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夜色明净如水。
皇帝缓步走来, 拾阶而上,肩头披着浸润淡淡莲香的夜风,身后不远处, 三位丞相依次随从在后。
踏入殿内, 大殿四角堆叠着冰山,处处清凉,遍身暑热顿时为之一清。
内侍急忙捧来清茶,依次奉给三位丞相。
苏丞相在文华阁中排名最末,年纪却最为老迈, 畏怯暑热, 也顾不得谦让,先端起茶盏痛饮,用手绢擦去额间汗珠, 感受着暑热渐渐散去, 才暗自松了口气。
薛、柳二位丞相也有些难耐,但终究比苏丞相年轻,更能忍耐暑热。正有些意动, 想要端茶时,只听上首传来皇帝的声音。
“太女年轻不知轻重,擅动兵马,诸卿以为该当如何?”
柳希声伸出去的手立刻悄无声息转了个弯。
她眸光左右一瞥,和薛既明、苏维桢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目光。
他们三人贵为天子腹心,高居相位, 自然极擅揣摩圣心。虽然未必认同皇太女调动两千兵马, 最终功败垂成的举动,但说到底,这只是个不大不小、有待商榷的过失。
皇帝只有这一个独生爱女, 难道能因为这点小事废黜东宫、百般申饬?
皇帝口口声声‘不知轻重、擅动兵马’,语气仿佛十分严苛。但三位丞相都是做了爹娘的人,当然不会不明白自家儿女自己疼的道理。
——自家孩子犯了过错,我自己抢先责骂两句,是给你面子、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一番苦心,但要是有人不识抬举,竟然胆敢附和……
想来那人要倒霉了。
柳希声掷地有声道:“太女殿下此举,虽失之操切,却是一片仁爱慈悲。东宫有此胸怀,乃天下万民之福!”
薛丞相与苏丞相同时转头看她,神情微异。
柳希声并不在乎。
她的话虽然是为了迎合圣心,却也有几分真诚。
她出自没落门第,年幼时家境艰难,门楣凋零。正因幼年时真真切切吃过苦头,见过世情,才有非同一般的勇气投奔皇帝帐下。
对万千生民来说,御座上的君主仁爱慈悲,总比冷酷漠然要好。
苏丞相喝茶太急,有些咳嗽,缓缓咳着道:“柳令君说的是,老臣也这样认为。太女殿下调兵的举动突然,却也是为无辜黎庶谋求生路,出自一片仁悯,只是殿下年纪还轻,没有掌握好分寸,还需多多历练——不过么,南人确实太猖狂了些,到底是十几年来悠游自在、不服管束的无父无君之辈。”
柳、苏不愧是朝中重臣,说话极有分寸。既赞颂了东宫调兵的举动,又含蓄挑出些许缺点,不至于显得逢迎谄媚。
然而他们两人抢先说完,如果薛丞相再把同样含义的话说上第三遍,场面就会显得尴尬起来。
于是薛丞相另辟蹊径:“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是将这支兵马尽数调回。他们接到钧令后,由钟离郡安远县驻地出发,急行至庐江境内,兵锋直指舒县,途中惊动数地官署,即使以辞令勉强搪塞,当地士族豪强一旦心生疑虑,他们怕是难以自处。”
这是老成持重的稳妥之言,皇帝嗯了一声:“太女密折中亦奏请此事,事不宜迟,你来执笔。”
内侍立刻捧来笔墨,铺陈绢布。
薛丞相亦不推辞,他早年便以才学闻名,只短短数息心中便有了成算,手不停挥,转眼间挥洒纵横、敷衍成文。
待得墨迹稍干,宫人捧起绢布、登上御阶,呈到皇帝面前。
御座前垂帘密密实实,片刻的寂静之后,层叠垂帘间,皇帝的声音传来,清淡缥缈:“可。”
薛丞相无声松了口气,心中班门弄斧的忐忑渐消。
诏书写成,殿中气氛立刻松快很多。
苏丞相咳嗽着道:“臣以为,调兵一事,归根结底不在太女殿下时机掌握合适与否。只要调兵,无论言辞掩饰多么得当,南方都会起疑。但南方局势糜烂,若再遇上这种情况,我等为臣者,难道要企盼东宫不管不顾袖手旁观?”
柳丞相及时捧场:“苏令君的意思是?”
苏丞相年迈,说话的声音亦有气无力,话锋却冷凝如铁、森寒如冰:“一点愚见罢了,既然定在下半年,不如加快速度。百姓久遭凌虐,恨意如烧如沸,朝廷若加大力度再推一把,何愁不能尽快起事?”
薛丞相语带犹疑:“如此一来,只怕南方的压力太大。”
“天底下哪里有躺着不动就能安享花团锦簇、太平富贵的道理。”苏丞相的语气很软,话却很硬,“朝廷不是不想出兵,是实在无力兼顾两边开战。北边那些善战士卒,都是世代遭受荆狄凌虐愤而投军的良家子,十年了,北方十二州良家子打掉了几乎一代,且不说北方士卒血战多年疲惫至极,还愿不愿意接着去南方征战。”
柳希声及时轻咳一声:“苏令君,南北皆是大楚领土,不宜区分这么清楚。”
道理归道理,说出口便有些不太合适。
苏丞相又咳嗽两声,谢过柳丞相,而后道:“不说别的,就说那些兵马如果还能打,再让他们接着往南方征战,将来南方彻底收入朝廷掌控,南人说话有何底气——当年圣上征募流民起事,其中大半是北方流离至南边的流民,而后对荆狄开战,用的依旧是北人,如果连斩除南方世家用的都是北人,北人会怎么想,南人又会怎么想?”
“南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坐看北方打生打死。这话好说不好听啊,圣上希望将来在南方重开科举,选录官吏,但这些官吏入朝之后,真能站得住脚吗?南北皆是我大楚领土,再往上追溯,千百年来南北一家,若一家人心生嫌隙,又怎能弥合关系、齐心协力?”
薛、柳二人同时一默。
片刻的静默后,御座上皇帝淡淡道:“写个折子,呈给朕过目,再由文华阁共议。”
苏丞相扶着椅子扶手起身:“臣领命。”
不知是不是为了缓和气氛,柳希声低头笑道:“臣这些时日回家,府外拜帖不断,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故交受人之托登门求见,真真没有片刻安宁。臣的内人不得不对外称病,才能缓口气。”
“哦?”
薛丞相闻言,仿佛深有感触,心有戚戚道:“昨日臣的大侄女抱着孩子归家,直说夫家待不下去了,客似云来门庭若市,甚至没有抱孩子的功夫。结果她一进门,便被臣的夫人拉过去共同待客,忙得脚不沾地。”
苏丞相没有应和,只是拨弄着茶盏的盖子,叹了口气,显然正深受同样的困扰。
不必三位丞相细说。
他们都知道,这些访客登门是为了什么。
对于太后的薨逝,皇帝表现出了极致的悲痛,甚至因为哀伤过甚,不能亲自出席太后的丧仪。
但与之相反的是,皇帝下令,以日代月为太后守丧。如此算来,待到下半年,太女殿下便要出孝了。
这样的反常,这样的急迫,究竟是为了什么?
绝大部分人都明白,太女殿下已经十七岁了。
十七岁,已经是可以成婚的年纪了。
薛丞相微微侧目,不动声色轻瞥柳希声。
揣摩圣心是所有朝臣终其一生必须学好的一门课程,且与国子监、太学不同,那里的学生即使学不好教习讲授的内容,最多就是被退学。
但如果修不好揣摩圣心这门课,很有可能便要永远退出这个美好的世界。
论起揣摩圣心,薛丞相自认不及柳希声。
那么,柳希声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是为了什么?
“不成体统。”
御座之上,皇帝缓声说道。
从很久之前开始,皇帝就不再对臣子表露出疾言厉色的一面了。正如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轻而缓,像清晨浩荡江面上笼罩的一层柔白薄雾。
“文宣皇后生前,常读老庄,极推崇‘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认为德行当居首位。与其挖空心思弄些旁门左道,不如修持己身德行。”
皇帝很少说出这么长一串语调平缓的教诲,薛、苏二人若有所思,柳希声起身,行礼道:“文宣皇后贤德昭彰,堪为天下表率,臣的内人多年来常常暗自学习效仿文宣皇后德行,只是太过谨慎,空守着男女有别,生怕触伤文宣皇后声誉,不好公开宣扬。今日听闻圣上教诲,想来他可以安心了。”.
“家主。”
侍从纷纷拜倒行礼,柳希声快步穿过庭院。
正房中,她的夫婿梁玘闻声起身,匆忙迎出门来,替柳希声解掉发间冠冕:“女君今夜回来晚了。”
“圣上召我入宫议事。”柳希声随意摆了摆手,接过梁玘亲手端来的茶水。
不冷不热,香气适口,水温、火候把控一丝不差,是她最喜欢的甘露茶。
“还是你用心。”柳希声顺口赞道,“怎么不先睡下?”
梁玘道:“等你回来才能放心,且今日递帖登门的人太多,拒了大半,怕有些不好,所以先列出单子来,明日再回帖。”
他声音很是温和,仿佛只是在说夜间睡不着。
然而柳希声知道,建元初年立储、立后几场风波,她一直身处风口浪尖,为此几次三番遭遇攻讦,有两次若非天子回护,险些下狱。
那时府中人心惶惶,梁玘白日有条不紊处置事务、敲打下人、来往周旋,晚间抱着柳知的襁褓,不到她深夜归府,就没办法松下那口气安心睡觉。
从那时开始,十余年来,梁玘就养成了改不掉的习惯。夜夜必须听到她归府的消息,才肯放心安睡。
借着灯火看去,他眼角的细纹掩饰不住,正如她一样。
然而当他抿唇笑起来时,依稀还是年轻时风采俊俏的影子。
柳希声收回目光,道:“今晚没什么大事,不过和你也有些关系。”
梁玘早已习惯不多过问正事,转身替柳希声取家常穿的袍子,讶然道:“我?”
柳希声随手把茶碗一撂,肯定点头:“就是你。”
“从明天开始,什么帖子也不必管了,对外就说你追慕文宣皇后的德行,开始闭门读书。”
梁玘愕然:“文宣皇后何时……”
后半句话他没敢说出来——文宣皇后何时以德行闻名。
倒不是说文宣皇后无德,而是她一生短短二十余载,先为九重天子女,又为异族帝王妃,死后追封皇后。终此一生,从不需要、也没有刻意宣扬过任何与德行相关的名声。
“这不重要。”柳希声提点他,“顺便再写几篇文章,就以学习文宣皇后德行的感悟为题,不知道写什么,就命人弄几本过去叫《闺训》《女诫》的禁书过来,照着抄抄,改几个字。”
梁玘脸色骤然变了:“这不犯忌讳吗?”
当年皇帝以雷霆之势下旨禁绝《女诫》等书,一方面是为巩固东宫地位,重塑人心观念;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些不知死活的酸腐文官,上书请求削减文宣皇后祭祀。
——那些人认为,齐朝覆灭,文宣皇后不能以身殉国,未曾尽忠;贞皇帝、贞皇后死于慕容诩手中,文宣皇后侍奉仇人,是为不孝;身为国朝公主,为异族皇帝妃妾,无节不贞。
——综上所述,应该废黜她的后位,削减她的祭祀,逐渐淡化文宣皇后在世人心中的记忆,这样才能维护景氏皇族的尊严和天家颜面。
面对这些奏折,皇帝根本不讲什么道理,不查背后缘由,立刻给出了最为直接的回应。
凡上书诋毁文宣皇后者,坐大不敬,以斩首、绞刑相结合的方式,个人、父母、妻儿随机搭配的组合,一同问罪处死。主谋者腰斩,满门亲属赐死。
一百多颗脑袋落地,京城上下鸦雀无声。
彼时,很多人已经被权欲和热望冲昏了头脑,而皇帝就用这些人的鲜血,为他们当头浇下一盆冰雪。并以此再度提醒所有人,他是个厉兵沃马、重整北方河山的君主,从来不需要、也绝不会妥协退让。
攻讦文宣皇后?
——可以,先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再摸一摸全家老小的脑袋,看看够不够硬。
梁玘显然非常珍重一家三口的脑袋,柳希声听出他声音里的忐忑,哑然失笑:“改几个字。”
她抬手戳一戳梁玘心口:“文宣皇后是皇后,她的德行自然是为后来者做出皇后的表率——天子后妃该干什么,贤内助该干什么,重点是这个,而不是女人该干什么。”
梁玘微微一怔,立刻懂了。
柳希声满意一笑:“这就对了,你好好写,精心打磨。咱们柳知再过两年,也该议亲了,你想让她迎娶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就往这方面靠。”
梁玘犹疑道:“我来写,是不是有些逾距了?”
柳希声一哂:“不必多想,圣上完全可以令诸学士编排一本《文宣皇后语录》,为什么没有?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文宣皇后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圣上其实也不欣赏这样的女人。”
“那些贤德的品行是美誉更是枷锁,往往便将一个人约束的规矩死板了无生趣。但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圣上自然希望未来的太女妃能贤德过人,能精心侍奉太女即可。”
她拍一拍梁玘的手:“圣上的意思,其实就是向外界反复传递一个讯号——未来的太女妃要贤惠、要有德,还要孝顺,规行矩步,体贴无比。”
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文宣皇后生前最爱的孩子,唯有太女殿下一人,想来泉下有知,必然很乐意借出自己的皇后形象,为将来的太女妃树立一道标杆。
所以虽然文宣皇后最喜游山玩水,但在太女妃选定之前,她暂时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虽然文宣皇后深爱华服美饰、珠翠环绕,但在她的女儿迎娶正妃之前,她暂时要崇尚简朴、亲自耕织。
虽然文宣皇后临终前一剑捅死了伪朝皇帝,但作为一名皇后,她暂时需要恭顺柔弱、从不问政。
虽然文宣皇后和她的母亲贞皇后,两代皇后皆与天子伉俪情深、后宫控制,但此时此刻,她暂时需要贤惠大度,能够宽宏地挑选适合侍奉天子的人。
虽然文宣皇后生前与皇帝做夫妻时,她是君皇帝是臣,但为了替女儿的皇后做出良好表率,她暂时能当熊让辇,堪称古今典范。
当然,以上这些惊人的贤德品质,完全是皇帝含蓄传达自身意愿,用来筛选未来太女妃的标杆,与真实的文宣皇后毫无半点干系。大家都知道文宣皇后不是这样的女人,皇帝也从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所以皇帝甚至不肯令人为文宣皇后炮制一本从未说过的贤后语录,还要心腹臣子柳希声的夫婿代笔写一篇皇后的美德。一旦太女妃抬进东宫,这些鬼东西除了用来约束太女妃之外,立刻绝口不提,半点都别想沾文宣皇后的边。
梁玘点头表示明白,又有些忧心忡忡:“那恐怕京中少有男人能够得上标准。”
“又没有让你亲自去应选。”柳希声毫不在乎道,“谁家的儿子想当太女妃,谁发这个愁,反正轮不到我们操心。”
梁玘一想也是,揉着眉心挑灯提笔,伏案认真思索去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又见面了,苏女郎。”……
并州, 防城营。
第一缕晨光罩在古朴垛堞上,高逾数丈的城墙根下,无数身着轻甲的士卒排成队列往来巡逻, 脚步声格外整齐, 口中喊着响亮的号子。
对于这些精锐士卒来说,大战之后自然疲惫至极。但建功立业的喜悦、朝廷丰厚的赏赐,足以令他们振作起来,继续保持最高昂的状态。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 就在数日之前, 有一位贵人的车驾来到了城中。
这位贵人为他们带来了议定的功勋、丰厚的赏赐。
这些都是极其令人向往喜悦的珍贵之物,只是与这位贵人本身相比,原本无比珍贵的赏赐, 也显得黯然失色。
是的, 这位驾临此地的贵人就是东宫储君、当今太女。
作为大楚边境,并州一直被看做苦寒凶险之地。
此次跟随谈国公出战的主力精锐,大半便是并州良家子出身, 自幼听着荆狄凶残的传说、亲眼看着异族来去如风,轻易便夺走亲族友人的积蓄、粮食乃至性命。
正因为热爱这片自幼生长的土地,想要保护年迈的父母、家中的妻儿,这些良家子才会从军抗敌,血战到底的决心也格外坚定。谈国公精心组建的精锐队伍中,并州良家子作战极为勇猛, 死伤十分惨重。
大战结束, 面对积累的战果和功勋,幸存士卒兴奋之余,想起拼命战死的同袍、遭受劫掠的家乡与亲人, 伤感便会油然而生。
人无法离开情感、关怀与认可,一旦这些被斩断或遭遇创伤,很容易陷入低迷。
皇太女的驾临不啻于一剂猛药。
最普通的士卒无法想象至高无上的存在,很容易产生皇帝锄地用金锄头之类可笑的幻想。但太女车驾驾临那日,他们亲眼看着军中至高无上、宛如天日般的主帅谈国公恭恭敬敬折身相迎;而功勋赫赫、作战英勇的谈世子,乘马在辇旁亦步亦趋随行。
这样尊贵的大人物,竟然亲自驾临苦寒凶险的防城营,抚慰将士、发放厚赐。
对于军中将士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肯定与荣耀。即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机会面见皇太女殿下,也丝毫不能影响这份与有荣焉。
防城营把守最严密的城中心,是传闻中皇太女的临时行宫。
这座行宫其实是防城营的巡检府,齐朝时以巡检作为并州的最高军事统帅,本朝废除巡检制度后,这里暂时空置,又一度用作谈国公暂时下榻的住所。
既然皇太女驾临,谈国公自然命人重新布置一番,恭恭敬敬将皇太女的仪驾迎入府中。
由于临时行宫是巡检府改成的,内里残留着许多武官特色。譬如行宫最大的寝院外,不是假山花园、曲径通幽,也不是奇松怪石、明净湖水,而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演武场。
演武场尽头,立着许多射堋——即所谓箭靶。
此时的箭靶正中,已经密密麻麻扎了许多羽箭,箭头全都拥挤在正中一点,箭羽仍在轻轻颤动,看上去便像一只死的十分凄惨的巨大刺猬。
谈照微挽弓搭箭,毫不理会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弓开如月,转瞬间箭如连珠离弦而去。
羽箭离弦,他便不再多看一眼,随手将弓一抛,侍卫连忙接住。
远处传来喝彩,侍卫们围着靶子纷纷惊呼。
谈照微眉梢一挑,看着身后不远处的人:“郑学士。”
东宫洗马、兼任崇文学士郑明夷身披白袍,站在演武场前那棵梨树下,朝谈照微稍一颔首。
并州梨花大多五月中旬盛放,但行宫中这棵梨树不知中了什么邪,五月末才慢吞吞地开花,没过几天便初现颓败之势。
一阵清风吹过,枝头柔弱的白花微微颤抖,从枝头飘零而下。
细碎的花瓣跌落,擦过郑明夷鬓边,落在他肩头与袖口,煞是好看。
郑明夷袖手,平静道:“世子箭术精妙,不过此处离太女殿下起居之处甚近,只怕会惊扰殿下。”
柔软白花拂过他的面颊,竟比他的面容黯淡。郑明夷袖手花前,任凭花瓣纷扬落下,更显得神清骨秀、超逸脱俗,唯有眉间隐带一丝似有若无的倦意病气。
然而谈照微与他相识多年,同列东宫伴读,对彼此那点心思极为明了。
见郑明夷这幅作态,谈照微一哂:“不劳挂怀,郑学士不知——我与殿下自幼同习弓马,十五岁前日日这个时辰起来挽弓,不会惊扰殿下。”
皇太女驾临并州,实则另有去处,谈照微负责迎驾、郑明夷随侍东宫,自然心中清楚东宫车驾中根本就是空的。
但太女行踪事关重大,绝不容泄密。他们这些知情者,身边时时刻刻不能离人,就是为了避嫌,更何况谈、郑二人彼此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给对方留下言语上的把柄。
郑明夷神色不变,温声道:“十五岁之后,谈世子便不再随从殿下身侧。世子忘了,时隔已久,人心易变,殿下的喜好未必一如从前。”
谈照微道:“郑学士清高不凡,竟也开始揣摩人心了。”
郑明夷和声道:“见笑,只是为了替殿下分忧。”
不知皇帝当年在替女儿择选伴读时,有没有将容貌列入考虑,直到现在,东宫十八学士挑不出半个容貌粗陋之辈。
谈、郑二人站在一处,活生生便是俊俏二字的写照。郑明夷占个俏字,谈照微则更像是意气飞扬的俊美。
他的眼眸莹然生光,唇角和眼梢同时扬起锋利的弧度,仿佛听到了极为可笑的话:“郑学士不如先将身体养好,殿下怕是不乐意看到身边人一脸病色。”
——真打量他不知道郑明夷那点心思?
郑明夷非常沉得住气,眉梢眼角八风不动,温和道:“谈世子说笑了,殿下向来看重才华德行,我能侍从东宫,面貌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郑明夷还在笑。
谈照微唇角的弧度也没有落下。
不知为什么,一旁侍卫忽然感觉如芒在背,仿佛身上沐浴着的不是明媚晨光,而是隐隐的刀光剑影。
凭着沙场征战的直觉,倒霉侍卫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情形似乎有些危险。然而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应变能力,此时此刻,他只能心惊胆战地站在一边,眼珠飞速转动,在心里拼命搜索危险来源。
场间有片刻的凝滞。
下一刻,一道清脆女声打断了场间诡异的气氛。
东宫舍人景含章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唇角抽搐着站在他们两人正中间:“你们这是干啥?”
她简直有种荒谬的好笑,左右看看两名同僚:“没事吧。”
这句话如果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可以看作景舍人正在真诚关怀她的两名同僚。
但如果想的深一些,还有点像是骂人。
郑明夷的神情分毫未改,朝她颔首:“多谢景舍人,无事。”
谈照微也很客气地道:“吃饭了吗?”
景含章左右看看,说:“那就好,没有。”
她两句话同时回答了两个人,然后说:“没事就好,我现在去吃饭,有人需要和我一起吗?”
得到没有的答复,景含章确定场间气氛随着她的打岔变为平静,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但那声音又不高不低:“ ‘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八个字,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争着抢着把自己往里面套。”
谈照微:“……”
郑明夷:“……”
“这都是在急什么。”景含章自言自语着远去了,“东宫正经有名分的那位还没说话呢,没名没分的倒是快打起来了。”
谈照微:“……”
郑明夷:“……”.
“阿嚏!”
东宫唯一有名分的穆嫔娘娘从马车上下来,毫不客气地以帕掩面,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她抬起头,神情迟疑,看着头顶摇摇欲坠的破烂牌匾。
“就这里?”
景昭先一步越过摇摇欲坠的破烂牌匾,走了进去,平静道:“这里至少可以落脚,比睡马车要好一点,对吧?”
后半句不像是在问穆嫔,穆嫔一怔,福至心灵般伸长脖子望去,只见灰扑扑的门槛内,小桌旁竟然已经坐了一对主仆。
裴令之缓缓揭开雪白的垂纱,抬首望来。
二人一站一坐,彼此对视。
“又见面了,苏女郎。”他叹口气,“这里不见得……”
话音未落,咣当!
穆嫔发出一声短促惊叫,提着裙摆惊恐跳开。屋中景昭裴令之同时转身,只见客栈外尘土飞扬。
那块摇摇欲坠的牌匾终于支撑不住,咣当一声砸落在地,木屑四溅尘土乱飞,掉落的方位距离穆嫔的脑袋仅有半尺。
“……”
场中所有人目瞪口呆,片刻寂静之后,柜台后跳出惊慌失措的掌柜和跑堂,一溜烟冲着门外去了,一边用晦涩难懂的方言道歉,一边七手八脚划拉地上的牌匾碎块。
“看。”裴令之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刚才想说什么?哦,这里不见得比睡马车要好。”
景昭木然道:“现在我知道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动作仿佛在揪虚空中的人头……
这间客栈很是狭窄, 大堂中零零散散摆着四五张桌子,桌面上凝结着擦洗不掉的黑色油垢。
柱子上的漆脱落大半,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拘谨地站在那里。通往二楼的楼梯非常狭窄, 隐没在灰暗的大堂后。
更要命的是,房屋低矮,偏偏掌柜不舍得点灯,格外昏暗,看上去便有一种无形的窒息沉闷。
穆嫔的脸色五彩缤纷, 这是景昭第一次在人脸上看见彩虹。
苏惠和跑堂站在门口商量停放马车及房钱的问题, 景昭带着穆嫔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
裴令之:“当心——”
话未说完,那凳子四条腿仿佛开始跳舞,景昭表情扭曲一下, 稳住身体:“你们店里还有没有正常的东西?”
掌柜拖着一块牌匾碎块进来, 闻言赔笑。
可惜这荒郊野外的狭窄客栈远不如兰桂坊面面俱到,掌柜操着一口乱七八糟的方言,景昭艰难地连猜带蒙, 最终还是看向裴令之。
裴令之听得也很费劲:“他说小本生意经营艰难,请你多包涵。”
掌柜搓着双手,笑得很不好意思,不一会端来茶水,杯子缺了个口,茶汤颜色浑浊。
不但穆嫔, 景昭的神色都变得非常为难。
裴令之善解人意地邀请她:“女郎怕是喝不惯这里的茶, 来尝尝今年新下来的雀舌?”
他面前那张灰扑扑的桌面上,摆着格格不入的全套雪瓷茶具,裴令之一手挽袖, 亲自斟了两杯茶:“女郎请,这位是?”
“我妹妹。”景昭言简意赅,“来,介绍一下自己。”
穆嫔正低头做娇羞无限状,闻言柔声道:“见过郎君,妾姓苏,在家中排行第五。”
说完这句话,她一抬头,目光落在裴令之面纱半掩半露的那张脸上,眼睛顿时转不动了。
裴令之起初有些纳罕。
因为他觉得这位小苏女郎,与她的姐姐秉性似乎并不相似。
紧接着,他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目光。
从很久之前开始,裴令之早已习惯了世人投诸在他身上的目光。
或是倾慕,或是迷恋,或是垂涎。
但无论是哪一种目光,都是炙热的,然而这次不同,不知为什么,他隐隐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小苏女郎正靠在她姐姐身侧,紧紧依偎着苏女郎的手臂,那距离只能证明她们姐妹感情极好,非常亲近。然而出现在这个场合,似乎又显得不太大气,有些刻意。
“这位是……”景昭话说到中途,忽然抬起脸,朝裴令之莞尔,“我妹妹自己开口了,郎君来说吧。”
“丹阳顾照霜。”裴令之说,“今日得见二位女郎,实在有幸。”
景昭接过裴令之递来的茶盏,也不疑心,径直抿了一口。就在这时,只听穆嫔开口:“姐姐和顾郎君好生相熟,是怎么认识的呀?”
又来了。
裴令之长睫微垂,注意到这位小苏女郎不动声色向前挪了挪,靠的离自己更近,挡住了她姐姐的半个身形。
又是那种有些古怪的感觉。
“逛街碰见的。”想起穆嫔和对方居然从未正式打过照面,景昭有些好笑。
她微微垂眸,目光扫过穆嫔的乌黑鬓发和精巧珠花,手腕稍一用力,拔萝卜般把穆嫔拔了起来:“想吃什么,自己去要。”
穆嫔显然并不想被景昭草率打发走,犹疑着看了一眼后厨方向,又嫌弃地转过头,伏在景昭耳畔低声:“这里看着不干净,我不想吃。”
景昭淡红唇角一弯,稍稍侧首,同样贴在她耳畔道:“乖,自己玩去。”
穆嫔冲景昭扑闪睫毛,看上去十分可怜且无辜。
“你要不拿个狼牙棒,看见谁靠近我就抡一棒子。”
穆嫔想说妾没有不识大体,但是那个年轻人的长相实在太……
她满怀哀怨,请苏惠帮她取来车上一只小泥炉,研究煮茶去了。
轰隆!
天边惊雷滚动。
雨还未落,屋外天色已经变得昏黄,风势转急,挟着飞沙走石,闷热无比。
苏惠将马车安顿好,提着一袋行李,顶着斗笠,灰头土脸进来。
跑堂连忙封上门,想引着苏惠上楼去安置行李,却被苏惠摆手拒绝了。
景昭和裴令之的闲聊还在继续。
自从无相山中一别,二人数日未见,居然也丝毫不觉得尴尬,当真仿佛老友重逢,聊得热火朝天。
“今日从清晨就开始起风,如果天色正常,我们倒是可以加急赶路,天黑前来得及赶到汇澄,但现在没办法,一看天色要下雨,只能就近投宿。”
“女郎要去汇澄?”
景昭耸耸肩:“路过,你呢?”
裴令之微笑:“我也是,路过。”
“这段路不好走啊。”景昭说,“这段官道多久没修了?路上的车辙比沟还深,稍不注意就陷进去了。”
裴令之中肯评价:“这边确实不好走,你是从舒县城东官道沿澄水进临澄郡的?”
景昭临行前背过南方舆图,但南方自齐朝末年之后一直脱离朝廷控制,先经历了伪朝时的流民冲击,又经历了皇帝在南方招兵买马的造反行动,过所制度一度形同虚设,各地乱成了一锅粥。
因此,到现在,南方名义上是九州,实际上与北方的州县制度不同,被划分为州郡县三级。各州形同虚设,南人口中依旧只说某郡某城某县。
景昭反应了一下,把顾照霜所说方位套进脑海中的舆图,然后点头:“没错。”
她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江宁。
从舒县出发,向江宁东行,最快也最好走的路就是穿过临澄郡。
裴令之说:“那这段路其实不该走,这个方向的官道少有人行,比较荒凉,还绕了一点点路,女郎为什么不走渠东?”
景昭微笑:“是啊,这里沿途只有荒村僻野,郎君为什么不走渠东?”
裴令之眸光一转。
大堂中昏暗至极,掌柜终于心痛无比地点上灯烛,第一朵暗淡焰火摇晃着亮起的刹那,正映亮昏暗中裴令之望来这一眼。
像是春波初照,云破月来。
很快,裴令之眼眸弯起,声音压成低柔轻巧的一线:“我听说,钟离郡那边,有一支当地的驻军数日前忽然急行,又中途而返。因为钟离郡驻军的异常举动,现在可能对北人格外留意。”
景昭托腮:“听说,我们刚走,舒县兰桂坊中就冲进去一队豪门家奴,也不说哪家那户,将上房翻了个遍,在城中横冲直撞四处寻人,沿着官道一路寻找。私下里有人说,那队家奴连衣裳都特意更换过,绝口不提主家,不知是不是家里的小姐跟人跑了,着急捉人回来。”
“……”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声音都压得极低,不自觉地便离对方越来越近。
穆嫔恨恨地抓了一把茶叶洒进壶中,动作仿佛在揪虚空中的人头。
景昭眼梢微抬,看着裴令之,缓缓笑了起来。
皇太女自成为储君那日开始,便没有人敢跟她讲究什么男女大妨,因为如果要讲究那些,她每日就得蒙着头脸上朝了。
她更不需要注意避忌,除了皇帝之外,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令储君主动提防小心。伴读也好,朝臣也罢,侍从东宫时,他们自会小心谨慎,一切举动力争尽善尽美,解除储君后顾之忧。
所以当她抬起眼,与裴令之在不足一尺的距离对视时,她丝毫没有感觉不妥。
——如果离得太近,对储君声名不利,那是臣子举止无礼,不能维护君上的名誉,因而产生的过失。
这些事本不该景昭处处留意,在东宫时,无论谈照微、郑明夷等伴读,还是头发花白、胡子委地的老臣,他们自会注意。
裴令之怔了怔,不动声色向后挪去,轻咳一声。
“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是的。”景昭诚恳道,“顾郎君,我听说那些豪门家仆中,仿佛有仰泽园的仆从,请问你的表兄还在吗?”
“……”
“大名鼎鼎的裴七郎离奇失踪,他亲爱的表弟顾郎君,竟然不管不问,还有心情轻车简行出来游玩吗?”
裴令之将面纱别起,侧首对景昭一笑,柔声道:“女郎一言可以调动两千兵马,其势巍巍,女郎当真只是弘农苏氏女郎?”
昏暗灯火中,二人对视。
片刻之后,景昭嫣然一笑。
脑后脚步声响,跑堂端着几个碟子过来,却只看见偏过脸去的裴令之,以及托腮低头的景昭。
他感到有些奇怪,将菜放下,继续端着方言,憨憨说了几句。
“他说这是山里新鲜的蘑菇,做成什么什么和什么,很鲜美。”
“多谢。”景昭这句话不知是在感谢担任翻译的裴令之,还是在感谢端来菜的跑堂,“你先吃一口。”
景昭很耐心地又道:“你先吃一口。”
裴令之半偏着脸,动作不太方便,但好在他的侍从积素是个热心肠,灵活地抽出一双筷子,递到裴令之手里。
景昭:“……”
裴令之:“……”
连竖着耳朵的穆嫔都看不下去了,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不好意思。”裴令之向景昭道歉,“他是傻子。”
“没关系。”景昭说,“看出来了。”
紧接着,她抬起头,认真又诚恳地问:“你聋吗?”
不管跑堂是聋子,还是听不懂,都没关系,因为坐在旁边那张桌上帮穆嫔分茶的苏惠已经站起身来。
看他的架势,很像会一边笑着说和气生财,一边把一盘子鲜蘑菇喂进对方嘴里。
片刻静默之后,跑堂忽然目露凶光,大喝一声:“呀——”
声音戛然而止。
苏惠一拳砸过去,壮汉跑堂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拔地而起,轰隆撞上柜台,将同样面露凶恶的掌柜撞倒在地。
叮铃咣当一阵巨响,仿佛戏台上摔杯为号,顷刻间涌出帐下八百刀斧手。
三个男人的身影,从屋后、厨房、二楼的黑暗中涌了出来,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神情带着如出一辙的凶煞。
就在这极短的、刹那间的寂静里,穆嫔愣愣睁大了眼,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黑店啊!”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裴令之清清淡淡道:“心有……
片刻后, 五名黑店匪徒一字排开,五花大绑俯卧在地,嘴被堵住不断挣扎, 像离开水的巨大螃蟹。
穆嫔端着茶, 面带嫌恶之色,看着苏惠和积素拎起那些匪徒,拖进大堂后。
过了不久,他们又走出来,苏惠直奔穆嫔而来, 谦恭道:“请五小姐示下, 那些匪徒该如何处置?”
“啊?”穆嫔一愣,“我吗?”
她本能转头寻找景昭,想要得到景昭的示意。
唯一一张布置整齐的桌旁, 景昭和裴令之相对而坐, 相谈甚欢,分明苏惠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但二人丝毫没有看过来的意思。
积素也下意识向裴令之看去。
灼灼目光投来, 裴令之看也没看,只抬起右手一点。
于是积素明白了,也就不再开口。
苏惠恭敬道:“自然该五小姐处置。”
几个开黑店的匪徒而已,要皇太女亲自下令处置,未免有些抬举。
那么苏惠自然该请穆嫔示下。
穆嫔毕竟做了几年太女嫔,即使起初有些茫然, 也只用了片刻功夫, 便反应过来。
“他们手上沾过多少人命?”
苏惠说:“几十条总是有的,其余的算不清楚,就不好拿出来说了。劫来的资财还有几十两, 埋在后面的地里。”
穆嫔愕然:“几十条人命,只换来几十两银子?”
她储嫔份例内的一套头面首饰,都不止这个价格。
苏惠很耐心地解释:“这些匪徒劫掠为生,做的是无本生意,劫来钱财便要挥霍,能剩下几十两银子已是不易。况且,这条路地处偏僻,会走这里的人绝大部分可以分为两种。”
“哪两种?”
“一是穷人,付不起沿路过关资财;二是有为难之处,不便走大路的人。这两种人前者没有劫掠的价值,后者即使有价值,也未必方便下手。所以能剩下几十两银子,已经不少了。”
积素的脚不自觉地开始蹭地面。
穆嫔听得脸色有些难看,神情更加嫌恶,咬着下唇思忖片刻,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她认真问道:“今夜我们要在这里留宿,对吧。”
这句话其实不必问。
隔着紧闭的门扉,依然可以听见门外倾盆雨声,哗啦啦连成一片嘈杂的海,时不时夹杂着天边雷声轰隆隆震响,煞是可怖。
这样大的雨,又值深夜,是绝不能冒险睡在马车上的。
否则的话,这样一个明晃晃的黑店,即使景昭好奇,以苏惠的谨慎,又怎会不从旁规劝?
穆嫔说:“我看这里不太干净。那样,这位小哥,劳烦你守着其他几个;苏管事,你挑两个手脚麻利、胆子又小的人,亲眼看着他们打扫出几间干净客房。”
不但积素,连苏惠都是一呆。
穆嫔也愣了,犹豫不安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飘来飘去:“不行吗?可是……难道要我们大晚上自己动手?那要干到什么时候,还不如让他们来,干黑店的人总该会干些活吧,不过是让他们多活一夜罢了。”
一共五个人,三个都是锦衣玉食的主子,不到万不得已,哪个愿意灰头土脸亲自动手清扫?
苏惠豁然开朗:“小姐英明。”
清扫完客房,那些灰头土脸的匪徒还没来得及哭叫几声央求饶命,就又被绑起来堵了嘴丢在一旁。
穆嫔娘娘在苏惠一个人的簇拥下,将这狭小的黑店上上下下逛了一遍,仔细想了想,发觉这些匪徒留下也没有别的活可干,反而会让她夜里提心吊胆,于是立刻翻脸不认人。
“干活太粗糙,桌角的灰都没擦干净,算了,苏管事,稍后劳烦你取来车上那一箱被褥,我亲手来布置。”
穆嫔拧着眉,忧心忡忡地道:“那些人干活指望不上,留着只怕他们不安分……既然如此,要不就先处置了?”
这时苏惠反而倒过来劝她:“小姐,我刚出去看了一眼,这雨下的太大了,明日未必能停。要是停不了,我们一时走不得,死人不好处置,耽搁在这屋子里,怕是有些气味。”
穆嫔毕竟没有杀人的经验,全然没有想过南方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放,闻言打了个哆嗦:“那就先捆起来,捆得严密些,千万别让人走脱了。”
这是苏惠的老本行之一,当即应声,下去将那些匪徒五花大绑捆得密不透风。
就算他们突然长出十只手,也别想解开绳子。
穆嫔满意地回到大堂,要去向景昭邀功。
还没等她过去,景昭先留意到穆嫔鬼鬼祟祟站在一边探头探脑,招手叫她过来:“来,我和顾郎君说定了,再上路时,我们一起走。”
穆嫔大惊失色:“什么?”
景昭转向裴令之,微笑道:“接下来一段路,还要劳烦郎君照应。”
“哪里哪里。”裴令之谦虚道,“同道是缘,相互照应罢了。”
“江宁路远,我们姐妹从未踏足南方,有郎君这样一个熟识风土人情的同路人相伴,实在是难得的运气。”
这句话初听似无别意,但细细品味,总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江宁裴氏,祖籍便在江宁。
“南北千里之遥,女郎至此,必然做好了十全准备。”裴令之垂眸浅笑,“女郎抬举,照霜愧不敢当。”
穆嫔疑惑的目光在二人间飘来飘去。
以她的聪慧,本能感觉对话有些深意,但她缺失的信息实在太多,仍然懵然不解。
于是她听了半晌,发觉饿了。
景昭仍在交谈,竟还能察觉到穆嫔渴望的目光,随手将另一边的银箸推过去。
窄小灰暗的桌面上,摆满了食物和杯盏碗碟。
这些东西自然不属于黑店,而是景昭和裴令之各自的马车中备下的点心干粮,原本是未雨绸缪用于应急,没想到刚备好不久,就碰上大雨,正好派上了用场。
碍于裴令之这个多余的存在,穆嫔没好意思多吃,只挑着一口一个的酥皮点心与糯米丸子吃了几个,稍稍填补空虚的胃。
景昭与裴令之的谈话也到了尾声,各自都有些疲惫。
赶路本就是很耗费精气神的一件事,乘坐马车很累,言谈间隐约打了半晌机锋,自然更累。
略吃了几口点心,二人便一前一后起身,向着狭窄的楼梯走去。
苏惠驱使那些匪徒,收拾出了几间屋子。但黑店的条件摆在这里,虽然不至于算作危房,但屋子不大,也并不如何干净。
这是自然,黑店雁过拔毛,有些钱的都被宰了,没钱的只求片瓦遮头,更不会挑剔干净与否。
幸亏苏惠面面俱到,裴令之主仆更是轻车简行游学的行家,各自马车上都备有简易行装,铺上自己带来的铺盖被褥,勉强也能糊弄一晚上。
饶是如此,景昭站在屋门口,看着眼前昏暗的屋子,还是捂住了脸。
隔壁那间房门没有关,景昭听见裴令之在笑,疑心他是疯了,伸手叩门:“顾郎君?”
裴令之站在屋子中间,不知是气是笑,积素讪讪站在一边,拼命挠头。
景昭探头一看:“漏雨了。”
这间屋子方才打扫时没有异样,不知是不是此刻雨势太大,房间正中的屋顶开始渗水,已经将地面打湿一片。
打扫屋子是个大工程,远不如想象中简单。夜色已深,窗外雨势转急,再将那些匪徒抓过来打扫一间不漏雨的屋子,未免太耗时耗力。
景昭想了想,问穆嫔:“今夜方不方便和我一同睡?”
黑店处处草率,床榻太窄,两个人睡显得拥挤,不过马车都睡过了,这张窄床也不是不能忍。
穆嫔当然没什么意见。
裴令之谢过景昭,再看一眼积素,叹了口气。
景昭忍住笑意,虚情假意安慰道:“罢了,出行在外,意外难免,受些罪也是寻常。”
裴令之掩面:“我为什么要受这个罪……”
说完这句话,场间骤然沉默下来。
事实上,在场虽有五人,真正的核心唯有景昭与裴令之。当他们交谈时,其余三人便会下意识保持安静。
如此一来,当他们的交谈骤然中止时,便很容易使得整个场间陷入毫无预兆的沉默。
还是景昭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轻声道:“或许,还是心有不甘吧。”
紧接着,她侧首,淡红唇角微弯,露出一个近乎于无的笑容:“你说呢,顾郎君?”
从景昭发问,到裴令之回答,期间只有短短一瞬。
但那短短一瞬之间,裴令之心底划过很多画面,像是沉淀在内心深处的浮光掠影,忽然随着短暂的心绪翻腾涌上水面。
只在刹那之间。
裴令之想起很多年前,华美非凡又死气沉沉的裴氏主宅深处,那个安静走向疯狂、绝望与颓败的女人。
他又想起,萧瑟秋风吹过澄水两岸,田野中大片茂盛的金黄庄稼,与不远处官道上倒毙的饿殍。
一幅幅画面、一寸寸记忆从他的心头拂过,最终定格在无相山顶熊熊燃起的大火。
他转过头,唇角同样微扬,望向对面那张文秀的少女面容。
如果用尺子测量,那么就会发现,此刻二人唇角扬起的弧度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裴令之柔和微笑,但那笑容中藏着多么复杂的心绪,唯有他自己知道。
他就那样平静地笑着,清清淡淡道:“心有不甘而已。”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如织人流中,一对少年男女……
关上门,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霉败气息。
无论景昭,还是穆嫔,对这种味道都很生疏。
黯淡油灯幽幽亮着, 景昭走到窗前, 下意识想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哗啦啦!
窗外雨声仿佛海潮般喧嚣,雨水拍打窗子的声音就像是潮水拍打崖岸。如果定睛细看,破旧的木质窗框上,正洇出极其浅淡的湿痕。
景昭摇了摇头。
雨势太大,她放弃了开窗的想法。
穆嫔整理好榻上的被褥, 轻声唤了句姐姐, 意思是可以休息了。
床榻很窄,比起马车却要好上一些。景昭躺在床榻外侧,分明身体极为疲惫, 思绪还是很活跃。
她合着眼, 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姐姐。”
“怎么了?”
穆嫔在黑暗里小声问:“我们真的要和那人一同上路?”
“嗯。”
穆嫔这次没有试图再进谗言,认真道:“妾愚钝,请殿下示下。”
身为东宫储嫔, 无论穆嫔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终究要按照景昭的心意行事。
换句话说,她的一切行为,本身便是皇太女意志的投射。
既然同行已成定局,那么穆嫔对待对方的态度自然要随景昭心意而变。
景昭平静说道:“这就很好。”
这是怎样?
就像在大堂中那样。
提防、戒备、保持表面的平静,攻击不许外显。
这就是景昭对她的要求。
穆嫔懂了。
景昭说:“睡吧。”
身边渐渐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被窗外嘈杂的雨声吞没, 低不可闻。
桌边的油灯已经灭了,窗外天际偶尔会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雷鸣, 撕裂层层黑云,将狭窄的屋子短暂映亮。
景昭披衣起身。
如果是往日,穆嫔可能会敏锐惊醒,但对于养尊处优的东宫妃妾来说,乘坐马车颠簸赶路着实太过辛苦,此刻窗外雷鸣闪电、倾盆雨声都不能惊扰她的睡梦。
景昭来到窗前,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天际。
雨幕遮蔽了她望向远处的视线,荒野和远方的道路变作一片朦胧的虚无。
她看不清远方的官道。
也看不清南方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即使从前她在朝廷的密折、程枫桥的来信、采风使和内卫的文书中,早已意识到南方不是想象中远离战火、丰饶富裕的人间乐土,但千言万语,终究不如自己亲自来走一遍。
按理来说,她来南方只是为了亲眼看看,做到心中有数,根本不该调用朝廷力量擅自插手任何事。
但数日前,她冒险调动南方驻军,却最终功败垂成。桃花别业烧做白地,然而驻军已经调动,责任依旧要景昭来承担。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堪称失败。
自从幼年立储后,景昭参与过很多次朝廷大事,甚至扮演过主持者的角色,有成功也有惨败。
景昭并不是无法接受失败。
但她不能接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失败。
这里是南方。
望着窗外的雨幕,景昭平静想着。
东宫的威权不能覆盖南方九州,所以皇太女在这片土地上,本质上与普通人并无太大区别。
紧接着,她又开始思考那个问题。
桃花别业的那场火,究竟是一场忍无可忍的报复,还是一场情急之下的灭口。
如果是前者,固然可叹。
如果是后者……
景昭微微侧首,目光如水,含着重重疑虑,隔着薄薄的门板,看向门外走廊对侧的房间。
那么,‘顾照霜’这个人,会不会扮演着泄密的角色?
更确切一点来说,‘顾照霜’这个人本身,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一瞬间,无数猜疑、警惕与煞意,从皇太□□美秀丽的眼底掠过。她稍稍挑起眉,纤细修长的秀眉像一把薄而秀丽的剑。
窗外雨声依旧,夜色沉沉,不见星月.
次日醒来时,景昭得到了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大雨已经停了。
坏消息是,原本就年久失修的官道经这场大雨冲洗,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条泥坑遍布的烂泥径。
站在黑店的门口,雨后清新的气息夹杂着泥土微腥,扑面而来。
景昭抱臂看向满地泥水,叹了口气。
这种道路,很容易将马蹄乃至车轮陷进去,从而动弹不得。即使苏惠武功再高,终究不能扛着马车走过这条路,遇见这场雨,行程一定要耽误。
不过好在她和顾照霜说定结伴——既然顾照霜坚持着摇摇欲坠的假身份,景昭没有非要戳穿的必要,就像她仍然会以弘农苏氏女郎的身份继续前行,而非剥掉第一层假身份,穿上第二层。
想到这里,景昭眉梢轻扬。
朝廷为她精心设计了数重假身份,一环套一环,严密至极。顾照霜固然看破了苏和这层假面,意识到她与东宫有更加紧密的关系,但景昭不认为他能猜出皇太女的身份,至少不是现在。
他以为自己是谁?
景含章?
东宫舍人、长春县主景含章,随侍皇太女北上巡游,同时是景昭最后一道假身份的真正主人。
景昭询问路过的积素:“两辆马车同行,走得了吗?”
她甚至没有叫积素的名字,依旧抱臂目视远方,眉梢微蹙似在掂量。如果不是积素四下张望,确定此处没有其他人,恐怕根本不会认为这是在问自己。
但这显然不是刻意的轻蔑。
这种态度,更像是多年来高居上位,一言一行皆有无数人瞩目,一举一动都会引来无数人争相讨好侍奉所养成的习惯与底气。
正因为有这种底气在,因此无论做什么,都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积素情不自禁地认真答道:“两辆马车互为臂助,走得会很慢,但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我正奉郎君的命令去检查马车……”
话说到一半,积素忽然醒过神来,话音戛然而止。
然而该回答的问题已经回答完了,景昭并没有在意他的停顿,轻轻点头。
能走就行。
鬼知道这间黑店里死过多少冤魂,景昭可不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早餐依旧是两辆马车中自带的食物,南方天热,食物不宜久放,如果不是今天一早雨停,恐怕到了晚上,他们就不得不使用黑店的锅碗瓢盆开始做饭了。
各自检查马车,喂过马。众人打叠好行装,确保随时可以前行,才想起来客栈里还关着几个匪徒。
内卫的看家手法果然可靠,整整一夜,无人看管,那些匪徒愣是没能挣脱绳索。
“绳扣越挣扎越紧。”苏惠俯视着满地扭曲的匪徒,对景昭介绍道,“看来他们不太安分。”
安分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按理来说,这些匪徒应该被送进官署。然而即使最天真乐观的穆嫔,现在都知道南方的官署等同于笑话。
处置匪徒的任务,景昭交给了苏惠,裴令之让积素也去帮忙。二人并肩站在马车前,注视着满地泥水,简短商量行程。
“雨后不能再走偏僻小路,掉头沿渠前行,大约今晚能到武奚县,接下来沿仙野、临澄、丰年三城这条线出临澄郡,怎么样?”
裴令之思忖片刻:“没什么问题,不过有一点,过了仙野县,我想顺路拜访一对朋友,可能要耽搁一两日,不知女郎方便与否。”
景昭道:“郎君现在不怕泄露行藏了?”
裴令之抬手掠起耳畔一丝碎发,道:“人在家族之外,总要有些自己的朋友。君子之交虽说清淡如水,却也不易为外物动摇。”
清晨起来,裴令之没有带帷帽,侧颊沐浴在天光下,冰白似雪,柔润如玉。
景昭侧首看他,心中一动。
无边权势之下,美貌固然是俗物,但真真正正的绝顶美貌依旧有价无市、万金难求。
她没有刻意回避,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裴令之,道:“郎君的君子之交,想必亦是天下闻名的难得人物。”
裴令之道:“女郎猜错了,我两名朋友,并没有什么名气。如果硬要说,也是忤逆的恶名。”
忤逆,无论何时,不分南北,沾上这两个字,便意味着麻烦。
景昭说:“我看郎君并不以此为恶。”
裴令之一寸寸抚过袖口,压平皱褶:“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即使他此刻穿的只是一件寻常富贵人家的浅青绸衣,但这个动作由他做来,那件寻常绸衣仿佛也泛起了珠光锦般名贵的光泽。
他侧过脸,忽然对景昭飞快眨了眨眼,显得有些狡黠:“女郎认为呢?”.
雨后道路难行。
马车第一次陷进泥坑里的时候,景昭饶有兴致地下车帮忙。
马车第三次陷进泥坑里的时候,景昭觉得有点烦躁。
马车不知道第多少次陷进泥坑里,景昭看着完全卡在泥水中的右后轮,说:“其实走进城也不是不行。”
走进城当然只是气话。
当两辆灰头土脸的马车终于走上较为平坦的大路时,众人同时松了口气。
此时已是午后,官道两旁有附近乡民提着篮子兜售食物水果,道路两旁相隔数里地便有一个茶水摊,虽然大雨后车马少了很多,依旧人来人往,算得上热闹。
众人没有停车休息,而是一路急行,终于抢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赶到了武奚县城。
武奚虽不能与舒县相比,也是临澄稍有些名气的大城。在城内找到一家最为宽敞干净的客栈,确认客栈中可以提供热水沐浴,穆嫔当场险些喜极而泣。
正是晚间,客栈上下繁忙,热水一时半会送不上来。倒是大堂中饭菜香气扑鼻,众人下了楼,立刻有跑堂殷勤送上菜单,表示小店菜肴远近闻名,客官可以尝试。
景昭确实饿了,接过菜单看了两眼,正想点菜,忽然觉得不对,又盯着菜单看了片刻,道:“有些贵了。”
她通身上下既无钗环,也无珠玉,依旧贵气非凡,一看便是出自名门的尊贵女郎。又投宿在整个武奚县最贵的客栈上房,偏偏一张口便是士族高门最不屑的银钱。
与这些高门子弟的吃穿用度相比,区区一顿饭菜又能贵到哪里去?
跑堂愕然片刻,立刻躬身笑道:“小店有临澄郡远近闻名的大厨掌勺,手艺在整个临澄都是首屈一指,一应菜蔬肉蛋更是精心选用,或许会比其他酒楼稍贵些,但一分价钱一分货,女郎您看,楼下大堂中那一桌客人,便是从临澄县来的——临澄县乃是本郡郡治所在,都找不到比小店更好的大厨。”
这些跑堂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一张嘴说的天花乱坠,一分能说成十分。景昭似听非听,随意指了两道菜,转手将菜单递给裴令之。
裴令之接过菜单细看。
他在外长期游历,论起住客栈的经验比景昭丰富许多,凝神看了片刻,已经明白了景昭的意思。
跑堂揣着菜单走了。
桌旁竹屏风隔开一方窄窄的天地,景昭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两下,忽然问道:“郎君有意出去走走吗?”
裴令之问:“现在?”
景昭说:“吃完饭。”
裴令之点头:“却之不恭。”
传说中倾倒整个临澄郡的大厨手艺好像也有限,还及不上舒县兰桂坊。
吃完这顿晚饭,景昭示意穆嫔先回房沐浴,她与裴令之结伴走出客栈,沿着街道向前。
不知是不是由于天色已晚,与舒县相比,武奚城中道路上行走的女子少了很多,且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或老妪,妙龄女郎更是极少。
这条街很是繁华,商铺一应俱全。
如织人流中,一对少年男女并肩徐行,这画面很是好看,帷帽白纱轻轻飘荡,更似仙人,引得沿途不少行人回头张望观看。
唯一的遗憾是,他们去的地方有些煞风景。
越过那些珠宝阁、香粉铺,景昭径直走进了几间米面粮油铺子。
从铺子里出来,一旁递来一条雪白的帕子。
景昭接过,细细擦净十指,想了想,还是没将弄脏的帕子还回去,说道:“多谢。”
裴令之说:“有些客气了。”
一同住过黑店、陷过泥坑,原本近乎于无的交情也上涨了几分,景昭失笑,从善如流道:“那不谢了。”
“你觉得呢?”
景昭沉吟道:“这里的陈米和舒县的新米一个价格。”
这话其实说的不严谨,因为确切说来,今年的新米还没有上市。
对于米面铺子而言,在今年新米上市之前,去年那批米依旧算作新米,只是价格向下稍微压了点。
景昭所说的陈米,其实是前年的米了。
“面也贵了很多,准确一点说,五谷、菜油都贵了很多——和舒县相比。”
景昭说:“我记得,据朝廷那边的统计,庐江比临澄要富裕,耕地、人口都更多。”
左边那家酥饼铺子里传来阵阵浓香,夹饼冒着蒸腾热气,许多路人被香气引动,纷纷围过去。
裴令之一带景昭袖摆,二人同时向后退出数步,避开人流,这才缓声道:“那要看怎么算了。”
“嗯?”
“若说富裕,庶民的富裕与世家豪强的富裕往往是相反的。庐江是一幅画,一幅立在安济渠尽头,用来给北方看的画。”
景昭道:“这么难看的画?”
“画中当然也有瑕疵,但这已经是世家愿意做出的最大让步。表面的花团锦簇也是花团锦簇,揭开这层看似敷衍的假面,下面露出的只会更加不堪。”
景昭沉默片刻,说:“欲望无穷无尽。”
“也不尽然。”裴令之道,“只是有些人的欲望太大,连他人最后一丝喘息的余地都要夺走。”
他们并肩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身后喧嚣渐渐远去,走到了冷寂与繁华交织的夜色边缘。
远处街巷变得狭窄,房屋低矮下去,像夜色里矮矮的树桩。
景昭立刻掉头:“走吧,宵禁快到了。”
裴令之同样没有冒险的打算,二人转身,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裴令之忽然觉得有些古怪。
他短暂地停住脚步,朝身后那片冷寂夜色里看去。
仿佛有一道浓稠黏腻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凝滞在他的身后,一路上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直到此刻四下人流渐少,才变得格外清晰。
裴令之自幼容貌惊人,备受瞩目,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分外敏感,他下意识去看身侧景昭,只见她秀眉微拧,不知在想什么,丝毫没有察觉。
裴令之蹙眉,再度回望,但那令人作呕的感觉仿佛是他的错觉,一闪而逝,再也寻觅不到任何踪迹。
他问景昭:“你有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
景昭说:“有啊。”
裴令之精神一振。
景昭面无表情道:“我们荷包丢了。”
裴令之一怔,骤然低头。
腰间空空如也,荷包不翼而飞。
一街之隔的民房缝隙中,一男一女脚步轻捷无声,没入更深处的夜色里。
男子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麻袋,那麻袋看上去足能装一个人,分量很重,女子轻轻甩着一把柳叶薄刃,在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淡红的寒光。
身后的路面上,渐有殷红蔓延开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日,我也曾经遇上一个贼,但那贼的手艺不怎么样,被我当场抓住。”
景昭若有所思地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临澄郡的贼手艺远比庐江好。”
“……人太多了。”裴令之说。
二人空手闲逛,居然能把荷包一起丢了,现下身无分文,也不必再乱走了,只能掉头回去。
天气炎热,景昭和裴令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向客栈走,热的额间生汗,景昭在袖中摸了又摸,终于摸出一点银子,在路边买来两竹筒酸梅汤。
喝了一口,是热的。
景昭气得发笑,连竹筒一起扔了。
裴令之捧着竹筒说道:“冰也很贵的。”
“你怎么不提醒我。”
裴令之说:“我也忘了。”
“……”
二人带着一竹筒温热的酸梅汤,灰头土脸回到了客栈里。
好在客栈还算靠谱,热水已经备好。景昭沐浴更衣,披着潮湿的头发坐到窗下小榻上,推开一线窗子,任凭温暖的夜风吹干长发。
“外边好玩吗?”穆嫔捧着丝帕过来,跪坐在景昭身后,替她绞干发梢的水珠。
景昭回过头,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你看我这个模样,像是好玩吗?”
穆嫔扑闪着长睫,娇声道:“可是和姐姐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好玩,您下次带我一起出去吧。”
景昭有些想笑,道:“正常一点。”
穆嫔立刻规规矩矩坐好:“哦。”
想了想,景昭表扬道:“昨晚和今日,你做得很好,不怕吗?”
穆嫔咬着下唇,轻声道:“其实并不很怕,在您身旁,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至于……并不用我亲手染血,和往日在家里责罚下人,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昨晚我做了好几个噩梦,可能是因为睡在死过人的黑店里。”
景昭哑然失笑,心想天底下死过最多人的地方哪里是黑店,分明是皇宫。
红墙之下,全是血染的冤魂。
她抬手揉了揉穆嫔的头发,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算了。”景昭道,“回去再和你说。”
她拢起半干的乌发,朝床榻前的帐幔走去。
“哎?说什么,回哪里,这也太久了。”
穆嫔疑惑轻快的叫声中,一丝温暖的夜风打着旋吹进窗缝,楼外街道上的灯火渐渐暗淡,人声随着夜色渐渐消失。
一夜无事。
天气晴朗。
数百里外,沐浴着第一缕晨光,江宁城门内外排起了极长的队。
还凝结着露水的青石道路上,蹄声渐起,由远及近。
一队部曲策马而来,径直越过城门前排成长队的人群,城门卫点头哈腰闻声迎上去,忙不迭地开门放行。
那些部曲理也不理,径直打马急奔而出,人群纷纷闪躲,有些老弱躲避不及,拥挤中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所幸没有被马蹄踩在脚下。
“都让开!”上一秒还点头哈腰的城门卫从腰间抽出鞭子,鞭梢抖动,阵阵颤响,指向拥挤的人群,“赶着投胎么,挤什么挤。”
转过头来,他踢了一脚身后唯唯诺诺的小兵:“没点眼力见,见人来了还不知道先开路,那可是江宁裴氏的人。”
“是,是,多谢您教诲,没想到裴氏一大早赶着出城,一时疏忽了。”
城门卫瞟了他一眼,作势欲打:“裴氏的人要出城,还得事先跟你报备不成?”
说着,他摸了摸鼻子,心想倒也确实奇怪,裴氏部曲这两天出去确实太过频繁……
——难道那个裴氏某位小姐私奔的传言是真的?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不准伤了那孽子一星半点……
车马辚辚, 衣冠杂沓。
日头渐渐升高,整座江宁城被夏日蒸腾的热气笼罩,江宁官署前的大路上, 由于拥挤着太多车辆和侍从, 每一个活物的头脸上都挂着汗珠,冒着热气,仿佛蒸笼里刚拿出来的包子。
尽管车马无比拥挤,但这里很静,只有拉车的健牛和骏马偶尔不耐烦地跺着蹄子, 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
除此之外, 别无人声。
如果定睛细看,每一辆车上都打着精致繁复的徽记,象征着主人高贵的出身与不凡的来历。
从那些徽记里, 可以辨认出裴、江、刘、顾等南方有名的世家。
吴郡沈氏的车马静静停在道路另一旁, 与裴氏相对。
竟陵杨家的侍从微弯着腰,站在一辆朱盖车前。
沈氏出身吴郡,主宅并不在江宁。
杨家所在的竟陵更是相隔数百里之遥, 虽然当年为了迎娶裴氏女郎,在江宁置办了宅子,但杨家嫡系的主子们极少在此。
今日,他们大张旗鼓汇集在此,是因为要迎接一队特殊的客人。
一队来自北方京城的客人.
从建元五年开始,朝廷相继派遣大量工匠前往江宁, 不断修缮改建景氏历代祖宗的坟墓, 将其改成皇陵应有的规模。
由于国库并不那么充实,修缮速度有限,好在文宣皇后葬在京城, 皇帝春秋正盛,朝廷对北用兵,极少有人分心关注昙陵的修缮进度。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今年年初,皇太后薨逝,遗愿葬回南边江宁。
为此,今年朝廷已经前后三次调集工匠送往南方,又在江宁及周边郡县征召人力运送木料石料,加急修缮昙陵,务必要在九月前彻底落成,至少让太后顺利风光大葬入地宫。
与第三波工匠一同到来的,是朝廷的山陵使团。
山陵使一职起源于齐朝,最初专指掌管皇帝丧葬的大臣,后来皇后、太后薨逝丧葬,掌管主持的大臣也沿用了这一称呼。
山陵使大多由朝中重臣临时兼任,譬如此次太后薨逝,礼部尚书充任山陵使,由于事务繁多,不能面面俱到,故而依循旧例,又指派两名副使协助。
此次来到江宁的山陵使团中,领头那位官职最高的工部侍郎周大车,便是其中一位山陵副使,亲自带队下江南监督昙陵收尾。
周侍郎四十多岁,脸颊圆润,面容黝黑,身量不高,是个黑胖子。不惑之年已经坐到侍郎之位,无疑是位前途无量的人物。
江宁官署朱门大敞,郡守热情地迎出数里,直迎到码头上,与周侍郎把臂携手,亲亲热热进了官署大门。
江宁郡守姓朱,出身南方世家,又被朝廷派到江宁任上。朱郡守看上去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在郡守之位上一蹲便是五年,似乎也没有力争上游回京的意思,但行事言谈极为妥帖玲珑。
将使团迎进官署,朱郡守便说,南方诸世家心心念念俱是国朝,听闻山陵副使前来,十分想要拜见,他擅自做主,先在府中备下了接风宴,要替使团洗刷赶路的风霜。
紧接着,面对周侍郎的推拒,朱郡守亲自与他相携出门,令周侍郎亲眼看到长街上的景象,连声感慨,不住央求,仿佛周侍郎如果不肯带领使团与前来拜访的诸世家共赴接风宴,那便是大大的伤了他们的心。
听闻朝廷山陵使团到来,南方诸世家都派出了嫡系子弟前来官署拜见,便是官署前那些车马。当然,真正说一不二举足轻重的世家家主、尊长是不在的,但只看这些衣冠俊秀的世家子弟,亦算是极有诚意的接风。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周侍郎无论如何不好推拒,脸上浮现出勉为其难的笑意,席间又将使团中一名少女郑重其事介绍给列席众人。
“这位李司直,年纪轻轻便居东宫司直,深受太女殿下赏识爱重,李司直随使团前来,便是要与我一道,为太女殿下、礼王世子九月南下做准备。”
只见李司直面容清秀,身量高挑,看上去仍是少女。众人看在眼里,虽然早听闻东宫属臣年纪普遍极轻,但见此次代表东宫前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女郎,心中各自盘算,不免想的更多了些。
待得接风宴结束,朱郡守、各家子弟更是极力邀请使团下榻。但周侍郎这次没有松口,非但不肯应允诸世家的邀请,甚至不打算带领使团下榻江宁官署,而是要住进城北一座盛和园。
景氏皇族迁往京城后,族中绝大部分散布在南方九州的资产,都被当做恩典赐给当地世家。然而江宁是景氏祖籍、龙兴之地,江宁城中的主宅、别院是决计不能动的。
景氏主宅是历代嫡系子孙所居之地,臣僚自然不能住进去。按照周侍郎的说法,城北那座盛和园是拨给他们暂住的地方,朝廷有安排在先,如果使团贸贸然住进官署、世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但朱郡守一力邀请,说盛和园空置已久,匆忙之下只怕洒扫不周,倒不如在官署内空置的院子暂住一夜,明日再挪过去。
江宁极为富庶,官署占地宽广。后面起居的院子还空置了许多,安置使团中的官员绰绰有余。
周侍郎、李司直各自占据一处独立小院,两座院子挨得很近,几乎只有一墙之隔。
次日一大早,周侍郎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隔壁院落传来喧哗。
周侍郎心中一惊,急忙披衣赶去,只见李盈风睡眼惺忪站在屋门口,满脸余悸未消。
再往旁边一看,周侍郎差点笑出来。
五个衣衫半解,年轻漂亮的青年男子站在屋门外,队伍不很整齐,显然受了些惊吓。
侍从七手八脚围过去安慰劝解,李盈风揉着眼,不耐烦挥手:“快把人带出去,你们这……”
“李司直。”周侍郎哈哈大笑,“你这是好福气啊。”
李盈风抬头,只见周侍郎阔步而来,衣襟松散,显然是刚起身没来得及洗漱就赶了过来,一边向前走,一边不易察觉地对她猛使眼色。
李盈风一怔,原本到了唇边的话硬生生中途转向:“大早上一睁眼,看见五个脑袋围着我,吓也吓死了,哪来的福气——原本这几天晕船,累得骨头都散了,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觉,现在吓得我心口砰砰乱跳,哎呦!”
她一捂胸口:“快把人带出去。”
周侍郎快步走过去,眼风在那五个男人身上一扫,笑道:“哎呀,早听说李司直定了婚事,这是惧内啊,送上门来的美人也不要——算了算了,都带下去。”
李盈风立刻顺着说下去:“行了行了,周大人,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二人此时都没洗漱,披头散发,李盈风连外袍都只是草草披上,但一路车船劳顿同行,彼此又没矛盾,同僚之间便要随意很多。
见那五个年轻男人被带出去,确定这里没有其他大事,周侍郎也不进屋门,掉头回去洗漱。
等他和李盈风各自收拾妥当,聚在一起准备吃早餐时,外面来报,说吴郡临平县令程枫桥听说山陵使团抵达,赶来拜见。
李盈风精神一振。
程枫桥是东宫出来的人,和她还算熟悉。
临平虽不归江宁郡管辖,相隔却也不远。程枫桥早在数日前听闻朝廷派来山陵使团,便动身往这边赶。
于是周侍郎、李盈风和程枫桥坐在一张桌上,开始吃早饭。
“吓着了吧,没事,凡是出京到各地去,最少不了送美人的,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周侍郎挑了一筷子时蔬,安慰年轻的后辈。
李盈风年轻,脸皮还薄,红着脸问道:“他们怎么没给你送?”
周侍郎说:“这就是年长的好处,经验所在,嘿嘿,昨天夜里就有几个美人过来,但是我把门从里面销死了,她们进不来。”
“……”
程枫桥也说:“周大人说的没错,送美人太正常了,我刚就任那一年,一个月能收到十个送来的婢女侍妾,都被我绞尽脑汁退回去了。”
周侍郎道:“其实你可以收几个,大不了放在那里当摆设,都退了太得罪人。”
程枫桥叹气:“我刚开始没经验,成了惊弓之鸟,看见送人的就担心他们要给我安插探子。好在我一视同仁,谁送的都不收,倒也没得罪太多人,只是……”
李盈风:“只是什么?”
“只是退的多了,送来的就变成男人。再退回去几次,外面就传风言风语……”程枫桥自知失言,忙不迭把话吞回去,打岔道,“其实周大人、李司直,你们现在退就退了,没事的。”
李盈风说:“因为太后丧礼?”
有太后丧礼这么一顶忠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的确能规避很多麻烦。
程枫桥摆了摆手:“倒不是因为这个。”
他指了指外边:“这几个月,南方九州不管男女,有些姿色的美人都送到江宁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只是几个搭头,这种情况下,谁有心思和搭头计较。”
周侍郎和李盈风同时露出会意的表情:“哦!”
另一边,裴氏主宅。
咣当!
一套价值百金的雪瓷茶具砸落,碎瓷满地乱飞,人人低头垂首,不敢作声。
裴家主一振袖摆,款步走来。
他拂袖间拨落一套茶具,脸上却不带丝毫怒气,似乎那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就连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平缓如同清谈:“那孽子出入婢仆前呼后拥,一个个都是死人吗?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
“郎主息怒。”一旁的美妇起身道。
裴家主缓声道:“年轻人心思不定,在外面玩两天也就罢了,太久了可不行。九月之前,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部曲首领应声领命:“是!”
“记住。”裴家主道,“不准伤了那孽子一星半点,尤其是他的脸。”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刹那间指尖交错重叠,同时……
那名美妇走出裴家主的书房, 走进了裴氏主宅宽广而又华丽的内院正房。
“夫人。”“夫人!”
所过之处,侍女婆子纷纷行礼。
这名美妇正是裴氏的家主夫人,裴家主的第二任正妻江氏。
江夫人坐在软榻上, 看着小小女童迈过门槛向她跑来, 脸上泛起慈爱的笑意,却没有伸手去抱。
侍女连忙拦在江夫人身前,将女童抱起来,口中笑道:“夫人快看,十五娘跑动更加灵便敏捷了, 过门槛硬是不许奶娘抱呢!”
江夫人看着女儿花瓣般柔嫩的小脸, 温柔道:“小姑娘家的,看得严实点,跑跑跳跳是好事, 可要当心她跌倒磕伤。”
侍从们连忙应是。
江夫人伸出手, 摸了摸女儿的脸,让侍从将女儿抱到一边玩耍,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孩子的身影, 口中轻声道:“还没有找到七郎君的踪影吗?”
侍女为难道:“七郎走得突然,且只带了贴身亲信,我们那几个人不能近身侍奉,全被甩下了,事先丝毫不知情,更是无从寻找。”
江夫人轻声说:“郎主很是生气, 我身为他的妻子, 理应为他分忧,多派些人手一同寻找,一定要在九月之前将七郎君找回来。”
她纤细的手按上胸口, 叹道:“七郎君虽然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却也是我的儿子,放任他在外面待的久了,总是不放心。”
“——记住,一定要和郎主派出的部曲一样,悄悄地找,倘若有人生了疑心,宁可借哪个庶出女郎的名字糊弄过去,也不能让人知道找的是七郎君。”
侍女侍奉江夫人多年,是她的陪嫁大丫鬟,如今却也捉摸不透江夫人的用意,疑惑道:“这……”
江夫人唇角泛起幽然笑意:“九月东宫入江宁,郎主对七郎君寄予厚望。”
侍女轻呼一声,顿时明白过来。
江夫人说:“多好。”
她微笑道:“若郎主能如愿以偿,我便不必再造那些罪孽了。”
侍女奉承道:“可见小郎君有福气。”
江夫人轻轻抚摸着小腹,她的手纤细素白,指尖没有一丝蔻丹的颜色,轻声道:“那是自然,我腹中这个儿子,生来便注定要享尽福祉,继承家业。”
“还是要快些。”江夫人用一种异常慈爱的语气说道,“盯着那个位置的人不止一个,若有人忌惮七郎君,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恐怕会有些麻烦。”
侍女一怔。
江夫人幽幽道:“前朝宫中妃嫔应选,皆要验身以证清白。女子可以验身,男子又待如何?”
裴令之不知所踪,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被其他世家利用,即使能赶在九月前抓回裴令之,如果被人扣上一个藐视东宫的帽子怎么办?
如果有人指使女子闹上门来,自称与裴七郎私定终身,又怎么办?
凭心而论,江夫人从没有这样真切地盼望裴七郎能够结成这门绝好的婚事。
至于裴七郎的意愿,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中。
侍女应声,又忧虑道:“但七郎做事向来谨慎,如果实在找不到……”
“六娘不是正怀着孩子吗?”
江夫人打断侍女的话,平淡道:“听说怀相不是很好,杨家还特意派人来接了顾嬷嬷过去照料她。”
她顿了顿,道:“如果实在找不到七郎,就找个人提醒郎主,六娘与七郎一母同胞最亲近不过,请郎主写信给六娘,陈明厉害。”
年幼的裴十五娘玩累了,满头大汗咯咯笑着,被侍女抱回了房中。
江夫人话音顿止,亲自拿过手绢,替女儿擦尽脸上的汗珠,怜爱道:“真是无忧无虑啊,我的女儿,就该这样无忧无虑才好。”
“一个姑娘,生在这样的门第里,要什么雄图大志呢。”
十五娘听不明白母亲的话,只咯咯的笑,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儿。
江夫人爱怜地捏捏她的小脸。
“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想让我的孩子们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郎主若能遂愿,我的十五娘,未来便能有一个竟陵杨氏家主夫人做长姐,一个后宫之主做长兄。而我腹中这个儿子,也就不用担心生为嫡子却仍然是庶孽的命运。”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雪白的云朵,感慨道:“北方名门的女儿,竟也与儿子一样,要去搏一个前程,放着花团锦簇的太平富贵不要,去外面忙忙碌碌、打打杀杀的做什么呢?有些事情,是男人要考虑的,女人想得太多,只会自寻烦恼。”
江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嘲讽,有些得意。
“丹阳顾家那样的门第,如果不是出了顾晋龄,顾氏凭什么嫁进裴氏做家主夫人?无非是有个好父亲而已。”
她微讽道:“可惜啊,成也顾晋龄,败也顾晋龄。若不是跟她父亲学的杂了,又怎会异想天开,擅自对男人的事情、家族的前途指手画脚,最终早早疯了死了,倒是养下一双好儿女,却要为我的儿女做嫁衣。”
“七郎君那孩子。”江夫人倏然一笑。
她其实比裴令之大不了很多,二十出头而已,那一笑间却有种与年纪完全不符的、居高临下的审视:“虽然生的好,性格倒是随顾氏,一样的无趣。只盼他那张脸足够弥补,能让家主如愿以偿。”.
“人一旦处处八面玲珑,言辞动人,固然能得到许多人的友善,却也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裴令之落下一枚棋子,在马车的颠簸中仍然坐的端庄,仿佛身处平地般从容。
景昭说:“这就是你在外轻易不开口说话的原因?”
裴令之没有否认:“对不在乎、不重要或是不喜欢的人表现出无趣、冷淡和高傲,其实能规避很多麻烦,特别是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你的身上时。”
话音未落,景昭一子落下,堵死了裴令之最后的活眼。
黑白二子凝固在棋盘间,像是凝固的阴阳,停驻的明暗。
又像是一条失去所有生机的、僵死的蛇。
裴令之低头端详片刻,投子认输:“女郎棋艺精妙。”
或许是赶路数日后,终于在武奚安稳睡了个漫长的好觉,景昭感觉今日头脑又恢复的格外灵光,一扫前几日的疲惫。
她压住扬起的唇角,尽量谦虚地道:“承让,承让,寻常而已。”
裴令之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放回去,抬眼时目光微微一顿。
下一刻,马车碾过路面石板上的缺角,车身一震,棋盘倾斜。
棋子哗啦倾泻,棋盘翻倒,景昭和裴令之想也不想立刻伸手去抓,刹那间指尖交错重叠,同时握住棋盘一角。
不知是谁先松了手,又或许是同时。
啪嚓一声棋盘错手跌落,紧接着车身更快更剧烈地震荡,景昭还来不及收敛起惊愕抬眼的动作,身不由己往前扑去,撞上了同样没能稳住身形的裴令之。
柔软。
——这是景昭面颊擦过裴令之侧脸的那个瞬间,她脑海中倏然冒出来的想法。
她撞进裴令之怀中。
有极其浅淡的、冰雪般清冽的香气,轻飘飘拂过景昭鼻尖。
“嘶——”
景昭按住锁骨,面色泛白。
车外传来苏惠低低的请罪声,然后说:“小姐,有人突然纵马冲出街角,前面那辆马车受惊翻倒了。”
不必苏惠多说,车中二人已经听到了街道上惊天动地的嘈杂巨响。
一队黑衣部曲纵马急奔,马蹄声急如雷霆,快似闪电,道旁行人纷纷避让,乱中有序,不知是不是在天长日久之下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静。
前面那辆马车十分凄惨,拉车的瘦马受惊,带着车乱撞一气,自己扬蹄狂奔而去,车厢却因转向不灵便翻倒在地,车里的箱子散了一地,好在人没摔成重伤。
景昭和裴令之对视一眼。
或许是同时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二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景昭骤然揭开车帘:“兰时呢?”
穆嫔坐在后面那辆车上,所幸没事,只是脸色吓得苍白。自从经历过舒县马市街那场惨剧后,穆嫔不但忌讳人流极多的地方,看见长街纵马也本能惊惶。
见穆嫔没事,景昭松了口气,重新放下车帘,继续隔着衣裳揉自己的锁骨。
裴令之肩头也在作痛,却没有理会,而是近乎本能地背过身去捡车中四处乱滚的棋子,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的睫毛低垂目光回避,白如冰雪的侧颊泛着浅淡绯色。
那一下撞得着实不轻,景昭凭感觉判断可能有点青肿淤血。
这倒问题不大。
捡起两颗冰冷的棋子,裴令之轻声道:“抱歉,你还好吗?”
对方是个男子,即使景昭很想解开领口看一眼,也实在不方便。
于是她下意识学习谈照微,指节一敲:“嘶——”
谈照微家学渊源,武将门第,景昭却不然,她父皇除了精通君子六艺中必备的射御,对武学的其他方面一概不擅,是最正统的南方世家公子、名士做派。
谈照微一敲伤处,对伤势立刻能估计七七八八。景昭却不然,一敲锁骨痛的一颤,反应过来这个动作不很聪明,假作平静:“无妨,你呢?”
“我没事。”裴令之摇头,看着景昭抿紧的嘴唇,“不如我回避,让小苏女郎来替你看一眼,我那辆车里备了些药。”
皇太女虽然养尊处优,但这点磕碰倒真不算什么。
她年年奉命行猎,没有皇帝开国的无上天威,又是个女子,更要借行猎展示自己,绝不能轻易露怯,就算摔下马来,也要迅速悄悄处理,然后咬着牙做出无事的姿态。
哪像不争气的礼王,一摔就死。
车外的苏惠已经迅速将车停到路边偏僻处,打探消息去了。景昭轻咳一声,说:“我没事,这又是谁家的部曲,刚吃了两斤五石散不成?这是干什么。”
话音落下,苏惠脚步声在帘外响起,总算又打断了车内有些尴尬的气氛。
“小姐。”苏惠低声道,“那些人不是冲着谁来的,是死了人,他们着急赶去认尸。”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请吧,顾郎君。”……
小巷狭窄昏暗, 地面起伏不平,残留着肮脏的水迹。
那些水迹与另一种颜色交汇,显现出令人作呕的色泽与气味。
几具尸体躺在狭窄的巷道里, 皮肤惨白, 鲜血流干,喉间割痕宛然。
朱氏的部曲首领蹲下身来,看着下属们凄惨的死相,悲愤吼道:“郎君人呢?”
朱十三郎不见了。
武奚县的高门都知道,临澄朱氏的这个儿子天资庸碌, 欺软怕硬, 性好渔色,是个毫无远大志向的纨绔,很难惹上足够大的麻烦、足够不好惹的人。
在六月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 他乘着车出门。
再然后, 他消失了。
相隔一夜又一日之后,他的随从们被发现死在了偏僻小巷内,死因均为一刀割喉, 而朱十三本人失去了踪迹。
“查问周围住户,快去!”部曲首领喝道,“询问郎君身边人,他昨天出门后到底要去哪里,去干什么,为什么会跑到下等人住的地方。再沿着周围扩大搜索范围, 谁能提供线索, 一律赏银二两!”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
周围数间低矮的破屋,都早已空置。
朱十三的妻妾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或许是周遭住户害怕惹祸上身,没有任何线索。
听着这些回话, 部曲首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不是不了解朱十三郎,相反,他奉命为朱十三收拾了太多次首尾,极其了解对方的秉性。
朱十三好色至极,男女不忌,且有掳掠良家的累累前科。出门不是逛青楼,就是物色新侍妾。
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八成是他的劣根性又犯了。
但这破败肮脏的小巷中,难道会藏着绝色美人不成?
更重要的是,根据辨认,跟着朱十三出门的九名随从及部曲,全部都死在了这里,而朱十三乘坐的车马不见,本人失踪。
部曲首领的心变得越来越沉。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他心底悄然生出。
——是谁有这样的本领,能悄无声息做成这件事?.
景昭微笑道:“我。”
穆嫔瞪大了漂亮的眼睛。
“确切来说,是我的人手。”景昭道,“对吧,苏管事。”
苏惠圆脸上露出慈祥喜庆的笑意,弥勒佛般可亲:“小姐英明。”
穆嫔愕然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昭显然没有讲述的兴致,道:“你来说吧。”
于是苏惠耐心地重复讲述已经讲过一遍的故事:“前晚三小姐和那位顾郎君出去的时候,被一辆马车跟上了。那人也是真有耐性,一路跟到安康街。”
安康街就是那条切割开冷寂与繁华的街道,跨过那条街,便是贫苦庶民们居住的狭窄巷子。
站在街的另一边,则是城中最繁华的坊市,好一幅热闹景象。
“过了安康街,就变得荒凉安静了。那人心中还有些忌讳,见小姐与顾郎君穿的衣料不错,举止不似普通人,怕引人注目惹上麻烦,盘算着在安康街对面动手。”
然而景昭与裴令之刹住了脚步。
如果仅仅是这样,或许朱十三只会无功而返,又或许他被色欲冲昏了头脑,可能会做出当街劫人的蠢事,但绝不至于要命。
遗憾的是,景昭身周的阴影里,一直隐藏着许多内卫。
内卫是不会讲道理的,他们奉天子钧令护卫东宫,便会清扫掉一切可能的威胁。
那辆马车跟踪并且意图劫持皇太女,无论是图财、图色还是图谋更多,都不重要了。
唯有一死而已。
“他们好大的胆子!”穆嫔隐约猜到了些,气的脸色涨红,“竟敢……竟敢……真是死不足惜。”
景昭:“啊?他们想劫的是我吗?”
穆嫔冲口而出:“不是姐姐难道是……”
话说了一半,穆嫔语塞。
即使她进谗言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然而有些东西是无法否定的,比如柳知的文采、谈照微的武功、郑明夷的城府。
又譬如‘顾照霜’的脸。
苏惠吞吞吐吐:“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
苏惠说:“其实他是想两个都劫走。”
饶是正在恼怒的穆嫔,都被这人的贪心程度惊住,半晌颇觉荒谬地道:“他还挺敢想。”
苏惠说:“要不然他也不会死啊。”
“不对吧。”景昭说,“我确定我们没摘帷帽,脸都看不见,他劫什么色?”
景昭下了断言:“此人必有更深的图谋。”
苏惠道:“内卫对他用了重刑,这人表现出的卑鄙下作令人侧目,实在不像是硬骨头,且气血亏虚,的确是纵欲过度的表现。据这人亲口交代,他阅美无数,哪怕不见人脸,只一看背影、身形,便能看出美人的三六九等。”
有些更冒犯的话,苏惠实在不能当着穆嫔的面说出来,卡了一下壳,含糊道:“当然,小姐此言有理,不能排除此人背后图谋巨大,故而演技绝伦。内卫必然更加谨慎,仔细护卫。”
景昭沉吟不语,合上眼。
前日晚上行走在街头时的场景,此刻化作一幅幅惟妙惟肖的画卷,从她脑海徐徐展开,分毫毕现无比清晰。
店铺、车马、人流。
没有异样。
图谋不轨的朱十三乘着车马暗中跟随,从始至终没有被她注意到,所以她想不起来。
那内卫呢?
内卫必然全程跟随左右,并且不止一人。
景昭竭力搜索画卷中的景象,始终没有回想起可疑人选。
她无奈作罢,睁开眼道:“处置干净了?”
苏惠平静道:“小姐放心,这是内卫的看家功夫。此人受刑而死,死后面目身形俱不相同,丢进乱葬岗的野人坟了,就算朱家能把武奚城整个翻过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也别想找到尸体,找到未必能认出,认出也不可能有线索。”
苏惠声音骤然止住。
下一刻,足音由远及近,渐渐到了车边。车外笃笃轻响,有人叩响了马车车壁。
景昭揭开车帘:“上来。”
裴令之站在车外,身后跟着作青衣小厮打扮的积素,一看车中坐了三人,顿时一怔。
苏惠手脚麻利地翻身跳下,为裴令之让出位置。
“什么情况?”
裴令之耸耸肩。
隔着帷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景昭已经能想象出他此刻带着些微嘲讽的神情:“死了的那个是临澄朱氏子弟,此人在本地名声不太好,据说是劫掠民女的惯犯,不知为何死在了小巷中。现下朱家部曲正源源不断赶来,要将那条街整个围住,扩大搜索。所以现在这条街上的车马全部堵住,一两个时辰内恐怕走不动了。”
“好大的威风。”景昭微讽道。
穆嫔皱眉。
众人今日出门时,时间早已算好,如果在这里耽搁一两个时辰,只怕傍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投宿不大容易。
她问:“我们要在这里干耗两个时辰?”
景昭哂笑道:“他也配?”
裴令之平静道:“他不配。”
二人同时出声,声线交叠,又同时侧首对视一眼。
景昭失笑:“怎么办呢?顾郎君?”
裴令之沉吟问道:“你来我来?”
景昭想了想,诚恳说道:“你知道的,我是北方人。”
他们两人说话既无前因也无后果,穆嫔听得云里雾里,深感遭受排挤,木着脸坐在一旁,发誓要像树一样扎根在这辆车里,隔开殿下和这讨厌的顾照霜。
裴令之蝶翼般的睫羽轻轻眨动,认真道:“以后我未必方便次次出面。”
景昭支颐思忖片刻:“这样,从下次开始,老的你来,小的我来。”
裴令之有些不解:“这是怎么算的?”
景昭托腮轻声道:“你和年轻人打交道更多吧,更容易被认出来,所以我来;公平起见,老的你来。”
裴令之隐隐感觉有些怪异,随手揭开帷帽放在一旁,眨眨眼:“仅仅如此?”
景昭面不改色道:“你想换换?也可以。”
裴令之望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异常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一池明净的浅溪。
有时候,正因为太过明净,一眼便可望到底,反而难以判断水的深浅。
裴令之深深望着她。
他就是有这种本领,无论心底转过了多少念头,神情依然毫无异样。
裴令之笑起来:“不用了,就这样。”
很好。
景昭骄傲地想,又解决了一个麻烦。
她年幼时容貌极似母亲,与父亲并无多少相似之处。正因如此,长乐公主才能勉强在慕容诩手下保住她的性命。
然而随着她长大,她与母亲相似的部分渐渐淡去,与皇帝容貌相似程度反而与日俱增。
这没什么不好,除了皇帝为此深切惋惜。
但在南方,这张肖似父亲的脸,可能会带来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皇帝年少时声名太盛,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不曾得见天颜,但年长一代、稍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物,年少时必然争相拜见过皇帝。
凡是见过皇帝年少时的风姿气度,就不可能忘记那张脸。
即使十年来,皇帝再未踏足江南。
景昭眼梢压低,淡红唇角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愉快的笑意。
她手一抬:“请吧,顾郎君。”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景昭一抬头,眼梢绯红,面……
丹阳顾氏虽说今不如昔, 名头在这里还算好用。
朱氏部曲显然并不认为游学至此的顾氏子弟会和朱十三的失踪扯上关系,很快为他们强行分开人流,硬生生辟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
两辆马车向前驶去, 所过之处人流分开又合拢, 就像拍击峭壁礁石的汹涌浪潮。
揭开车帘向后看,可以看见有些人急切地向前拥挤,想跟着这两辆马车离开,却不慎挤到了朱氏部曲的马前。
那些部曲当即横过刀鞘,毫不容情, 重重击下。顿时将几人打倒在地, 头破血流。
吵闹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只有伤者痛呼的声音分外清晰。
穆嫔松开手,放下车帘。
不知为什么, 看着车窗外那幅景象, 她有些气闷,还有些恼怒,却又无处可以发作, 于是下意识往景昭身边靠了靠,手轻轻扯着景昭的袖摆。
分明她什么都没有说,景昭却像是猜到了穆嫔所思所想,抬手摸了摸穆嫔柔顺乌黑的长发,像是在安抚一只毛发耸立的狸奴。
她与裴令之的神情却很平静。
马车驶出拥挤的路段,人流渐稀。
微风卷起车帘一角, 送来淡淡凉意。
车外马蹄声起, 几名朱氏部曲策马赶来,打头的正是部曲首领,恭敬道:“顾郎君……”
一句话尚未说完, 留意到车中还有女眷,部曲首领连忙偏头,继续恭敬道:“事急从权,不料竟阻碍了您的车马,有所得罪,万望见谅。”
临澄朱氏到底没有吴郡沈、江宁裴、竟陵杨这种顶级门楣傲视南方的底气,部曲首领自然也不敢在其他世家子弟面前摆出倨傲神色。
他未必能准确判定丹阳顾氏究竟在南方世家中能排到哪一行列,但他知道丹阳顾氏的确是世家之列。这些世家子弟最重颜面,若是令对方心中记恨,说不准硬要报复,自己多多少少会沾染些麻烦。
于是开口时,他的语气当真是十分百分的恭敬有礼。
好一名温良忠仆。
车中没有传来声音。
不管是景昭,还是裴令之,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自降身份。就连穆嫔,也没有开口的兴致。
在这种全然无视的尴尬沉默中,苏惠扬起马鞭,骏马吃痛,骤然加速。
后面那辆车上,积素虽然不明所以,不过一看前面加速,立刻也扬鞭催马,驾车狂奔。
两辆马车相继呼啸而过,卷起的尘土扑了朱氏部曲满头满脸.
马车一路疾驰,驶出城门。
城门外官道平直延伸向远方,即使穷尽目力也难以望到尽头。官道两旁的农田里,黄绿相间的稻浪翻涌不息,随着清风吹拂簌簌作响。
车外炎热,却也夹杂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这种气味与雨后浓郁的土腥气并不相同,显得更为朴实厚重。
穆嫔悄悄挑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看着日光下翻涌的稻浪,那股不知为何卡在她心头的郁气渐渐平缓。
她的身侧,传来景昭与裴令之的交谈。
“这些稻子长势不错,你们南方不愧是膏腴之地,鱼米之乡。”
“今年雨水很好,不旱不涝,开了个不错的头。”
“往年时常旱涝?”
“官署不是每年上报水旱灾情吗?”
“我更愿意相信你呀,顾郎君。”
“……不管往年旱涝与否,今年应该风调雨顺,一切正常。”
谈话平缓地进行,时有时无。
直到一天中日光最为毒辣的时候到来,苏惠将马车停在道旁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暂时休息,免得拉车的马中暑,也让人能够下车略走一走。
景昭早坐的疲惫,马车刚停稳,她已然跳了下去。
日光肆无忌惮的落下,照在人的身上。接触日光的一瞬间,景昭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到一阵薄薄的刺痛。
在苏惠连声 “小姐当心!”中,景昭平稳落地,丝毫不理会溅起的尘土,朝车上伸出手:“兰时,戴上帷帽!”
穆嫔欢欢喜喜越过裴令之,握住景昭的手,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旋即立刻被尘土呛的咳嗽起来,捂住脸迫不及待探身回去捞帷帽。
后面那辆由积素驾着的车也已经停稳,景昭游目四顾,看看头顶遮阳的茂密绿荫,再看看道旁水田中的稻子,回头看见裴令之一手挽着帷帽长长的垂纱,正欲下车。
景昭自幼时常见到的女子,无非是早年伪朝的那些宫妃皇女,以及后来的东宫伴读及女官。
东宫伴读是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又是年幼入宫,与储君共同读书,即使是被景昭斥为蠢货的薛兰野,走出去也自有飒爽洒脱的气概,全不似养在深宅的矜持闺秀。
至于伪朝的那些宫妃皇女更不必说,大多出身荆狄,骨子里还带着未消的野性与残忍。景昭非常幼小的时候,慕容诩率妃子朝臣去猎场行猎,一名妃子触怒了伪朝皇后,皇后便下令将她绑在马后拖行,又召集随驾妃嫔共同观看。彼时她没有亲眼见到,母亲却亲眼目睹了活生生的人被拖成一个血葫芦的惨相,强撑着回到营帐里就昏了过去。
也是在那个晚上,长乐公主第一次试图自戕。
‘顾照霜’举止谈吐的矜持讲究,胜过景昭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女子,除了皇帝。
她眨眨眼,大方地伸出手,表示愿意纡尊降贵搭把手,帮助对方下车。
裴令之顿了顿,婉言谢绝,表示自己并不需要搀扶。
景昭当然不会勉强对方,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稻田旁的数株藤蔓上。
那里孤零零悬吊着几个甜瓜,看上去还不成熟,且很瘦小,不像是好吃的模样。
但景昭此刻想起了宫中每年的贡果,那些贡上的甜瓜既甜且脆,用冰冰过更是口味极佳,咬一口汁水四溢,极其清甜爽脆。
离京在外,吃穿住行大不如前,尽管景昭能忍,但有时也会想念东宫的高床软枕、美味珍馐。
身旁地面上,投落一道阴影。
穆嫔提着裙摆在景昭身旁蹲了下来,看着那几个甜瓜,眼底同样充满渴望。
显然,那几个并不十分好看的甜瓜在她脑海中已经和东宫贡果的甜蜜滋味画上了等号。
皇帝为文宣皇后服丧至今,着白衣、去珠玉、常吃素,这意味着弃绝很多享受。然而每年各地贡上的贡品总不能白放着,于是转手就便宜了东宫。
穆嫔乃至东宫伴读都跟着沾光,东宫除了景昭与她没有第三个主子,虽然名为太女嫔,但她衣食份例远超本身品级。
以穆嫔过往养尊处优的生活衡量,她执意跟着景昭舟车劳顿灰头土脸侍奉在旁,且发自内心没有半句怨言,确实是忠心不二、情深意重。
然而人毕竟还是会下意识怀念过去的美好生活,穆嫔看着那几个瓜,目光已经挪不开了。
苏惠提醒道:“小姐,这瓜没熟。”
的确,景昭回想起来,往年贡果中的甜瓜一般赶着八月初送进宫,所以留足中秋赐宴的分量之后,东宫中多余的甜瓜一般都给十八学士各自带回家了。
现在的确不是甜瓜成熟的时候。
景昭道:“没熟就没熟,这是谁的瓜,买一个给兰时玩也好。”
正是午后日头最毒辣的时候,众人甚至都不敢催促骏马赶路。然而景昭目光一扫,居然在远处的水田深处真的瞥见了几个小小的黑点。
景昭站在树下,身边穆嫔执着一把绢扇不断扇风,二人尚且颊边飞红,额生薄汗。
那些水田里劳作的农人顶着烈日炙烤,不知该是何等滋味。
她有意过去看看,却被苏惠拦住:“小姐,水田里可能有蚂蟥。”
景昭说:“水蛭?”
苏惠点点头。
景昭的步伐戛然而止。
她从小就讨厌水蛭,母亲第一次意欲自戕后,慕容诩大怒,不顾母亲阻拦,硬生生将她从营帐中拎了出来,丢进猎场中的溪水里。
那溪水其实不深,景昭站直身体能够露出头颈,但对于一个年幼的女童来说,就像看不见底的汪洋般可怖。
她跌倒在溪水里,哭喊挣扎,慕容诩冷眼看着,等到景昭没了力气,濒临溺水,又把她从水里湿淋淋地拎出来,丢回长乐公主面前。
那条小溪里有水蛭。
从那之后,景昭对水蛭就有种超乎寻常的厌恶。即使它可以入药,景昭也坚决拒绝,导致太医为景昭开药时,需要格外谨记这项忌讳。
苏惠一句话轻轻松松阻拦了景昭,自己摸出钱,往那边去了。
穆嫔在原地继续欣赏那些瘦小的甜瓜,景昭用指节挨个敲了一遍,转头问裴令之:“哪个像是熟了?”
裴令之说:“哪个也没熟。”
景昭遗憾放弃,对穆嫔道:“那你挑个合你眼缘的。”
没有成熟的甜瓜对景昭没有价值。
她不再看瓜,转而看田。
身为东宫皇储,可以四体不勤,但不能真的五谷不分,由着下面的人尽情糊弄。
景昭分不清甜瓜熟了没有,但水稻长势还是能看出来的。她看着沉甸甸的黄绿稻穗,目光深情,仿佛一个母亲正慈爱望着她怀里嗷嗷待哺的襁褓婴儿。
裴令之恰好转头,注意到景昭诡异的神情,顿时一愣。
他看了片刻,景昭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
她一抬头,眼梢绯红,面如桃花,额间浮起一层薄薄的汗珠。
裴令之见多识广,心里咯噔一声,真怕景昭一头栽倒,赶紧过去扶她。
景昭摆摆手示意不用,有气无力地站起来:“好热,我要中暑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你们不是同胞亲姐妹吧。”……
日光太过毒辣, 众人不得不先回到马车上,等待苏惠归来。
向稻田深处望去,只能看见苏惠越来越小的身影, 以及远方那些小小的黑点。
每一个黑点便是一个人头。
景昭收回目光, 端起茶盏痛饮,温凉茶水划过咽喉的瞬间,她才感觉烈日下那种肌肤刺痛感渐渐散去。
南方九州的夏日远比京城酷烈,在日头最毒辣的时节站在日光下,即使隔着衣衫, 薄衫下的肌肤也会有种赤裸的烧灼感。
景昭想起程枫桥到南方上任的第一年, 夏日尝试出门劝课农桑,结果频频中暑,亲笔信中字迹虚弱无力, 景昭还赐他一柄未开刃的短剑, 劝他不宜整日闭门读书,闲来应该练习弓马强健身体。
现在看来,是她冤枉了程枫桥。
穆嫔也不再往景昭身边靠了, 举着团扇一个劲地摇,面颊通红,不住擦汗。
土生土长的南人裴令之同情地看了看她们,安慰道:“南方暑热,北人南来,夏日感染风热之邪实属寻常, 今年似乎又比往年更热些, 再等一会日头偏西,就会好上很多。”
景昭有气无力:“七八月暑热正盛的时候,你们都是怎么过的?”
裴令之正色道:“那个时候是真的会活活热死人的, 我们一般闭门不出。”
笃笃两声车窗轻响,苏惠的圆脸出现在车窗外。
他的脸色同样发红,不过比起景昭与穆嫔,则要好上很多,擦了把汗道:“小姐要哪个瓜,外面暑气太重,最好别再下车,我摘回来就是了。”
“你看着挑。”景昭说,“且慢,喝口茶。”
她正欲转头去找茶盏,穆嫔已经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茶盏,倒了杯茶递给苏惠。
见穆嫔脸色通红,景昭把她按回去:“你还动什么,靠着歇会吧,当心真中暑了。”
穆嫔坚定挣扎,神情坚毅如冲锋待死的将士:“不……这是我该做的,不能让姐姐动手。”
她还惦记着自己此次随同出行是为了贴身侍奉太女。
景昭哭笑不得。
裴令之一直静静地侧首旁观,指尖轻轻梳理着手边帷帽垂落的白纱。
很快,苏惠抱来一只没熟的甜瓜,穆嫔兴奋地凑过去,只见手起刀落之下,那只瘦小的瓜分成两半,躺在桌案上,尝了一口涩且无味,果然没熟。
趁着穆嫔大皱眉头时,苏惠斜坐在车外,对景昭道:“给了一把铜钱,本想顺便请两个农人过来跟小姐说说生计,开口一提,那些农人惊慌失措,丢下农具就要逃跑——小姐要想问话,我再去说说?”
碍于裴令之在旁边,苏惠的用词也极为审慎考究。
景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内卫办事不拘小节,倘若景昭说个好字,苏惠立刻就要掉头回去,无论威逼利诱,总有办法带个农人到她面前。
但那没有必要,而且很没意思。
“那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景昭稍稍蹙眉:“他们怎么怕成这样?”
既然不能请个农人过来问一问,待得日头渐落,天气稍凉,景昭折了一株稻子,众人重新启程。
一天中最毒辣的时间已经过去,再度上路时,官道上的车马人流又渐渐繁盛起来。沿途找人问了几次路,确定方向无误,天黑之前,他们循着官道,走到了一处小小的村镇附近。
官道一侧的稻田已然消失无踪,变作浩浩荡荡的东去江水。澄水平缓流淌,没有掀起多少波澜,晚风中夹杂着淡淡香气,天边夕阳西下,半边云彩染作暗色金红,像咸粽里夹着的流油蛋黄。
苏惠松了口气。
“幸好这里有人家,否则露宿郊外事小,遇上匪寇事大。” 苏惠一边说着,一边下车,牵着马走进小小的村落。
村子不大,房屋低矮,沿途有几处房屋已经变成了断壁残垣,尚且完好的屋子也灰扑扑的,并不是穆嫔往日阅读游记时看到那些粉墙黛瓦、倚仗东篱的悠闲村居风光。
环视着村中景象,众人相继皱起了眉头。
就连最不谙民生的穆嫔都察觉到了不对,喃喃说出众人心中所想:“太安静了……这里真的有人居住吗?”
“有。”
景昭轻声回答,抬首望向天际。
邻近的房舍上空,一道袅袅炊烟升腾而起。
笃笃!
积素率先叩响单薄的门扉,眼前的小院很是简陋,却能看出居住的痕迹。
两畦菜苗郁郁葱葱,几只鸡鸭满地乱跑,屋顶炊烟袅袅未绝,然而却没有人出来开门。
苏惠骤然抬眼,低声道:“后面!”
话音未落,积素如离弦羽箭般一跃而起,径直冲向小院后方。
穆嫔大惊失色:“怎么了?”
景昭一按她的肩膀,淡声道:“跑了。”
身后隐约传来足音,只见远处两个矮小的身影掉头就跑。苏惠脚尖下意识动了动,却没去追。
景昭也没有开口命他去追,她沉默片刻,揽住穆嫔肩膀往身边带了带,并不侧首,只轻声问:“像是什么?”
很显然,裴令之领会了她的意思,黛眉微蹙,轻声道:“征丁。”
景昭道:“朝廷可管不到南方。”
裴令之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景昭道:“你不是常在外游历吗,知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裴令之幽幽道:“我从没有告诉过女郎,我时常在外游历。即使游历,南方九州何其广袤,哪里能详查各地民情?”
“好吧。”景昭轻声道,“你能运用你见多识广的经验,推测一下吗?”
裴令之说:“我建议我们先上车。”
“?”
“可能会有些麻烦。”
小院中传来惊叫声,紧接着积素的声音传来:“你跑什么,跑什么,哎呀,你还咬人!”
“小姐!”
苏惠的声调蓦然提高了。
景昭骤然回首。
远处那条空荡荡的村道上,忽然扬起了很多灰尘,弥散在将落未落的夕阳下,像是傍晚时分腾起的朦胧雾气。
有很多人影从雾气里浮现出来。
瘦弱,矮小,但扛着许多农具,有锄头、钉耙,甚至还有人提着镰刀。
他们的面容模糊在扬起的尘土里,辨不清男女老幼,步伐纷乱地逼近。
逼近这座小院,逼近院外陌生的人.
小院的门终于开了。
消瘦黝黑的男子、腼腆的妇人和一对头发花白的矮瘦老人,搓着双手,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小心翼翼将两辆马车让进院内。
“你咬人干啥啊!”积素揉着手臂,欲哭无泪,“我差点反手一刀劈下去,你看看,你看看!”
那妇人连连道歉,脸都羞红了。
积素转向那老头:“你一把年纪了,跟着翻墙干什么,要不是我拽住你,摔下去腿和脖子至少断一个。”
小院外,抄着农具的村民们还站在那里,目光中警惕已经消散大半,扛在肩头的钉耙锄头却还没有放下,正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注视着院中高大的车马,与这些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我们只是想来借宿。”苏惠走过去,从袖中摸了把铜钱,在那男子面前一晃。
他选的角度很谨慎,确保院外的村民完全看不见他的动作:“不知道借住一晚方不方便?”
那男子显然非常淳朴,他妻子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我们家里地方窄,也没什么好东西……”
南方九州各地方言相差不小,苏惠勉强能听懂,但还是有些吃力:“不要紧,我们只要两间空屋子。”
小院狭窄,空屋子不够。老妇人很是热心,想出门问问邻居能不能借出空屋,却被苏惠一口否定。
趁苏惠和他们商量住宿的时候,景昭三人也正打量着院外的村民们。
很瘦,黝黑,身体有长期在烈日下耕种的明显特征,清一色褪色短打,小臂、小腿完□□露,几乎都赤脚行走。
但最令人注意的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女子,尤以上了年龄的妇人最多,极少有男子。
景昭和裴令之心有灵犀地朝院门处走去,想和他们攀谈几句,然而稍一靠近,这些人纷纷后退。
这种如避蛇蝎的态度让景昭一愣,她意识到或许是衣着打扮格格不入的缘故,但摘下帷帽显然更不合适。
正在这时,苏惠笑着招呼:“小姐,成了。”
这家人着实淳朴,苏惠抓了一把钱塞过去,这家人硬是挪出了两间空屋,他们一家四口则临时挤在一间房中。
景昭有些过意不去,摸出一块银锭,转念一想,给的多了对他们未必是好事,转而又换成一把铜钱递过去,请那妇人过来陪她说说话。
小院狭窄,说是两间屋子,其实不过是一间房正中挂了道草帘隔开。
草帘密实,但到底不是正经的墙壁,景昭和穆嫔睡在东边,裴令之睡在西边,苏惠和积素就不方便挤进来了,只能暂睡在正堂。
这家人去隔壁邻居家里借了块门板,充作苏惠和积素的床。
东边的床比较宽大,上面密密实实铺了一层干草,能看出来是新换的,景昭和穆嫔僵立半天,还是忍住去马车里搬被褥的举动,坐在了坚硬的床板上。
景昭对穆嫔道:“夜里你睡里边。”
穆嫔点点头。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那妇人过来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方才景昭又额外给了些钱,尝了尝这家人的饭食。
因着村庄离澄水极近,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那汤清可鉴人,淡而无味;菜似乎是一种当地野菜,微苦又有甜味,倒不能说难吃,只是没有半点油水,拿来给穆嫔吃正好,对于操持农务的村民来说,很难填饱肚子。
如今借着昏暗的油灯细看,这妇人身量在南方女子中其实不算娇小,只是和其他村民一样,非常消瘦,显得颧骨高耸,面色憔悴。
油灯昏暗,景昭背身解下帷帽,顺手将油灯弄得更暗了些,整间屋子里面对面都看不清五官。
她转过头,含笑问:“这位……阿姊,你们村子叫什么呀?”
那妇人有些拘谨道:“小王村。”
“姓王的多吗?”
“村里都姓王,都是一家的,没有别的姓。”
景昭哦了声:“大家族啊!”
她很勉强才能听懂,所以说话非常慢,发音尽量往妇人的口音靠拢,一来一往说了几句闲话,感觉妇人渐渐放松了些,才笑道:“今日进村借宿,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不好的举动,怎么把你家两个男人吓得跳墙逃走呢,是我们哪里做错了?”
妇人犹豫道:“没,没有,哎,村里人也是吓怕了,看见你们穿的太好,还有马有车,怕是再来抓人的。”
“抓人?”景昭问,同时不动声色地抬眼瞟了一下房间正中轻轻颤动的草帘,“抓壮丁吗?”
妇人受惊般地一颤,却不肯说了。
景昭并不追问,立刻转了话题,问些今年的气候、雨水之类的闲话,妇人对这个最为熟悉,渐渐又忘了刚才的紧张。
再问些米粮油盐、针线布匹的价格,妇人也都一一说了。
随着闲谈的进行,景昭也慢慢摸清了大概。
小王村的村民种田为业,一年到头缴完赋税,剩下的粮食刚好够一家人吃,饿不死也吃不饱。至于油盐针线,要靠家中妇人织布来换,缺损的物品极少会进城去买,多半倚靠以物易物。
“你们缴多少税?怎么缴?”
或许是妇人根本不认为缴纳赋税这件事需要保密,径直说出了数额。
田赋十五税一,口赋、劳役等杂税也能用粮食去抵,算下来田中那些收成,到最后七七八八都要缴上去。
“会有官骑马,后面跟着车,直接来收。”妇人道,“新粮一下来,他们就来了。”
油灯昏暗,足以遮掩任何神情变化,因此景昭可以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越听,脸色越难看。
直到送走了妇人,景昭终于冷笑出声。
“水旱灾年,赋税不断——谁收的税?朝廷建元五年起,就再没见过南方的税!”
南方世家借口水旱频发,连年上书请求减免赋税。
彼时北方边境的荆狄未除,朝廷明知道南方世家话中水分极多,仍然不能拆穿,索性每逢南方世家上书,便直接免除当地赋税,有时还得赐下些许银粮。
但听妇人说,南方的税从未断过。
那么,那些收上去的钱粮,到底装进了谁的口袋?
景昭简直连心口都开始作痛。
南方九州膏腴之地,田亩出产更胜北方,这些缴纳的钱粮,如果全都装进了世家的口袋,那这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这些世家拿着这些钱,哪怕只用三成来养部曲、蓄精锐,都难怪南方连年起义,却始终难以撼动世家根基了。
妇人说到最后,最终还是被景昭套出了话。
小王村并不富裕,村中许多人家交不起劳役赋税,每年都会被征走绝大部分青壮男丁去服劳役,有时如果官府催派甚急,连带着年纪大的老人也会被一同征走。
服劳役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村中男子年年去服劳役,回来的时候总要少上几个。等那些运气好的人回到家,往往会发现,家中的女子在田间顶着烈日操持农务,早已劳累成疾病倒在床,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不知为什么,今年的劳役来的格外早,也格外严苛,起先只是征召了青壮,后来甚至连村中还算硬朗的老人也一并被征走。
这家的男人懂一点草药,算是这座小村庄中,唯一一个能勉强充作郎中的人。
即使他的医术近乎于无,仅仅只能辨认出一些常用草药,但在这座贫穷的村子里,村民们找不到更好的郎中,也没钱去找更好的郎中,他是唯一的希望。
所以,村民们有志一同地掩护着男人,让他能留在村子里。
景昭气往上冲,生平第一次感觉有冤无处诉,有苦没法说。
“税不是朝廷收的,人不是朝廷征的,挨骂的却是朝廷。”景昭下了地,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他们又要钱又要粮又要人,这是想干什么?”
碍于裴令之还在屋子里,景昭硬生生咽下去‘自立为王’四个字:“他们是想干什么?”
草帘那边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片刻之后,裴令之轻声道:“人心不足,可能是想造反吧。”
“……”
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被这句话咣当浇醒,景昭顿住脚步,听见身后穆嫔颤声:“你,你,你说什么?”
裴令之说:“杀进京城,南北一统,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不过只手遮天,做南方的无冕君王,他们还是敢的。”
“而且敢想敢干。”景昭冷冷道,“现在不是已经快干成了?”
草帘另一边,裴令之极轻地笑了声,但那无论如何不像是愉快的笑:“女郎不用生气。”
景昭:“嗯?”
“再往前走一走,一直走到江宁,在这条路的后半程,你会听到更多骂声——骂的全都是朝廷。”
景昭按住心口。
清楚某些道理,不代表能够平静无波的接受。
她想一想,还是气的心口疼。
“所以造反到底是真是假?”穆嫔在背后继续颤声问。
“……”
片刻之后,裴令之的声音再度传来。
“女郎和小苏女郎不是同胞亲姐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