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的喧嚣渐渐平息,无数只拍击在木门上的手相继散去。
店内可怖的沉默随之消散,只听咚一声闷响, 死死堵住店门的伙计脱力坐倒, 双手因用力过度不住颤抖。
门板被伙计撞得震颤两下,定睛细看可以发现,实心木板上居然蜿蜒出了数条细密裂缝。
这声动静打破了店内死寂,所有僵滞的人们一瞬间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向外跑去, 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
咣当!
跑在最前方的那名男子一把推开两扇震颤不休的脆弱木门, 迫不及待向槛外冲了出去。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形骤然凝固,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
一声无比恐惧的凄厉尖叫, 从他的喉间炸开。
伴随着这声惨叫, 更多跟在他身后冲出去的人也同时看到了街道上的惨相,却收势不及,重重撞在了前方的人身上。
跑在最前面的人立足不稳, 骨碌碌沿着湿滑的石阶跌下去,栽进满地狼藉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不止他在嚎叫。
很多人都在叫,恐惧的、嫌恶的、后怕的、悲痛的……他们站在阶上、跌在血水里、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以各种堪称滑稽的方式,将嘴张得老大, 仿佛要借此宣泄胸中涌动的情绪, 又似乎只是惊骇的本能反应。
景昭仍然坐在店内桌旁,天光落入门扉,却照不到她的脸上, 帷帽纱帘垂落,遮住了所有神情。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立刻走出那扇门。
听着外面街道上传来的惨呼,穆嫔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她咬咬牙,提起裙摆想往外走。
衣袖骤然一紧。
“别去。”景昭抬起头,“待在这里,听话。”
穆嫔惶惑地看向景昭:“姐姐……”
“听话。”景昭又重复了一遍。
隔着帷帽灰纱,她拍了拍穆嫔的脸,掌心冷得像冰:“别出去。”
下一秒,她抓住穆嫔往店铺深处一推,起身向外走去。
正午的烈日将血腥气烘烤得更加刺鼻,天光照在长街正中的满地血肉间,路旁尽是倒毙的尸体。
“救救我!”“快来人啊!”“在哪里,我的孩子在哪里?”
拥挤的人群已经散去,悲哭声、嘶喊声却从未休止。
夹杂着酸臭的血腥味四处飘散,殷红的鲜血和惨白的骨茬同时撞入眼帘。
哇的一声,檐下一个妇人再忍不住,扶着柱子弯腰大吐。还有些人则更是承受不住,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景昭下意识抬手,摸索着扶住门框,指尖因用力过大而惨白近乎透明。
长街正中两行拖拽凌乱的血泥骨肉,仿佛化作熊熊烈焰,一同烧进景昭微微颤抖的瞳孔深处,烧进十年前那个血腥混乱的夜晚。
“拖出来——”
皇后奔走在夜色里,鬓乱钗横,喉咙几乎要扯破了音:“把那贱人和她的小杂种拖出来!活剥了皮挂到马后拖死——”
“撞开!给我撞开!”
兵戈声、马蹄声交错,无尽浓郁的血气弥散开来,年幼的景昭伏在高处阴影里,瞳孔倒映出马蹄下横飞的血肉,凝固成一个个噩梦深处永无休止、无法散去的阴霾。
轰隆,轰隆。
地动山摇的巨响一波接着一波传来,柔仪殿的朱漆宫门剧烈震颤,不知何时便会轰然倒下。侍从宫人们拼死扑过去,全身力量都压在门板上,徒劳抵抗着宫门外连绵不绝的冲击。通红火光映亮半边天宇,远处大地不断震动,仿佛千军万马从夜色深处奔袭而来。
“父皇,母后……”
长乐公主躺在臂弯中急促喘息,手指紧紧掐进轻甲肩头缝隙,她的眸光涣散缥缈,那幅支离病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他们杀了父皇、他们杀了母后——”
“早就该杀了你这贱人!”
深夜的宫城上,慕容氏的妃嫔皇嗣个个五花大绑,像离了水的螃蟹挣动不休。
寒风吹动长乐公主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厚重外袍,露出袍底单薄雪白的衣角。
病骨支离的女人手提长剑,步伐踉跄向宫墙尽头走去,每一步仿佛都会跌落,锋利长剑尖端划过地面,留下断续剑痕。
幼儿啼哭撕心裂肺:“阿父,阿娘!”
“虎毒尚不食子,放过他,放过孩子!”“你疯了,你这毒妇,你这贱人!”“不要,不要!”
血肉撕裂如同裂帛,溅起浓重夜色里最夺目的殷红。
锵啷!
长剑浸饱鲜血脱手落地,慕容诩死不瞑目的头颅打着旋飞上半空,满地尸骸横亘。
“再见了。”
恍惚间景昭听见母亲的声音,低不可闻,冰冷柔软的手掌拂过她沾满泪水的面颊,像是最后的告别,在她眼前擦出一道血痕。
十年前的深夜里,母亲走了,父亲的半幅心神随之而去。
只有年幼景昭的魂魄一角,仿佛留在了那个惊天剧变,刻骨铭心的夜里。
荆狄纵马踏过无数宫人的血肉骸骨,急促迫近撞向宫门的画面,时至今日仍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景昭的梦境里。
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里,宫人四处逃散而去,宫门外巨响惊天动地,景昭站在庭院正中,本能想要逃走,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步无法挪动。
——身后殿内就是母亲,病重的母亲、濒死的母亲。
景昭闭眼,剧烈喘息。
齿锋深深切入唇瓣,鲜血渗出,疼痛骤起。
她近乎机械地睁开眼,忽然腰间一撞,低头看去,一个小女孩满脸泪水不住抽噎,痛哭着撞进了景昭怀里。
“救救我娘,郎中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娘!”
这孩子身形尚小,看着还未到识太多字的年纪,哭得昏天黑地泪水蒙眼,景昭福至心灵转头一看,只见旁边那家店铺高悬着‘济世堂’的牌匾,白胡子大夫带着几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冲出来,忙得脚不沾地。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
顺着小女孩手指方向看去,阶下一个妇人面色青白嘴边带血,歪倒在路旁地上,双眼紧闭。
景昭无声吸了口气,并没有告诉小女孩她找错了人,自己并不是郎中。反手拍拍小女孩发顶,径直疾步过去蹲身在妇人鼻尖一探,心顿时凉了。
“我娘……我娘……”
小女孩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抽抽噎噎哭着跟过来,又去抓地上妇人的手。
景昭先摸过妇人鼻息,又探颈间脉搏,一片死寂,毫无搏动。夏季衣衫单薄,那妇人胸口一片灰土,不见任何起伏,反而呈现出一点古怪的下凹。
景昭伸手一摸,确定无疑。
那妇人应该是混乱中跌倒,被踩踏或者重击了胸口,用眼看还不明显,伸手一摸便可得知,骨骼已经断裂塌陷。
鼻息全无,脉搏尽断,胸口断骨多半可能戳进五脏六腑,人早已死得透了。
“没救了。”景昭脱口道。
但她心神恍惚间忘了自己面前不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侍从属官,只是个眼泪汪汪要娘亲的小女孩,话一出口,小女孩愣愣仰着头看了她片刻,呜哇一声嚎啕大哭。
这话对一个孩童来说太过残忍,景昭本能地想安慰小女孩两句,将话修饰的更加圆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小女孩扑到母亲身上,用力摇晃哇哇大哭,不断喊着娘亲。
景昭僵立片刻,走到另一边正在哀嚎的老妇面前,拎起衣摆蹲下。
街面上死者虽多,伤者更多,景昭低头看过老妇伤势,确定只是腿骨折断,替她暂时固定了伤处,将老妇扶到避风处坐下,在感谢中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继续去看下一个人。
她的医术其实非常有限,仅限于略懂医理,不至于能让太医随意糊弄的水平。但好在街上十个有八个都是明显外伤,除非伤得特别重,否则景昭这点医术已经勉强够用了。
等到景昭面不改色撕了帷帽垂纱,替一个磕破脑袋的小童简单包扎后,她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略带迟疑的熟悉声音。
“请问女郎能否帮忙看看这位娘子。”
景昭转头,灰白轻纱再度撞入眼帘。
——是方才在店中扶过她一把的年轻人。
对方声音非常清越柔和,垂纱长可及膝,尽管南方九州稍有些身份的男女出门都喜欢带帷帽,但景昭还从没见过这么长的垂纱。
“这位娘子。”年轻人顿了顿,“我不便触碰。”
那是个梳着妇人头的少妇,看衣衫颇为鲜亮,半条袖子软软垂落沾着些血,正倚在一边不住痛呼,身边还有个一瘸一拐满脸余悸的小丫头搀扶着。
“对不住。”少妇教养颇好,忍痛先道歉,“实在是家中规矩……劳烦女郎和这位郎君了。”
景昭令小丫头挡着,解开衣袖简单检查她的手臂,只见伤口颇深,衣袖触碰间少妇痛的惨叫,景昭眉皱了起来。
“伤口不浅。”景昭直言,“留疤是一定的,而且我只能简单包扎,赶紧回家另请郎中。”
济世堂的老大夫和学徒已经淹没在无数伤患中,这少妇伤势虽然不轻,但并不致命,眼看是轮不到她了。
见少妇忍痛含泪点头,景昭对那年轻人道:“借你的纱布用一下。”
简单为少妇止血后,景昭与那年轻人一同转身,走向地上其他哀嚎的伤者。
二人身上都没有药草,也没有进济世堂去找些药的打算,分明素不相识,却又心有灵犀,一路沿途检查,只区分伤势轻重,而后对情况最紧急的伤者做些简单的止血抢救,有时还额外嘱咐两句。
“你气血亏虚的毛病已经很严重了,不能再拖。”
“喘症不能轻忽,我不会开方子,建议尽快找大夫看看。”
“右手旧伤迟迟没有恢复,就是因为你长期使用右手提拎重物——什么?左手提不惯?那你等着右手废了吧。”
……
景昭低头看完一个老人的伤,习惯性地将手往后一伸:“两指宽三寸长。”
然而这一次没有裁好的轻纱送上来。
“没有了。”年轻人冲她举起光秃秃的帷帽。
景昭一愣,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摘下帷帽后,他的脸上竟然还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纤长秀丽的黛眉,以及秋水般顾盼忘俗的美丽眼眸。
饶是景昭自幼长于深宫,见惯绝色,看见眼前秀美绝伦的眉眼,依然不由得微怔。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你的面纱也……”
年轻人温文尔雅地按住面纱:“抱歉,这个不能摘。”
“好吧。”
景昭并没有强求对方摘下面纱,转而低头去撕衣襟下摆,下一刻只听一声清脆裂帛,那年轻人递来衣襟一角:“用我的吧。”
他协助景昭简单清理伤口,看着景昭包扎好伤处,才道:“我们应该找点材料,不能这样撕下去了。”
帷帽没了也就没了,但外袍没了可不大好看,这句话算是说到了景昭心里。
她拍拍手站起身,环顾四周。
街面上混乱渐渐平息,人们醒过神来,已经开始三三两两互相救助,将无法动弹的伤者移到两旁,同心协力劝慰哀哭不止的家眷,端出食水来分给旁人。
“真是奇怪了……”
年轻人问:“奇怪?”
“大灾之后往往会有大乱,这里鱼龙混杂,出了事却没看见趁火打劫的人。”景昭眼梢压紧,显出锋利的弧度,“难道郡县官署派人来了?”
她目光四下逡巡,却听见身侧极轻的一声笑。
不带丝毫感情。
“不会的。”年轻人轻声道,“尊者东山高卧,眼底岂有苍生?”
景昭侧首看他,眉头微微拧起。
“女郎不是南方人吧。”年轻人声调柔和地问,“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
景昭不答反问:“王家气焰,张扬至此?”
她不是没有见过飞扬跋扈的权贵高门,甚至有时亦得假作不见,忍怒求全。但事分大小,若只是纵马闹市,舒县乃至庐江官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床锦被盖过去,虽然不妥,但情理上至少能够说通。
然而今日城西惨剧,死伤何止寥寥,这等惨祸酿下,根本不是舒县乃至庐江郡权责范围能够掩盖的罪行,理应报至州府,甚至上达天听。
依着景昭的判断,王氏子今日罪责当死,剥去产业偿还死难者,若有不足,由族中补全。王氏族中官职最高者引咎辞官,余者降职三等,父母兄姐皆管教不力,当连坐降罪。
而今泼天祸事已然闯下,即使王氏在舒县权势滔天,想要掩盖祸患包庇子弟,最起码也要走完最基本的流程,由官府出面料理表态,而后王氏出些血安抚住死伤者家眷,再议罪责。
话音落下,年轻人的眉眼弯起,好似一轮碧霄之上初升的新月,皎洁清淡至极。
面纱下,他的唇角也随之扬起,但与其说那是在笑,不如说是讽谑。
他朝景昭伸出手。
那是一只白如冰雪,纤长好看的手,唯有指尖掌心蹭上了些灰土血迹,在景昭面前轻轻摊开,做了个示意的动作。
不待他开口解释,景昭就已经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人往旁边走开数步,刻意避开那些仍在痛呼的伤者,也避开满地鲜血污物。
他目视前方,平静道:“气焰张狂的不止王家,女郎啊,如果你在南方没有根基,那么为了你们姐妹的安危,从这里离开之后,就请不要再质疑和过问今日之事了。”
景昭紧紧盯着他。
她暂时还弄不清这个漂亮年轻人的身份,但只听他的说话谈吐,看他的眉眼举止,足以确定对方出身决计不凡,必然是世家名门子弟。
刹那间景昭思绪飞转,果断做出了决定。
她朝前微微倾身,眉梢眼角压紧成剑刃般锋利的弧度,无形的压迫感随之生出。
“敢问郎君言下何意?”
年轻人黛眉轻蹙,似是沉吟。
“天下事天下人管得,我虽为北人,但南北皆为大楚疆土,何以我在大楚的土地上见到不平,不能管、不能问?”
年轻人那双顾盼含情的秀美眼眸终于看向了她。
“女郎。”他平静道,“道理虽然如此,但天下一切道理,用在南方的土地上未必能够通行。”
“官署管不得,因为北方派来的朝官如果想要活着回去,就只能刺瞎眼睛、割掉双耳,变作如臂指使的无用傀儡。南方这片土地上,自从十五年前,就不再听凭北方朝廷管辖了。”
“这里做主的,是世家。”
一种无形的寒气,毫无预兆从景昭背后生了出来。
有些事实,即使心知肚明,也绝不能宣之于口。因为有些话只可以心照不宣,一旦说出口,便极难收梢。
然而不必年轻人说出口,景昭心底早已生出了警惕。
——王氏纵马践踏百姓,嚣张无忌至此,这会是第一次吗?
那为什么,从前她的印象里,全无类似的奏折文书报上来。
究竟是南方世家勾连朝廷派去的官员,使得那些官员纷纷投诚,主动为其隐瞒劣迹,还是朝廷的力量在南方衰微如此,官员们甚至连得知消息的途径都没有。
景昭甚至很难判断,到底哪种可能更为恐怖。
年轻人望向远处染血的长街,他的眼底倒映出一片空茫,最终只剩下无尽倦然。
“王氏子闯下的祸事虽然大,但死的都是庶民啊。”
“世家不会允许他们的子弟为庶民赔命的,殊士庶、异贵贱,这是这片土地上通行的道理,人与蝼蚁的性命,难道能够等同吗?”
街道上喧嚣从未止息,然而这一刻,二人间的气氛仿佛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水,冰冷凝固,近乎窒息。
年轻人忽然说:“弘信寺来人了。”
似是在为他这句话做注解,长街远处走来数个身穿灰色布衣的和尚。他们蹲下身检查那些伤者的伤势,从身上挎着的布袋里掏出草药碎布做些包扎,还有两名个头不高的小和尚背着药箱跟在后面。
看见这些和尚,街道上的伤者仿佛看到了主心骨,更有许多人慌忙跑进房中,取出食水,态度恭敬虔诚。
“只靠这些出家人?”
年轻人道:“总比没有好,对吧。”.
回到穆嫔藏身的香料铺子前,景昭第一眼就看到了苏惠驾着的马车。
穆嫔在香料铺子里探头探脑,看见景昭,立刻泫然欲泣。
看见穆嫔温顺漂亮的脸,景昭心头淤堵的郁气仿佛稍稍散了些,冲她招手:“怎么不上车。”
“姐姐让我不要出来。”穆嫔老老实实地说。
景昭颇有些哭笑不得,却又很是欣慰。
穆嫔伴驾近三年,其实是个很灵活、绝不死板的人,她懂得什么时候坚守原则,什么时候及时变通。今日她选择这样行事,一半是受了惊吓,另一半则是以这种方式向景昭展示自己的听话识大体。
“来。”景昭朝她招招手,“吓着了?”
此刻香料铺子前的血迹已经收拾了许多,虽然还是狼藉一片,但没最初那么可怕了。
穆嫔半掩着眼,小跑着奔下石阶,忙不迭地钻进了车里,泫然欲泣的表情倒有六成是真的:“姐姐吓死我了!”
说完这句话她又惊觉犯忌讳,连忙一掩口:“我担心极了,看着姐姐越走越远,连人都看不见了,外面凶险,若是有个什么意外怎么办。”
景昭想拍拍她以示安抚,发觉衣衫和双手都沾了血,只好作罢。
穆嫔呀了一声,也顾不得嗔怪,连忙提起茶壶打湿帕子,细细给景昭擦拭双手,用完一块帕子又换一块新的,动作极为仔细。
任凭穆嫔动作,景昭隔帘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惠道:“小人半个时辰之前赶过来的,沿路寻找时在铺子里找到五小姐,又在附近看见了小姐,只是见小姐身旁有人,不敢妄自上前打扰,便回到这里守着五小姐。”
他话中其实颇多值得细思的地方,景昭随口问道:“跟着我的内卫没事吧。”
“……”
顿了一下,苏惠道:“多谢小姐关怀,侍从们平安无事。”
景昭点点头。
她乌黑的眼睫垂落,掩住眼底变幻的神色。
旋即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一如寻常。
“那个王氏子,是什么来路?”
不等苏惠回答,她径直平静道:“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有多大的名气,我要他死。”
仰泽园高处,望山亭中。
清风吹动帘幕,一张棋盘之上,黑白两色对垒。
杨桢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一人独弈,黑白局势渐渐胶着,面容却始终静若平湖,唯有落子的速度趋于缓慢。
亭外侍女垂手侍立,无声无息,不敢惊扰。直到一名侍从飞也似地跑来,扬声回禀:“郎君,裴郎君回来了。”
杨桢盯着胶着的局势,头也不抬:“快请进来。”
许久,亭外小道上裴令之缓步而来。
他的乌发长及腰间,以雪白绸带随意一系,身披同色霜白大袖衫,从肩头至衣摆均以霜白、银白、玉白各色绣线织出云水纹,乍一看通身素白,行走时却有波光流转其间。
无比华美,无比圣洁。
就像新雪,亦似皎月。
天光落下,映在他的衣上,也映在他的眉目间。
他的面容冰白秀美,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
当他缓步走过小径时,道旁盛开的芍药都要为之低首。
亭外悬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清风徐来,帘幕飘起,还不等侍从打帘,便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路。
裴令之走入亭中。
他停在杨桢身侧,很自然地看向棋盘。
黑白二色的局势极为严峻,已经走入了绝境,任凭怎么看都无法从中寻出一条生路。
杨桢执子的指尖悬在半空,即将落子,却迟迟未动,始终没有落下那步棋。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裴令之确定了杨桢想要落子的方位,说道:“这样不行。”
“那该如何?”
裴令之随意地从旁边抓起数枚棋子,挑出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紧接着,他又拈起一枚黑子,跟着落下。
啪!
啪!
数声轻响不断响起,一枚又一枚棋子应声出现在僵死的棋局中。
直到手中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裴令之平静说道:“我会这样。”
从他开始落子时,杨桢的眉头就皱紧然后松开,此后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杨桢眉头皱得更紧:“这不是等同于自杀吗?”
黑白二子各自都被堵死大片,可谓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唯有右下角一片不起眼的地方,胶着的局势彻底松动,是棋盘上唯一的活眼。
裴令之道:“死中求活,是唯一的办法。”
杨桢支颐的动作顿住:“没有别的路可走?”
裴令之道:“否则便是同归于尽。”
沉默片刻,杨桢扬手一甩,棋子当啷砸上棋盘,伴随着剧烈震颤,黑白棋局乱成一团。
“好吧。”杨桢无奈道,“你的棋艺胜于我,听你的。”
丢下散乱的棋局,他抬起头,注意到裴令之微湿的发梢,惊异道:“这么隆重,还要沐浴更衣再来见我?”
裴令之轻提衣摆,在杨桢对面落座,闻言一哂。
杨桢收敛笑容,认真问道:“怎么了?”
裴令之神情不变,如实将今日出门的所见所闻复述一遍。
听到一半杨桢就变了脸色:“你没事吧!”
裴令之道:“事发时我正在一家店铺里,所以侥幸无事。”
杨桢松了口气,略带余悸地按住眉心:“还好还好,你要是出了事,我这辈子都别想回去见阿菟了——小子大胆,竟张狂至此!”
最后一句语调沉落,杨桢素来自重名士风度,这已经是极为不满的表现。
“死数十,伤者更多。直到现在,王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做出任何表态。”裴令之看着杨桢,平静道,“王氏的气焰太盛,这不是能够长久的征兆,如果坐视他们继续这样张狂下去,南方世家很可能为其牵连,一损俱损。”
杨桢一手支颐,另一手轻轻敲击桌面,思索道:“有道理,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裴令之静声道:“王七郎惹出血祸,就以他的血来平息,岂不正好?”
话音落下,杨桢轻嘶一声:“王氏不会同意。”
裴令之垂下乌黑的睫羽,掩住眼底倦色。
他自幼生在钟鸣鼎食的世族,非常清楚该如何说服杨桢。
“由不得他们。”裴令之面上一切情绪褪去,漠然道,“王氏尚未跻身裴、杨、沈一流门第,气焰却犹有过之,如果不加以制止,恐怕他们很难认清自己的身份。”
“何况九月,皇太女即将南下,距今不过寥寥数月,王七郎犹自不肯收敛,倘若传至东宫耳畔,对南方来说,又会凭空生出多少麻烦?”
“王氏非一流门第,惹出祸端,却要南方各族与其共同承担吗?”
裴令之看着杨桢蹙起的眉,确认杨桢的心神已经被他说动大半,于是图穷匕见,平静作出最后的论断:“王七郎唯有一死。”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竟然径直准备离开,丝毫不打算等杨桢细细思索。
“你说得对。”
杨桢抬起头来,眼底清明冷酷:“事已至此,只好请他去死。”
第22章 下江南(八) 谁杀了他。
暮色四合, 夕阳余晖落下,平等地笼罩在每一寸土地上。
南方镜湖畔的黛瓦与北方皇宫的红墙,相继镀上淡金色的辉光。
明昼殿外, 碧绿的垂柳随风轻摇, 殿后满池清波间鱼儿欢快穿梭,宫人们半跪在廊桥上,洒下一把又一把鱼食。
皇帝负手站在窗前,看着争先恐后跃出水面抢食的鱼儿,血色淡薄的唇角倏而勾起。
“圣上。”
“看。”皇帝的声音很轻, 仿佛自言自语, “只需要一把鱼食。”
他的眉眼被暮色一并染上柔润的光晕,破天荒生出一种近乎诡谲的柔和。
宫人手捧盛放密折的锦匣,步履平缓走上前来。
“请圣上过目。”
按照宫规, 凡皇帝需要过手的一切事物, 都应由御前贴身侍从亲自转交,除非皇帝御口允准,否则即使位比丞相, 都没有资格亲自呈递。
东宫或许是个例外,但自从东宫奉诏离京代天巡视,就没有任何人能获得这份殊荣了。
梁观己自觉地走上前,就要从宫人手中接过锦匣。
那名宫人恭恭敬敬奉上锦匣,垂手低头,是个即将要退去的姿态。
十分得体, 毫无异样。
因此梁观己没有多看一眼, 守在皇帝身后的侍从宫人也毫无疑虑。
下一刻,那名宫人动了。
他身形如风,不退反进, 袖底白刃反射出凛然寒光,直刺窗前暮色里的那道霜白人影。
此刻,他距皇帝不过数步之遥。
白刃的光芒,最先映入梁观己眼底。
这名身形圆润,老成持重的内官,看似行事十分谨慎,这一刻却展现出了十年来侍奉御前的卓绝素质。只听他想也不想,张口失声厉喝:“护驾——”
护驾之声未绝,刀锋已然逼近。
噗嗤!
锋刃撕裂皮肉,血花冲天而起。
啪!
一只平平无奇的手掌落下,重重击在背心。
两道血箭喷薄而起,顷刻间淌入地面莲花刻纹,沿着纹路流淌,地面上数朵殷红莲花徐徐绽开。
刺客颓然扑倒,袖底白刃钉在自己胸腹间,背心一记掌痕宛然。
一只脚踩在他的肩头,用力拧了拧,原本还在抽搐的刺客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跌回地面。
作宫人打扮的内卫统领一脚把刺客踢得翻转过来:“圣上,叛逆已经擒获!”
“兵器薄如纸、利如芒,故而能悄无声息藏于袖中带进殿来,这是失传已久的何扬铸剑术;上有淡淡青影,极大可能是醉春烟——依臣之见,此人必然与南方有关!”
刺客开始剧烈挣扎,又被内卫统领一脚踩下去。
“那就审吧。”皇帝终于回过身来。
他看过去,那目光轻薄如同云烟,仿佛掠过每一个角落,又仿佛万物都不在他眼中。
内卫统领大声道:“请圣上示下。”
皇帝轻飘飘道:“查出身份,送他全家一同上路。”
刺客挣扎更加剧烈,几乎要猛地弹起来,然而在他张嘴的前一刹那,内卫统领终于不耐烦了,重重一脚跺下去。
刺客终于没声了。
两名禁卫从外面冲进来,拖死狗一样将刺客拖了出去。
殿外柳希声款款走来,正准备入殿,看见一个不知死活的宫人被拖出去,吃了一惊。
禁卫停顿一下,行礼道:“拜见柳相。”
柳希声象征性举袖掩面,不去看地上的血:“这是……”
禁卫说:“竟有刺客丧心病狂,不自量力行刺圣上,已经被擒获。”
柳希声连忙往前走了两步,避开这不知道死了没有的刺客:“竟有此等恶事,不严惩不足以平天下之愤!”
说着她一甩衣袖,满脸严峻地往殿内去了。
宫人们正忙着擦洗地上的血迹,柳希声悄悄往旁边跪了跪,没跪在殿内正中,怕沾上血,端端正正叩见皇帝,这才起身。
皇帝道:“所为何事?”
柳希声看着地上的血,诚实道:“臣担忧储君安危,以至夜不能寐,特意前来觐见圣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储一身所系,何止千金万乘。”
皇帝平静道:“朕自有安排。”
柳希声诚恳地道:“圣上天纵英明,臣不该有丝毫疑虑,但南……”
她只说出一个字,便立刻住口,只以目光示意地面上的血迹:“臣担忧会有铤而走险的事情发生啊。”
皇帝说:“你放心。”
他这话堪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典范,柳希声头皮一紧,冷气沿着脊骨窜上来。
什么放心?
柳希声当年豪掷赌注,将膝下独女送进东宫,母女明牌立场,将柳氏往后几十载前途压在了皇太女身上。
如果皇太女遇险,柳希声母女二人心血尽丧一朝惨败,甚至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可做而不可说,即使柳希声是揣摩皇帝心意而后行事,即使皇帝膝下只有这唯一一个独生爱女!
——皇帝还没有死,你就将赌注压在储君身上,是迫不及待要改天换日不成?
柳希声当机立断离席而起,袍角一撩跪倒在地:“臣蒙受天恩,死而后已,不敢使圣上劳心!”
一声轻笑从上首传来。
皇帝幽幽道:“柳令君,你怕什么呢?”
柳希声几乎全身上下寒毛乍起,又是深深一记叩首。
“你放心。”皇帝声音转为柔和,“你跟随朕起事至今,已经有十多年了,不止你,还有既明、维贞、晏如、攸宁……都是一样的。你们于朝于私,均立下大功,朕又怎么忍心令你们身后难以保全,朕心中有数,不会使你们落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且放心地去吧,太女的安危,朕自有布置。”
数年前开始,随着皇帝的权御之术臻至极顶,北方朝廷内外再无异声,圣心愈发难测,而圣意愈发独断。百官唯有俯首御阶之下,渴盼储君御极后能延续如今的温文作派。
柳希声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皇帝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了,哪怕她一颗心早已在波云诡谲中打磨得如斯老辣,此刻也禁不住心头发热感动不已,深深顿首:“圣上天恩如海,臣等唯有奋死以报——惟祈圣上,作福作威!”
感激涕零的柳令君走了。
她或许是发自真心,或许是确定了皇帝的心意无法逆转,不得已离去,但这都不重要。
皇帝漠然想着。
他转过身,倦然穿过层层荡开的帘幕,孤身走入后殿那重重深锁的禁地。
那尊剔透的玉像,终于即将完全雕成了。
无数双一模一样的美丽眼眸从四面八方投来,含情望向缓步而入的天子。皇帝举目四望,伸出手来,轻轻触碰玉像的面容。
触手冰冷,就如同十年前那个夜晚。
他看着这尊玉像,眼底却没有半分迷恋与柔情,反而现出无尽的哀凉与思念。
死物终究是死物。
玉像再美,再栩栩如生,又怎能及的上逝者万分之一。
皇帝收回手。
他平静想着:到底是我们的孩子,有内卫暗中护卫,应该不至于真死在南方。
如果就这样死了,倒也不算是最坏的结局。至少自己还来得及替她报仇,然后一家三口葬在一处。
至于死后江山无主,洪水滔天,又与亡者何干?
想到这里,皇帝眼底唯余倦然。
到底是亲生的骨血,宁可让她冒着奇险亲自浴血历练,也不能让她高卧榻间,不见半分风刀霜剑。
怕只怕自己死后,这孩子挡不住风浪。
——有时候,活着生不如死,要比干脆利落的死了痛苦千倍百倍。
那才是最坏的结局。
死者泉下得知,有心无力;活着的人痛不欲生,无力回天。
皇帝忽然想,如果这孩子当真死在南边,倒是省事了。
一家三口大概很快就可以团聚,不用再等上许多岁月。
他合上眼,片刻之后又睁开,哀婉地一叹。
他极轻地低语,眼底神光有些涣散,不知是在对虚空中不存在的人絮语,还是在说给再也听不见的亡者。
“还是不行啊。”他轻轻叹息.
远在数千里外,遥远的南方舒县。
风荷园中,景昭梳洗沐浴过,倚在窗边榻上,窗外苏惠搬了个小板凳坐下,隔窗汇报。
听到王氏至今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景昭冷笑一声。
从正午到晚间,足有近三个时辰的时间,城东兰桂坊的伙计都听到了风声,并且对此讳莫如深,王氏何等名门,总不会连自家子弟闯下的大祸都惘然不知。
同样的,庐江郡、舒县官署,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唯一的动作是加强了官署前的戍守。
这已经不是不得已与虚与委蛇能解释的行为了。
穆嫔已经指挥侍女将洗浴的净房打扫干净,散去水汽,又命她们备好晚间的茶水用具,把人打发出去,现在正站在小几旁替景昭磨墨。
景昭提笔,以蝇头小楷将一张约莫二指宽、三寸长的纸条写得密密麻麻,穆嫔立刻接过去摆在一旁压住晾干,待晾干之后,景昭亲手团了一团,封进一枚蜡丸中。
穆嫔把蜡丸丢进案上一只小匣,摇晃一下哗啦作响。
以蜡丸记录每日见闻,是景昭这次出门的创意。既隐蔽,又有趣,还能控制她摒弃私人情绪,只以平实笔触简单记录见闻——毕竟一张纸条、一枚蜡丸,能容纳的内容着实不多。
然而今日景昭越写越多,苏惠隔窗一边汇报,景昭一边落笔如飞,转瞬间写了数个蜡丸。
穆嫔悄悄瞟着景昭正在写的纸条,毫无诚意地替庐江郡郡守和舒县县令念了句佛。
——这哪里是记录见闻的随笔,简直是抄家灭门的预备名单。
显而易见,王氏子嚣张至此,绝不是第一次犯事,鬼知道郡守县令收了王家多少好处,替他抹平多少次事端。
“庐江王氏本属二流门第,近年来倾尽全力养出来个惊才绝艳的王三郎。今日纵马者族中排行第七,是王三郎嫡亲叔父的儿子。”苏惠概括道,“这个王七郎吧,在庐江声名卓著,不过和他堂兄完全相反。”
“要弄死他不是没有办法。”知道景昭心情很坏,苏惠也不再含糊其辞,“圣上确实给了臣授权,可临机行事,主动调动一些力量,但这些力量的调动次数是有限制的,殿下是否要再斟酌一下。”
“不必。”景昭说。
与午间的怒意不同,此刻她的神情平静似水,然而水底却汹涌着更为强大的暗流:“王七必须死。”
“纵马杀人,可死;践踏律法,可死;僭越朝廷,可死。”景昭平静说道,“按照大楚律令,不止王七该死,庐江王氏当权者,人人可死。但南方依仗北方战事未休,自重身份,以至于朝廷无力约束,律法不能管辖。”
“既然如此,就让他死得再惨一点,惨到人人皆知。”
“让南方百姓知道,作孽者可死。如果朝廷暂时无力约束,那么就由这片土地上的人来反抗;如果律法不能给予死难者公正,那么朝廷允许百姓自行报复。”
景昭掷笔,凝视着眼前淋漓未干的墨迹,寒声说道:“这不正是父亲想让我明白的道理吗?”
“父亲是对的,我刚到南方,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但穆嫔,连窗外的苏惠都惊愕地睁大了眼。
“起初得知父亲的谋划,我心底其实有些犹疑,担忧按照这样的计划执行,我们接手的会是一个满目疮痍、废墟遍地的南方。”
“但现在我明白了。”景昭幽幽叹道,“父亲的眼光与决断,果然是我难以企及的啊,前贤早已经说过的道理,父亲亲自践行,我却还敢犹豫质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南方世家既然不能用温和的手段矫正拉拢,那么就一并烧成灰烬吧!”
第23章 下江南(九) 宠臣弄臣,宠妃爱姬……
话音落下, 窗中内外寂静无声。
苏惠霍然起身,隔窗一礼:“臣领命!”
既然太女的心意已经明确无疑,毫无半分更改转圜的余地, 苏惠自然不会再劝谏:“殿下敬禀, 要以足够惨烈、足以警示的方式诛杀罪人,需要些许时间筹谋,才能确保必杀。”
“我知道。”景昭说,“记住求稳为上,如果为了诛杀一个王七, 轻易损毁内卫在南方埋下的根基, 那是买椟还珠的愚蠢举动。为此等待一些时候,是值得的。”
皇太女态度使苏惠的心情变得更加轻松了。
身为内卫副统领,他的地位一直很高, 长期担负暗中护卫皇帝的职责, 而今被派来保护皇太女下江南,像个寻常管家一样随侍太女身侧,他并没有对此感到丝毫不满。
相反, 他非常喜悦,也非常荣幸。
因为这意味着重任,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回京之后,他大概便会长久留在皇太女身边,为辅助皇太女将来接手内卫做准备。
如今看来, 皇太女非常理智, 也非常通情达理。
这是作为臣子的幸运,意味着将来日子不会难过。
苏惠喜气洋洋地谢恩,同时谨慎地更换了称呼:“谢小姐体谅, 小人明白。”
“就这样。”
房中,景昭似是有些疲倦,开始预备结束今晚的对话,正当苏惠准备告退时,景昭又道:“对了,帮我查一个人。”
苏惠道:“请小姐吩咐。”
吱呀一声,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了穆嫔木然的脸。
她双手举起一张墨痕未干的画:“苏管事请看。”
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形状优美的眉眼,画中人秀颀飘逸,衣带当风。虽然笔触极为简略,亦是一幅优美的画卷。
苏惠:“……”
他委婉地问:“这个,这个,这个脸……”
画中人好看的眉眼之下,一片空白。
“他没有脸。”穆嫔木然说道,说着把画纸一转,背面几行列出无脸人的身高声音步伐姿态。
景昭的声音从窗中传出:“这个人很有意思,查清他的身份来历。”
——或许可以为己所用。
景昭静静想着。
世上优雅高妙之处,常常隐藏在最细微的地方。
在喧嚣纷杂的闹市里,哀哭奔走的人群中,几乎没有任何人能看出那年轻人举手投足间的奇异韵律。
那是只有自幼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接受最顶级也最良好的教养,礼仪雅致融入骨血,才能养出这样举止间自有风仪,即使竭力收敛也无法掩饰,时刻从每一个细微的举止中流泻出来。
这样的人,即使布衣荆钗、身处穷巷,也无法真正收敛起所有光芒。
那绝不是寻常门第能够养育出的子弟。
但他今日的言辞,非常有趣。
从成为皇太女那日,直到今天,景昭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毫不吝惜地在景昭面前展现自己的谈吐才学或是美貌风度,竭力引起景昭的注意力。
有人求官位,有人求权力,有人求名声,还有人渴盼成为她的妃妾,但景昭永远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着他们,依凭心意赏下残羹冷炙。
唯有今日遇见的这个年轻人,真正引起了景昭的兴趣。
如果这个年轻人身份不同,今日的态度并非作伪,那么不管他是何用意,或许都可以借此做文章。
“明白吗?”想到这里,她抬首看向穆嫔,平静道,“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些什么,只凭伏低做小与欲擒故纵是没有用处的。”
穆嫔先是一怔,旋即意识到景昭在提点她,立刻肃容倾听。
“要向对方表现出你有用。”景昭道,“只有你有用,并且可用,才能交换到分量足够的好处。否则的话……”
“宠臣弄臣,宠妃爱姬。”景昭显然已经想得更远,想到朝局上面去了,“都是名声既不好听,又随手可弃的玩意儿。”
穆嫔立刻泫然:“妾无能……”
景昭回过神来,被她逗笑了。
“还真把自己当成宠妃了,站直了。”
“还不如宠妃呢。”穆嫔眨眨眼,幽怨神色一扫而光,继续举起手中画纸。
苏惠假装没听见太女与穆嫔的交谈,集中精神逐字逐句默默记下,越看越觉得写法熟悉,由衷地赞叹:“小姐下笔简洁干练,条理分明。”
穆嫔与有荣焉:“那是自然,姐姐过去在刑部轮转过好一段时间呢!”
苏惠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这描述方式像是从刑部案卷上摘出来的犯人体貌.
暮色渐浓,夜色将至。
书房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二人分坐书案两旁。
侍从恭敬垂手而立,正禀报王七郎及王家今日的动向。
王七郎服食五石散后,纵马跑过了半座城,直到闯入人流极密的马市街酿下惨祸,才被赶到的王氏部曲押了回去。
听闻王家没有任何动静,唯有一骑快马飞驰出城,不知是不是赶往王氏祖宅报讯去了。
舒县虽为庐江郡郡治,但王氏祖地却并非舒县,而是庐江郡怀宁城。
怀宁亦是南方有名的富庶大城,距舒县极近,不过三十余里。然而算算快马出城时间,等赶至王氏祖宅,天色必然已经黑了,难道王氏的长辈会入夜驱车前来教训自家不肖子孙?
那必然不可能。
一拖拖到明日,天大的火也消了一半,王七郎再往外宅一躲,轻而易举大事化小。
杨桢这样好的修养,都气得笑了:“王氏教子如此,就等着吧!只怕王氏祖宗阴德不佑,堵不住来日子孙闯下的泼天大祸。”
他再不迟疑,提笔一挥而就,又递给裴令之。
这是一封以竟陵杨氏名义,写给王氏家主的拜帖。
裴令之逐字看过,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取出随身印鉴,在末端盖上。
“王七郎毕竟是王氏长房嫡系,若要杀他,还必得你我二人同时出面。”杨桢道,“明日一早,命人送去拜帖,你我上门陈说厉害,若是王氏仍旧爱惜子孙,不肯割舍,那就只好上禀家族,由我们替他割舍了。”
裴令之与杨桢出身家族嫡脉,又是南方声名最盛的少年名士,他们二人在外的某些举动,往往便可看作家族的态度。
因为某些原因,裴令之极少见人,杨桢却交游广阔,毫不在意:“说定了,明日同去?”
裴令之点头:“正该如此。”
杨桢便起身:“明日办完事,等后日一早,我就动身回去——阿菟有孕五月,我正不放心呢,若不是她催着我来看你,我都不会出门。”
裴令之道:“你将我备下的礼捎回去,还有我的信,请阿姐保重身体,不要担心。你走之后,我不久便会离开,等孩子出生之后,我再去竟陵探望。”
杨桢惊异道:“你急着走做什么,仰泽园住的不舒服?不如你和我一起回竟陵,我们全家上下都只会喜出望外。”
裴令之说:“不了,我再住下去,族中就要找过来了。”
杨桢猛地一惊:“对了,泰山大人急着抓你回去。”
不能说岳父坏话,杨桢只好道:“你若是在外面待得厌烦,可以悄悄地、悄悄地到竟陵去住,我父母很想和你亲上加亲,只要你这边不惊动泰山大人,他们必然不会主动举报。”
夜色深处,亮起一条耀眼的火龙,不断向远方延伸。
从窗中向外看去,无数侍从远远缀在身后,最前方杨桢大袖飘摇,如同一只飘飘欲仙的鹤,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室内骤然转为静默,裴令之侧过脸,冰白面容毫无笑意。
“沈夫人怜子之心深重,为了保全王七,多半会将他遣出家门,送至别院暂避。”
但部曲无数、守卫森严的王氏宅第,恰恰是最难下手的地方。离开王家,固然有望躲过来自族中的重责,却等同于将王七暴露在了外部凶险之下。
他简短地下令:“盯着王家宅院,若王七离开,伺机在外杀了他。”
侍从积素闻声应命:“是!”
眼看他便要转身离开,前去布置,裴令之又道:“等等。”
积素不明所以,很听话地站在一旁,看着裴令之走到桌边抽出一卷卷轴。
“去查一查这位女郎的下落。”裴令之没有注意到积素睁大的眼睛,指尖轻点桌面,思索道,“应该不是南人,重点从城中酒楼、客栈,城外可以寄居的庵堂寺庙等地入手,记住,不要惊动杨氏的人。”
积素还很年少,但这一刻,他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种老人才有的慈祥与感叹:“郎君,您终于有了‘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情思吗!”
往日一读诗书就头大如斗的积素居然还似模似样引了句《诗经》,可见他内心受到了多么大的震动。
裴令之没有打断积素的臆想,一手支颐,柔声道:“不能惊动任何人。”
那一瞬间积素本就不大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从士庶之分想到森严家规,再从南北有别想到家主冷厉的脸。最终他的腰板迅速挺直,胸腔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忠仆豪情。
“是!”积素豪情万丈地应命,“郎君放心!”
说着他雄赳赳气昂昂冲向夜色,誓要不负郎君的重托,那背影就像一只英勇无畏的大公鸡。
裴令之不想探究积素又产生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走过幽深的回廊,雪白衣摆拂过地面,乌黑长发披散肩背,所有侍从远远跟在夜色深处,周身寂静无声,唯有手中那盏新月宫灯幽幽映亮前路。
初夏夜风吹过耳畔,回廊外草木摇曳沙沙作响,熟悉而又温暖。在这摇落的草木声中,似乎响起哀伤的女子声音:“四时推迁讯不停,三秋萧瑟叶解清……何为淹留无归声,爱而不见伤心情……”
裴令之情不自禁地开口,像记忆里那样念出最后一句:“……余独何为志无成,忧缘物感泪沾缨。”
低低的尾音没入风声,随之一并湮灭消泯。
裴令之忽然醒过神来。
回廊走到了尽头,记忆里草木结霜的宽敞庭院已经远去。
他抬起手。
白日里他用以说服杨桢的话,一字字从心头泛起:“九月皇太女奉旨南下,南方世家群集江宁见驾,事关东宫安危,只怕东宫铜辇未离京城,朝廷采风使已先行一步。”
“各家约束子弟门人,就是为了防备采风使,如果不及时以王七性命给出交代,此事被采风使传至朝中,后果不堪设想,还能悍然诛杀采风使灭口不成?”
采风使。
裴令之手下微微用力,寝房的门无声无息开了。
他乌浓的睫羽垂落,掩住眼底种种思绪。
“你会是朝廷采风使吗?”裴令之在心底无声地问.
城西马市街上的惨祸,似乎只是滴进寂静湖面的一滴水,一夜过去,除了那条街上的死难者,再没有人提起。
城外弘信寺的讲经次日如期举行,不过景昭没有立刻去。她把穆嫔留在风荷院里,令苏惠随行驾车,花了两天时间,逛了舒县大半区域。
《楚令》规定,诸县千户置一小学,不满千户亦立。
然而她在城里转了三圈,都没找到小学的踪迹。
“慈幼堂旁边。”路过的好心人指路,“早荒废了,后来有人买下附近的地,改建慈幼堂,收养些弃婴幼童。”
慈幼堂的主人姓邓,居然还是舒县名人。邓氏女本不是舒县的人,数年前带着年迈的父母迁居这里,她以孝闻名,立下誓言奉养父母终身不嫁。父母过世后,邓氏女变卖家产,建立慈幼堂,收留弃婴幼儿,以及一些身带残疾、无处可去的人。
慈幼堂利润微薄,邓氏女素有贤孝声名,报上去也算当地官署教化有方,因此郡县加以回护,也并没有很多人眼红,慈幼堂一开就是三四年。
景昭伸手按住太阳穴。
“去给慈幼堂捐点钱。”她忍了又忍,不知道该骂谁,看着慈幼堂旁那座摇摇欲坠,不仔细看还以为鬼宅的学堂,“眼不见为净,我们走。”
苏惠接过钱袋,担心道:“小姐,没事吧。”
景昭有气无力:“死不了。”
她又去了马市街。
地面上的血迹早已清扫干净,街头人流如织,只是人人面上带些讳莫如深的沉重,但很快就在彼此交谈、争买货物的忙碌中消泯殆尽。
或许死难者的家眷还在哀恸,但绝大多数人早已没有那么多心力为旁人悲哀了。
恐惧吗?或许有些。
愤恨吗?或许有些。
但褴褛布衣终日奔忙,今日的一口饭都成了问题,绝大多数人只会努力去挣今日的衣食,哪里还顾得上为明日担忧。
街角掉落着一朵枝叶凋零的花,景昭忽而想起,那个叫做杏花的卖花女。
她不在乎杏花和马三那群凶徒死了没有,反正他们冒犯东宫,还想将皇太女和储嫔一起卖进青楼,已经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死了反而便宜。
景昭也没有穷追猛打继续算账的意思,倒想起杏花关于狐姬的说法。
“弘信寺讲经三日,就是为了破除那个狐狸精的淫祀?”
苏惠说:“也不止这一个……只是狐姬信徒最多,影响最大,前段时间信徒还为之争闹,打出了人命——所以要格外多提几句。”
景昭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弘信寺的和尚德行不错,施药救人,开坛破除迷信,我虽不信鬼神佛道,弘信寺如此行事,却也是一件大功德。”
不知怎么的,车外苏惠悄悄松了口气。
景昭道:“我记得他们讲经三日,明日是最后一天?”
苏惠说是。
景昭说:“明日一早,我们也去听听,你做些安排。”
然而次日一早,景昭还未洗漱,苏惠就敲响了正房的窗子。
“小姐。”苏惠隔窗低声道,“外边传来消息,王七郎丢了。”
他又很严谨地补充:“绝对不是我们干的!”
“丢了?”
无独有偶,裴令之披衣起身,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他眉尖微蹙,将一缕发丝别去耳后:“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了?”
积素犹豫片刻,脸上倏然浮现出一种无比怪异,吞吞吐吐的神色:“王家的侍从私下议论,说王七郎是被”
他一咬牙,说出了堪称匪夷所思的答案:“是被狐妖勾走了!”
第24章 狐妖(一) 什么赤狐妖狐的,我们家不……
“幼郎, 幼郎呢!”
依山傍水的王氏别院内,一名深紫衣裙环佩琳琅的中年美妇拔脚冲下马车,惶急失措道:“幼郎在哪里?”
她养尊处优惯了, 话未说完, 落地时一个踉跄。
数名侍从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围上去搀扶:“夫人。”“夫人当心。”
清晨风凉,沈夫人额头却蒙上了一层细汗,顾不得脚踝钻心痛意,一把抓住面前神情瑟缩的小厮:“幼郎人呢?”
小厮年纪还轻, 乍见平时端庄和蔼的夫人露出这幅近似扭曲的神情, 吓得磕磕绊绊:“奴才,奴才不知……”
“别弄鬼!”沈夫人恼道,“双燕, 你平日里帮着幼郎粉饰太平, 真当我不知道么,如今不是能糊弄人的时候,快把他叫出来!”
双燕一抬头, 笑的比哭难看:“夫人,小人真的不知,自从前天早上,就再没见过郎君的影子。这两天小人心里也暗自嘀咕,还以为郎君是奉了夫人您的命,往舅爷家里去了。”
沈夫人倒吸一口冷气, 目光如电, 厉声道:“胡说八道,前天晚上紫霞过来探看,你们不是还说幼郎在房中睡着?”
双燕承受不住, 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往日郎君溜出去玩耍,都嘱咐奴才们,若是夫人派人过来问,就推说他睡下,不许说他出去了,奴才们不敢违拗。”
王七郎的大侍女罗帷也吓得六神无主,在旁哇一声哭出来:“夫人,奴婢们断不敢弄鬼,郎君往日里也有悄悄出去玩的时候。郎君是尊贵的人,他不允许,奴婢们也不敢时时跟着。”
又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沈夫人天旋地转。
她抬手捂住额头:“快,快去找,快去追——来人,把宅子里那二百部曲都派出去!”
两边侍女半扶半抱,堪堪稳住沈夫人,不让她软倒在地。院中侍从听得沈夫人语气惶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却没一个人动身。
“去呀!”沈夫人厉声喝道。
“去什么去!”
另一道沉肃的声音响起,房门前一个男子踱步而出,面色沉凝:“撒二百人出去,你是生怕王家的脸丢得不够多!”
沈夫人身体一僵,抬起眼看着房门前的男人——她的夫君、王七郎的父亲王珗。
她的目光非常复杂,既有怨恨又有疑虑,还包含着更多更杂的情绪。
“是不是你。”沈夫人紧盯着王珗,“幼郎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王珗道:“你又发什么疯,七郎不是我儿子吗?我倒想问问你,要不是你把他送出城,他能跑到哪里去。”
沈夫人叫道:“我不让他躲出去,难道等着你打死他吗?你何时用心教导过他,孩子一犯错就要动家法,幼郎看见你吓得像是避猫鼠,我看你就是偏爱李氏生的那崽子,想打坏了幼郎给他让路!”
“他是嫡子,只消安分守己,谁能越过他去!”王珗本就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横眉暴怒,“你养下这小畜生,闯下泼天大祸,教我如何回护?早知道还不如早动家法打死了他。”
话一出口王珗就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当即脸色一变。
然而沈夫人反应极快,还没等王珗把话岔过去,她面色骤然转厉,两个侍女都没拽住她,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摇摇欲坠的沈夫人猛扑过去:“王志坚!你这老贼!”
沈夫人一双涂着蔻丹的手猛抓向王珗面门,珠光明红的指甲从他面前一划而过,险些掐进王珗眼珠:“你骗我,你骗我!你前天说过,只是敷衍裴氏杨氏,抓幼郎回来打几板子小惩大诫就够了!”
唰啦一声刺痛泛起,王珗伸手抹了把,发现眼下被刮出一道长长血痕,半身冷汗冒了出来。
他心头火起,一把搡开沈夫人:“裴七杨五一起上门逼迫,我有什么办法!盖着裴家杨家印鉴的帖子明晃晃递到我面前来了,那小畜生早不惹事晚不惹事,赶在皇太女九月下江南这个节骨眼上惹事,各家都在约束儿郎子弟,偏他这时候闯出大祸——死一两个人也就罢了,血糊满了一条长街,这是能压下去的事么!”
下马车时,沈夫人已经不慎扭了脚,被他一推立足不稳,当即坐倒在地。
王珗也顾不得风度,指着她鼻子骂道:“往日里我要教训那小畜生,你护着拦着,我看看这次你怎么护!昨日我从郡府赶到县衙,嘴皮子磨破了,割了一块肉下来,才说动他们把这件事压住——别想着搬出你沈家来压我,要是压不住,你们沈家也别想讨得好处!”
沈夫人愣了片刻,尖叫道:“不过是死了几个庶民,大不了这次赏几个钱,难道还打发不了,要幼郎给他们赔命不成?”
“呸!”王珗毫不留情呵斥道,“往日里芝麻大的事,放到这个节骨眼也要命。朝廷面前南方世家一损俱损,杨五裴七逼上门来,你以为这件事能善了了?”
“七郎的命不是赔给那几个庶民的,是赔给杨家裴家沈家还有南方各家作交代的,若被朝廷知晓,抓住把柄借题发挥,沈家也别想好过!”王珗再度搡开扑上来的沈夫人,“还指望你娘家庇护那小畜生,可笑!”
这对夫妇素日里宛如神仙眷侣,直到今日撕破了脸,连抓带闹口沫横飞。沈夫人扭伤了脚,但她十指留有寸余长甲,撕扯起来极占便宜,且王珗服多了金石丹药内里亏虚,夫妻两个一时间居然势均力敌。
他们夫妇打作一团,庭院中侍从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惊得神情恍惚两股战战,简直恨不得自己是个死人。
王珗吃痛,一耳光扇在沈夫人脸上,沈夫人则拼起一口舐犊情深的心气,猛挠王珗脖颈。战事正酣,院门口传来一声惊呼。
他们二人的小女儿王九娘站在院门口。
王九娘眼前发黑摇摇欲坠:“爹娘!”
这对夫妇神志终于在女儿尖叫的这一刻归位,原本撕扯不休的二人僵在原地。
王九娘撕心裂肺跺脚狂叫,也顾不得温婉端庄孝敬恭顺:“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当务之急是把兄长找回来,不然怎么跟裴杨两家交代,外祖父和舅舅知道了又该怎么说!”
她这句话实在是半点错也没有——裴杨两家前天才上门,昨日王家就传出王七郎莫名其妙丢了,简直像是毫不用心、随意敷衍。
然而她这句话同时点燃了父母双方的不满,王珗被最后一句抓住了痛脚,冷哼一声:“你倒是跟你娘学的好本事,拿沈家压人,别忘了你姓什么。”
沈夫人则厉声道:“什么叫没法交代,幼郎是我生的,不由别人做主,就是裴杨两家一起逼上门来,也别想处置我的儿子——南方轮不到他们一手遮天,欺上门插手别人家事,没王法了吗!”
“……”
王九娘再料不到父母同时调转矛头朝向自己,眼眶霎时间涌上泪水,顿时落泪,泣不成声。
沈夫人贴身两个亲信侍女终于瞅准机会小心翼翼上前,扶起沈夫人。
“派人出去找!”沈夫人声嘶力竭,“问清楚,幼郎什么时候失踪的,是谁跟着出去的,往哪里去了!”
王九娘本想说话,看母亲不似平日慈爱模样,头也不回从她身边过去,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住。
王珗喘息半天,被抓出的条条血痕都渗出血,极为疼痛狼狈。
正在此时,又有一名侍从狂奔而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他毫无风度地骂了一句,看见泪流满面的女儿,沉声道:“九娘,别让你母亲知道,会坏了事。”
即使委屈,但王九娘隐约听见‘杨’‘过来’几个字,心中清楚只怕杨家和裴家上门了,也知道如今情况极为棘手,含泪点头:“女儿知道。”
王珗说:“你年纪小,这事不是你该过问的,让他们都管好口舌,你回城中主宅去。”
说着,他一甩袖,匆匆忙忙走了,着急去更衣敷粉盖住伤痕,然后去见上门质问的杨氏来客。
徒留王九娘站在原地。
她擦着满脸泪水,委屈至极。
北边朝廷已经开始录用高门女眷为官,嫡长女也能承继家业,可父亲只想将她嫁回沈家联姻,母亲则满心满眼偏爱兄长,同样看不见自己。
现在她还没嫁出去,父亲已经不想让她过问那些隐秘的家事。
她十岁之后鲜少落泪,今日实在难过,低声哽咽一阵,才接过侍女递上来的帕子拭去泪水,往外走去。
见王九娘情绪稍稍平复,侍女壮起胆子,小声问:“女郎,那些人……”
“敢嚼舌头,全拔了舌头撵出去。”王九娘冷冷说道,“什么赤狐妖狐的,我们家不信这些,这些神神鬼鬼的话有人敢再说半句,统统打死——里面那几个,一起处置了。”
那名侍女领命,出了院门,对着守门的侍从一点头:“里面那些粗使的奴才,全都处置了。”
侍从小声问:“不知主子吩咐怎么处置?”
“全都打死!”侍女说,“除了七郎身边近身侍奉的人,押起来先关着,让他们管住嘴,只当今天什么都没看见。其他的要怪只怪爹妈生了两只眼,一律拖出去打死,照旧收拾。”.
众目睽睽之下,王珗颈间戴着深冬才会用的绸绒风领,脸上厚厚抹了三层粉,勉强遮住伤痕,赶到了待客的小厅。
来客共有两人,左边那人姓杨,是杨家的大管事,头发花白,神情严肃;右边那人来自裴家,叫做炳烛,年纪尚轻,左顾右盼。
杨管事训练有素,对王珗的脸视而不见,恭谨行礼,带着炳烛一同送上一只小匣子,很谦卑地说:“听说府上忙乱,裴七郎君十分担忧,送来这些草药,希望于贵府有助。”
王珗脸颊肌肉抽搐两下:“替我谢过。”
杨管事连忙道:“不敢当谢,这些决明子本也不是稀罕之物,您收着就好。”
王珗的表情凝固了。
决明子,决明子。
其意昭然若揭,催他早作决断。
王珗嘴里发苦——杨氏和裴氏果然不信,多半以为是王珗要保儿子,自导自演的一场荒唐闹剧。
世家惯来讲究话只说三分,轻易不撕破面皮。仰泽园送来一盒决明子,不止是提点,更隐含警告。
——你若自己不肯决断,便不要怪我们帮你决断。
既然杨管事没将话说透,王珗自然不会自己扫自己的面子,勉强道:“替我多谢裴郎君的决明子,如今家中小儿病了,正用得上。”
药已送到,杨管事便起身告辞。
王珗着实急的心头焦躁,无心对着杨氏裴氏派来的侍从客气,只命人将他们送出去,便匆匆又走了。
炳烛与杨管事对视一眼。
王氏侍从将他们送出外院,一路向外走,只见沿途部曲侍从来往不休,连石径两边的草木都踩倒了。
杨管事老成持重,这时隐隐觉得不对——王家忙乱太过,若说做戏,未免太过细致逼真。
王七郎倒像是真的丢了。
他们二人不动声色,乘上牛车离去。
仰泽园与王氏别院同在无相山下,都是修来赏景用的。风景最好、清幽秀美、往来便利的风水宝地有限,彼此相隔不是太远,牛车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
走了一刻钟,只见一辆青盖车迎面而来,积素歪戴斗笠坐在车外当车夫,车身却没有杨氏或裴氏的家族徽记,十分简单朴素。
能以积素驾车,车中何人不问而知。
二人连忙下车,赶到车前行礼,禀报今日见闻。
“王家失心疯了?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积素忍不住说,“这都是什么事,不会真以为有人相信王七是给狐妖勾走的吧。”
他话里隐带不屑,裴令之并不信神鬼,身边这些侍从也都受他影响,听了狐妖二字只觉得荒谬。
杨管事看向马车,恭恭敬敬道:“请郎君示下。”
杨桢昨日一早动身回竟陵,临走前再度嘱咐仰泽园上下,要侍奉裴令之如同侍奉他一样恭敬。而杨管事又是被杨桢特意留下,要盯着王氏行事,然后一五一十送信给他。
岂料杨桢前脚刚走,后脚王氏鸡飞狗跳,摆出一幅王七郎丢了的模样——不管真丢假丢,杨管事不能擅自行事,只能一边派人赶去送信,一边请裴令之做主。
原本杨管事应该唤裴令之一声七郎,然而不幸的是,王七正好也排行第七,杨管事觉得太过晦气,于是如同称呼杨桢一样称呼裴令之为郎君。
马车内,裴令之平静冷淡的声音传出来:“那又如何?”
车外,所有人先是一愣。
裴令之缓声道:“王氏应当给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如果他们拿不出王七郎,那他们就要在其他方面,付出更大的代价来给一个交代。
至于王七郎是真的失踪,还是王氏自导自演,那不是其他世家应该费心的事。
众人中,杨管事最为老奸巨猾,脑子一转便领会了裴令之言下深意,豁然开朗脱口而出:“郎君英明。”
裴令之不置可否,垂眼平静吩咐:“走了。”
杨管事下意识道:“郎君这是要去何处,多带些人才安全。”
“郎君想去弘信寺走走。”积素说,“今日是讲经的最后一天。”
说着,他做了个鬼脸:“王家下人不是传说狐妖勾走了他们家郎君吗?弘信寺恰好术业有专攻。依我看,他们真该举家去拜一拜。”
第25章 狐妖(二) 面前这位年轻文秀的储君,……
弘信寺外, 人群摩肩接踵。
今日是五月二十七,讲经的最后一日。放眼望去,远处山脚下名刹巍峨屹立, 大雄宝殿前香烟袅袅升腾, 人流往来交织,声音喧嚷纷杂。
寺前有片巨大的广场,场外由远及近各个小摊依次排开,叫卖声、笑闹声混在一处。近处炸素糕‘嗤啦’一声落入油锅,溅起金黄油花香气四溢;红黄紫绿四色风车滴溜溜地转, 下方铃铛叮铃铃脆响;酸梅汤凉茶的浓郁酸甜四处飘散, 几个孩子咬着手指挪不动步子,牵着父母的手央求……
无比喧哗,无比热闹。
没有极大阵仗的设坛净场、祭拜神佛, 然后经过种种繁琐的仪式, 高僧登上莲台讲经说法,台下众人虔诚静听,自成一派端严气象。
和寻常佛寺应有的庄严肃静截然不同, 和江宁裴氏过往每一次摆开排场、广请僧道的法会都不同。
这里更像太平安乐的繁忙集市,而非高僧开坛讲经的法会。
积素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在马车上踮起脚张望,确定弘信寺巍峨的山门就在广场尽头,忍不住说:“不是讲经吗?”
“不是讲经吗?”不远处走过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小沙弥,积素勒马缓走两步, “小师父, 请问圆成住持与诸位大师在何处讲经?”
小沙弥闻声张望过来,偏过身跟着马车一同走,眨巴着眼睛稚声道:“檀越好——住持与几位师伯师叔前两日已经讲过经了, 今日是俗讲和唱戏,就在那边。”
顺着小沙弥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广场正中的高台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最里层是挨挨挤挤的人群,外围停着许多牛车驴车,很多人干脆站在车上翘首张望。
小沙弥年纪幼小稚气未消,根本藏不住脸色神情,一边说话一边频频踮脚望去,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奔过去观看。但转头看见青盖马车高大,拉车的骏马健壮,磕磕绊绊说:“檀越如果想要供灯布施做法事,或者喜欢清净、有意供奉香火,需要入寺详谈。”
这孩子词背的不熟,不过积素已经懂了,下意识转头贴近车帘:“郎君……”
裴令之轻声说:“停车。”
马车停住,不待积素伸手相扶,裴令之径直走下马车。
裴令之穿过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隐藏在垂落的帷帽白纱后,静静观察四周。
这些年来,他待在江宁大宅的时日并不多,终年在外游历。
他曾经下榻过富贵无边、锦簇花团的顶级庄园,也住过偏僻山野间埋藏着险恶人心的黑店。
他的见识很多。
这里的见识,不止是指江宁裴氏藏书阁中千万卷世人艳羡的典籍,不止是指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无上富贵,也不止是行经过千万里路、看过千万种人的风霜。
正因为裴令之的见识很多,所以他与那些沉浸在温柔锦绣堆里的世家纨绔不同,与那些冷静到冷酷的标准世家继承人也不同,他明白一个道理:安宁与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奢侈。
城南的惨祸才过去几日,王氏横行乡里已久,而庐江乃至舒县的官吏毫无骨气,面对这等大事竟然毫不作声,这等装聋作哑的本事,在整个南方九州都算是首屈一指。
那么,为什么舒县城中的百姓,还能保持着相对缓和的态度。弘信寺前的人群,此刻仍然能沉浸在这短暂的繁荣安乐里?
周遭人群中,许多穿着灰色僧衣的和尚往来穿梭维护秩序。
“大师。”裴令之身后,不知是谁抓住一名路过的和尚,“我从前不慎误入歧途信了狐姬,昨日听闻圆成住持讲经,真是如雷贯耳当头棒喝。”
和尚合十:“甚好,甚好。”
那人焦急道:“嗨呀,我就知道信妖精没用,大师,请问我能不能面见圆成住持,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求助,我愿为此献上丰厚香火钱。”
和尚说:“身体不适请到城中找郎中,家宅不宁请带领全家上下共同学习仁爱孝悌之道;求财请不要着急,更不要迷信五鬼搬运——我们是做不了这种邪法的;要是求子,先去大殿排队拜拜送子观音,如果心急如焚,进城去找慈幼堂商量抱养。”
那人急了:“哎呀,大师,我家里丢了东西,特别重要!”
和尚说:“金银?珠宝?还是人?”
“哎呀这个不好说!”
和尚说:“那该去衙门报案。”
裴令之眉尖拢起,若有所思。
高台下,一阵紧促的锣鼓声当啷啷敲响,台下众人蓦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裴令之微微侧首,向高台另一侧的方向走去。
他不喜欢身处人流之中,本能便挑拣着人最少的地方行走。然而走了数步,忽然见前方一个摊位前围着许多人,吵嚷之声不绝。
“郎君!郎君!”积素气喘吁吁追上来,“郎君慢点,这里人太多,我回头栓个马,再一转头就找不到人了,可给我吓得……”
话未说完,只见裴令之左手抬起,手背向后,是个噤声的动作。
积素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令之轻声:“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看热闹永远是人的天性,这里其实已经是整座广场上很偏僻的地方了,但争端一起,附近的人立刻全都围过来,将小小摊位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正中,一个老妇人骂道:“佛门重地,你卖这些造业的东西,怕不怕遭报应!”
“我卖这些怎么了,没偷没抢,弘信寺都没赶我,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
摊主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口沫横飞:“我又没摆你家门口,要你管什么闲事,张嘴就咒人,也不怕自己造口业折寿少活几年。”
人群纷纷议论:“这也骂的太难听了!”“哎呦,老太太也是,多管闲事干什么。”“佛寺门口卖毛皮,这也不合适啊。”
还有人格格不入:“我看那些毛皮质量不好,是不是卖不出去了。”
裴令之一按帷帽,转头就问前面的人:“请问,这是怎么了?”
他天生有种奇妙的能力,无论做什么都显得非常自然。宽袍广袖白纱轻飘,飘逸闲雅有若仙人,然而开口询问时丝毫不显突兀,仿佛迫切想要凑热闹的路人。
前面那人正近距离围观吵架,看得津津有味,很乐意和别人分享热闹:“嗨呀,这不是,有人摆摊卖毛皮,佛寺门口卖这些,好说不好听啊!”
他一转头,瞅见裴令之,说话磕巴了一下:“郎……”
郎君二字尚未出口,他注意到裴令之虽然高挑,但帷帽白纱及膝,连忙改口:“女……”
女郎二字尚未说完,瞅见裴令之衣摆,发觉制式不似女子裙裾,赶紧悬崖勒马,倔强地把话说完:“……你看看,我们大早上过来,买包子都不买肉馅的,他卖皮毛——不过那老太太也是,说话忒难听,什么造孽,什么血光,这不是上来就把台阶抽走了?”
只听人群中争吵声越发激烈,看热闹的众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一边连声呼喊弘信寺的和尚过来维持秩序,一边七手八脚地围上去把人隔开,避免战火升级。
混乱中积素定睛看了两眼,只觉那些贩卖的毛皮质地低劣,炮制粗糙,其中几张狼皮狐皮甚至还长得很像假货,不知是拿什么皮毛冒充的。
连积素都看不上,裴令之自然更不会对这些皮毛感兴趣,他稍稍扬眉,似在思忖,忽然转头问:“庐江郡很流行用皮毛吗?”
积素说:“这两年的风尚,不止庐江郡,反正好几个地方都时兴穿戴皮毛,尤其上好的狐皮最贵重——前年族里十二郎去了舅家,回来还带了一箱子狐皮分赠诸房,当时正是盛夏,那些狐皮又不算顶尖,郎君您应该是看了一眼就让人扔进库房了。”
裴令之道:“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种风尚?”
积素左顾右盼,低声说:“这都是十二郎他们那群……”
他把‘纨绔’两个字吞下去:“富贵闲人,才爱这些东西,狐皮都是冬天穿的,夏季皮毛不但贵,而且难弄,价格可不就炒起来了?越是贵,他们越乐意穿戴,其实这东西大夏天也穿不住,最后还是糟蹋了。”
“这其实就是变着法子糟蹋东西,看着彰显身份其实上不得台面。郎君名声在外,见您一次要提前半年递帖邀约,随便拿把蒲扇整个江宁人人仿效,有资格见您的人,也看不上这种风尚,自然不会跟您说起。”
人群中的文斗似乎有演变为武斗的趋势,撕扯叫骂不绝于耳,场中乱成一锅粥。
裴令之立在人群之外,平静凝视着眼前闹剧。
良久,他轻声道:“又是狐狸。”
与此同时,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分明音调不高,却仿佛紧贴着裴令之耳畔响起,穿越场间无数喧嚣吵嚷,一字字无比清晰,与他的声音完全重叠。
“又是狐狸。”景昭说。
她毫无波澜地听完苏惠的话:“这是烧了狐狸窝了?”
话音未落,景昭骤然转头。
那一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福至心灵般回头看去,目光穿过纷乱场间,瞥见一道白纱朦胧的浅杏色身影。
分明帷帽纱帘遮蔽了面容、表情和目光,然而视线划过的瞬间,景昭确定那道身影也正朝她望来。
纷乱场间,相隔不过数步。
就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数名灰衣和尚匆匆赶来。
负责维护场间秩序的戒律僧赶到了。
现场忙着拉架看热闹的百姓终于松了口气,连忙七嘴八舌地讲述场间情况,挨挨挤挤间人流涌动,就像蓦然拍岸的惊涛骇浪冲垮堤坝,转瞬间隔开了景昭与裴令之短暂交错的目光。
“郎君?”
五月二十四马市街那场突如其来的惨祸把积素吓得够呛,看见拥挤的人流就心惊胆战,连忙一力护着裴令之离开人群:“郎君,快别走神,这里人多,太危险了。”
裴令之却仍然侧首,久久回望。
就在方才那一刹,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
他定定望着场中,随着人群拥挤,每个人都已不在原地,余光里那道淡青色的影子也随之无处寻觅。
“郎君?”积素察觉到了裴令之的走神,有些疑惑。
裴令之收回目光,说道:“走吧。”.
景昭收回探寻的目光。
穆嫔正挽着景昭的手臂,靠在她身边,轻而易举便感觉到了景昭短暂的出神,不解唤道:“姐姐,怎么了?”
景昭没有立刻回答。
她其实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一道一闪而逝的身影而已,很容易看错。
但皇太女永远不需要为自己是否看错这样的小事担忧,她收回目光,头也不回一指,吩咐苏惠:“那边人群里,似乎有个穿浅色衣服的人不太对劲,去查一查。”
这句话说得轻巧,做起来却极难。
要在人头攒动的场中分辨出‘穿浅色衣服’‘不太对劲’的人,还要及时跟上,且不说需要多么出众的目力和判断力,需要动用多少人力都是个极大的难题。
时机稍纵即逝,苏惠甚至没时间多说半句,第一时间转头扎进人群中没了影子。
穆嫔不明所以,跟着转头东张西望,在人群中茫然四处乱看,目光涣散中隐含警惕,像一只没睡醒又很警觉的猫头鹰。
“到底发生了什么……”穆嫔很迷茫地问,见得不到回答,又接着捡起刚才的话题,“王家当别人都是傻子吗,还狐狸精,怎么不说王七立地飞升了。”
景昭问:“你不相信?”
穆嫔道:“当然不信,依我看,王七是知道闯下大祸无法收场,干脆逃了。说不定就是被他父母送走的,对外说儿子离家出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等过一年半载事态平息,再大摇大摆的回来。”
她的推测绝不能说没有道理,相反,这种推测太有道理,足以解释绝大部分问题。
狐妖之说太过无稽,一个锦衣玉食珠环翠绕的世家郎君忽然从家中消失了,听上去就很荒谬。
除非,这是庐江王氏一手策划,希望通过这种隐晦示弱的方式,付出一定代价,同时又保住自家子弟。
“姐姐?”穆嫔转向景昭,“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沉吟片刻,景昭不答反问:“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果王家硬要保自家儿子,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借口,为什么王家下人会想到狐妖勾魂这方面?”
穆嫔一愣。
就在这时,苏惠又神出鬼没地从人群中挤了回来。
这次他圆脸上喜气洋洋的笑容不见了,变成了苦笑。
景昭眉梢微扬,称赞道:“速度很快。”
苏惠苦笑道:“已经吩咐下去了,只是场中人太多,结果不敢保证。”
他看着皇太女毫不在意的神色,终于确定面前这位年轻文秀的储君,本质上与他侍奉了很多年的那位天子如出一辙。
不愧是父女啊!
苏惠苦笑着想。
不过这样也不错。
苏惠苦中作乐地想。
毕竟他侍奉天子很多年了,虽然不敢妄测圣心,但总算是积攒下一些经验。
皇太女心性既然与天子相似,那么他的经验也算没有白攒。
苏惠短短一刹那整理好了自己的心绪,重新调整到喜气洋洋的状态。
景昭还不知道苏惠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千山万水。
她做了十年皇太女,早已习惯。在某些时候,皇太女需要面面俱到,比寻常人思虑细致千百倍;但绝大多数时候,她并不需要思考太多,只需要一声令下,臣僚会为此竭尽全力赴汤蹈火。
“无妨。”景昭道,“尽力就好。”
苏惠欲言又止,看了景昭一眼,又看景昭一眼。
“怎么了?”
“小姐。”苏惠斟酌着道,“家中的吩咐……”
不等他说完,景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按理来说我不能动用那么多人——查出结果,不用告诉我。”
她单手揭开帷帽一角:“现在,我可以确定了——弘信寺里,有多少朝廷的人?”
苏惠愣住。
还不等他答话,景昭看他片刻,已经得出了结论。
“放心。”景昭微笑道,“我不会拆自家的台。”
弘信寺由朝廷掌控,这很好。
这座寺庙在南方九州声名不显,甚至没有极其有名的高僧大德坐镇,却能在舒县拥有极大威望,很得民心,甚至某种程度上践行了一小部分属于官署的职责。
对景昭来说,这样一座寺庙,如果不是在朝廷的掌控之下,她绝不可能放心。
既然得到了结论,景昭就没有兴趣再挖自己家的家底,转向苏惠道:“你接着说,王家下人为什么传言他被狐狸抓走了。”
于是苏惠平复一下心情,捡起被打断的话题,接着说:“首先是因为舒县这边有狐姬传闻,其次是因为王七有个爱好,他喜欢打猎,尤其喜欢猎取赤狐皮毛。”
“王七虽然一事无成空有恶名,在王氏年轻一代中不受重视,但他父亲王珗是庐江王氏族长的嫡亲弟弟,他母亲是吴郡沈氏太夫人的小女儿。两年前他在吴县——就是吴郡郡治所在,那里最大的青楼燕春坊醉酒闹事,要求坊中最有名的花魁赤身披上红色狐裘侍奉他,因此和人起了冲突,当场借醉闹事,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溅了一身血。”
“当时王七正在议婚,议婚的对象是吴郡李氏的女儿。闹出这等事来,十分难听,且上不得台面,这桩婚事自然没做成。”
“这桩婚事本是托赖他外祖母——吴郡沈氏太夫人的面子,太夫人见婚事破灭,非常忧心,把王七叫过来哀叹,说你到了该成家的年纪,现在该给你寻什么样的婚事才好呢?”
“王七满不在乎,说自己现在不想成婚。太夫人问,你就算没有开窍,身边总需要有知冷知热的人陪伴。”
“王七当场哈哈大笑,说外祖母不必担忧,他猎取到一只貌美如花的狐妖,最适合解闷。”
穆嫔嫌恶地皱起眉头:“这都是什么胡话,真是为人轻狂,品行轻贱。”
“狐妖呢?”
苏惠说:“大家都当他是胡言乱语糊弄太夫人的,他身边通房侍妾从没断过,却没见真有什么貌美如花的狐妖。反正他这个人浪荡轻狂,闲来只干两件事,一是服散饮宴取乐,二是打猎和收集赤狐皮毛。”
景昭低声重复:“打猎。”
“不太对。”景昭轻声说,“我们派去的人也没发现王七动向?”
苏惠点头:“小姐吩咐要做的不留行踪,还要他死的够惨,须得仔细筹谋,家里的人只来得及盯住王氏的宅子,发觉他到了城外别院,又跟过去,正在想办法确定别院的地形,就得到消息说他丢了。”
“那就不对了。”景昭说。
说话间,三人避开来往人群,走向大雄宝殿的方向。
“‘家里人’发觉王七出城,就是因为他少爷脾气养尊处优,依旧乘马车、携部曲,前呼后拥。没道理他从别院躲出去,反而能耐住性子,扔下部曲,不带车马不要侍从,躲开所有目光。”
“他往哪里躲?一个养尊处优、常常服散的世家公子,自己骑马躲出去,连人都不带,这才叫取死之道,用不着动手杀,他自己就能死在半路。”
穆嫔惊声道:“姐姐的意思是,他出事了?”
景昭斟酌片刻,沉吟道:“如果我是王家,绝不会用‘丢了’这种托词,太过敷衍,容易适得其反。我更倾向于王家事先并不知道王七会失踪,这要么是他自己策划的一场闹剧,要么……”
“他真的出事了。”
不知为什么,分明是很平淡的语气,穆嫔却悚然一惊,听得背后发寒。
“还有一点。”景昭轻声道,“王七失踪到现在,时间太短,我本不应该轻下断言。但传言中提到狐妖勾魂,这一点让我非常在意。”
“狐妖,狐姬,狐狸皮。”
她眉眼微沉,眼梢压出锋利优美的弧度:“你们不觉得,舒县这个地方,和狐狸有关的传言太多也太密切了吗?”
第26章 狐妖(三) 她恨不得漫天神佛都是真的……
弘信寺山门大开, 信众如云而来。
沿着石阶向上,走进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里。佛像前的蒲团上,跪满了叩首焚香的人。
景昭仰头望去, 高处佛像结跏趺坐, 面容慈悲。
她静静看了片刻,取出一枚如意金锭,掷入功德箱中。
出手这么大方的香客虽不少,也绝不会太多。一旁的和尚看见,送来些香。
穆嫔原以为景昭不信, 却没想到景昭真的亲手接了, 随手分给穆嫔几支,自己点起香来。
她注意到穆嫔不解而惊讶的神色,但她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只是环顾四周, 目光在绣着万字纹的经缎上顿了顿。
万字织锦是很常用的吉祥花样,寓意富贵吉祥,功德无量。
但大楚皇宫里很少见到这样的花纹, 这些年来皇帝长穿白衣,即使衣裳有寥寥素淡绣纹,也大多只用最简单的云纹水纹,乍一看与孝衣无异。以至于上行下效,京中风气尚俭。
景昭过去曾经听锦绣说过,母亲长乐公主并不信佛, 她自幼读老庄, 更相信‘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认为与其求神问道不如修持内心。
但锦绣又说,长乐公主从小身体不好,连带着景昭生下来同样体弱,还不如一只小猫崽大,哭声微弱,襁褓中多病,仿佛随时都会夭折。那时夫妇二人忧心至极,整日整夜守在景昭摇篮边,担心自己打个盹的功夫女儿就断了气。
那时长乐公主病急乱投医,甚至刺破自己的手指,想用供养血经的方式求得神佛庇佑女儿。景昭病得最重时,她坐在景昭的摇篮旁,一边悲伤哭泣,一边含着泪为景昭亲手缝制襁褓,襁褓上绣满了象征福寿绵延无尽的万字纹路,刺下的每一针都和着长乐公主的泪水。
后来景昭终于熬过最幼小也最脆弱的一段时间,不再随时处于夭折的边缘。她的父母狂喜之下,布施遍及京城内外所有道观佛寺,挥洒千金如土,只为替她积后半生的福。
据说那时,她的舅舅齐朝太子曾经笑话妹妹,说你不是从来不信吗,为何叩拜如此认真?
长乐公主说,想起永淳,她就恨不得漫天神佛都是真的,好教她一个个叩拜过去,倾尽一切为永淳换取福祉。
景昭收回目光。
她拈起香,认真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中。向后退了一步,无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
弘信寺的后半部分并不向信众开放,景昭也没有非要进去看看的意思。眼看日上中天,在品尝弘信寺不太出名的素斋和回城吃顿好饭之间,景昭选择留下来尝尝素斋。
“好险。”景昭面色凝重地放下筷子。
穆嫔和苏惠同时看向她,以为景昭有什么发现。
景昭心想,如果自己当真是冲着弘信寺的素斋而来,那必然要失望而归,白来一趟。
她看着面前花样翻新的素鸡素鸭素鹅,默默举起茶碗喝了一口。
茶水温热,景昭一口一口抿着,瞥见附近有个往来穿梭忙碌的小沙弥,对穆嫔丢个眼色。
穆嫔会意,立刻招手叫住小沙弥。见这孩子身量尚小,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忍不住心生一点怜爱,柔声让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一碗凉茶。
“我们姐妹是第一次来这里上香,许多事不懂。”穆嫔说,“小师父,请问要供经该怎么做?”
小沙弥年纪还小,看着不过八九岁大,本来还很是紧张,被穆嫔挑拣几个简单的问题问了,一一回答,渐渐也不再紧张。
看这孩子放松下来,穆嫔又换筷子夹了块素点心给他:“慢慢吃——对了,我们错过了前两天寺中大师讲经,只听说城中有许多谣言,闹得人心惶惶,怪吓人的,能不能和我们讲讲呀。”
小沙弥果真一五一十讲了。
这孩子年纪小,没什么心眼,见穆嫔态度亲和,她问什么,便回想自己从师伯师兄那里听过的,一五一十讲出来。
小沙弥说了好半晌,每问必答,苏惠期间给他夹了两块素点,有些忧愁地看着这孩子,心想圆成虽然保密做的极好,庙里的小孩子啥也不知道,可是这孩子也不是很小了,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呢?
喝了半壶茶水,吃了一碟子素点心,小沙弥摸摸撑圆的肚子,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事要做,脸一红,放下茶碗忙不迭跑了。
景昭也不阻拦。
看着那小小背影跑远,景昭沉吟片刻,放下茶碗,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
“别的往后放一放。”景昭说,“先查王七。”
她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很明确,就是要杀王七。现在王七的失踪难辨真假,暂时还不能确定是真的失踪,还是王家昏了头要蒙混过关。但景昭始终不曾改变自己的看法,她认为王七真的出事了。
不管王七出事与否,苏惠手下的人盯着别院,却没有丝毫发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王七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两个随从,甚至没有带人,偷偷溜出别院,从而失去踪迹。
二是王七还在王氏别院中,只是他藏在一个格外隐秘的地方,连别院中的人都很难找到,那么外人要找自然更难。
“有人远比我们更在意他。”景昭说,“盯住他的父母。”
如果王七是在王氏的安排下失去踪迹,那么多半是由他的父母亲自主持。
如果王七的失踪在他父母意料之外,那么作为生身父母,无论从利益还是感情出发,他们一定最为迫切要找回儿子。
苏惠嘴里还叼着一大块素鸡,心想这东西也不怎么好吃,匆匆忙忙用茶水送服,端正神色开口应是。
“再给我找一幅舒县附近的舆图。”景昭继续吩咐,“这东西应该不难弄。”
舆图固然紧要,但景氏皇族过去便是南方士族名门,而舒县又非战略要地,说不定此处的舆图本来就装在苏惠脑子里。
果然,苏惠立刻道:“小人粗略记得。”
在景昭的示意下,苏惠蘸了点茶水,大致画出基本方位来。
寺中环境清雅,景昭香火钱给的大方,他们的座位也格外清幽,用竹编的半人高屏风隔开一片宽敞的空间,可以看见来往者,视野开阔不易被偷听,又保有了一定的隐蔽。
景昭看着这幅舆图,指节轻叩桌面。
舒县东边是连绵不绝的无相山,山脉绵延,弘信寺就在山脚下。由弘信寺向北,山脉与水并存,风景极为秀丽,山外有数座世家的别院庄园;向南走则越来越荒僻,山下多是小村庄,村民开垦田地、入山打猎为生,日子勉强糊口。
舒县正北则是江渠码头,东南、东北、西北都有官道。出城四通八达,交通往来便捷。
景昭指尖一点,敲在舒县东北:“这就是那条死人的官道。”
自从来到舒县,短短几日,景昭或直接、或间接听到过数次和狐狸有关的事情,频率太高、太不寻常。
其中,狐皮风尚在整个南方九州流行,很难追溯起源;王七本身迷恋狐妖这一说法还有待进一步详细核实,多半还要从王家着手调查。
倒是狐姬,属于舒县本地流行的淫祀迷信。相对最好入手。
提到狐姬,这次淫祀惊动弘信寺,间接促使弘信寺开坛讲经的直接原因,就是祭拜狐姬的信徒因为狐狸杀人的传言大打出手,闹出人命。
狐狸杀人的传言,起源于今年七起命案。
这七起命案,全都发生在舒县城外东北方向的同一条官道上。
但苏惠说:“其实这七起命案水份很大,中间有些疑点,亟待商榷。但官府久不作为,草草结案,导致当地百姓对官署根本不信任。即使官吏出面辟谣,百姓也当他们虚言搪塞。”
景昭撩起眼皮一瞥,心想明白了,舒县官署里也有朝廷的人,地位不高,但能轻易接触案卷。
她不做声,只听苏惠一一列举七起旧案。
第27章 狐妖(四) 没有一个报真名。……
王氏别院很大。
这么大的庄园, 需要很多木柴,所以别院中有很多座柴房。
这些柴房位于别院西南角,占据了一整排低矮的倒座房。它们绝大部分时间用来堆积柴火, 有时候也会派上别的用场。
柴房门扉紧闭, 每间房中关押着一名或几名侍从。大半日功夫过去,这里始终保持着安静,偶尔会传出一些痛苦的喊叫声,又很快休止。
倒座房外的小径上,站着一名穿着管事服饰的男子。
很快, 其中一间房的房门开了, 一个男人点头哈腰地走出来,迎向管事,满脸难色, 低声说了句什么。
管事看着他, 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小郎君失踪了,郎主现在非常着急,你们这些废物浪费了半日功夫, 居然撬不开一张嘴。”
那男人连连弯腰告罪,神情忐忑,一双手下意识在衣服上擦了擦,擦出一手血红:“他们实在说不出,打死了怕不好交代……”
“那些是小郎君的人,打死了确实不好交代。”管事冷冰冰道, “去, 告诉他们,半个时辰内,如果再不如实交代, 家生子全家打断腿赶出去,买进来的直接打死。”
在南方这片土地上,世家豪奴身份虽卑,地位却高,在外亦可依仗主家飞扬跋扈。而家生子世代为奴,代代依附主家生存,一旦离开主家庇护,根本无力保住世代积攒的一切财产,甚至性命。
王七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人,这些侍从慑于素日里的警告威胁,不敢轻易泄露他的行踪,但如今生死危机近在眼前,再也顾不得了。
不出一刻钟,便有数名侍从争先恐后地吐了口。
“五月二十四日,小郎君酒后服了五石散,兴起纵马,不慎弄死了几个人,回府后五石散已经发散完毕,十分困倦疲惫,昏睡过去。”
“夫人知道后,便命人将小郎君弄醒,责骂了几句,惩罚他不准再在城中居住,让小郎君到这处别院中反思。五月二十四日晚,小郎君完全清醒过来,在别院中待得有些不适,正在这时,门房递来一封信。”
管事模样的男人端上一个托盘:“郎主请看,这是奴才依据小郎君身边的小厮双燕、绣鸾供述,经小郎君侍妾罗帷协助,从书房中找到的。”
托盘中放着一只洒金信封,王珗伸手去拿,还未触及已经闻见一股香气。
这味道甜得发腻,王珗皱眉打开,信封中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沾染着浓郁香气的花笺,花笺上空无一字,印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红色狐影。
花笺大多讲求风雅,常印些梅兰竹菊松柏云霞之类的图案,真正善于此道的书画大家,还会亲自题诗作画,命人印出全套分赠友人,是一种极为不落俗套的礼物。
王珗自诩风雅,虽说自己水平寻常,但生于望族见惯珍品,能入他眼的自然都是好东西。他曾经费了些功夫集齐过吴郡沈允、江宁裴七、竟陵杨桢三人的书画花笺,一度很是自得。
但这次儿子闯下大祸,杨桢与裴令之一同逼上门来。一把年纪还要受晚辈的气,王珗大失颜面,心中很是恼怒,一怒之下便把手边那套集齐的花笺烧了。
这张花笺上的赤狐倒也生动,却带些匠气,不似真正大家之作。
管事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隐带不安:“这是……这是桃花别业送来的帖子——据双燕、绣鸾及小郎君近侍招供,每当收到这样的帖子,小郎君就兴致勃勃命人备下车马,上山前去桃花别业参与夜宴,欢饮达旦,有时甚至数日不归。五月二十四日晚上,小郎君心绪烦乱,看完这封帖子,不欲大张旗鼓,只带了几名侍从驾车离开。”
“双燕说,小郎君走的时候再三警告,不许他们说出自己的去向。如果夫人派人过来询问,只管以借口搪塞过去。”
管事没有细说——王七郎似乎很怕父母知道自己常常前往桃花别业,此前有侍从不小心说漏了嘴,王七郎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用竹杖将那人双腿打得血肉模糊,不许施救。
从那之后,双燕等侍从更加畏惧,处处小心,即使这次王珗亲自前来,也犹豫支吾不敢轻易开口。
王珗的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
“来人,送我的帖子——”
他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止住:“不,不用送名帖,我亲自过去!”
管事一愣。
按照约定俗成的礼仪,不送名帖贸然上门拜访,是极其失礼冒犯的行为。
他只当郎主担忧儿子安危,急的忘记了,还没等他开口旁敲侧击地提醒,王珗一掌重重击在桌面上:“备车,走!”
管事涌到喉咙的话立刻咽了下去,一溜烟跑了.
“第一桩命案,确切来说发生在去年年底,死者是一名上山打柴的樵夫,失足滚落山坡摔成重伤,之后耗尽力气走到官道上试图求救,但当时正是腊月二十七,官道上天寒地冻少有人行,最终伤寒交加,失血死在官道旁水渠里,直到大年初一早上才被发现。”
“路过的行人报案后,舒县官署派仵作前来检查,查明死因确认无误,尸格上填的是失血而亡。”
穆嫔忍不住插嘴:“那为什么会有狐狸杀人的传说?”
苏惠道:“因为这名樵夫滚落山崖时,身上脸上被树枝、山石划出许多口子,衣服也撕得破破烂烂。仵作赶到前路人围观尸首,传出许多闲话来,有人夸大其词,说像是被野兽抓咬出来的伤口。三人成虎,闲话传了几个人就变成野兽伤人,再传几个人,变成狐狸杀人了。”
“樵夫高处坠落,又强撑着走到官道上。”苏惠大致画了几笔示意,“这段距离不短,但经仵作查验过,从理论上可以实现。”
“不过从第二起命案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苏惠一边回忆,一边说,“第二到第六起命案,死者所处的位置存在疑点——他们的死因还好说,但死后陈尸的位置明显不对,全都在第一位死者的死亡地点附近——按照常理来讲,有几个人不该死在那里。”
穆嫔下意识问:“不是有七桩命案?”
苏惠很有耐心:“五小姐稍等,第七桩命案,我会拎出来细讲。”
此刻日光温暖,日头正好,穆嫔凛然不惧,反而听得入神,饶有兴趣等着苏惠继续讲下去。
于是苏惠就继续讲了下去。
随着他的讲述,日头渐渐偏移,一阵阵凉风吹过,穆嫔的神情也不再毫无畏惧,情不自禁往景昭身侧靠过去。
就在这时,苏惠的话音止住了。
他离去片刻,回来就对景昭禀报道:“小姐,王氏别院那边传来消息,半个时辰前王七郎的父亲王珗乘车出门了。”
“去哪里了?”景昭问。
苏惠说:“往北走,但没办法确定详细方位。”
穆嫔问:“是因为人太多,可能会跟丢目标?”
苏惠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不是人太多,是人太少。王氏别院向北,附近大都属于各家庄园别业,普通百姓畏世家如虎,极少有人敢于轻易靠近,有几个生面孔就格外显眼,家里人反而不好跟。”
“本来可以从别院入手……但王氏别院现在守得很严,怕打草惊蛇,不能轻易接触。”
“往北走?”
苏惠点头:“虽然无法确定方位,但有一个初步推测。”
他的手指往桌面上一点,那幅茶水所画的舆图已经尽数风干,唯有苏惠画出来表示山峦的曲线还残留着淡淡湿痕。
“王珗可能是去这里。”
他指着山峦上的某个点:“桃花别业。”
无相山附近有很多座庄园别院。
其中,访鹤园占地最广、王氏别院最为富贵、仰泽园最有名也最美、养颐山庄最清幽。
桃花别业最高。
和其余修在山下,既得山水秀媚之美,又得往来迅捷之便利的庄园不同,桃花别业是吴郡沈氏在山腰修缮的一处庄园。
吴郡沈氏太夫人的小女儿,嫁到庐江王氏,便是王七郎的母亲。她同父异母的长兄沈绮当年为她送嫁,途经无相山,见无相山风光甚美,山林清幽,便决意在这里修建一座别业。
那时北方朝廷还是桓氏皇族当政,江宁景氏仍与吴郡沈氏齐名,两族之间虽可称一声世交,但暗中的角力从未停止。
景氏仰泽园已经落成,占据了鹤归峰下风景最好的地方,沈氏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后来者居上,索性另辟蹊径,要将别业修建在山腰。
——既然最美的景色已经被占了,那就压仰泽园一头,修的高些。
然而不过数年,北方朝廷连续两次易主,江宁景氏变成皇族,尽数迁往京城。
桃花别业本来带着与仰泽园争锋的意图,至此却不能再提这层深意,连泄露出一丝半点都很不合适。
于是沈绮将这处产业赠给了族中子侄,如今是沈氏年轻一代排行第四的沈四郎沈亭名下产业。
沈亭其人,说的直白些同样是个纨绔子弟。但他比起王七郎来又聪明许多,因而名声也要好上许多。
桃花别业,如今便是沈亭为首的纨绔子弟饮宴作乐的地方。
穆嫔下意识道:“王七郎跑到狐朋狗友家里躲起来了?”
这种推论不能说没有道理,景昭和苏惠都没有作出判断,只道:“等着,继续盯住王家和王珗的行踪。”
时间缓慢地流逝,由于日色渐沉,弘信寺中的香客游人渐渐少了。
苏惠忙得团团转,一边接着讲述,一边抽空请示景昭是否准备动身回去。
景昭微一思忖,道:“寺中应该有供香客居住的地方吧,今夜就在这里住一夜。”
苏惠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事实上,对于承担护卫职责的苏惠来说,舒县内外再没有比弘信寺更安全的地方了。
于是苏惠百忙之中,又抽空去定下了寺中专供香客信徒礼佛时留宿居住的一间小院。
这院子不能说很大,位置也不最好——毕竟他们定房的时间太晚,而皇太女提前下江南是个秘密,为了绝对安全,苏惠自然不能满寺宣扬,要求弘信寺给他们挤出最好的一套院子。
事实上,直到现在,苏惠和弘信寺中的人手联络,用的仍然是内卫精心做出来的另一套假身份。如果弘信寺中的人手出现了内鬼,也很难锁定苏惠,更别提通过苏惠牵扯出景昭,即使锁定苏惠和景昭,他们也只会查出另一套假身份,不至于想到皇太女身上。
景昭倒没什么意见。
她这次没有挑挑拣拣命令弘信寺给她换全套用具,只确定房间打扫干净了,就很愉快地接受了今晚这个住处。
就在这时,苏惠再度神出鬼没地消失而后出现了,把穆嫔吓了一跳。
“小姐。”苏惠低声说,“王珗确实是去了桃花别业,但出了点岔子?”
“我们?”
苏惠立刻道:“是王珗他们。”
他伏在景昭耳畔,低声说了些话。
景昭抬起眼来,神情不算愕然,但也确实带着些意料之外的惊讶:“当真?”
苏惠点了点头。
景昭一手支颐。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看见天边将落未落的夕阳。
像昨日午时当点心吃掉的那只粽子里,金红流油的咸蛋黄。
“有意思。”景昭托着腮,幽幽地道,“既然王家有所发现,那我们也去看看吧。”
她这句话突如其来,简直毫无前因后果。然而苏惠立刻听懂了,惊讶道:“小姐想什么时候过去?”
景昭说:“就现在。”
身为内卫,苏惠非常明白景昭的用意——去的越早,便越容易有所发现。如果等到风平浪静、安稳无事的时候再去,那可真就只是游山玩水,什么都别想知道了。
但身为护卫,苏惠笑不出来了。
景昭却很平静。
她回首柔和道:“芳时,你就留在这里,放心,弘信寺里非常安全,不会出事。”
穆嫔没有听到苏惠方才对景昭的耳语,不明所以,但看着苏惠惊讶的神情,也知道景昭傍晚出去必定不够安稳。
然而景昭一抬手。
五指并拢,手心向外,是个不容置疑的噤声手势.
天色黯淡。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行驶在路上,它的外形并不十分华贵,但拉车的马体魄雄健,车厢外壁打着一个小小的徽记。
苏惠忧愁地坐在车外,充当车夫的角色。
“小姐。”他回过头低声道,“正经山道估计不好上去。”
虽然律令规定,山川湖泊均属朝廷所有。但南方世家侵占山川这一举动由来已久,只当大楚律令是件摆设。
譬如仰泽园修在鹤归峰下,背后很大一片山地便被杨家视为自家所有。
王氏别业修在山下,附近的大片山林也被他们理直气壮充作自己领地。
桃花别业修在无相山北边山腰,从那边上山的山道,途经的山林,也就归了沈家处置。
既然出了岔子,沈氏也好、王氏也好,恐怕都不愿声张。
这时候想从附近上山,只怕会被挡回去。
车中,景昭托腮幽幽道:“随便找一条正经的、没人看守的山道,往上钻就行了。”
“我们弘农苏氏名门望族,兴起而来,兴尽而返,难道还要特意报备一声不成?”
这些世家擅自圈占山林,毕竟没有律法许可,虽说彼此心照不宣,但至少要留下一层遮羞布。
一般来说,如果同为世家乃至下面的寒门想要入山游玩,这些圈占山林的世家不会阻拦。倘若格外欣赏对方,还会设宴宴请,主客把臂同游,宣传出去就是一段佳话。
景昭此刻顶着弘农苏氏的身份,虽说属于北方世家,在南方没有什么影响力,但毕竟是有名有姓有来历的门第。
就算当真被沈氏与王氏发现,也不会闹到非常难以收场的境地。
真正的风险潜藏在夜色深处。
•
马车一路靠近桃花别业所在的山脚附近,四下僻静无人,期间遭遇数拨部曲巡逻,都被苏惠有意无意及时避开。
“有漏洞。”苏惠指指点点,“只要一口咬定运气够好就行。”
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无相山下这么大一块地方,沈王两家就算立刻把人全都洒出来四处巡逻,也不能完美照顾到每一处,必然会留下许多巡逻死角。
更何况事发突然,忙中出错,越忙便越是容易生乱。
到了山脚下,景昭没有立刻吩咐停车,而是由苏惠谨慎择选了一个僻静不起眼的角落,将马车驶过去。
马车停在这里,既不容易被发现,又不显得鬼鬼祟祟刻意隐藏,简直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就是这里了。”苏惠满意停好马车,待要扶景昭下车,忽而神色一变,“有人!”
他的话音落下,与此同时,景昭也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马蹄声。
一点淡淡的灯火出现在黯淡的夜色里,与苏惠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相映成趣。
“……”
苏惠不易察觉地上前半步,将尚未下车的景昭挡住,凝神望向驶来的那辆马车。
那是一辆青盖马车。
前没有开道,后没有随从,车前坐着一个褐衣车夫。
夜色将落未落,山林外幽幽灯火。
两辆马车相对,仔细一看这幅配置,恍惚间便像在照镜子。
来人是谁?
该怎么办?
难道要无功而返,铩羽而归?
刹那间景昭已经做出了判断。
“有马有车,没有随侍,对方不会是普通人,目的说不定和我们相似。”景昭低声道,“挑灯!”
话音出口的瞬间,苏惠已经明白了景昭的意思。
他手一扬,将灯高高挑起,毫无半分不敢见人的意思,任那盏灯照亮了车壁上弘农苏氏的家徽。
那辆车速度渐渐缓了,但它没有停下来,在看到看见苏惠的举动后,继续向前。
很快,两车之间只剩数步距离。
这个距离足够看清家徽,对方车前那名车夫定睛细看片刻,同样挑起了自己车前的灯,映出一道繁复的徽记。
“丹阳顾氏。”苏惠眼光锐利,头脑飞速转动,想起了对方车上家徽的来历,低声隔帘道,“是丹阳顾氏主枝用的徽记。”
“原来是弘农苏氏,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为幸事。”
对方的车帘徐徐挑起。
一道若隐若现的缥缈的身影出现在帘后,传来清越的声音:“在下丹阳顾照霜。”
“见过顾郎君。”
苏惠同样打起车帘,露出了景昭头戴帷帽的身形。
她的语声不疾不徐:“久闻丹阳顾氏声名,心慕已久——在下弘农苏和。”
第28章 狐妖(五) 他们的全副心思,此刻大半……
耳闻则诵, 过目不忘。
这两项本领,是景昭生下来时就从娘胎里带出来,而后五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伪朝皇女生涯中不断打磨, 最终练至炉火纯青。
对面那辆车中声音传来时, 景昭觉得有些熟悉。
当对方自报家门,说出顾照霜三字时,景昭已然完全想了起来。
从对方开口到结束,不过五息时间。
这一切很快,然而景昭的思绪最快。
然后, 她像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一样, 平静开口,说出了在下弘农苏和。
青盖马车中,映出一道缥缈的身影, 如梦似幻。
夜色降临, 天边一轮弯月若隐若现,溶溶月色斜斜洒入车中,将那道帷帽白纱及腰的身影映得更加朦胧。
帷帽下, 裴令之眼睫微抬。
对面那道清丽的女子声音落入他的耳中,有些熟悉,仿佛不久之前刚刚听过。
很巧,他的记性不错。
并且,和景昭不同,自从四月入庐江, 住进仰泽园后, 他很少外出,更少见外人。上一次到人多眼杂的地方去,就是五月二十四那天去了城西马市街, 恰巧目睹王七郎闯下的惨祸。
他的眼睫轻轻眨动,睫羽在面颊上落下两道乌压压的阴影。
帷帽下,裴令之的唇角一点点拉平,然后弯了起来.
深黑夜空里,那轮弯月并未完全现形,反而变得愈发浅淡,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便会从天穹上消失。
山林间雾气渐起,淡薄缥缈,为头顶翠绿枝叶与脚下狭窄石阶都披上了一层轻纱。
景昭与裴令之并肩而行,步伐不疾不缓,宽大袍袖时而交错,淡青与月白交相辉映。前方灯火幽幽,映亮他们身前数级石阶与阶外青树翠蔓,令人想起古书传奇中夜游山林遇见的山妖精魅。
想到这里,景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既然想笑,她便真的笑出了声。
裴令之稍稍侧首,好奇问道:“女郎为何发笑?”
景昭以一句诗作答:“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伴随着景昭轻声念诵,前方那名年轻侍从稳稳持着灯盏,在林中隐约投下飘忽不定的影子,山林深处的阴影里,时而传来细碎声响,那是禽鸟振翅低鸣。
这句诗出自前齐一首很有名的写景诗,虽然诗中描摹的并非山林,而是江水,用在此刻竟然莫名合衬。
但景昭真正作为答复的,并不是这两句诗。
话至末尾,语调转低,身旁耳畔另一道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补足了后两句。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这两句诗承接景昭所念的前两句,指的是诗人看到江心炬火、栖鸟惊飞,想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在作怪,认为‘非人非鬼’,不知何物。
但此刻他们正扮演着那个令‘江心火明、栖鸟惊飞’的非人非鬼角色,如此曼声念来,有种心照不宣的奇特好笑。
只听裴令之缓声念诵完后两句,语气中也似带了笑意,旋即极其自然地问:“空林夜寂,女郎孤身至此,也是效仿晋朝名士李丹阳的举动,夜游寻仙吗?”
按照时下南方崇尚清谈务虚,寻仙论道的风气,夜游山林绝不是一件稀奇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南方推崇名士的冲虚清淡,却并非真的推崇尚俭朴素之风。相反,南方世家所崇尚的恬淡超然,是一种更为奢侈的作风。
譬如裴令之话中所提到的晋朝名士李丹阳,极受南方名士效仿敬慕。李丹阳出身当时的名门李氏,他每次夜游,看似素车轻骑,徒以素琴美姬相伴,但事实上,要确保他的绝对安全与舒适,就需要出动近百名婢仆事先为他清扫前行道路,泼洒清水洗尘,并在道路两旁燃起手臂粗细的珍贵明烛照亮前路,单单一次夜游烧掉的烛火就价值万钱。
这或许正是他们刻意追求的效果。
越是淡然写意,便越是奢侈无比。这种隐晦炫示权势富贵的方式,远比王七郎等浅薄纨绔子的飞扬跋扈要上乘。
像景昭这样,夜色里孤身入山,且还不是自家山林,反而是罕见的特例。
当然,说她‘孤身’未免有些不恰当,毕竟二人身后正跟着一个提灯的苏惠。但裴令之刻意没有提起,因为在时下的南方世家眼里,这等提灯打扇、面目平庸的侍从是不能算作人的。
裴令之倒没有擅自把侍从踢出人的行列这一爱好,他刻意忽略苏惠的存在,是因为从前他确实听说过有世家郎君因此而大发雷霆,认为侍从杂役不堪与自己等同。
如今他只带了一个积素,不好贸贸然触怒对方。同时,他也存着一点试探对方态度的意思。
景昭曼声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前人追寻仙踪,我则没有那样高远的志向,只求当下随心行乐。”
没有听到裴令之的回答,景昭于是问:“郎君以为如何?”
裴令之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此大人也。”
景昭抚掌而笑。
她的笑声不像银铃般婉转,也不像莺啼般娇嫩,散朗轻快。
她的笑声忽然终了,正色说道:“郎君知我。”
裴令之亦道:“女郎心性洞明,实乃生平仅见。”
他们同时转头望向对方,尽管帷帽白纱遮住了笑意,语声中的赞赏与轻快却很明显。
走在前方的积素、走在后方的苏惠心中作何感想,景昭与裴令之不得而知,也暂时不想得知。
他们的全副心思,此刻大半牵系在对方身上。
舒县很大,人也很多。
仅仅相隔两日,便能再度碰见,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更奇妙的是,上一次相见时,他们一个没有摘下面纱,一个用妆容精心掩饰过面孔。
这一次相见时,他们甚至没有摘下帷帽,没有看见对方的眉眼。只凭一句相互问答,就同时确定了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因为他们上次见面,就在两日之前。
那时,他们并肩走过很长的一段血路,听过对方很直白、很尖锐的一段话。
他们都对彼此的话很感兴趣。
有兴趣才能记住,有兴趣才会认真。
有意思的是,他们明明认出了对方,却要假作不知。
更有意思的是,自己假作不知,还要在心里不停揣摩对方知或不知,这便更有趣了。
帷帽白纱下,景昭眉梢微微挑起。
如果按照她往日的行事,未尝不会一句道破两日前那场同行,哪管对方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正好可以借此摸透对方底细。
但她没有这样做。
因为景昭今夜出行,只带了苏惠一人。这里人烟稀少,潜藏在暗中的内卫只要不想暴露,就很难跟到近处。
这种情况下,景昭不打算贸然刺激对方。
她对苏惠的功夫有信心,自己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然而此刻并非敌寡我众,两方同样寡。假如刺激过了头,对方骤然发难,自己身处陌生山林间,又缺乏足够的人护驾,一切就会变得麻烦。
先不考虑顾照霜主仆二人是一双武功高手,一言不合就能拔起倒伏树桩把她和苏惠通通打死这种极端情况,就算顾照霜二话不说抄起灯烛把身边的树点了,酿成山林大火,景昭都得费点功夫逃。
但她又不能换条路走。
一来,她对‘顾照霜’兴趣未消;二来,陌生山林不宜轻易行走,且不说草木间多虫蛇,单说泥土湿滑不慎跌个跟头,就有滚下去摔个半死的风险。
景昭虽不至于身手差到有失足跌落的风险,却也不想贸贸然踩进陌生的山林深处,被莫名其妙的虫子滋扰——即使她愿意,苏惠只怕也要拼死力谏。
此处上山的石阶只有一条,如果不愿离开石阶,那就只能继续同行。
很难说裴令之是不是抱着和景昭相同的想法,总之,二人同时保持着一种诡异又和谐的平淡交流,各自心怀鬼胎,向山上走去。
夏日林间虫鸟嗡鸣,树叶簌簌作响,淡淡雾气萦绕在四周,偶尔有凉风吹过,窒闷顿时为之一清。
景昭一边留意顾照霜,一边有意无意观察石阶外的林子。
苏惠禀报说,王氏和沈氏在通往桃花别业的路上,发现了与王七郎有关的物品。
尽管不能确定那是何物,但只看沈氏封锁附近山道,王氏派出人马来到山下等一系列动作,便能看出那件东西一定明确指向王七郎的身份或动向。
——王七郎失踪后,曾经出现在山中?
那他现在会在哪里?
事情已经闹得这般大,王珗亲自前去桃花别业,别业主人只要还有最基本的判断力,就会知道不能继续包庇王七郎。
看沈氏的动作,也并不像是如此。
一种非常微妙的危险直觉,从景昭心头升起。
她觉得,王七郎很可能已经死了。
一行人陷入了短暂寂静时,身前顾照霜那名年轻侍从忽然止住脚步。
在景昭身后,苏惠的动作甚至还更快了半拍,低低道:“有人!”
第29章 狐妖(六) 是……是一把手指头,人的……
深夜的山林漆黑, 薄雾笼罩着树影摇曳,像黑暗深处妖鬼晃动的利爪。树影背后更深处的夜色里,传来低而纷乱的足音与人声, 火光中隐约有许多人影晃动, 分布成一片明亮的扇形。
那是沈氏巡山的部曲。
声音与火光还在远处,但已经逐渐向着这边靠近。而此处山道石阶直直向上,没有岔路可走。
这意味着景昭等人要么留在石阶上等待与沈氏部曲相逢,要么离开山道,走入石阶两旁的夜色中。
如果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景昭的选择会好做很多。
她没有回头, 后方苏惠保持着沉默,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
唯有他手中那盏灯幽幽亮着,将景昭的影子映在身侧石阶上, 以此昭示着他仍在原地。
无声无息间, 景昭背起了双手。
下一刻,一声轻响传来。
啪嗒一声,在远处传来的纷乱声中显得很轻, 紧接着一串连绵的滚落声、跌撞声没入身侧的山林。
景昭眼前顿时一暗。
顾照霜那名侍从转过头,他的表情一时间不易看清,声音有些着急、有些无辜。
“郎君。”他说,“小人手滑,不慎把灯跌下去了。”
如果只是手滑跌落,灯盏应该沿着石阶滚下去, 而不会落入身侧的山林中, 且还滚出很远。
很显然,这是故意的。
景昭听见身旁顾照霜极轻地叹了口气,在此之前, 另一只手臂已经无声无息插入了他们中间。
是苏惠。
作为一名内卫高层,苏惠从前护卫皇帝时,不知见过多少突如其来的刺杀与暗杀。
茶碗里、香炉中、衣被上。
书案下、房梁上、房门后。
匕首、毒药、冷箭。
飞刀、火油、白绫。
皇太女想要夜入无相山,他并不赞同,只能遵从。
因为在苏惠看来,这座山里没有一处安全。
溪流、巨石和林木,都是潜藏危险的好地方。
泥沙、石块和枝叶,天然便能用来取人性命。
从遇见那辆丹阳顾氏的马车开始,苏惠和景昭一样,没有一刻不在思索。
只是景昭思索对方的来意与谋划,而苏惠在思索如何第一时间护主和杀人。
这一刻,他至少准备了五种方案,在将皇太女推入黑暗的同时挟持顾照霜,同时杀掉最前方那名侍从。
但这酝酿许久的五种方案,所幸并没有能够付诸实施。
因为顾照霜主仆并没有发难,更因为景昭背在身后的那只手轻轻向下一压。
哗啦一阵风声轻响。
“哎呀!”苏惠干巴巴地说,“小人手滑了。”
另一盏灯的光也消失了,如果竭尽目力去认真寻找,或许还能在林木深处望见萤火虫般似有若无的一点光。
场面有些尴尬。
不管怎么看,两人相继手滑,都是很拙劣的托辞。
但与此同时,场面又松快了很多。
那种因旁人在侧,进退两难的尴尬,终于得到了一个台阶。
“该怎么办呢?”
“是啊,该怎么办呢?”
景昭和裴令之同时发出虚情假意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他们心照不宣,离开石阶,踏入两旁的山林中。分明远处沈氏部曲的火把与声音越来越近,但四人全都仿佛暂时失明,一心寻找丢掉的两盏灯。
或许落在旁人眼里,这样做显得很是虚伪,很是可笑。
但即使有的遮羞布再虚伪、再可笑,也不能轻易揭下。盖着这层布尚可粉饰太平,揭开却等于将矛盾完全暴露在这片黑暗的山林里,再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他们走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出数步,苏惠回头仔细观察四周,然后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
景昭正在抖自己的衣摆。
她宽袍大袖,仪态风流。这身装扮本是为了佐证苏氏女郎的身份,行走在山道石阶上衣袂翩然,煞是好看。
就算被巡逻的部曲当场抓获,也必然慑服于她的风姿装扮,不敢冒犯,而要恭恭敬敬请能做主的人前来接待。
但离开山道石阶,一脚踏入林间潮湿的地面,泥土夹杂着复杂的气息同时扑来,并不如文人墨客想象的那样清新动人,反而有种窒闷浑浊的味道。
蚊虫嗡鸣,幸好上山之前,二人都佩戴了驱虫蛇的香囊,香囊是由穆嫔亲手择选药材调制,效果极好。
景昭压紧帷帽纱帘,苏惠则抽出一块布护住头脸。
饶是如此,景昭靴底也沾满了潮湿的泥沙土块。
前几日刚下过雨,林间泥土潮湿,景昭只觉得靴子发沉。
她停下扎紧袖口衣摆,跺掉靴底泥块,扯掉勾在衣袍上的枝叶苍耳以及许多不能细想手感奇怪的东西,低声道:“你猜,他们在找什么?”
苏惠目光警惕敏锐,四下环顾:“或许是王七的尸体。”
“你也觉得王七死了?”
苏惠低声说:“小人于破案一道所知不多,杀人经验倒很丰富,说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但直觉如此——人来了!”
火光与人声渐近,搜寻的沈氏部曲们分布在山道石阶附近两侧的山林中,呈扇形逐步向下推近。
搜查太过无聊,黑夜又滋生恐惧。
这些部曲们一边搜查,一边三三两两低声闲谈:“这边偏僻,没啥好找的,还不如早点散了回去喝花酒。”
“老刘你失心疯了,要命的花酒也敢喝?”
“你胡说什么,这里的女人我当然不敢沾惹,我说回城!”
“可不是?犯不着,犯忌讳。”
“嗐,城里妓坊多了去了,兄弟们没必要,又犯忌讳又瘆人的。”
紧接着哄笑声三三两两响起,有人说了几句荤话,紧接着便听见笑骂:“谁有你裤腰带那么松,女鬼也敢碰!”
‘女鬼’二字一出,林间忽然一静。
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一阵冰冷湿黏的夜风,或许是远处山峦的轮廓与伸展的枝叶太过狰狞诡异,部曲们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像是被一只名为恐惧的塞子堵回了喉咙。
良久,不知是谁干笑了声:“呸呸呸,都别说了,赶紧搜完山回去复命是正经。”
“是啊是啊,大半夜怪吓人的。”
这群部曲搜得偷工减料,可能是因为恐惧,根本不敢离山道太远、走得太深。
“要我说,咱们人是不少,可这山太大,搜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说起来何必搜山呢,平时山道入口都有人守着,这一调动搜山,反而把原本的巡逻全打乱了。”
“有什么办法,这是主子开了金口吩咐,你敢跟主子说‘我觉得不用搜山,让兄弟们都回去洗洗睡吧’?”
“行了行了!”一名头领模样的人斥道,“胆子大了是不是?主子都敢议论了,没规矩。”
另一名部曲涎着脸笑道:“队长,我们两眼一抹黑,搜也不知道搜啥啊,光吩咐一句搜查异样,这大半夜的什么算个异样,你跟咱们说一下。”
“就是,队长,跟我们说说——哎,这个人没见过,你是谁?”
队长呵斥道:“别问了,你们不知道是好事,知道才麻烦。这是小金,你们不认识。”
“新来的?”众人纷纷看向队伍中那个陌生沉默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站在队长身边,面容很是平凡,一直非常安静。
他太过安静,以至于直到此刻,部曲们才发觉队伍中多了个陌生人。
“别闹了别闹了。”队长板起脸,阻止众人对小金的好奇探究,“搜完了吗?都给我安分点!”
看见队长发火,众人终于不敢造次,一路吵吵嚷嚷,继续向下搜去。
那名叫小金的年轻人偏过头,对队长低声说了句话,只见队长爽快地挥了挥手,神情中甚至带着几分忌惮敬畏:“去吧,好了赶紧追上。”
小金一头扎进林间。
他走出很远才停,停下之后并没有立刻动作,反而站定朝远处张望。
等确定搜山的部曲一路远去,火光渐行渐远,他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哨子,用力吹响。
哨音并不尖锐,更似某种鸟叫,声音不高却极富穿透力,随着夜风幽幽飘荡,散往远处林间。
就在小金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背后大树上,一双手从枝叶间悄无声息探了出来。
下一秒哨声骤起,那双手又无声无息缩了回去。
悠长婉转、余音不绝的鸟鸣声,萦绕在这片林间。
小金站在原地,紧张不已,左顾右盼。
终于,两个身影如鬼魅般从夜色里走来,穿过那条空荡荡的山道石阶,行走时带起片片枝杈藤蔓,发出簌簌的响声。
随着时间流逝,山林间的雾气终于渐渐淡薄。又一阵夜风吹来,短暂驱散了眼前朦胧的薄雾。
天边那轮时隐时现的弯月,终于抓住机会,将皎洁的月光投落向大地,映在那二人身上,映出帷帽轻飘的白纱,与积素年轻轻快的脸。
正逢小金转过头来,先是本能地一惊,旋即辨认出积素面容,急急迎过去,喜悦道:“您来了,这位是?”
积素显然没有介绍的意思:“你不用管,你怎么有机会到这里来?”
小金说:“沈氏答应搜山,但人手不够,王四爷也担心沈氏搜山不细致,或是从中隐瞒,所以把城中部曲分了些过来协助沈氏搜山。”
王四爷就是王珗。
积素恍然:“怪不得。”
他单刀直入:“为什么要搜山,据说王家在山上发现了东西,是真是假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小金身后那棵大树掩映的枝叶里,有两双眼睛无声对望,交换目光。
小金浑然不知,只紧张咽了口唾沫:“是真的。”
他提心吊胆望了一眼四周,仿佛担心山林深处会跳出一头青面獠牙的妖鬼:“是……是一把手指头,人的手指头,上面还戴着戒指。”
第30章 狐妖(七) 另类的深情对视。
一把, 手指头。
这两个词语分开来看寻常无奇,然而连在一起,却有种令人发寒的森冷。
呜——
树林里的夜风拂过石阶, 拂过林间对谈的三人, 也拂过茂密树冠里隐藏的两双眼睛,仿佛都被这简短的一句话染上了黏腻森寒的血气。
呜——
山腰处那座彻夜灯火通明的桃花别业中,外院正厅传来极为激烈的争吵声。几名穿着打扮十分富贵,因长期服散纵欲而面色青白的青年人争执不休。
越过外院异常显眼的高墙,内院中处处锦绣、遍地绮罗, 却遍地是化不开的怪异气息, 令人作呕。
高墙下,一名身姿窈窕的女人裹着一袭轻纱,正在轻轻掩面哭泣, 指缝间流下两行淡红的泪水。
呜——
王九娘披着夜风快步推门而入, 目光触及站在角落的罗帷时,先愣了片刻,然后才想起这是她兄长王七郎的通房侍妾。
她不再多看, 只急急转头望向上方王珗:“父亲,兄长的下落是不是有了?”
王珗坐在椅中,神情疲惫,仿佛一夕之间衰老了二十岁。原本世家风度消失殆尽,眼珠泛红脸色泛青,半晌才疲惫地抹了把脸:“你小小孩子, 不要过问这些, 回去陪着你母亲,外边的事父亲来处理。回去吧,听话。”
甚至不需要王珗作答, 王九娘看清父亲这幅尊容,嘴唇先剧烈颤抖起来,心惊胆战道:“兄长他……他是不是……”
“九娘。”王珗加重声调。
放在往日王九娘或许会低头领命,但今天事关她的同胞兄长——王七郎就算再不着调,到底和她一母同胞,二人感情不能说特别深厚,但关键时刻自然还是盼着对方安然无恙。
“父亲。”王九娘几乎要哭出来了,“母亲整整一天都在为兄长担忧,方才女儿将她的补药换做安神药,这才让母亲歇下。身为子女,不能为父母解忧;身为幼妹,只能徒自担忧兄长,这叫女儿怎么熬呢?”
她劈手一指罗帷:“父亲大张旗鼓遣出许多部曲,连她都叫来了,难道不是有了兄长下落,何苦要瞒着女儿呢?”
的确,身为父亲,王珗只要还在意声誉,就不能也不应该同儿子的通房侍妾产生任何直接联系。
审讯问话派侍从去做即可,而今他顾不得避嫌找来罗帷,一定是有事必须要向罗帷当面确认。
王九娘不安地望着父亲,再度确认:“是不是有消息了?”
王珗嘴唇动了动,不忍道:“九娘,听话,这些事不该你知道。”
王九娘一整天积蓄的辛苦委屈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父亲,女儿还没有出阁,父亲就把女儿看做外姓人了吗?竟连一句话都不能问,连自己亲兄长的安危都不能知晓吗?”
室内骤然安静,连房门外匆匆赶来的部曲都止住脚步,不敢叩门,只有王九娘委屈的哭声回荡。
王珗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道:“好了,告诉你,你兄长的下落有些线索,但情况不妙,不告诉你和你母亲,是怕你们经受不住。”
“什么线索?”王九娘心底蓦然涌起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她透过朦胧泪眼看向父亲泛红的眼珠,又转头看向面色灰白的罗帷。
“……什么线索?”王九娘颤声问。
“桃花别业。”王珗垂下袖子,借此掩盖不住颤抖的双手,“我白日带人上山,去桃花别业的时候,在山道旁发现了你兄长的东西。”
王九娘本能问道:“什么东西,是兄长上山时丢下的?”
话刚说完她就知道不对,因为王珗脸色非常难看,就像一个死人。
一旁罗帷喉咙里骤然响起一声压抑的呻吟抽泣。
这是很失态的,但这时谁都没有心思发作她。
“一件赤色狐皮领子。”王珗道,“是七郎夏季常穿的那种,我还为此责骂过他不伦不类。”
“里面包了几根手指,是七郎的。”
王九娘愣住了。
一瞬间她仿佛变成了泥塑木雕,全身上下除了眼珠没有一处能动弹,事实上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脑袋是不是变成了木头,否则这么简单一句话,为什么会听不懂。
“几根……手指……”王九娘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那,那也不一定是谁的,手指能认出什么。”
罗帷举袖掩面,嚎啕大哭。
“不会有错。”王珗道,“我叫她来认过。”
王七郎业已成年,与父亲并不是能拉着手叙话的关系,和母亲妹妹都要避嫌,更不能常常留意对方的手。
论起辨认他的身体,倒真是侍妾罗帷更能确定。
“里面还有个戒指。”王珗虚弱无力道,“库房对过档案,那个红宝戒指是你母亲给他的。”
“我已经调人去和沈氏部曲共同搜山了。”
王九娘耳畔轰隆隆作响,茫然张着嘴,像条上岸即将僵死的鱼:“兄长是不是被人绑了,我们有什么仇家……对了,祖父说过,那些白丁庶民一旦走投无路最易铤而走险。”
她语无伦次,王珗看了女儿一眼,近乎丧气地否定。
“如果是被绑了倒好。”他嘴角抽动一下,“多半是寻仇。”
王九娘忽然想要尖叫,因为恐惧。
她木然望着父亲,听见父亲说:“七郎应该已经……已经没了。”
王九娘摇摇欲坠。
“已经找到了他的……”王珗话音顿住,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忽然抬起手来,重重锤在桌面上。
咚一声闷响,疼痛可想而知。
但王珗没有叫痛,王九娘忘记关怀父亲,平日最有眼力见最会奉承的侍从都没有冲上来查看郎主的手。
短暂静默之后,王九娘牙关紧咬,恶狠狠道:“是谁,是谁敢在庐江地界上谋害庐江王氏!敢害我兄长,他全家一个都别想活!”
她平日里大家闺秀的端庄乖顺消失殆尽,神情近乎凶狠,王珗颇为意外地看了女儿一眼。
“桃花别业……”王九娘猛地转身,“兄长上过山是不是?父亲,沈家会不会也脱不开关系,兄长会不会是为他们所害?”
见王珗缄默不语,王九娘恨得咬紧牙关:“父亲,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我要让母亲写信给舅舅,给外公,让他们处置沈绮,让他们帮着一起查,我们让官府过来吧,让他们出面抓人,不能这么算了,不能算了。”
她说话颠三倒四,脸色白的吓人,明显这位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九娘子已经承受不住打击,紧接着掉头就要往外跑。
“回来!”王珗一声断喝。
然而王九娘已经一把推开了门。
门口立着几个部曲,檐下的灯光映在他们脸上,也映在他们身后那口箱子上。
王九娘恍惚间站定。
一种非常强烈、非常可怖的预感,从她心底浮现出来。
“这是什么?”她颤声问,“这是什么?”
身后侍从七手八脚拦在王九娘身前,将她隔开,然而那口箱子里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血腥与腐烂气息飘过来,即使王九娘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独属于死者的气息,却本能意识到了危险。
侍从、部曲们脸色非常惊惶,拼命打着岔,身后王珗急急忙忙追过来:“九娘!”
王九娘爆发出一声悲鸣。
王珗按住她的肩头,此刻声音却异常冷酷。
“九娘。”他说,“不要告诉你母亲,这件事不能传出去,只能悄悄查,我会斟酌情况上禀家族,但你不能提、桃花别业更不能提,明白吗?”
王九娘说:“我不明白。”
王珗说:“这是为了七郎的名声。”
“什么意思?”王九娘颤声。
王珗道:“桃花别业那地方,经不起闹。一旦闹大,后果不堪设想。”.
“这地方简直是个淫\窝!”小金悲鸣道。
他用词太不讲究,积素眼珠转个圈,小心翼翼瞟一眼裴令之。
“桃花别业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小金吞了口唾沫,“别业里那些部曲都是沈家家生子,说起话没个顾忌,我从他们嘴里套出来的——别业里养着好多女人,也有些年轻男孩儿,据说个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要弱……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弱,弱……”
他弱了半天,积素说:“弱柳扶风?”
“对!”小金一拍手,“还要长得跟花儿一样,这些人养在别业东院里,专供别业主人招来那些名门公子喝酒淫乐,这些叫‘桃花’,是用来待客的。”
“据说西院也养了一部分女人,比东院还多,不知道用来干什么,东院的女人失宠或者犯了事,就打发到西院去。”小金皱皱眉,“但他们一说到这里嘴就很严,什么也不肯透风,还是一个人说漏嘴透出来的,我再问他他吓得魂不附体,半个字也不多说,我怕打草惊蛇,没敢一直追问。”
“西院那部分,他们提了一句狐狸,我没听懂什么意思——但刚才搜山的时候,我隐约又听他们说了几句,话里话外好像说西院那些女人跟女鬼一样,活不长久,还很瘆人。”
说到这里,小金抓抓头,无端给自己说出一头冷汗,强笑一声。
白纱之下,裴令之黛眉微蹙。
诡异消失的王七郎、出现在山道上的一把短指、舒县随处可见的狐狸传闻、桃花别业里据说活不长久的女人……
一点森然的寒意,顺着他的脊骨升腾而起。
“除了那把断指,还有别的发现吗?”
小金不意这位遮脸的神秘人物忽然开口,有点紧张,摇摇头:“这我也不太清楚,各队分开搜山,我们这队一无所获。”
“不过,有人私底下议论。”小金补充,“王七郎之前说过,自己有狐妖相伴,不需要娶亲。城里又有狐姬的传闻,今天发现那些断指之后,就有人说,王七郎是私自养狐妖取乐,结果被狐仙报复反噬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积素哂笑一下,然而在他身旁,裴令之轻按帷帽,白纱下秀美面容毫无表情,隐带冷意。
“说不定呢。”裴令之冷冷地想,“这世上会报复反噬的,除了虚无缥缈的狐妖,更有可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仰起头来,抬头看不见头顶天穹与弯月,唯有大片连绵的茂密树冠。
积素不明所以,也跟着抬头。
小金左看看右看看,试图合群,于是也仰起头来,忽而讶异地说:“噫,那是什么?”
从他这个角度,隐约看见头顶一棵大树高处枝杈上,似乎有个形状怪异的东西。
难道是鸟窝?无相山里有很多鸟兽,大鸟窝也很多。
可是大鸟窝,应该不是这个形状的,没有这么深,也不会这么圆。
积素靠过来一点,沿着小金的视线看去,眉头慢慢拧紧。
“打下来看看吧。”积素挥挥手,跃跃欲试,“看着挺奇怪的。”
林间树木茂密,那东西位置又非常巧妙,只能隐约看出树上的确有个东西,却看不清具体轮廓。
旁边那棵树上,景昭按住衣摆,有点忐忑。
她隔着衣衫在苏惠胳膊上写字:“他们在看什么?”
苏惠摇摇头,表示自己也看不出来。
南方山林枝繁叶茂,深夜里躲在树上,天然便是最好的隐蔽伞,然而对视线来说便是极大的阻碍。景昭和苏惠并排坐在相邻枝杈上,连看清对方都困难,更别提看清树冠外他们的视线。
积素说干就干,怕点火引得搜山的部曲注意到,连累小金,见裴令之站在一边仍然沉思,没有反对的意思,兴致勃勃手一扬。
——哗啦!
那黑乎乎的东西受到重击,打着旋飞离树杈,然而这东西重量比积素想象的要轻,用力过大之下,没有干脆利落飞到积素脚底,反而咚一声撞进了隔壁大树的树冠。
“哎呀!”积素低呼一声,紧走几步要过去捡。
然而积素的估计再度出现错误,那东西没有立刻落地。
因为树上有人。
景昭不知道该怎样评价积素的技术,那东西被他打得飞进树冠,正正砸在景昭的怀中。
“……”
景昭一寸寸低下头,素来八风不动的神情彻底僵硬,然后完全扭曲。
一颗惨白狰狞的头颅,双眼大睁,与她静静对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