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不怕死人。
她母亲长乐公主看似身娇体弱, 临终前回光返照挣扎提剑,连血亲都一并杀了;她父亲景容当了二十多年清雅名士,江宁起兵运筹帷幄, 一路踏着鲜血尸骸北归。
有这样一对父母, 即使景昭外表看上去非常文秀,完全不像见过鲜血,实际上从小见惯生死,七岁就敢袖刀刺驾,人在檐下死不低头。更不必提大楚立国后, 这些年经东宫钧令, 上上下下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区区个把死人横在眼前,景昭眼都不会眨。
但死人在眼前,死人在怀里, 以及腐烂的、只剩一颗脑袋的死人在怀里, 这是完全不能等同的三种情况。
这一刻,景昭全身上下寒毛乍起。
黑暗里怀中那双深陷的眼睛和她对视,有黏腻的液体一点点打湿了衣裳, 腐臭气味和奇异触感一并冲击所有感官。
刹那间景昭骇然变色。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所有神志都被那颗人头夺走了,耳畔嗡鸣作响,眼前天旋地转,本能地抬手一挥——
咚!
那颗人头跌落下去,听声音似乎落了地, 紧接着低低惊叫声从下方传来。景昭身体跟着摇晃两下, 天旋地转中一把扶住旁边的细小枝丫。
咔嚓一声轻响。
“什么人!”
树下积素骇然变色,裴令之仰起头,帷帽下的神情终于细微一变。
“小姐。”
既然已经被发现, 也就无需再保持静默,苏惠低唤一声,等景昭做出决定,走还是留。
景昭木然道:“下去。”
苏惠暗自松了口气。
他目力足够好,好到清清楚楚看见那东西飞进景昭怀里,一刹之间又被景昭挥手打飞。
说实话,苏惠真怕景昭吓掉了魂。
他应声领命,翻身而下。
下方传来人声,但景昭已经没有心思听了。
她抬手一推树身,便要借力纵身落下,然而手指触及树干时微微打滑,指尖粘稠滑腻的触感反复提醒景昭,自己方才碰到了什么。
她的手一颤,胃里翻腾不休,落地时踉跄几步。
苏惠与积素正在交手,寒光掌风交错变幻;远处枝叶沙沙作响一路远去,小金狂奔离去的背影若隐若现。
裴令之立在旁边,瞥见景昭踉跄落地,还是没有伸手去扶,只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对她颔首:“苏女郎。”
景昭警惕瞅他一眼,收束心神眼风扫过四周。
原本黯淡的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明亮,穿破山林上方枝叶的遮掩,皎洁辉光照在林间。
照亮了裴令之周身,也照出不远处树下那颗些微腐烂的人头。
原本强行压制的反应再也控制不住,景昭单手扯下帷帽,露出比纸还惨白的面容。
见她反应奇异,裴令之感觉不对:“你还好吗?”
景昭根本无暇多说半个字,死死咬紧牙关。
她眼珠漆黑,脸色煞白,嘴唇抿得没了血色,裴令之蹙起眉走过来:“女郎?”
裴令之走到景昭面前,看着她的反应隐含戒备,又有些疑惑:“你……”
话未说完,景昭抬袖想要掩面,但已经来不及了。
哇的一声,景昭吐了出来.
哗啦!
屏风后水声一止,景昭从浴桶里走了出来。
她靠在榻边,披着雪白中衣,妆容洗净,面容文秀冷淡,窗外天光投落,在她瞳孔中折射出淡金色的光影。
穆嫔跪坐在景昭身后,用一块绸布绞干景昭的长发。
满头长可及腰的黑发浸透了水,像丝缎一样闪闪发亮。不断有水珠滚落,将榻边地面打湿。
从穆氏到东宫,穆嫔过去或许吃过些苦头,但那些苦头是相对于她的高贵身份而言的。事实上,穆嫔从来不曾做过真正意义上伺候人的活。
因为有些生疏的缘故,穆嫔生怕拉扯到景昭的头发,所以动作就变得更慢。
景昭皱了皱眉,却不是针对穆嫔。
她翻身下榻,走回屏风后,在浴桶旁的木盆里不断清洗双手。
用于清洁双手的药膏被均匀涂抹开,覆盖着从指尖到腕间每一寸肌肤。景昭仔仔细细揉搓半晌,才将手上的膏体清洗干净。
穆嫔跟进来:“不用再洗了,真的,这药膏很有用,一遍就够,用的太多会损伤双手肌肤。”
景昭恍若未闻,对着屏风之侧透进来的明媚天光,认真端详自己的双手。
白皙修长,一尘不染,唯有指尖被水泡的发皱。
像是水里捞上来的死人。
想到死人,景昭本能地想起昨夜掉进怀里的那个人头。随之而来的就是腐臭气味和奇异触感,仿佛还缠绕在她周身,挥之不去。
景昭忽然弯下腰,按住胸口干呕起来。
她也的确只能干呕,昨夜到现在,能吐的东西都已经吐得干干净净,到最后连喉咙胸口都开始隐隐作痛。连半口水都没能喝进去,只在浴桶里泡了一个半时辰,风荷园的侍女烧水烧得手都麻了。
穆嫔看得又是心疼,又是难受,还夹杂着深深疑虑。
她一大早被叫醒,从弘信寺回来,全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景昭为什么吐成这样。一边给景昭拍抚脊背,一边转头逡巡寻找茶水。
“好了好了,快漱漱口。”穆嫔端了杯茶,又从荷包里翻出一粒清凉解暑的药丸,“这个能止吐,先含着,很有用的。”
等景昭终于平息下来,穆嫔才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怎么了,怎么……”
景昭一气含了三枚清凉丸药,稍稍压住胸口烦恶,闻言道:“苏惠没和你说?”
苏惠当然没和穆嫔详述。
他对皇太女这位宠妃没什么意见,只是怕吓着穆嫔。
毕竟前两天在马市街目睹那场踩踏后,穆嫔连续几天都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于是此刻,穆嫔半是茫然,半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说了,但我不是很能明白。”
“他怎么说的?”
穆嫔说:“他说,您碰见了一点突发的意外,有个形容狼狈、蓬头垢面的男人……他一头撞进了您怀里。”
仔细咂摸一下,不得不说,苏惠这句话虽然颇为离谱,但的确是一点都挑不出错。
穆嫔悄悄瞅着景昭,神色颇为犹疑,显然不太相信景昭会因为这种事洗了一个半时辰的澡,然后吐得昏天黑地。
“……他说的也没错。”
穆嫔不料真是如此,大惊失色:“真的?那……那人该是多脏啊。”
“你去盯着侍女,把我换下来的衣服和帷帽全都烧干净。”
穆嫔立刻应声。
打发走穆嫔,景昭披衣推门而出,向兰桂坊前面的酒楼走去。
还未到午时,酒楼大堂顾客不多,大堂一角的女琴师抱着琵琶懒散地试音,苏惠不知从哪里神出鬼没地出现:“小姐,在二楼。”
穿过二楼长长的走道,推开走廊尽头那间房门,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
裴令之帷帽摘下来放在一旁,只戴了面纱,他乌黑的长发还带着些微潮湿,换了身黛色深衣。
积素侍立在一旁,替裴令之倒茶。
门扉一响,裴令之送到唇边的茶盏转向,朝着景昭遥遥一敬:“苏女郎。”
景昭冲他弯起唇角,因为过度疲惫,那个笑容显得异常敷衍:“顾郎君。”
等景昭坐下,裴令之十分恳切道:“关于昨夜的意外,我很抱歉。”
积素蔫头耷脑转向景昭,认真赔礼。
景昭依旧保持着敷衍的笑。
“我对顾郎君同样深感抱歉。”她说,“既然如此,扯平了。”
顾照霜的侍从把人头打落进她怀里,她则吐了顾照霜半身。再追究下去,实在没意思。
说着,她侧首瞟了积素一眼。
不知为什么,分明景昭的目光毫无情绪,积素却悄悄打了个寒噤,觉得一股冷意沿着脚尖蔓延而起,一直升到天灵盖。
他很快回神,自觉十分丢脸,连忙站直身体。
这时,景昭和裴令之也终于终结了彼此虚伪的寒暄。
“有句俗语,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短短几日,我们第二次相逢,虽说时间和地点有些不同寻常,但终究也是别样的缘分。”
裴令之无视积素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珠,温声说道:“既然如此有缘,我想,有些话我们还是该摊开来说,以免引发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相比裴令之的婉转,景昭则要直接很多。
她看着裴令之:“你是为了那个死人去的?”
“王七?”裴令之柔和而冷淡地道,“一部分吧,一个必死的人,不值得多用心思。”
景昭点了点头:“我和你一样。”
“桃花别业?”
见景昭颔首,裴令之十指交叠,眉眼弯了起来。
“既然我们有同一个目标,或许我们可以选择更省力的一种方式。”
这就是在隐晦地提出合作了。
景昭微一思忖,不置可否。
她转而提出另一个问题:“你是为什么呢?”
地位、钱财、名誉?
丹阳顾氏虽然今不如昔,至少也是三流门第。看顾照霜的言谈举止,一定是家族竭力培养的人物,贸然掺和到与吴郡沈、庐江王有关的隐秘里,怎么想都是弊大于利。
裴令之敛去笑容,平静看向她:“那女郎你呢?”
弘农苏氏竭力培养的女郎,千里迢迢远赴南方,搅进一滩浑水里,又是为了什么?
第32章 狐妖(九)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
室内陷入静寂。
景昭没有说话, 裴令之也没有。
他们的笑容尽数敛起,只平静看着对方。
这是一场无声的僵持,也可以说是一种无言的交锋。
良久, 裴令之抬起手, 手背向外轻轻挥了挥。
积素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此刻神情有些挣扎,嘴唇微动,然而最终还是默然低下头,向门外退去。
吱呀一声轻响, 房门开了。
裴令之看向景昭, 说道:“可以吗?”
不需要多言,景昭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故作不解,对苏惠点了点头, 示意苏惠退去。
又是吱呀一声, 房门完全闭合。
房中只剩下桌旁对坐的少年男女。
五月末的舒县阳光明媚,还没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所以此刻日光只显得温暖, 并不酷热。有风从大开的窗扇吹进来,带着细微的清凉与街面上遥远喧哗的声音。
裴令之转头望向窗子。
他侧耳细听,唇边倏然泛起一丝极轻的笑,眉眼跟着弯起来。
景昭没有催促,无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直到裴令之问:“女郎听见了吗?”
景昭如实道:“我听不懂。”
她自幼长于北方京城,此前未曾踏足过南方土地, 七岁之前根本听不懂半句南方方言。直到大楚立国, 追随皇帝骑兵的从龙重臣大多出身南方,其中很多人都是流民帅或寒门,还有一些庶民, 这些祖籍南方的臣子们官话还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甚至于根本不会说官话。
就是从那时起,景昭渐渐学会了南语。
北方方言大多与官话有共通之处,南方九州各地口音与用词却极为繁杂。即使景昭多年来和朝臣打交道,南语说的还算似模似样,但真碰上口音格外浓重、语速格外迅捷的情况,照样茫茫然不知所以。
裴令之有些意外,旋即恍然,答道:“是神弦曲。”
神弦曲并不特指一首曲子,而是指南方用来娱神的祭歌,也常做民歌传唱。裴令之支颐静静听了片刻,忽然跟着窗外飘来的乐声轻轻敲起瓷盏。
“……左亦不佯佯,右亦不翼翼……”
他的语调轻而婉,声音却有如敲冰曳玉,此刻听来,既是柔婉缠绵,却又清冽冷淡。
景昭仍然保持着耐心。
这一方面是因为她见过的人太多,经历过的各种情景也不少,并且有一个做过多年名士的父亲,非常了解南方名士常有的做派。
另一方面,人的天性爱好美色,这是很自然的事,前贤说人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景昭深以为然。
对漂亮的、富有气质的、声音好听的人,景昭总是有更多耐心。唱几句歌,卖些关子,营造一些特殊的形象,所花费的时间并不多,景昭完全可以接受。
她从容托腮,不急不缓,欣赏对面的美人临风图。
外面的乐声从《圣郎曲》一路奏唱到了“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在下一句唱出之前,裴令之猛然回过神来。
“女郎觉得如何?”
景昭眨眨眼,虽然摸不清他的用意,仍然诚实地给出了裴令之肯定:“唱的真好。”
裴令之显然并不在意景昭的评价是好是坏,他收起支颐的动作,说道:“我年幼时,随母亲回外祖家归省,乘船夜泊江畔,见江上渔民打渔。风大浪急,渔民迎着波涛而上,朗声歌唱《白石郎曲》祈求水神庇佑。”
“那是我听过最动人的神弦曲。数年后我孤身乘船,再途经同一条江水,江水脉脉,不见旁人——那一日李氏娶妇、郑公嫁女,半段水路竟被封锁,只为护送郑氏的嫁妆。”
景昭托着腮的手臂轻轻一动。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裴令之念出四句很是知名的山水诗,“多么好的景色,可惜与庶民、与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无关。”
说出庶民这两个字的时候,景昭一直注视着他。
顾照霜的眉间与眼底,并没有世家士族对庶民常有的轻蔑与漠然,相反,他的眉眼一如他的面容,化作一片冰雪般的幽然。
“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裴令之抬眼,认真说道,“我很喜欢这片土地,所以我不想看着它被毁灭。”
“南方不是一家一姓的南方,也不该是所有世家的南方。在我看来,现在南方世家的掌权者们走入了一个误区。世家已经享有更崇高的地位、更多的富贵,却仍然想要竭泽而渔,耗竭庶民们的骨血,榨干净每一分财富。”
“但失去一切的人,往往比生活安定的人更敢冒险,更敢搏命,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从别人手中争抢一线生机——建元五年起,到现在,南方爆发过很多次起义,向朝廷索要过很多平乱的粮草与金银,然而起义始终没有断绝。”
裴令之说:“我担忧总有一日,庶民的怒火会将南方的世家烧成灰烬。所以在这之前,我想先做些什么。”
景昭眉梢微扬。
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裴令之意思,却仍有些不可置信。
“你这样做,等同于将自己放在了南方世家的对立面。”
裴令之举起食指,压在唇边,眼睫顽皮地闪动:“所以要请女郎为我保密。”
话虽如此,房中除了他们二人,再没半个人证,即使景昭想要揭发举报,也无法指证,这句话更似戏谑。
“你和我说这些。”景昭低头笑了笑,“是笃定我对你有用?”
裴令之纠正道:“不是有用,而是同道——当然,我无法左右女郎的决定,只能恳切提出邀请。”
景昭托腮沉默,随手捡起桌边木箸轻轻敲打杯碗盘碟,似在沉思。
她忽然问:“顾晋龄顾大家与你是什么关系?”
顾晋龄是南方一位已故的儒学大家,出自丹阳顾氏,顾氏家传《韩诗》代代沿袭。皇帝年少时,还曾经拜访顾晋陵,并且写下了大名鼎鼎的《对谈篇》。
既然同是丹阳顾氏,顾晋龄辞世距今不过十余年,想来与顾照霜关系不会太远。
裴令之毫无停顿,听到顾晋龄三字,已经起身朝虚空一礼:“乃是家中长辈。”
见他动作行云流水,景昭心底微微纳罕。
顾晋龄过世十余年,只听姓名,便有如此礼数,难道是嫡亲儿孙?
她也就敛容道:“据闻顾大家任丹阳县令时,爱惜民力,哀民生多艰,亲自下田劝课农桑,甚至为此散出家业扶助百姓。以至于顾大家辞世时,丹阳百姓哀哭三日,为之送行。”
裴令之垂眸,轻声道:“先辈以身垂范,我岂能视若无睹。”
他想起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想起裴氏祖宅中那间幽静偏僻的小院,还有院中失魂落魄、心神衰微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一阵疲倦,有些意兴阑珊。
“女郎以为如何?”
景昭看着他,终于正色:“即使你做些什么,也无力影响大局。”
父皇敢放她亲自南下,说明一举收复空有其名、实际上却俨然自行其是的南方九州已成定局,甚至于这个计划已经走到了尾声,只差最后收网,毕其功于一役。
人的贪欲永无止境,荆狄肆虐北方五年,侵袭边境九年,也就硬生生将大楚朝廷从立国那日起的全部精力拖在了最北边,无法再分出半分精力干涉南方,只能任由南方世家自行其是九年,视朝廷如无物。
从齐朝灭国那日起,南方九州彻底脱出朝廷掌控。大楚立国后,碍于北方战事无暇抽身,不但要对南方九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要隐忍每年南方世家以水旱灾害为名请求免除赋税,然后再赐下些赈灾银粮。
挟寇自重四个字,可谓被南方诸世家用得炉火纯青。
直到如今,直到建元十年,谈国公率军平定荆狄,捷报还被隐秘压在皇宫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因为情况不允许大楚朝廷堂而皇之南下收复九州,税收不允许、粮草不允许、国库不允许,北方民力也不允许。
然而这对于南方世家,绝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皇帝、朝廷、百官可能会权衡利弊,斟酌再三,会妥协、会容忍,甚至可能会退让。
但这片土地上,被榨干最后一滴鲜血骨肉用来浇灌滋润这片沃土的人们不会。
裴令之合上眼,旋即又睁开。
他的眉眼间疲倦之色一闪而逝:“我只凭心而行。”
“至于结果如何,此天命也,亦人意也,但天命不由我掌控,人意亦不由我做主,我尽心行事,便已无憾。苏女郎,我的态度就是如此,你呢?”
景昭始终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她看得很用心——倒不是因为对方的眉眼特别好看——虽然的确特别好看。
她细致地观察顾照霜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泻出的每一丝情绪,确定暂时没有发现异样。
旋即她沉吟片刻,很快微笑起来:“我的态度?”
景昭的声音很清淡,也很平静,然而当她含笑说出下半句话时,却无端生出千里万里绵延不绝的寒意:“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第33章 狐妖(十) 那块雪白的面纱落下了。……
兰桂坊的后厨里, 大厨把出锅的菜装进盘碟,用透明纱罩盖住,示意跑堂端走。
跑堂看着碟中的菜, 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
大厨说:“板栗烧鸡不要鸡。”
“那这个呢?”
“鹅炙换素鹅。”
“还有这个呢?”
大厨终于不耐烦了:“这是水晶莲肉去掉肉——你事也太多了吧!”
跑堂道:“咱们楼里是要倒闭了?偷工减料也不是这个偷法, 端上去我怕顾客打死我。”
“那你放心。”大厨说,“这就是他们要求的——嘿,不知道哪来的,人傻钱多。”
跑堂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冤大头,带着人一路忐忑地端菜上楼, 来到二楼尽头那间房中。
房中桌畔茶香四散, 跑堂一下就辨认出来,这正是坊中最贵的一品茗茶。
桌旁两人对坐品茗,出奇的是, 其中一个侧首向内, 另一个竟然还带着面纱。
饶是跑堂在兰桂坊干了十多年伙计,奇形怪状的顾客没少见过,都不由得侧目多看两眼, 心中暗暗纳罕。
“这是本店招牌,千里莼羹,色香味醇,远近闻名。”
跑堂朗声介绍,肃穆地将莼羹放在正中,顺手撤去了纱罩。紧接着他转身接过另一碟菜肴, 声音一下变成了蚊子嗡鸣。
“这是本店另一道招牌板栗烧鸡, 没有鸡。”
“这是水晶莲肉,没有肉。”
尽管大厨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兰桂坊的酒楼绝没有倒闭之虞, 更不是偷工减料,这些菜的做法纯然出自顾客的要求。
但在这间房中,跑堂的声音情不自禁便低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所以心生疑虑;又或许是因为紧张。
他硬着头皮,正要介绍下一道没有鹅的鹅炙,只听那名侧首向内的女子道:“不用介绍,放下就出去吧。”
跑堂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将所有菜放下,带着人火速跑了。
门合上了。
景昭转过头来。
桌上的菜肴正散发着香气,令人情不自禁感到饥饿。
景昭也确实饿了。
她一夜未睡,行了山路、受了惊吓,还吐了一场,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她抬眼望向对面的顾照霜:“郎君,请吧。”
既然约在酒楼见面,又没有不欢而散,就没有不吃饭匆匆离去的道理。
既然要一起吃饭,当然要摘掉面纱。
从五月二十四那日初见,直到今日,景昭还从未见过对方面纱下的真实面容。
单看顾照霜的眉眼,已是极为好看。在景昭见过的所有人中,单论眉眼的好看,他可以排入前三。
在景昭心中,这样好看的眉眼,天然便该匹配最为完美的面容。
她有些期待,于是抬起眼,看向对方。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对方不要辜负这样好看的眉眼,不要暴殄天物。
皇太女纡尊降贵,竟亲自越过诸多繁杂国事,来为一个人祈祷面貌好看,这简直是无上的殊荣。
很可惜,此刻裴令之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了这份殊荣。
他抬起手,解去面纱,动作非常从容,极为平静,没有丝毫的犹疑踟蹰。
这么多年以来,裴令之长期孤身在外游历,极少参与世家间的交往,就连朝廷派往南方潜伏多年的内卫密探都弄不到他的画像。
正因如此,南方识得裴令之的人其实不多。
长期佩戴帷帽,帷帽下还戴着面纱,其实不是怕人认出,仅仅只是因为裴令之讨厌麻烦。
南方素有围观美人的传统,士庶之分如同天堑,但这是庶民唯一一件不会被士族视为僭越的冒犯举动。
几十年前,一位以美貌天下闻名的年轻名士乘车入南华城,他的到来引动全城百姓争看,甚至有临近郡县的人不辞辛苦赶来围观。人潮在城门口层层围住他的车马,如同黑压压的潮水涌动,一浪接着一浪,浩瀚无垠。
那位名士自幼体弱多病,被围堵在长街上数个时辰难行,入府后心悸发作,重病而亡。时人惊叹惋惜,便有了‘看杀玉郎’这个典故。
三年前,裴令之的同胞姐姐裴六娘出嫁。裴令之作为胞弟,要将姐姐一路护送,交到前来迎亲的杨桢手中。
杨桢亦是南方四名士之一,声名不逊于裴令之,两位天下闻名的南方名士同时出现,街道两旁行人争看。为了避免车马堵塞,耽误良辰吉时,裴杨两家不得不出动部曲开道,行人们于是纷纷爬到两旁墙壁上窥看,因为人太多,硬生生挤塌了墙。
此事一时传为佳话,许多人说南方九州集天地灵秀的名士不过四人,而出嫁的裴氏女郎能有裴七为胞弟、杨五作夫婿,实在是令人艳羡至极,甚至传出了‘人生苦短何足羡,恨不生作裴女郎’这样的感叹。
然而裴氏姐弟与杨桢每每想起,简直要惊出一身冷汗。
从此之后,裴令之每逢出行,更加谨慎百倍。
窗外天色正好,日光明媚。
那块雪白的面纱落下了。
刹那间,景昭的瞳孔无声放大了。
诗赋中写,皎如明月舒其光。
此刻仿佛真的有一轮明月,倒映着夜色尽头的寒冰新雪,出现在景昭眼前,而后缓缓升至穹顶,与窗外明丽的日光交相辉映。
这一刻,景昭忽然发觉,对方一直戴着面纱,实在很有必要。
如果是她,生有这样一张堪称集天地造化的美丽面容,只怕要在寝殿中摆满铜镜,闲来无事揽镜自赏,便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了。
但她毕竟见惯绝色,皇帝当年亦是容色风仪无人能比的少年公子。对面这张脸固然倾国倾城,是她平生仅见,但如果论风仪气度,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与她的父亲相较——前提是皇帝正常的时候。
房中其他人都被遣出,没有人侍奉,裴令之自己仔细理好面纱,放在一旁。
他抬起眼来,神色平淡,早已对一切反应都习以为常。
出乎意料的是,裴令之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那种过度的惊讶与感叹,更没有那种强行压抑、却仍然令他心生厌恶的迷恋与贪婪。
景昭只是很真诚地看着他,称赞道:“今见郎君,方知洛神、瑶姬、白石郎之姿,非虚妄之言也。”
这句话很诚恳,景昭的神色也很诚恳。丝毫不认为自己拿洛神、巫山神女和对面的顾照霜相比,有什么问题。
不知为什么,裴令之忽然松了口气。
他轻轻微笑,平静道谢:“多谢女郎称赞,照霜愧不敢当。”
“那你可太谦虚了。”
短暂的客套之后,二人开始用餐。
这顿午饭开始之前,场间有片刻的缄默。
无论景昭还是裴令之,往日吃饭从不需要自己动手,自然有侍从殷勤布菜。然而今日积素与苏惠都被遣出门外,二人理直气壮地对望片刻,终于意识到需要自己动手。
相比景昭,裴令之长年在外游历,经验要更丰富一点。他起身替景昭盛出一碗莼羹,算是意味着这顿午餐的开始。
昨夜直面那么一颗腐烂的人头,景昭此刻恶心的连荤菜都不敢碰,裴令之也好不到哪里去,彼此慢吞吞喝完了一盏莼羹,尽管没有吃饱,但对着其他菜肴,愣是下不去筷子。
“都说上品佳肴色香味一个不能少。”景昭刁钻地丢下筷子,评判道,“兰桂坊摆盘不行,令人毫无食欲,可见舒县的饮食水平也就这样。”
天地良心,要是兰桂坊后厨的大师傅听到这句话,冤枉得能当场哭倒长城。
——做菜要讲究摆盘,可板栗烧鸡没有鸡,水晶莲肉只剩莲,鹅炙里的鹅变成了豆腐做的假货,能装成一盘子送上来就不错了,大厨就算有伊尹易牙那样的厨艺,也别想把一盘子板栗摆出鬼斧神工。
裴令之蹙眉挑了一点假鹅,赞同道:“的确如此。”
景昭皱着眉看了一圈,实在找不到第二道想下筷子的菜,索性礼貌地问:“你还吃吗?”
这句话放在此刻,潜台词等同于‘别吃了说正事’。
裴令之放下筷子:“多谢,不吃了。”
“那就直入正题吧。”景昭说,“关于昨晚那个脑袋,你能确定……”
半句话没说完,景昭脸色微变,侧头以袖掩面。
裴令之一看见她这个动作,简直心惊胆战,不动声色往后一让,尽量平静地关怀:“没事吧。”
景昭放下袖子,忍了忍:“没事,接着说——确定是那谁的?”
“是他。”裴令之道,“王七,不会有错。此人纵情酒色,四处招摇,识得他的人很多。”
景昭若有所思:“你说,王七的其他部分,会不会也在山上?”
这个疑惑太过惊悚,然而裴令之认真给出了答案:“应该是的。”
“杀他的人,想必是仇家衔恨动手,否则不会以这种血腥酷烈的方式处置尸体。”
裴令之淡声道:“此人名声不好,结怨无数,想杀他的人,恐怕能数出一个旅。”
军队五人为一伍,一百伍为旅,便是五百人。
景昭毫不诧异道:“我看马市街那日,恨上他的人便有这个数了。不过有能力杀他的人不多,有能力杀他的人中,能下定决心杀他的人又不会很多。”
“总还是有的。”裴令之支颐,“不过,我倒是有些猜测——第一,此事必定涉及内外勾结,从他身边的人身上着手调查,多半能查出些线索。”
“第二,抛尸地点也很可疑。”眼看房中没有旁人,景昭斜斜坐倒,托腮接话,“桃花别业。”
说到这里,景昭忍不住给出建议:“你那内应昨晚说的话,我没有全部听懂,建议你培养他们练一练官话。”
“谢谢,不过我认为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第34章 狐妖(十一) 利益会使人信仰,恐惧能……
“五月二十四日, 王七出城前往别院。当晚,王七轻车简从悄然离开,此后直到昨天, 也就是五月二十七日下午, 王七的父亲王珗前往桃花别业,在山道旁辨认出王七的手指。当晚沈氏与王氏的部曲联合搜山,你我在林间发现了王七的头颅。”
“问题就在这里。”景昭说,“无相山,桃花别业。”
“王珗为什么会去桃花别业?必定是因为他得到某些线索, 譬如王七二十四日晚悄悄离开别院后, 上山去了。而后,他正巧在上山或折返的过程中,发现了王七的手指。”
裴令之道:“应该是有人蓄意让他发现的。”
“没错。”景昭表示赞同, “从昨夜那个人头的腐烂程度, 结合近日舒县的天气,林间的冷热和潮湿,我的侍从推断王七死亡至少两日以上。也就是说, 王七死亡时间应该在二十四日晚到二十五日之间。”
裴令之挑了颗金丝蜜饯,慢条斯理吃下去:“我倾向于王七死在当晚。”
他补充道:“二十四日晚。”
这个推论听上去有些道理,又似乎有些草率,但裴令之没有解释,因为他认为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的确。”景昭道,“死人比活人更容易隐藏。”
“手指、头颅均遭分解, 多半是死后被分尸了。我想, 如果部曲们找的用心,也许这时候王家已经能拼出一个完整的王七。”
“死后分尸,手指、人头, 或许还有其他部分,凶手没有隐藏,反而抛尸林间,示威或报复的意图非常明显,是仇杀。”
景昭总结完目前的基本情况,朝裴令之一摊手:“请吧。”
裴令之并不推辞:“第一,王七死在哪里,又是在哪里被分尸的,现在还待商榷;第二,凶手一定有内应,且不止一个,否则无法独自分尸、隐藏尸块,并且算准时间抛尸林中,以确保零散的王七被按时发现;第三,凶手的目的,目前看来,不像是单纯针对王七,倒像是祸水东引,剑指桃花别业。”
景昭说:“我倾向于王七死在山上,随后立刻被分尸隐藏。”
“现杀啊?太惹眼了吧。”
“最后一点。”景昭补充道,“我不相信王七会孤身离开别院,不带任何侍从;他总不能步行离开,车或马必须要有——当晚他带走的侍从呢?车马呢?”
裴令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当晚他带走的侍从,有可能便是凶手内应。”
“但是车和马没那么容易处置。”
“是的。”裴令之闭目思索片刻,沉吟道,“其实王七之死不难查清,如果你我能拿到王家内部掌握的全部线索,现在应该已经可以抓人了。”
“结合抛尸时间地点,杀人时间地点,筛选有能力有资格接触王七,引他送死的桃花别业与王氏部曲,范围已经很小了,拷问之下很快就能找到内应。”景昭说,“不过,我想你昨晚轻车简从上山,应该不是为了替王七找出凶手,令他含笑九泉吧。”
“苏女郎。”裴令之再度端起茶盏,闻言止住动作,“请不要打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比方。”
“……”
“桃花别业。”裴令之收起笑意,正色说道,“我是冲着这处别业去的。”
“听说山上发现了王七的部分碎片,结合一些风声和传言,关于桃花别业,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猜测。”裴令之捧着茶盏,眉梢轻蹙,斟酌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舒县的狐仙传闻。”
景昭道:“听过,是狐姬?”
既然对方知道,裴令之很高兴不用再解释,径直道:“王七失踪最初,王家私下里的传言是他被狐妖勾走了,原因是王七这个人,从前素有怪癖,说自己喜欢狐狸精。”
“狐妖、狐姬,这太巧了,所以我命人去查了舒县本地的狐姬传闻,发觉这个……”他吞下‘淫祀’二字,审慎地道,“发觉祭拜狐姬这种风气,兴起至今不过三年,在此之前,舒县和狐狸有关传闻是‘狐狸娘娘’,但更近似于各地都有的民间传说,更像是百姓用来哄孩子睡觉的故事。”
“三年前,桃花别业主人沈亭写了篇《夜游无相记》,主要描摹他深夜游山玩水时所见所闻,并幻想出一位狐女趁夜而来,与他相会,大约是借用《高唐赋》《神女赋》中楚王梦遇巫山神女的典故。”
说到这里,裴令之眉尖微蹙:“我命人找来看了,语句浅显、堆砌辞藻,尽是矫揉造作之词,乃是无稽幻想之作,难怪我此前从未听过。”
“这篇游记一出,引来许多与他地位相当、品味相同的……”裴令之又顿了顿,思索半晌没想出一个不失风度、不含攻击的词,只好简洁概括,“人。”
景昭接话:“狐姬传言,因此兴盛。”
裴令之点了点头。
于是景昭总结:“你是觉得,沈…亭是吧,借用舒县过去流传的民间故事,通过这种手段,将与他品味、道德和地位都相仿的世家子弟拉拢到一起,在桃花别业里借宴饮之名,实际上另有所为。”
裴令之表示默认。
景昭道:“听上去有些玄妙。”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露出任何质疑与惊讶的神色。
叮当一声,裴令之放下茶盏,平静道:“女郎想法如果和我不同,昨夜我们就不会在山上见面了。”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景昭耸耸肩,“巧了,我们的想法共通,不过么……你认为‘狐妖’究竟只是他们随意选择的香艳代称,抑或有明确含义指向?”
裴令之微显疑惑,旋即明白过来。
他眼睫垂落,朱唇微启,眉眼间终于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厌恶,目光掠过景昭,欲言又止。
斟酌片刻,裴令之道:“按理来说,汇集在桃花别业的人,基本上类似于王七——出身名门,不思进取,纨绔而已。他们聚在这里,很难会谋划一些大事,应该真的是为了取乐。”
在一个年纪相仿的北方女郎面前,无论出于教养还是其他原因,裴令之都很难将这种话说得非常直白:“但只是单纯的聚众……取乐,很难解释王氏没有大张旗鼓调遣郡县官署前来搜山。”
自从亲眼多次目睹南方世家横行无忌的画面,景昭再听到‘调遣’一类无视朝廷权威、官署尊严的用词,已经可以心如止水。
她神色平静,只听裴令之迟疑片刻,还是道:“除非,他们在桃花别业中豢养许多女子,不止是……”
“你是想说他们不止聚众淫乐,还有凌虐?”景昭代替裴令之说出了不便宣之于口的话,“或者说虐杀?”
一个普通的民间故事,会随着文人墨客的传颂变得更加有名,但绝不至于凭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转变成为信仰,拥有香火和信徒。
除非,真的有人见过狐姬显灵,因此得到了好处,又或者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利益会使人信仰,恐惧能建立权威。
景昭想起城南马市街那日,杏花说过的话。
“……后来又有人在山里看见赤狐,有些人虔诚叩拜,捡到了狐狸娘娘赐下的金银;有些人怀有歹意,想要抓住狐狸娘娘,摔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尽管杏花图谋不轨,但这些话并不是假话,舒县百姓关于狐姬的传闻,的确是这样没错。
景昭不认为这是虚构的流言。
虽然听上去玄而又玄,但事实上,它很可能是真相的一部分,只是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以另一个角度呈现出来。
王七热爱赤狐皮毛。
上好的赤狐皮毛油光水滑,色泽如血。
景昭似有所觉,抬起眼来。
她看向顾照霜,神情多了些变化:“你也在怀疑,是不是?”
窗外日光正好,暖意融融,在窗前多晒上一会,便容易汗流浃背。
窗中满桌杯盏,皆已凉透。
裴令之凝视着面前渐冷的茶水,眼底却什么都没有,像是思索,又像是厌恶、疲倦,最终演变成一片漠然。
他摘下手指上一枚玲珑剔透的碧玉戒指把玩,手一松便跌的粉碎,唇角轻轻扬起,但那绝不能说是笑容。
“是啊。”
裴令之轻声叹息:“不但怀疑,而且恐惧。”
从始至终,他很少明确表露出任何情绪,但凡是能让景昭感受到的情绪,都保持着绝对的真实。
比如厌恶,比如怀疑,又比如恐惧。
这是出自对结盟者的尊重,是出于对自己眼光的绝对自信。
也是因为疲惫。
掩饰需要时间,需要精力,需要花费心思。
然而无论什么人,多年来长久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都会感觉非常疲惫、非常厌倦,只想离去。
不必他明明白白说出口,景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她能够感受到,裴令之的情绪并非作假。
于是她眨了眨眼,表示理解。
只要是正常人,一旦生出这样可怕、这样邪恶的猜测,都会本能地感到厌恶和恐惧。
那恐惧不是对事件本身,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自我怀疑。
——天地之间,难道竟然会有这样残忍可怕的事?
他们谁都没有主动开口道破那个可怕的猜测,但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听对方说出,他们就同时想到了对方的未尽之语。
——如果说,赤红的狐皮,是作为鲜血的意象为王七等人所钟爱。那么风靡南方九州,兴起数年的狐皮爱好,是否隐藏着同样的血腥意义?
“我觉得不太可能。”景昭终于率先开口,“盲目跟风、标新立异我见得不少。很多时候一件事本来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大部分人看见别人这样做,就本能跟从模仿——但事实上,他们只是生怕跟不上风尚,被人所取笑,并不在乎背后的意义。”
瞥见顾照霜的神色并没有因此好转,景昭换了个更加客观的方式来安慰他:“如果跟随狐皮风尚就意味着有凌虐爱好,南方九州的人再多十倍都不够杀,你身边早剩不下正常人了。”
“……”
“我在想,倘若我们的猜测没错,杀死王七的凶手,是否有很大可能是因为桃花别业中的血腥勾当杀人报复。”
裴令之点头。
景昭道:“如果你是凶手,杀一个王七,会就此甘心罢手?”
裴令之说:“怎么可能,杀一个王七,不足以泄恨,更不足以警示——你认为凶手会继续作案?”
“不能排除凶手有这份自信。”景昭说,“反正我是没有。沈氏和王氏必然布下天罗地网拷打搜捕,动作快点的话,内应已经抓出来了。”
“那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是凶手,自己死就死了,但一定要拖着桃花别业陪葬。”
“等一下。”裴令之叫停,“我们的一切结论,来自于结合现有情况的推测,没有实证。”
尚未验证已有猜测,怎么就突然飞速进展到分析凶手动向了?
景昭说:“什么,要实证?”
裴令之眉梢一颤,心想北方朝廷断案如果是这个做派,那么看来未必能够长久——
就在这个时候,景昭接着说完了后半句:“要实证啊,这个得你出份力。”
裴令之诧异地:“嗯?”
景昭问:“你在庐江、舒县官署里,有没有内应?”
“做什么?”
景昭说:“查几份案卷,能偷出来最好。”
裴令之刚想摇头,动作又顿住。
他思忖片刻:“什么案卷?”
这句话放在此刻的语境里,相当于‘可以试试’。
景昭有些惊讶,旋即称赞道:“丹阳顾氏果然底蕴深厚。”
这绝不是漂亮的奉承话。
丹阳顾氏声名褪色,早不复旧日风光,此处又非丹阳,而是距丹阳数百里的庐江郡。居然仍能将手伸进官署中,实在非同凡响。
景昭一半感叹顾氏经传典籍传家,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另一半暗自对郡县官署上下官吏全都又记了一笔。
按照景昭的判罪速度,等到庐江郡重新回到朝廷控制之下,郡县上下官员一个不剩全得拖出去吊死。
裴令之安坐不动,平静地给自己的话打补丁:“女郎谬赞,此事需要借用别家力量,不能保证一定办成。”
景昭问:“可靠吗?”
裴令之知道她的意思,道:“是我表兄,出自江宁裴氏,现下正暂居舒县,他近年来极少见人,不爱过问闲事,无妨的。”
江宁裴氏,暂居舒县。
饶是景昭并不关心城中住着多少世家,又有多少名门子弟,一听到顾照霜的话,立刻从中精准捕捉到了两个词语。
“郎君表兄是否排行第七,正住在城外仰泽园?”
“没错。”裴令之淡然承认,“所以女郎要的是什么案卷?”
“原来令表兄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宁裴七。”景昭半是好奇,半是敷衍地称赞一句,“久仰声名,未尝得见,实乃憾事。不过只看郎君的风姿气度,想来裴七郎君的风华亦是如此——我要从今年年初开始,城外官道连发七起命案的详细案卷。”
第35章 狐妖(十二) 裴令之站起身来:“那就……
清晨, 风荷园。
今日难得风凉,景昭清晨起来,披了件外衣, 靠在寝室窗下的小榻上翻看一本没有封面的书。
穆嫔站在她身后, 替景昭梳理满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手边敞开一只首饰匣子,时不时停下来挑挑拣拣。
“简单一点。”景昭头也不回,仿佛脑后长眼,“不要用香。”
穆嫔哦了声, 挑出一支玉簪放在旁边, 又把准备好的熏香拿出去,转回来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问:“怎么没见苏管事?”
风荷园中, 历来苏惠是起得最早的那个。每当穆嫔清晨起身, 都会隔窗看见苏惠在院中活动的身影。
景昭道:“他出去办件事。”
穆嫔便不再问了。
兰桂坊的侍女已经布好了菜,景昭挑着一碟素拌笋吃了两口,又喝了盏茶, 嘱咐穆嫔:“我要出去,你要是困倦,就回去睡觉;要是无聊,就叫侍女过来陪你说话;如果实在待不住,自己取银子,让兰桂坊的人跟你出去。”
“不吃了?”穆嫔下意识问。
“不吃了。”景昭说, “中午我也不回来。”
啪嗒一声, 穆嫔手中的汤勺掉回碗里,哀怨道:“妾还红颜未老,已经要日日独守空房了吗?”
景昭视若无睹:“正常一点。”
走下石阶, 穿过庭院,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门外。
苏惠坐在车前,闻声转过头来:“小姐。”
“吩咐下去了?”
“吩咐下去了。”
“仔细查。”
苏惠恭敬领命:“是。”
沉默片刻,他又说:“从建元五年之后,采风使和内卫放弃渗透南方世家,转向民间活动,疏忽了对他们的监视。”
景昭登上马车,闻言极轻地讽笑一声。
“不能怪你们。”她淡淡道,“对了,那孩子还好吗?”
苏惠眼底浮现出感叹的神色:“托小姐关怀,笑笑已经长成大姑娘啦!主上给了恩典,笑笑要是愿意做事,无论何时都有位置留给她;要是只求嫁人生子无忧无虑,就为她择一门好姻缘。不过笑笑说自己不想躺在父母的功劳上浑沌度日,去年自请出京了。”
景昭眉心一皱:“她去走父母的老路了?”
苏惠既是担忧,又有点骄傲地道:“在小姐面前说句托大的话——这孩子是我们上上下下看着长起来的,还在我家养过一段,当时所有人都在劝,连主上都亲自过问,说只当没看见她的文书,让她再仔细考虑——可这孩子脾气特别执拗,硬是咬牙不肯松口,大家没办法,最后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建元五年发生过很多事。
那一年,北方京城中,景氏皇族除皇帝与东宫之外,地位最高、名声最著的礼王景宜死了。
礼王生前,一直非常谦和、非常温顺,礼贤下士端方贤良八个字,是京城上下对他的一致评价。
他和皇帝相同,是太后所生的儿子。
他和皇帝又不同,皇帝自幼被文庄皇后抱走亲自教养,从出生时起就注定会以嫡长孙的身份接掌江宁景氏;礼王则由太后养大,只要他的兄长还活着,他永远都没有掌控家族的机会。
从非常年少的时候开始,皇帝就已经是名满江宁、名满南方、最后名满天下的少年名士、世家公子。
与他相比,礼王的声名则要淡薄很多,毫不起眼。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礼王景宜似乎都远不及他的兄长。
但事实上,一件事或一个人如果从不同角度评判,往往会得到截然相反的答案。
譬如太后,一直极为疼爱礼王,认为幼子远胜长子。
又譬如南方世家,在他们眼里,礼王远比皇帝容易打动和掌控。对他们来说,礼王登基远比皇帝要好。
及至大楚立国,皇帝登基,立独生爱女为储。朝野物议纷纷,百官上书恳求皇帝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不要将唯一的一个女儿硬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然而皇帝执意不肯。
百官不能抓着皇帝临幸女人,又不愿接受皇女为储。正当此时,许多人趁势而动,一拍脑袋想出来一个好主意——
——皇帝还有个同胞兄弟。
礼王议储一事,在有心人的推动、迂腐旧臣的支持、太后的瞎掺和、南方世家的暗中助力等多方力量齐心协力之下,一度看似十分有望。
然而后来证明,那不过是皇帝有意放任。
在朝野间呼声如沸的混乱里,皇帝就坐在至高的、天光难以触及的大殿深处御座之上,十二道白玉旒珠遮住了他的面容,无声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等到皇帝看清了每个人的立场,他便不再放任,于是这场闹剧很快终结。太后含恨退回华阳宫,百官战战兢兢不敢作声,礼王谢罪回府。
直到建元五年,礼王坠马身亡。
礼王的死太突然。
皇帝在太后的哭嚎声中厚葬了唯一的同胞兄弟,自此之后,太后一病不起,礼王妃闭门谢客。
然而,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礼王停灵三月大葬的那日,有一辆马车裹挟着南方潮湿的风霜,悄无声息驶入了京城。
马车里坐着一个戴孝的小女孩。
她从临川郡来。
她的父母本是内卫,建元二年奉命调入采风司,归属采风司南方临川派办处,双双前往临川郡。
建元五年,临川爆发民乱,临川郡守施旌臣八百加急写下奏折,请求朝廷调派银粮人马平乱。
北方荆狄虎视眈眈,历年来大楚陈兵边境,不敢有丝毫懈怠,更无法调兵南下。而南方由世家把控,当地驻军局势糜烂,大多数与世家豪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朝廷几乎不能调动。
按照往年经验来说,这样的奏折就是为了要粮要钱,既然不能和南方翻脸,对策就是打个折发下去六七成,再由朝廷发两道旨意敲打一番。
然而奏折送到京城时,另一个消息同时传来。
——施旌臣死了。
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出的那天晚上,施旌臣把自己反锁在屋中,用一根丝绦悬梁自尽。等到屋外侍从看见窗纸上映出来回晃荡的影子,撞开房门闯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无力回天。
按照常理来说,消息传出的那一刻,采风使者便该迅速行动起来,搜集情报传回京中。
然而他们没能做成这件事。
朝廷派驻临川郡的采风使,一夜之间被杀光了。
人头滚落满地,血泊触目惊心。
四十六名采风使,四十五人遇难。仅有一人带着年幼的笑笑作掩护,出门交接情报,因此逃过一劫。
时值民乱,四十五名采风使的死轻轻松松被一句暴民所杀打发过去。
朝廷为此追查很久,杀了很多人。
谁都不知道礼王的死和这起动乱有没有关系,但从那之后,朝廷撤出所有潜伏在南方世家内部、州郡官署中的采风使,转向民间潜伏,仅以发展内应的方式调查世家和官署的情报,并且制定了更为完善谨慎的情报网络。
景昭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去九华楼。”.
九华楼位于城东,距离兰桂坊只有三条街。
这是家茶楼,装饰颇为清雅,沿着阶梯走上三楼,走进环境最好、价格最高的一间房,裴令之坐在桌旁。
今日他换了一个侍从,见景昭进来,那名侍从有些警惕地打量着她,被裴令之遣出去。
他手边放着一叠薄薄的书册,抬起头看向景昭时,声音很平淡:“来了。”
“来了。”
景昭在他对面落座。
裴令之指尖在书册上一点,将它们推向景昭。
裴令之说:“午时之前要还回去,需要看快点。”
景昭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看着里面的墨字,有些惊讶。
只隔半日又一夜,顾照霜便带来了她索要的案卷。
尽管庐江和舒县的官署像两个没用的漏勺,但要短时间内迅速找到并取走存放在官署中的案卷,仍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你看过没有?”
裴令之说:“看过了。”
他的神色渐渐沉落,像傍晚时将落未落的日光:“我竟然没有听过这些事——你先看吧,看完我们再说。”
景昭并不推辞,低头迅速翻阅。
她翻的很有技巧,苏惠给她讲过大概情形,于是景昭一瞥而过那些自己已经知道的内容,挑拣着自己不曾听过的细节翻看,每看上几页,便要停住动作,合上眼默默思考。
裴令之起初以为她是在思考,后来渐渐感觉不对。
他看着景昭以一目十行的速度,迅速翻完几册案卷闭目片刻,睁开眼又挑出一两本案卷,翻到特定页码看了两眼,而后合上书推还给他。
这种做法异常熟悉,裴令之自己也常这样干。
他微微一怔:“不看了?”
景昭抬手一指太阳穴:“记住了。”
过目不忘。
裴令之在心中下了判断。
景昭不想多说,径直道:“我想你也发现问题了吧,这七起命案不简单。”
迎着景昭的目光,裴令之缓缓点头:“第一起案子和最后一起,最为关键。”
“确切来说,这两起是蓄意的谋杀,而其他五起看上去更像意外——只不过,有人在他们死后故意将尸体抛到了同一个地方。”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三月间,城外东北方向一条官道上,连续死了七个人。
第一位死者是个樵夫,滚落山崖摔成重伤,夜晚无处求救,失血而死。
第七位死者,是吴郡沈氏的一名家仆,宿醉嫖宿娼家后驾车赶路,因精力不济摔下车来,被牛车碾过胸腹重伤致死。
这两位死者,死因、地点、尸格都完全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官署断定是确凿无疑的意外身故。
若说前者只是一名无亲无故的普通樵夫,官署敷衍了事,那么后者作为名门家仆,身份明显重要很多,官署没有敷衍的理由。必然经过仔细验尸,前后核实,才定为意外。
反倒是其他五起命案,这五起案子中,有上吊自尽的、有投水身亡的、有重病不治的……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莫名其妙死在了官道上,甚至有一具尸体都已经烂了,明显已经死亡一段时间,又被运到这里丢下。
这五起案件一看便知,不管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总之肯定有人蓄意抛尸在此。然而官署对此草草了结,粗略验尸之后,有家人的命家人认领,没家人的往义庄一丢,丝毫不打算往下细查。
难怪百姓不肯相信,一味叫嚷狐妖作祟。
官署办事如此草率,百姓肯信才是有鬼。
然而此刻,景昭和裴令之达成了一致。
——确凿无疑只是意外的两起命案,属于谋杀。
——其他五起疑点重重的抛尸,却非重点。
裴令之身后的炳烛听得满头雾水,裴令之也不理会,看着景昭在虚空中划了条线,将两个点连接起来。
“你走过那条路,或者看过舆图吗?”景昭说,“如果你走过那条频频死人的官道,就会发现,那旁边就是无相山。”
这句话说的就像是废话,那条官道旁边当然是无相山,否则第一起命案的樵夫不可能死在这个位置。
“如果从这里上山,穿过山林——前提是能够穿过的话,避开守卫——如果能够避开的话,不失为一条前往桃花别业的近路。”
“我怀疑,第一起命案死的那个樵夫,是因为在山上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被灭口的。”
“那他一定不是个普通樵夫——桃花别业所在的山峰,一向为沈氏掌控,普通百姓即使分不清是谁家的地盘,上山也不会往无相山东边去,因为这里会有贵人出现,一旦冲撞就是个死。”
“那么最后那名沈氏家仆的死,能不能视作报复?”
景昭忽然抬首看向对面:“要去看看吗?”
“现在?”
“当然。”景昭说,“现在王氏和沈氏查到哪一步了?”
裴令之静静看着她,眉梢扬起。
景昭叹了口气:“我的人联系不上了。”
“我也是。”裴令之揉着眉心,“王氏别院上下封锁严密,不过我表兄昨晚派人上山,沈氏的部曲不敢强行阻拦,请了管事出面赔礼道歉,只说别业里丢了东西,正在上上下下地搜索,请裴氏行个方便,暂不要往桃花别业所在的那座山峰来。”
“还没把王七找齐全?”景昭纳罕,“这么难找,不该啊,内应还没抓到?”
‘把王七找齐全’说出来实在有些奇怪,裴令之抿唇忍住笑:“应该是找齐了,派去的人观察过,沈氏部曲更像是守卫而非搜索。除了裴氏之外,不少世家豪族也派人过去打听情况,都被他们以搜索丢失物品的借口打发走了。”
“还是江宁裴的面子好用。”景昭把颊边一丝散下的碎发别到耳后,“不过我们得快点。”
“怎么?”
景昭指尖卷着那缕碎发,神情有些凝重:“你说王七死了,闹出这么大的事,对沈氏来说,问题也很大吧。”
“那是自然。”
“要想一了百了,最快的办法应该是剪除掉传说中桃花别业里那些女人吧。”
裴令之眸光一颤,紧接着迅速镇定下来:“应该不会。”
他给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答案:“我的内应表示,那里养着很多女人,这么多人要杀容易,尸体怎么处置?只能放火烧。”
——舒县的这个时候,一旦放火,十有八九要引燃林木,到时候火势控制不住,麻烦就大了。
裴令之总结:“他们没这个胆子。”
“又不用他们扑火。”
裴令之说:“可是山下别院众多,尽是名门产业。如果牵连进去,多少家要找他们算账?”
景昭立刻被说服了。
裴令之说:“我已经命侍从轮流入山,盯着桃花别业动向,想来不会有问题。不过你的担心很有必要,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他在景昭耳畔低声说了句话,而后道:“行么?”
景昭点头:“可以。”
裴令之站起身来:“那就走吧,事不宜迟。”
第36章 狐妖(十三) 裴令之转头看她,帷帽下……
积素行走在舒县城外的山野间。
和舒县东边以及北边的富贵不同, 这里没有秀媚的溪水湖泊,没有世家别院的斗拱飞檐。翠绿葱茏的草野间,数个小村庄散布开来。
积素走进了其中一个村庄。
他今天没有跟在裴令之身旁, 穿着褐布衣裳, 袖子和裤脚卷起,手上脸上灰扑扑的,尽可能使自己不那么起眼。
天色正好,村庄里没有青壮年,各家矮小的房屋院墙间, 只有些老弱妇孺三三两两坐在屋檐下, 或是挑着水桶走过。
当积素出现在村道上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数个村民同时看来。
积素被盯得头皮发麻。
如果在江宁, 那里是裴氏多年积淀之地, 裴令之从不缺人手,随便一个吩咐便有心腹妥善安排,自然不需要身边近侍亲自出面来做这些事。但此刻在舒县, 虽然仰泽园中的侍从都听裴令之吩咐,但那毕竟是杨家家仆,裴令之不愿使用他们来查些隐秘的事。
所以积素只能亲自上阵。
他自以为掩饰颇为得当,但他忘记了,作为世家近侍,他的待遇有时比普通富人家的郎君还要好些, 谈吐长相举止都很不同。即使穿上找来的普通布衣, 用灰粉遮盖住面孔手臂,但只看他的高挑身量,和整日忍饥挨饿的寻常村民便格格不入, 十分惹眼。
他来到一处院墙间,对着檐下神色警惕的老妇有礼问道:“婆婆,你认识刘琼珠吗?”
那老妇人往后缩了缩,看着他,哇啦哇啦说出一串话。
积素笑容一僵:“什么?”.
“李说滴是刘大丫头啊!”
一名矮瘦中年背着手,操着一口难辨的方言:“你说琼珠,我们不知道是谁,说刘大丫头不就行辽?”
积素说:“是是是,我想问问,刘……刘大丫头在家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积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立刻搬出准备好的词:“哦,我是织红坊的人——织红坊听过吗,就是整个舒县最好的布庄。我们准备做绣花生意,高价挖绣娘,打听到刘琼珠过去是城里锦绣阁的绣娘,去年不干了,想看看她愿不愿意到织红坊去做——我们可比锦绣阁大方的多,绝不会亏待。”
“那你来晚辽。”
积素假装不明所以,问:“她成婚生子,所以不干绣娘了?可别犯糊涂,做绣娘虽然费力,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不用下地干活,挣的银子还多。”
“刘大丫头没了。”
积素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啊?”
“她去年割了手腕死了,家里就一个瞎眼老娘,闺女没了一直疯疯癫癫的,全靠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给她饭吃,经常一跑几天找不着人,今年上半年自己跑出去,掉水里淹死,又给人捞起来放到城东头大路上扔下了,要不是县里的官叫我们村长认尸体,我们还不知道这回事——造孽呀!”
矮瘦村民连连跺脚:“你说说这事,你说说,刘大丫头多孝顺一个孩子,这娘俩命真是苦!”
积素恰到好处地瞪大眼睛:“有这种事!”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迅速浮现出案卷上冰冷的墨迹——死者刘老娘,系落水身亡,一女刘琼珠已故,今令原籍领取尸骨下葬。
刘琼珠,二十一岁,曾为锦绣阁绣娘,建元九年九月初十,刘琼珠忽然离开锦绣阁回到家中,一个月后割腕身亡。
出奇的是,刘琼珠回家时,和锦绣阁签订的合约还未到期,按理来说属于违约,但锦绣阁并未追责索赔,反而只当没有刘琼珠这个人。
这非常古怪,就像‘落水身亡’的刘老娘尸体,莫名其妙出现在城外官道上一样古怪。
“那刘琼珠为什么自杀啊?”积素问。
矮瘦村民看了他一眼,语气生硬:“不知道。”
最后一角拼图完全合上,积素无声瞪大了眼睛.
“李大夫。”矮瘦村民一路小跑,吭哧吭哧跑进村庄正中一间小院。
院墙很矮,院子不小,地面上铺满了各色晾晒的药材,为数不多可供落脚的空地上,几个村民挨挨挤挤坐在那里,屋子里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这间小院算是村里位置最好的地方了。
建元五年,村里来了一对姓李的游医父女,就是李大夫父女二人。他们在这里扎下根,上山采药炮制药材卖给城里药坊,给临近村子的村民看病几乎不收钱,有时还倒贴一点药材。
正因如此,李大夫父女二人几乎迅速被村里人接受,威望极高。就连原本心存怨怼的刘村长,在李大夫妙手回春救了他家三代单传的小孙子之后,也调转态度,带头组织村民为李大夫父女修葺了小院的院墙。
“药苦,孩子受不了。”李大夫说,“妙妙,还有糖吗?”
“有!”少女响亮地应了一声,“最后一块。”
孩子母亲连忙推拒,满脸不安:“别别别,这是好东西……”
叫做妙妙的少女从腰间解下荷包,取出油纸包着的最后一块糖,硬塞进了孩子嘴里:“不值钱,货郎那里买的便宜糖块,再多也没有了,给孩子吃口甜的。”
李大夫背着手,慢吞吞说:“周妹子,明天叫你们家大贵过来帮着晒药。”
孩子母亲脸上的不安顿时少了很多,感激地看着李大夫:“应该的,俺娘俩的命都是您救的,偏了您多少药材糖块,把大贵压在这里给您当长工也是应该的,明天一早我就叫他过来。”
“李大夫!”矮瘦村民狂奔进来,“哟,周嫂子——李大夫,那个外人走了。”
李大夫慢吞吞地道:“他是来干啥的?”
“打听刘大丫头的。”矮瘦村民绘声绘色学了一遍他们的对话,才说,“这么说没事吧,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不是,就没跟他说刘大丫头那事——好端端一个姑娘家的,死了也得要名声啊。”
李大夫说:“行了,你说都说了,管他那么多呢,那人长什么样?去跟村长说一声,这段时间村里都警醒点,刘大娘那事啊,我看不简单。”
矮瘦村民用力点头:“哎!”
周嫂子在一边听见,忍不住叹气抹泪:“刘大丫头多争气的孩子,要不是……说不定没几年,就能把刘大娘接进城里过日子。”
李大夫不接话,低头看了一眼止住哭声的孩子,转头吩咐:“妙妙。”
“爹!”
“去隔壁村找找张货郎,缺什么东西买回来,再包一包糖块。”
妙妙说:“爹,给我抓把钱。”
李大夫返身进了里屋,妙妙跟进去,从钱匣子里抓了一把揣进兜里。
李大夫并没看女儿的动作,低声道:“去跟小张通个气——昨天上边才传话问刘家的事,今天村里就来了外人打听这回事,当心着点,立刻上报。”
妙妙响亮地应了一声,拔腿奔出去了.
一个时辰后,城外官道。
午后阳光渐渐毒辣,晒得人汗流浃背。
官道上几乎没有人,现在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此时赶路,无论是人力还是畜力都受不了。
尘土飞扬,景昭揭开车帘向外望去,先被呛的咳嗽起来。
苏惠闻声回头:“小姐?”
景昭捂住嘴,摆手示意没事,目光四处逡巡:“就是这里?”
苏惠点点头,肯定道:“就是这里。”
第二辆车停下,裴令之下了车。
时过境迁,这条每日人来人往的官道上早已看不出半点痕迹。唯有七本薄薄的潦草案卷上,清晰标明了此处曾发生过七桩命案。
官道宽敞平直,像一支离弦的箭延伸向远方。官道两旁干燥的水渠底部散落着许多杂物,足以容下一具倒伏的尸体。
水渠再外侧,是一片葱茏的山野。目光所及之处,可见连绵的山脉,以及直耸云霄的山峰。
无相山林木茂密,纵使知道桃花别业就在这座山峰的山腰处,穷尽目力也只能看见绵延的碧绿,以及山林间偶尔惊飞的鸟雀。
“真是个好位置。”景昭说。
裴令之诧异地看向她:“?”
景昭抬手一指:“看,如果在这边修一条山道,从桃花别业下来,直接便可到达官道上,不需绕路,避开了山下所有别院庄园。”
“不太行。”裴令之说,“据我所知,这里没有路,而这半边又很陡,如果沈家想要秘密开凿山道,即使不考虑花费的人力物力,也不可能瞒过其他人。”
“而且。”裴令之补充,“修山道很贵的。”
这倒确实,自古以来,架桥修路都极耗成本,更别提修山道。要想在陡峭的山林间开凿出一条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们自由来去的路,花费的银钱折算成银两,大概够给别业中所有人打个等身的银像。
倘若沈亭能悄无声息拿出开凿山道的钱,沈允就该收拾包裹,将下一任家主的位置拱手相让。
“过去看看?”
二人向前走去,苏惠和炳烛尽职尽责在后面打着伞。由于景昭和裴令之离得太近,两把伞挨挨挤挤,十分滑稽。
两把伞第三次在头顶打架的时候,景昭终于忍不住,头也不回手向后一探,捞走了伞:“我来。”
这把伞的确很大,足以罩住两个人。
裴令之自幼的教养使然,实在做不到自己两手空空,看着景昭为他打伞,道:“苏女郎,我来吧。”
景昭立刻理直气壮把伞递给他,赐予这名好运的世家郎君为皇太女打伞的尊荣。
饶是有伞遮阴,走到山脚下时,二人脸色已经热的通红。
裴令之仰头看去,绝望道:“好热的天。”
只看见眼前陡峭的山林,裴令之心底油然而生一种绝望。他压低帷帽,看见草木中跳跃的虫子,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听见身旁传来女子笑声。
那笑声出自景昭,其实很是好听,但太过突兀,像是热得中了邪。
裴令之怀疑她被热晕了,担忧唤了声:“苏女郎?”
景昭取出一块帕子,拭去额间汗珠,笑了声:“这么热的天,应该只有我们两个跑来晒太阳。”
林间本该清凉,然而舒县的五月末六月初热浪汹涌,裴令之低头扎好袖口靴口,一步踏进草丛。
他素来爱干净,此刻眼睁睁看着一只肥胖的虫子蠕动身体爬来,简直毛骨悚然,喃喃道:“还是晚上好。”
晚上既看不清,又夜风清凉。
多好。
“今天如果被抓,你顶在前面。”
裴令之一转头:“为什么?”
景昭说:“我是北方人,听不懂你们南方方言,而且……”
“而且?”
景昭肃穆道:“我是北方人。”
的确,在九月皇太女即将南下的节骨眼上,沈氏牵扯上这等天大的麻烦,必然警惕深重,一旦听说景昭出自北方世家,很可能反应过激,做些出格的事。
林间不需要撑伞,裴令之收伞拨开草丛,往山坡上走出几步,站稳了身体,反手递向身后。
景昭其实不需要拉,不过对方既然已经伸出手,她就在裴令之小臂上隔着衣裳一搭,借力纵跃上来。
她听见裴令之的声音传来,倒没有不满,反而是在很认真地询问:“那你呢?”
合作也好,结盟也罢,总需要双方共同出力。
更何况他们的合作开启不久,还处在需要相互取信的阶段。
景昭揭开帷帽一角,无辜地看他片刻:“我可以找人来。”
裴令之动作一顿。
景昭说:“如果确定别业里的问题,给我点时间,我可以找人来暂时控制这里,至少把别业里的受害人转移出去。”
在她身后,苏惠无声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主子轻描淡写一句话,身为随侍,苏惠就要跑断双腿、揪光头发去实现。
他悄悄拍拍双腿,无声安慰它:“受苦了。”
裴令之转头看她,帷帽下朱唇微启,幽幽道:“女郎的能量和地位,当真比我所想还要重要。”
景昭谦虚道:“承蒙父母荫庇,再加一点裙带关系。”
裴令之:“嗯?”
“哦。”景昭脸不红心不跳地道,“郎君可曾听说过东宫的穆嫔娘娘?”
裴令之当然听说过。
南方世家为了争取太女妃之位,使出全部手段。如果不是因为王七闹出的祸事暂时绊住了他的脚步,此刻裴令之已经打叠行装离开,躲避裴氏派来抓他回家应选太女妃的人了。
在这等激烈的竞争下,南方世家几乎抽骨拨髓去钻研皇太女的喜好,本着正妃不行就走宠妾路线的原则,东宫唯一一个据说颇受宠爱的穆嫔被翻来覆去拿出来研究,各家未嫁的女儿也被提溜出来,准备到时候儿子女儿打包一同送上——谁知道皇太女喜欢哪个。
裴令之扬起眉梢:“原来如此,不过女郎这等人才,即使没有穆嫔娘娘相助,想来假以时日,必然同样崭露头角。”
景昭谦虚道:“过奖,过奖。”
既然说到此处,裴令之好奇道:“听闻穆嫔娘娘颇得宠爱,乃是京中第一才女。”
景昭心想什么第一才女,那都是因为穆嫔顶着宠妃的名头,京中吹捧出来的。
穆嫔在闺中确实有点才气,但是各家高门待嫁的儿女,为了增添婚姻筹码,哪个不是自幼宣传才华德行——否则的话,总不能称赞自家儿女体魄精壮、冰肌玉骨——那多丢人啊,不知道的还以为青楼推选新花魁。
真正才华能力顶尖的那一拨,文如柳知,武如谈照微,反而不必刻意宣扬。
但景昭在外人面前当然不能跌穆嫔的脸面,于是一点头,坚定不移道:“穆嫔娘娘貌美才高,端庄贤惠,德行昭彰,熟读《宫规》《贤训》,堪为后妃典范,京中待嫁男女,人人纷纷效仿。”
第37章 狐妖(十四) 亿兆黎庶,都是她的子……
“阿嚏!”
穆嫔抽出帕子遮住脸, 掩面打了个喷嚏,心想难道是房中冰盆太多,或者凉茶太凉?
她转头命令侍女撤掉两个冰盆, 然后继续翻着菜单:“这两页, 菜色太油太腻,除非指明要点,否则不许再上,姐姐腻得根本吃不下。倒是莼羹鲜美,今晚捡着最新鲜清淡的送三盏;这个素油过的笋也还行——这些点心主食, 统统不要, 谁爱吃又荤又咸的汤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侍女敢怒不敢言。
“稍后跟厨房说一声,专为我们留一个灶, 我姐姐要吃最鲜的热食, 晚间提前都准备好,等通知再做。这两锭银子拿去给厨房,就说辛苦他们了。回来的时候再给我挑两碟点心, 钱等离店的时候一起结——你们两个也各抓一把钱自己收着。”
侍女的怒火顿时奇迹般地消泯了.
穆嫔正苦心孤诣拟定晚餐菜单,恪尽职守精心侍从太女起居的同时,景昭仍在爬山。
这半边山峦果然陡峭,又往上走出数步,一行人就不得不更换队形。
炳烛在前开道,苏惠居后压阵, 景昭与裴令之走在中间。
林间暑热虽然难耐, 最惹人生厌的还是腐殖落叶与鸟兽粪便尸体等混合在一处,被日光暴晒出怪异恶心的气味。
四人帷帽面巾扎的极紧,终于翻过一堆乱石, 相继骤然刹住了脚步。
眼前山地急转直上,变作几乎垂直的陡坡,高达半丈有余。上方看似转为平缓,边缘探出凌乱的草叶断枝。
炳烛往后看了一眼,摩拳擦掌道:“郎——”
没说完的‘君我上去探路’戛然而止,被炳烛咽回了喉咙。因为裴令之凝眉不语,冲他做了个严厉的噤声手势。
四人前后参差,同时望向上首。
这处陡坡固然险,却不足一丈,真要上去不是不行。但他们立足于陡坡下,视野有限,很难判定上方有没有人。
苏惠缄默不语,将耳朵贴在山石之上。
见他的动作,景昭三人大气也不敢出,盯着他的举动。直到苏惠伸手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应该无人,我先上去看看。
景昭点头,苏惠深吸一口气,后撤一步,便要纵跃而起——
“别动!”景昭忽然抓住了他。
苏惠那口气一松,险些踉跄。
“这是什么?”景昭低声道。
景昭帷帽下神情凝重,身子微转,低头望着身后来路乱石堆的某处。
目光所及的几块乱石上,散落三两点棕褐斑痕,乍一看便像石头本身的花纹斑块。然而如果定睛细看,便会发现那些棕褐的斑痕不像从石头内部透出来的色泽,反而更像滴落上去的、风干了的血迹。
苏惠神色微变,凑近仔细端详嗅闻,旋即骤然转头,望向陡坡顶端。
一丛凌乱的草木和断枝探出边缘,像是有外力所致,踩踏折断后留下的痕迹,而非自然倒伏.
陡坡之上,山势再度转为平缓,葱茏林木渐渐向高处蔓延,遍地落叶藤蔓间,唯有眼前这片空空荡荡的土坑格外显眼。
这片土坑很浅,约莫只有三指深、一丈多宽、两丈多长,并不是四四方方的形状,边缘残留着许多磕碰划痕。再往外延伸,则是大片踩踏翻倒的草丛,踩踏痕迹一路向上延伸,没入山林深处。
有人把这里的土层,连着草木一同铲走了。
裴令之半跪于地,帕子裹住指尖,拨弄土坑边缘那些被踩倒的草木,另一只手反握住帷帽下垂落的及腰长发,免得发丝扫进泥土中。
仔细看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将帕子折好,说道:“可以确定,这里就是王七被分尸的地方。”
景昭正抱臂看着土坑,足尖轻轻点着土坑边缘那些钝重划痕:“沈氏和王氏的人找到这里,然后把带血的泥土,或许还有残留的零碎王七,一起弄走了。”
“这里可真够偏的……”炳烛喃喃道。
踩踏足印太多也太凌乱,时隔数日,已经无从观察王七死亡时留下的痕迹。苏惠四下查看半日,扬起声调:“嗯?”
他也不用手捡,折断草叶一挑,草丛中一件极小的物事飞起来,掉落在土坑里。
景昭现在看见会飞的东西就心头发憷,本能往后退了一步,定睛看去,眉梢一挑。
那是半截染血的长指甲。
“王七留这么长的指甲?”景昭看了裴令之一眼,“南方郎君新风尚?”
“……”裴令之面无表情道,“王七就算留一寸半的长指甲,也不该再涂珠光绯的蔻丹吧。”
“我不觉得沈氏和王氏会带着留长指甲的侍女来挖土。”
“凶手。”裴令之会意道,“至少是凶手之一,她直接参与杀人分尸,过程中指甲折断,落在了这里。”
“再找找?”尽管听不太明白,炳烛还是积极地试图出谋划策,“说不定还有什么东西。”
裴令之沉思不语,片刻后忽然抬首,朝山林上方桃花别业的方向一点头:“别业中的女人?”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糟糕了。”景昭说,“你说沈氏到现在还没查出凶手的概率有多少?”
裴令之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来这里之前,他们对事态的分析,已经非常明了。
——杀人者五月二十四日晚,在王七离开王氏别院后,控制他并带到山上杀人分尸,抛尸林中。
要想做到这一点,凶手绝不可能只是一个人,他必须能准确把握王七的出门时间、随侍数量,还要带他上山、分尸弃尸,以及处理车马,并且掌握王七父亲王珗前来桃花别业的时间,卡点将王七的手指抛在最容易引人注目的山道旁。
所以王家有内鬼、桃花别业也有内鬼,内鬼不止一个,凶手不止一个,并且是出于强烈的仇恨与报复心理——否则不至于使用分尸这种堪称丧心病狂的方式。
但景昭在刑部轮转过很长一段时间,当时的刑部尚书是跟随皇帝起义的旧部,亲自手把手带她分析过很多案卷。
刑部尚书曾经告诉景昭,天下的刑案最难破的,是一时起兴、一人作案、一击即中、立刻远遁、无影无踪。
而与之相反,一件案子,参与犯案的人越多、策划环节越繁琐、作案之后非但不肯收手还继续挑衅,留下的痕迹就越多,也越容易破案。
就譬如王七这件案子,如果让景昭接手,甚至都不必再费心寻找其他线索。
只要把王七的贴身侍从、亲信部曲全抓起来,再筛查王氏别院、桃花别业所有人,用案发时间有机会离开、去向行踪不明、心神不定表现异样这几个标准衡量。找出的可疑人士全都拉出来交叉比对,看看他们是否有私下接触的迹象,然后调查亲友情况——要是耐心再差一点,扔进牢里上刑审讯。
一套流程走下来,就算抓不出所有内鬼,也不可能个个都是铁打的人。
只要撬开一张嘴,剩下的内鬼立刻就能一网打尽□□成。
景昭不相信这么简单的流程,沈氏王氏会做不到。
按理来说,身为皇太女,景昭应该站出来维护律法公正。即使王七获罪,也不应该被以这种残忍的方式私刑处置。
但景昭唯有保持缄默。
大楚的律法被南方世家扔在脚下肆意践踏,不能保护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黎民百姓。那么大楚律法理所当然应该一视同仁,当它无法保护黎民百姓时,自然也不能保护世家子弟。
王七所犯罪行,当死。
此刻景昭身在他乡,处处受限。她未必会冒险去保护凶手,但如果凶手就是桃花别业中那些女人,那些‘桃花’,那些‘狐妖’,遭受丧子之痛的王四爷夫妇会如何?桃花别业的主人面对这些手染鲜血、胆敢噬主的玩物,又会如何?
那一定不会是个非常美好的答案。
景昭抬手摘下帷帽,对着自己扇风,面颊热得绯红如同桃瓣:“不妙,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裴令之拂去袖口沾上的灰土,低声道:“你说你能找人来,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多久?”
景昭不假思索:“三天。”
“……”
“那就两天。”
裴令之道:“还能再快些吗?”
景昭平静道:“不太行,两天时间,可能会出问题;如果强行要求更快,则一定会出问题。”
裴令之黛眉蹙起,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一寸寸抹平衣摆皱褶,平静颔首:“我知道了,这两天我来拖。”
说着,他竟不再多言,朝景昭微一颔首,转身便走。
景昭眼睁睁看着,见顾照霜及其侍从背影消失在陡坡边缘,看了苏惠一眼。
苏惠没有再劝。
他一低头:“是。”
“尽量快一点。”景昭轻轻地说,“但不要出问题,不要为此再死更多不该死的人——希望能赶得及。”
她曾经问顾照霜,别业主人有没有将别业中女子尽数灭口的可能,但在这之前,她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昨晚,她向苏惠下达了两道命令。
其中一道命令,是让苏惠执内卫手令,调集朝廷驻军。
朝廷多年来全部心血投入北方边境抵御荆狄,在南方的影响力与控制力极为微弱。随着当年皇帝下旨,迁景氏近枝宗亲尽数入京居住,南方原本属于江宁景氏的力量也被其他世家蚕食。
然而,以皇帝的性格,倘若没有半分后手,又岂会将唯一的女儿遣至南方?
只有极少数朝臣才知道,当年带兵北归之际,皇帝在南方还留下了一记暗棋。
南方九州各地官署均为南方世家把控,朝廷委派命官如同泥塑木偶,名义上的驻军更是原本便征召于南方,多年来早已被南方世家侵蚀。
但终究不是全部。
在看似糜烂的局势中,皇帝一直隐藏着些许后手。
如果景昭在南方真的遇险,朝廷调兵救援不及,暗中随侍内卫有限,那么凭借苏惠所携内卫手令、抑或是景昭随身的东宫信物,即可调用临近州郡那些还在皇帝掌控之中的驻军。
这些后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因为一旦动用,便会引起南方世家的极度戒备。并且稍有疏失,反会将景昭陷于险地。
昨夜苏惠这样劝谏时,景昭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南方世家会提防,他们的注意力会聚焦在朝廷驻军身上。但,父皇所寄予厚望的,即将掀翻天地的,本来就不是他们。”
她又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就这样办吧。”
有些险必须要冒。
有些责任必须要承担。
她是大楚的储君,也是天下的储君。
神州南北,都是她的封土。
亿兆黎庶,都是她的子民。
第38章 狐妖(十五) 丧钟
叮叮当当环佩声响, 小径上数名侍从抬着一架肩舆快步而来。
沈夫人倚靠在肩舆里,几日的惊惶担忧之下,她那张保养精细的脸十分憔悴, 不知是不是错觉, 就连她乌黑光滑的鬓发仿佛都失去了光泽。
王九娘低头站在庭院门口,神情好似梦游,原本线条流畅的鹅蛋脸已经瘦削出尖俏的形状。
直到身边侍女顾不得尊卑,手肘一捣,王九娘这才惊醒般回过神, 连忙迎上去:“母亲怎么来了。”
又假意训斥侍奉在肩舆两边的侍女:“母亲不能受风受热, 也不劝着些。”
沈夫人却不理会女儿的打岔,只道:“你兄长的消息呢?”
王九娘的话一下就被堵进了喉咙里,抿唇僵笑:“就快问出来了, 母亲不必担忧, 您先回去歇着。”
“不用骗我。”沈夫人木然说道,“你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还能糊弄我?王志坚这两天处置了多少人, 真当我是睁眼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说吧,幼郎是不是已经……”
王九娘心惊胆战,哪敢直说,眼看沈夫人在侍女搀扶下走下肩舆,越过她要向里走, 连忙紧追两步赶上, 连声道:“母亲,母亲,您别胡思乱想, 先回去歇着……”
沈夫人毫不理睬,快步向内。
“母亲。”王九娘急急追上去。
沈夫人骤然回首,望着她的眼神几乎堪称冰冷:“你要帮着王志坚一起糊弄我吗?”
刹那间王九娘脚步顿住,愣在原地。
她被母亲那一瞥看得全身发凉,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身边侍女担忧地守在一旁,张张嘴想要安慰,却又不敢出声。
但人被反复刺痛之后,往往会变得坚强。
王九娘深深吸气,压下眼底的泪意,只见沈夫人已经登上书房前的石阶,厉声道:“王志坚,开门!”
父亲正在书房中听取供词!
王九娘跺脚,心知母亲如今决计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且兄长还是以那样一种凄惨的方式死去。
她追过去,然而还未曾来得及出声,只见那紧闭的书房们已经开了。
王珗坐在书桌后的椅中。
他的鬓边冒出了丝缕白发,分外显眼。
没有理会满脸焦急追上来的王九娘,王珗平静道:“进来吧,你是七郎的母亲,该听取供词,只是怕你承受不住——不过你来都来了,就坐下一起听。”
到底夫妻多年,即使情意淡薄,仍然了解彼此。沈夫人看见丈夫鬓边的白发,一口气泄了,向下直直跌倒,被两名侍女半架半抱弄到了椅中坐下。
书房正中地面上,大管事立在那里,见王珗点头,这才转过身来先对主母行了个礼,继续禀报:“……共抓出了三名内贼,分别是七郎君身边的双燕,掌车马的狄峦,部曲陈奇。还有些人也参与其中,但并不知情,只是依照这三人命令行事,以为自己是在为郎君悄悄溜出去作掩护。”
贴身侍从、车马管事、随行部曲。
王珗闭了闭眼。
最要紧的三个环节,绝不能出错的三个位置,竟然全都有问题,要么是驭人之术太过差劲,要么则是品行低劣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纵然正为这孽子的惨死心伤不已,王珗仍然无话可说。
“郎君从前时常参与桃花别业的……”管事像只伸长脖子的鹅,呃呃呃片刻,才勉强道,“的活动,每当山上邀请郎君过去,便会送来一张帖子,寓意有新的‘狐妖’可供狎玩猎杀。这些帖子收在郎君书房的匣子里,双燕偷出一张旧日送来的帖子,由陈奇设法送进来,假称山上有请。”
“双燕又在一旁假意相劝,只说怕惊动了府里,于是郎君便只乘了一辆车,带了两三个人出门。那两三个人里就有陈奇,走到半路突然发难,联合外边的凶徒,对郎君下手,又和桃花别业的内鬼勾结,将郎君分开……将郎君放在了偏僻地方……”
管事没敢在摇摇欲坠的沈夫人面前提及王七惨遭分尸,然而沈夫人已经承受不住,蓦然爆发出尖锐至极的悲鸣。
“幼郎——”沈夫人撕心裂肺,“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他们全家老小给我儿陪葬!”
王珗皱眉,温言安抚道:“我吩咐过了,双燕和狄峦的口供都已签字画押,待会就处置。但陈奇还在逃亡,不需几日便能抓回来,到时候再用他的命祭祀七郎。”
“不够。”沈夫人恨得双眼发红,哭喊道,“我要把他们千刀万剐!把他们家的男人送去做矿奴,女人送去做娼妓,世世代代生不如死,偿还我儿的性命!”
管事愣了愣,心说双燕跟狄峦都不是家生子,人家全家早已经没了,否则何苦犯这牵连满门的大罪呢?但这时总不能反驳沈夫人,只得低头唯唯。
王珗道:“都依你。”
然而无论再说些什么,都不能安抚这位丧子的悲痛母亲。沈夫人昂起头,泪水长流:“还有那沈亭的桃花别业,勾着我儿深夜外出,才会遭此祸事。让他把桃花别业那些内鬼,还有外面的凶徒,都送过来,我要亲自一并处置。”
王珗道:“这不方便,那是沈家的下人,让他们自己处置了便是,犯下这等罪过,肯定没有饶恕的道理。”
沈夫人却听不进去:“死了的是我儿子,不亲自处死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沈亭呢,叫他来见我!”
连续数日忙碌,王珗早已心力交瘁。听见沈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耐着性子哄了几句,再也没心情多说,只吩咐:“夫人情绪激动,扶她回去休息。”
“王志坚!”沈夫人痛哭失声,破口怒骂,“幼郎他死了!你连哭都不肯为他哭一场吗!”
王珗木然看着她,对王七的恨铁不成钢、恼怒责怪夹杂丧子的悲痛,此刻一股脑化作了对沈夫人的怨怼:“他为什么会死,说到底还不是你骄纵他!若我当年没听你的阻拦,真狠下心打他几顿,说不定如今还好好的!惯子如杀子,是你这个亲娘害死了他。”
“那怪你!”沈夫人哭喊,“如果不是你偏爱庶孽,待幼郎不好,我怎么会忍不下心管教他。他死了,你连替他报仇都要瞻前顾后吗?你还是不是男人!”
书房中乱的可怕,上至管事,下至侍从,听着这对夫妇彼此破口怒骂,互揭对方疮疤,个个胆战心惊,恨不得当场死过去。
王珗脸色难看到了可怕的地步,厉声道:“把夫人扶回去休息,没有我的话,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你敢!”
主母的积威到底抵不过王珗发话,几名侍女半扶半抱,几乎半强制地将沈夫人扶出去往外走。
王珗头痛欲裂,瞥见手足无措站在房门外的王九娘,道:“你与你母亲陈说厉害,就当是为了七郎的身后名。”
王九娘应了一声,连忙又快步赶上母亲。
“母亲。”
“七郎是你的同胞兄长。”沈夫人绝望的哭喊声一止,眼珠僵硬地一转,透出漆黑黯淡的光,“他死了,你不说为他讨个公道,反而站在王志坚那边。”
“我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
这句话就像烧红的钢针,深深刺进了王九娘的天灵盖。她嘴唇哆嗦两下,耳畔嗡嗡作响,忽然奇迹般地沉静下来。
她看着母亲,古怪地一笑:“我宁可没有这个同胞兄长,母亲,你知道吗,兄长的头颅被割了下来。”
沈夫人的侍女脸色都变了,惊慌失措想要阻拦,王九娘头也不回,一耳光甩在侍女脸上,将她抽倒在地:“滚开,贱婢。”
在沈夫人丧魂失魄的尖叫声中,王九娘面无表情,一寸寸贴近母亲扭曲狰狞的面孔:“你想为兄长讨什么公道?沈氏不可能把人交给你,就算外公和舅舅都不会同意——你猜猜兄长他们去桃花别业是干什么?是聚众淫乐,凌虐残杀妇人。这样的事传出去,沈家还有什么家声,我们家还有什么家声?”
“别闹了。”王九娘看着母亲,“你儿子没了,不想连女儿和娘家一并没了,就到此为止,见好就收。”
她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这样忤逆不孝的话,沈夫人嘶声尖叫,不住喝骂,全无半分名门贵妇仪态。
王九娘只是冷冷看着,面无表情听着母亲恨毒的诅咒:“我没心肝?母亲,这是你教我的。”
“从小你就跟我说,我将来是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只能依靠兄长,所以我明明比他小,还要让着他,处处让着他。因为他有用,我没用,所以你和父亲都偏爱他;因为他有用,我没用,我觉得不公平只能忍气吞声。”
“现在他没用了,不但没用,还会拖累我。我的同胞兄长做下这些好事,传出去我还怎么议婚——我不求他像三堂兄那样为姐妹增光添彩,可他不能死了还拖累我。”
“他有用的时候,他当然是我的兄长;他现在死了,没用了,还要拖累我,我凭什么要在乎他。这是你教我的,母亲——没用的人,不值得费心。”
她看着沈夫人:“我当然要听父亲的话,至少听父亲的话,保住我们家的名声,我议亲还能向上择选。如果听你的,人人知道我同胞兄长品行低劣、死的难堪,我还有什么脸面?”
“您低嫁给王家,耿耿于怀了半辈子,我不想再走你的老路了。”
肩舆渐渐远去,沈夫人的哭喊、尖叫、怒骂也随之一道远去了。
王九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道:“看好母亲身边的人,谁敢替母亲出去传话报信,立刻扣住,禀报我或者父亲处置。”
“是。”侍女战战兢兢道。
王九娘转身回到书房中,向父亲复命。正当准备离去时,忽然见侍从急急入内:“七郎君的通房罗帷求见。”
王七郎生前未曾婚配,他对桃花别业的活动比对府里的女人更有兴趣,罗帷是他的大侍女,虽无妾室名分,但实际上就是半个妾。当日辨认王七手指佩饰,便是罗帷前来认的。
侍从道:“罗帷说,又想起郎君生前一些古怪的事。”
现下凶手虽然查明,却仍有例如陈奇等人逃亡在外,且还不能确定是否有未被供出的漏网之鱼。罗帷既然又想起些事,说出来总是聊胜于无。
王珗皱眉道:“叫她进来。”
罗帷穿一身灰白素淡的衣裳,整个人散发着憔悴死气,作为王七侍妾,随着王七过世,她的未来已经一眼可以看到头了。
她走进来,神情死寂如同梦游。
王珗本来有些后悔,身为父亲不该见儿子的女人,何况还只是一个婢妾,于情于理都不好看。然而一看罗帷通身灰白,倒觉得她懂事,也就不准备直接遣走她,道:“是有何事?”
罗帷道:“奴婢想起郎君生前一些古怪的行事,不知有没有用,但不说又觉得害怕,怕耽误了大事。”
王珗一听这话,太阳穴突突直跳,疑心王七生前还在外面作了其他孽,却又不能不问,怕真有别的麻烦需要了结:“你说。”
罗帷欲言又止,眼睛瞟了一圈其他人,脸色极其犹豫:“为了郎君声名……”
王珗头更疼了。
他令房中几名侍从到门口去,大门依旧敞开。
这样不会有瓜田李下之嫌,王珗道:“现在说吧。”
罗帷应了一声,很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王珗书桌对面,头低低垂着,一眼不肯多看,是个十分老实的模样。
饶是王九娘心绪烦乱,见她这幅谨慎做派,都不由得心生赞许,觉得这侍妾很有规矩。
“郎君他……”罗帷低声道。
就在这时,王九娘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闪烁寒光。
那道寒光来自罗帷袖底,正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倒映着房中天光。
刹那间王九娘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立刻喝道:“退——”
她的退下没能说完。
因为面前瘦弱憔悴的罗帷忽然像一只狞厉的母豹,合身扑来,挥动袖底寒光。
嚓的一声轻响,冷意划过颊边。
王九娘踉跄坐倒,雪白娇嫩的脸颊上绽开一道殷红伤痕。还未等她感觉到痛,罗帷已经扑过书桌。
罗帷的身手其实并不好。
她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充其量只是一个稍有两分姿色的侍女。
然而身体撞在桌角的时候,她没有叫痛,反而像是毫无痛觉,扑过桌面,揪住养尊处优反应不及的王珗。
嗤啦一声,血肉撕裂。
罗帷匕首捅进了王珗胸前。
下一刻,王九娘终于迟钝地感觉到汹涌而来的疼痛,抬手一摸,那张保养精心的年轻俏脸上,鲜血纵横.
“仰泽园的帖子。”
沈亭盯着那张帖子,如临大敌。
他生得还算清俊,笑起来时总有种难以描述的阴狠。然而此刻,看着桌面上那张帖子,他非但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身为沈氏嫡脉子弟,沈亭算是很会投胎。
但如果与沈允裴七杨桢等人相比,那沈亭就什么也算不上了。
那些天下闻名的名士,全都是刚刚三两岁便展现出惊人天分,再加上极为尊贵的嫡脉子弟身份,自幼开始养望,十有八九便是家族未来的接班人。
而沈亭,此生最多也只能分到一点家族边缘产业,这一代还可以仗着嫡脉子弟身份张扬,再过两代,儿孙便会离嫡脉越来越远,直到成为毫不起眼的旁支。
毫不客气的说,他现在的身份,与堂兄沈允相比,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封帖子来自杨氏的仰泽园,帖子的主人则是江宁裴七。
尽管裴令之如今没有官位,也没有接掌家业,甚至和他根本不是同一个家族。单从表面上来说,裴令之根本无法威胁到他。
然而谁都明白,账不是这么算的。
“裴家的人是不是发现了。”沈亭焦虑地咬着牙,喃喃自语,“那杨家岂不是也该知道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沈亭哪里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桃花别业中的秘密,如果一张锦被盖过去,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如果闹得人尽皆知,家族都难以收场,更何况自己。
他颤抖着手,那只平日里能提起绞银牛皮鞭、牵住生铁链的手,此刻抖得像筛糠。
当然,沈亭不知道什么叫做筛糠。
他鼓足勇气,翻开帖子,旋即重重坐倒。
帖子上那些字好看,但也只是普通好看,对于见惯名品的世家子弟来说只算尔尔。
这说明裴令之这封帖子根本不是自己写的。
沈亭这时哪有心情去挑写帖子的人,他看着帖子上那些字,简直像是看到了催命符。
“裴七命我明日午后过府一见。”沈亭僵硬地抬起头,“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往日里得见裴七是极大的幸运,如今却仿佛索命的地狱冤魂近在眼前。
有那么一瞬间,沈亭几乎想收拾包裹逃走算了。
但他明白,逃走不能解决问题,如果裴杨两家真的发现了桃花别业的秘密,那么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唯有一死谢罪。
半晌,他颤抖着手,提起帖子一角,笑的比哭难看:“去替我写帖子回复,就说不胜荣幸,一定准时前去。”
说完这句话,他手一松,帖子打着转掉回桌面。
沈亭栽倒在柔软的锦被中,牙关紧咬。
早在发现王七头颅的那一晚,他就知道这些看守桃花别业的部曲中,一定存在内鬼。
一定是内鬼,阴魂不散的内鬼。
就像那个雪夜,他身披雪白狐裘,手持弓弩,不急不缓看着那名和他柔情蜜意相伴数夜的美人遍身染血,竭力向山林深处逃去。
然而山林间灯火通明,四下隐隐传来其他人的欢笑声。那名美人即使逃得再快,也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每当那美人跑出十几步,他就射出弩箭,在美人身上添一处新伤。
殷红鲜血滴落雪地,无比好看,像是绽放的红梅。
只可惜随侍太多,将雪白的雪地很快踩踏成一团污秽,极大败坏了沈亭的兴致。
他随意补上一记弩箭,看那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的美人终于踉跄跌倒,再无声息。
喧闹声由远及近,王七朝他走来。
沈亭记得自己问:“笑什么呢,吵得我心烦。”
王七哈哈大笑,夸耀调侃道:“我那一只比你们的都刚烈,扑过来还想咬人呢!下次还要这种,不要那些哭哭啼啼全身发软的,没意思。”
“这种好货色,我一般优先留给自己。”
王七道:“你这里就属我最捧场,怎么,有好东西还藏着掖着?”
就在这时,有部曲快步奔来:“郎君,方才有个猎户闯进来了。”
沈亭眼皮一抬:“照旧。”
他们不是第一次‘行猎’时撞见外人,甚至有些纨绔胆大包天,为了寻求刺激,不顾沈亭警告,刻意到桃花别业控制范围外的山林中‘行猎’。
如果被撞见全貌,那就直接做成意外。如果没被撞见,那才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有种别样的刺激。
那个误闯的猎户不是第一个,但却在沈亭心上留下了一点淡淡的疑虑。
——这里是桃花别业的地盘,在东边,寻常庶民根本不敢靠近,那个猎户为什么会误闯到这里来?
他的这点疑虑很快消泯,因为服食五石散的时辰到了。
沈亭睁开眼,磨了磨牙。
几个内鬼已经抓了出来,已经奄奄一息,被丢在地牢里等待处置,但沈亭内心的惊悸和疑虑仍然挥之不去。
他翻身起来,命令道:“把最乖顺的带过来。”
那是个美丽的少女,不着寸缕,裹一张殷红轻纱。
她温顺跪伏在床边,娇媚如一只狐狸,乖巧如一头绵羊。
她张开嘴,没有声音,口中空空如也。
她抬起脸,闭着眼睛,眼眶里什么都没有。
沈亭抬起她的下颌。
即使内鬼已经被抓获,但他心里残存的惊悸仍然令他非常不安。只有对着这个最柔顺得宠,挖掉眼睛拔去牙齿,随时能一手捏死的柔弱美人,他才能感到一丝安全。
美人温顺跪伏,像一只乞求怜惜的小羊。
连日的惊悸、怒火和愤恨得到释放,沈亭很快睡了过去。而那名温顺的美人跪在那里,转动她的头颅,用空洞的眼眶寻找方向。
她‘看’着灯烛,神情非常专注,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她又转过头,‘看’向窗子的方向,仿佛要透过那扇半开的窗,越过山峦、越过湖泊,看向无尽的远方。
第39章 狐妖(完) 既然无法决定如何活着,至……
“臣景昭谨奏。”
书案上摊着一封奏折, 秀媚挺拔的字迹跃然其上。景昭悬腕提笔,却迟迟没有继续写下去。
窗外传来阵阵钟声,即使隔着一片碧绿林海, 依旧清晰。
伴着晨钟响起, 弘信寺僧人整齐的诵经声随之而至。
啪!
一滴浓墨从笔尖跌落,弄脏了奏折。原本站在旁边磨墨的穆嫔眼睫微颤,轻声道:“殿下,妾换一本吧。”
景昭回过神来,低头看向纸面上的墨迹, 摇了摇头掷下笔, 说:“拿去烧了。”
弄脏的奏折不能轻易处理,若是还在东宫,自然有专人负责处置。在外时一切从简, 只好让穆嫔拿去烧掉。
穆嫔应声, 转身出去,片刻后取来一只点着的火折子,小心翼翼将沾上墨迹的奏折丢进书案旁的铜盆里, 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
“殿下还写吗?”
“再等等。”景昭说。
沉默片刻,她微嘲说道:“佛门说四顺四逆,八风不动。看来我当真没有慧根,养气功夫还不到家。”
自从与顾照霜分开后,当天傍晚,抢在城门关闭之前, 景昭带领苏惠与穆嫔重新住进了弘信寺后那座小院。
一旦调派的兵马长途奔袭赶至舒县, 桃花别业的问题固然迎刃而解,景昭却会立刻面临十分危险的局面。
天下想杀她的人数不胜数,其中至少六成来自南方。
弘信寺是当前最能确保她安全的场所, 住进这里之后,景昭再也没有出过小院半步,只安静听取苏惠递来的消息。
除此之外,景昭一直在写奏折。
这封奏折她写了许多次,每次都以作废结尾。导致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穆嫔在短短一天半之内,已经能十分娴熟地引火烧纸。
穆嫔把一壶冷茶掺进纸灰,端出去倒掉,见景昭还在思虑,忍不住道:“殿下是为了救生民于倒悬,有何值得忧虑?”
她总把朝事看得很简单,景昭没有立刻说话,沉默良久,才道:“如果你是一地主官……”
穆嫔立刻竖起耳朵倾听。
“辖地中有一万可用青壮,府库中有百万可用银两。”
穆嫔下意识道:“那很富裕了。”
景昭说:“然而此刻,边境动荡,荆狄来犯,需八千兵力平定,粮草军械六十万两银子,你给是不给?”
原本富裕的积蓄一下折去大半,穆嫔情不自禁露出心痛神色:“给,给吧。”
颍川穆氏当年何等显赫,便是因为当年慕容诩率领荆狄慕容部入侵,落得如今仅剩虚名的凋零境地,更遑论穆嫔的父母亦是因此而死,自然明白平定外敌的重要性。
景昭道:“此刻水灾又起,冲垮堤坝,受灾死伤者众多,良田毁损,流民遍地,需要七千人马和五十万银两赈灾善后,你给不给?”
穆嫔瞠目结舌,似是不能接受自己骤然转为负债:“不够啊,妾从哪里变出来剩下的人和钱。”
景昭淡然道:“你选哪个?”
穆嫔脸色难看,想了半天,发现不管选哪个,自己都有背上千古骂名的风险,何况心里那道槛实在过不去,结结巴巴说:“平分行不行?”
景昭一口否决:“有时候给不够己方,等同于资敌。”
穆嫔权衡片刻,又道:“那我先把人和钱用于平定边关,剩下的那些拿出去赈灾,能裱糊一点算一点。”
景昭瞅她一眼:“你确定?剩下的人和钱都拿去赈灾?”
穆嫔点头。
景昭爱怜道:“大军在外,京城空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穆嫔愣住。
“这从一开始,就是二者不可兼得的局面。”景昭不再多言,“去给我倒杯茶,渴了。”
朝廷筹谋数年,想要借此收回南方。
为此,朝野上下耗费的人力物力乃至心力难以计数,那些长久潜伏在南方的内卫采风使更是豁出命去,数年来不知折损了多少条耿耿忠心的性命。
这等大事,绝不能冒半点风险,经不起半点失误。一旦折戟沉沙,多年来的心血尽付东流,又如何面对无数汨汨流淌在南方土地上的鲜血?
所以就连苏惠这样坚毅的心智,也会犹疑踟蹰。
他是内卫副统领出身,最清楚内卫为此抛洒了多少鲜血性命。而人总有亲疏远近,他见过的黑暗与丑恶太多,桃花别业中的惨事虽然惊人,但他连易子而食都见过,并不会太过惊愕。
他更在乎那些同袍的血会不会白流。
此刻调动兵马,惊动南方诸世家,其实是很不划算的一笔买卖。
这一点苏惠知道,景昭也知道。
更不要说,围住桃花别业只是个开始,善后收尾、给南方世家一个足以取信的解释,更为麻烦。
景昭一旦做下决定,就不会再动摇心神,日夜后悔。
然而即使她不后悔,此刻也依然要为如何面对朝中重臣的质疑而发愁。
朝廷为此暗中投入不知凡几,能够参与谋划布置此事的都是重臣近臣,是板上钉钉的天子心腹,中流砥柱。
景昭想起此事,唯余叹息。
那群老狐狸没有半个易于之辈,皇太女高居东宫,面对他们仍然百般谨慎。
她头痛不已,不愿多想,接过穆嫔递来的茶水浅啜,忽然听得院中足音急促逼近,是苏惠。
苏惠喜气洋洋的圆脸上一片严肃:“小姐,出事了!”
…
“出事了!”
积素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门,气喘如牛,一口气嚷出来:“郎君出大事啦!”
“……”
裴令之临窗独坐,冰白秀美的侧脸溶在天光里,像一幅优美至极的绝世名画。
他单手支颐,不急不缓,语调平静和缓,隐带清冽的金石之音:“你说话的时候,能在正确位置缓口气吗?”
“郎君。”积素知错就改,“出大事啦!”
“说。”
“着着着着着火啦!就在山上,看位置是从桃花别业烧起来的!”
裴令之骤然侧首:“怎么回事?”
积素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现在上山难,所以小五亲自带人在山脚附近暗中盯着几条山道,那附近一直有沈氏部曲看守。但是小半个时辰之前,山道口的部曲突然全都往山上跑,小五觉得山上可能出事了,准备冒险跟上去看看。结果……”
他艰难地倒了口气:“结果山上开始冒烟了,老天爷!天干物燥一下子就烧起来了,那些部曲们赶回去扑火,可是没处引水!”
裴令之秀眉微蹙,本能察觉出问题:“怎么可能。”
桃花别业这样规模的庄园,又修在山中,且还是行乐饮宴的场所,绝对有防备失火的手段。
积素呃呃呃三声,立刻抛开一切废话,直击重点:“桃花别业内外通透,都有水源,外院有备水缸,里面还有湖泊溪流——可是火从里面烧起,要想从湖泊取水,得先闯过火墙;单凭外院备水,根本不足以扑灭火势。”
他压低声音:“那火不像是意外。大白天的,房中灯烛再多也有限,不至于突然烧得那么大;厨房柴房那些容易着火的场所,都放在别业最外面,要是它们烧着了,应该从最外边开始着火。而且火势太凶,像是加了油、酒一类助燃的东西。”
裴令之眉头紧蹙:“立刻派人持我的名帖,入城通报郡县官署,让他们派人来救火。”
积素响亮应声,同时欲言又止。
裴令之岂能不知庐江郡官署和舒县官署的无能,刻意加重语气道:“告诉他们,沈氏的嫡系子弟在里面——对了,沈亭呢?”
积素张了张嘴:“不,不知道啊——小五发现着火,立刻让人回来报信,十万火急的,没顾上留意沈亭在哪里。”
裴令之眉头拧得更紧:“再派人跟杨管事说一声,持我与杨氏的名帖,速速叩开各家别院,请他们调派人手,一同协助扑火。”
无相山多林木,如果火势无法扑灭,十余里山脉绵延起火,不提桃花别业中所有人注定有死无生,恐怕山下死伤都难以计数。
数名侍从相继奔出去,积素则悄声问道:“郎君,沈亭不会真的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吧,想着一把火烧干净替自己脱罪。”
“不好说。”裴令之冷声道。
他不得不推翻自己从前的判断,沈亭显然是个蠢货,还是心性恶毒的那种。尽管裴令之认为自己能算准沈亭的反应,但一个恶毒蠢货如果冲动起来,其实很难说清他到底会酿下多么大的麻烦。
裴令之再也无法保持临风闲坐的超逸风姿,起身道:“换衣裳,出去看看。”
这可是火灾!
积素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惊恐道:“郎君,这种时候可不敢往前凑!”
裴令之不理会他的劝告:“我又不会亲自上山救火,远远看一眼罢了——你立刻去派人继续盯着山下,我要确定沈亭的下落!”
昨日午后沈亭手持帖子前来拜会,然而裴令之早有成算,根本没有见客,硬生生让沈亭在花厅里等了一个下午。
直到天色将晚,才有两名侍从去见沈亭,言语间并无歉意,只说郎君今日忙碌,请沈郎君明日午后再来。
这是明明白白的戏耍与冷待,据说沈亭当场就沉了脸,然而没多久又硬挤出笑脸,告辞离去。
按理来说,昨日遭遇裴令之的冷待之后,沈亭必然深感羞辱。然而那时他还能硬挤出笑意,维持表面和平,没道理时隔一夜,忽然冲动之下放火烧别院。
说实话,哪怕想要一了百了,将桃花别业中的女人尽数灭口,火烧也是下下之选,风险既大又不可控,后果难以计量。
侍从们鱼贯而入,各自捧来衣冠佩饰,服侍裴令之换好外出的衣裳。
期间,前来报讯的人接二连三,山下各家别院都被惊动,接了裴令之递过去的名帖,相继响应,派部曲前去帮忙扑火。
更有格外惜命的几家,已经打点车马准备回府居住,不肯再留在山下别院。
等裴令之乘上马车,驶出仰泽园时,两个消息也同时传来了。
——沈亭没有出现,疑似被困在火里,沈氏一部分部曲正在发了疯地扑火。
——火势无法控制,已经蔓延至周遭林木,山中绝大部分部曲侍从已经逃散而去.
一个时辰前,王氏别院,倒座房。
“你受谁指使,同伙何在!”
啪!
脆响连声,鲜血源源不断滴落,积起一片连绵血泊,浸透了行刑者的鞋底。
“说不说!”
一块通红的烙铁逼近了,带着滚烫的、寒毛直竖的灼热。墙上钉着的女人通身染血,早已全然变成了一个血人。
铁链穿琵琶骨不止是话本中才会存在的酷刑,就连最顽强、最死硬的囚徒都熬不住,但受刑的女人却像是死了一样,低垂着头,浸满鲜血的长发啪嗒啪嗒向下滴血,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说不说!”
嗤啦!
皮肉烧焦的难闻气味逸散开来,墙上的女人终于动了动,像上岸后垂死挣扎的鱼。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轻声说话,声音完全嘶哑,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不见棺材不掉泪。”刑房管事低声怒骂,“那样,把她解下来,喂点参汤吊口气,接着打。”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底凶光闪烁。
七郎在别院失踪、四爷在别院遇刺、夫人神志混沌、九娘子破相毁容。身为刑房管事,他的未来几乎一眼就能看到头,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滚出这里给别人让位了。
看着墙上那个胆敢持匕首行刺四爷的女人,管事险些咬碎了牙,快步走过去一把扯起她沾血的头发:“快说,你是不是勾结双燕等人,里应外合谋害四爷、七郎,你的同伙在何处!”
罗帷伏在地上,因长发被扯住,不得已抬起脸来。
那张娇媚的面孔糊满鲜血伤痕,看不出半分美丽,她被迫和管事对视,片刻之后,忽然缓缓勾起唇角,绽放出一个沾满鲜血的笑容。
“没有。”她说,“没有同伙,我只是帮助双燕,从七郎卧房中偷出请帖。”
管事先是一怔,旋即愕然。
之前讯问双燕时,根据双燕的口供,王七郎将盛放桃花别业请帖的匣子存放在书房柜子里,上了锁,他伺机偷出一张。
但罗帷所说的话,则截然不同。
“不是书房。”罗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嗓音因失血缺水格外难听,“是我连着整个匣子偷出来,双燕又把匣子藏在书房里。”
管事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道:“他掩护你?难道你们早已勾搭成奸,所以阴谋勾结?”
罗帷嫣然一笑。
如果她面孔完好,这个笑容一定很美,此刻却唯余恐怖。
她说:“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你自幼被王氏买进来,深受郎君宠爱,衣食无忧,若不是与奸夫勾结,为何胆大包天、谋害主人!”
罗帷看着他,眼白已经化作一片血红,但直到这时她的眼睛竟然还是很好看,只是多出难言的诡谲。
“因为我还是个人。”
说完这句话,她呸了一声,这是身为妾室绝不能有的粗野动作,一口血沫随之溅到管事脸上。迎着管事扭曲狰狞的脸,她嘴角越扬越高:“我还是个人啊,夜里躺在一个满手是血的怪物身边,我睡不着。”
“他确实不虐打我,可他会活剥别人的皮。我忍不了、看不惯,所以想他死。”
管事气往上冲,反手把她的头往地上一砸,怕把她砸死了,动作做到一半强行止住,又拎起她的头发:“你行刺四爷,有何用意。”
“我不想行刺他,如果能活我也想活。”罗帷竟然非常配合,一转方才死不开口的态度,“可是他杀了双燕他们,双燕他们拼命掩护我,我没什么能替他们做的,只能试着帮他们报个仇。”
“你不应该问我的。”罗帷看着管事,轻轻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唇角再度扬起,越扬越高:“我们只是有一个约定,要拼尽全力活过昨夜。”
一种非常异样的、冰冷的恐惧,忽然毫无预兆地攫住了管事整颗心脏。
“看到今天清晨的第一缕晨光,就会看到因果报应。”罗帷幽幽地说,“都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上天不肯报应,我们自己来。”
说完这句话,她的笑容一寸寸凝固在唇角,呕出一大口鲜血,没了气息。
然而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浸血的眼底神光渐熄,却仍朝着房门窗外的方向。
像是仍然在看那传说中会如期而至的因果报应。
就在一个时辰之后,她目光所及的方向,熊熊大火燃起,骤然吞没了桃花别业内院。
所有的血腥,所有的罪恶,所有关于狐妖传说的源头和死难,都随之一并没入无相山上那场熊熊大火。
火场外,部曲侍从惊惶逃散。唯有沈亭身边家生的部曲与随侍,心里清楚自己一旦逃走唯有死路一条,发了疯似的孤注一掷,仍顶着火势绝望扑火。
火场深处,弥漫的浓烟和火舌吞没了雕梁画栋、金粉描漆,许多女子或站或坐,倚靠在火场深处,平静甚至欣悦地等待死亡降临。
她们中的许多人双眼紧闭,脸上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彼此依偎在一起,扯去身上无法蔽体的轻纱,像挤在一起的、赤\裸的婴儿。
墙边、门前、窗外,各自三三两两站着年轻的女人,她们的眼睛和舌头还在,手中擎着灯盏,怀中抱着酒壶,坦然坐在无处可逃的火场里,传递酒壶,相继品尝壶中的酒。
面对即将到来的惨烈死亡,似乎并没有人感到恐惧。
又或许是因为,活着比死亡更屈辱、更痛苦。既然无法决定如何活着,至少可以选择死亡。
忽然有风起。
风助火势,火焰高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即将吞没整条长廊。
长廊尽头那间华美的寝室外,全身赤裸的沈亭闭着眼,表情定格在一个扭曲的瞬间,在浓烟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伏在地上,似是想向外爬,却没能爬出去。
因为一个女人死死扒在他的背上,决意与他共赴黄泉。
她没有眼睛,没有舌头。
她静静合着眼,没了声息。
第40章 第四十章 景昭嘲讽道:“这什么破地方……
无相山上, 冲天大火烧了一日一夜,将整座桃花别业化作焦土,旋即蔓延开来。
飞鸟走兽四散, 林中草木焦枯, 在极远处望去,黑烟缭绕,红光冲天。
待稍稍靠近些许,还未到山脚下,呛人的烟雾与灼热气流同时迎面扑来。原本赶来协助救火的各家部曲惶然止住脚步, 只在山外犹豫踟蹰片刻, 脸颊就被烤的发烫,碎发蜷曲。
数名男子滚倒在地,全身衣物焦黑破烂, 一旁的人们拿来水桶死命泼洒, 才将他们身上的烈焰扑灭。
不知是谁哀鸣:“郎君还在山上!”
那是桃花别业的部曲,且不是寻常部曲,而是沈亭的亲信, 个个都是沈氏家生子。如今别业大火,郎君十死无生,他们这些亲信即使活着回去,也必然招致极为严苛的惩处。
别家奉命前来查看情况的侍从听见,有的露出怜悯之色,有人却低下头, 掩住眼底喜色。
在山火的威胁下, 山下世家别院中的主子纷纷搬离,同时不忘斥责郡县官署办事不利,竟酿成如此大祸。
这场山火起自桃花别业, 最该追责别业主人沈亭。然而沈亭已然葬身火海,别业中许多侍从部曲也在救火时殉难,哪怕是为了面子过得去,此刻都不宜着急忙慌找沈氏算账。
此刻压力尽数落在郡县官吏身上,然而随着大火点燃林木,人祸变为天灾,在这场连绵的山火面前,姗姗来迟的郡县官吏显得那样无助。
无论怎样运水扑火,都只是杯水车薪。
火势愈演愈烈,终于在夜幕将至时,借着一阵骤起的大风,吞没了山脚最近的两座别院。
夜色里,无相山逶迤蜿蜒十余里,烟气火光直冲天际,将整座山脉披上了炽烈红光,仿佛一条黑暗中择人而噬的火龙。
此时此刻,城中内外,绝大部分人都笑不出来了。
或许唯有曾经与沈亭、王七一样,参与过桃花别业中淫乐的世家纨绔们暗自松了口气。
这些人嗅觉灵敏,早在几日前沈王两家联合搜山,桃花别业停止邀约时便觉得不对,各自心下惶恐,直到如今别业被一把火烧成平地,才纷纷弹冠相庆,暗中欣喜不已,顺便为曾经的狐朋狗友沈亭鞠一把泪。
城外狂风呼啸,与夜色一同降临,火借风势,烧红了半边天宇,烧得郡县长官脸色惨白。
直到天光破晓,毫无预兆地,一场大雨当头浇下。
庐江有句民谚,初一落雨井泉枯。
但六月初一清晨,那场瓢泼大雨突然落下时,舒县内外一片沸腾的喜悦。
弘信寺后的小院里,景昭披着单薄外袍走出房门,看着庭院中雨水横飞的景象,伸手扶住檐下梁柱,近乎虚脱地松了口气。
穆嫔赤着脚追出来,连忙扶住她:“殿下,快进去歇歇,您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了。”
景昭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搀扶:“我没事,去把书桌上的信封好口,拿给苏惠。”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苏惠全身透湿从外边进来:“小姐,我抓了个人。”
“?”
苏惠奉命去无相山下打探消息,顺手抓了个幸存的桃花别业部曲回来。
那部曲被五花大绑捆在寺后一处空空荡荡的小柴房,苏惠甚至都没用上内卫特有的审讯手段,随手抓起小刀,片鸭子般片了他一只手,对方立刻一五一十交代了。
“那火是从内而外烧起来的。”苏惠捧着盖了血手印的口供,“起初火势尚未覆盖整座别业,他们去扑火时,这人闻见了酒味。”
“蓄意纵火。”景昭翻着口供,点评道。
苏惠说:“别业分东西两院,东院是外院,里面养着许多正常女人,还有少数被阉割的男人,即所谓‘桃花’。沈亭会将希望拉拢的人带到东院饮宴作乐,东院的人以桃花为名,实际上也是对西院的一种遮掩。”
世家子弟蓄养姬妾娈童用于待客,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那些姬妾娈童大多出身贱籍,然而别业东院中的‘桃花’,许多都是经过倒手的良家女子,抹掉籍贯成了黑户,然后被收入别业中。
“性情太刚烈的,有心思想逃的,犯错的失宠的,则一律没入内院,内院称作西院,拔掉牙齿,剥光衣裳,一部分还要挖掉双眼、打断双手。这些女子不能被外界看见,只用于接待沈亭的狐朋狗友,即和他有相同嗜血凌虐爱好的世家子弟。”
“火从西院起。”苏惠说,“西院的女人,有的能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就会被赏给别业的部曲们作玩物,大多也很快就会死去。但在她们被物尽其用之前,部曲们仍然不被允许染指东西两院的女人——至少规矩是这样。”
刹那间景昭听出了苏惠不便直说的言下深意,眉头蹙起。
“火起时沈亭正宿在西院,按照规矩,未经阉割的部曲和侍从不能靠近,也因此错过了最好的救火时间。当发现火情时,火势席卷西院内外,蔓延至东院,已经来不及扑救。离奇的是,东西二院中的侍从始终没有呼救逃离,很可能在火势蔓延之前,就失去了意识,或是为人所杀。”
“集体纵火。”景昭立刻作出了判断。
“至于别的地方有没有桃花别业类似的所在,他只知道这一处。”苏惠又说,“但是么,桃花别业绝不是沈亭一人之功,有时候,这里会接待一些‘贵客’。”
景昭倏然抬眼,下一刻又转作平静,垂睫翻着口供。
那部曲被苏惠片了一条手臂,迅速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非但交代了桃花别业中藏污纳垢,连带着沈亭从前的斑斑劣迹都一一细数。
“还是个亲信。”景昭抛下口供,冷冷一哂,“口供留下,人杀了。”
苏惠毫不意外,领命而去。
穆嫔在一边听得俏脸煞白,见景昭神情疲惫,依偎过去替她揉着眉心:“殿下,涉事的其他人是不是也该处理?”
“当然。”景昭半闭着眼,困倦道,“但不是现在——这场火真是,那些兵马我算是白调了。”
桃花别业已然化作焦土,景昭调动的兵马自然没了用处。然而即使这些兵马还没来得及突袭控制桃花别业,路也走了大半,该惊动的人都惊动了,景昭还得想办法给出交代。
——否则的话,总不能让他们原地兜个圈回去,就说突发奇想来一次奔袭训练。
这等鬼话鬼都不会相信。
“密折匣子等会让苏惠取走,那些信也是。桌子上的废纸都烧了,处理干净。”
穆嫔连忙应是。
她没有听到景昭的回应,低头一看,景昭倚在榻边,已经沉沉睡去了。
连绵大雨下了三日,整座舒县城都笼罩在潮湿的水雾里。
直到六月初四,雨才渐渐转小。
苏惠驾着马车,景昭和穆嫔坐在车里,若无其事地回风荷园里收拾行李。
当日他们匆匆赶往城外弘信寺居住时,并没退掉兰桂坊的房子,绝大部分不涉隐秘的行李还留在那里,做出只是暂时离去的假象。
马车碾过城门外的积水,溅起片片水花,城门前的守卫趾高气昂挥着兵器,驱赶瑟缩着排队入城的百姓。
苏惠毫不客气地挥鞭,马车溅了守卫一身水。那守卫看见马车上独属于士族的家徽时,立刻换了一张赔笑的脸。
苏惠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滚开!”
守卫听话地滚开了。
途经被改做慈幼堂的小学时,景昭看见慈幼堂前挨挨挤挤,数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妇人牵着手中幼童,低声下气地鞠躬恳求。
“那是做什么?”穆嫔探头,好奇地问。
论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苏惠一个人顶得上景昭和穆嫔加起来再乘十,往那边瞄了一眼:“哦,父母想把孩子送进慈幼堂讨口饭吃,不过按惯例,这种孩子慈幼堂是不收的——看,那是在恳求呢。”
穆嫔深觉荒谬:“慈幼堂收养弃婴孤儿,这些父母还在,为什么要把孩子送进慈幼堂跟孤儿抢饭吃。”
苏惠说:“大概是因为,这些父母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孩子留在家中只会饿死,送出去才有生路——如果现在告诉这些父母,这里只收容孤儿,说不定他们真的会愿意自杀为孩子谋求一条生路。”
穆嫔愕然。
“这次山火绵延数里,范围极广,山脚下那些别院烧了也就烧了,世家不差一个庄园,南边山下那些村庄也遭了殃——小姐你看。”苏惠刻意放慢车速,“那个灰衣妇人手臂上,是烧伤。”
话音未落,只见慈幼堂的门开得更大了,门里走出来一个蓝衣妇人,将那几个妇人手中牵着的孩子揽了过去。
“收下了?”
“不收下的话,这些孩子要么被饿死,要么就会被父母卖进青楼楚馆之类下九流的场所——卖进去,还有望留条活命。”
穆嫔惊愕地睁着眼睛,眨也不眨。
景昭一直倚在车中,似睡非睡,忽然开口:“那个蓝衣女人是不是传闻中的邓氏孝女。”
苏惠张嘴就来:“小姐明察秋毫。”
“这个慈幼堂是由邓氏自己经营,还是朝廷定期补贴?应该有点补贴吧。”景昭说,“你们是怎么给她拨钱的?”
苏惠差点从车上摔下去。
景昭道:“别装傻,我看见了,弘信寺讲经那天,她挽个篮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跟你接头,内卫还是采风使啊?”
苏惠咳嗽半天,从牙缝里用气声挤出来三个字:“采风使。”
景昭一哂:“真糟糕。”
苏惠疑惑道:“什么?”
“城内慈幼堂,城外弘信寺。舒县内外乱成一团,全靠朝廷密探裱糊。”景昭嘲讽道,“这什么破地方。”
“……”
“奏折和密信发出去了?”
“是,第一日就冒着雨,八百里加急秘密送回京城。大雨耽搁了时间,算算路程,再怎么拖延,今日也该到了。”
景昭重新倚回座上,慢慢揉着眉心。
“走吧。”她说,“这破地方,我再也不想多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