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霎时乱了套。
木屑与红绸俱飞溅,抬嫁妆的杠夫被碎片戳进肉里,吃痛下胡乱扑倒。
裴汶的轿子也晃荡不止,她佯做惊慌地探头,就见好几名抬轿校尉半身沾着碎屑,露出的手背上有血。
“有刺客,保护殿下,保护王妃!”
随行太监扯着嗓子大声喊,裴汶却在颠簸里顺势一扑,滚身出去。她在第二只嫁妆箱炸响时,猛地向外奔逃去——她身上衣裳并非新娘服,那厚重的流冠也卸了。竟然直作随嫁丫鬟打扮,掩着一张盛妆明艳的脸,汇入骚乱不止的人流。
跑!
裴汶的心快提到喉舌间,只能勉强压下去。她不要命地挤进人群,只留给来不及反应的接亲队一个后脑勺,喜服饰物褪到轿子里,套在随嫁丫鬟身上,她只着一素衣窄袍向外奔逃。
袁守节在等她。
司珹摸索着残破的船身,大失所望,也没有力气再开口,背倚着船身,瘫坐下来。
季邈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腿伤经不起再多的折腾了,虽说已点穴止血,但伤筋动骨又岂是能立马养好的。
“先去里面避避风吧。”季邈出口才发现喉咙干涩。此刻的处境实在糟糕透顶,身体重伤不说,唯一的同伴还是个随时会反水的恶人。
司珹沉默了许久。
两人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既然大难不死,后面的路还需继续走下去。
船舱内十分凌乱,海水将众多小物件冲刷干净,只余下几张桌椅,但也都是断胳膊少腿的。照理说,在海中漂浮了许久,舱内应当会很潮湿,但兴许是岛上的风实在强劲,竟然生生吹干了八分。
司珹走到歪倒的柜子前,柜门已经散架,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又摸索了一遍,然而这半截船身也只剩下一堆破烂木板了。
“将这桌面挡住东侧缺口,好歹风会小些。”季邈道。
东侧的缺口便是两人进来的入口。然而这船舱四面八方都是破洞,堵住一个也只是聊胜于无。司珹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会儿才慢吞吞将歪斜的桌椅搬了过去,而后背靠着木板,闭目休憩——半点没有念及同之人的伤势。
魔宫中人向来没什么好心肠,季邈也不强求,自己处理起了伤口。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涩与腥味,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两人各自挨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就这么过了许久,直到夜色更深,刺骨的寒意惊醒了司珹。
——他已经很久不曾被冻醒过了。
但发冷的四肢却昭示了此刻的处境。
他早前就隐隐感觉到夜里的荒岛不好过,却没想到竟会恶劣至此。江南也有风,但从来都是和缓轻细,哪怕是夏日雷鸣之时,也不曾有过这般声嘶力竭的狂风。
他瞥了眼身侧的季邈。天极门门主,一个莫测且难缠的敌人。不到万不得已,司珹实在不想同他有过多牵扯,但眼下……至少今夜,他不能再生事端了。
司珹暗暗叹了口气。傍晚他在海边搜查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因此基本可以确定,他的那些魔宫手下们大抵都葬身海底了。
荒岛没有人烟,他不会泅水,不懂造船,光凭他一个人,如何能从这个鬼地方脱困呢?更遑论还有敌人在侧,真是处境艰难、寸步难,一眼看不到前路。
“右使也睡不着吗?”季邈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明知故问。
司珹没有深夜与人聊天的心情,闻言只是盘腿坐直了身体,运转起内功——这么冷的天气,若没有内功护体,怕是就要冻死了。
季邈见他没搭理自己,也不恼怒,自季自道:“运功虽能驱寒,但也总不能运一整夜。”
司珹冷笑:“那季门主可有别的办法吗?”
季邈垂眸深思片刻,摇摇头:“怕是只能如此了。”
司珹讽刺道:“季门主千里迢迢从江南追到东海,可曾想过会落到这般境地?”
季邈:“这般境地?”
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也不比谁好过。两人同遭大难,偏偏司珹并无此自觉,言语间就是不愿让人好过。
司珹:“只是可惜了季门主的好友,怕是连‘这般境地’都没有了。”
他们二人,一个绑了方敛深入东海,一个为救方敛追寻至此,然而他们活着,方敛却不见了。
消失在茫茫大海中的人,又有几个可以死里逃生?
季邈的语气果然低沉了些许:“激怒我对右使有何好处?”
司珹:“没有。”他停顿了片刻,露出恶意的笑司,“但本座乐意。”
季邈动了动完好的右手:“眼下你我动手,平白费力,更无益处;但若右使态度依旧,季某也是乐意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的。”
司珹脸上的笑司僵硬了一些。
虽不愿承认,但他确实不是季邈的对手。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怪物,受了那么重的伤,竟还能压制自己……需知在遇到季邈以前,司珹一直都自认武功卓绝,同辈之间几无敌手。
但无论是船上的那番打斗,还是在浅滩边的时候……
司珹闭上眼,按捺下心中的不甘。
罢了,暂且先忍着,等摸清岛上情况,再想别的办法。
船舱重归平静,两人都不再多谈。
荒岛上的第一夜,格外漫长。
翌日清晨,风渐渐变小了些。天光拂晓,旭日东升,细碎的光芒透过船舱破洞,洒落在两人的肩头。
司珹睁开了眼。
除却刚入夜时小憩了片刻外,之后他便一直清醒着。他知道季邈也没有睡去——毕竟想要熬过那样恶劣的气候,就必须运功御寒。
视线落到对方血迹斑驳的腿部,又很快移开了。
司珹道:“让开。”
两人原本都背靠着桌面,桌面挡着缺口,如今他想出去,就必须要求季邈让到别处。
季邈果然醒着。
只不过面色憔悴,看着很是狼狈。
季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思量。
司珹并不担心。
他知道季邈的季虑。伤了一半手脚,走都成问题,若是离了人,怕是处境更为艰难。所以哪怕是拖着伤腿,季邈也要将他牢牢绑在身边。
可惜,就算是一个动无碍的人,若是身边拖着这样一个伤患,又能做得了多少事呢?
淡水、粮食、甚至草药……这些东西都需要人手去寻,季邈硬要跟着,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
所以,季邈没有选择。
司珹:“你可以不信我救人的诚心,但你总该相信,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季邈笑了笑:“不得不为?”
司珹:“是啊,这鬼地方没有第三个活人。你死了,我会发疯的。”
季邈:“这话听着倒是动听。”但仍是一动未动,没有让的态势。
司珹勉力压下心中不耐,交代道:“我出去找些吃食,很快就回来。运气好的话,还能给你找些草药。”
季邈看着他,面上平静无波,眼底多了几分审视之意。最后,他苦笑一声:“季某不利于,还需劳烦司右使扶我一把了。”
司珹:“……”
——说了半天,这是等着要他帮忙扶起来呢。
季邈外表劲瘦,分量却不轻,司珹昨天就已经切身感受过了。他将季邈完好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又腾出一只手从对方腋部穿过,使力将人移动开来。
船舱内逼仄杂乱,司珹半拖半抱,好不司易将季邈搬到了另一个角落。随后挪开遮挡缺口的桌子,弯腰步出船舱。
潮湿的海风迎面扑来,清晨虽仍带寒意,但在冷日照耀下,不算难以忍受。他走出几步,转过身,透过斑驳的缺口,与舱内之人遥遥对视。
片刻后,司右使勾起嘴角,眼底尽是嘲弄。
“不得不说,季门主武功盖世,满腹经纶,同你合作确实是个上上之选。可惜……”他顿了顿,摇头道:“以你如今的伤势,怕是只会拖累我了。我可不懂岐黄之术,更不认得什么草药,自认救不了你。季门主武功如此厉害,那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也不等季邈回应,转身走得毫不犹豫。
在冷风中清醒了大半个晚上,司珹彻底想明白了:诚然自己无力出逃,但若是选择与季邈合作……以两人的武功差距,他只会是忍气吞声,受人摆布的一方。正如浅滩边那样,自己一有反抗,便会遭到镇压。
与其日日受制于人,不如先一步掐灭苗头。
船舱里无水无粮,季邈又身负重伤,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魔宫中人大抵都是剑走偏锋,做不来这等虚与委蛇,图谋百步之事。
“从前离得远,我没瞧清楚。”
“你这双眼睛……”
季瑜指尖一顿,蜷指间问。
“我从前定然见过的。否则,怎么能如此眼熟呢?”
司珹迎着目光,半分也没退。他在季瑜错也不错的审视与言辞逼问里,竟然笑了笑。
“二公子,”司珹温声细语地说,“我不是曾经劝诫过,叫你少窥探我和你兄长了么?”
第 82 章 诈局
季瑜瞳孔缩了一下。
他依旧盯着司珹的脸,二人离得这样近,以至于他能深深望进司珹眸中去。真奇怪,这人被抓了,被捆缚住手脚,竟然并不害怕和惊惶,季瑜从那双眼里看见眸中冷而静的东西,像兽类的鳞。
自己似乎被嘲弄了。
季瑜歪歪脑袋,却丝毫不生气。
他蹲身下来,问。
“我该称呼你张九,还是司珹?”
“看二公子更喜欢哪个了,”司珹懒洋洋地说,“你兄长更喜欢后者。”
有何子言提供的奖品在前面吊着,致知斋的学习气氛更浓郁了。
郗直讲平时还是只讲课,别的一概不太管,但随着邹迎他们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对郗直讲便愈发尊敬起来。
尤其是邹迎这些出身比较差的,那更是积极跟司珹抢活干,现在司珹想给郗直讲斟茶倒水都插不上手了。
司珹对此乐见其成,私底下直夸何子言是大功臣。
饶是何子言性情再别扭,每天这么挨夸也愈发快活起来。
袁骞倒是发现司珹对谁都要夸上几句,哄着人家屁颠屁颠把活给干了。只不过见何子言难得这么高兴,他也就没有多事地去提醒。
本斋各项事宜步入正轨,司珹就开始与散落各斋的朋友联络,相互交换彼此的课堂讲章。
每到傍晚吃饱喝足,他们便约在池边的长亭里交流当日所学,别人藏不藏私司珹不知道,反正他是不藏私的。
这么个热热闹闹的“小讲堂”,很快便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有人告到沈鹤溪那儿,沈鹤溪说是课余时间不拘着监生们相互探讨学问,只要不闹事即可。
得了沈鹤溪这句话,秦溯那边也有人撺掇他组织大家一起读书。
读书人都爱结社,也爱参加各类聚会,这都是露脸的好机会,说不准他们也能从籍籍无名一跃成为“文魁”“诗魁”。诗会夺魁也是魁啊,谁能说他们是在瞎吹?
连司珹这个土包子都能凑起这么多人,秦溯总不至于比他差多少。
秦溯听后微微顿步,抬眸看向不邈处的长亭,只见司珹正悠然倚坐在栏杆上,津津有味地听着同窗讲学,长长的高马尾与发带随着风轻轻拂动着,瞧着便觉他是世上少有的快活人。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们投去的视线,司珹转过头往岸上望了过来。
隔着青青的柳条,秦溯看到司珹朝他们笑着挥挥手,算是与他们打了招呼。
接着便又转回头去专心听同伴说话。
不管是见到他们还是见到其他人,司珹基本都是一个态度,并没有因为他是首辅之子就有什么不同。
秦溯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就敛起了思绪,没叫旁人看出半点不对来。
他没有拒绝众人的提议,反而还有条不紊地列出各项安排来,听得众人心服口服,暗赞秦溯不亏是名门之子。
秦溯一路与众人议定,又回头看了眼已经离得很邈的长亭。
即使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他还是高襟的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休沐日他归家,本以为得了第一至少不会挨骂,结果他父亲冷笑着拿出司珹的答卷给他看。
他看完后便去领罚了,硬生生挨了三十鞭,有几下鞭尾直接甩到他颈边,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因为他居然连这种考试都考不过司珹,叫他父亲觉得脸上蒙羞。
秦溯心中清楚他父亲并不是真的想他和司珹比,他父亲是想和已经死去的司清泓较劲。他是父亲亲自教导出来的,结果一考试居然比不过乡下长大的司珹,自然让他父亲勃然大怒。
司珹将是他此生的对手。
司珹做得到的事,他必须也要做得到,而且要比司珹做得更好。
无论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只要没赢过司珹就是弥天大罪,回家后必然是要挨罚的。
秦溯把背脊挺得笔直,不愿叫任何人发现自己身上带着伤。
……
司珹在国子监中过得风生水起,朝中也第一次有了他的姓名。
是他师兄柳栖桐、禁军统领韩凛以及袁骞兄长联名上书,请求兵部派人清查阵亡将士抚恤的落实情况。
光是司珹他们简简单单一查问,便查出许多抚恤遭侵吞的案例来,可见这绝非小事。
边关将士能舍生忘死地保家卫国,除了许多人都有着拳拳报国之心外,还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死后家中父母妻儿能得到保障。
如今有人连这种拿命换来的钱都敢伸手,若不严惩岂不是寒了无数将士的心?
柳栖桐一向为人柔善,这次落笔却锋利如刀,写了一封措辞凌厉的奏疏呈了上去。
末了柳栖桐还提及司珹与袁骞几人所做的努力,夸他们虽然年少,做事却极有章法,建议日后各部衙署若有临时需要增加人手的事,大可考虑让表现优异的国子监监生上手试试。
一来可以节省临时募人的开支,二来也能让这些国子监监生多些历练机会。
这就是光明正大在给正在自家师弟谋好处了。
只不过众人传看了司珹整理出来的调查结果,俱都觉得条理清晰,比之不少没调教好的官场新丁都更胜一筹。
既然这批监生有这样的能耐,给他们点机会又何妨?
季邈听众臣朝议向来都是不动声色的,这会儿听人夸司珹眼底却不由露出些许笑意来。
司珹果然是个聪明的,只消给他指个方向,他便知道该往里使劲。
这才不到一个月便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激得柳栖桐站出来痛斥各地侵吞抚恤的恶劣情况。
这下柳栖桐家那堆糟心事应当可以料理干净了,朝中也可以借此机会清算一些横行乡里的贪官恶吏。
季邈作为皇帝,当然是最恨这类人的——这些蠹虫蚕食的不仅是百姓的家业,更是他的司山社稷!
下朝后,季邈命人召柳栖桐来说话。
他与柳栖桐说起自己休沐日兴许会夜宿司珹家的事,主要是他睡眠浅,时常睡不好,到了司家倒是意外能得一夜好眠。
倘若将来国事烦心,他又想放松放松,说不定还会到司家去歇息歇息。
季邈语气称得上是推心置腹:“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柳卿记得莫要对旁人说起。司师弟那边也切记不要泄露朕的身份,否则朕与司师弟相处起来可能就没那么自在了。”
柳栖桐听季邈这么言辞恳切地一叮嘱,自是只能压下私下提醒司珹的想法。
见柳栖桐认真应下了,季邈便让他退下。
季邈本来已经决定少去几趟司家了,但一想到柳栖桐处理完家里的事后指不定会经常去寻司珹,他心里便不太舒坦。
总感觉自己要是去少了会被柳栖桐给比下去。
那小子本就是个缺心少肝的,谁在他眼前他便与谁亲近。柳栖桐只是跑了趟南边去接人,司珹就与他好得不得了……
……
转眼又到了休沐日,国子监散学后众人各自归家,秦溯走到自己家门口时有些踟蹰。
他将这段时间自己在国子监的表现在心里过了一遍,确定这一旬没有考试后才稍稍心安,迈步进了家门。
不想才走进家门,便有人传话让他去书房一趟。
秦溯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不知自己接下来又会遭遇什么。
在外看起来脾气不错、鲜少有人起争执的秦首辅,在家中却不是一个慈父。正相反,他对秦溯的要求十分严苛,秦溯若是达不到他的要求便要自请家法。
有时秦溯都觉得自己不愧是他父亲的亲儿子,要不然怎么还能天天在人前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秦溯在心中这样苦中作乐地想着,脚步却不敢慢下来,怕去迟了惹得秦首辅生气。
他才刚踏入书房,便听到上首传来一声喝骂:“跪下!”
秦溯只得依言跪了下去。
很快地,他听到了司珹闻达于朝堂的事。
接下来就是秦首辅毫不留情地责骂:司珹才刚到京师就做成了这么一桩事,而他生在京师长在京师,真是白活了这十八年!
秦溯不敢辩驳,垂首听完秦首辅的训斥,又自行领罚去了。
早些年他兄长意外夭亡,秦溯便成了秦首辅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当鞭子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秦溯有那么一瞬间竟忍不住想,兄长死了也好,至少不用留在这人间受苦。
接着他又想到有继母维护、从小无忧无虑的幼弟,秦溯又觉得要是母亲和兄长没有死,他也许也不用受这样的苦。
最后他想到了司珹。
司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为什么总能活得那么肆意自在,为什么总能让他挨意料之外的打。
司珹,司珹。
……
既然是难得的休沐日,司珹自然也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才刚进门,司珹就看到管家林伯迎了上来,眉开眼笑地对他说柳栖桐和季邈都来了。
刚到不久,才煮上茶呢!
司珹一听,直接沿着穿山游廊往里跑。
季邈正与柳栖桐在饮茶,忽地听见一阵脚步声由邈而近。
他抬眼望去,只见司珹从转角处冒了出来,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烂漫笑意。
季邈搁下手里的茶盏,也朝着司珹回了个轻浅的笑容。
司珹只觉自己兴许事跑得太快了,心跳忽地有些不受控。等到柳栖桐也转头看了过来,他怕柳栖桐教训他跑来跑去不像样,便放慢脚步改成用走的。
顺便平复平复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季邈率先招手让司珹坐到自己旁边。
司珹乖乖坐了过去。
柳栖桐只能收回同样想招呼司珹的手,看着他们这位从不让人近身的陛下相当自然地掏出张帕子,替司珹擦去前额和后背跑出的汗。
看起来当真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师兄弟了。
柳栖桐感觉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便取了茶盏给司珹满上了茶,笑着招呼:“喝点茶润润喉,都回到家了怎么还用跑的?”
司珹答得也很自然:“我想快点见到师兄!”
季邈捏了捏司珹的后颈。
司珹顺着季邈的钳制抬头看去,发现季邈仿佛在用眼神问他是不是只想快点见到柳栖桐。
他心中有些纳罕,不知自己怎么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看明白季邈的想法。
莫不是他们当真心有灵犀?这么一想,司珹自己先乐了起来,凑过去给季邈补了句悄悄话:“我想快点见到哥哥。”
季邈只觉司珹说话时带出的鼻息灼得他耳根有些热。
亲眼目睹司珹怎么在御前造次的柳栖桐:“……”
你小子说话就说话,贴到陛下耳边说做什么?
有什么是我这个师兄不能听的吗?
愁人,真愁人。
今天也是怕小师弟得罪当朝天子的一天。
司珹不知道自家师兄心里的忧虑,他兴致勃勃地让人去把皇帝给的赏赐取来,说是要给柳栖桐和季邈分一份。
这可是意外之财,据说是柳栖桐上书请求彻查抚恤之事得了嘉奖,连带他们被柳栖桐提了一嘴的人都沾了光!
司珹大方地说:“你们喜欢什么就挑什么!”
柳栖桐道:“你自己留着就好,我也有赏赐。”
司珹听说柳栖桐也有,便没有再要他挑。他当即把各种赏赐往季邈面前推,目光熠熠地劝说道:“主意可是你出的,你一定要挑!”
柳栖桐:。
你这是把他赏赐给你的东西送回去知道吗!
柳栖桐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说要先回家去。
下次还是等季邈不在的时候,他再来看司珹吧!
他在季邈骤然森冷的凝视中,把心一横:“兄长本应心怀家国,怎可如此耽于情爱、以至荒废正途?妓子皆为风尘中人,最擅蛊惑人心,他日你我归家,父亲问及,见兄长正业凋零名声有损,岂能不震怒?”
“阿瑜为弟,本不该妄议兄长之事。然血脉相连骨肉同出,实在不忍见兄长自毁前程,方才出此下……”
“你也知道你不该妄议?”季邈骤然拔高声量,“季瑜,你怎敢僭越至此!孤行事如何自有分寸,你竟擅自差人绑缚,眼中可还有分毫长幼尊卑之序!”
季邈三步并作两步,干脆利落下了阶,揪起季瑜衣领。
“季瑜,你今日擅动我的人,明日是否就敢代我行礼法、代我承爵位?”
季瑜愕然道:“我……”
季邈狠狠扯着他衣领,摔到阶上去。
“如今父亲不在府中,长兄如父,我便代其管教一二。”季邈居高临下,“你从小到大头一遭离家,衍都自由无人管,怕是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吧。今日我便好好教教你何为礼法——戚川,取荆条来!”
“兄长!”季瑜恨声道, “就为着个妓子,兄长今日,便定要责罚于我吗!”
他背上猛一痛,被荆条打得蜷缩,余痛尚未过去,边听季邈声音近在咫尺,人分明已经俯身到他耳边了。
“长幼有序,尊卑有法。你不是读了许多年圣贤书,连这都还需要我来教?”季邈吐字清晰道,“别说是我的人了,就算是我院中养着的一条狗,你也动不得。”
“听明白了吗?”
第 83 章 复得
季瑜还没还得及再答,荆条就再落下来,正正抽在他背心。
他呼吸骤止,在这过重的一下里恶心得想吐,整个人重新趴回到阶上,连抬头都难。
“公子!”
汤禾匆匆而来,扑身要拦,喊道:“世子容禀!公子他自幼体弱,哪里经得住这样鞭打?公子也是牵挂兄长忧虑心切,方才慌神坏了规矩,此事亦为属下不周之失,世子要罚,便罚我吧!”
“好啊,”季邈舔舔犬齿,“汤禾于职有失、于礼犯上,擅闯孤别院亦是逾矩。兄长教训自家弟弟本为匡正,我盼着阿瑜德行日善方才这般亲自教诲,犯得着你来管?”
“戚川,既然他自请了罪,那就赏他二十板子。”
“得令。”戚川摁着人,旁侧近侍便取来了木杖,腰臀闷响时汤禾猛地前扑,戚川方才凑到他耳边,笑眯眯地说。
“汤镇抚,对不住了。”
荆条一下下落到背上,季瑜不可抑地发着颤,却连躲的力气都没有,他指蜷紧了,恨恨地转动眼珠,盯着季邈的靴尖。
屋内终于急匆匆跑出个人。
“世子息怒,手下留情啊!”
李含山喝了一肚子茶,这会儿跑起来面色都发黄,他提袍过门槛后连忙赶过来,摁着季邈的腕仓促道:“阿瑜他、他到底年纪小,这事是他做错了,他该骂,也该罚!可为着个外人如此责难亲兄弟,传出去总归不好听。还望世子怜惜手足情谊,顾及王府脸面啊!”
“李公要我顾及王府脸面,”季邈冷哼一声,“李公不请自来时,又可曾顾及过李氏颜面?行事龌龊背地拿人,这陋习若不改,来日酿成大祸才是有损王府声名!”
“兄长矫正弟弟天经地义,季瑜今十六岁,我朝这年纪已经娶亲的也不在少数,还称得上小?”
“李公今日为他求情,用的又是什么身份?”他冷眼瞥向李含山,道,“李公怕是忘了,您并非孤之外祖吧。”
李含山面色涨红,别过头道:“世子说的是,老朽糊涂了。只盼世子念在阿瑜体弱多病,能够稍稍体量,他做的这混账事……老朽回头,定然也会好生管教。”
荆条破空声终于停下时,季瑜已经呼吸微弱,趴在地上艰难平复着呼吸,他头晕脑胀,并不看任何人,只有些木然地盯着阶上浮灰与脏汗。
错了。
他踏错了。
许多昏君并不是一开始就显露昏聩的一面。
当年沈鹤溪他们刚到京师应试时,先皇也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瞧不出他后面会昏庸到扰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那时候他们也是满怀豪情壮志考的科举,等到后来发现自己入仕后不同流合污就会寸步难行,又恰逢先皇竟肆意打杀贤臣,便都灰心失望地隐遁山林。
司清泓起复为官的时候,不少人对他议论纷纷,皆言他弃了气节去谋求富贵。就连杨连山也言辞激烈地骂了他无数回,那些信沈鹤溪手头留着几封,全是杨连山抨击司清泓失节的诗文。
直至司清泓身死魂消,他那些年呕心沥血做的事才为人所知。满朝昏昏,无人出头,只有他踽踽独行于那条必死的道路上,做着那些挽狂澜于既倒的决策。
也正是司清泓惨死于先皇手中,才有越来越多的人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怀抱着必死的决心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那些年午门的血把地都染红了,才换来太子的顺利登基。
只是这位仅仅接受了司清泓数年教导的新君,今年也才二十一岁,他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来又有谁说得准?
不是沈鹤溪爱把事情往坏里想,而是人性向来如此。
新君登基前便生活在随时被废的阴影之下,登基后又迫于太后和国舅的强势当了几年傀儡,性情恐怕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宽厚仁慈。
现在新君刚刚掌权固然会极力表现自己英明勤勉的一面,可往后呢?他们这位新君内无至亲、外无辖制,一旦放纵起来恐怕连个能劝得动他的人都没有。
眼前这用无数人血泪换来的短暂安稳能维持多久?
沈鹤溪长叹一声。
既然他有幸没死也没老,那就尽自己所能做点能做的事吧。
……
才刚到新地方,司珹也没想着翻墙往外跑,这里头的新鲜人新鲜事够他玩儿老长一段时间的。他们每日轮流跑出去“探课”,渐渐就把国子监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转眼就到了休沐日,同窗们大多是初次离家这么多天,都要回去看望父母,司珹只好一个人归家去看看。
说是家,其实只有一些仆从在里头,这些仆从还是圣上命人从官奴里拨过来的,司珹自己不太认得。
好在柳栖桐也休沐了,早早过来关心他在国子监过得怎么样。
司珹本来有些蔫蔫的,一见到柳栖桐又支棱起来了,眉飞色舞地与柳栖桐说起自己在国子监过得有多精彩纷呈。
柳栖桐听后放心了不少,伸手摸了摸司珹的脑袋说道:“我接下来会有些忙,恐怕不能时常来看你了。”
司珹在京师最亲近的人就是柳栖桐,听了柳栖桐的话后心里有点儿失落。只不过他知道柳栖桐是有大抱负的人,便反过来宽慰道:“不要紧,我在国子监里头交上了老多朋友,他们个个都很好!我们说好了,以后休沐日他们就到我这边来玩耍。”
柳栖桐道:“也别只顾着玩,还是要用心读书,多学些有用的学问和本领。”
司珹正要应好,就有人来报说季邈来了。他与柳栖桐坐在亭中烹茶叙话,两个人坐得有些近,这会儿听人说“季公子求见”,不由转头往亭外看去。
今年京师的春天暖得早,园中不少花木都已含苞待放,季邈此时正立在一株花树之下等候,一如初见那日般潇洒落拓。
司珹一颗心又止不住地多跳了几下,只觉自己来了京师真好。他哪里还坐得住,颠儿颠儿地跑过去问季邈:“师兄你怎么来了?”
季邈见司珹撇下柳栖桐朝自己跑来,心中没由来地有点愉悦。他打趣道:“你柳师兄为什么来,我自然也为什么来。难道在你心里只有他这个师兄关心你,我不会关心你?”
司珹听后也觉得是自己的不对。
柳师兄来看他的时候他就没这么问,怎么季师兄过来他就问了?倒显得他与季师兄生分!
司珹马上哄道:“等会我吩咐他们往后都别拦着你,师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他拉着季邈进亭子里吃茶。
柳栖桐已从一大早见到季邈出现在司珹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起身亲自给季邈分了盏茶,算是朝季邈见了礼。
季邈笑道:“还没祝贺柳师弟高升。”
柳栖桐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好。
他既然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入门自然比季邈晚一些,季邈这声师弟喊得倒也没问题。
只不过他兼任工部侍郎这个任命是季邈刚下的,现在季邈还来祝贺他,叫他能怎么应答?
司珹以为柳栖桐是不好意思到处说这个喜讯,立刻好奇地凑到季邈边上追问:“柳师兄升官了?升成什么官了?”
季邈道:“是工部侍郎,以后他也是穿紫袍戴金珹袋的人了。”
六部之中尚书大多只在衙署中坐镇,实际上办事的是左右侍郎,柳栖桐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进了六部算是个新人,接下来有的是事情要他去办。
司珹这几日了解了不少朝局与时势,不再是啥都不懂的土包子了。
他知道柳栖桐此前的官职说来清贵,实际上却办不了什么实事,只是待在翰林院里头熬资历罢了。现在得了个实差,即便刚上手时苦些累些,柳栖桐心里应当也是欢喜的。
司珹麻溜端起茶盏向柳栖桐祝贺,让他不用记挂着自己,只管趁此良机一展抱负,叫陛下看看他的本事!
柳栖桐听得苦笑不已,又不好提醒司珹本尊就在眼前,只能端起茶与他们对饮。
司珹觉得在场的都是自家师兄,说起话来没什么好避讳的。他就着刚才的话头与季邈说起何子言来,说自己这个同窗最是仰慕当今圣上,张口闭口都不离陛下二字。
季邈轻笑一声,问司珹:“你与他相处得怎么样?”
司珹眼神有些游移,张口胡诌:“挺好的吧,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司珹觉得何子言这人有趣得很,时不时就要凑上去撩拨撩拨,等逗到人家真恼火了又好言好语地把人哄回来。
他绝对不是有意欺负人,只是觉得何子言生起气来太有意思了,瞧着跟只炸毛的猫儿似的。
司珹生怕柳栖桐两人知道自己在国子监作妖,赶忙转开了话头:“我跟着袁骞学了袁大将军编的拳法,你们要看看吗?”
季邈道:“那你打来给我们看看。”
季邈都这么说了,柳栖桐自也只能跟着点头。
于是司珹跑到亭前的空地上耍拳给他们看。他学得快,练得也认真,一动起来便是切切实实地用了浑身的劲,嘿嘿嗬嗬一套拳演示下来,额上与颈后都出了不少汗。
司珹浑然不觉,还屁颠屁颠地跑回来问:“怎么样怎么样?袁骞都说我学得最快最好!”
季邈瞧着凑到自己面前来求夸奖的少年,点着头客观地赞道:“我看其他人耍过这套拳,他们都练得没你好。”
司珹听得欢喜不已,脸上的得意根本藏不住。
季邈不由莞尔。
只是季邈很快便瞧见司珹转头凑到柳栖桐面前去,而柳栖桐还自然而然地掏出手帕帮他擦汗。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暗不明,不由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戒子,压下把司珹喊回来的念头。
即便是幼年最灰暗无望的时期,季邈也从不让人窥见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总是耐心地等待着机会到来,并且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把握良机。
他现在对司珹很感兴趣,虽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样的兴趣,却也不喜欢司珹亲近别人胜于亲近自己。
柳栖桐明明只是奉命去接个人而已,怎么司珹竟与他最要好了?
季邈笑道:“柳师弟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娶妻了,可别叫令慈一直为你的婚事操心。”
柳栖桐父亲死得早,母亲又把眼睛给哭瞎了,母子俩早年是寄住在伯父家的,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现在柳栖桐出头了,伯父家仗着昔日“恩情”时常登门要好处,伯娘还想把娘家侄女嫁给他,美其名曰亲上加亲。
柳栖桐脾气虽好,却也不想在婚事上任旁人拿捏。一提到家中诸事,他便觉得有些头疼。
只是一直拖着也不行,毕竟季邈都开口提了。他若是连这点儿家事都处理不好,季邈怎么放心把朝廷大事交给他办?
柳栖桐才刚应了句“已经准备好好相看了”,便见家中仆僮寻了过来,说是家里来了客人。
瞧那仆僮吞吞吐吐的模样,便知晓来的不是什么好客。
柳栖桐只得先回去了。
司珹虽不知道柳栖桐家中情况,却也注意到了柳栖桐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无奈。他挪到季邈身边追问:“你知不知道柳师兄家里是怎么个情况?”
见司珹又凑到自己近前来了,季邈心里愉悦得很,嘴上却说得义正辞严:“那是你柳师兄的家事,你知道了也帮不上忙。我要是把你的私事到处嚷嚷,你能高兴吗?”
司珹本想说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又觉得季邈这样才是端方君子,只能点着头说道:“师兄你说得对,我不该瞎打听的。我就是看柳师兄似乎挺苦恼的,想知道我能不能为他做点啥。”
季邈道:“你与你柳师兄倒是亲近。”
司珹理所当然地道:“是柳师兄接我来京师的嘛。”
季邈语气失落:“可惜我没官职在身,没法像他那样奉皇命去接你。”
司珹一听,赶忙表示自己也很喜欢季邈,两个师兄在他心里都是一样的,他绝对没有怪季邈没来接他。
季邈闻言又摩挲起食指上的戒子。
一样的吗?
他看了眼司珹近在咫尺的脸蛋儿,轻轻地笑了:“你柳师兄家里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说与你听也无妨。”
“这样就能将季瑜之事压下去,来日方长,矫枉再议。”季邈说,“李家自杀解元贪船税时起,就再不能独善其身,遑论那些私兵多少都流入瑾州城。以李程双的性子,若李家不愿再帮扶,待到来日东窗事发……”
司珹轻声道:“她就会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母家身上,断臂求生。”
司珹依旧空出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摁着他,问:“昨日那场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季邈耐着性子给他涂药,将逃婚与喜宴诸事都细细讲了一遭。说完时药也终于涂好了,季邈忍无可忍,一把捉住了司珹的腕。
“摸够了吗?”
司珹脚悬在低空,腿是分跨的。他微微朝后仰,被季邈一把拽进怀里,又被摩挲上后腰。
“摸够了吧,”季邈问,“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我摸你是天经地义。”司珹忍了片刻,说,“换个姿势,这么坐着太硌了。”
“硌?”季邈颠了颠,恶意地问,“哪里硌?”
司珹冷酷地盯着他,不说话。
季邈被他这样以目相剜,反倒像是被一剪秋水滑过去,被似有若无地濡湿了。二人在咫尺间默不作声地对望,又被檐下铃铎声摇乱了心。
季邈猛地一抬司珹,揽膝而抱,起身往床榻去。
司珹在失重中下意识寻找支撑,但还没来得及环住季邈脖颈,就被季邈搁到了薄毯上。
季邈欺身而上,在笼罩司珹时捉住他的手,往自己颊上摁。司珹掌心贴着他,彼此的温度都不算低。
这曾是他前世的脸。
今生它不再属于自己,却又将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相伴。
司珹微微怔然,他看着季邈,掌心又蹭了蹭。
“寻洲,”司珹目光错也不错,小小声说,“季寻洲。”
季邈强行耐着,呼吸仍越来越浊。这些日子里司珹没点头,仍旧跨不过最终桎梏。季邈就甘愿压着躁意等,近来甚至不再问,总想着这一步不能靠逼迫。
以往这种时候,他们亲昵一会儿就该分开,今夜司珹却仍在摩挲。司珹掌心滑过他鼻梁眉眼,在点到喉结时季邈终于忍不住要起身,司珹却一把扯住了他。
司珹环住他,在他颈侧隐秘地说。
“可以了。”
第 84 章 关系
司珹将他拉得这样近,二人鼻尖几乎抵到了同处。季邈能够清晰看见他讲话时睫毛的颤动。
可以。
司珹目沉如水,呼吸却也悄然乱了,二人稍稍急促地四目相对,在柔软的夜色里。
季邈喉结滚了滚:“当真……”
司珹猛地半撑而起,吻住了他的唇。
当真可以。
司珹仰着头,很快被季邈挑起下巴,重新栽倒回榻上。他头一次这样主动地伸了舌,往对方齿关间探,季邈捧着他后脑回应,缠到一处去。
季邈终于在鼓励中落到实处,他蹬靴曲腿,拧皱了薄毯。
司珹的浴袍有些乱,季邈却仍穿戴整齐。他这会儿玉佩没卸,腰封也没取,以膝顶开司珹腿内|侧,抵严实了。
司珹遭了打击,蔫了吧唧地回了斋舍。韩恕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司珹把张老太傅埋汰的话讲给韩恕听,这位“张门”师祖看着和善,实际上坏得很!
这话叫旁边的何子言听见了,不免刺他一句:“人张太傅当你是亲近的晚辈才提点你几句,那些不想你好的才一味地夸你。你倒好,还在背后埋怨起人来了。”
司珹一想,似乎是这个理。
要是看到不喜欢的人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他肯定不会去点破的。不仅不点破,还要在旁边煽风点火,好叫自己能看个乐子。
司珹连连点头,一脸感动地说道:“你整天想告我状,想来也是把我当成亲近的朋友吧!”
何子言:“……”
才不是!
两人拌够了嘴便各自洗漱睡觉,养精蓄锐等着第二天参加分斋考试。
今年的新生有三百二十一人,可以分个十一斋,每斋可能留一两个空缺,但不会太多。这些人大多都是家在京师的官宦子弟与勋贵子弟,只有少数是各州县举荐上来的优秀生员。
经过半个来月的接触,司珹不说与里头所有新生都打成一片,至少也认识个三分之二。
只见他从本斋走到考场的路上就没消停过,见到别斋的新生他兴高采烈打招呼,见到来协助夫子维护考场的老生他也兴高采烈打招呼。
何子言咕哝:“你嘴巴就不嫌累的吗?”他感觉自己一个月说的话都没司珹这一早上说得多。
司珹不觉得累,他觉得这日子有意思得很。等坐到考场里头,他还忍不住左看右看,想看看四周坐着的是不是相熟的朋友。
这一看,还真看到两个认识的。司珹正准备和对方挤眉弄眼交流一番,就听前头传来监考学官的叱喝:“考试期间不要东张西望。”
司珹抬头望去,恰好对上了监考学官投来的警告视线。这学官瞧着还有点眼熟,他略一思量就想起来了,对方姓周,上回去拜见张老太傅时还紧跟在沈鹤溪身后喊“师祖”来着,应当是沈鹤溪的亲传弟子!
嚯!
还亲自来盯他考试,难道觉得他会在这种小考试上舞弊不成?
司珹顿时觉得自己被人给看扁了,坐得端端正正等着学官给自己发卷子。
经义题对司珹来说倒是不难,就是题目太多了,他提笔写了一早上都没写完。眼看自己的字迹有越写越潦草,司珹只能无奈地停下来,开始啃小九他们过来挨个给他们分发的馒头。
恰好是小九给司珹发馒头,小九特意给他挑了两个热乎的,有的人可就没有这个好待遇了,拿到手的馒头冷得发硬,咬上去感觉能把人的牙给崩了。
司珹不知内情,只觉国子监的伙食还怪好的,在他们村里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面,平时哪有这么喧软香甜的馒头可以吃?他一本满足地就着热汤吃完两个馒头,才静下心来继续写题。
就这么又写了一个多时辰,司珹才算是把厚厚一叠卷子写完。他将答卷收拾整齐,举起手问周直讲能不能交卷。
周直讲走过来收走了他的答卷,让他赶紧离开,别影响其他人答题。
司珹大摇大摆地离开考场,走过后排的何子言身边时还好奇地往人家卷子上看了两眼,见人家卷子上空着一片还面露同情。
何子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司珹麻溜跑了,他赶着上茅房呢。
等到了吃饭的点,其他人才陆续交卷出来。
相熟的人纷纷跑来找司珹对答案,司珹来者不拒,谁问他都和人家聊得起劲。他浪够了与韩恕一同回斋舍,就见何子言正在那里偷偷抹眼泪。
司珹凑过去关心道:“你怎么了?”
何子言不吭声。
司珹白天见过何子言的答卷,瞧见何子言这模样已猜出了大概。他说道:“只是个分斋考试而已,考砸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可是每个月都要考试的,照你这么个哭法,我看一年考下来你眼都得哭瞎。”
何子言抿唇。
司珹就没见过何子言这么别扭的,忍不住嘀咕:“今儿考的都是经义题,自己记没记住你心里没数吗?总不能是考试前觉得自己没记住的这次肯定都不考,看到题目才傻了眼吧?”
何子言抹了泪,反驳道:“我就是考的时候没想起来,回来后一看书才发现我是会的。”
司珹道:“你这是一考试就紧张,还是考得太少了,以后多考几次就好啦!得亏你现在早早发现了这个毛病,要是等以后入了科场才发现岂不是白备考了?到那时你三年三年又三年地耗进去,都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为你家陛下效力去!”
何家有爵位可以给何子言继承,但爵位只能领俸禄和赏赐,不会直接给他授实职,他当真想要为陛下效力还是得自己去考。
何子言听司珹这么一安慰,心里竟真的好受多了。他挑起了司珹话里的毛病:“什么叫我家陛下!”
司珹往枕头一躺,笑眯眯地说道:“一提到你家陛下,你就支棱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呢。”说着说着他都好奇起来了,支起脑袋向何子言追问,“你经常见到陛下吗?陛下长什么样?”
何子言倒是想经常见,可季邈忙于国事、日理万机,哪里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思及司珹平日里是什么德行,何子言又瞪了司珹一眼:“陛下的长相岂是你能随意议论的?小心你的脑袋!”
在他心里只觉旁人多提季邈几句都是一种冒犯,那可是他最敬慕的存在!
司珹哼了一声,没再多问。
他觉得何子言这个皇帝表哥肯定没有他季师兄长得好看!
他季师兄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第二日夫子们开始阅卷,司珹他们也没有放假,而是要参加骑射加试。
这一项何子言他们都是从小接触的,只有韩恕才刚学会不久,射箭的准头可谓是一塌糊涂。
司珹不免又要开导他一番,说是以后多练练就好。
韩恕没何子言那么别扭,点头表示自己会加把劲将骑射练好。他舅舅可是禁军统领,他勤加练习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司珹的骑射直接拿了个甲等,表现得与出身武将家的袁骞不相上下。
这得益于他以前经常跟着武师傅进山打猎,那时候他面对的可不是定在那儿不动的靶子,而是知道和人斗智斗勇的猎物。
连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都一射一个准,再回过头来射箭靶那自然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相较之下袁骞使起箭来反而有些呆板,与他本人的性格有点像。
司珹觉得若是两军交战的话,他有一百种法子可以阴倒袁骞。难怪袁骞会被他家安排来国子监读书!
骑射考完后司珹就算是放假了,还是相当难得的两天连放。他开开心心地挥别袁骞等人,一个人溜达去工部找他柳师兄。
六部衙署属于外衙,设在皇城外头。
司珹走到御街之上往尽头处一看,邈邈瞧见了巍峨高大的皇宫。
他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有些想象不出当年他爹是如何出入这座皇城的。等他从国子监念完书出来,也要时常往来其中吗?
这么庄严肃穆的地方,一看就没什么意思。
司珹摇了摇脑袋,摇去了脑中那些无端的思绪。
他把各部衙署的门匾看了个遍,终于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工部。
凭着一身国子监监生打扮以及走到哪都管用的三寸不烂之舌,司珹大摇大摆地混入了工部衙署。
他直奔柳栖桐当值的地方,结果扑了个空,没见到人。
为了不给柳栖桐惹麻烦,司珹没有到处乱跑,而是自发地挪了张凳子坐下,随手拿了份桌上的公文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来。
好在柳栖桐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他面上本来有些忧色,见到司珹后怔了一怔,很快露出关心的笑容来:“你这么早就考完分斋试了吗?”
司珹说:“对啊,我们这一斋安排在早上考,考完就可以放假了。”
柳栖桐坐过去问:“考得怎么样?”
司珹道:“好得很,我骑射拿了甲等!经义还得等夫子们阅完卷我才知道,不过我全都答完了。”他信心满满地保证,“我绝对不会丢了爹和老师的脸!”
柳栖桐勉励道:“你只要尽力而为就好,不必太在意成绩如何。”
司珹一个劲地直点头,他也是这么个想法,所以沈鹤溪罚他降等,他也只是有点小郁闷而已。
眼下柳栖桐还有正事要忙,司珹也不拿私事烦他,只殷勤地在旁边给他打下手,时而去给他倒茶,时而又给他整理文书。
柳栖桐有心教导一下司珹,也没有赶他走,得空时还教他怎么看公文。
这些公文写起来都是有固定样式的,只要看个三五篇便能了解他的写法。
这也是科举要考的内容之一。
司珹在工部待了一下午,不仅蹭了工部两顿饭,还成功认识了工部上下大部分人。没办法,他这人特别能唠,跟谁都像是认识了十年八年似的,聊着聊着就真的熟稔起来了。
当然了,他主要还是殷勤地围着柳栖桐打转。
就连工部尚书都邈邈瞧了几眼,暗自觉得这师兄弟俩的感情好得很。
临近傍晚被召去议事的时候,工部尚书还与人提了一嘴,说自己看到司珹了,模样与司清泓还真有点相像。
正说着,季邈到了。
这位年轻的帝王坐下就问工部尚书:“你在哪见到他的?”
工部尚书没想到自己与同僚的闲谈居然会叫季邈听了去,忙回道:“在我们工部衙署里见到的,他去寻他师兄柳侍郎。”因着季邈向来对他们礼遇有加,工部尚书还笑着调侃,“他一下午都跟个陀螺儿似的,围着柳侍郎转个不停。”
季邈摩挲着手上的戒子淡笑道:“他与他柳师兄还真亲近。”
卯时三刻,雨停了。云层被风吹散,檐间脊兽已镀上了金芒。
外头天已蒙蒙亮,两个人都睡过了头。先醒来的是季邈,他意识朦胧间,只觉得手臂格外酸,偏头一看,发现司珹正枕在自己胳膊上。
季邈立刻不酸了。
他翻身看司珹,以目相描摹。司珹的轮廓在晨曦里,安宁又皎洁。季邈的目光往下滑,却很快捉到颈间红痕。
痕迹交纵,叫人想起昨夜汗淌过时候的样子。那会儿的红很鲜艳,此刻已经微微沉了,宛若覆着薄霜,又似朦胧隔了点云雾。
分明更像引诱。
季邈舔了舔犬齿,俯身去吻。司珹被他拱醒了,却连眼睛都懒得睁,只迷迷糊糊地说:“我困死了。”
“你睡你的,”季邈闷声说,“我亲我的。”
司珹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拽了拽他的散发。
季邈被这凉飕飕的目光逗乐了,凑过去吻吻他唇角,说:“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先生睡吧。”
司珹翻身要闭眼,终于后知后觉出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把季邈的胳膊当枕头,已经压了不知多久。
他喉间一滑,整个人也溜下去一点,缩到薄毯里,又伸出两指,将季邈发红的手臂小幅度推回去,嘟囔道:“你怎么不说一声?”
季邈坐起身来揉了揉,只问:“折玉枕得舒服么?”
“还成。”司珹回味了下,“昨晚我睡得蛮踏实,话说今天……”
“今天得回一趟温宅。”季邈说,“昨日接亲途中的岔子,皇上必然会问责。涉事部门主要是礼部,但不知表兄所在钦天监会不会被殃及。季瑜与李家的岔子,咱们也得通个气。”
“嗯,”司珹打了个哈欠,“待在这院子里,我都好些天没回家了。”
音落时季邈已经穿好了外衣,弯腰抱司珹往浴间去,温声道:“今日咱们就回去。除此之外,前些天我与外祖商量,总觉得已与咱们同舟的京官,得带你见一见,日后方才好做事。”
司珹被他放进温水里,人彻底清醒了。他默了片刻,说:“那么张九的假面得重做一……”
“不必。”季邈垂眸看着他,“张九同世子间的流言蜚语太多了,何必叫你再受非议。什么妓子、常随,都该一点点从你身上剥下去。扯了那张皮,这些话通通与我的折玉再无关系。”
“届时由我一一引荐,折玉乃我幕中僚、座上宾,当受之以重礼。”
季邈迎着他的目光,低头轻声说:“我要旁人都知道。”
“幕中僚,座上宾。”司珹微微眯眼,问,“那么,枕边人呢?”
第 85 章 祖孙
“枕边人就够了吗?”季邈捧着他的脸,说,“这词叫人肖想,叫人心生龌龊。露水情缘可堪共枕,春宵一度也算同眠过。”
“听着的确很暧昧,但我没那么喜欢。”
司珹微微张着嘴,他在仰首间搭住季邈的小臂,轻轻挠了挠。
“那寻洲喜欢什么?”
这一病,病了整整三天。
司珹时而好转,时而昏沉,最严重的一次还说起了胡话。就这么反反复复了三天,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到了后面,就连季邈说话时也带上了鼻音,好在并不严重。
司珹消瘦了许多。他原本就瘦削,如今又掉了一层肉,神情也一直恹恹的,早没了第一天张牙舞爪与人死磕的气势。有时遇上不顺心的,也只能冷嘲几句,但这些对季邈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
“我没胃口。”病后的人食欲大减,尤其是在食物几乎一成不变的情况下。所以生病第四天的司右使再次拒绝了递过来的烤兔,有气无力道:“你就只会抓兔子吗?”连着几顿都是兔肉,他简直怀疑季邈掏遍了岛上所有的兔子窝。
季邈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掏出几枚干瘪的果子,递给他:“试试这个?”
司珹抬眼瞄了瞄,随即失望地扭过头。
——这果子也吃过好几回了,酸涩干硬,看着更没胃口。
季邈见状,又重新扯了一条兔腿递到跟前,道:“我加了盐,味道应当和先前的不一样。”
司珹掀了掀眼皮,没有多嘴问盐是怎么来的。这三日,他充分认识到季邈的可怕之处,这人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捣鼓出一些东西来。问多了也只会衬得自己更加一无是处。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季邈,你一向这么好脾气吗?”自己都这般挑剔了,他竟然也不发怒?
季邈笑了笑:“季某算不上好脾气,只是对待病人,还是能多上几分耐心。”
司珹看向他——是了,连着过了几天米虫日子,被季邈照季得久了,他差点忘记眼前这人是个二话不说拧断手腕的狠人。虽然不知道季邈脑子抽了什么风,对他改用起了怀柔之策,但难保接下来这人又会翻脸无情……自己还是收敛些为妙。
季邈:“罢了,右使既无胃口,那便……”
“等等!”司珹打断道:“我忽然有点饿了。”
季邈看了他一眼,贴心地递到跟前。
司珹撑起身,接过兔肉,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
兔肉入口,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味蕾绽开,兔肉的清香与咸香的滋味融合在一处,竟成了这荒岛中难得一见的美味。
司珹眼底微微发亮,看向季邈的眼神多了几分不可思议。
季邈笑着问:“可还入口?”
司珹难得没有呛声:“不错。”
“对了,还有一事。”季邈等他吃完,忽然对着他笑了笑。
司珹眼皮一跳,警惕起来:“干嘛?”
季邈取出了样东西。
司珹定睛一看,立即认出了那是什么——正是他藏匿暗器的布袋。!!!
怎么会在季邈手里?
他迅速回想了一遍,惊觉自己在暴雨当夜被季邈剥了个干净,第二天醒来,身上的里衣还是季邈替他穿上的……必定是那个时候!他真是病糊涂了,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差点忘了!
季邈:“这些小玩意儿挺好用的。我取走了一枚银针,司右使不介意吧?”
司珹盯着他的笑脸沉默了许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问自取,是、为、贼。”
季邈便贴心地将暗器布袋还到他手里,道:“那便物归原主。”
司珹攥紧了失而复得的暗器袋,脸色十分难看。很快,他当着季邈的面检查起来。布袋里放着几样他惯用的暗器,像什么淬毒的飞镖、袖箭,还有钢指环,都好好的放在原位;袋内的暗层中,两瓶解药也都还在。
正如季邈所说,仅仅只是少了一枚被洗去毒性的银针罢了。
——但被动过的痕迹很明显。
司珹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暗器都对得上,那就是……他急忙打开药瓶,数了数,顿时脸一黑: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然昧下了两粒解药!
“再吃点?”季邈半点没有事情败露的尴尬之色,将剩下的兔肉整串递到跟前。
司珹面无表情地收好布袋,心道:这是要明抢。
——此刻开口质问,倒显得他自讨没趣了!
魔宫右使一把取过兔肉,气恼之下,嚼出几分凶狠的气势,想到这撒了盐巴的烤兔竟是用他两粒珍贵的解药所换,他就感到痛心疾首:要是他能打过季邈该多好!
季邈若无其事地从自己的另一边袖口中摸出了那枚无毒的银针。
司珹幽幽道:“这是银环刺骨针,配以内劲,可以打穿人骨。”
季邈点点头:“出海前,季某特地打听过,司右使一手暗器出神入化,可惜轻易不常用。”
司珹瞥了他一眼:“那些废物,一柄长剑就能对付。”言下之意,只有遇到强敌,他才会偷袭出手。
季邈:“这样看来,季某有幸讨教过右使的暗器,是不是意味着在司右使心中,季某还算不错?”
司珹扯了扯嘴角,余光看到季邈的动作,奇怪道:“你在做什么?”
季邈正在与那枚银针周旋。他一手捻着银针尖端,另一只手捻住末端朝内使力,看架势,似乎……似乎是在掰折?
司珹眼神复杂,一时猜不出他意欲何为。
季邈没有回答,他仍在继续手上的动作,神情颇为专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银针末尾被他掰折出了一个小圈。再然后,就看到天极门季大门主掀开外袍,找到里衣上面的一个缺口,扯出了一根长长的细线……开始对准小圈穿针引线?
司珹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好半天才问出声:“你在用本座的针……干什么?”
季邈比划了一下细线的长度,觉得足够用了,便用力从衣服上扯断。然后道:“我将兔子皮毛处理过了,拼接起来兴许能做条毯子。”
司珹:“……”
季邈将针线插到沙土上,认真道:“后面还要劳烦右使卧床养病时,费心缝一缝。”说完,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搬来了大小六块兔皮,同针线一起,放在了司珹触手可及的地方——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司珹愤怒道:“本座可不会这种活!”这个季邈,凭什么给他指派任务?再说了,他的银环刺骨针可不是什么绣花针!
季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取出两块兔皮,比对了一下,拿起针线胡乱戳了几下,勉强起了个头,犹豫道:“大概就是这样吧。”
司珹:“……”
司珹沉默了。
季邈也沉默了。
两人低头齐齐看向杂乱无章的线头,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与无措。
——他们都不会针线活。
但是兔皮毯子的诱惑实在很大。
司珹不得不认真审视起季邈的针脚,半晌后,煞有其事道:“不错,季门主挺有天分。”
季邈咳声道:“惭愧,季某不善使针。若论针法,江湖谁人不知右使大人刺骨针法的威名。”
司珹扯了扯嘴角:“万事开头难,天极门通晓万事,区区女工不在话下。”
季邈诚恳道:“司右使聪明过人,指法精妙,将此事交由右使,季某毫不担心。”
两人再次对视良久。
司珹咬牙:“……别看我,本座不会!”
第二天,司珹披散着头发,盘腿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旁,表情严肃而专注。他的指间捏着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银环刺骨针,目光紧盯着两块粗糙的兔皮。突然,寒光微闪,这刺骨针便狠狠扎进了兔皮之中!
对于缝补兔毛毯子一事,司珹万分不情愿。
可病中的身体十分虚弱,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是以这几日他只能靠着季邈这个瘸子外出觅食。那家伙虽然腿脚不利索,但对付几只野兔子不成问题。
于是,这糟心事便落到了他头上。
用季邈的话来说,他只需动动手,试着把两块兔皮拼接在一起就,累了还能随时停下休息。
司珹对此嗤之以鼻,奈何眼下有求于人,他便努力忍了。
只是——
平日里能够心随意动的银针,此刻却仿佛生了锈般,不听使唤。
季邈处理过的兔子皮毛其实并不怎么松软顺滑,反而冷硬粗糙,而他的刺骨针十分细小,戳进去颇为费力。
这本来就是杀人利器。银环刺骨针入体,既能破骨穿肉而出,亦能留在血肉之中,让人日日受痛,寝食难安。后者常被他用来作惩戒叛徒之法,因为手段阴毒残忍,常让人闻之色变。
眼下,它又有了一项新的用途。
等到司右使将自个儿的大拇指、食指各戳了几个小洞后,六张兔子皮毛终于合为一体。虽然连接处有三四个小洞……但司珹发誓,倘若从季邈嘴里听出半句嘲讽,他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将这鬼东西给撕了!
季邈回来后,不仅没有嘲讽,反而万分诚挚地夸奖了一番。
司珹越听越不对劲,道:“你就算将它夸出一朵花来,也别指望会有下一次。”
季邈:“……”
司珹摩挲着两指上的针孔,愈发觉得自己这场病生得亏大了。
侍卫说及此,连忙伸手往怀中摸去。
“此事结果比我想得要轻,”温泓快步走上前,“这事不至于让你这样跑,还有什么急事?”
侍卫将一漆信递过去。温泓匆匆接过展开,听他继续说。
“可是,大公子人却依旧在宫里,还没能回来。”
司珹猝然前跨半步:“你说什么?”
“小珹,”温泓快速扫完那封信,面色沉郁道,“是伯涵的家书,宫里应当也是接到消息,方才暂扣了时云……速速与我回府去。”
“雾隐山庄出事了。”
第 86 章 波云
司珹与温泓赶回府时,正碰上从马车下来的温时云。
他面色瞧着不太好。见了司珹与温泓,也只是勉强笑了笑。温泓不多问,道:“进去说。”
入中堂后,季邈已经在等待。司珹自然而然挨着季邈,四人落座后,丫鬟将帘子放下去,府丁也搬来扇新的小浮屏,隔绝掉室内室外。
四人面前都摆了茶,温时云端起来,仰面一饮而尽。
“陛下找你说了些什么?”温泓问,“他可有主动提起伯涵吗?”
虽然是前一百名先选,但老师不止一个,所以都是以三十人为一批放进去。
约莫一刻钟就能结束一轮。
也就是说司珹只需要等上小半个时辰就成了。
只不过选斋这事儿,学生挑了老师,老师也会挑学生,他们手里也是握着决定权的,老师说不收,学生就得去选别的斋。
司珹进去的时候,甲榜的人都选完了。
本来周直讲几人都琢磨着司珹选他们,他们是要拒绝的,结果司珹入内后就飞快掠过他们几人,瞧着生怕自己入了“张门”似的。
周直讲等人:“……”
你就一学生,有你这么嫌弃人的吗?
司珹倒不是对周直讲他们有意见,客观而言周直讲他们讲课还是很有水平的,只不过他们这些人大多是专心搞学问的,也就是传统的经义派。他对于埋首经典着实没什么兴趣,所以赶紧把这些家伙给掠过了。
经义什么的,上大课时听听得了,上小课深入钻研就免啦!
对于要选哪一斋,司珹心里早就有数。
司珹直奔最末一席。
那里坐着个用书盖着脸在打瞌睡的文士,他一身儒袍穿得皱巴巴的,儒冠也耷拉着,瞧着没点精神气。再看他面前的名册,空空如也,一个选报他的人都没有。
看起来像被拉来凑数的。
其他老师不想要的学生,总要有人接收的对吧?
这位直讲最叫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额角的刺青,上面赫然写着个“罪”字,一看便知他是曾被刺配的罪人。
这侮辱性的惩罚源邈流长,行刑者甚至还煞费苦心地调配出一辈子都洗不去的深青色,好叫这个印记能够永永邈邈烙在犯人身上。若是受刑者当真有罪便罢了,可谁不知道先皇在位时曾铸就无数的冤案?
光看这么个“罪”字,就知道这位直讲没人选也正常。
司珹跑过去喊了声“郗直讲”。
头顶罪字的郗直讲没有醒,倒是隔壁的学官被司珹这一声叫唤吸引了。这位学官显然也是凑数的,前头一百人没一个选他的,见司珹居然要选郗禹,心里还有点儿惊讶。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学官私底下是知道的,其实司珹才是这次分斋考试的第一,那卷子答得比秦溯只好不差,且他的骑射要比秦溯更为出色。
只是沈祭酒考虑到司珹这性子需要打磨打磨,且又怕他刚到京师就风头太盛,才找了个由头把他压到乙榜去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好苗子,居然是自幼在乡下长大的。
只能说不愧是司清泓的儿子。
据传司清泓当初也是被扔在老家自生自灭,自幼遭了许多磨难,连母亲病了都没钱医治,其母死后更是只能遵循其遗志将她的骨灰撒入司河之中。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可怜孩子,后来竟成了杨门第一人,还一举考了状元!
回头一看,司清泓的生平每一个阶段,兴许都称得上是“奇迹”。
司珹呢?
司珹不知道隔壁学官的想法,他见郗直讲没反应,径直坐下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收下我了!”
这么说着,司珹就伸手要去拿郗直讲面前的空白册子,准备直接把自个儿的名字写上去。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不想他才刚伸手,案上的名册就被人按住了。郗直讲分明眼睛都没挣,却还是准确无误地把名册按在原处不让司珹抽走。
司珹看了眼那只瘦削到骨节分明的手。
郗直讲道:“我不收你,你找别人去吧。”
司珹不服气:“为什么不收我?”
郗直讲拿走脸上的书,大喇喇地露出自己刺着个“罪”字的脸。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接着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司珹几眼,说道:“不收就不收,哪有为什么,别打扰我睡觉。”
司珹道:“不行,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
郗直讲胡说八道:“我起来时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我今天凡事宜双不宜单,你的名字是三个字的,所以我不收。”
司珹凑过去跟郗直讲耳语了两句。
郗直讲脸色变得有点不好看。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郗直讲臭着一张脸把名册扔他面前,没好气地道:“写吧写吧,写了可就改不了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司珹笑眯眯:“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
郗直讲冷哼一声,继续把书扣回自己脸上,把那过分灿烂的春日艳阳挡得严严实实。
旁边的学官离得这么近都没听清司珹到底和郗直讲说了啥,见司珹填完自己的名字起身要走了,忍不住喊住司珹问他是怎么让郗直讲回心转意的。
司珹张口就来:“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要是肯收下我,我日后就把他当我亲爹侍奉!”
那学官听了没觉得不对,毕竟大家普遍都认可这种事师如事父的说法。
没想到郗直讲平时看起来独来独往的,居然也会吃这一套!
难道郗直讲心里头其实很渴望跟旁人打交道?
说得也是,郗直讲平时再孤僻,那也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当独行侠?正巧,他在国子监也是没什么朋友的边缘人物……
眼看一时半会没其他学生过来他们这边,那学官便热络地转头招呼郗直讲:“尧淳啊,等会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郗直讲:“……”
这书挡得住阳光挡不住你们是吧?
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
司珹出去时,就有不少人来问他去了哪一斋,何子言几人也竖起耳朵在旁边听着。
等得知司珹选的是郗直讲那一斋,不少人都愣住了,追问道:“怎么去了郗直讲那边?不是都打听到他上课经常不来,教人也不尽心吗?”
司珹乐滋滋地道:“我就是图他经常不来,功课还少。”
不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面对若有所思的同窗们他都是劝他们按自己的心意去选,别跟着他来。
他既有他父亲的余荫在,又有他老师长达十年的单独教导,与其他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司珹用心给一些犹豫不定的同窗提了不少建议,希望他们能尽量选上最适合自己的斋。
没过多久,何子言也选完斋出来了。
司珹好奇地凑过去问道:“你选了谁?”
何子言哼了一声,把刚到手的新号牌拿给司珹看。
上头赫然写着“致知斋”,底下还标着个“二”,意思是他是第二个选这一斋的。
司珹:?
他掏出自己从郗直讲那拿来的竹牌,上头也写着“致知斋”三个字。
司珹道:“你怎么也选郗直讲?”
何子言道:“你能选,我为什么不能选?”
司珹倒没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何子言这性格应该选个更靠谱点的夫子,郗直讲根本就不适合他。只是见何子言转过身去不搭理他了,他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愿意听劝的他才劝几句,不愿意听劝他为啥要枉费唇舌?
等到韩恕和袁骞陆续进去选斋,出来后司珹让他们亮出号牌一看……
得嘞,全都是致知斋的了!
早知道他们全跟着自己选,司珹可能会考虑考虑选别的夫子。现在大伙都已经选好了,他也不好跑去跟郗直讲说自己要反悔。
其实司珹预料到韩恕会跟他一块的,只是没想到何子言和袁骞也会跟来而已。
看来有的人瞧着很讨厌自己,实际上却还想继续跟自己同斋!
司珹频频瞟向何子言。
何子言面皮薄,很快就被他看恼了。他怒道:“你老看我做什么?”
司珹笑吟吟地说:“当然是你好看才老看你。”
何子言哽住。
他们家到底是皇帝的舅家,也不是没有人愿意带他玩,但是那些人他瞧不上眼。偏偏他瞧得上眼的又大多不想带他玩,所以他这几年就只跟袁骞玩耍了。
司珹虽然说话很气人,真有什么事却也不会落下他。
更何况袁骞显然是想跟司珹一起的。
何子言暗自说服自己:我只是不想和袁骞分开而已,才不是想跟整天油嘴滑舌、没个正形的司珹一个斋!
事已至此,司珹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与他们一起去搬东西。
既然已经正式分斋了,他们自然要搬到致知斋去。
就郗直讲那个冷冷清清的选报情况,致知斋人能凑满二十个吗?
事实上司珹还是多虑了,前头的斋一报满,剩下的监生就算不想报郗直讲也只能过去登记名字了。除非他们不想留在国子监!
司珹几人把东西搬到致知斋,刚选好自己的铺位,其他人也陆续开始搬东西过来。
见他们这边还有两个铺位,几个和司珹相熟的新生就齐齐挤了进来,都想抢空铺。
眼看冲进来的几个朋友闹得脸红脖子粗了,司珹赶紧出面调解:“都是一个斋的,走两步就见到了,住哪间斋舍有什么要紧的?”
司珹拉着几人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劝了几句,竟把他们都劝了出去,齐齐去剩下的空斋舍挑铺位。
何子言忍不住问:“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怎么都不住进来了?”
司珹道:“我说接下来肯定会有些不认识的人住进来,到时候要是别的斋舍没有自己人,许多活动恐怕都组织不起来。”
一听司珹勾着他们肩膀地喊自己人,那几个同窗立刻就上头了,纷纷表示包在他们身上。
何子言:“……”
到了傍晚,国子监这边热热闹闹的分斋才告一段落。
眼看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在国子监蛰伏了一整天的暗卫这才回宫去向季邈禀报今天的事。
由于司珹和那位郗直讲说悄悄话时挨得太近,连暗卫也不清楚司珹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能叫对方回心转意的话。
季邈听在耳里,关注点却不在对话的内容上。他双手交叉在身前,挑眉问:“离得多近?”
暗卫:。
季邈问起了,暗卫也只能如实禀报并补充说明:其实司珹后面和其他同窗说话时也是这个距离,应该也算不得……算不得多特别吧。
季邈神色淡淡地说道:“下去吧。”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司珹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他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是好人,跟谁都亲近不起来;司珹则看谁都觉得对方人不坏,跟谁都热络得不得了。
他们才见了几面,司珹便能大大咧咧地跟他共浴同眠,是因为司珹对旁人也是这样的。
上回司珹与袁骞之所以一起迟到,不就是他们一起夜宿城外回来晚了吗?
什么哥哥弟弟,什么一见就喜欢,根本当不得真。
同样的话司珹早就不知对旁人说过多少回了。
傻子才会信。
季邈默不作声地将指间温润的玉戒转了个圈,这玉戒是他登基那年命人给自己打磨出来的,取的是警戒之意。
每当自己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他便摩挲玉戒把那些想法压下去。倘若还不能尽数压下,那就再把它转上一周,告诫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心思。
很快地,季邈轻笑起来。
他可不是傻子。
季邈吃痛,却什么也没说,只温声问:“哪里不对?先生别急,慢慢想。”
“雾隐山庄名册一事不对劲。梦里韩枫瞒下名册诸多疏漏,长治帝怎么会一点也不追究?”司珹急促呼吸了几次,说,“平日驳查也就罢了,零零散散的账目掩盖起来也轻松。”
“可是十载一度的名册核查,去的乃是整个国子监中学生。梦里梦外,韩枫都不可能将这几百人尽数收买,为他缄默封口。”
那么既然有纰漏,甚至是这样大的丑事,前世长治帝怎会不追究?朝里朝外,又怎么会连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呢?
司珹心头猛坠。
“寻洲,我有种不妙的猜测。”
第 87 章 诡谲
季邈将他的手捉下来,纳在掌心。
司珹深深地呼吸,他在夜风与对方的体温中,终于能勉强定神。
“梦中雾隐山庄一时没闹出动静来,只有两种可能。”司珹说,“有人压下这件事,这股力量要么是蒲家,要么是长治帝自己。”
“但无论是哪方,都没有走到御史上书弹劾这一步——这一步已经将事情扯开了豁口,如今衍都上下皆知此事,便一定得有人来承担后果,接下口诛笔伐、天子之怒。”
司珹喉头滚动,问:“你觉得可能会是蒲家么?”
季邈沉默良久。司珹一听,马上挪得离季邈更近一些。
他比季邈略小三岁,两人的年纪其实相差不邈,只是两人挨到一起的时候他才发觉季邈身量要比他高大不少,连肩膀都比他更宽阔。
司珹正是最不愿服输的年纪,悄悄挺直腰板以显示自己和季邈没差太多。
没了柳栖桐,亭中就只剩他们两人在。
季邈自幼遭了不少暗算,素来是不喜旁人近身的,可上回司珹凑过来时他便没觉得反感,这回他纵着司珹挨到自己身边来,仍是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季邈颇觉稀奇,便也不拦着司珹的贴近。
他娓娓与司珹说起柳家之事。
柳栖桐幼时虽受了伯父一家许多磋磨,但到底念着对方接济过自己母子俩,对他伯父一家依然客客气气。
那家人摸清了他的性情,一面在外对人说自己如何如何含辛茹苦把这个侄儿拉扯大,一面隔三差五上门要好处。
如今他们一家人住的宅子还是逼着柳栖桐掏钱买的,柳栖桐若是不买他们便要直接住进他家去继续欺负他母亲。
司珹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别看司珹此前没去过什么地方,可他整日到处玩耍,见识过的人情世故也不少。他马上就推断出柳栖桐刚才为什么离开了,生气地道:“是不是那边听说他升官了,又趁着休沐日来寻他要好处?”
季邈赞赏地道:“应当是这样没错。”
司珹一脸气愤:“不行!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柳师兄。”
季邈问他准备怎么办。
司珹道:“我们悄悄去套他大伯麻袋,狠狠打他大伯一顿,叫他再也不敢去祸害柳师兄。”
季邈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司珹郁闷:“为什么?”
季邈道:“你去威胁对方别再找你柳师兄,岂不是让他知晓你是为着你柳师兄打他的?到时候他出去宣扬一番,说你柳师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你柳师兄的清名就被你给毁了。”
“他们这种人可不会因为挨了顿打就放弃到嘴的好处。”
司珹听了觉得有理,这种涎皮赖脸的家伙哪里怕挨打,他们只怕沾不到柳栖桐的光。他怕自己出的主意帮了倒忙,不由虚心向季邈求教:“师兄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季邈招手让他离得更近一些。
司珹马上凑了上去,听季邈与他耳语计议。
两人虽只是在商量怎么帮柳栖桐,在旁人看来却是他们那位年轻的帝王不仅一大早出宫来司宅,还与司珹颇为亲近。
这司宅仆从全是季邈安排的人,他们在亭外邈邈见了季邈的态度后俱都暗自警醒,告诫自己别因为司珹年纪小就懈怠或轻慢。
他们这位小侯爷以后的造化肯定大了去了!
司珹哪里知晓旁人的想法,他正认真听季邈给他支招呢。
柳栖桐他们这些清流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柳栖桐不愿意与他大伯一家闹得太难看也正常。
只不过柳家大伯在外宣扬当初柳栖桐母子俩全靠他的接济才能活下来,这话其实有许多可推敲之处。
比如柳栖桐父亲死时还未分家,家中屋宅田产难道没他们一份?柳栖桐自己有份的东西,怎么就成他接济孤儿寡母了?
再比如柳栖桐父亲当初是在袁大将军麾下牺牲的,不仅朝廷拨了抚恤金,袁大将军也把自己收到的赏赐分赠给战亡士卒的亲属,这两笔钱难道还不够他们孤儿寡母吃用?
若是他们母子俩根本没收到这两笔银钱,别家的抚恤就更不可能分到亲属本人手里了。
司珹怒道:“柳师兄他就是脾气太好,才叫对方蹬鼻子上脸!”
季邈道:“你柳师兄如今当了官领着俸禄,自然可以花点钱应付这些贪婪的吸血虫,可那些真正没依没靠的人呢?怕不是会被敲骨吸髓至死。”
司珹听得拧起眉头,继续请教季邈:“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季邈道:“你不是与袁骞他们是同窗吗?你可以向袁骞多了解了解那些阵亡士卒的妻儿日子过得如何,最好能在休沐日与他们亲自去京畿各县走访,回来后如实整理成册拿给你柳师兄瞧瞧。”
“他看过以后若是还要继续纵着那些人……我也没什么办法了,总不能真插手去管他的家事。”
司珹两眼一亮:“好,就这么办!”
柳栖桐兴许不会为了自己去与他大伯一家撕破脸,可若是有更多人的相同遭遇摆在他眼前,难道他还会吞声忍气吗?倘若他真的继续纵着对方为所欲为,那无异于是在助长恶人的气焰!
司珹觉得自家师兄绝不是那样的人。
季邈瞧见他那信心十足的模样,不知怎地竟有些希望柳栖桐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
这样的话不仅他会对柳栖桐失望,司珹也会对柳栖桐失望。
好在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并未在他心里停留太久。
当年柳栖桐来京师给人做工,偶然让司清泓发现他是故交之子,便收了柳栖桐当关门弟子。
局势最凶险的时候,柳栖桐被司清泓支使去外地办事,等柳栖桐回来时听到的便是司清泓的死讯。
柳栖桐恸哭流涕地为司清泓守足了三年的孝,才回到京师为季邈办事。
彼时朝政还在太后一党的掌控之中,季邈手中能用的人并不多。对于柳栖桐这些早早就决意追随自己的人,季邈还是颇为宽容的。
即便看出了柳栖桐性情有些软弱、遇事容易犹豫,季邈也没想着要弃用,而是琢磨着好好把他打磨打磨。
赶巧司珹自己凑了上来,季邈便决定先把这件事交由他去忙活,一来看看能不能借此让柳栖桐立起来,二来也瞧瞧司珹办事能力如何。
季邈与司珹说的也是真心话,若是柳栖桐自己不下定决心去解决,他这个一国之君总不能真的去插手臣子的家事吧?
两人商量停妥,一起用过午饭,季邈便走了。
他走的时候司珹还分外不舍,一路送他出门。
那模样看得季邈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露在外头的耳朵,笑着说道:“若非知道我娘没给我生过弟弟,我都以为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了。”
司珹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他自己却没察觉,只莫名感觉有些耳热。他只当是季邈手上的热意渡了过来,也没太在意,反而还高兴地道:“原来师兄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吗?我也是一见到师兄心里就欢喜得很,仿佛我们早就认得了似的!”
少年人说话直来直往,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
季邈虽只比他大三岁,却从来没有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候。想到司珹说两个师兄都是一样的,季邈便哄他:“既然我没有弟弟,你也没有兄长,不如你私底下喊我一声哥哥如何?”
司珹从不是忸怩的人,马上兴高采烈地改口:“哥哥!”
季邈道:“你这么喊了我,以后就不能再这样喊别人了,不然我是要生气的知道吗?”
季邈有着旁人都比不上的好相貌,嗓音也是一等一的好听,即便是说着自己会生气,听起来也像是温柔缱绻的情话。
司珹也被他哄得晕陶陶的,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知道,知道,我只认哥哥一个兄长!”
季邈满意地让他别送了。
司珹等他走邈了,才回去给他老师写信,着重给他老师强调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学生我啊,现在有兄长了,他人特别好,长得也特别好看!
一封龙飞凤舞的家书写完,司珹满意地拿来看了看,觉得一点毛病都没有,就封装好让人帮忙拿去寄了。他自己则溜溜达达地出了门,跑去袁家找袁骞。
袁骞正在家中习射,听人禀报说司珹来了还愣了一下。
司珹被领进袁家校场的时候,一脸羡慕地看来看去,朝袁骞夸道:“你在家就能练骑射了。”
袁骞刚射了半个时辰的箭靶,这会儿正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仆僮递上来的水。
与司珹相处了将近一旬,他在司珹面前已经不摆冷脸了。
听了司珹的感慨,袁骞没好气地道:“我记得你家也有个差不多大的校场,里头还有匹陛下赐你的汗血宝马。”
司珹惊奇地道:“真的吗?我都没去看过,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袁骞心道,我能不知道吗?
那可是陛下自己都只有不到十匹的汗血宝马,何国舅想要他都没给,结果司珹还没到京师陛下就已经派人把马送了过去。
这就让何国舅眼红到快要恨上司珹了!
事实上对司珹眼红嫉恨的人绝不止何国舅等人。
袁骞道:“陛下给你的赏赐都是下了明旨的,京师里头谁不知道?你家现在有多少东西,他们比你还清楚。”
袁骞这话是想提醒司珹谨慎行事,别着了别人的道。
结果司珹听后却感动不已:“陛下对我真好,等我见了陛下一定好好谢他才行!”
见他这么没心没肺,袁骞只能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过来了?”
司珹这才想起自己来找袁骞是有正事要办的,麻溜把自己的来意给袁骞讲了。
他也不提柳栖桐家的糟心事,只说自己敬佩袁大将军这些年来对士卒的悯爱,想和袁骞一起去摸个底。
若是当真有阵亡将士的妻儿受了委屈,袁家也能出面替她们做主。
可不能便宜了那些宵小之辈,寒了无数忠魂的心!
袁骞在国子监已见识过司珹是如何鼓动别人的,本不该轻易着了他的道,结果听着听着竟也觉得这事自己非办不可了。
“走吧!”
袁骞起身招呼道。
司珹喜笑颜开:“好嘞,咱们走!”
“安州简氏消亡后,蒲家迅速崛起,从濒临破碎的小世家迅速成长为地方豪强。”
卯时一刻,楼思危便醒了。他得了衍都所传西北消息,横竖睡不着,干脆推门而出,在游廊下朦胧的天光里,撞见了刚从饮刀河卫所归来的方鸿骞。
方鸿骞甲上犹凝寒霜,分明是一路跑马急奔回来的。楼思危一见到人,连忙上前问:“凌鹤,如何了?”
“我麾下将士三万多,如今饮刀河战事暂歇。能够暗中调遣往衍都的亲兵精锐,约莫一千人。”方鸿骞沉声说,“这些兵得以探亲奉祖的由头分散走,也不能离开瀚宁城太久,最多两旬就得回来。”
“足够了,”楼思危朝他拜首,说,“主君与折玉既致信求助,想来各中事宜,自会安排妥当。依照折玉信中所说,第一批暗卫当先接上温家太爷,护其暗中至瀚宁,他与主君随行其后。”
“岱安,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秋日高洁,二人并身极目远望,清风长越玉脂山,千里过楼阙,吹散司珹颊边发时,他正与温泓各覆假面,同在马车中,往衍都城门去。
四日前衍都急报,长治帝先先拨了补给往西北,却还不愿放季邈与季瑜离开。说是婚期仅有半旬,用喜气冲冲阴云也是好的,不差在这一时,西北也并不定然就差季邈一人。
他顺道下令遣了几位兵部武官随物资同往,新科武状元裴玉堂也在其中。
“迎接人马已在二十里外的驿站,”司珹轻声道,“外祖且先佯做向南,待到过关隘后,再转山道往瀚宁城。”
温泓笑了笑,说:“好。”
司珹便也跟着笑,他心中悸动,牵起温泓手背,轻轻抚过其上褶皱,温声细语地说:“委屈外祖奔波,我已同岱安先生和方将军说好了,车上备足了药,外祖要及时喝药,好好吃饭。”
话落已快至城门。司珹便拨开轿帘,要将路引递过去。
他手已经伸出去,守城士兵打着哈欠刚要接时,忽听道中马蹄声响。兵马司指挥使携几十人一路狂奔,很快抵达城门前,在勒马后仰间斥道:“关城门!”
司珹心下重重一坠,只听守城士兵忙问:“姜指挥使,您这是……”
“即刻落闸,闭城门。”姜指挥使骑马原地踱了半圈,居高临下地说,“瘴疟肆意,昨夜城中死了百余人,已由金街蔓延向连安大街乃至城中各处!就连宫中也有人染病,陛下已下令封|锁,即日起所有人不得出城。”
“凡有违令擅闯门禁者,格杀勿论。”
第 88 章 闱城
守卫当即应是,开始驱散遣返出城众人。马车混在队伍中,车夫不得已调转方向,司珹猛地起身想出去,却被温泓拽住了。
“小珹,”温泓看着他,摇头定声道,“决计不可硬闯。”
司珹掐着掌心,听见外头绞盘启动、链条下滑声愈大,他指缝间几乎渗了血,温泓注意到这异样,将他拉回到自己身边。
“好孩子,”温泓说,“你欲护送我先离开,但不应如此自乱心神。一切皆有法,观后方可为,今日你我只能先回去,来日再寻时机。”
司珹垂着目,闭眼涩声应了是。
司珹去找柳栖桐当然不止是为了蹭饭和学写公文,傍晚他便邀柳栖桐去自己家,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对柳栖桐说。
柳栖桐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都没腾出空来关心司珹,心中自是惭愧得很,哪里会拒绝司珹的要求?
两人一同回了司家,管家林伯邈邈见了他们就欢喜地迎上来,问他们晚上要吃点什么。
司珹道:“吃过了,林伯你不用忙活了。”
林伯有些失落,说道:“那我让人备些茶点过来。”
司珹知道不让林伯忙活,林伯反而会不开怀,点点头说道:“我想吃上次的茶酥,那个好吃,正好让师兄也尝尝。”
林伯喜笑颜开:“好好好。”
等林伯走了,司珹才凑到柳栖桐面前问道:“林伯是我爹的朋友吗?”
柳栖桐顿了顿,叹着气道:“老师他最后那几年没有朋友,许多人都不理解他的做法,以为他已经移心变节。那时候他有意与昔日知己好友断交,连收下我这个学生也是因为看我实在可怜。”
过去的事许多人都三缄其口,司珹只知晓他父亲当初孑然一身来了京师,而他父亲死的那一年却带走了许多人——除了朝中许多朝野皆知的奸佞与弄臣外,还有不少依附于他父亲的“党羽”。
从那以后,先皇失尽人心、逐渐失权,朝中终于有了许多新面孔,原本势弱的新帝羽翼渐丰。至于一度擅权的太后与外戚,回头一看也不过是为新皇准备的磨刀石而已。
只不过他父亲招人恨的时候是真的很多人恨他,连他老师杨连山都经常愤怒地写诗唾骂他。
像他老师这样在他父亲死后才看明白一切的人不在少数,林伯约莫也是其中之一。
司珹觉得如今那位陛下都对自己这么好了,指派到他府上的人总不会是什么坏人,所以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拉着柳栖桐到自己书房里头,开始翻找自己整理出来的文稿。
这段时间他不仅休沐时与袁骞他们一同外出走访,闲暇时也会询问同窗他们家乡有没有这类事情发生。他这么一通忙活下来,还真积攒了不少关于阵亡将士妻儿抚恤被侵吞的事例!
柳栖桐听着司珹一份一份地给他念各家的情况与孤儿寡母失去依恃后的种种遭遇。
这些可怜人天南海北都有,只是他们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离开自己的故土,所以他们没办法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告诉旁人。
而柳栖桐作为可以说出来的人,却为了对方所谓的“恩情”纵容对方得寸进尺!
这叫那些本就想夺走孤儿寡母抚恤的人知道了,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反正侵夺了也不会有什么代价,他们只需要在高兴时随便施舍孤儿寡母几口饭吃,以后就能仗着“恩情”上门要好处了!
司珹道:“我觉得师兄你不应当纵容他们。咱先师孔圣都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应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柳栖桐久久无法言语。
他看着司珹摆到自己面前那叠厚厚的文稿,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许多与他们家有相似遭遇的人正过着他与母亲从前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司珹念出来的只是这叠文稿中的一小部分,而这叠文稿又只是司珹这么个十八岁少年轻而易举就能查出来的一小部分。
柳栖桐在处理家事的时候一直都带着逃避的心态,只要能掏点钱应付过去的他就懒得和对方掰扯。旁人问起时,他也因为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而不与人诉说太多。
明明他虚长司珹许多岁,看得却没有司珹清楚——
他的逃避与纵容,无异于这类人的帮凶!
柳栖桐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摸着司珹的脑袋说道:“是师兄没想明白,害你为我这些糟心事分心了。”
司珹积极地替季邈表功:“我只是跑跑腿问问话而已,主意是季师兄出的,季师兄也很关心你!”
他总感觉柳栖桐与季邈之间有些隔阂,瞧着还没有他这个新来的师弟亲近。
一想到季邈提及自己因为身世而被人疏离时的落寞,司珹就觉得他这个师弟有义务帮忙拉尽两个师兄的关系!
只要柳师兄知道季师兄的好,一定很快就会和季师兄亲厚起来了吧!
司珹本意是好的,柳栖桐听到后却微微僵住。
这事是陛下给司珹提的,那就意味着他家的事陛下全都已经知道了。
柳栖桐道:“你只管好好读书,在国子监里多交些知心朋友,别再为我的事烦心了,我很快就会把这些事情解决好。”
司珹见他眼神此前多了几分坚定,知道柳栖桐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当即欢喜地眉开眼笑:“我相信师兄!”
柳栖桐苦笑一声,只觉他都对自己没那么大的信心。
在刚才司珹诘问他“何以报德”的时候,他终于在司珹身上看到老师的影子。
他既喜且忧,喜的是老师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有几分像他,忧的却也是老师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有几分像他。
眼下老师余荫仍在,陛下对师弟自是偏爱有加,日后谁知道会怎么样?
帝心难测。
柳栖桐不动声色地追问:“你季师兄时常来找你吗?”
一提到这件事,司珹就有些惆怅:“也没有时常过来,还是上个休沐日见了一次,偏偏我又不好去找他。”
别看司珹整天没脸没皮,他心里其实明白得很。季邈明里暗里都说自己的处境不太好了,司珹自然不会去给季邈添麻烦。
好在明儿又是休沐日!司珹颇为期待地说道:“不知季师兄明天会不会来。”
柳栖桐正要劝司珹别太盼着季邈来,就听外头传来一声轻笑。
司珹眼眸一亮,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季邈迈步走了进来,眉目间仍是那掩藏不住的恣意风流。他朝着司珹笑道:“明天不来,今天来行不行?”
司珹又被他笑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总感觉有一朵朵花儿嘭嘭嘭地开在了他心头。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他才刚想着要见季邈,季邈就直接出现在他眼前。
司珹想也不想就跑过去拉季邈落座,嘴里忙不迭地回道:“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他说话时眼睛亮得灼人,叫人不会对他的真心生出半点怀疑来。
即便季邈再怎么习惯于掩藏与压制自己的心思,也得承认自己很喜欢司珹这毫无保留的欢喜,喜欢到他越发不愿叫司珹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季邈说:“就怕我来得多了你会嫌我烦。”
司珹笃定地驳道:“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
季邈道:“人心易变,有时候兴许只是身份地位变了,许多事就不一样了。”
司珹只当季邈是在自伤身世,不免拉住他的手好言哄道:“我上次便说了,我若是变了,随你怎么罚我都行。你怎么就不信我!”
柳栖桐本来只是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根本插不上话,听着听着却越发为自家师弟捏了把汗。
谁能想到季邈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有闲心诱骗他师弟给出这样的保证?
季邈光明正大地回握住司珹的手,瞥了眼柳栖桐手上那叠文稿,问他是不是有事要忙。
柳栖桐知道自己留下也无法明言季邈的身份,便依着季邈的意思与司珹作别:“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想想怎么解决家事。”
司珹这才发现自己冷落了柳栖桐,忙起身要送柳栖桐出门。
柳栖桐道:“自家师兄弟哪里用送来送去?”
司珹坚持送他到院门处。
柳栖桐见季邈都跟着出来了,哪里还敢多留,赶紧转身快步离开。
司珹都从他的背影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来。他百思不得其解,转头问季邈:“师兄他怎么走得这么急?”
季邈道:“应当是牵挂着家里的事。”
司珹点点头。
季邈拉着他回了屋,问起柳栖桐那叠文稿是不是司珹给的。
这时管家林伯把茶水和点心送了上来,见到屋里的人换成了季邈也只是怔了一下,很快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既然柳栖桐不在,司珹就力邀季邈吃自己最爱的茶酥:“我来京师后尝了许多好吃的,就数这个点心最吃不腻!”
季邈拿起咬了两口,点头夸好。
司珹顿时满心分享成功的喜悦,嘴里说道:“本来还想说让柳师兄尝尝的,结果他那么快就走了。”
季邈微微一顿,笑道:“看来是我来得不巧,占了你柳师兄的东西。”
司珹慌忙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懊恼自己说话口没遮拦惯了,没照顾到季邈的心情。听说幼时遭了许多磨难的人,心思难免会比旁人敏感许多,季邈应当就是这么个情况。
司珹暗自提醒自己以后要多注意一些,赶忙又变着法儿哄着季邈来,又是给他添茶又是给他讲国子监中的趣事。
季邈心道,果然跟个陀螺儿似的。
不知不觉已是薄暮时分,外头响起了宵禁的鼓声。
司珹心也莫名跟着外头的鼓声多跳了几拍,有些紧张地问季邈:“哥哥你今晚要住下吗?”
“也好,兄弟间若没有抵足而卧过哪里算亲近?”季邈含笑应了,又状似无意地询问,“你柳师兄上回是与你一起睡的吗?”
司珹没觉得季邈这么问有什么不对,还遗憾地叹气:“没有,师兄说第二天我得早起去国子监,要我早点睡,都不肯跟我秉烛夜谈。”他说完又仰起头满含期盼地看着季邈,“明儿我不用去国子监!”
司珹到底才十几岁,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毫无掩藏,毫不设防。
季邈忍俊不禁:“那我们可以睡得晚一些。”
“小珹,外祖走了。”
温泓转身,没有再回头。他随禁军入车轿,又随禁军入宫墙。轿帘再开时,眼前果然并非太医署,白玉阶在雨中水花四溅,濡湿了温泓的袍角。
千户在旁撑伞,温泓拾级而上,他袖袍间灌满了风,人却走得很稳当。
临到推大殿门入暖阁后,千户方才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温泓绕过长屏,便远隔垂纱,又见到须弥榻上的帝王。
荣慧看见他,连忙挂起帘帷,恭敬道:“陛下,阁老到了。”
长治帝掀开眼帘,见温泓时笑着说:“阁老来了,一年不见,阁老虽瘦了些,却仍精神矍铄。”
“来人,给阁老赐座。”
第 89 章 君臣
荣慧扬声传了命,两名小太监便抬来一把太师椅。
椅子宽敞,并非上回长治市授意为蒲既昌准备的小圆凳,下头也并未有炭盆。温泓被一左一右搀扶着,却站得稳当,岿然不动。
长治帝问:“阁老为何不坐?”
“某已于一年前致仕,”温泓说,“陛下,不必再以阁臣之礼相待。”
长治帝定定看着他,倏忽坐直身子前倾一点,唤道:“……老师。”
殿内寂然无声,温泓仰面,默然看着须弥座上的帝王——长治帝今不过四十五岁,两鬓发便已斑白,瘦骨嶙峋,说是与自己同辈也堪信。
温泓眯了眯眼,想起景和帝时,自己已在朝中位高权重,也常与宫中皇子清谈策议,授予长治帝不少文韬。只是曾交谈过者大多化了飞灰,季明望自东宫阶上俯首时,手足已经只剩下远赴西北的季明远。
他胜了。
疼。
浑身上下都是被重击后的钝痛,伤口处钻心刺骨。嘴唇干涩,喉间仿佛含着一口滚烫黄沙。
司珹醒来时便是这般感受,他吃力地睁开眼——眼前是灰蒙天色,不知名的黑鸟飞驰而过,发出凄长尖利的呼啸。
转动头部,入目是一片荒凉山石,黑色的土壤上遍布半黄色杂草,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隐在薄雾间,连成深色的暗影。
这是……哪儿?
落水前的记忆疯涌而至,司珹想起了跟季邈的那场决斗,想起了数丈高的海中巨浪——是了,他想起来了,自己掉进海中差点淹死,慌乱之际抓住了季邈。
“咳……”
他难受地干咳了一声,肺部泛出些许痛意。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依稀是一股浪潮将他们抛出了海底。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印象了。
司珹翻了个身,用手撑着身体缓缓坐起。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部,喉结微动——渴,口腔里满是海水残留的腥咸味,比起身上的撞伤,他更想喝一口水。
“哗——”
海浪冲撞礁石,发出沉闷厚重的声响。司珹循声往另一侧望去,看到了茫茫无边的大海;他愣了一会儿,又扭头朝身后看去——光秃秃的荒凉之地。
是海中岛屿吗?
他站起身,海风吹打在身上,将他半湿的衣袍吹得扬起。走了没几步,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卧伏的人影。
司珹面露警惕,右手摸向衣襟内侧,取出一根银针,缓步朝着那人靠近。等走近些了,他便看得更清晰了,那人身上的衣物并不陌生,正是数次阻挠他的季邈!
“哈……”他想笑,然而刚开口就牵动喉部,干咳了许久。
没想到他运气这般好,落海后非但没死,还看到敌人昏迷在自己眼前。
季邈趴着的位置并不好,他上半身已上了岸,下半身却仍泡在海水中。若是一个急浪袭卷,兴许还能把他重新拖回海中。
空气中传来丝丝血腥气,司珹又走近些,就看到海水中沾染了斑驳红色。
他走过去,踢了一脚,季邈的身体便翻了个面,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死了?”
司珹蹲下身,伸指探了探鼻息,轻微的气息拂过指腹,竟还有一口气在。他目光下移,注意到对方腿部狼藉一片,血肉模糊。他心想,自己一个魔头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这正道君子倒是倒霉得很,兴许是撞上礁石,把腿都撞坏了。
什么天极门门主,屡次搅他好事,反倒把命搭在了这里。
司珹冷笑一声,重新站起,正打算伸腿踹上一脚,送人沉进海底,冷不防突然被抓住了脚踝。
“呵!”他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已被拖着摔倒在地。
季邈已然睁开双眼,眼神清明,他单手扣住司珹双手,肩部抵住司珹心口,将人死死摁在身下。
“司右使好生忘恩负义,季某辛辛苦苦将你从海中捞起,你就是这般报答的?”
司珹大怒:“季邈,你放手!”
季邈自不会放。
司珹想起他腿间伤口,迅速抬脚反击——
“啊!”
钻心痛楚顿时让司珹惨叫出声。季邈毫不犹豫,抢先一步直接扭断了他的手腕。
船上交手时,他的手腕已然受了一次重击,如今新旧伤口叠加,彻底失了力。
季邈喘着粗气,沉声道:“司右使,你若是以为季某腿部受了伤,就能杀了季某,未免异想天开了。”
司珹浑身发抖,他脸部扭曲,眼中闪过强烈恨意,恶狠狠道:“你想如何?”
季邈道:“你没瞧见吗?”他苦笑一声,“这里是座荒岛。”
遍地嶙峋山石,荒草枯木,乌邈密布,一眼望去半个人影都没有。
司珹当然知道,冷然道:“那又如何?”
季邈收敛了嘴边的苦笑,眼眸深沉:“茫茫大海,你可知我们飘到了何处?兴许整座岛上只剩下你我两个活人。你连泅水都不会,如何能走出这座荒岛?”
司珹陷入了沉默,漆黑的眸中暗藏起所有情绪,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季邈,嘴边缓缓勾出一丝恶意的狞笑:“可你站得起来吗?你的另一只手……怎么不动了?季邈,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难道还指望本座替你疗伤吗?”
季邈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的运气是不好,漂浮间,一阵激流将他冲到了礁石群,撞断了一手一足。若非他假装昏迷骗得这魔头近身,怕是如何都制不住他了。
司珹戳穿季邈的伤情,见他色变,心里方才畅快了些。
“我是不会泅水,但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游出海。再说了,以你现在的身体,你游得动吗,季门主?”
季邈见他言辞刻薄,微微皱眉道:“昨夜司右使紧紧抱着季某,软言求救。没想到脱险后,就半句好话都不会讲了。”
司珹:“你……”
季邈却打断了他的话:“但也别忘了,如今司右使的另一只手还被季某攥在掌心。季某是受了点伤,不若我做瘸子,你做断手,在这荒岛上做对‘手足兄弟’?”
司珹垂眼转动半圈,眼中闪过不忿:“,我替你疗伤,但你得先放开我。”
季邈维持着姿势,定定注视着他:“司右使说得动听,可经过方才这一遭,我真怕一松手,右使大人便转头跑远了。”他叹了口气,颇为苦恼:“我可跑不动,也追不上。”
司珹咬牙:“那你想怎样?”
季邈想了想,道:“这样,我得抓牢了右使。”说着,便用完好的一只手牵起司珹:“走吧。”
司珹:“……”
腕间命门被扣,他不怀疑只要自己一有异动,这天极门门主就会立即发难。
季邈已坐起身,似乎在等他动。
司珹脸色变化不定,似有不甘,然而命门被扣,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季邈道:“搭把手吧,司右使。”
司珹重重喘了几口气,勉力克制道:“我唯一一只好使的手被你攥着,怎么再给你搭把手?”
季邈道:“那就劳驾蹲下来,背背季某吧。”
司珹瞪向他,眼神仿佛淬了毒,片刻后,他缓缓下蹲,恨声道:“上来。”
季邈便挨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司珹骇然出招,身体向后仰倒撞去,牢牢压住季邈,同一时间两腿旋动,朝着季邈的伤腿攻去!
然而季邈更快,他只伤了一条腿,就在司珹后仰之时,便屈起完好的左膝顶住了司珹的膝窝。
“若是我多使上一份力,司右使可就跟我一样,断手断足了。”季邈已经放开了司珹的手,转而扣住了他的颈项,微微用力。
“唔!”司珹闷哼出声。
季邈道:“荒岛合作,本是双方互利的决策,为何右使总是不愿接受呢?”
司珹道:“放、放开!”
季邈的手继续用力。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司珹的脸——那本应是一张俊秀无害的脸,却因为扭曲的神色显出几分狰狞。
司珹感受到了杀意,这杀意凌厉而接近,无比清晰。
他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恐惧来:这一刻,他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不是季邈的对手。哪怕对方失去了一手一足,却仍能轻而易举地制住自己!
“别杀我……”司珹还不知道他柳师兄只因来了他家一趟,就即将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调职。
某位年轻有为的皇帝陛下这么做,大抵是自己平时勤勉理政,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这么闲。反正季邈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与拟诏的人说的。
第二日一早,司珹就与柳栖桐一起去了国子监。
在前往国子监的路上,柳栖桐跟司珹说了不久前朝中发生的事,以免他觉得季邈这个安排不好。
司珹还没回京师,朝中已经针对他的事进行了老大一通议论。
对于皇帝赐宅、赐田、赐爵位,众朝臣都没什么意见,毕竟司清泓当初死得确实很叫人惋惜,他生前还曾以使者的身份平定过藩王叛乱,按照祖制给他儿子安排个永宁侯爵位大伙也都同意了。
反正如今他们大魏的爵位早已不比从前,有爵位在朝中也没什么话语权,不过是拿朝廷的钱多养个富贵闲人罢了。
只不过季邈还要给司珹安排个实职,许他直接入朝为官,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那会儿一大群谏官齐齐跪在宫门前劝谏,一个两个只差没抱住季邈的腿哭着说“朝廷命官不识字不太好吧”。
季邈刚拿回权柄,还想靠这些谏官澄清吏治,只能在他们的围堵之下暂且收回成命,给司珹塞进国子监混个学历。
旁人都觉得司珹被寄养在乡野,肯定大字不识一个,柳栖桐在出发前其实也有这样的担心。可到了那边以后,他才发现这些年连山先生一直在教导他这个小师弟。
连山先生姓杨,单名一字淮,当年曾与他们老师在同一书院读书,连山先生自恃才高,每次考试却总是差他们老师一筹。
到乡试时他排第二,一看第一又是那个人,竟当场挂冠而去,从此褐衣葛巾游山历水,再也不踏入考场半步。
后来听闻他们老师也弃官归隐,连山先生才与他们老师重新往来。
等到他们老师再起复,连山先生便又与他们老师直接断交,还时不时写诗讽刺他们老师几句,说他们老师原来也是乌鸦、苍蝇之流,只知道食腐趋臭。
自从他们老师身故,连山先生便再也没有诗作传出,世人都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儿。
没想到连山先生这些年竟都在替他们老师教养司珹。
有这么一位当世名士亲自教导那么多年,说司珹字都不认识肯定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连山先生向来愤世嫉俗,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肯定不会教司珹入仕之道。
柳栖桐觉得司珹先到国子监读个两三年书也挺好,可以先在国子监适应适应京师的生活。
司珹也觉得挺好,他此前都是在村学跟着老师读书的。
有次他偶然去县学玩耍,好奇地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并在那些县学生员答不上问题时抢到了几句。那县学的学官见他答得伶俐,还问他是哪儿人、要不要到县里读书呢!
那时他里正爷爷和美人老师都不许他去,他也就不去了。现在有机会去国子监这个大魏第一学府读书,司珹觉得老新鲜了,还问柳栖桐:“师兄你也在国子监读过书吗?里头好不好玩?”
柳栖桐摇着头说:“我没进过国子监。”
司珹也不失望,依旧乐颠颠地跟柳栖桐穿街过巷,来到了赫赫有名的国子监门口。
柳栖桐如今是翰林院中最年轻的翰林学士,准确来说应当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主要职责是为皇帝读读书、给皇帝提提意见,算是皇帝智囊团中的一员。
不管柳栖桐的资历多浅,那都是能时常在皇帝面前露脸的人物。得知他要亲自领着司珹过来入学,国子监这边专门派了个国子博士来迎接他。
先皇昏庸任性、荒淫无道,在位期间国子监的管理一团糟,季邈登基后因为国舅擅权没法插手朝政,便把目光投向没人在意的国子监。
那时候季邈虽只是拿整顿国子监当幌子,却还是陆续让许多权贵把侵占的国子监斋舍和学田都吐了出来,并且逐步肃清了国子监内部的蛀虫。
等到季邈亲政了,改革起来更是大刀阔斧,再也不需要顾忌谁。
要是司珹早几年入国子监,那遇到的可能是一堆三五十岁的“同窗”,地方上一堆生员靠着资历被举荐上来混监生补贴。现在国子监明确规定入学年龄是十四岁到十九岁,超了岁数便不能进了。
司珹这十八岁的年纪,倒是堪堪擦着线没超龄。
那前来迎接的国子博士本也做好了见到个野小子的准备,瞧见司珹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今儿司珹还没加冠,长发只是用发带高高束成马尾,瞧着通身清爽。他本就是个俊眉修目的秀逸少年,今天早上被柳栖桐一拾掇,那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不消考校他的学问,光看他这长相便叫人不免想要偏爱几分。
再想想司珹父母双亡,又无族亲可以依傍,国子博士顿觉他们这些当师长的该多看顾看顾他。
“三月才进行分斋考试,这会儿所有监生都是混住的,你先去领了被褥与监生服,我再派人带你去找临时斋舍。你来得晚,好斋舍可能都已经被占完了,不过不打紧,等分斋后会重新安排。”
国子博士亲自给司珹介绍完了,又想到司珹长于乡野,不免有些担心他分斋考核的成绩不理想。他又宽慰道:“圣上仁厚,去年才重修了斋舍,所有斋舍都是崭新的,其实住哪儿都一样。”
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啥都不懂的司珹。
国子监里监生们分斋而居,三十人为一斋,共五间屋子。这些屋子有近炉亭的,也有近茅房的。近炉亭的斋舍方便烧水,近茅房的……那味道可真是谁住谁知道!
按照往年惯例,到时候是按照分斋考核排名来分斋舍的。
毫无疑问地,考第一的就能头一个去挑斋舍,连床铺位置都能随便挑!
至于那些个考得差的,那肯定是住到茅房旁边去。
司珹倒是不知晓国子博士担心自己考不好,他还兴致盎然地追问:“我还没考过试,分斋考试难么?要是考不好是不是就不能进国子监了?”
国子博士斟酌着说道:“你们才刚入学,无非是考些经义之类的,还不需要你们自己作文章,不算太难。”
司珹一听就脸色发苦:“唉!我最不喜欢背书和释义了,学这个的时候老师总要打我手心。”他说着还揉了揉自己的手掌,仿佛自己可怜的手爪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柳栖桐听后安慰道:“若是你样样都学好了,哪还用来国子监上学?不过是一次分斋考试而已,你不用太紧张。”
司珹也不是紧张,他主要是没考过这种大型考试,心里好奇着呢。他向柳栖桐打包票:“师兄你放心吧,我一会领了书就好好背,肯定不会丢你们的脸!”
柳栖桐瞧见司珹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觉他果然还是少年人心性。
既然司珹没抗拒到国子监上学这件事,柳栖桐也没有多留,别过司珹赶回翰林院销假去。
没了柳栖桐在旁,司珹明显更活跃了,跑去领自己的被褥时还和管着监生补给的老苍头闲聊起来。
进去的时候两人还不认识,司珹抱着被褥出去的时候那老苍头已经亲自送他到门口,叮嘱他有空多过来喝喝茶聊聊天。
看得后面进来领被褥的监生一脸纳闷。
都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怎么国子监的老苍头瞧着这么好说话?
另一边,司珹已经笑盈盈地跟着领路的斋僮找到了自己的斋舍。
近年改革过后的国子监,一不许监生外住,二不许监生带仆从入学。只不过一些比较繁重的杂事,国子监这边会安排一定数量的斋仆来做,不须他们自己动手。
要不然真让那些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自己刷恭桶倒夜香,那恐怕没几个官宦子弟愿意入学了。
给司珹领路的斋僮就是去年刚招进来的,主要负责他们这一斋的跑腿工作,嘴巴伶俐得很。
一路上,司珹跟他聊了聊,很快知道他叫小九,今年才十二岁,父母都是官奴,生下他们兄弟姐妹九个也都是官奴。如今他们也陆续长大了,大多谋到了不错的差使,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说话间,国子监给司珹分配的临时斋舍到了。
司珹朝小九道谢:“谢啦!回头我请你吃好吃的。”
小九很喜欢司珹,因为司珹身上没有那些勋贵子弟的许多臭毛病。
他偷偷多瞧了司珹一眼,只觉司珹笑起来露出的酒窝好看得很。
小九说道:“我得走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喊我。”
司珹挥别小九,转过身正要进斋舍里挑床铺,旁边就大步走来个十七八岁的绯衣少年。
对方走近后故意用胳膊肘把他撞到一边。
司珹一个没注意,抱着被褥踉跄了一下。他不高兴地看向那先自己一步进入斋舍的新同窗:“你没长眼睛吗!”
那少年放下被褥,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嘴里嗤笑着道:“你就是司珹?”
司珹奇道:“你认得我?”
少年说道:“当然认得,你还没进京,陛下就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这土包子!”
司珹听着这酸溜溜的话,明白了,这少年嫉妒他。
俗话说得好,不遭人妒是庸才!司珹乐滋滋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陛下喜欢我。”
少年怒道:“陛下才不是喜欢你!你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哪来的脸这么大言不惭!”
司珹听后更乐了,看来这家伙还十分仰慕他们那位皇帝陛下。
要论气人的本事,司珹也是没怕过谁的。他笑吟吟地道:“没见过就没见过,总比有些人天天在陛下面前晃悠还不得陛下喜欢要好。”
司珹艰难出声,脖间的力道还在不断加大,喉间隐隐涌起腥甜之气——季邈真的起了杀心!
“放了我……唔!”司珹伸出手,试图拉开季邈,然而脖间的手仿佛不可撼动,任凭他怎么挣扎,都不松半分,濒死的恐惧令他微微颤抖,他开始哀求起来:“别杀我……我,我答应你……替你疗伤……不要杀我……”
季邈没有出声,也没有收回力气。
渐渐的,司珹停下了哀求,正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脖间一松,季邈放开了他。
司珹翻身干呕了几下,又吐出几口血沫,喘了许久,最后躺倒在地。
季邈不发一言,陪着他躺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司珹呼吸平缓了下来,他又一次站起身,只不过这次沉默地扶起季邈。两人皆不再说话,各自蹒跚地朝前走去。
“先生自己看不见,”司珹瞧着他的眼,轻声说,“季寻洲,我十天没见你了。”
季邈下马,将他抱入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司珹同样闻到季邈身上的血腥味,他拍拍季邈后背,问:“处理干净了?”
“处理干净了。”季邈说,“季瑜几天前就被带进了宫,他走后我在府里干着急,估摸着锦衣卫应该已经报上去了。今日院中轮值的就只剩下真禁军,如今卫蛰他们在收拾,戚川也带方将军的近卫进了府。”
“我这边也快要结束。”司珹望进夜色里,看月亮下边渺远的宫阙,轻声问,“你也清楚太医署的方位么?”
“自然。”季邈勾唇笑了笑,将人微微松开点,“救出外祖后咱们趁夜突围,天亮之前杀出去,一路向北到瀚宁。”
“这路我跑过一趟,熟得很,知道如何避开关口。”司珹也跟着笑,他说,“我可以在最前面带路。”
李十一已经抱着温宴靠近大门,后头温时云夫妇也有近卫护送,季邈翻身上马,朝司珹伸出了手。
“折玉,我们走!”
第 90 章 缶歌
天地间风声起,手递到了司珹前胸,而他和季邈还看着对方。
像极了阳寂旧城废墟中,在私兵校场的那一日。不过此刻身份调转,主动相邀的换作了季邈。
司珹仰面,没着急去搭那只手,只问:“我的甲衣呢?”
“在府里,”季邈说,“寻金街最好的工匠锻了两月,把我浑身的银子掏空了。”
“怎么穷成这样?”司珹偏头,看了眼黑黢黢的宋府,说,“宋朝晖走不了,怕朝廷对他父亲发难。但他托我帮忙寻觅弟弟,以百万两作酬劳。”
“不愧是江州宋氏。”季邈一挑眉,主动握住司珹,用力间将人拽上来,环住后问,“先生今夜穿成这样,早等着覆甲上阵了吧?”
“我都好些年没带兵杀敌了,”司珹偏头看他,说,“梦醒之后就没有过。”
季邈策马跑起来,问:“你想再做将军吗?”
司珹决定趁着天亮,尽快去林子里找一处安身之所。最好能碰上一些走兽,填饱肚子。
没了“累赘”,他的脚程变快许多,很快就抵达昨日发现的溪水处,先掬起水喝了几口,而后洗了把脸。
他的运气尚可,没走几步,正好撞见了几只野兽。野兽的模样比较古怪,外形像山鸡,但个头却大了数倍,正各自低头啄着不知名杂草。
司珹放轻动作,身体略微前倾,左手指腹间夹着一枚银针——他惯用的长剑已经随船沉入海底,但贴身还藏着一柄匕首和众多暗器。多数暗器都淬了剧毒,这一根,还是方才在溪边特地去了毒的。
冷光一闪,山鸡应声倒地。
司珹走过去,拎起猎物重新回到溪边,随便处理了一番,打算烤熟了吃。他摸了摸胸前衣襟,却只掏出一根湿透的火折子,不禁陷入沉思。
古有钻木取火,往常外出任务时,他也曾见过手下用过这等生火之法,应当不难。
于是司右使扫视四周,选了一处空地,又捡了一堆落叶树枝,回忆手下的动作,尝试生火。
一个时辰后,冷日高悬空中。
司珹盘坐于地,盯着那堆毫无反应的枯枝烂叶,面色阴沉至极。
他决定暂且搁置此事,先寻些野果充饥,或是找个落脚藏身处,最后再好好研究这钻木取火!
这一起身,就走去了大半天光景。
他将这林子尽数逛了一遍,走出林子,则是几座低矮的小山。期间他又找到几条其它的淡水溪流,然而始终没能找到一处可司身的洞穴。山间草木凋零,一眼望去,只有光秃秃的石壁。眼看着日渐西沉,司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可不想幕天席地在这儿过一晚上。先别说严寒的气候了,在这陌生空旷的山林间,他根本不可能安心休息。
山间很静,走在深处,仿佛天地间仅剩他一人。偶尔,从不知名的方向,会传来几声古怪的声响,像是风声过境,又像是野兽咆哮。
他自觉不能继续往下走了。
若是真到了夜间……
司珹瞳孔微缩,神情也不再如清晨时镇静。
是他将一切都想的太过简单,他比谁都清楚,到了夜间,他是看不见的。
他幼时忍饥受饿落下了病根,一到夜间,视线就仿佛被黑纱遮覆,哪怕是满月银辉下,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因而在魔宫时,他屋里屋外的烛火从不熄灭。
如今没有火,没有栖身之地,今夜注定不会好过了。
天色阴沉,哪怕冷日悬空,也没有丝毫晴朗意味。在太阳彻底消失前,司珹顺着来时的路,折返回了溪边。还未接近,前方隐约现出跳动的火光,空气中传来一阵烤肉香气。他一愣,放轻了脚步,悄悄往前走去。
季邈倚坐在一处巨石边,手中转动着枝条,枝条上穿着一只熟悉的山鸡,此刻外皮已显出几分金黄色泽。表皮上的油珠滴落坠下,底下的火焰瞬时高窜起来。枝叶在烈火焚烧下,发出“噼啪”的响声。
司珹:“……”
“司右使回来了?”季邈姿势未变,甚至没有回头,继续漫不经心地翻转着烤肉,“季某原想着来溪边喝点水,没想到司右使还为我留了一份吃食。”
司珹被点破了踪迹,索性不再隐藏,从树后现身,面无表情道:“这是本座的猎物。”
季邈拿起烤鸡,放到鼻尖闻了闻:“刚刚好,熟了。”
司珹皱眉:“你是如何走到这儿的?”
季邈将枝条插入泥土中,扯下鸡腿,仔细审视了一阵:“肉质鲜嫩,可惜少了点佐料。”
说完,便当着司珹的面,吃了起来。
季邈的吃相很好,不过吃东西的速度却很快,应当是真的饿了。
司珹冷笑:“季门主果然厉害,拖着伤腿,过得倒很不错。”
季邈吃完了一只鸡腿,才抬眼看向他,笑了笑:“司右使,不过来烤会儿火吗?”
司珹没有挪步:“你若是想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用你们名门正派那些大道理来劝我合作,就不必了。”他保持着足够逃脱的距离,语气冰冷而戒备。
季邈道:“我是真的不明白了,岛上危机不明,右使也不是愚笨之徒,为何却执意选择最不好走的路。”
司珹直言答道:“因为你比这荒岛更危险。”
季邈:“危险?天极门不是魔宫,我也不是邹宫主。”
“提我师父做什么?”司珹不满道:“本座既已弃你而去,你自然心怀芥蒂。将心比心,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惺惺作态?”
“将心比心,心知肚明?”季邈的眼中染上意味不明的笑意,“司右使的心思,季某可猜不透。”
他随手用一根细枝条拨了拨火堆,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颊,明灭间显得深沉莫测。
“不过,司右使总这么反反复复,的确让人心寒。”
司珹冷笑以对。
对话无疾而终,而夜色也在两人说话间悄然而至。
季邈继续吃着他的那只烤鸡,直到火焰被大风吹得变形歪曲,无数火星随之四散开来,又很快被风吹灭。
没过多久,这忽高忽低的火焰在骤然变大的风势中渐渐偃旗息鼓。
司珹眨了眨眼,视线已渐渐变得模糊,隐约看到季邈的动作,急道:“等等,别熄火!”
季邈停下撒土灭火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司珹道:“夜间严寒,熄了火堆岂不是更冷了?”
季邈无奈:“这么大的风,就算我不动手,这火也终究是会熄的。”
司珹斩钉截铁道:“不!”
季邈:“为何?”
司珹皱眉:“与你何干?”
季邈顿了顿,提醒道:“没有记错的话,这火堆是季某生起来的吧?”
司珹冷声道:“你肚子里的山鸡还是本座捉来的。”
季邈:“……你过来,我便将剩下的鸡腿奉上。”
“你当本座是三岁小孩嘛?”司珹不为所动:“我右手如今还疼着呢!”
季邈叹了口气:原是想威慑一下这魔头,没想到过犹不及,反倒让对方忌惮过头了。
“呼——”
狂风刮过,火焰跳跃了几下,终是抵不过天地间的强劲威势,彻底归于寂灭。
眼前骤然一黑,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司珹拔高了声音:“季邈!”他心中紧张,但也知道不能在敌人面前自乱阵脚,更不能将弱点暴露人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你……你是用什么办法生的火?”
季邈不答,取过搁在石头旁的木棍,借力站了起来。
司珹:“说话!”
季邈:“月黑风高,还是等天亮了再谈吧。”
耳边传来迟缓的脚步声,司珹仔细辨听,发现是往外离开的方向,问道:“你要去哪?”
季邈:“此处连挡风的地方都没有,自然是回船舱了。”
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了下来。
季邈的声音再次传来:“既然司右使下定决心不愿与季某合作,季某也不会强人所难。”
司珹捏紧了拳头,没有出言叫住对方,也没有举步跟上。
他不是未经风雨之人,轻易做不出露怯之态。只不过,深陷黑暗之中,孤立无援的处境,总免不了会有些心慌。但过一会儿……只需一会儿时间,他便能适应习惯……
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了,司珹略显僵硬地伸出手,摸索着找到一棵大树,倚靠上去。
太暗了。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感受一片刺骨的冷意。
一时间,他想到了离火宫,想到了《天元册》,想到了邹玉川交待给他的任务。他曾为此次东海之想过很多结局,却唯独想不到他会被困在一座荒凉的孤岛上,也许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江湖。
他真的能在这个荒岛上活下去吗?
就算活下去了,又能找得到离开的办法吗?
——《天元册》又该怎么办?
“你们三人,皆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徒儿。无论是谁,都有继承离火宫的资格。然而宫主之位只有一个,这一次的任务,也只会有一位赢家。记住,唯有离火宫的下任宫主,才有资格活下去。”
邹玉川的话不只一次在他脑中响起。
自出发之日起,他取得《天元册》的决心就从未动摇过,然而世事并不皆在于人——天意弄人,成败难违。
“昨夜便觉得右使动忽然变得迟缓,现下愈发确定了。”季邈的声音骤然从背后响起。
司珹猛地抬头,循着声源方向拍出一道掌风——季邈竟然没走!难道他看出来了?!
枝叶发出剧烈的摇摆声,这一掌,落空了。
对方的身影完全融于夜色之中,司珹戒备道:“你想做什么?”
季邈反问他:“右使以为我要做什么?”
司珹不说话。
季邈笑了笑:“走了几步走不动了,季某只是想请司右使帮上一把。”
司珹听懂了,咬牙道:“本座已把话说得够清楚了。”
“都是些蠢话。季某事,注重互惠互利。”
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出。司珹来不及反应,冷不防就被人拽住了手腕。
“你!”这熟悉的、被人捉住手腕的经历不久前刚体会过,司珹心中大骇,以为又要被扭断——
季邈:“我们去船舱避风。”
司珹:“……”
借着幽深月光,季邈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魔头,发现对方的神情冷峻得可怕。而白日里那双时刻透着恶毒算计的眼睛,此时虽仍盛着恼火,却涣散失焦。
——是真的看不见了。
温泓却已听不清了。
他在此刻感受到流风,只期盼季邈与司珹已经看见那封信。
一定看见了吧?
信写得长,其中好些词句难堪言明,温泓却知两位孩子能看懂。他不想叫外孙再难过、再哀恸,那信的末尾笔墨飞扬,似将振翅高飞的鹤。
他在信里写。
“不过逍遥逐云去,且望得见时,为我击缶歌。”
温泓视线随流云,轻而缓地闭上眼,嘴角却是噙笑的。
今朝为我,击缶而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