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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慰藉

    酉时三刻,日薄西山。

    身下马蹄搓土,头顶暗色吞天,寸寸侵染地平线。白昼支离残余一缕时,季邈终于同接应小队汇合,又很快在拱卫中汇入大部队,戚川给他递来帕子,季邈却没接,他连顺气都没顾得上,就在咳嗽中匆忙问:“司珹呢?”

    “司公子在轿里。”戚川说,“他伤得不算太重,血早止住了。但人一直没能醒过来,像是梦魇了。”

    季邈片刻犹豫也无,当即掀开轿帘仰翻进去。戚川连忙拽住绳,他刚缠稳当,就见轿中的卫蛰钻出来,灵活跃身上了马。

    “卫蛰,”戚川问,“咱们如今到什么地方了?”

    卫蛰从怀里掏出几张牛皮卷,选了其中一张,展开摊给戚川看。上头山貌水文、关隘城镇都很精准,用小字细细标全了。哪里也买不到这样好的地图,它是卫蛰自己画的。

    “戚将军,咱们已经成功出衍都,进入了安州地界。”卫蛰指着地图,如数家珍一般,“过境时候的关隘是强闯,但过后我们没走大道,绕野路急行五十里,这附近没有瞭望台、驿站或村庄。咱们便能顺势在山中过一夜,只需提防野兽便可。”

    “此山属于雾隐山分支,”戚川沉声问,“这地儿真能安全吗?”

    “将军有所不知。”卫蛰抻平地图,一本正经地回话,“先前我随公子去瀚宁,已经将雾隐山囫囵考察一遍。雾隐雾隐,说的便是此山夜中常年雾气缭绕,如隐云间。入夜后往往难辨方位、十步之外不堪视,再适躲藏不过了。只要不生篝火,就没人能发现。”

    戚川侧目看他,说:“知道得这样清楚,你挺行啊卫蛰。”

    “我也就这点爱好了。”卫蛰性子腼腆,有点不好意思地答话,“从前在阳寂,我就喜欢在沙地上画朝天阙卫所布防图,一点点往上添细节。有回做这事时,被我爹给撞见了,他两脚就擦乱我的图,还揍了我一顿,说我是嫌脑袋太沉了,赶着想投胎去。”

    戚川笑了笑,须臾后拍了拍这半大少年的肩,问:“此处距离陵乐城,还有多远?”

    卫蛰捏笔抬过眉毛,虚虚扫过各处山峦轮廓,又丈着自己指节,很快道:“莫约一百二十里,精兵疾行,明日便可至。不过若是带着车轿,就得再多一天的脚程。”

    “兵分两路是最好的法子,”戚川瞥了眼轿子,压低声音吩咐道,“接人这事儿,晚些时候我再请示主子。现在你同李十一带些人,去找合适扎营的地方吧。”

    卫蛰领命点头,迅速打马离开了。一时没有人再说话,队伍沉默地赶路,山间只剩下脚步与细微的甲片摩擦声。轿帘放下后,就连这点动静也被隔绝掉。季邈攥住司珹的手,只能听见对方缭乱的呼吸。

    司珹还没有醒。

    这一带附近的林子与海边的林子并无太多不同,林间的植被也大多相似。司珹徘徊了一圈,很快发现了几只落单的山鸡野兔。但他没有出手,而是径直往深处走去。

    那夜的野兽低吼夹杂在风声中,令他有些在意。但凡野兽出没,就必然会在四周留下它活动过的痕迹。可自上岛以来至今,他时刻都有留意野兽足迹,却没有发现过异常。

    比起凶兽猛禽,那些看不见的存在,才更加需要提防。

    司珹原以为能够有所收获——可是没有。整片林子仅有一些小型虫蚁,即便有几只岛外从没见过的奇怪动物,但它们的个头还没有山鸡大,并不像是能发出低沉吼声的样子。

    司珹不信邪,挨个抓住逼着它们叫了一轮。叫声千奇百怪,却没有一个是那夜听到的吼声。

    难道真是风声过林时发出的声音?

    司珹回去后同季邈聊起了此事。

    季邈自然也听到了那晚的动静。那声音有点像虎啸,但比虎啸更尖锐些。不过他倒是没有特别担心:“右使大人难道还会怕区区凶兽吗?”

    司珹翻了个白眼:“季门主武功盖世,有你在旁,我当然不用担心。”

    季邈:“……右使大人可不像是甘心受庇护之人。”

    司珹笑了:“夜里就算有野兽来袭,难道它还会越过你,先把我拖走吗?”

    季邈:“这么说的话,季某睡在外侧,的确令人不安啊。”

    司珹眼睛一亮:“那不然我们换换?”毕竟被挤在内侧连翻身都难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倒不必。”季邈平静回道:“若遇兽袭,季某愿做挡在右使身前之人。”

    司珹冷笑。

    “再等几日吧。”季邈忽然道。

    司珹一愣。

    季邈看向他:“等季某腿伤痊愈,我们一起去探一探这孤岛。”

    在经历了种种坎坷波折后,两人终于在这荒岛间安顿了下来。依着崖壁建造的木屋虽然简陋,但也算能遮风挡雨。

    之后的半个月,季邈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专心致志地养起了腿伤。他终日待在崖壁间,轻易不走动。

    至于司珹,起初几日,他还是不死心地寻找野兽的踪,却始终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他便怀疑那夜的低吼怪声只是他们冒风夜之际的幻听罢了。

    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不会再为了避开季邈故意成日地在岛中闲逛。有时兴致不错,他会溜达几圈再回来;有时犯懒,他打到猎物后就会早早折返,日子过的愈发随心所欲。打猎之余,他还挖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野草野果,让季邈在养伤之余也能做些“尝百草”的正事。

    几次下来,还真找出了几种能吃的野菜,甚至还找到了一种可用作调味的辛辣之物。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季邈的厨艺与日俱增,司珹对食物的要求也多了起来。

    季邈在这方面意外的好说话,一应吃食,全都按照司珹的口味来做。

    司珹对此很满意,只除了一点——

    “为何非要我来缝?”他气恼地往兔皮上扎了一针,“明明你比较有空吧。”

    季邈露出满手的针眼,道:“季某尽力了。”

    前不久,司珹连着几天都从季邈臂弯里醒来,心情十分复杂,他将其归因于毯子太小的缘故,觉得两个大男人应当一人一条兔毛毯子才对。

    于是第二天,季邈便替他穿好了“针线”,意思十分明显。

    司珹当然不惯着,这次明明是季邈留守在家,说什么也轮到季邈缝补。

    见他态度坚决,季邈便也同意了。

    谁料,短短半天时间,兔毛毯子奇形怪状,季大门主千疮百孔。

    司珹不客气地嘲笑了他许多天。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现在这活落在了司珹的头上。

    “你当我很擅长吗?” 司珹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又扎了一针:“还有,季邈,你能不能别每次‘季某季某’的说话,不嫌拗口吗!”而且每次自称“季某”,准没好事。

    季邈沉默片刻,半晌笑了笑:“司右使说的是,季……故今日由我来烤鱼吧。”

    司珹:“……”

    片刻后,季邈斜靠着石壁,边翻转着手里的木棍,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司珹同那块破破烂烂的兔皮作斗争。不得不承认,这魔头不喊打喊杀的时候,还是有几分乖顺的。

    “总看我做什么?!”“乖顺”的魔头面若冰霜,正目光森冷地盯着自己。

    季邈收回目光,不慌不忙道:“只是想问问右使大人,今日这烤鱼要吃什么口味的?”

    司珹冷笑道:“你说呢?”

    季邈心领神会,往烤鱼上洒了一把司珹格外喜欢的辛草碎末。

    司珹这才脸色稍霁,低头看到手里的兔皮,立马又皱起了眉头,捏着刺骨针狠狠扎了下去。

    第二天下午,天下起了小雨,司珹提前回到了木屋,远远就看到季邈倚着“木墙”,手里拿着一柄熟悉的匕首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他一摸腰间,果然不见了。

    “季邈,你又偷拿我的匕首!”

    季邈见他回来,眉宇间舒展了些,面对质问神情坦然道:“昨夜见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早起后又一时没想起来。”说着,他正色道,“是我不对。”

    这一声致歉堵住了司珹嘴边的质问,他不爽之余瞥了眼季邈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问:“你削木头干嘛?”

    季邈手持匕首,正在木块上划刺,“闲来无事,做个木雕。”

    司珹一愣,又觉得稀奇,季邈还有这手艺?

    他走上前,坐在季邈身旁,好奇地凑过去,然后愣住:“你管这叫木雕?”

    木块面目全非,凹凸不平,全然看不出是什么形状。

    季邈:“只是初起个轮廓,让右使见笑了。”

    司珹左看右看,仍看不出是怎样的“轮廓”,但季邈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也不好贸然评价,只心疼地看了眼自己的匕首,酸道:“你可真有闲情逸致。”

    大晚上不睡觉偷偷拿他的匕首就为了做个丑东西?

    司珹倒也没有硬让他还回来。这几日季邈杀鱼杀兔用得都是他的刺鳞,简直比他这个主人还要顺手。反正夺回来不久又会落入季邈的手中。

    于是司珹坐到他身边,看着季邈又“唰唰”削了几刀,手中的木块就从前一种“崎岖”变成了另一种“坑洼”。

    他张了张嘴,一言难尽地看向季邈,用眼神询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季邈神情专注,手中动作不停,每一次下刀都干脆利落。这波澜不惊的稳重架势,仿佛在做一件最司易不过的事。

    看着是个雕刻家……可是,司珹又看了看那块不成形状的木雕,忍不住露出了怀疑的表情:难道木雕成型是在最后时刻?他还以为是精雕细琢慢慢成型的呢。

    第一次看到这种手艺,司珹心中还是有几分新奇的,便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默不作声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司珹恍然大悟道:“这是山?”

    季邈手中的匕首一顿:“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司珹再次大悟:“我看出来了!是老虎,对吗?”

    季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司珹:“……”

    他还想再猜,季邈却清了清嗓子,收起了木雕,平静道:“就先到这里吧。”

    司珹面露狐疑。

    季邈道:“右使今日猎得……是山鸡?运气不错。”

    司珹被他一打岔,道:“是不错。那东西越来越难找了,应该本来数量就不多。”他没了新奇可看,便背靠木墙,无聊地四处张望了圈,最后落在季邈的腿上。

    “喂,你的腿伤快好了没?”

    季邈苦笑着道:“你我同进同出这么久,司右使竟连我的伤势都不曾留意。”

    “少装模作样。”司珹眯起了眼睛,拆穿道:“本座起早贪黑,你却成天半死不活地坐着、躺着、靠着,谁知道你好没好。”

    话音刚落,司珹膝上一重,一条腿就这么放了上来。

    季邈:“那便劳烦司右使替季某诊治一番了。”

    司珹:“……”每天总有那么一刻,想要搞死这么一个人。

    他咬了咬牙,黑着脸,到底还是伸出手,替季邈拆下了腿上的布条——曾经血肉模糊的伤口,此刻已经长好,只留下了三条狰狞的疤痕。

    司珹盯着那三条疤痕出了会儿神,最后不客气道:“丑死了。”

    季邈前倾身体,也认真看了几眼,叹了口气:“的确丑了些。”

    司珹又伸出手掌,按压在疤痕处,摸了摸骨头,表情略有些失望。

    “看来是瘸不了了。”

    他改按为推,将那条已近痊愈的“伤腿”推到一旁,转过头对季邈说道:“既然都好了,就别总赖在这里。”

    季邈便看着他,眼底若有所思。

    司珹见不得他这副沉思的模样,直接道:“季邈,你不无聊吗?”

    天天待在这破岛上,日复一日地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司珹早就受够了每天在岛上闲逛的日子。初时还觉得新鲜,久了只觉得无趣,他现下就等着这岛上唯二的活人能陪他寻些消遣,再不济打一架也。

    第二日天蒙蒙亮便启程。后半夜下了点小雨,草叶枝稍尽是灰白的秋霜。

    队伍一分为二,大部队护送温时云一家三口,走野路先赴瀚宁。余下小百人跟着季邈司珹,乔装之后往陵乐。起初季邈想让司珹跟着表兄一起走,可后者不过与他对视一眼,季邈就将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司珹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在这个节骨眼,司珹迫切地需要确保自己不会再失去,他得亲眼见到、亲自接应。

    “陵乐城在雾隐山庄东北面。”季邈说,“我们得避开沿途关隘、村庄与城镇,取山间野道走。两日前舅舅收到我们的信,已经携妻儿,借公事之由暂离雾隐山庄,藏在城郊废弃庄子里。咱们接到人休整片刻,就立刻再启程,赶路汇合大部队。”

    “衍都的消息,这会儿应该刚随信鸽传入陵乐城。”司珹说,“如此一来必然满城戒备,定会先在城内细细排查一番,恐怕得花个一两日。城内找不到人,才会将主力转向他处。我们带的兵终究不多,得尽量避免正面冲突,再生损耗。”

    季邈应了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快马加鞭赶路。至陵乐时白日已尽,夜色里,无垠荒田又覆满了霜。

    司珹踩着枯叶,三重三轻,叩响了废庄生锈的铜铺首。

    不多时屋门启,开门的正是温秉文。

    温秉文鬓角的白发,比两月前多了好些。他神色也憔悴,瞧着许久没再理过须了。

    司珹声音发颤,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身侧的季邈却说:“舅舅,折玉想您了。”

    “好孩子,”温秉文声音沙哑,说,“好孩子……父亲的事,不怪你们。两天跑了这样远,累不累?”

    “外头风大,进来再说吧。”

    第 92 章   讹变

    子时一刻,风卷残帷。

    温秉文引季邈司珹往破屋去。八月的安州已入深秋,夜里更觉凉,温时卓点了小团篝火,和母亲元凝一起烤手。

    几人进来时,温时卓刚将一块松木丢进火里。母子二人都是粗布麻衣,脸上也有些污渍,见到司珹季邈时,只能勉强笑道:“阿邈,先生。”

    元凝起身出去,要给他们煮一盏热茶驱驱寒。温时卓抱膝坐到父亲身边,一起看温泓留下的信。

    良久之后,温时卓抽着鼻子,嘟囔道:“松木燃着太呛人了,我出去吹吹风。”

    他走后,温秉文方才细细折好了信揣进怀里,他静默了一会儿。跪倒下来,朝衍都方向磕了三个头。

    司珹瞧得鼻酸,轻声唤道:“舅舅。”

    “我没事,”温秉文摇了摇头,涩声道,“舅舅没事……我其实,隐隐猜到了,觉得早晚会有这样一天。”

    “就算没有此次软禁,父亲也不会随我们去瀚宁。”温秉文叹息着,望进满院凄迷的月色,“天下局势未定,搅弄风云者,必将承受诸多口诛笔伐。他留在衍都是为小邈,更是为温家声名,为警醒朝臣。”

    他将话说得这样缓慢,像是想要安慰司珹和季邈,更像是要说服他自己。

    可他依旧痴痴然盯着院中霜。当晚季邈回去还真挑灯多批了几封奏折,以弥补自己私自出宫的放纵,他是个相当自律的人,从不放纵自己耽于享乐。

    司珹也挑灯写信,给他老师写的,信上自然又是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热闹生活大说特说,最后又把他季师兄大夸特夸。本来他一想到接下来的考试自己要被降等了,心里就挺不得劲的,结果今天见过师兄后就一点都不难受了!

    果然,他季师兄人特别好!

    与此同时,邈在南边的杨连山正好收到了来自学生写来的第一封信。他看着司珹在信里大夸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师兄”,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走的时候他怎么叮嘱来着?别看到个长得好看的人就巴巴地凑上去。结果这小子嘴里答应得爽快,实际上却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杨连山起身在灯下踱步来,踱步去,越想越是不放心。

    他叹了口气,只觉自己一生庸碌,什么事都没做成,父亲与师兄都已经故去多年,即便还留着几分情分,又能维持多久?

    只不过他也年近半百了,以后的路还是得司珹自己去走,他总不能拘着司珹一辈子。

    十八九岁本就是慕少艾的年纪,司珹喜欢与好看的人玩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师兄的余荫尚在,只要这小子别闯出大祸来应当也不会吃什么苦头。

    杨连山思量清楚了,也就没再太牵挂京师的事。

    翌日一早,他与里正商量买山的事。他想筑书院于山麓,与他父亲那样教书育人、了却余生。总不能因为知道自己永邈都比不过父亲与师兄,就什么都不做了吧?

    逝者已矣,往后的路得活着的人自己往前走。

    里正道:“既是建书院这种好事,哪用先生买地?先生相中哪里只管建就是了。”

    杨连山道:“不是这个理,该买的还是得买,省得以后起什么龃龉。何况我这个当老师的也该给小珹留点东西,您写地契时把书院用的地记在小珹名下,这样便不算您老把地卖给外人了。”

    里正听后没再拒绝。

    杨连山这明显也是为他和书院的未来考虑,他已经老了,以后里正肯定会换人来当,焉知会不会有人拿杨连山没掏钱买地来说事?

    两人议定此事,杨连山便着手筹办书院去了,不再为邈在京师的司珹牵肠挂肚。

    ……

    司珹倒是不知道杨连山的想法,他算好了他老师回信的日子,临近那几天便时常去国子监收信的地方晃荡晃荡,眼巴巴地问人家有没有自己的信。

    在他们斋中干杂活的小九见他自个儿天天往那边跑,便说道:“你安心读书就好,我看到有你们的信会马上拿回来的。”

    司珹道:“不打紧,我就当是锻炼锻炼腿脚。”

    如此跑了三天,司珹终于收到了杨连山的来信,喜得他当场拆开就在那里读了起来。

    结果杨连山只是叮嘱他在京师不要胡来,遇事要和柳栖桐商量着办云云,信上连一句想念他的话都没有。

    看得司珹一脸郁闷,又倒回去把信从头读一遍,试图从上头读出自家亲亲老师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可惜他横看竖看,杨连山话里行间的意思依然是“你可莫要在京师惹出祸来”。

    沈鹤溪从外头提着两条柳条穿着的活珹回来,就瞧见司珹一脸郁闷地蹲在收信的地方外头,手上还拿着封不知谁给他写的信。

    走近一看,那信上的字迹还挺熟悉。

    司珹正对着信直哼哼,忽地感觉有阴影朝自己笼了过来,抬头一看,瞧见了沈鹤溪。

    他麻溜把信揣进自己袖兜里,跟沈鹤溪唠嗑起来:“您出去买珹了吗?这珹瞧着可真新鲜!可惜不是鳜珹,我老师做的鳜珹最好吃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做给我吃!”

    当然也不是白做的,他老师得他背完一本书才给他做好吃的,现在他温习的时候拿起六经都还能忆起哪本是鳜珹味的、哪本是鲈珹味的,馋得很。

    沈鹤溪冷哼一声,说道:“你写信给你老师告状了?你老师也没站在你这边吧?”

    司珹道:“我有什么好告状的,我在京师好着呢。”他又不是傻子,要是在信里告诉老师说他挨了罚还不太服气,老师不仅不会安慰他,还会给他补上一顿臭骂!

    沈鹤溪道:“你自己犯了错,谅你也不敢说。”

    司珹气鼓鼓。

    沈鹤溪又问他:“那你老师在信里写了什么?”

    司珹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说道:“您要是请我吃珹,我就把老师的信给您看。”他早就觉察出来了,沈鹤溪其实很在乎他老师,只是恼他老师当初突然断了联系而已。

    至于他老师为什么不再与友人们往来,那当然是因为要隐姓埋名教养他这个学生。

    这么一看,沈鹤溪不喜欢他的原因就找着了,换成是他,他也不喜欢害自己痛失好朋友的家伙。

    沈鹤溪冷嗤:“谁稀罕看他写给你的信?”

    司珹没被他的冷脸吓退,还热心地替他提珹,熟门熟路地往沈鹤溪在国子监中的住处走。

    一般夫子只有当值的时候才住在国子监,沈鹤溪这位一把手却是直接拥有自己的院落,方便他随时能在国子监里巡查。

    最近张老太傅来国子监给老生们讲课,一直住在沈鹤溪这边。他正坐在院子里推演棋局,瞧见司珹屁颠屁颠跟着沈鹤溪回来了,笑呵呵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司珹一瞧见张老太傅,就想起对方上次嘲笑自己跑不掉的事。他朝张老太傅亮出手里的活珹:“我帮忙提珹!”说话间那珹在空中一摆尾,轻轻松松就把张老太傅面前摆着的棋局扫乱了。

    张老太傅抬头看向司珹。

    司珹一脸无辜地拎回作乱的珹,乖乖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张老太傅:“……”

    真是个忒胆大又忒记仇的刺头。

    不等张老太傅发作,司珹已经提着珹撒丫子跑回沈鹤溪身边,问沈鹤溪要不要他帮忙杀珹。

    沈鹤溪无奈地摆摆手:“你拿给厨子就成了,用不着你忙活。”

    司珹把珹拿去厨房里头,还顺嘴与人家厨子聊了几句才出去。

    沈鹤溪正在陪张老太傅复原棋局,见他当真搬了张矮凳凑到他们师徒边上等着吃珹,不由问道:“明儿就要分斋考试了,你书都温习过了?”

    司珹答得掷地有声:“我早都背好了,哪有考前一天才温书的!”

    沈鹤溪道:“话别说得太满,小心考出来只得了个倒数。”

    司珹哼道:“肯定不会!”

    沈鹤溪也没撵他走。

    即便再怎么看司珹不顺眼,他也不认为杨连山教出来的学生连分斋考试都考不过。

    司珹真要那么不堪造就的话,杨连山那么好面子的人怎么可能放他出来丢人现眼?

    司珹如愿蹭了顿珹吃,吃完他很守信地把他老师的信掏出来给沈鹤溪他们看。

    张老太傅瞧了几眼,夸道:“连山这字写得一如既往地好。”他说完看向司珹,“你的字写得怎么样?来,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司珹一向吃饱万事足,张老太傅让他写字他也不怯场,研好墨提笔就给他写了大大的“司珹”二字。

    张老太傅看后摇了摇头:“不如你老师。”

    司珹道:“我才十八岁,老师都四十八了,我当然不如老师。等我四十八岁你再看我!”

    张老太傅乐道:“等你四十八岁我恐怕早就入土了,哪里还能看你。”他又问,“你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司珹道:“是我娘给起的,我写字也是我娘教的。”

    张老太傅道:“你爹娘当年与你老师算是同门,他们的字都是学你师祖的。不过这字到了他们手里便各不相同了,你爹的字挺健,你娘的字灵逸,你老师的字则多了几分凌厉。”

    司珹分不出那么多区别,他光是把字练齐整就已经费了老大的劲!他积极发问:“那我的字呢?”

    张老太傅呵呵笑道:“你这字吧,没有辜负你娘给你起的名字。”

    司珹追问道:“您知道我娘给我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张老太傅反问:“你读过《庄子》吗?”

    司珹摇头。

    张老太傅道:“《庄子》里头有个故事,讲的是庄子和惠子在濠上观珹,庄子说‘鯈珹出游从容,是珹之乐也’,惠子说‘子非珹,安知珹之乐’。”

    司珹击掌一笑:“这我听过,庄子回他‘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珹之乐’!”

    庄子和惠子这两老友一个一辈子都不愿当官,一个则当了一辈子的官,偏偏平时挺爱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杠个有来有回。惠子死后,庄子还惆怅地说:“以后没人能和我抬杠了。”

    司珹虽没读过《庄子》,却听他老师讲过百家诸子之间的故事,这可比背书有意思多了,他特别喜欢听。

    张老太傅捋须笑道:“你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应当是希望你能像珹儿那样优游从容过一辈子,而不是像你爹那样连自己的命都给了司山社稷。”

    庄、惠两人说的是珹,实际上说的却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可惜他们如今全都入了京师这个名利场,司珹还早早得了当今陛下青眼,恐怕没法和庄子那样快活自在地“曳尾于涂中”了。

    前路难料啊!

    司珹愣了愣,接着才虚心求教:“您的意思是我这字写得潇洒从容吗?”

    张老太傅仍是慈眉善目地笑着,说出的话却伤人得很:“我的意思是你这字写得当真是自由自在,瞧着一点章法都没有。”

    司珹:“……”

    哼,再过几年,你且看我!!!

    檐下破旧长帷飘荡,三人俱没有再言语。良久后,温秉文才收回眼,拍着袖袍坐起来,恰逢元凝端茶进来,分给屋中人。温秉文接过后一口便饮尽,随即反叩过那瓷盏,轻轻敲一声。

    此刻无缶,击盏以代。

    他还想要再哼些什么,可是眼泪终于滑下来,哀歌哽在喉咙里,化作了呜咽的风。

    李程双颔首,温柔道:“王爷行事果决利落,这些人关在牢中不可擅动。待到来日攻破衍都城门时,方才能对其出生之家起到大用。”

    “夫人思虑周全,”季明远说,“只是孩子们尚在衍都,我总有些担心。”

    “阿瑜同兄长在一起,”李程双劝慰道,“妾身父亲也到了衍都,俩孩子跟外祖在一块儿,又有李家侍卫在侧。妾身现在便书信一封急送衍都,必能赶在哗变之前送达,叫他们能够成功逃出,届时王爷便可再无桎梏。”

    季明远不禁笑了笑,伸手去别李程双鬓边碎发,说:“辛苦夫人如此操劳。”

    他话刚尽,副将骤然急跑奔入,季明远在那脚步声中回头,寒声道:“你有什么事?”

    “不好了王爷!”副将面上血色尽褪,跪下前递小笺道,“信鸽方才飞抵鸽舍,带回了衍都的最新消息,说是、说是……”

    “说是世子趁夜奔逃出京,温家太爷撞死大殿中,李家太爷与小郡王却俱没逃脱,如今已被软禁宫中了啊王爷!”

    季明远骇然失色,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第 93 章   深秋

    天色阴沉,季明远立在暗处,面上的狰狞却依旧难藏住。副将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敢再答话。

    一时死寂如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程双,副将在场,她到底维持着体面,只轻轻一颔首,稳住声音说:“你先下去。”

    副将忙不迭离开了。

    季明远惊怒滔天,喝道:“他怎么敢!”

    这个“他”字指代不明,李程双却从中同时听出了两个人。她抿着唇,指甲也已经掐入掌心中,勉强道:“王爷莫急莫躁,万事皆有法,心急反倒容易落入圈套。”

    季明远揉着眉心,一时只觉身心俱疲,他被李程双扶到八角亭内,灌下半壶茶,方才强行压下了火气。

    司珹睡得早,翌日醒得也早,他洗漱过后就在本斋的空地里练习拳脚。

    他独自在蒙蒙亮的天色里打了会拳,一转头就瞧见袁骞正在廊下看着他。

    司珹朝他朗笑一声,问道:“你也起来锻炼吗?”

    袁骞这次倒是没再漠视司珹,而是点了点头。

    司珹基本功很扎实,身板紧实得很。

    他昨天第一眼就看出司珹是练过的。

    只是袁骞刚才瞧了一会儿就发现司珹那些招式都是花架子。

    分明下了苦功夫去练功,结果却学了这种玩意,袁骞看得浑身难受。

    也不知教司珹的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司珹看出了袁骞的疑惑,替他解答道:“我这拳脚功夫只是学来强身健体的,不像你们袁家拳能以一敌百。”

    他老师和他爹那一辈人都讲究出将入相,到了外头得能指挥千军万马,入了朝也能处理好各种政务。

    总之甭管文艺还是武艺,只要是有用的都得学。

    司珹小时候皮实得很,整日摔摔打打都不在乎,老师要他学武,他便也学了点儿。

    其中他学得最好的就是翻墙和骑射了,翻墙可以方便他出去玩耍,骑射则是他真的觉得很有用也很有意思。

    至于这堪堪入门的花拳绣腿,是他老师怕他出去与人逞凶斗勇,特意嘱咐武师傅别教他打架本领!

    司珹也没觉得自己非学不可。

    反正他要是打不过别人,直接跑就是了!

    司珹对袁骞家的拳法很好奇,他听说袁大将军年轻时是武状元,一套袁家拳打下来可谓是无人能敌。

    这些年袁大将军镇守北疆、威名赫赫,凭一己之力为风雨飘摇的大魏支撑起了十余年的边关安宁。

    即便是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文人墨客,提起这位袁大将军来也是赞不绝口。

    这不,司珹昨儿就在别人口中听说了袁家拳法的威力。他跑到袁骞边上好奇追问:“你要练拳吗?我能看看吗?”

    袁骞道:“我平时练的也是用来强身健体的拳法。”

    司珹还是想看看,便占了袁骞方才的位置,换袁骞到空地上去给自己展示一番。

    即便只是寻常锻炼,袁骞的拳脚还是比司珹多了几分凌厉气势,一看就知道要是打起来那是真的能制住对方的。

    司珹看得津津有味,瞥见韩恕他们出来后还拉着他们一起观摩。

    等袁骞练完一轮,司珹就跑过去问人家:“你这套拳能外传吗?我们可以学吗?你能不能教教我们?”

    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往外蹦,教本就话不多的袁骞都不知该如何招架。

    何子言昨晚就怪司珹迷了自己的心窍,这会儿见他一个劲往袁骞身边凑就更不高兴了。

    他说道:“你怎么看别人的东西好就想讨要?就没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的!”

    司珹本就是随口问问,听何子言这么说便觉得没趣了,惋惜地道:“那算了。”说罢他招呼韩恕一起吃早饭去。

    吃过早饭,司珹就跟韩恕去斋堂那边温书。

    他与本斋不少新生都已相识了,才入内就有不少人围拢过来与他说话。

    何子言走进来时见到这般情景,挑了个离他们最邈的位置落座。

    他打开书看了几眼,却觉得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心里还在想着早前的事。

    司珹从那会儿起就没再找他说话,应当是生他的气了。

    袁骞吃早饭时也说那是那是袁大将军编给军士们练习的拳法,不是什么不能外传的东西。

    这事儿是他枉做小人了。

    何子言鼻头有些发酸,不知道怎么到了国子监会这么不顺利,现在闹得连袁骞都不太高兴。

    他难过了一会,忽地瞥见司珹正大摇大摆地从窗外经过。

    何子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起身跑了出去,跟到了司珹后头。

    司珹察觉身后多了个尾巴,转过身一瞅,还是曾扬言要找夫子告他状的何子言。

    他当即转了方向,改为去找茅房。

    到了茅房里头,司珹边悠悠然解裤带撒尿,边问还想跟着自己进来的何子言:“你也尿急啊?”

    何子言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一路跟着司珹到了什么地方。

    “我才没有尿,尿急。”

    他显然不习惯活得像司珹这么糙,提到尿字都开始结巴了。

    司珹觉得有趣,系好裤带后走到外头汲水洗手,口中奇道:“你不急你来茅房做啥?”

    何子言抿了抿唇。

    “我早上不该那么说你。”

    何子言觉得司珹昨天都是有错就认,自己不能连他这个土包子都不如,所以还是跟司珹道了歉。

    司珹听了觉得稀奇。

    这倒是比许多人要强多了。

    司珹问何子言要不要与自己一起去溜达溜达。

    何子言道:“学正不是让我们待在本斋温习吗?”

    司珹道:“那你去不去?”

    何子言见司珹一副要撇下他直接走人的态度,竟是鬼迷心窍地跟了上去。

    司珹领着何子言直奔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地,临近人家正在上课的斋堂时便狗狗祟祟地放轻脚步,不时转头小声叮嘱何子言注意点,别叫人给发现了。

    何子言都不知自己是撞了什么邪,居然跟着司珹跑到别斋偷听。人家全在上课,周围静悄悄的,总感觉他们脚步放得再轻都会弄出声响来。

    弄得他一颗心怦怦直跳。

    司珹拉着何子言一屁股坐到别人窗外,开始今天的第一轮蹭课。

    他边听边记,记人家的讲课内容,记人家的课堂氛围,记人家夫子是哪里的口音。

    这位直讲带的是上一批即将升入内舍的外舍生,算是学官之中资历较浅的,讲起课来却相当引人入胜。可见国子监的师资力量很强!

    只听了这么一刻钟,司珹已经觉得这位直讲是很不错的选择!

    他有点好奇这位直讲长什么样,忍不住探出半颗脑袋往里望去。

    这一望,冷不丁就与里头那位直讲的视线撞个正着。

    不好,被发现了!

    司珹二话不说,起身拉着何子言就跑。

    只要不被逮个现行,过后谁还计较这点小事呢?

    何子言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司珹拉着跑出老长一段路。

    等两个人回到了本斋,何子言累得气喘吁吁,面上都带上点儿赤红了。

    司珹这个始作俑者瞧见何子言这般狼狈,不仅不觉得是自己带累了好学生,还要嘴何子言两句:“你明儿就该早些起来与我们一起锻炼,要不然就你这跑几步就喘的小身板儿怎么报效陛下?”

    何子言不想理司珹了。

    这家伙觉得是谁害得他要跑的?!

    要不是跟着司珹跑去偷听别人的课,他这会儿应当舒舒服服地坐在讲堂里面温习!

    司珹与何子言一同回斋堂,半路上遇到过来巡看的学官,他还不慌不忙地跑上去打招呼,大大咧咧地说自己和何子言刚去撒了泡尿。

    学官虽觉得他说话太粗俗了些,却也没追究什么,摆摆手让他回斋堂去。

    唯有何子言一颗心猛跳不止,暗自发誓再也不跟着司珹胡来了。

    瞧这家伙当着学官的面撒谎都撒得那么顺溜,以后可绝对不能信他的鬼话!

    两人各自归位,司珹朝周围的人挤挤眼,表示自己已经打了头阵。

    其他人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当即按照计划轮流溜出去外斋“探课”。

    因着每次只出去一两个人,又都是溜达小半个时辰就归来,学官竟也没有发现他们在作妖。

    一群人有惊无险地闹腾到傍晚,又由司珹带领着聚到一块,开始汇总各自的蹭听体验。

    他们每个人都出去了两三趟,齐心协力把今天在讲课的夫子都摸了个底。

    司珹还从不少老生那儿打听来各个夫子的情况,只觉哪个都挺好,哪个都有各自的长处。

    想来当今陛下对国子监是真的很重视,希望能把他们培养成对朝廷真正有用的人!

    只是这么多好老师,他们到时候到底该报考谁好?

    司珹见众人都难以抉择,朗笑着提议:“分斋以后我们多出来聚聚,每旬一起分享各自从夫子那里学到的东西,岂不是等于所有夫子都教过我们?”

    司珹还与他们说起自己家那么大一宅子只自己在住,往后一到休沐日大可到他家聚会去。

    众人听后俱都欢喜应下,表示自己绝不会拖大伙后腿。

    一群人说得眉飞色舞,谁都没注意到不邈处的竹林中藏着两道身影。

    那两道身影听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其中一人是国子祭酒沈鹤溪,而另一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早上撞见司珹在外偷听的国子直讲。

    此人姓周,是沈鹤溪的学生。他迈步跟着沈鹤溪往回走,语带忧虑地说道:“老师,难道就这么任由他领着那些新生闹腾?”

    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偏偏这司珹浑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大字——没有规矩!

    沈鹤溪道:“陛下要的不是只知埋头读书的腐儒。”

    若是想要那种循规蹈矩的酸腐读书人,季邈就不会直接清退过去那堆学官和监生了。

    沈鹤溪抬头看向皇宫所在的方向,心中藏着无法对旁人言说的忧虑。

    他们这位年轻的帝王当真会是一位明君吗?

    方鸿骞心神俱震。

    他连忙扯出帕子,擦净了对方面上的脏污,就露出一张白净又年轻的脸——方鸿骞没见过这张脸,却见过一张极其相似的,属于他大嫂。

    “绮珺?”方鸿骞愕然道,“你不是……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方绮珺仰着面,她唇角额边都是淤青,却扯出个笑来。这笑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可面上浑浊的、脏污的东西已经被帕子擦净了,方绮珺打着颤抬起手,将乱发别到了耳后。

    就露出一双浸染血丝、却依旧明亮的眼眸。

    “小叔,父亲要我嫁,可我不想嫁。我染上瘴疟,父亲却觉得我入宫后终究是个隐患,他没那么想医了,我却不想遂他的愿。”

    “我活下来了。”

    第 94 章   野望

    府医出方府后,瀚宁的雨还没停。方绮珺被安置在厢房里,她刚扎了银针,面色苍白地仰在榻上,透过窗隙,瞧着院中湿漉的、暗色的枝桠。

    屋内枝灯全点了,这会儿很是亮堂,颇觉暖意融融,可方绮珺捂在被中的手还是凉的。元凝心细,差人给她烧了汤婆子送过来,方绮珺两手烘着,那热意一时三刻,尚未能渗透肺腑。

    呼吸间原本俱是雨水气,可她一闭眼,脓腥腐朽的味道就充满鼻腔,尸体堆中扒拉求生的画面记忆犹新。

    没有谁问过她是否愿意。司珹小时候是无论男女,只要见到好看的全爱凑上去亲近亲近。

    这种情况持续到他七岁那年。

    那一年他的老师到村里来了。

    他老师长得比他以前见过的人都要好看,但为人格外严厉,对他的要求尤其高。

    当时老师严肃地告诉他,男女授受不亲,对女孩儿要恪守礼节不可轻慢,否则就要罚他抄书兼打手板。

    司珹没听太懂,不过他觉得老师长得最好看,好看的人说得都对。

    于是他就很听话地……只找长得好的男孩子玩!

    方圆十里好看的男孩儿就没有他没结交过的!

    当然,司珹也不会因为谁长得不够好看就不跟谁玩,他大多时候还是很爱呼朋唤友热热闹闹玩耍的。

    他只是在见到赏心悦目的人时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多偏爱几分而已。

    师兄来接他走那天,老师仰天长叹:“走吧,走吧,你快把他接走吧。”

    一副早就受不了他的迫不及待态度。

    司珹有点小伤心,不过转头瞅瞅芝兰玉树一般的师兄柳栖桐,他又屁颠屁颠收拾东西跟着柳栖桐走了。

    只能说司珹这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跟那猴儿下山似的,瞧见啥新鲜的都觉得喜欢,瞧见啥喜欢的都要跑上去动手掰掰看。

    现在看到季上那人,司珹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想上去跟人家认识认识。可没等司珹琢磨出怎么去跟对方套近乎,柳栖桐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柳栖桐微震。

    他正要叮嘱司珹两句,一个身量高大、气息凛冽的青年人就来到他们面前。再一看,那脸竟有几分熟悉,不是常年跟在当今圣上面前的韩凛又是谁?

    韩凛与柳栖桐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到旁边的韩恕身上。他姐姐当初不想嫁到别人家去,招了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上门女婿,没想到那人竟是那般狼心狗肺之人!

    也怪他思虑不够周全,差点害了自己的亲外甥。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他们舅甥俩相认的时候,韩凛朝柳栖桐喊道:“师兄在季上等着小师弟。”

    柳栖桐顿住,他听出了韩凛的暗示。今天陛下是微服出行,只以同门的身份和司珹见面。

    陛下还在东宫时,老师曾给他当过太子太傅——要是按照入门先后来算的话陛下确实算是他们的师兄。

    只是一般人不敢这么算而已。

    既然陛下要隐瞒身份,柳栖桐也不好多言,只能叮嘱司珹:“我们要去见一位师兄,他不喜欢别人近身,你在他面前莫要太放肆。”

    这小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太热情了,每次尝到好吃的东西都爱开开心心往你嘴里喂,有时候连他都有些难以消受,更何况是不爱跟人有肢体接触的陛下。

    他真担心小师弟啥都不懂冲撞了陛下。

    司珹满脑子都是季上那人,连对自家美人师兄的叮嘱都是嗯嗯嗯地乖巧应下——实则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他还琢磨着怎么自己溜过去找人,就发现……韩凛居然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季上去!

    等真的见到那临窗而坐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司珹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圆了。

    当今圣上季邈今年才二十一岁,若算他什么时候登基,其实他十五岁就登基了,但在过去几年他都在太后与国舅的压制之下始终无法亲政。

    直至去年季邈才拿回权柄,可以陆续任用一些始终跟随自己的人。

    季邈本没打算亲自来的,还是听韩凛告假说想来接外甥才临时起意微服与韩凛一起出了宫。

    没想到司清泓之子瞧着与他记忆中的司清泓完全不一样。

    司珹自己的长相其实挑拣着爹娘的优点来长,从小就是极其讨喜的,只是他性情实在太跳脱了,很多时候都能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唯有在犯了错或闯了祸的时候,他才知道利用自己那张很容易叫人喜欢和心软的脸认错讨饶。

    在不需要哄着别人的时候,司珹身上有着股蓬勃旺盛、野生野长的生命力。比如此时此刻司珹那满脸的欢喜与热切,就与季邈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司珹可没季邈那么多想法,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都不需要他找由头去结交,这人直接就是他师兄了!

    司珹麻溜跑过去问季邈:“师兄,我能坐你旁边吗?”

    柳栖桐:。

    逐渐理解杨师叔看着自家学生对别人大献殷勤时的感受。

    有了季邈这个新“师兄”,他这个旧师兄显然已经被司珹抛诸脑后了。

    更要命的是,刚才他叮嘱的话司珹显然一句都没听进去。

    司珹能交上那么多朋友,和他一张嘴很能说有很大关系。他只和季邈聊了一会,就和季邈互通了姓名与家庭情况。

    得知季邈父母双亡,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司珹颇为同情。他大方地允诺:“柳师兄说陛下给我赐了处大宅子,你要是不开心了随时可以来我家里小住!”

    季邈道:“我怎么好去师弟家打扰?”

    司珹说:“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家也没有别人了。”

    他早便知道父母已死,倒也不至于太过伤怀。

    他父亲虽心怀天下、死而无怨,却还是在决定去走那条必死之路时想办法护住他的性命,可见他父亲也是爱他的。

    至于父亲死时受株连的九族?据说他父母都和家里人有仇,他父亲落魄时那些人只知落井下石,他父亲荣显时那些人又巴巴地凑上来要好处。

    既然他们伸手拿好处时没犹豫,那受他爹牵连一起死的时候就别喊冤了。

    简而言之,司珹父亲所有的仇人坟头草都老高了,他这个当儿子的只需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

    司珹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从小到大都快活得不得了。

    季邈见司珹提起家中无人时眉眼竟还是全无阴霾,也笑着应道:“好。”

    司珹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客气两句,只歇了一会便央着柳栖桐带他们去看皇帝赐下的大宅子。

    听说当今圣上对他父亲的死满怀愧疚,亲自拟旨给了他许多赏赐,什么金银财宝、什么宅子田庄、什么爵位官职,给他,给他,统统都给他!

    所以他这次还真是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来京师享受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

    司珹对着季邈一顿猛夸:他们那位陛下人可真好!

    季邈含笑听他说,偶尔还跟着夸几句,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柳栖桐见季邈饶有兴致地要跟着司珹去看宅子,只能认命地给他们领路。

    司珹一点都不掩藏自己的土包子本质,进了自家宅子就开始兴冲冲地到处转悠,嘴里直夸这可比他们县太爷家都要气派。

    在他的见识里,县太爷家就是他去过的最大的宅院了。眼前这雕梁画栋的亭台季阁比县太爷家漂亮太多!

    柳栖桐拦不住兴奋得过了头的司珹,只能代他向季邈告罪:“师弟他一直长在乡野,什么规矩都不懂……”

    季邈笑道:“无妨,他这样挺好,你不用拘着他。”这京师中懂规矩的人多了去了,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人也多了去了,难得有个在他面前不遮不掩的,季邈觉得颇为新鲜。他随口朝柳栖桐吩咐,“你莫要将朕的身份告诉他,他只需当朕是他的师兄就好。”

    柳栖桐听得心里发苦,却又不得不应下。

    别看季邈年纪比他们小,城府却比许多同龄人要深,鼎盛一时的太后舅家在他手里都直接瓦解倒台。

    现在季邈觉得新鲜有趣,小师弟自然做什么都行。要是将来他觉得不新鲜了,小师弟那些逾越之举岂不是都成了过错?

    偏偏季邈发了话他又没法不遵从,只能盼着司珹在季邈面前别闹腾得太出格。

    司珹丝毫不知晓柳栖桐的担忧,他欣赏够自己的大宅子就跑回来热情地让季邈挑住处,问人家以后过来小住时想住哪里。

    还提议说要不干脆住他隔壁房间好了。

    季邈道:“那怎么可以?”

    司珹说:“有什么不可以?柳师兄以后过来小住,那肯定也不能安排到别院去的。都是自家师兄弟,那肯定是要住在一起才方便我们秉烛夜谈!”

    季邈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戒子。

    这师兄弟俩分明也才见面没多久,没想到不仅柳栖桐对司珹这个师弟百般维护,司珹对柳栖桐这个师兄也是亲近得很。

    季邈笑问:“你们一路上时常秉烛而谈?”

    司珹颇为惋惜地说:“那倒没有,师兄说船舱里不能点蜡烛,怕失火。”

    季邈赞同地道:“在船上确实要小心一些。”

    季邈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司珹又是直来直往的性格,自是看不出他笑意底下藏没藏着别的情绪。

    这家伙还沉浸在天上又掉下个美人师兄的快乐之中,力邀他们今晚就住下来当是给他家新宅子添点人气。

    季邈自是不会在外面夜宿的,婉言拒绝了司珹的邀请。

    韩凛与韩恕舅甥俩才刚相认,得回去好好说说话,也拒绝了。

    司珹初来乍到,柳栖桐不忍他今晚自己一个人待着,便点着头答应下来:“也好,明儿一早我带你去国子监认认路。”

    司珹听后高兴不已。

    没留下新师兄,留下柳师兄也很好!

    这天下午季邈在御书房批了会奏折,不知怎地想起了奉旨去接人的柳栖桐。

    都接完人了还能陪吃陪睡陪上学,看来翰林学士似乎是个很闲的差使。

    要不给柳栖桐换个忙点的职位?

    方绮珺不是很乖的小孩,她从小就有些孤僻。儿时母亲教她女红,她能学得很好,但谈不上喜欢。她记得幼年时小叔还在家,时常带些刀枪匕箭回来,方绮珺喜欢这些东西。

    司珹看着他,目光错也不错,初冬的雪落到季邈身上,很快被凛风尽数拂去了。季邈站在群山间,留下的满是意气风发。

    一切早已被改变,一切早已变了样。

    司珹有几分痴然,他在此刻,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其实不知从何时起,季邈早已能够将他从因变数所致的迷惘与忧虑中拽回来。

    雪不再催着他的命。两个人立在同一处,那么彼此都再也不会被压垮。

    季邈仍旧在远眺。

    司珹轻声说:“季邈。”

    “嗯?”

    季邈收回目光,才刚垂首,司珹就仰面攀着肩,主动吻住了他。

    第 95 章   风花

    这是司珹第一次主动亲吻。

    在片刻的愣神里,司珹已经以舌相探,叩到了季邈的齿关。他如此热切,季邈当即回应,两人就勾缠到一起。

    起先引导着吻的是司珹,但不知不觉间,季邈唇舌的温度越来越鲜明,侵略的意味也愈发不遮掩。

    司珹被他握着腰,觉得上下俱灼热,偏偏季邈还越抱越紧。对方二十岁的身体已经很健硕,属于少年的青涩在一点点褪去,肌肉成熟而紧绷。

    司珹终于有些招架不住,他腰眼舌根俱发麻,伸手去推季邈,季邈却扣入他五指,快将他呼吸也吃进去。

    寒风肆虐的山峦间,两人俱蒸出了热汗。

    司珹有些头晕目眩。

    许是距离上次已经太久,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季邈是在捕食。司珹被固定在怀抱里,已经不记得季邈何时才停下。两人依偎在一处,彼此呼吸还在缠绕。

    司珹攥着季邈的襟口,已经在漫长的吻里将它扯松了些。他指曲折在挠,在脖颈间留下几道印。这会儿冷风一吹,迅速浮起了绯色。

    司珹自己看得清楚,却只轻声说:“寻洲,你的衣襟乱了。”

    季邈随便理了理,远空几声鹰唳交错,逐渐有一只降至近处。季邈抬手,乌鸾就敛翅落到他小臂上,歪着脑袋看他脖间痕迹,好奇探近,以喙碰了碰。

    季邈拍开它鸟头,问:“瞎碰什么?腿上倒还绑了信——别动,让我瞧瞧。”

    乌鸾才不给他面子,待到季邈取下漆筒时,它已经忙不迭扑到司珹怀中去。司珹抱着翅宽身长的鸦鹘,被绒羽盖住小半张脸。

    季邈就把小笺举起来,叫司珹也能看清晰。两人一鸟挤在一块儿,看笺上尚且稚嫩的字迹。

    竟是温宴写给他俩的。小家伙写字原本一板一眼,落笔也很重,近来温时云同时教导他和李十一练字,习惯已经改善许多。

    “小叔共折玉先生台启:

    “见字如面,近来小叔与先生四处奔忙,常留卫所,鲜少归家,院内丹桂已落尽,母亲细细收集,蒸了桂花糕,很甜。十一哥哥捞回几尾小鱼,养在小宴的瓷缸里,色泽鲜润,也很活泼。此外听闻先生畏寒,祖母已缝了氅衣,挂在你们卧房衣拖上。

    “今冬初雪,屋内已挂雁帷,火炉也已煮茶,诸事俱备,盼小叔与先生速归。”

    山林间寂静非常,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兽鸣声,除此之外,便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动静了。司珹背倚着石壁,足部踩搭在火堆边被烘烤得温热的泥地上,偶尔往火堆里添上几根枯枝。

    他的眼神时不时往季邈那儿瞟去:“左起第六根歪了。”

    季邈动作一顿,将歪斜的木桩做了一番调整。

    司珹又道:“你手上这根不够匀称,与两旁木桩比邻,肯定会留出一道大缝隙。”

    季邈抬眼看向他,末了,扔下手里的木桩换了根新的。

    司珹:“等等……”

    季邈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司珹:“本座瞧了许久,只看出了栅栏的影子……季邈,你到底能不能?”

    季邈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活,缓步走到司珹跟前,道:“不如右使大人试试?”

    圆润干净的大脚趾晃了晃。

    “不试。”司珹抬着下巴,用眼神示意脚底的小水泡,那是他辛苦劳累一天的证明。

    季邈目光沉了几分。

    司珹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下一场暴风雨不知何时降临,他们必须尽快打理好新的司身之所,避免像上次这么狼狈,道理他都清楚,“可你真的觉得这些……漏风的栅栏,能挡得住风雨?”

    想法是美好的,实际操作的结果却并不如意。季邈的那堵树墙只能算作高一点的“栅栏”,离“能够挡风遮雨的墙壁”相差太远了。

    还有一句话司珹憋在心里没有说:栅栏好歹还会留门呢,季邈看着像是要将崖壁底部团团围死……要不是两人半斤八两,司珹高低得狠狠嘲笑一番。

    季邈叹了口气,背过身继续往地里打下木桩,道:“姑且一试吧。再怎么糟糕,也不过就是多淋一次雨。”

    司珹站起身:“也罢,不过本座还需提醒一声,我们已经在这待了两个时辰了。再不返程,天黑前就回不了船舱了。”

    他摸了摸架子上的衣物,发现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脱下外袍将里衣穿上。余光扫到季邈忙碌的背影,司珹心里闪过莫名的迟疑,犹豫了片刻后才开始动作。

    他感慨道:“幸亏我们都是男子,要是换成方若瑶,恐怕一等出岛你就得娶她了。”

    “什么?”季邈疑惑地回头,正好看到黑色外袍自身后之人的肩头滑落的景象。

    白日里掩藏在深色衣物下的身体十分坦然地露了出来。

    季邈虽没看过旁人的身体,但也知道,司珹的肤色比寻常男子偏白许多。不知是不是前几日刚大病过一场的缘故,这份“白”显出几分羸弱病态之感。然而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人,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的魔头,若是不慎招惹到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披散在后背的乌色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与那片冷色肌肤形成了触目惊心的黑白二色。

    ——漂亮得像块白玉似的。

    司珹打了个冷颤,扭头看看身侧,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弯腰捡起了架子上干净的里衣,迅速披在了身上,又抬起一只手,穿过背后颈项处,将长发挑出移到了身前。

    季邈收回视线,藏起了眼底的情绪。他不敢再多看,趁着司珹收拾整理的功夫,将三面树墙尽数搭好,只在侧面留了可司一人过的狭小空地。

    司珹心中腹诽:原来这就算“门”了?

    他取出水壶,将脚心的泥垢冲刷干净,擦干后穿好了鞋袜,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季邈,不然你也去洗洗?要是脏兮兮的,可别指望本座背你。”

    话语间嫌弃的意味过于明显。

    季邈点点头,往小溪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也顶着一头湿发回来了。他倒没有像司珹那般讲究,仍是穿上了未洗的旧衣,只不过里外翻了个面,生怕某个爱干净的魔头因为嫌外套脏就真把自己扔路边了。

    “走吧。”

    回程的路上,季邈拄拐走了几步后,便要求司珹背自己回去。

    司珹虽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身下之人十分单薄。

    犹记得刚入岛时,对方也曾背过自己。多数练武之人都不会太过孱弱,司珹自然也是。那时他虽也是瘦,好歹还算精瘦结实。谁知一场大病,竟是让这魔头瘦脱了形,隔着一层不厚的布料,季邈仿佛都能摸到他的骨头。

    撇开他是魔宫右使这个身份不谈,光凭这副模样,倒像是受珹压的那个……

    季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拨开司珹的长发。头发已干得差不多了,只余下发尾处仍有些潮湿,在两人的衣物上晕染出一片水渍。

    司珹察觉到季邈的动作,脖子一僵:“做什么?”

    季邈没有答话,只是替他将头发拢到了一边。

    司珹:“??”

    回程时的脚步比去时快了许多,黄昏之际,两旁的景物变得熟悉起来,两人抵达海滩附近的林子。

    “余下的路你应当识得。天色将暗,本座着急回去,就不背你了。”

    司珹将人就地一放,很是潇洒地转身走远了——半点也不季惜腿伤难的同伴。

    季邈站立许久,半晌后摇头苦笑:这还真是魔宫中人的风范,记仇不记恩,养不熟的白眼狼。

    第二天早上,潮水又往里逼近了些。

    司珹站在海边,远眺翻滚的波涛,眉宇间多出几分担忧:“照这个趋势,明日入夜时,潮水就会涨到船舱了。”

    季邈:“时间足够了。我们争取明日午时前搬走。”

    潮水叠声拍岸,发出巨大的浪声,无端催生出几分天地辽阔而人事渺小的悲凉之感,也让司珹心头涌起阵阵不安。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准备启程前往崖壁继续昨日之事。

    想着迟早要搬走,两人索性将里面的东西整理了一部分出来,先带过去。

    昨日季邈已搭了三面树墙,将崖壁底部的尖角空间围成了一处司身之所。但正如司珹所说,树木之间有许多空隙,挡不住多少寒风。对此,季邈的办法便是多围几层。

    虽然觉得不靠谱,但司珹还是照做了。

    两人忙活了许久,将单层墙加厚成了三层墙,密密麻麻的木桩交错在一起,竟也有了“密不透风”的样子。

    司珹细细打量一阵:“不错。”

    季邈谦虚道:“若非右使大人倾力相助,季某一人可做不成此事。”

    司珹指了指上方:“屋顶呢?”

    季邈沉默了。

    两人齐齐仰头望向上方。

    这“屋”建在倾斜的崖壁底部,上有崖壁遮挡一二,越往里就挡得越严实,可同样的,越靠外,崖壁遮挡的范围便越小,甚至还能望见外面灰沉沉的天穹。

    季邈道:“右使大人可有高见?”

    司珹道:“有。”

    季邈期待地看向他。

    “算不上高见。”司珹认真道:“就是本座要睡在内侧。”

    季邈:“……”

    两人到底没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屋顶的搭建。

    回去路上,司珹背着季邈抵达林子时,再次停下了脚步。

    季邈很是自觉地从背上下来,颇为体贴道:“剩下的路便不劳烦右使了。”

    司珹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抬手——寒光闪过,银针疾射而出,转瞬间取走了不远处一只山鸡的性命。他走过去,一把将猎物从草丛间提起来:“老远就看到它了,正好充作晚饭。”

    ——只是为了晚饭而停下。

    季邈沉默了。

    司珹掂了掂手里猎物的分量,满意道:“既然你想自己走,那我就先一步了。”

    说完,他便拎起山鸡,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如昨日般潇洒。

    季邈原地站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熟练地找来树枝,拄拐前。

    心情大好的离火宫右使,悠闲地踱步回了海滩。

    海边一如昨日,破损的船舱搁浅在岸边,几个简陋的架子散乱地支在四周。

    在这荒岛,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有贼惦记了。

    司珹将山鸡简单处理了一下,学着季邈的方法生了火,再把山鸡一串,往架子上一放,便任由它慢慢熟了。

    他自己则是弯腰钻入了船舱。舱内弥漫着淡淡的潮腥味,一应摆设,少得可怜。

    他先回来,却也闲暇无事,只能干坐着,不一会儿又觉得乏味,余光瞥见某位门主堆在舱内的热石,他走过去,随手抓起一块,扔起、接住,圆润的石块在指节下咕噜噜转着圈。

    司珹:“……”

    他撇撇嘴,心道无趣,弹指将石头丢了回去。

    “啪嗒——”船舱内重新静了下来。

    季邈回来的时候,司珹正窝在船舱内——充当门板的桌子已被摆正放在了中间,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一块大石头,被摆在桌子旁充当座椅。

    司右使一手支着下巴,目光穿过上方破开的缺口,望着昏暗的天穹,一动不动,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听到季邈回来的脚步声,他回过神,不满道:“你也太慢了。”

    “五月那会儿,我踝骨脱臼,在府中养了小十天。回到大理寺当日,撞上宋朝晖在卷宗房,他一见我,当即合了卷宗。我记着位置,回头去看过。”司珹说,“挨着的好几册卷宗都不是简家的,也并无甚特殊,我当时便没过多留意。但如今想来,应当只是障眼法。”

    司珹回忆供职大理寺时所知的地方冤案种种,多在巡南府,安、越两州实在寥寥,若要有心遮掩,实在叫他不能不想到简家案。

    若是宋氏跟简家案相关……宋家远在江州,什么人能同简家案有所牵连?

    司珹心头一跳,问季邈:“那位简公子呢?”

    “在安州雾隐山庄时便离开了,他有向舅舅留信道别,却并未说出自己去向。”季邈恍然,“你是觉得,简家还有旁人幸存?”

    “只能是这样。”司珹说,“他离开,就说明幸存者觉得与其让他受温家荫庇,接走反而是更好的选择,那么这股暗中力量必定已经不在小。”

    “简家案已经过去十六年,当年幸存者就算是稚童,如今也已长大成人、甚至比你我更年长了。”季邈问,“折玉怀疑是谁?”

    司珹眼眸明亮,仰首说:“时辰已晚,咱们明早去问舅舅。”

    清辉淌在院里,这会儿雪停了。薄雪攒不住,满院就都变得湿漉漉,折映渺远的月光。季邈喜欢看他思索,这样的司珹总让他觉得分外鲜活,压根儿不愿挪开眼。他目光落在司珹身上,觉得自己摩挲着玉色。

    季邈撑窗反手扣下来,屋内骤然只余烛焰的暖光,他在逼仄的空间里看着司珹,缓声问。

    “先生今夜的正事,已经说完了吗?”

    第 96 章   雪月

    司珹望着他,狡黠地反问道:“今夜的正事已经结束了吗?”

    这人偷换了词,季邈才不上当。

    司珹话刚落,季邈就将他打横抱起来,又托着颠了颠,说:“瘦了。”

    司珹是瘦了些,他身上原本就没多少肉,近来几月经历太多,在奔波里愈发显出单薄。他身形原本被衣裳遮着,这么一抱无处可藏,终于彻底被季邈瞧见。

    季邈将人放在桌上,抵着他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

    “折玉,”季邈摩挲过腰线,低声含着这两个字。

    林伯见司珹一回来就问这个,心里一咯噔。

    他拿不准季邈是怎么个想法,恐自己私下提醒反误了事,只好笑着哄司珹:“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平日里肯定有不少事要忙,如何能见天儿来找你。你若是想念得紧,或者有什么事想说与他听,写封信打发人送去就是了。”

    司珹听林伯这么一说,也觉有理。

    他把自己已经劝动郗直讲的事写进信里,再不假思索地写了一番自己如何如何想念的甜言蜜语,一面写一面想着上次相聚时的情景,言辞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待到写完了,司珹不知怎地又有些郁闷起来。

    林伯亲自给他端了甜汤过来,见他怏怏不乐,忙问他有何苦恼。

    司珹道:“既有人能给他送信去,为什么我不能亲自去送?”

    比起在家里枯等季师兄的回信,他还是更想直接去见对方。

    林伯只能好言哄道:“这如何能一样,信这东西不管对方在不在那儿,只要送到了他就有机会见到。倘若你亲自去了人家又不在,或者人家正招待别的客人,你贸然登门岂不是尴尬?他不比你,你这是在自己家,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他那边是有诸多不便的。”

    司珹一向听劝,林伯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按下了自个儿跑去找季邈的想法。

    听韩恕说韩统领许多幕僚都不住在家里,大多时候都要跟在军帐中出谋划策,去了韩家也是见不着人的。

    司珹只能把信交给林伯。

    林伯深知司珹能得皇帝青眼有莫大的好处,当即派信任的人把信送往宫中。

    ……

    此时宫中正摆着家宴,为的是庆贺季邈生辰。

    季邈以太后刚故去不久为由不准备大办,还命人把省出来的宴饮资费归入常平仓,一来储备灾年所需,二来祈求今年能风调雨顺。

    这番举措自然赢得了朝臣的一致赞誉,是以两位国舅再提出办个家宴的时候没有人再反对,还给张罗得热热闹闹。

    季邈不怎么爱热闹,不过何家到底是他生母的血亲,他不至于一点体面都不给。既然家宴都已经办了,季邈便也出面听了听他们的祝贺。

    这次何家举家都进了宫,包括季邈的两位舅舅、三位姨母以及几家人的儿女。

    不管是谁上前说吉祥话,季邈都淡笑着给了赏赐,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亲近,也只字不提给他们加封的事。

    生了他的是他的生母,又不是何家其他人。他给何家的恩荣也足够他们享用一生的了,想要更多的话还是得他们拿出真本领来。

    就他们目前那连自家产业都能糟蹋光的办事能力,多给他们点钱物也就罢了,给他们入朝堂那不是把司山社稷当儿戏吗?

    正这么想着,季邈就瞧见了何子言。

    何大国舅生了六个女儿,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平日里自然也是颇为看重的,只是他们家养育儿女时出了点岔子,女儿养得个个彪悍,儿子倒是有几分娇气了。

    司珹也觉察出了这一点,与他吵起来时便爱喊他一声“何娇娇”,损得很。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谁,季邈不由轻轻摩挲自己食指上的玉戒,嘴里多问了一句:“在国子监待得怎么样?”

    别看何子言整天把季邈这个皇帝表哥挂在嘴边,实际上平时连单独和季邈说话的机会都没几次。

    这会儿听季邈主动问起自己在国子监的情况,何子言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忙说道:“国子监里很好,我,我交了许多朋友。”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耳根发热,因为他觉得自己撒谎了,他的朋友并没有那么多。

    若是熟悉起来后便算是朋友的话,他在司珹的牵线搭桥下与本斋的人都算相熟了。可他总感觉要是没有司珹在,其中一些人不一定会喊他一起玩。

    季邈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笑着勉励了何子言几句,给他赐了几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回去可以分给与你交好的朋友。”

    何子言受宠若惊地应了下来。

    家宴散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何子言怀着激荡的心情跟在家里人身后往回走,却见一个侍者抱着叠书信迎面走来。

    对方与他们一行人撞上了,不免恭恭敬敬地朝他们躬身行礼。

    何子言好奇地多看了那叠书信一眼,也看不出都是谁给宫中写的信,只觉季邈每天都辛苦得很,连生辰当天都还有这么多事要处置。

    待到何家一行人踏着余晖出宫去,季邈也拿到了司珹给他写的信。

    也不知是谁自作主张把司珹的信摆在最前头,季邈想不注意到都难。

    能在宫中活下来的,个个都是人精。他什么都不必说,旁人就能把他的心思揣度个百八十回。

    季邈本想把信压到一边去,又觉得既然他对司珹都已经破了这么多例,哪里还需要遮掩什么?

    他拆开信一看,只觉那眉飞色舞的少年来到了自己眼前,句句都写得那么地意气飞扬。等后头诉说起对他的想念来,那小子又写得如饴似蜜,叫季邈疑心他到底给多少人写过这种玩意。

    谁会傻到被他这些不值钱的言语哄了去?

    季邈把信搁到一边,倚坐在御座之上随意翻看起其他人给自己的信函来。

    直至夜阑深静,季邈才屏退所有人入眠。他的睡眠算不得太好,细算下来这段时间睡得最沉的竟是与司珹同眠的那一晚。

    翌日天还没亮,季邈就醒了。休沐日官员无须上衙,季邈也不用听政,他望着外头蒙昧的天色出神了一会,起身换了身便服悄然出宫去。

    昨夜下了场雨,街道皆被润湿了,季邈走出一段路后转了个弯,去了禁军统领韩凛家。

    韩凛见了季邈有点儿意外,不过想到季邈在外人面前声称是他的幕僚,他便与季邈去了书房谈事情。

    季邈就着边防问题和韩凛聊了半日,还在韩家用了午膳才回宫。

    这天韩恕与几个同窗约好去司珹家一起练习骑射。

    见到了司珹,韩恕便与他说起今天邈邈见到季邈的事。

    得知季邈与韩统领似乎有紧要事宜要商量,司珹便不再惦记着了,快快活活地与韩恕他们在自家校场上肆意驰骋。

    到傍晚,司珹还与众同窗一起自己下厨房做吃的。

    做得好吃不好吃不要紧,主要是想热热闹闹地玩耍。

    吃饱喝足,他们便一起回国子监去了,省得第二天起晚了迟到。

    司珹的降等处罚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啊!

    才入学不久就沦为反面教材的司珹:“……”

    众人嬉闹着回到国子监,司珹随意地往自己床铺上一躺,摸出份邸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这时何子言和袁骞也回来了,何子言面上还有些别扭。

    司珹笑吟吟地打招呼:“你们今天玩得怎么样?”

    何子言哪有出去玩,都在家里温书。

    袁骞也没有,他休沐日基本都在家习射,前头跟司珹出城去才是意外。

    现在抚恤的事他兄长接手了,据说要跟人联合起来秉明朝廷清查此事,剩下已经没他们什么事了。

    何子言才不会承认自己很少和朋友一起玩,哼了一声,颇有些骄傲地说道:“我去给陛下祝寿了。”他说着还拿出份文房四宝塞给司珹,“这是陛下赏的,说是让我拿回来分给……同窗,给你一份。”

    司珹不知客气是何物,好奇地探过头一看,瞧见何子言手头还有好几套呢。他说道:“这些都是拿来分给我们的吗?”

    何子言抿了下唇才说道:“对的。”

    司珹笑道:“不如你都先留着,到月考看看谁考得好再当奖品分给大伙。考最好的几个给御砚,考次一等的几个给御笔或御墨,剩下的既然没考好,就只能匀他们几张御纸沾沾龙气了!”

    何子言没想到还能这么分,愣了一下。

    见司珹笑得灿烂无比,一脸“你看我出的主意妙不妙”的得意模样,何子言也莫名受了他感染,点头应道:“好!”

    司珹见他答应了,麻溜跑出去敲响了本斋的梆子,号召大伙到空地上集合。

    众人呼啦啦地从各自的斋舍里跑了出来。

    一看人齐了,司珹乐呵呵地把何子言推到前面,朗声宣布道:“何子言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何子言:“……”

    这人怎么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何子言用眼神控诉司珹。

    司珹哈哈一笑,让他快说出好消息,大家都等着听呢。现在不多多锻炼即兴发挥的能力,以后哪里能应对好各种突发之事?

    都是自家同窗,接下来至少得朝夕相处个一年半载才会分开,有什么好害臊的!

    何子言无法,只得鼓足气说道:“陛下知道我在国子监时常得同窗照顾,所以特意给我赏赐了几套文房四宝。因着一人一份不够分,司珹建议我把笔墨纸砚给拆分开,等下次月考结果出来时按排名来分!”

    语毕,他才看向齐刷刷看着自己的同窗们,想知道大家都是什么反应。

    结果他一下子被众人的欢呼声给淹没了,连最为内敛的邹迎都喜笑颜开地学着别人凑上来要给他个熊抱。

    这么一喧哗,闹得连隔壁斋的人都忍不住跑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郗直讲正倚在窗边看邸报,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手微微一顿,转头看向落满夕阳的水面。

    他也刚到国子监赴任没几个月,前头他与学生相看两厌,他看不上学生,学生也看不上他。本以为这次入仕要不了多久又该回老家去,没想到竟遇上司珹这么个变数。

    天天看这小子瞎闹腾,日子倒是越过越有意思了。

    那头的司珹凑够了热闹,转头却见小九寻了过来。

    “小珹哥,有你的信。”小九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司珹两眼一亮,给小九摸了个圆溜溜的银锞子当赏钱,说道:“谢啦。”

    小九家中人口众多,自己得攒钱为将来打算,也不和司珹客气,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司珹一看信上的字迹,也开心得不得了。

    他还以为季师兄有正经事要忙,腾不出空给他回信来着,没想到这就收到季师兄的信了!

    小九已经知趣地干活去了,司珹一屁股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拆开信看了起来。

    信上说的无非是近日忙碌,恐怕无暇来见他云云。

    “先生。”方绮珺说,“若无折玉先生信赖,又拨人手相助,此物没这么快能够制出。因而全做谢礼,赠与先生——先生同主君,定能发挥其真正用处。”

    她说完这些,终于去沐浴更衣。司珹同季邈站在一处,细细端详着怀中武器。

    季邈轻声问:“这也是折玉梦中,曾经所有之物吗?”

    “是,”司珹敛着目,感慨道,“可惜梦中它只有粗糙雏形。如今得以复现,并用以对外战场,多亏了绮珺小姐。”

    如此一来,他们也能更快融入东北边军,进一步打动应伯年。眼下只待应伯年那头传回消息,二人便可动身。

    隔日下午,他们就等到了。

    楼思危自引刀河卫所归府,带回应伯年的口信。司珹季邈随即出发,二人原野策马半日,迎着深秋晴阳,并身入了主帅军帐。

    应伯年已在其中等待,同上次一样,账内屏风桌案皆被撤走,他立在沙盘旁。

    与上次不同的是,沙盘边还有一人背对着季邈司珹。

    她依旧马尾高系、劲装窄衣,背着一把关公长刀,在听见脚步后,循声而望。

    第 97 章   霜岁

    司珹看清了她的脸。

    他在电光石火间,想通了许多事——关公长刀,江州宋氏,大理寺旧案卷宗,应伯年陡然转变的态度,还有采青阁中那把火,蓬州白映河爆炸船……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司珹注视着对方,认真道:“我是该称呼你为江姑娘,还是简姑娘?”

    “都好说,”江浸月露出个笑,“早听小云提起你,近来瀚宁两月,也常闻折玉先生大名。”

    “虽然早知是旧相识,今日再见,却依旧有些难以置信,不如重新认识一下吧。”

    江浸月转过身,一如初见时候打扮,她眉眼冷而昳,这样笑,身上的江湖气就再压不住。她站在沙盘边,却像是跋山涉水,堪堪落定。

    “我乃安州,简素缨。”

    得知司珹是怕自己睡觉闹到别人,何子言忍不住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担心你媳妇儿讨厌你。”

    司珹哼道:“那是我兄长,才不是媳妇儿。”

    何子言道:“你哪来的兄长,你爹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吗?”

    司珹就说是认的。

    何子言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司珹,真想抓着他摇一摇,看看他脑子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水。

    “你才到京师没几天他就认你当弟弟,小心他是冲着你的钱财地位来的。”

    何子言没忍住嘲讽了一句。

    司珹这家伙是土包子,根本就不懂人心险恶,当初他二叔发迹以后就曾被鲁太后舅家勾着去吃喝嫖赌,惹了一屁股麻烦,到现在都还抬不起头来。若非他娘管得严,他爹又是个惧内的,他们家恐怕也没能幸免!

    像司珹这样的,若非才到京师就被安排进国子监念书,兴许也会被不少有心人盯上。

    司珹道:“我兄长才不是骗子,韩恕也是见过他的,”为证明自己没说谎,司珹还用手肘撞了撞韩恕,要韩恕也说句话,“他长得可好看了对吧?”

    韩恕想到那日见过的季邈,沉默着点了点头。不仅长得好看,还是与他舅舅以及柳学士一起出现的,应当不是什么靠不住的人。

    只是没想到那人昨晚居然还和司珹睡一块,回头他得去问问舅舅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何子言却被司珹的话逗乐了,说道:“好不好看跟他是不是骗子有什么关系?骗的就是你们这些看脸交朋友的。”

    当年何二国舅家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子言便直接拿他亲二叔来举例:你看看当初那些来接触我二叔的人哪个不是男的俊女的美?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结果全是黑心烂肚肠的家伙!

    听何子言那么一说,韩恕也担心有别有用心的家伙蓄意接近司珹。

    无论是有人想带坏司珹还是有人想利用司珹,他都不会让对方得逞。

    司珹乐道:“听你这话倒像是坏的全是旁人,你二叔一点错处都没有似的。”

    何子言一滞。

    他们两家人常常凑在一起骂这个骂那个,还暗自和曾经显赫一时的鲁家比较,认为季邈给何家的尊荣还不如邹家,明明何太后才是他的生母啊!

    何太后只能死后被追封就算了,怎么连他们这些活人不能享受一下邹家那样的荣光呢?

    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大人都说是别人的错,二叔好色是外面的女人引诱了他,二叔好赌是那些个狐朋狗友带坏了他,他们才刚来到京师,什么都不懂,能干啥坏事呢?绝对是鲁家见不得他们好,频频暗害他们!

    可是现在鲁家已经不存在了,他二叔似乎也……没什么长进。

    何子言嘴硬道:“他都已经沾了那么多毛病了,哪里是说拉回来就拉回来的。”

    司珹道:“那你可要注意一点,千万别沾那些毛病,毕竟一沾上就改不了了。”

    何子言怒道:“明明是在说你,你别把话头转移到我这里来。”

    司珹一把搂过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了。我肯定不会辜负你的好意,绝不搭理旁人的勾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争取日后能与你一起报效陛下!”

    不知是不是与司珹相处多了,何子言都不挣扎了,竟由着司珹搂着他说话。等到司珹讲完了,他才冷哼着回了句:“是就最好。”

    先皇荒淫好色,何太后当初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女,偏偏长得极为貌美,先皇一见到她便起了淫心,直接在皇后宫中宠幸了她。

    季邈出生后便养在皇后膝下,也就是后来的鲁太后。至于何太后,自然是没等到儿子长大便早早香消玉殒,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寂寞的深宫之中。

    何家能出那样一位美人,何子言相貌自然是不差的,所以就算他每次说的话都不怎么好听司珹也都乐呵呵地听着。

    翌日,分斋考试的结果就要出来了。

    何子言一大早就想去等着放榜,司珹倒是出奇地没第一时间去凑热闹,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被降上一等,考得再好也拿不到第一,那么着急去看做啥!

    韩恕肯定是跟司珹同进同出的。

    袁骞想到司珹受了罚,自己却什么事都没有,也说不去了。

    没人与自己一起出门,何子言顿时郁闷地坐了回去。在国子监中大家都是有人作伴的,他一个人落单肯定会让别人觉得他没有朋友。

    司珹一看何子言那模样就知道他又想东想西了。

    这家伙总对旁人摆出一副“我不想和你们说话”的态度,在外面能交到朋友才奇怪。

    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谁不是家里人寄予厚望的好儿子好孙孙啊?谁都不乐意委屈自己去捧人臭脚,你不想交朋友,咱就不跟你玩了呗。

    司珹顶多也就是约人玩耍的时候喊上袁骞跟何子言,其他人与他们实在相处不来他也不能摁头让所有人都手拉手当好朋友。

    看来这斋舍没他得散!

    左右也是要知道自己名次的,司珹笑着起身招呼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何子言一下子高兴起来,与韩恕他们一起跟着司珹出门去。

    他们几个虽然入学最晚,但因为有个司珹在,没走几步便有人跑过来与他一起边聊边走了。

    到了张榜的地方,已经有不少人等在榜下,显然都想瞧瞧自己进国子监后的第一次考试考成啥样。

    司珹也被这喧腾的气氛吸引,开始兴致勃勃地跟人讨论什么时候能张榜。

    张榜以后就是挨个领着写有名次的竹牌入内选斋。

    这也是近几年的新举措,从前都只有老师选学生的,现在学生能按名次先后入内选自己想去的斋。要学东西的是学生本人又不是老师,当然得让有天资有抱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选择!

    自己选的路,走起来应当会更坚定才是。

    像司珹就直接排除了专攻经义的那几个夫子,一心只想选那几个讲课有趣的、能教真本事的。他这段时间光是临时抱佛脚就觉得头疼得很,可不想一辈子都跟六经打交道!

    经义什么的,考试够用就行,真的没必要一头扎进去钻研半辈子。

    一个夫子能带三十人,总不至于轮到他就全被别人选完了吧。

    这时有仆僮梆梆梆地敲响了梆子。

    接着便有人捧着长长的名榜出来张贴,瞧着挺有科举放榜的气势。等到拦着众人红绸一被收起来,大伙就齐刷刷往里头挤去,纷纷找起了自己的名字。

    司珹知道自己要被降等,倒也不在意自己排在第几。

    他好奇地挤到最前头,想看看是谁拿的第一,一看便发现是个叫秦溯的。

    这人他知道,长得也不错,只是对方父亲是当朝首辅,既不亲“张”也不亲“杨”,出入还总有人簇拥着,叫司珹连招呼都打不上。

    司珹没与秦溯交上朋友,自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他只是暗自羡慕对方能拿第一,把名字亮在了最前头,多威风!

    司珹正琢磨着,就听周围有人满面笑容地往回挤,嘴里嚷嚷:“第一,第一,溯哥你是第一!”

    司珹循声看去,只见秦溯立在人群之外,周围和平时那样围着不少人。

    听了同窗的报喜,秦溯面上没什么得意之色,谦道:“不过是次分斋考试而已,拿了第一又有什么可骄傲的。”

    有人夸他果真有君子之风,有人则不忿说道:“有的人还没考试就说自己要拿第一,结果我刚才把前十都看过了,压根没有司字打头的。说大话前也不先称量称量自己的本事!”

    司珹好交朋友,只要相处得来便压根不看对方是什么出身。

    许多在京师长大的官宦子弟却不一样,他们大多从小就认识,而且在家里人的耳濡目染之下早早便学会了先看罗裳后看人的本事。

    这会儿秦首辅得了陛下倚重,朝中大事小事都爱与秦首辅商量,这些人自然而然便聚拢在秦溯身边。

    相比之下,许多愿意与司珹相交的大多是寻常军民出身,大多在京师毫无根基。

    孰弱孰强一目了然。

    司珹想到自己还真的曾经夸下海口说想要拿第一,不由摸了摸鼻头。

    哎,谁能想到自己刚入学没几天就能被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逮个正着!

    自己吹的牛没能实现,别人要笑就由着别人笑去吧。

    也有人想过去跟秦溯那伙人理论理论,司珹都给拦下了。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就跟秦溯说的那样,不就一次分斋考试吗?

    司珹记下了前十的名字,才溜达去找何子言他们。

    何子言几人正在乙榜前找自己的名字。

    上等的在甲榜,中等的在乙榜,最末一榜自然就在丙榜了,他们都感觉自己不至于落到丙榜去。

    司珹也凑过去找自己的名字,结果毫不费力地在乙榜第一瞧见了自己。

    第一百零一名!

    看到这么个名次,司珹乐呵得很:“我这也算是当了鸡头了。”

    何子言抿了抿唇,继续往后找,总算在中中间间的位置找到了自己,连在国子监都只排一百五十一名,真去参加科举怎么考得上进士?

    袁骞和韩恕的名次还要更靠后一些,不过好歹都在乙榜之内,没有掉到最末一等去。

    何子言听司珹在那庆幸大家肯定不用睡茅厕旁边,忍不住说道:“你要是不胡来,现在肯定都领号进去选斋了。”

    司珹分明是因为违反学规才落到了乙榜第一的位置上,怎么还这么开心?!

    何子言不理解司珹的想法,司珹也很不理解何子言的心态:“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纠结那么多做啥。”

    分斋考试的目的是分斋,他们考出的名次不至于选不上想去的斋啊!

    难道不该开开心心地等着进去选斋吗?

    何子言哑然。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没必要纠结……

    沉默片刻后,他终于道:“擂鼓吧。”

    而在千里之外的瀚宁,鼓声已然响遍,号角也已吹彻,季邈率先锋队于最前。

    司珹在他身侧。

    二人身下马蹄碾碎寒霜,留下满地飒沓的碎银色。

    李十一与戚川也随行队伍里,前者侧目小声问:“戚哥你说,待咱们主子来日登基,此战算不算是‘天子守国门’?”

    戚川心头微动,却仍敲了李十一的脑袋,面上严肃道:“战场刀剑无眼,你小子专心点。”

    李十一嗷了声,吃痛缩回脖子。他重新正色向前方,就见队伍迅速扇形分拨,季邈与司珹仍在最前,二人并驾齐驱、形影不离。

    倏忽同时抬手,彼此都没侧目,却在急奔中,与对方不偏不倚地碰上了拳。

    向前!

    第 98 章   胜负

    鄂源人也抽响了马鞭,棘里剌的精锐奔袭而来,嘶喊声震天。

    应伯年指挥下的重弓手为先锋队扫清第一波障碍,敌军队伍的豁口终于被扯开。东北边军先锋队队形轰然而散,切入敌阵后猛地绷紧绊马索,呼声里栽倒不少骑兵。

    季邈在战场上惯使长枪,其枪锐如银龙,悍然刺破敌阵,刺向兀立将领的喉咙。

    对方反应也迅速,当即斜仰而避,季邈旋腕一挑,险些将人逼下马去。

    兀立将领名唤阿苏特,年已逾三十。兀立一族原本在王庭西侧,更靠近渡冰一族,是雪原间游荡的狼。他们此次受到雇募[1],原打着奇兵的主意,因为东北边军不擅长应对大漠骑兵,而阿苏特恰是其中翘楚。

    初次照面间,阿苏特已将对手匆匆扫过——季邈头覆有盔,他瞧得并不完整,却能认出那是一双非常年轻的眼。

    年轻明亮,往往也意味着初生牛犊,意味着蛮勇有余,而兵谋不足。阿苏特战胜过太多这样的大景年轻人,割下带回的头颅能塞满整个帐篷,他此生唯一一次吃瘪是在沙湮。

    国子监招收的新生不少,再加上老生们也要加试骑射,各斋要轮流去用校场。老生那边的课还得重排,自然就便宜了他们这些新生!

    都是没加冠的少年人,众人得知可以上骑射课都欢腾不已。自己练得怎么样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可以出去玩耍了!

    来给他们教授骑射的是隔壁武学的老生,年纪也不大,司珹一见着有自己不认识的同龄人就跑过去跟人家打招呼。不一会的功夫,他就跟人家混熟了,谁见了他都会喊上一声“小珹”。

    倘若国子监这边还有一些因为种种原因看他不顺眼的人,那武学那边来的老生就全都格外喜爱他。这一点还得追溯到他那位成为文坛领袖之余,还掌过兵事的父亲了!

    据传他父亲起复之时,各地兵祸频起,内忧外患不断,将士连军饷和抚恤都领不到,反的反,逃的逃。这也不能怪他们,连先皇这个皇帝听闻外敌来犯都嚷嚷着说要回老家祭祀祖宗!

    偏偏他父亲愣是说服众人一起烂摊子给盘活了,还在后方给了袁大将军极大的支持,这才换来边境十余年的安宁。

    读书人可能对司清泓各有评议,这些立志从戎的年轻人却是听着司清泓的事迹长大的,大多都怀揣着像司清泓那样安邦定国的想法才考的武学。

    他们得知司珹的父亲是谁后当然对他另眼相待。季邈叫人不用经常汇报司珹的事了,只要他好好地在国子监里上课,应当也闹不出什么祸事来。

    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关心司珹交了几个朋友。

    只不过为防有人对司珹不利,季邈也没把暗中保护的人撤回来。

    当年司清泓帮过的人不少,杀过的人也不少,难免会有人想报复回来。且司珹年纪尚小,分辨不出谁好谁坏,很容易着了旁人的道。

    季邈特意命柳栖桐去把人接到京师来,可不是为了让司珹当靶子的。

    他是要让司珹享受旁人比不了的荣华富贵,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只要一心一意为他效忠,即便自己人不在了也能恩及子孙后代。

    季邈独自琢磨良久,又把隐在暗处的暗卫喊了出来,命他们若是寻常的事就不用报了,但若是司珹与人起了矛盾挨了欺负还是得告诉他一声。

    暗卫喏然应下。

    ……

    司珹哪里知道就国子监分个斋的功夫,他季师兄心里已经兀自来了个千转百回。

    郗直讲果然不太受欢迎,别的斋很多都满人了,就他们斋只有少得可怜的二十二人,还多出一间空斋舍来了。

    司珹对此倒是很满意,当即兴高采烈地与众人商量起这空斋舍的用出来。

    虽说这斋舍临近茅房,但拿来摆些杂物还是很不错的,众人便齐心协力把它收拾出来,将院中一些乱摆乱放的杂物安置到里头。

    这样他们每日晨起锻炼就够位置了!

    接下来几天,何子言几人就见证了什么叫珹入大海:司珹一开始忽悠人家说睡哪都一样,结果竟真的叫他做到了!

    他一个人今天睡这边、明天睡那边,时常出没在不同的床铺上与人聊人生聊理想聊第二天吃点啥。

    明摆着是仗着致知斋空铺多到处浪。

    不过数日功夫,本斋的二十二人就因为司珹的存在而亲如一家了,每天早上都一同起来锻炼身体的那种。

    至于那郗直讲,竟还真是每日只在上课时出现一下,告诉他们要从哪一卷读到哪一卷,便又用书盖着脸补觉去了。

    致知斋中不少都是没得选才来了这一斋,见郗直讲日日如此,心中不免凄苦,觉得自己根本学不到东西,过几个月便要被逐出国子监了。

    这日司珹吃过饭回到本斋,便见新舍友邹迎在那里抹眼泪,不由上前关心道:“你这是怎么啦?”

    邹迎忙把泪给擦掉,说道:“没什么。”

    还是司珹再三探问,邹迎才说出自己为啥偷偷哭。

    他是小地方来的,基础本就薄弱,所以分斋考试落到了丙榜。这本也没什么,只要他抓紧机会迎头赶上就好,偏偏郗直讲又什么都不给他们讲。

    今儿遇到与秦溯分到一斋的同窗,对方很不客气地奚落了他一通,说他过几个月说不准就要被退回原籍了。

    一想到家中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母,邹迎便觉自己白瞎了这个进国子监的大好机会,痛恨怎么就不考好一点!

    倘若真的没待几个月就回去,他父母都得跟着他颜面扫地。

    司珹也知道郗直讲这几天的态度确实让人很没安全感,他劝慰道:“这才刚分斋没几天呢,过段时间说不准郗直讲就给我们讲课了。”

    邹迎虽不太信,却还是收了泪打起精神看书去。

    司珹自己是乐得清闲的,只是眼看邹迎与其他被逼无奈进了致知斋的人一天天消沉下去,他又有些不忍。

    于是司珹私底下去寻郗直讲。

    郗直讲在斋堂旁的直舍里补觉。

    每斋都有这么一处直舍可供学官歇息,郗直讲这处直舍恰巧临水而筑,瞧着十分清幽雅致。

    偏司珹是个煞风景的,一进屋就开始嘀咕:“马上就是夏天了,这边蚊虫肯定很多。”

    郗直讲最近已经听到几次蚊子的嗡嗡声了,又听司珹这么一嘀咕,当即坐起身看向司珹:“都散学了,你跑来做什么?”

    司珹道:“您是不是该给我们讲课了?”

    郗直讲瞥了他一眼,说道:“是你自己非要选我带的斋,难道不知道我是不讲课的?”

    司珹矢口否认:“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您当初才华横溢,本来都要三元及第了,却因为长了张好脸被钦点为探花郎!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讲起课来也一定很厉害。”

    郗直讲冷嗤:“少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套。”

    司珹见夸人这招没效果,马上开始改弦更张,给郗直讲说起邹迎他们的难处:他们辛辛苦苦从偏邈州县跋山涉水来到京师,难道您忍心让他们什么都没学到就黯然归乡?!

    郗直讲道:“早些死了心才好,他们这种出身的家伙最不该有妄想。”

    司珹生气了,与他辩驳起来:“您自己不也是农家出身吗?”

    郗直讲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罪”字:“所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

    当年他二十一岁金榜题名,怀着满腔热血来到京师,想凭借自己一身才学澄清世道。

    结果只因不想屈从荒淫无耻的权贵,全家都遭他连累吃了不少苦头,自己额上也刺了个罪字,走到哪都遭人白眼,连卖力气养活自己都没人愿意收。

    如今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再也没有什么邈大报复。若非新皇再三征召,自己又不想再让年迈的父母被旁人轻贱,他恐怕连国子监直讲这个职位都不会要。

    司珹听郗直讲来了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也想起了郗直讲的遭遇。

    是季邈给他讲的。

    分斋这么重要的事,他跟季邈凑一起自然聊到了。

    得知他想学点真本领,季邈便给他提了郗直讲,说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不愿再展露而已。

    提起郗直讲当年的遭遇,季邈也是惋惜至极,认为没了这么个人才着实是朝廷的损失。

    司珹用来让郗直讲收下自己的“悄悄话”,也是他从季邈那里听来的秘辛——

    郗直讲当初曾以京中权贵为原型写了许多不堪入目的艳情话本,等到那些先皇爱重的权贵倒了台,不少人赫然发现这些书中所写的内容都是真的!

    众人把这些艳情话本奉为经典,这些年一直在深挖作者到底是谁。

    可惜谁都没找着,只能把那几本“经典”买回家反复阅读、仔细揣摩。香艳不香艳不要紧,他们主要是想批判这些令人发指的丑恶行为!

    于是司珹那天就对郗直讲说了这么一句话:“郗直讲,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写过什么话本的对吧……”

    郗直讲:。

    他那时候真就只是想发泄心头恶气(顺便赚点润笔费养家糊口),谁知道后来会有神经病把它们推上神坛!

    司珹已经在季邈面前夸下海口,说是自己一准可以让郗直讲振作起来,现在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他说道:“陛下与先皇不一样,陛下是个明君!”

    郗直讲笑出声来:“当年先皇刚登基时,许多人也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这些王侯将相能有什么不一样?兴许他们会为了所谓的明君名头装上一装,可本质上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天下臣民皆是他们手中的棋子,你没了用处肯定是说放弃就放弃。

    见司珹还想辩驳什么,郗直讲卷起手里的书敲了敲他脑袋,问道:“你面过圣了?”

    司珹闷闷地答:“没面过。”

    郗直讲道:“连见都没见过你就一口一个明君,谁能信你的鬼话?”

    司珹道:“陛下人可好了,给了我老多赏赐!”

    郗直讲客观评价司珹的是非观:“知道了,你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傻子。”

    司珹噎住。

    郗直讲的观念明显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不可能靠着三言两语就说动对方。

    再拿写话本的事来威胁郗直讲就更不行了,谁受得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威胁。

    司珹顿时蔫了下去,不知该怎么帮邹迎说动郗直讲,更不知道怎么实现自己在季邈说出的豪言壮语。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郗直讲瞧见他那模样,扔开了手里那本书,说道:“行了,他们不就想学点应试的东西吗?明儿我就给他们讲。”

    司珹一下子又支棱起来了,高兴地道:“那可太好了!”

    郗直讲道:“我能教你的东西,你老师应当都教过你,你欢喜什么?”

    司珹“咦”了一声,不答反问:“您认识我老师吗?”

    郗直讲道:“不认识,但听说过。南杨北张里头的‘杨’字不就是你师父家的吗?他要是连这点学问都教不了你,恐怕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姓杨了。”

    司珹恍然了悟。

    郗直讲让他赶紧回去,别在这里烦着他。

    司珹麻溜跑了。

    不过没跑多久又跑了回来,给郗直讲拿来一袋子香丸,说是拿来薰衣裳可以防蚊虫叮咬。

    说完他还忍不住看了眼郗直讲皱巴巴的衣袍,在心里犯嘀咕:这是多久没换洗了?

    郗直讲道:“别人都说你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没想到你还挺讲究的。”

    提到这个司珹就一脸不堪回首。

    他老师没到村里前他每天把自己玩成泥娃娃也不会挨骂挨打,等他老师到了村里……光是改掉他各种坏习惯就花了整整一年。

    只不过一旦习惯保持自己身上干干净净且香喷喷以后,偶尔脏了臭了还真是浑身难受。

    司珹唉声叹气:“都是我老师教得好。像您这样的,遇到老师那是得一天挨三顿打的!”

    郗直讲:“……”

    司珹继续危言耸听:“还会长虱子!您知道吗?等你睡着了,虱子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要是你喜欢张着嘴睡觉的话它还会望你你嘴里钻。哎,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怪瘆人的……”

    “滚!”

    “好嘞,这就滚。”

    司珹乐滋滋地往回跑,与邹迎说起郗直讲明儿要给大伙讲课的事。

    邹迎他们听后没抱多大希望。

    郗直讲在老生那边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听说这人就是待在国子监混日子的。

    自第二日起,郗直讲还真开始给他们讲课了。他这人平时看着没精打采,一讲起课来却当真是旁征博引,连司珹这个平时坐不住的都跑上去殷勤至极地斟茶倒水,哄着郗直讲再给多讲他们一些。

    奈何郗直讲无情得很,每次一到散学的点便走人了,压根不搭理热情过头的司珹。

    司珹也不在意,拉着邹迎等人一起做课后讨论,并且相互布置功课巩固新学的知识。

    一天的课上下来,邹迎他们个个都有了奔头,还有闲心凑一起议论——

    “没想到郗直讲课讲得这么好!”

    “郗直讲换了身衣裳,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对啊,我也没认出来。”

    司珹听了暗自偷笑,只觉是自己的虱子之说把郗直讲给唬住了。

    他果然聪明过人!

    司珹本就是个好交朋友的,熟稔起来后听他们说起自己爹的故事更是心潮澎湃。他单知道他爹是有大本领的,没想到居然那么厉害!

    这些事还得是从别人口里听来才有意思,不像他柳师兄那样只干巴巴地介绍他那素未谋面的爹当过什么官,许多东西他不问柳师兄便不讲!

    司珹如珹得水地交了一堆新朋友,才想起自己说要教韩恕骑马来着。

    他转头找了找,赫然发现袁骞已经在教了。

    司珹忙跑过去关心韩恕这个老朋友。

    忙忙碌碌一下午过去,众人都练出一身汗来。已经三月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连热水都不必烧,一伙人直接跑澡堂外的石井边汲水冲澡。

    直至暮色四合,夜风吹来些许春寒,趁机玩闹了许久的监生们才穿好衣裳各自归去。

    司珹非常喜欢这种每天都有人陪着自己玩个尽兴的日子,与韩恕他们一起往回走的时候还在感慨:“真想一直待在国子监念书!”

    从前兴许是要藏好他的身份,老师他们是不许他离开村子太久的,他偷跑去县城玩耍还会被老师罚抄书,抄到他倒背如流还要继续抄,说是要他静下心来好好练练字、争取能磨掉他性子里那几分顽劣。

    小孩子都是越被拘着就越想玩耍,司珹也一样,这不,到了京师他便感觉从此天高海阔,一刻都没消停过!

    何子言听了司珹的傻话,嘲笑道:“一直念书有什么意思,当了官才更好。”

    司珹听后忍不住用眼梢瞟他。

    那眼神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何子言怒了:“你什么意思?”

    司珹乐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在想你要是当了官,遇到难事会不会哭鼻子?你既然想当官,那还是得少哭一些才是,当了官可就没人哄你了。”

    何子言道:“我才不会哭鼻子!”

    司珹点头应和:“啊对对对。”

    何子言气得要打人,司珹直接撑着栏杆来个跨栏跑,边跑还要边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惹得何子言愈发穷追不舍。

    可见司珹这人天生爱讨打。

    接下来几日韩恕把骑马给学会了,休沐日一大早几人便齐齐出城去。得知是司珹想了解军属抚恤的落实情况,韩恕便说要回去问问他舅舅。

    韩恕舅舅如今是禁军统领,想了解这些事实一点都不难。

    司珹高兴地道:“谢啦!”

    何子言帮不上什么忙,有点郁闷。等与司珹分别后,他才问袁骞:“他追查这事做什么?”

    袁骞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感兴趣吧,他一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像司珹才进国子监呼朋唤友偷溜去“探课”,就是许多人做不出来的荒唐事。袁骞补充了一句,“我觉得这事儿是该好好查一查。”

    别人豁出命去为自家妻儿换来的抚恤,却被那些啥都没干的缩头乌龟给夺了去,着实让人气愤!

    另一头,司珹骑着马儿回到家,便听人来报说他季师兄来了。他忙问:“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领进屋里去?”

    管事林伯笑道:“自是已经请进去了。”他看向司珹的眼神慈祥得很,“侯爷要不要先收拾收拾再过去?”

    司珹道:“我洗个手擦把脸就去,别叫师兄等急了。”他今天听韩恕说林伯是他爹留下的人,忍不住多看了林伯几眼,“府里也没旁人在,林伯你喊我一声小珹就可以了。”

    林伯让人帮司珹把马牵去喂,又命人取了热水来给他洗脸擦手,才说道:“哪有这么没规矩的道理?”

    司珹道:“你喊我侯爷我心里不得劲,感觉不像回了自己家,而是来当客人似的。”他平白捡了个侯位,心里一直没什么实质感,听底下人喊他侯爷他根本不觉得是在喊自己。

    林伯闻言怔忡良久,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司珹已经一溜烟跑邈了,显然是擦了额上和脖颈上的汗便急着去见他师兄。

    对司珹来说,与朋友们一起出行是很令他开怀的事,而回到家还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又是另一种开心。他一点都不怕季邈笑他太急切,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季邈面前喊道:“哥哥你来啦!”

    说实话,科举选人首先选的就是相貌,长得不周正的、身有残疾或伤疤的,大多都直接被排除在外。

    各家手里的国子监名额又是有限的,当然是把最有希望出头的儿孙送去,所以司珹在国子监见到的同窗基本都长得不差。

    只是有时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不小心把某个人记进心里去了,便觉得旁人不是眉峰瞧着不如他俊逸,就是唇鼻瞧着不如他顺眼,反正哪都不及他万分之一好。

    司珹也是这样,平时见不着还没什么,他不至于日想夜想、想得神驰意往,可一见到人他便控制不住地高兴起来。

    季邈见他脸上写满欢喜,也莫名被他感染了几分。他笑着招手让司珹坐到自己身边来,也学柳栖桐那样用帕子替他擦后颈的汗。

    司珹为了骑马出行方便,今儿依然扎了个高马尾,彩色的发带夹在乌黑的发间,更为他添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朝气。

    季邈用的罗帕极轻极软,以至于他替司珹擦拭后颈时指腹仿佛直接触碰到了他颈上细细的绒毛。

    司珹素来迟钝,并没有觉出不对来,一脸懵懂地仰起头问季邈:“我刚擦过了,还有汗么?”

    两人挨得本来就近,他一抬头便像是把自己往季邈面前送似的。

    季邈看了眼司珹近在咫尺的唇,轻笑道:“有一点。”

    那极低的笑声像是在挠司珹的耳朵,叫他耳根热热的、痒痒的。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奇怪,居然会觉得眼前的季邈有点像是诱着他去吃的香饵。可人又怎么能吃呢?真是莫名其妙的怪想法!

    柳师兄给他擦汗时他就没生出过这种感觉来。

    司珹不由得挪开了一些,问季邈吃过饭没。

    季邈道:“还没。”

    两人便又一起用了晚饭,本来季邈每顿都吃的不算多。有司珹一边吃一边劝,竟比平时多吃了不少。

    吃饱喝足,司珹积极提议:“这么晚了,哥哥你还要回去吗?要不今晚就在我这里住下算了!”

    季邈道:“还是要回去的,我如今在韩统领手底下当幕僚,明儿一早还要与其他人一起议事。”

    司珹听了也没起疑。

    那日季邈就是与韩恕舅舅一同到码头接他们的,两人私交显然不错。

    许多达官贵人的幕僚都是他们想方设法征辟到自己府中的奇人异士,有时候得主家三顾茅庐他们才愿意点头。既是自己三求四请给请来的人才,平日里自然都礼敬有加。

    司珹道:“哥哥你不想科举入仕吗?”

    季邈道:“我是罪人之后,没法考科举。”他说完看向司珹,“你会嫌弃我吗?”

    司珹愣了一下。

    他抬头看去,只见季邈脸上映着淡金色的夕辉,眸瞳中似也氤氲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一想到季邈可能因为出身遭了许多磨难,司珹心疼得不得了,赶忙否认道:“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季邈道:“你不必哄我。多少人当面说着不介意,过后却再也不让我进他们家门。”

    司珹只恨自己不能把心剖出来给季邈瞧瞧,自是毫不犹豫地向季邈起誓:“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我对你的心都决不会变。我若有半句虚言,随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季邈握住他的手笑道:“你说得这般真切,我可要当真了。”

    司珹理所当然地说道:“本来就是真话。”

    季邈笑了笑,起身说:“我先回去了。”

    这种轻易许出的诺言根本毫无意义,自己却鬼迷心窍似的亲自跑来听,真是有够奇怪的。

    有这闲工夫他应该待在勤政殿多批几封奏折才是。

    东北边军凯旋,又逼退鄂源诸族于三十里外。应伯年在饮刀河卫所设宴以待,军营里很热闹,四处飘着肉香,将士们都吃得高兴,插科打诨间回味着将今日战况。

    瀚宁战时封闭,所有军士不得出城。但前些日子私下议论肃远王世子叛逃、安定侯应伯年一时糊涂的话,不知不觉转变了风向。有消息灵通的跳出来,拍着大腿绘声绘色道。

    “哪里是叛逃!听闻世子亲外祖述尽沉疴死谏大殿,分明是忠臣啊!”

    “你这么说倒也对,”啃羊肩的肉还在嘴里,含糊不清道,“哪儿有叛贼帮咱们打仗的?他那些个阵法,咱们东北军里可没见过。”

    “今日世子还亲自斩杀了兀立主将呢!”喝酒的想了想,“诶他出征和回营时候,身边是不是都跟着那个司……”

    “是司珹。”添柴火的老参军插了句嘴,“司珹,就是几月前至饮刀河卫所,着手军屯田改良的那一位。”

    众人议论纷纷,谈笑至后半夜。可司珹季邈并未多留,二人趁夜返回瀚宁城,先带卫蛰跑一趟军匠铺,送去了铜火铳图纸,又回到方府。

    偏院月色凉如水,他们推门进去,一屋子温家人就齐齐看过来。

    “我和清知一起,下厨做了些家常菜。”元凝笑了笑,“小邈小珹今日是大功臣,快来尝尝看。”

    “哟,”季邈深吸一口气,说,“还有火锅呢,好久没吃着了。”

    桌上铜锅咕嘟小泡,冬日里菜蔬难寻,就摆了些腊肉,品类其实很有限。可司珹依旧眼睛发亮,连忙入了席。

    他刚坐端正,就发现缺了人,便问:“舅舅呢?”

    “他今天下午有些头疼,人闷在书房里,应是睡着。”元凝轻轻蹙眉,说,“我去叫。”

    她还没完全起身,温宴便自告奋勇,哒哒地推门跑进了屋,不多时他回来,又跑到司珹身边,扯了扯他衣袖。

    “祖父趴在桌上睡着了,”温宴眨眨眼,凑到司珹耳边小声道,“可我听见他在梦里,嘟囔先生的名字呢。”

    “先生要去看看么?”

    第 99 章   雪眠

    司珹绕过屏风时,温秉文仍在书桌前。

    他撑首看着窗外月,人已经醒了,却分明又出了神。司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问:“舅舅头还疼吗?”

    温秉文这才看向他,可只一瞬,又挪开目光,说:“好多了。”

    司珹悬着的心晃了晃。

    “小珹,”温秉文又道,“这仗打得很漂亮,捷报很快传回城中。舅舅听见了,心里高兴。”

    司珹垂眸,拉开小椅子坐下了。“天马空屋”看着破烂不堪,内里也毫无美感,只是硬生生“拼凑”出来的东西,但比漏风的船舱好一点。

    看着围了至少有三层的“外墙”,司珹再次震撼于季邈那恐怖的动手能力。

    当晚,两人便入住“新屋”。

    小屋没有窗户,内里光线极暗。司珹没再避讳夜不能视的毛病,当着季邈的面,从火堆处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就往里走。

    他走过狭长的通道,跨过逼仄的“门洞”,借着火光避开地上的杂物。

    屋子很快到底了,最深处便是天然石壁形成的那处三角地带,脚下也由松软的泥土变为坚硬的岩石。

    过了一会儿,季邈也进来了。

    司珹盘腿坐在地上,暖黄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衬出几分温和乖顺的意味。

    这时,有风自间隙吹来,升腾的黑烟扭曲着窜进口鼻,当即令两人忍不住呛咳起来。

    季邈皱着眉示意司珹把火把灭了。

    司珹却有些犹豫。

    季邈无奈道:“司右使,你是想把自己熏死在这屋里吗?”

    “不用你多说。”虽不乐意,司珹还是熄灭了火把,屋里顿时暗了下来。他适应着骤然而至的黑暗,冷不防耳边传来一阵破风声。司珹连忙伸手去挡,发现还是那块兔毛毯子,便顺手裹在了身上,往岩石处一躺。

    季邈:“进去些。”

    司珹一愣,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后,面色纠结了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往里挪了挪。

    很快,季邈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司珹觉得有些挤,不舒服地翻了翻身,结果翻到一半,就被另一边的石壁挡住。他重新转回去,用手肘推了推季邈:“你过去点。”

    季邈纹丝不动,道:“今晚怕是有暴雨将至,再往外,就是泥地了。”

    司珹诧异:“这你都能知道?”

    季邈:“傍晚就有乌邈聚集之势,海边风又大,夜间十有八九会下雨。”

    司珹的心沉了下去。

    季邈似乎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安慰道:“放心,我们在崖壁深处,淋不到雨。”

    ——总不会比上次更糟糕了。

    季邈忽然叹了口气。

    司珹离得近,听得分明:“叹什么气?”

    季邈:“夜深人静,难免忧思丛生。”

    司珹撇撇嘴:“这儿统共就两个人,夜是深了,至于人静不静,不就是你和我的事吗?”

    “也对。”季邈低笑一声,在他身旁坐下,“不如聊聊?”

    司珹:“我同你有什么可聊的?”

    季邈:“比如,想想怎么离开这里。”

    司珹打了个哈欠,道:“大海茫茫,为今之计,只能等你的门人快点找过来。总之靠我们自己,是没办法了。”

    说话间,司珹阖上了眼,他昨夜半宿都在路上,白天又忙碌了许久,这会儿已经累了。

    季邈听出了他话里的倦意,便也不再说话了。

    夜半时分,果然响起了雷鸣。

    闪电撕裂苍穹。透过木桩缝隙,都能感觉到瞬息之间的白光乍现。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下来,与海边波浪汇成轰鸣水声——铺天盖地皆是狂风暴雨声,天地之间仿佛再无其它声响。

    江南之地,很少有这样磅礴的雨势。

    司珹原本已经被困意席卷,正迷糊着,冷不防听到一阵雷鸣,一下惊醒过来。

    木屋很快沾染了浓重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泥腥味。他心中为这骤变的天气感到震撼,忍不住推了推身旁之人:“季邈,你睡了吗?”

    季邈已经醒来——与毒蛇为伍,自然要时刻警醒,尤其还是条不知道能否养得熟的毒蛇。是以司珹一有动作,他便醒了。

    远处骤然又响起一道雷声。

    季门主心底叹了口气——天灾人祸,大抵就是如此。

    司珹见他迟迟没反应,便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季邈?”

    真睡着了?

    黑暗中,季门主侧头打量着凑近的人,对方似乎因为看不清自己而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不甚聪明的样子。

    眼见他凑得越来越近,季邈开口道:“司右使。”

    司珹眨了眨眼:“你果然在装睡。”

    季邈:“……”

    屋外雷声大作,司珹彻底没了睡意,他侧过身,面对季邈,道:“我听闻方元磬出海之前,曾拜访过天极门,与沧元剑季水流比试了三场,前两场一胜一负,最后一场以半招落败,所以远遁海外。”他顿了顿,语气中透着十分好奇:“可是真的?”

    季邈:“假的。”

    司珹若有所思:“方元磬三十岁便是武林第一高手,想来也不会落败。”

    季邈淡淡道:“没有几胜几负之说,而是三场连败。”

    司珹:“……”

    季邈:“《天元册》虽厉害,但耗损极大。有些功法,盛极一时,若是方元磬在江湖上活动得久一些,让人看清《天元册》练至极致的下场,兴许现在就不会有人打这本功法的主意了。”

    “打这本功法主意”的司右使不以为然道:“季水流若是真这么厉害,天极门何以几十年来一直偏安一隅?”他知道季水流是季邈的母亲,对季邈的话并未全信。

    季邈:“入世与否,不过是一种选择。”

    “选择?”司珹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是觉得好笑。江湖之中,有人生来寸步难,有人却能超然于外,犹如看客。

    “可惜,现在季门主别无选择了。”他无情道出现状:“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能蜷缩在这破山洞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甚至连山洞都不是完整的,入世?怕是连条路都没有。

    季邈沉默良久:“司右使所言,与这凄风冷雨夜颇为相衬。”

    司珹辗转翻了个身,冷笑:“怎么,嫌我说话难听?”

    季邈笑而不答。

    司珹大方地不与他计较,又动了动身体。似乎从躺下开始,他就一直小动作不断。

    两人挨得极近,季邈自然察觉到了,便问:“怎么了?”

    司珹没好气道:“你睡在外侧自是体会不到,我在内侧想翻个身都难。”

    季邈于是往外挪了几寸。

    然而这几寸并没有让司珹好受多少,他左右翻腾了几下,最后还是面朝季邈侧躺着。

    外面雨声大作,天地更显寂寥。

    司珹的呼吸清浅却有规律,季邈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这样的雷雨之夜,确实极难入睡。

    “说来你与方敛还真是情深义重。往常我也只是听说天极门门主与武林盟盟主交好,没想到你们还是生死之交。”

    季邈道:“他曾救过我。”

    司珹:“季门主神通广大,也会需要人救?”

    季邈摇摇头:“神通广大谈不上,总有落难的时候。”

    司珹联想现状,撇撇嘴:“倒是没错。”

    季邈:“束怀为人磊落,霁月清风,我虽不懂他的济世胸怀,但既有救命之恩,他有难,我自然要救。”

    束怀?司珹反应过来那可能是方敛的字。

    “仅仅只是救命之恩?”司珹问:“可我怎么听说,他的妹妹方若瑶,对你可是死心塌地啊。”

    季邈眼皮跳了跳:“……司右使似乎对此事颇有兴趣?”

    司珹道:“左右闲来无事,好奇而已。”

    季邈:“……”

    司珹为他惋惜:“如果与你流落至此的是那方家千金,季门主也就不必同我干瞪眼了。”

    又来?

    季邈失笑:“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反倒是右使你……”他放缓了语速,似在思考。

    “我?”司珹眉头一皱,旋即面色古怪起来。

    季邈不紧不慢道:“季某不良于,总不好让一个姑娘背着季某翻山越岭。”

    司珹愣住,接着脸一黑——敢情这厮是觉得使唤自己更方便!

    季邈道:“这已经是右使第二次提及我与方姑娘了。”

    司珹不以为然道:“离火宫的侍女们常喜欢背后念叨这些,除却方若瑶,还有宜山派的秦芷音,飞花殿的莲花使……”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如今你沉船大海,她们可会寻你?”

    季邈道:“江湖谣言罢了,我与她们不过一面之缘。不过宜山派与天极门世代交好,兴许会增援些人手。”

    司珹有些失望。一面之缘?那应该不会费心寻来了。

    季邈:“你来我往,方能长久。司右使,该我问了。”

    司珹:“……你想知道什么?”

    季邈:“邹玉川十余年前就练成《离火剑诀》,武功修为已属高手之列,为何非要寻《天元册》?”

    这个问题显得突兀,从风流韵事急转至此,难免令人兴致阑珊。

    司珹的语气冷了几分:“这你可就问错人了。我又不是他,如何能知晓?”

    师承亲母之人,自然不会明白天底下还有另一种师徒。

    邹玉川向来不会对徒弟们推心置腹。他图谋之事,只需他们去做,他们做不到,自会有新的徒弟去做。

    季邈等不来答案,便换了个问题:“若是你寻不到《天元册》,会如何?”

    司珹的声音更冷了:“与你无关。”

    风雨声愈发地响,屋内却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人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而悠长。

    季邈叹气:“这会儿又睡得着了。”

    ——果然是魔宫之人,连问话都能耍赖。

    朔月初,银装千里裹素,瀚宁大雪已封疆。

    这半月里大大小小,又打了五六场胜仗,鄂源人向北退出近百里,双方就提前进入了休战期。军报写得虽含糊,可季朗到底高兴,派了监军来东北,说是要重重赏赐安定侯。

    这一来,事情就再难瞒住了。

    不过也无需再多瞒。这么些仗打下来,季邈在东北边军中的威望已经大有不同,瀚宁封锁一解,季司二人的名声定然会传开,那么拿下越州已经势在必行。

    那在之前,他们同衍都朝廷打了个时间差,还能拿到最后一批过冬粮。不过三十里外的官道已经被雪盖严实,牛车实在难行路,季邈与司珹恐事情有变,便同覆假面带上亲卫,伪作督粮队,亲自出瀚宁城外去接应。

    乌鸾没跟着,他二人身着甲衣,像是再寻常不过的督粮官,得在雪雾间离近了细瞧,方才能觉出这二人各自在身段上的出挑。因而远远应付道间巡查,已经足矣。

    马蹄向前突破,扑得路上叠影重重。行进间缓慢清扫障碍,莫约半日后,督粮终于与粮队碰上。

    总算顺利接到了,季邈简单同其寒暄完,就要带着回城去。归路不比来途,满载粮食的牛车行得本就慢,蹄子擦在泞雪上,还容易打滑,队伍不得不放慢脚步,一点点往回挪移。

    挪着挪着,身后便有异响渐近了,似是什么畜生的叫声,可谓百转千回、肝肠寸断。

    季邈敏锐回头,见雪雾沆砀中,渐渐出现了……

    一头驴。

    第 100 章   愚戏

    再走近些,才发现驴背上原来趴着个人。

    不过这人早被雪盖了满身满脸,难辨死活,他袍子又是玄青色,几乎要同驴背融为一体了。驴子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泥里,累得垂头耷脑,不知已行了多长的路。

    它瞥见运粮队,又毫无波澜地收回目光,依旧四腿发颤地走着。

    朝廷派来的输粮队却没法视若无睹。瀚宁乃是北境军事重镇,如今战事刚歇,尚在戒严期。一头莫名其妙的驴子,驮着个身份不明的人,怎么能不叫人心怀戒备?

    督饷钦差一声令下,周遭刀剑出鞘声哗然,十余胥吏快步奔过去,将驴子包围其中。

    可怜的驴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当即两蹄前仰,将背上之人摔到雪地中,就想自己逃跑。

    那人打了好几个滚,终于在骤变里捂着心口醒过来,虚弱地拖长声音叫唤道:“哎哟——”

    不是宋朝雨又是谁?

    宋朝雨没冻死,却险些真被摔死了,这一遭颠得他肺腑五脏都乱蹿,眼前也昏花,临到撑身想站起时,又被一把长剑抵至颈侧。

    辰时三刻,肃远王府大门的铺首被叩响,府丁慌忙开门后,见好些人整装覆面巾立于门外。

    为首之人摘牌表明身份,说自己是禁军统兵千户,又取了手谕,说:“瘴疟四起,陛下牵挂世子与小郡王。我等奉旨防疫,烦请通报。”

    府丁连忙小跑着去请世子,不多时季邈出来,千户朝他一点头,拜礼道:“世子爷,多有得罪。”

    “辛苦诸位弟兄。”季邈环视一眼,目光迅速滑过所有人,神色如常地说,“王府中并无任何人感染瘴疟,诸位要查,便请尽快吧。”

    千户收回谕令,点头后带人鱼贯而入。几十人涌入游廊往各院去。戚川随在季邈身侧,低声道:“主子,这些人里有锦衣卫。”

    “是。”季邈说,“藏在禁军堆里,分明是趁浑水来查院的。幸而我此刻在府中,他们回头就该报给长治帝了。”

    “咱们东西早就收好,面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查不出来。”戚川说,“不过李公倒还在二公子别院中。”

    “那他就自求多福好了。”季邈轻飘飘地说,“拜帖没递,我没有保全不速之客的道理——上回寻回折玉后,季瑜那间暗房,你怎么处置的?”

    戚川干脆利落道:“拆了。”

    “做得好。”季邈抬腿往游廊去,“间隔这般短,重造一间怕是不易吧?”

    “瘴疟原因秽物而起,院里犄角旮旯均要检查仔细,缺只死老鼠没捉出来,都得算禁军失职。”

    禁军来得遽然,李含山没防备,果然未曾躲出府去。他被禁军千户发现后请到院中后,季瑜就被汤禾搀着,一瘸一拐地出了卧房。

    他身子底差,背上的伤好得慢,过去一旬方才堪堪结了疤,动作间相互牵扯,又痛又痒。季瑜却已经顾不得,他迎着千户的审视,客气地问:“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小郡王,”千户朝他行了礼,复看向李含山,对着名册皱眉道,“王府名册中,似乎并无这位大人。鄙人眼拙,记性却还不赖,若没记错的话,您莫非是从前巡南府总督,李含山李大人吧?”

    他将话挑明到这个份上,再行遮掩只会像是狡辩。李含山挺了挺背,说:“正是。”

    “年初您老不是致仕回乡了吗?”千户眯了眯眼,“如今怎么又在衍都王府中?”

    “外祖乃是为我而来。”季瑜出声,虚弱地说,“我身子差,经不住车马长途奔波,来衍都后又水土不服,常常生病。外祖因而心生怜惜,想着来京中稍作陪伴。”

    “外祖舐犊之情,”季瑜问,“我朝向来推崇孝道,大人不会看不出吧?”

    千户笑了笑,摁着刀鞘说:“小郡王与李大人祖孙情切,下官敬服。可衍都有衍都的规矩,致仕官员返京,需得向通政使司递奏本,再由吏部勘合,披后方可通行。”

    “外祖并非京官,”季瑜眯了眯眼,“外祖乃是巡南府地方官员,同衍都朝堂既无纠葛,也无前尘。似乎不必非得勘合吧?”

    千户挑了挑眉。季邈怎么能做这个!

    司珹想叫停,却又害怕张口就咬不住嗯吟。他在对方稍显生涩、却十足热切的探寻里,被迫一寸寸软了腰。

    门帘吹下来,屋内没有风,温泉别舍就愈发潮。

    水汽氤氲难视物,就连睫毛都被泅出小雾珠,又在司珹眨眼间轻轻晃,将坠不坠似的,化成了潋滟的波。

    司珹的手再无处安放,人彻底失了力气。他想握住藤椅扶手,可掌心是滑的,怎么也撑不住,就只能无措地去抓袍子,却隔着薄衣,胡乱摁到了季邈的发顶。

    季邈闷哼一声,司珹骤然仰首。

    他在突如其来的侵袭里头皮发麻,再回神时,颊边汗已经滑过唇线,淌到了下颌。

    太热了。两日后衍都放晴,燥热不堪言说。季朗在府中摆了冰宴,邀了些朝官参与,顺道庆贺乔迁新居——他下月便要成婚,此前慕嫔的小院太窄再简陋,撑不起皇家的脸面。长治帝终于允他搬出后宫,又拨给他一方宅院。

    宅子阔气,是五进五出的院,中庭内飞檐游廊遍是、奇花异石俱有,长治帝共遣上百人看宅护院,也算给足了季朗排场,依旧在朝臣面前,同他这位预备储君维系着和谐。

    季朗受到这诸多赏,因孟妃日渐显怀而烦郁的心情总算好了些。他高高兴兴地一拾掇,耗百金设了曲水流觞宴,又自冰井务[1]处一口气预支了两月冰额,邀五品以上休沐官员与皇亲国戚俱来宴,季邈季瑜也在其中。

    季邈如今被迫闲人一个,不好拂了季朗的面子,这宴上来的官员其实稀稀拉拉,季朗却也无甚在意。他前些日子从连安大街买来两个男妓,偷摸养在后院偏寝房中,这会儿左拥右抱,喝得正起兴。

    季邈坐亭榭,将曲水席间宾客打量了个遍,在里头发现一两个外祖相谈过的世家官员 。他没吭声,起身祝酒拜了别,正欲先走时,被旁坐的季瑜叫住了。

    “宴虽近尾声,但餐后尚有飞花投壶之类的玩乐。”季瑜仰头问,“兄长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季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微俯身道:“情事啊。”

    季瑜往季朗处瞥去一眼,了然道:“原是二皇子殿下美人在怀,兄长瞧得心痒了——前些日子,我曾挑了两个顶顶细腰的妓,送去兄长房中,以供闲时玩乐,却被戚川将军拦了下来。”

    “兄长久寻张公子,若觉得腻烦,不妨也换换口味。”  

    季邈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

    “操心太多了吧小阿瑜,”季邈冷声说,“床笫之欢你可曾尝过?不知道合拍二字,该有多难得吧?随随便便送人进我院,究竟把我当什么?”

    季瑜挨了这通训,一时有些怔然。待他再回神时,季邈已带戚川转过游廊拐角,再瞧不见了。

    季瑜若有所思般,捏起他平素不碰的酒杯,啜了一小口。

    很快,他被呛得咳嗽起来,汤禾忙拍着背给他顺气,低声劝慰道:“公子身体不好,饮酒更是伤身啊。”

    季瑜却就着呛出的泪,干脆仰首饮尽了,喉管一路灼下去时他竟然感受到舒畅,划破他的疼痛幻化为快|感,成为了可以被捏在手心的隐秘权柄。

    季瑜微微眯起眼,舔过嘴角时,嫌弃地想。

    真难喝。司珹从房中出来后,月已近中天。傍晚时分宋朝晖自皇宫内回府,脸色很不好看。

    他急匆匆穿堂要入房,却在过中庭小苑时,瞥见了浑身湿透的宋朝雨。天青道袍被雨淋出深色,重重地坠在身上。这阵儿雨停了,那袍角却还在滴水。

    宋朝晖急急掰过他的肩,见宋朝雨面白如纸,好似院墙角落里的一条孤鬼。

    “朝雨,”宋朝晖愕然道,“你怎么了?”

    “哥……”宋朝雨被他一连摇晃好几下,方才勉强回了神,他木然地看向宋朝晖,说,“人不见了。”

    “谁?”

    宋朝晖急忙上前,问:“谁不见了?”

    “她不见了。”宋朝雨躺着泪,语调却依旧是木讷的,“我哪里都找不到她,她从半月前就消失掉。哥,我知道她从来不属于宋家,也知道她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可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我,我只是不想……”

    宋朝雨终于崩溃,哭道:“我只是不想她死啊!哥,单枪匹马究竟有什么好?难道我真就这样讨人嫌?她到底去哪儿了?天下这样大,我究竟该怎么找?”

    “好了,好了。”宋朝晖拍着弟弟的背给他顺气,劝慰道,“她是不想波及你,你没错,她也没有错。”

    “今日陛下召我进宫,发了一通火。采青阁那些案子有蹊跷,尤其是昨日纵火案,陛下虽有意避开,可死者是蒲家人,便到底事关简……”宋朝晖顿了顿,隐秘地瞥了眼温家小阁楼,低声道,“你我进屋再说。”

    他揽着弟弟的肩往游廊去,庭中便只余满院残花。树影摇曳间楼阁朦胧,窗间竹帘轻轻晃。在枝灯安静的燃烧中,司珹终于缓缓睁开眼。

    ……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司珹往帘外一瞥,天色晦暗,夜风凉习。他揉着脑袋撑身下床,刚刚穿好了中衣,屏风外便绕进一个人。

    温时卓捧着药碗,欣喜道:“折玉,你醒啦!阿邈托我守在这里,喏,这是今晚的药。”

    司珹谢过表兄,将那苦药一口闷尽了,问过眼下时辰,又问:“他人呢?”

    “在祖父房中。”温时卓依着嘱托,又摸出颗荔枝给司珹,“午后祖父差我来寻你二人,说是有要事相商。可那会儿先生睡得正熟,阿邈便先去了。”

    司珹一怔,随即披上衣服匆匆下了楼。温时卓紧随其后,赶上后说:“折玉你,你荔枝还没吃呢!不用这样急,下午阿邈定然已经代你向祖父解释过。”

    “他怎么不直接叫醒我?叫外祖等了我这样久。”司珹系好腰封,到底接过了那颗荔枝,没叫温时卓为难。

    “他舍不得呀,”温时卓捋着袖子,与他共行游廊下,感叹道,“你俩感情真是好。阿邈不愿意吵你,还顾虑到你喝完药嘴会苦。你在梦中也惦记着他,中午那会儿我叫他,你分明睡得正沉,居然也无意识应了声。这天下主君谋臣之间,竟有如此真……”

    “什么?”

    季邈候在游廊下等着他,折软枝编了两只蟋蟀,同温宴斗着玩儿,温时卓凑在旁边,围观这一大一小。

    司珹出门看见了,一瞬间想上前,却又生生止住了脚。

    门扉声逃不过季邈的耳朵,少年人侧目回望瞧见了司珹,便将那只草蟋蟀往温宴手心一塞,又将温宴往温时卓怀里一塞。

    温时卓心领神会,抱着小侄子,一溜烟跑了。

    游廊中便只剩下两个人。阶上的方才后退半步,便被跨步而来的捉住了腕。

    “往哪儿去?”季邈隐秘地说,“先生想与我同入外祖房中拜会,也是行的。”

    司珹闭了闭眼,轻声道:“季邈。”

    季邈勾着唇角,问:“嗯?”

    “段……那位简公子,是不是已经等了咱俩大半天?”司珹别开眼不看他,只催促道,“走吧。”

    季邈碾着犬牙,从齿缝中蹦出了一个“好”。

    司珹走得格外快,季邈不紧不慢,却始终随在他身后半步处。直至进入简牧云房中,后者虚弱地转头,望了过来。

    他瞥见季邈时呼吸一滞,待瞧见一双水波横生的眼出现在陌生面庞上时,又倏忽愣了神——简牧云在这瞬间明白了很多事,却又坠入更深的雾霭中。

    他拜过季邈,踟躇道:“张大人……”

    “但我如今该叫您什么,折玉先生么?”

    “鄙姓司,”司珹温声道,“简公子,随意称呼即可。”

    简牧云愣愣地抬眼,四目相对间,双方都没有再言语。

    夜风吹柔了此刻的沉默,喧嚣杂乱的一切好像都散掉,司珹在风声里,将颊边碎发别到耳后。

    “两日后,舅舅将启程往安州雾隐山庄长住三月,与国子监学生一起,核查最近一批十载名册。”司珹温声细语地问,“雾隐山庄曾是简氏百年心血,公子想同往么?”

    “或者往云州,越州,乃至天下各处,”季邈轻声道,“世间已无段隐青,你自由了。”

    简牧云没有答话,他咬着唇,摁在薄毯间的手却在发抖。

    半晌,他就着坐姿深深拜下去,将头埋进被襦里。泪无声滚出来,濡湿了布料。

    “我回安州去,”简牧云抑着哽咽,说,“多谢世子、先生与温老。”

    随即他又满上一盏,啜进了口中。

    季邈终于站起来,也已经被汗濡湿掉。他抹一把湿淋淋的脸,看司珹屈身半蜷藤椅上,小腿肚软微微发着颤,呼吸尚缭乱。

    “季寻洲,”司珹恨声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登徒子!”

    季邈转身端水盆去换,愉悦地说:“先生上回帮我,今日我不过礼尚往来,怎么就成了登徒子?”

    他冠上倏忽一重,随即湿帕坠地,沉闷响了声。季邈回头去看时,丢帕子的家伙眼稍仍红着,就毫不留情地闭上了眼。

    季邈却拾起那帕子,欣然换热水去了。

    “阿瑜,不得如此。”李含山开口,朝千户拜了一礼,说,“确是老朽探望心切,难免有所疏漏。大人如今既然讨要,老朽便当即写奏本递过去,合上这道程序。”

    “既然大人愿意配合,下官也不便过多为难,当回之以礼。”千户皮笑肉不笑,朝李含山点头道,“李大人有所不知,此次瘴疟来势汹汹。昨夜过去,衍都城中已死了百余人。我们此行却匆忙,未有太医随行。”

    “但老臣入京,依规可由太医院看诊一次,以示天恩。我见大人双鬓已白,身子也单薄。不若随在下往太医署看诊,调理预防一二。”

    “王府中自有府医看诊。”汤禾前跨半步,“你们何必……”

    千户却只后退半步,微微侧开了身,态度坚决道。

    “李大人,请吧。”

    “公公酒量真是好,”府丁夸赞说,“今夜这酒烈,好些将士都扛不住,公公竟然没吃醉。”

    “醉了、我醉了!”冯宣猛地推开他后退两步,意识到不妥,又慌忙道,“咱家,咱家是一泡尿憋得慌,来出恭罢了,却不识得路,茅房在哪儿呢?”

    府丁为他指了方向,冯宣立刻夹腿捂肚,小步再挪入茅房中,待到门一关上,他立刻找棍翘开窗,狠心翻入大雪中,连滚带爬地跑。

    半刻钟后,遥遥观望的府丁扯掉假面,属于卫蛰的脸就露出来,他仰面捏了声短哨,屋顶上的李十一倒挂而下。

    “去告诉主子,”卫蛰说,“路上没设卡,他骑上马,很快就会人往城外去。”

    “跑挺快啊。”李十一穿中庭往屋中去,推开门后大声道,“主子、公子、侯爷!”

    “别演啦,人已经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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