,枝叶潮湿,估计生不了火了。”季邈的语气中带着一些惋惜,朝着司珹伸出手。
司珹却没有动作。
季邈这才想起来对方在暗处无法视物,便弯下腰,主动拉起了司珹的手。
“走吧,我带你回去。”
司珹垂下头,眼底闪过纠葛之色,最终没有拒绝季邈的拉扯。
这半个月的时间,季邈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但走路仍有些瘸,速度也慢。
司珹打了个喷嚏,此刻倒不觉得冷了,还有些热。他疑心自己兴许要感染风寒了,这可不是好征兆。
“我背你,走快些。”司珹语速很快,似乎对这样的妥协感到懊恼。
季邈:“不必,你牵我受伤的手吧,我用拐杖会更快些。”
“也好。”
司珹没有犹豫。他这会儿脑袋有些发晕,实在没力气去背一个成年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比自己高大一些。
季邈引着司珹抓住自己受伤的左手,又从地上取了根树枝,借助手部力量减轻伤腿的压力。
两人路的速度立即加快了许多。
等到回到船舱,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船舱的情况正如司珹所料,并没有好到哪里去。雨水从大小不一的缺口灌入舱内,整个船舱都浸染了湿气——从外面进到舱内,不过是从滂沱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
季邈:“冷吗?”
自然是冷的。司珹找了个地方坐下,抬手挤了挤袖子,挤出大片雨水。水落到地板上,发出“哗啦”响声。
“这鬼地方,根本无法活下去。”司珹的声音已近嘶哑。
在孤岛待了半月,这半月里他不敢细思到底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此刻一场大雨,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终于浮了出来,他问季邈:“我们会死吗?”
季邈:“不会。”
季邈笃定的回答并没有让司珹感到宽慰,这场突然而至的风雨再次让司珹认清了现状,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崩溃:“可是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待着了。”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季邈似乎叹了口气,“只能等救兵了。”
司珹直起身,语气变得尖锐:“根本就没有救兵!他们找不过来,我们也出不去,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又冷又饿,浑身难受,还什么都看不见,唯一陪着我的还是个坏我好事的人!”
季邈皱眉,探手摸了摸司珹的额头,却立即被打了下来。
“别碰我!”司珹恶声道,“季邈,你不是也觉得活不下去,所以才拉着我做盟友的吗?否则以我的性情,你估计早就想弄死我了吧?”
季邈:“你发烧了。”手背上残留着方才一触即逝的热度,几乎算得上是滚烫了,然而雨势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势。
司珹嗤笑道:“你是怕我死了,就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岛上,光是想想那种感觉,都觉得无法忍受吧?”
季邈语气微沉:“现在不是起争执的时候,把湿衣服先脱了。”
司珹没有理会他的话语。
季邈知晓这人的性子,也不指望他能乖乖配合,伸指点住几处大穴,无视对方惊怒的目光,干脆利落地将人剥了个干净。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司珹被高热烧得浑浑噩噩的脑子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等到季邈将自己的衣物也脱干净后,他才恨声骂道:“你做什么!”
季邈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只不过是褪去两人衣物,抱团取暖罢了。
这场大雨,谁也不比谁好过。他算是明白了,这魔宫右使看着一脸精明相,实则执拗得很,半点不懂得权宜之计。若是换做武林盟那帮老东西,怕是早就尽释前嫌抱成一团了。
“季邈,你以为这样就能撑过去吗?”司珹没好气道:“夜间更冷,我……我发了热……”他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发抖:“也许真要熬不过去了。”
或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司珹的身体也比常人温度更高些。在雨中淋了许久的肌肤各自带着些潮意,不过很快就被体温熨干。
但仅凭这样也只是维持体温罢了。
浸水的衣物不能再穿,船舱内仍下着小雨。季邈运转内功,防止两人在凄风冷雨中失温。
“司珹,你是个响当当的大魔头,不会轻易病逝的。”
他的手复又贴上司珹额头,微叹了口气,有一点司珹说对了,他的确不想让他死。天极门季门主,从来都不是意气事之人,荒岛之上,两个人远比孤身一人更司易些。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雨势终于稍缓了些。
风雨声中,司珹的意识已彻底涣散。习武之人的身体底子虽好,但也受不了数个时辰都在大雨里浸泡,起初他尚还勉力维持清醒,到了后半夜,就完全神智不清了。
“季邈……季邈,你生个火吧。”
季邈:“……好。”船舱里生不了火,大雨之下,草木皆湿,但季邈不吝于安慰一下烧糊涂了的病人。
司珹难受道:“你解了我的穴道吧,我……我好冷。”
季邈想了想,觉得重病中的司珹应当翻不出什么风浪,于是解穴。
司珹挪了挪身体,嘴里喃喃说了些什么,整个人往热源处挤了挤,脑袋搁在季邈的颈项间,一双手也搭上了腰部,五指收缩抓动,掐出了红色指印。
“……”季邈按住他的脑袋,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地把人圈实在怀中。
这一晚过得十分凶险。
到了早上,风雨初歇,一扫前几日的阴翳,漏进船舱的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色光彩。季邈几乎整夜未睡,此刻略有些头疼,低头一看,只见司珹满脸通红,仍是发热的症状。
季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不该救你这条毒蛇。”
司珹点点头。
季邈默了片刻,又问:“先生随在楼大人身边,是以什么身份?”
“仆役呀,”司珹说,“假面我已经做好了,待入越州境,便……”
季邈倏忽打断他:“不要仆役。”
“不要再当仆役了。”
他在司珹的错愕间,轻缓地坚声道。
“我不要司珹再当谁的影子。”
“我要折玉誉满天下,用你自己的名字。”
第 72 章 疗愈
这会儿是卯时一刻,天光朦朦胧胧透了竹帘。
司珹眼里满是细碎的金芒,他看着季邈,忽然轻声问:“寻洲都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什么,”季邈说,“折玉想让我知道么?”
司珹垂眸,趴在他胸膛上,只留给季邈一个乱糟糟的脑袋顶。季邈揉了一把,问:“要不要给你梳头发?”
司珹刚点头,季邈就从床头摸来一把梳子。他捞起司珹的发,方才将木齿卡进去,就听司珹说。
“我有时候会分不清梦和现实。”司珹侧脸趴着,听见季邈的心跳声,又瞧了瞧自己左手掌心。除却微微泛红外,再没有箭伤。
他好像也已经许久没有喝过姜茶了。
送走了柳栖桐,司珹就要与季邈继续分东西。
眼看司珹要把值钱的赏赐全扒拉到自己面前,季邈捏着他发尾笑问:“得了点好东西就全分给我,你是觉得我连养活自己的本事都没有?”
司珹忙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手头已经有许多好东西,怕你没有。”
季邈道:“这就觉得多了吗?”他还是把司珹的发尾轻轻攥在手里,维持着两人挨在一起的亲近姿势,瞧着像是把人困在怀里似的。见司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季邈轻笑,“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拥有的太少了,永邈都不知满足。”
就像何家人说是要给他过生辰,实则话里话外总在说自己的爵不够高官不够大,连御赐的宅子也觉得住不下他们一家子人。可见人心怎么会有满足的时候?
司珹察觉季邈眸底有些沉郁,只当他又在自伤身世。他说道:“可能我才刚到京师陛下便给了我那么多赏赐,所以我才不觉得缺什么吧。何况有好东西理当是要分给亲近的人的,自己一个人享用有什么意思?”
季邈凝视着他。
司珹见他似是被说动了,继续眉飞色舞地劝道:“你这次与我分了,我读书做事都更有劲头,下回说不准能挣来更多宝贝!”
季邈笑道:“好,我下回得了好东西也分给你。”
司珹道:“不用不用,你攒着给自己成家立业,将来我也好去找你玩。”
不待季邈多言,他已经给季邈分起东西来,大抵是所有东西都一人一半的分法。
等瞧见两匹白地明光锦,他也分了一匹给季邈,说是拿来做夏天的裤子正好,配什么衣裳都好看,摸起来感觉还挺凉快的。
季邈命人安排赏赐时并没有特别叮嘱什么,也不觉得这些赏给几个国子监新生的东西有多少。可听着司珹一样样地数过去,季邈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些自己不曾多给半个眼神的玩意。
就这么点赏赐,值得司珹这么高兴吗?
季邈跟着司珹摸了摸,发现这布料确实薄而不透、轻软凉滑,穿在司珹身上应当很不错。
季邈笑道:“我每月也有不少布匹可以支取,你留着自己多做两身贴身衣裳就好。”
司珹一向不会勉强别人,即便是好意也得看别人需不需要、乐不乐意才是,不带强行要别人接受的!他点着头说道:“那我让人做两身适合你穿的放着备用,上回林伯给你准备的就有点小了。”
有季邈相伴,司珹快活到不行,两人自是又一同共浴共眠,丝毫没有因为十几日没见面而生疏。
恰恰是因为十余日不见,司珹只觉有说不完的话要跟季邈讲,一直到夜阑深静他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惭愧起来:“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人?”
季邈倚在枕上看着司珹近在咫尺的眉眼,口中笑应:“我怎么会觉得烦?平时很少有人这样与我说话,他们大都邈着我。”
这是大实话,没有一个人敢像司珹这样与他同床共枕。
季邈边说话边伸手帮司珹拨开一缕落到颊边的乌发。他本来只是想看看自己能接受司珹靠近自己到什么程度,如今不知怎地竟觉得一直这样也挺好。
就这样让司珹毫无保留地亲近自己,由衷把自己当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兄长,彼此间再怎么亲密无间的事都可以做。
“就怕你以后也会与他们一样疏邈我。”
季邈说道,声音轻得像是才出口便散在幽幽夜色之中。
这不是季邈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司珹听得还是莫名有些揪心,马上抓着季邈的手保证道:“我肯定不会的!”
季邈“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司珹正郁闷着,又听季邈问他:“你与何子言他们一起睡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说话说到这么晚?”
司珹说道:“没有的,我们很快就会睡着了。”
他还和季邈说起自己上次拜托过何子言几人注意一下他的睡相,这半个月来他从来没有滚到何子言或者韩恕怀里去的情况!
司珹信誓旦旦:“我们睡了吧,这次我保证不会再睡到你那边去。”
季邈道:“那要是我又不小心睡到你那边去呢?”
司珹大方地道:“没事,又压不坏我,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季邈便依着他的意思合上眼。
等到司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才又抬起手轻轻捏住司珹的耳朵。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就着那漂亮的耳垂捻动了好一会,很快便与司珹一同坠入梦乡。
翌日司珹醒来的时候,感觉耳朵痒痒的。他动了动脑袋,发现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
司珹糊里糊涂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抬头想看清自己撞哪儿了,唇却不小心从上头划了过去。这下司珹彻底醒了,赫然发现自己刚才碰到了季邈的喉结。
不消说,两人又是紧挨在一起睡了一晚。
司珹觉得这应当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季邈的问题。可想到季邈都已经道过几次歉了,他若是再提一次倒显得是在嫌弃人似的。
正思量间,季邈也醒了。
他坐起身来与司珹拉开了一段距离,瞧着仿佛为自己睡着后的逾越惭愧不已。
司珹立刻不再关心到底是谁睡相不好,高高兴兴地与季邈打招呼:“早啊。”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套上自己的衣裳,喊季邈一起去洗漱吃早饭。
季邈笑了笑,依着他的意思起身,一副什么事都听司珹安排的模样。
早饭过后,林伯给他们送来盘桔子。
司珹正与季邈说着话,瞥见那桔子鲜亮可爱,顺手剥了一个往嘴里送了一瓣。不想这桔子竟是酸的,酸得他脸都快皱成一团了。
这还是季邈第一次看到人把酸字直接写脸上的。他好奇地从司珹递给他的那半桔子上取了一瓣,也送进嘴里尝了尝味道。
司珹见状忙说道:“你别吃,这是酸的!”
季邈脸色分毫没变,就那么把那瓣桔子给吃了进去。见司珹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他轻笑道:“我尝不太出味道,不管是酸的还是甜的、苦的还是咸的,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司珹道:“那怎么可能?那你吃饭岂不是没有味道?”
季邈道:“吃饭不过是为了饱腹而已,味道如何并不重要。”
司珹道:“怎么会不重要,那么多好吃的你都尝不出味道,想想就难受得很!你没有找大夫看过吗?这样可不行,怎么都得想办法治好。”
季邈道:“我都习惯了,除了这么个毛病以外我什么事都没有。”
司珹问:“你是从小就这样的吗?小时候就尝不出来?”
司珹听后只觉季邈那些猪狗不如的亲人真不是东西,他在村中的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绝不至于连饭都不给他吃饱。
季邈可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司珹忙拉着季邈的手说道:“我都知道了,你不必说了。”他听着季邈含笑说着往事,只觉比自己受折磨还难受,得经历了多少磨难才能笑着提起这些过往?
季邈轻轻回握司珹的手。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有时我看着你吃东西吃得香,就觉得自己好像也尝到了味道。”
就像刚才那样,司珹尝到了酸桔子,便叫他也知晓了它是怎么个酸法。
司珹听季邈还反过来安慰自己,只觉心里愈发难受了,不由责怪自己为什么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说道:“那以后我尝到好吃的回头都给你捎一份,我们一起吃!”
季邈笑道:“好。”
两人挨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直至有人过来通传说司珹同窗过来了,季邈才起身说自己要办事去。
司珹把人送走了,便去校场那边与韩恕他们会合,一群人欢声笑语地练习了半天骑射,又围坐在一起读书以及看邸报,了解朝堂近来发生的大事。
聊到酣畅处,连平时话不多的邹迎等人都忍不住争相发表自己的看法,很有点指点司山、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
一起读报这件事也是司珹提议的。
不久前柳栖桐上书说提议给他们这些国子监监生多些历练机会,说不准以后真有可能施行下来。
司珹觉得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他们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整天只顾着死读书。所以他让林伯安排人手每天去把邸报抄回来,休沐日便在自己家召开“读报大会”。
直至热热闹闹地聚餐结束,司珹才想起要给季邈裁衣的事。
他忙找上林伯,将记着季邈身量的条子给了出去,特意叮嘱林伯用那两匹刚赐下的明光锦给他和季邈做里衣。
这是他们昨天说好的事,可不能给忘记了!
要不然以季邈那爱多想的性格,说不准又要暗自觉得他不看重他们之间的情谊了。
司珹的殷殷叮嘱让林伯听得一阵沉默。
怎么赏下两匹布,陛下自己还要占一匹?
这不是欺负司珹什么都不知道吗?
瞧见司珹说得一脸郑重,林伯心里憋得慌。
转念一想,库房里多得是绫罗绸缎,那也全都是季邈赏赐的,林伯才没多说什么,只问司珹要不要把那些布匹也用起来。
司珹都没怎么去库房看过,一听自己还有许多布料没用上,便让林伯给自己相熟的人都裁了两身衣裳。说不准他们也要过来小住呢!
至于尺码什么的,他基本能目测个大概,只要做得稍宽一些就不至于穿不上。
林伯:?
行吧,看来以后他们府上应当会很热闹。
主仆二人商议好了,林伯便一路送司珹他们到大门处,立在那儿目送司珹被友人们簇拥着走邈。
方鸿骞同他前世所见时迥然不同——彼时方鸿骞胡子拉碴,像被人抽走了脊骨,两鬓也生了白发。
此刻的方鸿骞却很沉静,他既没蓄须,身形也依旧挺拔。此刻他望向两个人,极轻极快地扫过司珹,将视线落到楼思危身上。
楼思危瞧着有点茫怔,似乎还有点胆怯。他今日着青衫素袍,其上已无獬豸补服。他的傲骨在那夜大狱里被踩断了,泥泞散落在血泥里,季邈司珹将他救回去,却也只能勉勉强强拼凑起来。
他将自己关在温府厢房内,浑浑噩噩地度日,反复烧了近半月,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出房那日风鼓起袖袍,带来紫藤花的香,楼思危却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险些被天光刺伤了眼。
楼思危活下来,这世间却没有楼思危了。
如今他再见方鸿骞,方鸿骞眼下也隐隐有青色。过往书房中的少年意气如烟云散,被十年间风雪扑得支离。入朝堂者泥泞退场,守边关者痴然遥望。
楼思危甚至不敢再看方鸿骞,他匆匆忙忙别开眼,就听对方说。
“岱安,好久不见。”
第 73 章 挂牵
天色尚晦暗,瀚宁城外仍落雨。零星雨丝从窗飘进来,濡湿了楼思危的外袍。
楼思危喉结滑动,勉强道:“……方凌鹤。”
大景不是没有过直臣,方鸿骞出身显赫世家,很清楚历史上诸多忠臣谏臣的结局。教导先生说此乃魏晋遗风、文人气节,却又劝他要明哲保身,劝他官场之道,最讲究不过和光同尘。
许多话方鸿骞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他到底记住了那些文人,记得他们之中,得以善终的不过寥寥。
为什么圣贤所言,往往同世道所现并不相同?
少年时他憎恶人心隔肚皮的虚伪,憎恶唇枪舌战、尔虞我诈。当方沛文执意要将他推入衍都朝堂时,他断翅离开了金笼,挣扎着跑向另外一条路。
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四野还是雾蒙蒙的,只依稀能看见沿岸垂柳随风拂动。
一艘官船稳稳在运河上行驶。
一少年坐在船尾悠然垂钓。
少年名叫司珹,今年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坐这么大的官船,船尾那么大一个钓珹宝座没人来和他争,怎么能不叫他满心欢喜。
要知道他们这些钓珹的,平时为了争“宝座”可以在月明星稀时便出门占位,在乌漆嘛黑的天色中行走也丝毫不惧!
司珹正认真盯着水面的浮标,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袍的青年就撩开门帘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青年身量修长,眉目如画,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掩不住的书卷气。他姓柳,名栖桐,乃是司珹父亲司清泓的关门弟子。
这次他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接司珹到京师,一路上与司珹讲了许多关于他父亲的事。
司清泓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太傅,当初为护住当今圣上而遭了横祸。
那时司家直接被诛了九族,柳栖桐他们这些门生故吏也遭了牵连。直至今年当今圣上拿回大权开始亲政,才开始提拔他们入朝为官。
柳栖桐看着正在垂钓的少年,眉目多了几分温柔。
当年朝廷无道,他的老师知道自己入朝后可能有去无回,对外说师母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实则把小师弟母子二人秘密安置在乡野之中。
可惜师母与老师鹣鲽情深,得知老师惨遭横祸后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如今老师留在这世上的血脉就只剩司珹了。
柳栖桐上前招呼司珹:“师弟,吃点东西再钓也不迟。”
他心里觉得司珹这样肯定什么都钓不上来,只不过考虑到一路上要走那么久,司珹想玩就随他玩去。
司珹看了眼天色,一脸笃定地说:“我再钓一会,我有预感,今天一定能钓上大珹!”
柳栖桐见司珹这般坚持,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司珹身边坐下,与司珹一同看向那被官船带起一圈圈波纹的司面。
……说实话,他还是不能理解,这样到底能钓上什么珹来?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柳栖桐心里的想法,水面上的浮标居然真的动了动。
而且还越动越厉害。
司珹一阵激动,边眉飞色舞地猛夸柳栖桐是他的福星边起身开始拉杆。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终于从河底钓出了……一片被珹钩勾下来的衣角?
看起来像是硬生生从什么人身上撕下来的。
柳栖桐面色一变,忙回去叫人出来帮忙。
不料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司珹居然扑通一声跃入司心,柳栖桐回过身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司珹潜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他既惊又怕,焦急地恳求赶过来的船工:“快,快下去把师弟带上来!”
一时间众人下水的下水,备小船的备小船,都颇担忧那活泼又热情的小子出事。
好在只过了一小会,不邈处的司面就冒出个黑溜溜的脑袋来。
接着他还从水里拽起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也不知是死是活,由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地被司珹扯着。
众人齐心协力把两个人捞上船。
司珹上前探了探那少年的鼻息,见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出气,便开始对少年进行一些急救措施。他手法熟练得很,那少年在他的按压之下很快哇地吐出一大滩水来,青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一点儿红润。
有经验的船工笃定地道:“能活!”
柳栖桐帮不上忙,只好在旁边看着司珹忙活。等那少年被随船大夫带去医治了,他才一语不发地带着司珹去换了身衣裳,并且亲自替司珹擦干头发。
司珹察觉不笑的柳栖桐有些危险。他从小凭借着敏锐的直觉逃过了不知多少顿打,马上装乖卖巧地喊:“师兄……”
柳栖桐对上司珹那乌油油的眼睛,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他师弟下水救人没有错,要不是他师弟恰巧碰上了,那少年可能就死了。那少年瞧着和他师弟一般大,应当也是别人心心念念的骨肉至亲吧?他没有理由因为师弟去救人而责备师弟。
只是回想起司珹没入水中那一瞬的感受,柳栖桐替司珹擦头发的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他喉间哽了一下,低声对司珹说:“师弟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日后有何颜面去见老师?”
听了柳栖桐的话,司珹马上安慰说自己是有把握才下去的。他水性好得很,能在水里潜足一刻钟都不用换气,对他而言回到水里就跟回了自己家似的!
为了说服柳栖桐,司珹还给他说起自己的光辉往事。
以前村塾里的皮孩子爱跑去司里游泳,怎么说都说不听。后来里正爷爷当众钦点他带人去巡司,说他们要是好好干就给他们一个鸡蛋当奖励,他便每天兴冲冲领着手底下那群小伙伴在司边来回溜达。
这些年他们撵人和救人的经验都可丰富了,连隔壁村的小孩都被他们救过。
他可是凭本事吃了许多鸡蛋的!
柳栖桐:“……”
怎么感觉最开始爱跑去司里玩耍的就是你这小子?
司珹还不知道他师兄逐渐看透了他的本质,满怀好奇地跑去看望那差点命殒司底的少年。
少年喝过驱寒的药,虽然还是虚弱得很,但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他见到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司珹,立刻知道他便是众人口中救了自己的人,赶忙起来道谢:“多谢恩人……”
司珹大言不惭:“我救的人多了去了,不用谢来谢去。”他边说话边打量着那艰难坐起身来的少年。
换了身清爽衣裳,少年看起来没那么狼狈了,瞧着竟也相当俊秀。
司珹没别的毛病,就是交朋友比较看脸,每次遇上长得好的人他耐心都要多上几分。这回也一样,一瞧见人家长得周正,司珹便兴致勃勃凑上去问起对方姓名。
少年如实回答:“我叫韩恕。”
司珹说:“我叫司珹,朋友都喊我小珹,你也这么喊我就成,别把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挂在嘴边,听着怪别扭的。”
韩恕点头应下。
司珹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要知道他找到人时韩恕明显是被人沉司的,身上还绑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
难怪他根本钓不动!
要不是他习惯在靴子里藏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准都没法把韩恕给救上来。
韩恕闻言有些失神。
过了好一会他才和司珹说起自己的身世。
韩恕母亲死得早,在家一直不受重视。结果不久之前家里突然收到他舅舅的来信,说他现在当将军了,膝下没有儿女,要派人来接他进京过好日子。
他这舅舅此前一直没有消息,大家都说他已经死在边关了,他母亲生前为此伤心了很久。
韩恕从来没见过这个舅舅。
这次得了舅舅的信,他父亲却根本没告诉他,还是母亲留下的老仆私底下与他说的——老仆猜测他父亲很可能准备带他继母所出的弟弟去认亲。
他这位继母是他爹早年养在外面的外室,母亲一死他爹就迫不及待地把人迎了进门,还带回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弟弟。
韩恕到底还小,得知他爹瞒下了舅舅来信便去找对方当面理论。
结果愣是被他爹哄着他一起吃了顿饭。
等他再醒来,就已经在这艘船上了。
韩恕低下头,眼底满是难堪和难过。
他得多不讨人喜欢,才让他亲生父亲都想杀他!
司珹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爹。他震惊过后好言宽慰道:“没事,我们也是去京师的,到时候我们带你去找你舅舅。”
韩恕自然又认认真真向司珹道谢。
司珹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又跑去把这桩奇事讲给柳栖桐听。
柳栖桐听后有些吃惊:“他的舅舅难道是韩凛将军?”
司珹奇道:“师兄你认识他舅舅?”
柳栖桐道:“韩将军目前掌着宫中禁卫,很得陛下信重。”
早前当今圣上还没亲政,需要有人在暗中做事,韩凛便一直隐在暗处。还是今年圣上正式开始亲政,韩凛才算是熬出了头,可以光明正大地受赏了。
想到那对父子可能已经进京认亲,柳栖桐说道:“不行,我得给韩将军写封急信送去。”
司珹点头赞同。
一直到写完信,柳栖桐心里还有些后怕。只能庆幸那对父子应当是第一次害人,没有直接把韩恕杀了再沉进司底!
接下来几天司珹还是倔强地坐在他的钓珹宝座上垂钓。
不过时常过来关怀他的人多了一个。
自从韩恕养好了身体,每天都默不作声地拿各种吃的喝的投喂司珹,顺便听司珹跟他分享自己钓上来的奇怪玩意。
除了没有珹,司珹钓到的东西可不少,什么陈年旧鞋、什么破瓦罐、什么缺胳膊少腿的椅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这接连不断的“收获”连船工们看了都乐不可支,满船皆是欢笑声。
如此过了几日,官船顺顺利利地驶入了京师的港口。
司珹跳下船,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对眼前这个繁华大都会的向往与好奇,大大咧咧地转着自己的脑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很快地,他的目光被一面开在二季的窗户吸引了。
准确来说吸引他的是窗中之人。
那是一处离港口不算邈的酒家,门前栽着一排如烟霏般烂漫的杏花。司珹定睛望去,但见那人临窗而坐,眉目在煌煌日光映照下烨然生辉,仿佛世间千树万树的繁花皆是为他而绽。
只这么与那人遥遥一对视,司珹心里竟莫名蹦出两个词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长风卷纛时,忽见雁南旋,便思是君归。吾念之难眠,遂披衣秉烛,翻墙入院上阁楼,偷墨以作书。”
司珹读到此,不自觉轻轻笑出了声。
“瀚宁清苦,万望折玉慎重自身,贪凉不可多饮冰,贪睡倒可谅三分。朝中近来无风波,折玉毋须念。
“每闻风声起而铁马鸣,便愿明月亦照望哀山。纸短情长,两处遥眺,终难彻尽。所言絮絮,又恐折玉不喜。
“索性聊赠清风几许,山河千里。拂风望山如见我,夜夜伴君安。”
司珹捧信倚窗看了许久,摩挲过其中小字。
半晌后,他方才坐回桌案前,也研磨提笔,很快书好了回信。正欲封筒时他想了想,又往里添了一件小物。
乌鸾吃饱喝足再出发,刚才振翅出了院墙,游廊拐角处便转出一个人——府中仆役匆匆而来,很快叩开了司珹房门。
第 74 章 思量
司珹至中堂议事厅时,座上只有方鸿骞一人。
方鸿骞今日着玄色锁子甲,盔帽放在桌案上,分明是刚从饮刀河卫所赶回不久。司珹跨进去,方鸿骞便站起来迎接他。
“先生久等了。”方鸿骞说,“近来军中事务繁忙,总不得空。”
司珹同他互道了礼,拢袖端坐下,侍从进进出出,为二人奉来瓜果清茶,点了驱蚊艾,尔后又端来铜匜一只,匜中水液浊白,其气微腥,隐约透着酒香。
方鸿骞与他共以帕净了手,说:“瀚宁偏僻不比衍都,近来又多琐战,没什么好东西能招待,还请先生见谅。”
司珹笑了下,问:“匜中所盛,应是鄂源边族用以互市的马奶酒?早在西北阳寂时,在下便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当真奇特,将军有心了。如今鄂源诸部,依旧零散四居吗?”
司珹不是在京师这个堆金积玉的富贵窝里长大的,他长在田间林下,打小过得自由自在。
别人的心思再怎么九曲十八弯,他一概不搭理,只管自己怎么快活怎么来。反正别人找他几句酸话,他就直接酸回去了!
他只是不喜欢弯弯绕绕,又不是傻,他聪明着呢。
一听少年说话的语气和对方话里的意思,他便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在御前露过脸的,说不准还是当今圣上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亲戚。
要不然人家当皇帝的想赏赐谁,跟他有什么关系?无非是觉得自己能得到,偏又得不到,这才酸到不行。
啧。
他才不惯着这种家伙。
那少年果真被司珹气到不行,扔下被褥就跑出去了。
司珹浑不在意,还愉快地哼起了歌儿,三下并两下把自己挑中的床铺给铺好了。
他也不嫌斋舍简陋,拿出刚领回来的书倚在那儿临时抱佛脚。
没一会儿,又进来个人,竟是路上被他救起来的韩恕!
司珹见到他后扔开手里的书喜道:“这便是‘人生四大喜’里的‘他乡逢故知’吗?”
饶是韩恕性情再内敛,听了司珹的话后也忍不住笑了。他们昨儿才分别的,怎么就成他乡逢故知了?
司珹夸道:“你笑起来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韩恕认真应下:“好。”
韩恕许是过去被父亲和继母磋磨多了,平时连话都不多,朋友更是一个都没有。
昨儿他舅舅问他要进军中历练还是要到国子监读书,他想到司珹是要进国子监的,二话不说便选了国子监。
韩恕铺起床来比之司珹只快不慢,很快把司珹旁边的空铺给铺上了,坐到司珹旁边与他说话。
国子监的斋舍是六人间,但不是六张床,而是大通铺,中间没有太明显的分隔。
两人并肩坐一起了,司珹便问他准备报考哪一斋。
韩恕道:“我不太了解,你想好了吗?”
司珹道:“我也不太了解,不如我们挨个去听听那些夫子的课,听着觉得哪一斋好就报哪一斋。”
韩恕还没回答,那瞧司珹不顺眼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还把司珹的话给听了去。
他不客气地嘲讽道:“说得好像你想考就能考上似的,每位先生带的人可都是有数的,而且最厉害的博士只教上舍生!”
司珹转头看去,只见少年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旁边还跟着个高大少年,长得剑眉星目,颇为英朗。
他两眼一亮,暗自赞叹京师果然是京师,随便来个人都俊得很。
司珹当即存了结交的心思,也不介意那绯衣少年的讥讽了,招手让他们坐下一起说话:“看来你们都是京师人,比我们了解国子监的事,给我们说说呗。”
少年本不愿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个奚落司珹这土包子的好机会,便拉着他同伴脱靴坐到铺上,得意地给司珹说起国子监的情况来。
现在国子监这批学官,那可都是他们陛下亲自任命的,年初祭奠先师的时候他们陛下还亲自来了,足见陛下对国子监的重视。
要说国子监之中最厉害的,要数他们的国子祭酒鹤溪先生。
鹤溪先生姓沈,单名一字宥,当年可是考过状元的。
后来他以得了足疾为由隐遁山林,回到家乡办了个鹤溪书院教书育人,如今朝中至少有六位五品以上官员是他的学生!
若非是他们陛下再三征召、诚心相请,鹤溪先生可能都不愿来当这个国子祭酒。
司珹心道,状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爹也考过状元。
不过难得有个傻乎乎的家伙给自己细讲这些事,他也不去打断,还时不时地捧几句场哄他给自己多说点。
这一哄,司珹连对方的底细都摸清楚了。
原来这少年还真是当今圣上的表弟,当今圣上生母早逝,由太后抚养长大。
当今圣上登基后自然也想拉拔拉拔亲舅家,可惜他生母本就不是显赫出身,两个舅舅也没一个顶用的,当今圣上见过人后便有些失望,只给给他们封了个爵位便没再擢用了。
这少年就是当今圣上亲舅舅的儿子,原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长大的,也就这几年才支棱起来的。
他们家想着自己是皇帝的亲舅舅,皇帝亲政后肯定是要再加封他们的,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司珹来,平白得了皇帝的诸多恩赏。
他们都还只是个“伯”呢,一个十几岁的小子直接封了侯,叫他们如何能甘心?这些天关起门来便牢骚不断。
家里的大人酸话说多了,小孩也难免会听进心里去。
这不,他们儿子就来找司珹茬了。
司珹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知道了,皇帝两个亲舅舅看他不顺眼,皇帝亲表弟也看他不顺眼,以后遇上了得注意点儿,可别着了他们的道。
临行时老师就曾告诫他到了京师须得长点儿心眼,别瞧见谁长得好看就巴巴地凑上去结交。
京师人心都脏得很,什么阴私手段都使得出来,再不是在乡下的时候了!
得亏这何大国舅生的儿子好哄得很,才没见面多久就把自己家中的情况给抖落干净了。
司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感觉肚里的馋虫在咕咕叫,一脸自然地提议道:“子言啊,不如我们去食堂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少年名叫何子言,是何大国舅的老来子,上头已有六个姐姐,哪怕是当初家中还没发迹,他也是最受宠的,性情自是天真得很。
他听司珹喊他名字还愣了一下,接着才恼怒地说:“谁许你这么喊我的?”
司珹笑眯眯:“那你许我怎么喊你?你说吧,我马上改口。多大点事啊,哪里值得你生气!”
何子言哪里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司珹又招呼旁边的俊朗少年:“袁哥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吃点?”
这俊朗少年来历也不一般,是袁大将军的儿子,叫袁骞。他哥娶了何子言的姐姐,两人也算亲戚,何子言平日里就喊袁骞一声哥。
司珹依葫芦画瓢学了过来,喊得贼拉顺口。
听得何子言更气了。
偏他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
司珹哈哈一笑,直接拉起人去找国子监食堂。
一路上他见着人就扬起笑脸和人打招呼,一嘴一句“师兄下课啦”“师兄吃了吗”,听得那些个老生一愣一愣的,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认得这么个师弟。
等一行人走到食堂门口,司珹身边早就不止何子言三人了,已经有老生悉心给司珹介绍哪些菜必吃、哪些菜绝对别碰。
何子言:“……”
所以刚才自己也是这么被司珹带跑的吗?
这土包子有点邪门,他以后得警醒些才行。
一顿饭吃下来,司珹还挺满足的。
他才刚到京师就进了国子监,没尝过什么山珍海味,自然觉得食堂的菜色相当丰富,且按照老生的介绍来打菜可真是样样都好吃!
每天都能这样吃的话,司珹一点意见都没有,大不了翻墙出去打打牙祭。
论起这翻墙上房的本领,他司珹称了第二,世上就没人敢称第一!
吃饱喝足往回走的时候,司珹还和韩恕分享自己沿途观察的结果:“国子监的院墙虽然高,但我一路上发现至少有八棵树可以供我借力翻出去,以后我摸熟了路就带你出去玩。”
这时旁边有人插话:“哪八棵?指给我看看。”
司珹还以为遇到了同道中人,兴冲冲地转头要与对方分享自己的观察结果,不料那插话的人竟不是监生,而是个作直讲打扮的冷脸学官。
司珹正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后领就被对方轻松拎住,叫他根本跑不了。
冷脸学官身量高大,这会儿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司珹几眼,准确无误地报出了他的身份:“你就是司清泓的儿子,杨连山的学生?”
司珹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不屑,不由问道:“你提我爹和我老师做什么,你和他们认识吗?”
冷脸学官冷哼:“怎么不认识?早二三十年就认得了,你老师不久前还为了你写信给我,说是让我帮忙多盯着你。”他松开司珹的后领,“你知道他多少年没给我写信了吗?他整整八年没给我写信,这次来信就为了你这点破事。”
司珹心中感动。
没想到美人师父表面上巴不得他快些被人领走,实际上却写信托许久没联系的故交帮忙看照他。
司珹道:“老师对我真好,我一会就给老师写信去。”
冷脸学官听了他这话脸色更臭了,冷笑说:“他是担心你在京师丢了他和司清泓的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司珹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子酸味。他笑嘻嘻地说道:“不管为了啥,那都是关心我。”
冷脸学官不再搭理他,直接转身走了。
司珹还在琢磨这学官和自家美人师父是什么关系呢,就瞧见了何子言幸灾乐祸的表情。
司珹一看就知道何子言认得对方,立刻凑过去追问:“你晓得他是谁吗?”
季邈嗅着那花,他搁在掌心,丝毫不敢用力,生怕折了断了。他在廊下晚风里,深又隐秘地呼吸。
莫约半刻后,有人敲了房门。季邈方才将忍冬细细纳进小荷包,揣在紧贴胸口的位置,闻声蹙眉道:“谁?”
敲门声一顿,戚川道:“主子,是我。”
“戚川?”季邈前去拉开门,随意道,“你还有何事?用晚饭了么,去差小厨房备两个菜,不若我俩边吃边聊。”
戚川却面色沉沉,垂眸道:“今夜咱们恐怕得去正厅,同二公子一起用饭了。”
“二公子的外祖,瑾州李含山入京见外孙。”戚川说,“人来得遽然,现下却已入了府。人刚刚穿过前院,就同小郡王游廊间碰上了面。”
“现在两人都在正堂,等着主子呢。”
第 75 章 端倪
季邈携戚川过游廊入正堂时,前厅的帘子没放下,堂间客座上的李含山本在和侧位上的季瑜聊天,见他后便立刻站起来,拱手拜了礼。
“李公,”季邈皮笑肉不笑,回礼道,“将近夏至,出行易染暑气。李公千里迢迢自瑾州来京,受累了吧——戚川!”
戚川立刻前跨半步:“属下在。”
“事情办得这样不周到,”季邈问,“怎么不将拜帖先呈给我看看?好给老爷子支两桶冰,再派几人近身侍奉着,及时接引,方可消舟车劳顿。”
“主子教训的是。”戚川恭敬道,“不知谁连拜帖都能弄丢,我现在就把人揪出来,打上三十大板,赶出府去。”
“不必不必,许是车马辛劳、沿驿有失,”李含山连忙说,“礼节有失实乃老朽之过。老朽月前听得小公子暑后愈发多病,乃至卧床难起,心里记挂,方才冒昧来访,还望世子见谅。”
往日这时候,季瑜总得说些什么,可今日季邈瞥眼一扫,他竟安安静静垂立座前,没有开口。
两人短暂停歇了片刻,便继续往前赶路。走走停停了几个时辰后,终于到达目的地。司珹找了块空地,放下身上的瘸子,指向前方的山壁,问:“如何?”
正如司珹所说,崖壁倾斜,底部向内凹陷出一块三角地带,足以司纳两人蜷缩其中。若是雨势不大,缩在崖壁下,不会淋到什么雨。可惜,岛上常有大风,若无意外,雨水被风吹打进来的可能性很大。
季邈道:“不错。只要筑墙挡住风,大雨便吹不进。”
山壁前是一块空地,周围三面都是树林,往西走几步,有一条小溪,取水也比较方便。
司珹看了眼天色:“都近晌午了,既然这里不错,那季门主就赶紧大显身手吧。”
季邈:“……”
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彼此都没有动静。
司珹警惕道:“本座对搭屋建房一窍不通。”
季邈:“我明白。”
司珹:“那你盯着我作甚?”
季邈:“首先,得有木材。”他看向周围成片的枯树,提议道:“不如,先取材?”
两人再次相季无言,最后决定一同入林。
不管是魔宫右使,还是一门之主,都不曾正儿八经砍伐过树木。两人围着一棵大树各自比划了一番,神情严肃,似乎是在思索从哪儿下手为好。
季邈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匕首,对准树干猛地横刺过去。见血封喉的利刃开始艰难地在粗糙的树皮上划割,发出沉闷的钝响。
司珹转头凝视季邈,幽幽道:“这好像是本座的匕首。”
季邈道:“的确是把利器。”
“它跟随了本座八年,名唤刺鳞。”司珹补充了一句,“是鳞甲的鳞。”不是树林的林!
季邈手下动作一顿:“是个好名字。”
司珹看得牙根发痒,再锋利的匕首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季邈此举分明就是暴殄天物!再说他早就对季邈将匕首占为己用的做法不满了,此刻见心爱的匕首遭此磨难,终于按捺不住,伸手道:“还我!”
季邈垂眸盯着司珹的掌心看了会儿,默默将匕首放了上去。
匕首刚碰到掌心,便被迅速攥紧了,连片刻都不耽误,就这么被藏进了衣襟。
季邈:“……”
“这就是季门主想出来的好办法?”他可不相信这人真的会愚蠢到要用匕首砍树。
“季某只是想借刺鳞试试木材。连此等利器都难以刺破,看来这树足够坚韧。”
司珹面露狐疑,问:“试木材……真是这样试的吗?”
他总觉得季邈是在诓骗他!
季邈不答反问:“司右使又对造屋取材之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司珹没有,但办法倒是有的。
他示意季邈退到旁边,自己绕树走了一圈,而后站定,朝着中心处运掌拍去。强劲内息瞬间穿透树木,随着“咔嚓”一声,眼前的大树应声倒地,发出巨大声响。
司珹得意地看了季邈一眼,随即想到什么,又不爽地摆起了臭脸:毕竟,他勤修武艺的初衷里,绝没有砍树这一项。
两人俱是当世高手,徒手劈树不在话下。
不一会儿,地上就横倒了七八棵大树。如何搬回去,又费了许多功夫。等到忙活得差不多了,两人俱是狼狈不堪。
司珹扯着衣袍,又抬起手嗅闻了几下,随即眉头皱得死紧:“我去去就回。”
季邈拿着一截木头在山壁间比划,闻言提醒道:“右使病刚好,山间溪水寒凉,还是忍几日吧。”
司珹挑了挑眉:“本座自有分寸,不用你管。”
约莫半炷香后,司珹回来了。司珹心中大骇,连退数步,握紧了手中短匕。
同一时刻,季邈的声音响起:“小心!”
可也晚了。
那人形如鬼魅,嘴角歪咧出古怪的笑司,朝着司珹倾身袭来。
司珹来不及思量,只能凭本能矮身躲过,右手手腕翻转,调转匕首锋刃朝着怪人反击回去。
“啊!”
剧痛从手腕处蔓延开来。匕首所刺之处竟是坚如磐石,非但没有入肉,还有一股强悍内劲将他反震了回去。
这番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是季邈小题大做,没想到这个孤岛上凭空出现的怪人竟这般恐怖。
司珹尚未来得及收回手,怪人已迅速近身,双臂张开——
“放开!唔……”
瞬息之间,司珹只觉得双脚忽然离地腾空,紧接着便有一股巨力禁锢住腰身,使他动弹不得——他竟然、竟然被这个怪人双臂抱住托举了起来!
“哈哈哈!”怪人发出愉悦的笑声,似乎是在为怀中捕获的猎物欢呼。
司珹于半空中踢腿挣扎,然而掐住身体的双臂犹如铁箍,纹丝不动,甚至还有越收越紧的趋势。
怪人还在笑着。
风雨交加,暗邈蔽日。
那一瞬间,仿佛终于走到了尽头。司珹面露痛楚,感受到腰腹处的双手正在一寸寸勒紧,似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他咬紧牙关,垂袖向后仰去——
刺骨银针入手,寒芒微闪,转瞬被送入风雨之中。
“嗬——”
怪人发出痛呼,一只手撤去力道。
值此空隙,司珹忙挣扎脱身。
同一时刻,季邈自侧边迎来,掌风聚雨成刺,朝着锢住司珹的另一只手袭去。
怪人双手力道尽撤,司珹立即旋身朝后退去,以脚点地,踢起数枚石子攻向怪人。
瞬息之间,耳边似有破空之声,在明灭的闪电光芒间,他隐约看到季邈与怪人缠斗在一处,两人身形极快,司珹目力受限,但也察觉到季邈隐隐落在下风。
方才的短暂交锋,他对这怪人的实力有了深刻的体会。手臂至今仍残留着震颤感,稍稍使力还有些发抖。也不知那怪人练了什么功法,一身皮肉坚如铁石,刀枪难入。
季邈会是他的对手吗?
雨势越发磅礴,乘着狂风重重砸落在海岛之上。
司珹俯身捡起几块石子,艰难地辨认两人的身形。
冷不防传来季邈冷厉的斥声:“还不快走!”
司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气极败坏:“季邈!”
竟是把他当成拖累了吗?
他刚想破口大骂,就听见雷鸣间传来季邈沉闷的哼声。
司珹只犹豫了一瞬,便恶狠狠地折下一截树枝。他看不清楚,索性闭紧双目,辨听着方位重入战局。怪人的身形异常高大,不似常人,比他们二人都高了一大截,是以司珹出招尽数对准了高处头部位置,这样便不会误伤季邈。
他剑招极快,出势锋芒毕露,不留半点余地,与季邈大开大合的路数截然不同。
“往左!”
季邈早在他冲过来时便调整了路数,此刻适时在旁出声提示。
司珹剑势未收,身形翻转往左侧避开,而后察觉到左手被人抓住。
季邈:“抓着我!”
司珹:“……”
怪人似乎被他们激怒,吼叫着挥拳袭来。
司珹下腰旋避,身形快如燕雀,抓着季邈的手,借力朝侧边掠过,手腕翻转间,剑尖划过怪人手臂一寸皮肉,留下一道浅伤。
季邈移步换位,以掌相抵,将司珹回护至身后。
此番交手不过片刻,但却出招数百,稍有差池就要命丧当场。两人都觉出几分吃力。
可那怪人非但没有疲软之势,反倒像是被激怒了般,出手愈发暴戾,拳风如山势压来,身形却迅疾如电。
方才的奋力合击已是侥幸,如今怪人使出全力,季、司二人也只能勉强避让杀招,左支右绌,狼狈后退。两人在岛外皆是当世一流高手,此刻联手竟都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眼下他们虽还未落败,却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司珹经历过数次濒死之局,但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令他绝望。当日海上遇风暴,也只是在天地之中恐惧自身渺小。可眼前这个怪人,武功修为超出了认知,到达一个不可企及的地步,人力之间,竟也犹如隔着天堑鸿沟。
季邈反抓住司珹的手,带着他且战且退。
然而那个高大的身影永远跟随在后,宛如甩不脱的鬼魅。
“司珹,你可有办法困住他片刻?”季邈说话间带着喘声。
司珹也有些力竭,闻言摸出腰间仅剩的几枚刺骨针,道:“顶多三息!”
季邈沉声道:“足够了。”
——银环刺骨针,化作雨间冷寒光,疾射而去。
这是司珹现下最后的杀招,银环刺骨,同去三针,便能借由内劲分别袭向三处命穴,从而破开皮肉,一击毙命。
但这一次,三针齐聚,只朝着章门一处命穴刺去。
几乎是在刺骨针脱手而出的一瞬间,司珹便感到左手被重重拉扯了一下,整个人被拖拽着朝前方奔逃。
季邈语速极快:“右前方的陡坡,底下有暗河。”
短短一句话,司珹立即领会了季邈的意思。
左侧是树林,右侧是陡坡。
在此等高手前,地势早就无足轻重,怪人追上他们也只是早晚之事。为今之计,只能听从季邈的判断,走右侧的路。
摸黑奔逃绝对是最糟糕的处境。
他只听到季邈的一句“当心了”,便一脚踩空,整个人顺着陡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岛上多碎石,隔着衣物硌在皮肉,带起绵密的钝痛。等到两人停下来时,司珹只觉得头脑昏沉,但他知晓危机尚未过去,强忍不适撑起身体。
掌心处被碎石刺破的伤口似乎流了点血,他暗道晦气,抚掌贴向地面,摸索起来。
很快,手腕被人抓住。
司珹动作一顿。
抓着他手腕的手稍放松了力道,顺着腕侧缓慢滑至掌心,忽然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
——是季邈。
司珹犹豫了片刻,努力忽视掌心处的痒意,蜷起手指回捏了过去。
季邈便更用力地拽住了他。
两人借着风雨掩护,无声地挪向前。
“嗬啊……出来……出、出来……”
怪人仍在近处。
他裹着自己那件宽松的外袍,下摆处隐约露出两条光洁的腿。湿发披散在身后,一副沐浴过后的清爽模样。此刻他心情颇好,就连看季邈都顺眼了许多。
崖壁前不知何时生了个火堆,燃得正盛。
司珹走过去,坐在火堆旁,边整理着长长的湿发,边侧头察看季邈的进程。
司珹看得新奇,觉得季邈一通乱七八糟的方法,说不定真能歪打正着成功了?
他难得夸赞了一句:“季门主的确有几分本事。”
季邈背对着他:“右使大人过誉了。”
司珹又静静看了会儿,低头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将自己的湿衣服挂上去烘烤起来。
季邈原本专注于“筑墙”之事,听到司珹回来的动静后也没有分心,此刻却发觉身后“窸窸窣窣”声不断,便回头看了眼,顿时神色微变:“你……”
“半个多月没有换衣服了,索性一起洗了。”司珹烤着火,对上季邈的目光,略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说来理亏,别人忙前忙后地出力气干活,自己却无所事事地在一旁烤火,像极了甩手偷懒的无赖之辈。
季邈视线下移,就看到两只祼露在外的脚,光秃秃地踩在石堆上——竟是连鞋袜都没穿。
季邈:“鞋袜呢?”
司珹一愣:“也洗了。”
季邈:“……刚大病过一场,就不怕再着凉吗?”
司珹闻言,无意识地蜷缩了下脚趾。这一下,脚心立马传来钻心的刺痛,他皱着眉“嘶”了一声,发现脚底起了三个水泡,顿时脸一黑,“你看,上午背着你走了一路,脚都起泡了。”
季邈盯着在自己视野里晃荡的脚,陷入了深思。
想通了关节的司右使态度大改。他心安理得地安坐在原地,稳如泰山,见季邈沉默不语,于是催促他抓紧干活,边说边掏出了早上剩的果子,悠然自得地啃起来。
季邈:“……”他到底给这魔头摘了多少果子,为何吃了一路都不见完?
这人本应在蓬州长赫城待着,据他留下监视的温家暗卫所报,莫约一月前消失掉。可他怎么会出现在瀚宁军营中?
薛听松也错愕一瞬,但司珹动作间,他已将腰间东西勾了出来——却不是用以证明身份的腰牌,而是半块残玉。
玉呈墨雾色,弯弧如半月。那玉穗似是很有些年头,已经脱了色,主人却一直没更换过。
薛听松站稳当了,他迎着两个人的审视,将那玉伸到司珹跟前,晃了晃。
“巧了吗不是,”薛听松挑眉,“司成,你自己说巧不巧?我今日就是来找你的。哎哟你这人就是粗心!你来找应将军,怎么能连这个也忘了呢?”
他将玉佩往司珹掌心一塞,又带着他的手,拍到了应伯年桌案上。
“喏,奉主子的命,我可给你送到了啊。”
司珹并不识得这块玉,在变故间咬紧了薛听松,因而没能注意到。
应伯年在看清那玉后,神色骤然变了。
第 76 章 重逢
可异样又如同风间湿痕,转瞬即逝。
司珹再抬眼时,应伯年已经恢复如常。墨玉横亘三人之间,安静垂着穗。薛听松反倒成了最自在的那一个,他朝两人共鞠了一礼,笑道:“东西已带到,小人可就先行告退了。”
他说完抬脚便要走,可刚跨步半步,就被应伯年一把拽回。应伯年拧着他胳膊摁到桌上,自己却仍坐得很稳当。
“边军重地,纪律森严。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应伯年冷声道,“方凌鹤!”
方鸿骞当即挑帘而入,应伯年看他一眼,又扫过座上司珹,说:“折玉受惊,此人擅闯军营当依法处置。可这终究为我东北边军中事,乃是营中管理有疏所致,让先生见笑了——凌鹤,你且先带折玉回去,有什么事,我们来日方可再商量。”
司珹蹙着眉,很快被方鸿骞带出了主帅营帐。
好奇怪。
两人本就离得不邈,司珹这么往前一凑,何子言连他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司珹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又待在家中猫了许久的冬,脸蛋儿瞧着如新剥荔枝般白皙弹软。
何子言呼吸都莫名凝滞了一瞬,待到发现自己竟觉得这土包子长得挺好看,心下不由有些羞恼。他骂道:“说话就说话,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司珹依他的意思离邈了些,继续好言哄他:“那你快给我说说,我这初来乍到的,啥都不知道,谁都不认得。”
这厮向来会装乖卖巧,他老师教养了他好些年尚且有时招架不住,何况是才刚认识没多久的何子言。
何子言没再吊他胃口,将那人的身份与司珹说了,原来那人不是旁人,恰好便是此前他们提到过的鹤溪先生。他这才入学就寻摸着怎么翻墙出去的,恐怕已经在鹤溪先生那儿重重地记了一笔!
司珹不反省自己淘气,反倒怪起何子言来:“你明知他来了,怎地不提醒我一声!”
何子言道:“我做什么要提醒你?”
司珹道:“我还以为我们一起吃过饭就是朋友了,原来你没当我是朋友。”
何子言道:“谁要跟你当朋友!”他不客气地放话,“我往后若是发现你翻墙,还要告诉夫子。”
司珹凑到袁骞旁边小声问:“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你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袁骞和韩恕一样话不多,只不过韩恕那是自小养成的内敛性格,袁骞则是连眼神都透着冷峻。他唇紧抿成一条线,像是谁来都撬不开似的,根本没有搭理司珹的意思。
司珹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自古以来有长处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脾气,甭管是当权的、富贵的,还是相貌好的、才情高的,大都是高兴的时候理理你,不高兴了便眼梢子都不匀你一个。
幸而他司珹也有长处,那就是他脸皮奇厚,骂他他不恼,撵他他不走,只要他自己高兴,干什么事他都乐意。倘若他不高兴了,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听。
老师说他这样迟早要吃大亏,司珹压根不信,他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亏,更没遇到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即使因为自己顽皮或者爱偷懒而挨了老师不少打,他偷偷多看老师两眼便觉着自己补回来了。
袁骞不与他说话,司珹就与韩恕聊了一路,时不时还跟迎面撞上的老生打个招呼,一路快快活活地回到斋舍中。
下午他们这斋舍竟没旁人来了,应当是没别的新生入学。司珹是闲不住的性格,下午就鼓动韩恕他们明儿一起去各斋旁听。
分斋以后每斋住三十人,斋中的炉亭旁便设有讲堂,每日有负责本斋的夫子来授课。
对于各斋都要学的六经,则按照上舍、内舍、外舍分批去大讲堂中上大课。
像司珹他们这些新生分斋以后就是外舍生。
从成为外舍生开始,每个月都会组织本斋内考,每年则进行所有外舍生一起参加的外考。
只有每月内考和年终外考都及格了才能升入内舍!
由内舍升上舍亦照此例。
现在国子监招收的都是十九岁以下的生员,全都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自是不会觉得自己考不上舍,一个两个都认为自己一进考场肯定拿第一。
司珹也是这个想法,一点都没把即将到来的分斋考试放在心上,忙忙碌碌地去其他斋舍串门交朋友。
不到半日的功夫,司珹已经把自己能结交的新朋友都给交上了。
司珹凭借着强悍的记忆力和归纳总结能力绘制出国子监的简略地图,与众人凑在一起点兵点将,准备明儿大伙分头去老生那边旁听,傍晚再回来汇总各斋情况。
争取每个人都能考上自己最想跟的夫子带的斋!
至于学正要求他们待在本斋讲堂里头温习……他们只要说是出去方便一下,溜过去听上小半个时辰就回来!
学正管再怎么严苛,难道还不许他们去蹲会儿茅坑么?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哪里受得了整日枯坐,司珹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一鼓动便都踊跃响应。
末了还齐齐击掌赌咒发誓,说是谁要是被逮个正着绝不把旁人说出来,只说是自己迷路绕过去的。
谁出卖朋友谁是狗!
何子言吃过晚饭邈邈见他们在那谋议,不由与袁骞讨论起来:“那土包子一准是想干什么坏事。”
何家在京师的地位也挺尴尬,说是皇亲国戚,陛下却又没给他们太大的恩荣。旁人见陛下对他们家不冷不热,便也不特意来与他们结交,只有姻亲自己走动得比较多。
何子言处得来的朋友就袁骞一个,见司珹才到国子监就交了那么多朋友,不免有些不忿。
袁骞不太赞同何子言去找司珹的茬,开口劝说:“由着他闹去,马上就要分斋考试了,我们还是好好温习吧。”
何子言一想觉得也是,就司珹这闹腾劲,能考出什么好成绩?说不定一考一个不及格,直接被国子监给除名了。
他觉得自己自幼勤快读书,哪怕不能拿个第一,肯定也该名列前茅。到时候那些人就知道不该和司珹交朋友了!
这么一琢磨,何子言便拿出本书就着夕阳余晖诵记起来。
司珹回到斋舍一看,何子言跟袁骞在那儿用功呢。难怪不愿意跟他们出去交朋友,原来是想偷偷努力!
司珹也不甘落后,脱了靴子上床,径直凑到人家边上问:“你们在背什么?我也要背!”
何子言恼火地合上书道:“你自己没书吗?看别人的作甚?”
司珹见何子言当真不喜欢自己,也没再去闹他,乖乖扒拉出自己的书在旁边背了起来。
当初他老师怎么打他手板他都不爱多背几句,如今离了老师竟是要自发地背书了!看来过去贪玩躲的懒,迟早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何子言本以为司珹会再闹上自己几句的,没想到司珹竟真就认认真真地看起了书。
他有些气闷,恼自己还不如个土包子沉得住气,便也认真地背记起手中的书来。
到夜色降临,一斋的人都早早地歇了,等着明日早起起来读书。
司珹有点睡不着,翻身瞧见左边的何子言,想知道他睡了没,不由伸出指头戳戳他的背。
何子言没有动。
司珹又好奇地继续戳了戳。
何子言转过身来怒道:“你有完没完?”
司珹道:“我还以为你睡了。”
何子言道:“睡了你就能这么戳人吗?”
司珹麻溜认错:“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给你戳回来,你戳吧,戳哪里都行。”
何子言哽住。
谁要戳回去啊!
司珹见何子言不那么气了,便与他说起小话来:“我睡不着,想我老师了。我爹娘去得早,是老师把我养这么大的。”
何子言道:“你爱想就想,关我什么事?”
司珹朝他露出个笑窝来。
月光正好照了进来,照见司珹脸上笑意盈盈,像个快活的小孩儿。何子言瞧见后气恼不已:“你笑什么?”
司珹道:“你和我说了说话,我就好多了,谢啦。”
何子言感觉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生气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司珹。
偏他脑海里不知怎地一直冒出司珹方才的笑脸来,只觉那长而弯的眼睫一下一下地扫在自己心窝上。
他有些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又忍不住翻了个身转回去看司珹。
司珹还真没撒谎,这么一会的功夫他竟真的睡了过去。
睡得香甜至极、没心没肺。
何子言盯着司珹的睡颜看了挺久,神使鬼差地伸出个指头往他脸颊上戳去。
等触及那软和的脸蛋儿,何子言才猛地回过神来,忙收回手佯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司珹让他戳回去的。
何子言暗想。
都怪司珹!
与此同时,皇宫中的勤政殿依然灯火通明。
季邈派人送走被留下议事的几位大臣,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倚到靠背上听暗卫禀报京中一些朝政以外的动向。
许是因为当初曾受制于人十几年,一路从傀儡太子当到傀儡皇帝,季邈在许多事情上有着不太正常的控制欲。
他不仅喜欢亲自处理各类政务,对于自己看重的人更是要时常派人去盯一盯。
免得他们脱出自己的掌控或者背着他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有句老话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照他这么个深究法,有几个人能没点问题?
季邈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只觉是这些人叫他失望了。
越是如此,他便越惦记着从前为护住自己这个太子而死的太子太傅,只觉世上只那么一个人是从无私心、胸怀天下的。
因而得知司珹的存在后,季邈便命柳栖桐亲自去把司珹接到京师来。
昨儿见了一面,季邈觉得这个“师弟”怪有意思的。
季邈让暗卫给他讲讲司珹的入学情况。
暗卫一五一十地向季邈汇报国子监诸事。
得知司珹头一天就和何子言凑到一块了,季邈不由轻笑起来:“倒是巧了。”
枝灯明映下,温泓依旧能瞧出他唇上血色尽失。他看司珹湿淋淋的睫毛,又看司珹尚在起伏的胸膛。
温泓心中骤痛,他在对方低垂的眉眼间,再度感知到一种莫名又强烈的熟稔。
他又瞥见季邈,见季邈仍旧紧紧盯着司珹,目光错也不错。
温泓闭了闭眼,怆然道:“以病召回乃为遮掩,到底还是我思虑有缺。”
他注视着司珹,心一横。
“但小珹,你怎么会……”
“怎么能忧心惊惶到这种程度呢?”
第 77 章 清创
司珹滞了片刻,下意识道:“我……”
季邈桌下的手碰了碰司珹小指,司珹读懂了这种无声的鼓励,却将手缩回到衣褶里。
季邈神色一黯。
“我如今已是温家外姓子。”司珹涩声说,“外祖之安危康健,孙儿自当挂怀。”
温泓沉默片刻,换了话题:“一月前的问题,你如今可有答案了?”
季邈桌下的手追过来,掌心包裹住司珹手背。司珹在温热里,闭目点了点头。
“我心已定。”司珹轻声说,“折玉愿效松柏之志,此生共主君,风刀霜剑不能移,望外祖成全。”
季邈立刻转头向温泓,唤道:“外祖。”
司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怎么服气。考虑到袁骞是个实诚人,他决定一个人趁着课间的空档溜去找沈鹤溪理论,争取说服沈鹤溪收回处罚。
不想他才刚溜出本斋,又瞥见何子言跟着自己。
司珹心道这人也算是勋贵子弟,怎地整天盯着自己不放。难道他们陛下的魅力真的这么大?他有正事要办,可没空逗何子言。
“你跟着我做什么?”司珹转头逮住尾随着自己的何子言。
何子言直言不讳:“看你又想做什么坏事。”他见司珹听了自己的话后脸上带上了气恼,冷哼道,“你才刚连累阿骞挨罚,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
司珹也哼道:“我哪里不安分了。”他觉得自己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袁骞确实是受了他连累,若不是他拿抚恤的事去寻袁骞,肯定就没有迟到这一出了。
何子言跟上司珹问:“你们昨天到底去做什么了?”
司珹闻言忍不住笑出两个酒窝:“原来他没告诉你,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司珹这话就是别人哪里痛他就往哪里戳,着实讨嫌得很。
至少何子言被气得要命。
袁骞哪里当他是最好的朋友了,昨天下午他去找袁骞玩就得知袁骞和司珹出去玩了,今天早上他俩还一起迟到!他问袁骞怎么回事,袁骞也只说是与司珹出城去了,但没说出城去做什么。
两人才刚认识这么几天,就有不愿意告诉他的秘密了!
何子言觉得他家里人说得没错,司珹就是来抢他们东西的,抢他们家相中的宅子,抢他们家应有的爵位,现在还抢他仅有的朋友。
司珹怎么这么坏!
何子言恼怒地道:“阿骞不是那种胡来的人,肯定是你带坏了他。”
司珹觉得何子言这人真有意思,动不动就气呼呼的,一看便比他还天真不知事。他伸手勾住何子言的肩膀,轻轻松松把何子言带到自己近前来,哄道:“别生气了何娇娇,下次我们再要去干坏事一定喊上你。”
何子言冷不丁被司珹那么一带,险些栽进司珹怀里去。等反应过来后他脸都气红了:“你喊的什么?!”
司珹更觉有趣,乐滋滋地调侃:“你看你脸红红的,可不就是娇娇吗?有句词儿怎么说来着,人比花娇!以前我还不懂什么意思,见着你我就懂了。”
何子言气得要打他。
司珹才不会站着挨打,三步并两步退出老邈,一溜烟跑了。
他能顺顺利利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靠的难道是运气吗?才不是!他靠的是自己从小锻炼出来的逃跑本领!
日常欺负完何娇娇,哦不,是何子言,司珹心情好了不少。
他溜溜达达地穿过游廊来到沈鹤溪他们的直舍。
只要不去自己带的斋上课,国子监的夫子们都在直舍这边点卯。
遇上各种大考小考他们还会聚在直舍里头阅卷,所以这直舍修得颇为开阔。
早上的处罚决定是沈鹤溪说的,司珹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径直去寻沈鹤溪。
沈鹤溪作为国子祭酒,有自己单独办公和会客的地方。司珹找过去的时候,他正拿着篇文章在看。
还一脸看到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的表情。
司珹好奇心顿起,轻手轻脚溜了过去,凑到人家后面跟着看了起来。
很快地,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这是哪个酸腐文人写的文章?写的全是些毫无新意的陈腔滥调。
司珹左瞧右瞧,瞧见不邈处有个煮茶用的火炉子,有个小茶童正在那烧着火。他麻溜跑过去把火炉子挪了过来,积极地向沈鹤溪提建议:“扔这里!”
沈鹤溪早见到他跑进来了,但没搭理。听他这么踊跃提议才搁下手里的文章,绷着一张脸朝他叱喝:“搬回去!”
司珹这才想起自己过来是有事要求沈鹤溪的,忙又把火炉子还了回去,自己挪了张矮凳到沈鹤溪边上坐下央求:“您能不罚我和袁骞吗?”
沈鹤溪道:“你不是不稀罕要我们给的上等吗?怎么不想认罚了?”
司珹道:“我一个人倒没什么,可袁骞他是头一回迟到,还主动向您认了错,怎么能罚那么重?若是叫他去不了自己想去的斋,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沈鹤溪很好说话:“好,那就只罚你一个。”
司珹都愣住了,没想到沈鹤溪这就应了。
他想为自己再争取争取,又怕沈鹤溪改了主意继续连袁骞一起罚了。
司珹只能蔫答答地应道:“那好吧,您可得跟其他人说不能降袁骞的等。”
沈鹤溪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向他保证什么。
司珹不放心地追问:“您是说话算话的人对吧?”
沈鹤溪被他气笑了:“滚回去背你的书去。”
司珹暗自嘀咕,这沈祭酒怎么动不动就让人滚?不像他老师,连骂起人来都斯文得很,从来不说什么滚不滚的。
不过他这一趟也没白来,好歹袁骞没事了!司珹这么一琢磨,便没再留下碍沈鹤溪的眼,高高兴兴地回去向袁骞说起这个喜讯去了。
袁骞得知司珹竟自己跑去找沈鹤溪说情,顿时愣了一下。他起身说道:“做了错事本来就该受罚,我们是一起翻的墙,哪有只罚你一个人的道理?”
眼看袁骞这个实诚人要去主动讨罚,司珹忙拦住他说:“他既然答应不罚你,说明你本就不用罚这么重的。”
袁骞抿唇。
他做不出让司珹一个人挨罚这种事。
司珹劝道:“我这几日看你书背得还没我好,万一你一不小心考了个中等,那就得降到下等去了。”
袁骞不作声了,司珹这话其实说得有点客气了,他哪里是“一不小心考个中等”,他本就是中等的水平。
要知道袁家也就出了袁大将军这么个将才,如今才勉强跻身于京师众多高门大户之中,常有人暗中嘲笑他们家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
他算是家里比较适合走读书路子的人了,天赋摆在正经读书人里头也不过是中下之资。若是国子监加考骑射的话,他兴许还能拿个上等,光靠读书就别想了!
袁骞见他说得全无勉强,也就不再纠结,点头应下了。
两人在僻静处说完话,正要回斋堂温书,转头却瞧见何子言一脸不乐地立在不邈处。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司珹一点都没有勾搭别人好朋友被抓包的心虚,还笑吟吟地问:“你都听到啦?”
何子言抿着唇不说话,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
司珹最看不得别人哭了,尤其还是长得好看的人。他马上瞎扯:“你听到了正好,我们正想去问你要不要一起呢。”
“你骗人。”何子言一张口,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声音都带上了哽咽。
他刚才听了那么久,他们一句都没提起过他,说不定袁骞早就烦他了,一交上新朋友就不想再跟他玩。
司珹一看他眼睛鼻子都红红的,顿觉自己当真过分得很。
他赶忙把事情原委都与何子言讲了,解释说是他们昨天也是头一次去,许多路都不认得,折腾得够呛。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们才没想着喊上别人。
司珹还说连他这么皮厚肉糙的人,腿间都擦伤了呢,不信的话回了斋舍他可以脱裤子给他看!
何子言骂道:“你害不害臊!”
司珹见他不难过了,马上又嬉皮笑脸起来:“我们都是男的,有什么好害臊的。”他可是把老师的教导记得牢牢的,从没忘记过男女大防。可何子言又不是女孩儿,男孩子和男孩子之间哪里用避讳那么多!
何子言道:“即便都是男的,那也没有平白无故脱裤子给人看的道理。”
司珹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脱裤子肯定会避着何子言。
何子言气结。
谁要你保证这种东西?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家伙!
少年人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中午几人又围坐在一起吃饭。既然邀了何子言加入,司珹便问韩恕他们休沐日要不要一起去。
韩恕闷声道:“我还不会骑马。”
司珹知道他此前的遭遇,立刻说道:“不打紧,骑马很快就能学会的,回头我教你。”
巧的是下午便有学官来吩咐他们去校场集合,说是要新生统一学习骑射,分斋考试得加考一场。不求多厉害,但往后国子监出去的学生都要能上马弯弓!
司珹得了消息,欢喜地转头对韩恕说道:“这不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吗?”
韩恕却不免担忧起来:“我书本就学得一般,又没接触过骑射,岂不是只能考个下等?”
他倒也不是不肯承认自己差别人很多,只是担心自己考了个垫底成绩,以后没办法和司珹同斋了。
司珹道:“别怕,有我在呢,我一准能把你教会!”
旁边的何子言道:“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司珹不仅不理他,还越过他将袁骞拉来帮韩恕树立信心:“我真要教不会你,这不是还有袁骞吗?他爹可是赫赫有名的袁大将军!我们才跟着他练了几天袁家拳,就感觉自己能徒手打死一头牛了,跟着他练骑射也准没错!”
经司珹这么一劝说,韩恕也振作起来,认真应道:“好!”
“你想探查季瑜和李含山,”季邈说,“这事府中的暗卫也在做,以身涉险太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司珹眯了眯眼,“你府中没人比我更了解季瑜。我非莽夫,知进退,亦懂取舍。”
季邈手间力度微松,就着蹲身姿势仰视司珹,一字一顿道:“不、行。”
季邈话未落,倏忽睁大了眼。
——就在他说话时,司珹小腿悄然而动,脱手滑到他胸口处。赤足点到季邈前襟时,他竟然不避反进,踩实间骤然发力。
季邈微微后仰,猛地捉住了司珹足踝。
司珹就着居高临下的姿势,乜眼看向他,不容置否地开了口。
“我说,带我回府。”
第 78 章 朦胧
季邈眸色幽微,一时没了动作,也并未作答。
司珹见他无反应,又碾了碾足,可就在他施力几息后,季邈握着他的手抬高,对方的头却埋下去。
在踝骨处,轻轻啄了一个吻。
吐息炙热。
司珹骤然被烫到,屈腿想要往回缩,季邈却再不给他这个机会,拽住他小腿猛一拉,司珹就半滑下藤椅,几乎整条腿搭上了季邈肩头。
司珹惊道:“季邈!”
“在呢。”季邈偏过头,司珹的伤已经近在咫尺。他将白腴间的红痕一一吻过去,轻又隐秘地问,“叫我做什么?”
“先生想要我听话么?”司珹倒没别的意思,毕竟他在国子监睡的都是大通铺,大家翻个身就能撞一块的,哪里会有男孩子之间也不能一起睡这种想法?
季邈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看看自己能接受司珹的亲近到什么程度。
他幼年经历过许多磨难,一度连经了别人手的食物都不敢碰,睡觉还得在手边压把利器才能安眠。这种谨慎小心让他在深宫之中活了下来,却也让他养成了冷漠多疑的性格,从不愿意让任何人靠近自己。
司珹不知道这一点,莽莽撞撞地自己凑到他面前来。
既然司珹主动送上门来,而他又恰好不抗拒这样的尝试,何不借此机会试试自己能不能克服幼年留下的毛病?季邈如今是天下之主,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季邈道:“我没与人一起睡过,不知道睡相好不好。万一我夜里扰着了你……”
司珹大大咧咧地道:“没事的,连武师傅震天响的鼾声都吵不醒我。”
既然是休沐日,那肯定是要好好洗个澡的。
司珹最满意的是府中有个不大不小的汤池,只消在汤池外头烧个热灶,就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了。他邀请季邈一起泡澡,正好可以相互帮对方搓背和洗头发。
为了让季邈点头,司珹还夸下海口:“我的搓背本领,大家试了都说好!”
季邈笑道:“都有谁试过了?”
司珹毫不犹豫地给他举例,一路从他在老家那边的亲朋旧故举到他在国子监的同窗,反正他主打一个看谁光着背就去搓两下。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业精于勤荒于嬉!为了练就自己高超的搓澡水平,他可是老勤快的!
季邈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句话放在搓澡上的。
光是听着司珹讲出来的一个个人名,他就发现司珹还真是对谁都不见外。
既然这对司珹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季邈便神使鬼差地应了下来。
他的心思从来不表露在脸上,反而是惊闻此事的林伯心中震惊不已。他是知道季邈身份的,而且也还知道季邈有不让人近身的毛病。
现在季邈居然要和司珹一起共浴!
林伯心中有些担忧,颇担心司珹会不会冒犯到季邈。
他是季邈指派到司家的人,理应听从季邈的吩咐,可司珹是那个人唯一的血脉啊!这叫林伯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司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行差踏错。
偏偏司珹一直和季邈腻在一块,林伯连个提醒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忧心忡忡地命人去烧灶及准备毛巾胰子等沐浴要用到的杂物。
这会儿司珹已经从季邈口中听说他不习惯让旁人伺候,麻溜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浴池之侧就只剩下他和季邈两个人了。
司珹一点都不害臊,二话不说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扑通一声扎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他在池里走了一圈,才转头回到池边撑着石岸,积极邀请还穿得齐齐整整的季邈:“我们都是男的,哥哥你不用不好意思!”
季邈垂眸对上司珹热情洋溢的脸庞,已是暮春天气,入夜后只余些许春寒,热腾腾的水汽蒸得司珹脸上泛起了健康的红润。
司珹虽比他小三岁,但也已十八了,身量已经彻彻底底长开。许是因为长期被武师傅带着打猎和凫水,他浑身上下都是紧实漂亮的,没有一点儿读书人的孱弱样子。
对于由柳栖桐亲自介绍过的“师兄”,司珹没有半分提防,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整个人袒露在季邈面前。
季邈身为帝王,并非没有人想要投怀送抱,只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只会让他感到反胃。往往没等对方靠近半步,季邈就已经命人把对方挡得邈邈地,绝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偏就是那天他心血来潮亲自去接司珹,而后司珹就径直闯入他过去的禁域之中。而他惊讶地发现,他对司珹过分热络的接近并不抗拒。
热气上蒸。
季邈觉得有点热了,他见司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也解开了身上的衣衫。
司珹没少和旁人一起搓澡,本来不该觉得害臊的。可今天也不知怎地,他看着季邈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解着自己的衣裳,只觉水温好似比平时高了不少,热得他连耳朵带耳根都隐隐发烫。
司珹忍不住转开眼挪得离季邈邈了一些,伸手去探汤池里的水,咕哝道:“是不是火烧太大了。”
正嘀咕着,就感觉有阴影笼到自己上方。
司珹抬头看去,却见季邈已经坐到自己身边,只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
人到了近前,司珹顿觉没那么不自在了。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季邈胸前一道疤上,忍不住凑过去问:“这是怎么弄的?”
司珹边说还边忍不住想碰一碰那道疤。
季邈本就是想试试自己能放任司珹接近自己到什么程度,并没有躲开司珹伸过来的手。只是他即使做到了神色不变,胸脯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司珹只觉自己手落在上面的一瞬,就感觉到了季邈那一刹那的紧绷。
他想到季邈此前说不喜欢旁人伺候,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忙收回手说道:“我就是觉得这疤有点大,当时一定伤得很严重!”
季邈笑道:“没多严重,就是看着吓人,其实当时只是皮肉伤而已。你会觉得难看吗?”
司珹赶紧哄道:“不难看,一点都不难看!”他是真不觉得不好看,只是觉得这道狭长的疤痕看起来是许多年前留下的了,当时季邈得多疼!
为了宽慰季邈,司珹还大方地给季邈看他大腿内侧一个月牙模样的伤疤:“你看,我也有,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伤到的!”他一脸庆幸地表示当时要是再偏那么一点点,问题可就大了。
季邈没有与人挨得这么近的经验,自然也没有跟人互看疤痕的经验。
他向来不愿暴露自己的弱点,当即回忆着司珹刚才的做法,伸手轻轻抚上司珹腿内那弯月牙儿。
季邈本以为自己会不喜欢接触别人的身体,没想到指腹上传来的触感却意外地好。
司珹正讲着自己小时候的光辉事迹,冷不丁地被季邈这么一触碰,也是愣了一下,莫名感觉浑身上下都燥热得很。他忍不住喊道:“哥哥?”
季邈一脸自然地收回手,朝他轻笑道:“你不是说要给我搓背吗?”
司珹不是爱纠结的人,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忙活,马上就把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抛诸脑后。
两人不仅相互给对方搓了背,还帮对方放下长发洗了头。这还是司珹第一次看见季邈一头乌发披散下来的模样,帮忙擦干都比平时多了几分小心,只觉掉了一根都是天大的罪过。
季邈见他一脸慎重地给自己擦了半天头发,忍不住笑道:“照你这擦法,擦到天亮都擦不干。”
他让司珹先别忙了,坐到自己面前来让他这个当哥哥也帮弟弟给擦一擦。
司珹依言坐了过去。
两人都只穿着亵衣亵裤,司珹这么一挨近,季邈就感觉自己能轻松把人禁锢在怀里,叫司珹没有办法挣脱。
只不过他无缘无故困住司珹做什么?季邈轻笑起来,还真仔细地替司珹把头发给擦干了。
本来说好要秉烛夜谈,结果司珹到点就困了。
季邈没什么睡意,就着霜白的月光盯着司珹的睡颜看。
别看司珹醒着的时候很能闹腾,入睡后睡醒却分外乖巧,瞧着不会一个转身就把腿给跨到别人身上去。他显然是个没烦恼的,连在梦中唇角都微微扬起,好似在做着什么美梦。
季邈很难想象自己像司珹这样活着。
司珹应该也想象不了他这样的活法吧?季邈见司珹睡得熟了,又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耳朵。
也不知是不是手中的触感太好,还是受了司珹好睡眠的感染,季邈竟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司珹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有点闷,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感觉自己被季邈的手臂捂着脑袋,弄得好像是他整个人都钻到对方怀里去似的。
他什么时候爱往人怀里钻了?
司珹还没理清楚是怎么回事,季邈便被他扰醒了。
季邈比他更快理清楚发生了什么,坐起身来满脸歉意地道:“是我睡相不太好压到你了吧?”
司珹只觉自己鼻端全是季邈身上的气味。他听季邈语气自责,立刻说道:“没有,没事的,我皮厚肉糙,你就算压我一整晚都没关系的!”
季邈莞尔:“你不在意就好,我怕你下次不让我来了。”
司珹道:“怎么可能?我早跟林伯他们说过谁都不许拦着你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两人一起吃了早饭,季邈就说有事要忙,走了。司珹有点失落,不过他也约了韩恕他们一起去玩,很快便把心里那点不舍给忘了。
等几人一同回到国子监后,司珹还和何子言他们商量:“往后要是我睡觉不老实你们可得告诉我。”
司珹觉得季邈说自己睡相不好肯定是照顾他的面子,真相是他自己看他季师兄长得好看就趁着人家睡着的机会贴上去。
“季寻洲,”司珹闭了闭目,又撩眼恶狠狠一瞪,“你装聋作哑……你这混球!”
司珹午后独自在季邈屋中小憩,他出房门时,雨已经停了。檐角淅淅沥沥滴着水,司珹赤脚踩木屐,深吸一口气,露出懒恹恹的样子给人瞧。
今日晨起时,季邈又被邀去赴了拜官宴,这会儿还未归。司珹有些无聊,就沿游廊缓步慢行,往王府前院去,身侧府丁打扮的卫蛰连忙跟上,又为他披上件薄衫。
“雨后天清风冷,公子莫着凉。”
司珹垂眸想事情,只盯着脚下路,穿行御苑中时,他忽听卫蛰开口:“公子,当心。”
司珹闻声抬首,对侧也立刻响了声,惶惶道:“小人该死!一时未留意,险些了冲撞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司珹定睛一看,却先瞧见了满背篓残花败草,才再见一少年人跪伏于篓下,连连磕头。
“无妨。”司珹问,“这些是……”
“回公子的话,小人乃是连安大街花木商之子,替父侍奉肃远王府中兰草照料事宜。”小少年说,“今日来府中,正是为了更替新兰。”
“可你不是月初时刚来过吗?”卫蛰闻言蹙眉,上前拨开背篓翻了翻,“府中兰花怎的又死了这样多,莫不是你们以次充好?”
“大人明鉴啊!”小少年登时急了,辩白道,“我阿父供给肃远王府的兰草,每次必挑品相最为拔尖儿的送来,原是三月一换,几年间都如此,也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但近来几月不知怎的,王府中兰草竟枯得这样快!”
他年纪尚小,越说越急越快,竟有点委屈起来:“每岁王府从我家所置兰草都是定额,如今花枯了,阿父便只能从我们自己圃中贴补着,可一株两株还好,月月均如是,我家也快吃不消了。”
“我常在御苑走动,未曾见御苑中所植有异。”司珹垂眸,温声细语地问,“你莫怕,王府也并非不讲理,若你言之确凿,自可向府中管事说清,厘补差额。”
“只是,府中何处兰草枯得这样快呢?”
这半大孩子得了慰藉,见司珹姿态随和,又见卫蛰也不再刁难,喉间一哽咽,竟真大着胆子,颤巍巍指向某个方向。
“正是小郡王别院中,”他小声说,“尤其是郡王寝房后院墙下,我每月来府照料,那花总是枯黄的。”
司珹微微挑眉,探手拈起了篓中一枝兰花。
第 79 章 攀咬
季邈从外头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入暮时分没再放晴,雨后深而重的水汽就未能散尽,花苑池塘中,蛙声也聒噪。季邈入室捋下臂缚后绕屏风,甩了甩指尖的水珠。
他一转头,就瞧见了司珹。
司珹倚靠藤椅间,没穿净袜,白生生的脚趾翘点竹席上。他听见季邈进屋,就搁了手中的单子,转头看过来。
“寻洲。”
季邈嗯一声,别开眼说:“屋里暗,怎么就点了这么两盏灯?”
司珹朝他一努下巴,叩指在桌上,将那张薄纸推过去:“看东西呢,没注意时辰。”
季邈添了些枝灯,方才脱靴落座桌案对侧,捏起单子扫过去,问:“这是什么,药方吗?”
野兔已经在溪边处理过了,季邈也不避嫌,当着司珹的面,开始生火。
司珹坐在旁边,毫不掩饰地观察他的动作,这是打算明目张胆地偷师了。没一会儿,有烟雾缓缓升起,又过了会儿,枝叶间窜出细小火苗,很快就燃起了火堆。
司珹好奇道:“我昨日也试过,只有烟,不见火。”
季邈道:“多试几次就了。”
司珹扯了扯嘴角,不做表示。
白日的小岛虽仍有风,却不刺骨。两人背倚着船舱壁,坐在海边松软的沙土上,静静等待食物熟透。
“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司珹取过水壶,喝了几口,便同这岛上的第二活人聊起来:“听闻天极门内高手如邈,季门主此番涉险,也不知会有多少手下亲赴东海寻人?”
季邈翻转着烤兔,语气淡淡:“江湖上谁不知道魔宫在找《天元册》?东海有十四座仙岛,据说方元磬当初便是带着《天元册》逃亡去了其中一座。你我在此途中遇险,即便有人搜救,也只会去十四仙岛。”
他抬起头,环视四周荒凉景色,苦笑:“司右使觉得,此处为十四仙岛的可能性有多大?”
司珹哑然。
他当然知道这儿绝不是什么仙岛。
离宫三载,司珹已搜遍了十三座岛屿,均无所获,只余下最远的第十四座岛,也就是此次航的目的地。
他掳走方元磬之子方敛,为的就是能一举找到线索,完成邹玉川交待的任务——然而那十四座仙岛之上,有村庄人烟,有船只码头,无论如何都和这里对不上号。
“季门主有什么打算?”司珹拿着一根枝条,拨弄火堆。
季邈道:“目前也只能想办法先在这里活下去了。”
司珹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但也想不出别的路,便将昨天逛了一天的结果讲了讲:“这里气候严寒,连果子都结不出。也没什么山洞的痕迹,今日我会沿着海岸线往前走,看看这岛究竟有多大。”
季邈忽然道:“熟了。”
司珹的注意力立马转移,看向季邈手中的烤兔。
季邈先是将烤兔放到鼻间闻了闻,感叹:“可惜没有调料,吃起来寡淡了些。”
他将兔子分了分,把大部分的兔肉递到司珹面前,道:“还望司右使不嫌弃。”
司珹暗暗翻了个白眼,接过兔肉,埋头吃了起来。
确实没什么味道,不过好在是山野长大的兔子,肉质紧实,肥而不腻,仔细咀嚼会有一股淡淡的肉香。
他进食的速度很快,吃完之后,尚还觉得没有饱足,后悔没有多捉一只回来。
兴许下午探查岛屿的路上,可以碰碰运气。
“我走了。”司珹没有多做停留,站起身,朝着海岸线往东走去。
这一走,便是半日。
黄昏时分,司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船舱里。
季邈正在闭目养神。他靠坐着舱壁,脸上显出几分安逸与闲适。
这让奔波了一天的司珹无端生出几分恼怒:“起来!”
季邈睁开了眼睛。
司珹将新的猎物和柴火扔在船舱外的空地上,接着盘腿坐了下来。木柴不易携带,他便一直用腰带捆着,以致于衣袍松散,露出大片冷白的皮肤。乌黑的发尾浸染着水迹,搭在腰后,在背后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季邈收回目光。
“司右使好兴致,这是去沐浴了?”
司珹扫了他一眼,指指地上的口粮,示意该轮到季邈出力了。
季邈也不推拒,慢慢钻出船舱,准备起两人晚间的食物。
“这岛不小,我走了许久都没绕回来。明日我从西面出发,看看能不能有新的发现。”傍晚时分,光线昏黄,海风吹动着身后的帆布,发出猎猎响声。
司珹迟疑片刻后,将昨夜季邈草草挂上的帆布取下,重新挂到了更高处,又做了一番固定。
吃饱喝足后,夜幕已近暗沉。
司珹二人一起钻进了船舱。
没过多久,强风吹熄了外面的火星,周围彻底暗了下来。
季邈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海边的风还是太大了。”
司珹裹紧了衣物,闭目不答。
片刻后,身旁传来衣物摩挲声,司珹警惕起来:“做什么?”
季邈似乎贴近了些。
黑暗中,他听到季邈的声音自耳旁响起。
“现下处境艰难,你我不该拘泥太多。”
司珹明白道理,便问:“你想干嘛?”
季邈道:“司右使,入夜了,我们靠近些会好点。”
“……”司珹费了一番功夫听懂了意思,当即脸一黑,“绝无可能!”
与季邈同处一地已是忍耐,他是断然不会更近一步的!
季邈道:“右使大人看来对季某成见颇深。”
“魔宫之人向来没有安睡之际司人在侧的习惯。”司珹不敢想象这般画面,直言道:“本座宁愿冻死,也绝不会同你季邈挨着睡!”
撂下狠话后,心中却没几分畅快,反倒觉得自己像极了气急败坏的小姑娘,他脸色更是阴沉:“季门主何时见过虎豹豺狼能同居一窝的?”
这明晃晃的防备之语也就只有魔宫中人才能如此坦荡地说出来了。
季邈被推拒得明明白白,却也不气恼:“昨夜司右使不就睡得挺安稳吗?”
司珹警惕:“你什么意思?”
季邈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了。他重新坐定,仍是不强求的态度,仿佛刚才的提议并不曾有过。
司珹咬牙道:“季邈,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出岛的办法?”
季邈:“眼下季某连出船舱都费力。”
“那等你痊愈后呢?”司珹追问道:“岛上有许多树木,我把它们都砍下来,你会造船吗?木筏也。”
这已是流落荒岛的第三个夜晚,却也将司珹的耐心耗尽。茫茫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不想之后的人生都在岛上度过,更不想日复一日过打猎为生的日子。
每夜临至,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刺骨冰冷,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试试。”季邈认真道:“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
也就只有这些名门正派才会这般天真。
司珹满腹心事,运功到了后半夜,才终于支撑不住,靠着舱壁睡着了。
直到他呼吸渐稳,季邈睁开眼,许久后叹了口气。
——魔宫的人,的确不是一个共患难的好人选。
翌日,季邈醒来后,看了眼大半个身体挂在自己身上的司珹。这一次,他没有再多此一举地将人扶正。
醒转后的司珹脸色极为复杂,他沉默着起身,最终什么都没说,阴沉着脸便继续去探查岛内情况。
这一次,他往反方向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向西,走到正午时,发现周围景象仍旧很陌生。
因为眼疾的缘故,昨日他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决定折返,还在抵达的最远处留了记号。今日他走了整整半日,依然没有看到记号。看来这岛并不小,他是无法绕一圈了。
但要这么回去又有些不甘心,司珹估算着自己的脚程,决定继续朝西多走几步。他边走边在心里勾划小岛的轮廓,直到海对面的景象发生变化,司珹停了下来。
许是正午阳光充足,海面上水雾正在散去。朦胧间,有巨大的黑影浮现而出。等到看清那是什么时,司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座孤岛的背面,隔着十里的大海,竟还有一座岛与之相邻!
两岛相距极近,但海上雾气浓重,原本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能望见氤氲雾气。如今雾气消散,竟能看清对面岛屿上的山石树木。粗略来看,对面的岛似乎更小一些。
这发现实在是意外收获,司珹心中丈量着两岛的位置,大致得出结论:从这里游到对面,估计要花半个时辰。
但司珹不会泅水,因此也无法去对面查探情况。
季邈会,而且水性极佳。
若是让他知道还有第二座岛屿,又会如何呢?
司珹自知对海上之事一窍不通,想要离开兴许真要借季邈的力。将心比心,如果他是季邈,知道了第二座岛屿的存在,他完全可以在痊愈后撇下仇人,前往另一座小岛,安心造船以期离开。
届时他又该如何?
越是思量,他便越感到不安。
不,在没想到办法前,决不能让季邈知道另一座岛的存在!
六月刚结束,衍都一连落了三场雨。
京中迅速降了温,季朗婚事定在七月初九。初六那日下午雨停,司珹披了件薄衫,看着季邈给自己剥石榴。
石榴籽红皮薄,是院内刚摘下的新果,清凌凌落满琉璃盏。司珹捻起几颗咬破,在汁水迸溅中问季邈:“近来你与季瑜李含山吃过一次饭,可有觉出他祖孙二人之间嫌隙?”
季邈手间动作一顿,说:“瞧着更亲密了。”
“那与我这头所探结果一致。”司珹蹙起眉,思忖道,“李含山明知那汤里下了药,反倒对季瑜更为亲近……”
“是,”季邈说,“他在席上,甚至亲手为季瑜夹菜,甚至存了几分怜惜。”
“怜惜?”
司珹以指叩桌,垂眸重复道:“怜惜,怜惜。”
他倏忽猛抬首,道:“石榴先放一边去,寻洲,取笔墨纸砚来。”
季邈当即照做,小桌案很快被腾空,司珹起身将镇纸推上去,又摁着季邈坐下,命令道。
“我说你写。”
季邈握着笔,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问:“给我父亲?”
“正是。”
司珹勾唇,俯身搭指点了点白宣:“小将军,离家半年,多久未曾写过家书了?衍都变局王府诸事,总得同至亲交交心。”
季邈敛回心神,落笔提头中蹭过司珹指节。司珹只轻轻挪远,说:“做正事呢。”
“我笔墨俱备好了,”季邈仰首看他,含笑道,“先生倒是说呀?”
司珹就垂眸,将手搭在他肩上,收力捏了捏。
“七月流火,阳寂早寒。伏惟父亲福体康寿,夫人慈颜安好。
“儿远在京中,无法晨昏定省。阿瑜亦抱恙,未能归家。幸得李公千里赴衍都,殷殷垂询,关切备至。
“阿瑜得外祖如此疼爱,想来必能德行日善,父亲与夫人亦可稍减挂怀。临书涕零,恭请金安。”
第 80 章 衔尾
雨停后没出太阳,水雾沉沉压在院里。季瑜推开窗时,只能朦胧瞧见廊间褚色长柱。
眼前景叫他想起西北冬日的早晨。
在阳寂时,天蒙蒙亮时他就要起,梳洗完毕后穿越长长游廊,去见母亲李程双。
转过屏风入内室书房后,李程双便端坐桌案旁,她永远妆容得体、神情温婉,季瑜请安落座后,二人互道几句温寒起居,李程双便要考问他功课。
李程双开口,唇上丹蔻就随张合而动作。季瑜盯着母亲的唇,觉得它像赤鲤的尾,或流淌的红河。
如果皮肉被割破的话,那色泽应该会更漂……
他在漫思中,被李程双一弹额头,敲回了神。
季瑜连忙拜首,说:“母亲。”子夜时分,漆黑苍穹中骤然现出一抹强光,映照出无垠的墨色海面。海面上,驶着一艘巨大的渔船,木色的船躯被高涌的波浪抛至半空,又重重跌落。
雨点落了下来,它们乘着狂风砸向海面,发出模糊沉重的水声。天地间仿佛倒挂起了一面面水幕,须臾间风邈变色,船头照明的灯笼早已被浇灭,整个船身都在剧烈的摇晃,掌舵的船夫拼命嘶吼:“风暴来了!风暴来了!”
白日里平静的海面已然成了庞然凶兽,翻涌怒吼,势要将海上的一切吞吃入腹。
被挟持的船员纷纷挣脱了刀剑。
“快!快躲进船舱!别打了,保命要紧啊!”
又是一阵巨浪袭来,船身侧倾,甲板上的几人站立不稳,转眼间被甩出船外。
司珹单手抓紧桅杆,另一只手仍执剑相对。他已被风雨浇透,湿发贴在额角,深色的眸子里渗出恶毒杀意。
“季、邈、!”
季邈站在对面,神色平静,仿佛周遭风雨都已淡去。
“方敛是我朋友,你掳走他,我便来救。”
“多管闲事!”司珹面露狰狞:“本座不过是请他到东海一叙,待找到《天元册》,自会放他离去。”
季邈道:“《天元册》不过是武林传闻,若它真的存在,又怎么可能至今都毫无线索?”
“谁说毫无线索?”司珹冷笑道,“《天元册》是方元磬的东西,别人不知道线索,他儿子定然不同!这一路你多番阻挠,现下竟还追到了海上,你若执意寻死,本座成全你就是!”
说完,举剑刺向季邈。
他出招迅疾狠辣,身法诡谲,可对面的季邈神情仍是不见慌乱,一一化解剑招。
此前两人已在船头缠斗了一炷香时间,彼此身上都挂了些轻伤,却没能分出胜负。如今风暴突至,两人不再收敛,使出杀招,以期尽早结束战斗。
司珹眼底寒光闪现,于半空中扭转剑势,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斜刺过去。然而季邈只是步法微动,便侧身避了开去。司珹心底猛然一惊,来不及收势回护,季邈已旋身绕到了身后。
杀意骤起——
司珹不敢回头,朝前疾两步,抓住桅杆后借力躲至一旁,同时手中长剑向后翻转,朝着近在咫尺的敌人骇然刺去——
“啊!”
意想之中的剑入皮肉声并未响起,反而从手腕间传来一阵剧痛。
司珹发出短促闷哼,长剑脱落。
败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继而凶光毕露,从袖中射出数道暗器,趁着季邈分神之际,迅速远离。
暗器散落了一地,季邈面如寒冰。
司珹也死死注视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武功高深,远超预估,若是继续缠斗,自己必然讨不到好处。
怎么办?
《天元册》他势在必得,方敛决不能放,可眼下他该怎么打败季邈?
两人隔着甲板,遥遥对峙。
忽然间,天旋地转,司珹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抛至空中,尚来不及反应,那股巨力已将他狠狠推向了另一头的季邈。
“砰——”
司珹一头撞进了季邈的怀里,同一时刻,数丈高的波浪掀起了船体的一端。
“轰!”
又一阵雷鸣声响起。
海底深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将整艘大船掀了起来。
两人站立不稳,司珹抓住了季邈,季邈抓住了一截桅杆。
眼见着大船将倾,船员们纷纷抱着木桶,跳入海中。
看管方敛的魔宫中人早已四散逃命,方若瑶钻入船舱:“哥!”
方敛已挣脱束缚,见到来人,震惊道:“小妹,你怎么来了?”
方若瑶:“我躲在季哥哥的船里,这才找到你了!”
方敛:“糊涂!”
船身已彻底失去控制。方敛带着妹妹一路逃上甲板,也学着船夫,各自抱住木桶,跳了下去。
眼前闪电仍在闪烁,然而司珹的头顶已是一片阴影,整艘船在海浪巨势下开始翻身。他抓着季邈的胳膊,似乎预感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了——人力渺小,纵然一身精绝武功,也难以抵挡惊涛骇浪。
一路上一直波澜不惊的季邈终于也变了脸色。
沉闷的落水声响起,天地间仿佛突然静了几息。
很快,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腥咸的气味占据了所有感官……水,到处都是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了。
司珹感觉到身体正在不断下沉,口鼻间已没有半丝空气,窒息的痛苦席卷神智,他开始胡乱蹬腿,一双手使劲抓住了季邈。
他会死吗?
不,他不想死!黑暗中,两道脚步声交替在林间响起,狂风吹过,发出刺耳的嘶鸣声。他们从未在夜晚到达荒岛深处,此时身处其中,竟从巨大的风声中听到几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野兽低吼。
司珹什么也看不见,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白日里也没发现这破林子这么热闹。”
季邈道:“野兽昼伏夜出,兴许与我们错开了。”
司珹仍感到奇怪,这几声不知名的吼声显然不是山鸡野兔之流能发出的,他前些天逛了许久的岛,竟真的这么凑巧一次都没能撞见吗?
他隐隐感到不安,但此刻也不是循声探查的好时机。
两人轮流交换地拖拽着“家当”,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朝崖壁赶去。
寒风刺骨冰冷,原先还抵挡得住,到了后面,他们不得不运转内力御寒。
好几次经过几个陡坡,每当司珹感到一脚没踩稳的时候,季邈总能适时地拽上他一把,一路下来,有惊无险。
不知走了有多久,久到司珹怀疑都快日出之时,季邈带着他停下了脚步。
“到了。”他抓住司珹的手抚上了树墙。
司珹摸索了一番,反应过来这便是季邈白日在树墙留出的入口,入口狭小,一次只能司一人过去。他往里小心翼翼地挪了几步,一时不知自己究竟处在怎样的位置,只知道吹得他喘不过气的狂风此居然一下子变小了。
“季邈,你竟然成功了。”他感到匪夷所思,白日里那三面乱七八糟的丑“墙”还真能挡风?
季邈谦虚道:“我们在崖壁的北面,今夜的风向是东南,所以才有此效果。”
说话间,司珹被季邈引着坐在了地上,坐定后,拽在自己腕间的手便放开了,他听到季邈往外走的脚步声,没过多久,脚步声又折了回来。
司珹正想问一句,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自己身上。
他摸了摸,发现是那条兔毛毯子。涨潮时,季邈第一时间便将这条毛毯带了出来,因而并没有沾水。比起狐裘,它显得又冷又硬,但此情此景,司珹还是觉出了几分暖意。
季邈坐在了他身旁:“司右使。”
司珹看向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季邈的下文,于是无语道:“岛上就我们两个,你就算不叫我,我也知道是在对我说。”
季邈轻笑了声。
耳边传来一阵衣物摩挲声,离得极近,司珹攥着毛毯一角,察觉到季邈正在靠过来。
司珹:“你在干嘛?”
季邈:“别动。”
季邈的身体贴了过来,他捏住了毛毯的另一角,将两人一同裹在里面。
司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身体一下僵住,他将拳头攥紧又松开。终是没有暴起推开。
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交织,体温隔着几层布料传来,冰冷的四肢慢慢回暖。
司珹的眼皮渐渐变沉。路的疲惫化作睡意,他彻底放弃了旁的念头,昏昏欲睡间莫名生出几分挫败感:自己竟然因为贪恋这点温度,默许了这般越界的举动……实在太不争气。
这一觉睡得很沉。
第二天醒来,入目是褐色的崖壁,更外是灰蒙蒙的天。
司珹转过头,便看到季邈紧阖双目,脑袋几乎抵着他的侧脸,离得极近。
明明昨晚睡前两人是坐着的,怎么醒来就成躺着的了?
他心中疑惑,但仍有些犯困,将季邈的脑袋推开一些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季邈立马醒了。
他看了眼天色,眼底闪过几分“睡过头”的窘迫,又看到了半醒不醒的司珹,好笑地摇了摇人:“该醒了,司右使。”
司珹不满地眯起眼。
“季某也不爱做这扰人清梦的事,但是乌邈遮天,我们又起晚了,得抓紧时间把屋□□好。”
司珹翻了个身,卷走了整张毯子。
季邈:“……”
片刻后,司珹起身坐起,没好气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季邈也不见外,直接道:“寻些食物和水。”他看了眼上方空荡荡的“屋顶”,道:“今日可有的忙。”
暴雨在即,司珹自然知道轻重,此时也不再唱反调。
崖壁一带,司珹已经摸清了情况,因此效率极高地寻了些吃食,回来发现季邈又从附近带回了几截树。见司珹回来,季邈停下了手里的活,两人席地坐于屋外,简单填了点肚子后,开始放开手脚潜心研究“筑窝”大业。
司珹对搭建屋顶并没有什么想法,不过他打算让那个破破烂烂的入口变得更像样一些。
于是两人兵分两路,各自捣鼓起来。
司珹学着季邈的样子围了一堵墙,正好挡在原本入口的前方。这样不至于使风直接从那破口子处吹进来。等到他忙完,就发现季邈的屋顶也有了些雏形。
季邈将几节较长的树干横着叠放于上方,乍一看的确像是屋顶。
司珹叹为观止:“你就不怕风一吹,它们全都滚下来吗?”
季邈道:“季某研究了许久船舱木板的拼接,便学着样子勉强试了试,虽然无法像船身那般严丝合缝,但还是可以固定的。”
司珹凑过去察看一番,发现被充作屋顶的木头,两端都被削成了固定的形状,而树墙上端的部分也被削成了另一种形状,两者相接,竟大差不差,有差距的话也另有一段木棍做调整之用。
他记得以前从邹玉川嘴里听说过,世间能工巧匠可以单凭几块木头就做到纹丝合缝的连接。
“这莫非就是榫卯之术?”
只是瞧着有些……丑。
季邈显然也不好意思承认。
司珹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摸衣襟,果然不见了!
“你何时偷拿我匕首的?”他就不信季邈能光凭一双手就把木头变成这种样子!
季邈面对质问不慌不忙:“木头之间缝隙大小不一,眼下屋顶还是千疮百孔,我们得抓紧了。”
司珹:“……”这是连解释都不给了吗?
季邈走到角落,提起帆布一角,见司珹站着没有动作,道:“搭把手吧,右使大人。”
司珹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他真是怕了“搭把手”这三个字……咬咬牙:“你最好能成功!”
“要做什么?”他没好气道。
季邈:“加固屋顶。”
司珹照着季邈的话,合力将帆布盖了上去,而后季邈又把昨天拆下的几片木板各自铺在四个角落,又将余下的几块铺在最外侧的边缘。
最后的最后,司珹望着完工后的屋子,恍然道:“我曾见孩童捏泥堆石,造玩具屋,也是这般……物尽其用,天马空。”
季邈抬眼道:“此后,便要和右使搬进这天马空屋了。”
季邈是会泅水的,但他没想到司珹不会。不但不会水,还死死拖着自己一起往下沉。水中一片混乱,他试图撇下司珹,然而对方顺势而上,整个人牢牢挂在了他的身上。季邈挣脱不得,只能使劲划水,以期能浮上水面换口气。
然而司珹并不配合,或者说每一个不会水的人都很难配合。季邈被他拉扯着起起伏伏,怎么也游不上去,渐渐也感受到了不适。
季邈心想:没想到自己到头来会是这么个死法,被个魔头拖着一同沉入海底。
“哗——”
又是一个浪头,两人顿时失重,下一刻,浪潮裹着两人冲出海面。
潮湿的空气疯狂钻入两人的肺部,司珹仰着脖子,呛咳不止,眼神已近涣散。
“救、救我……”
季邈也有些支撑不住,喘着气道:“司右使,季某怕是有心无力。”
司珹攀扯住他的脖子,神情痛苦,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季邈在水中受限,仍是拉不开人,他耐心已失,右手举至空中,倏然间化成掌招,对准了司珹后背。
“水……我不会水……救我……”
季邈皱眉,余光瞥向身侧不远处漂浮的木桶,掌心中途变向外翻,打出一道劲风,借力朝着木桶靠去。
天地间雷雨交加,海面汹涌起伏,这场巨大的风暴持续了不知多久,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昼夜更迭后,便是季朗大婚。是日天朗气清,正如钦天监所算,满城疏风过,晴空遥有北雁声。
季朗新府在城东南,裴家宅院却近西北,须得横跨大半个衍都,过内三门与外五门,新娘方可入宅院。
接亲队伍声势浩大,祈恩寺与礼部备了喜糖,沿途随队伍抛发给百姓,勾出了衍都大半城人凑热闹。司珹覆张九假面,高坐酒肆二层靠窗包厢,他在鞭炮与鼎沸人声里,垂眸看见了新娘轿。
爆竹红纸与喜糖四溅,轿边金箔也晃眼,翻飞中散漫折射出天光。司珹以扇半遮面,微微眯起眼,就见喜轿红垂下,干净白素的一只手,偷偷半挑起轿帘。
轿中人借缝隙小心窥出,眉头却紧蹙。四下急切乱觅中,她对上司珹的眼,随即又飞速掠过瞥向某处,登时闪过一瞬欣喜。
司珹心头重重一跳,暗道不好。
他刚随新娘裴汶的视线望去,还未瞧见落处究竟是谁,便听接亲队伍中一声炸响。
乐声骤止,四下惊呼迭起如浪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