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 城外官道上车马辚辚向前,士卒们身穿轻甲,神色肃穆, 押送着卢氏族人乘坐的马车返回临澄县。
那些马车一字排成长队, 哭声不绝于耳。
来往过客看见这幅景象,心知肚明又有某户人家遭殃,觉得晦气,恨不得离开十丈远。直到士卒押送着车队走得几乎看不见了,才依次上路。
两辆马车停在树荫下。
大约过了半刻钟, 官道旁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背着长弓的身影。
那道身影靠近树下, 在马车车壁上伸手敲了敲,解下遮脸的斗笠,朱砂的脸露了出来。
穆嫔揭开车帘, 将帘子用小银钩挽起来, 向后让出半个身位。
景昭转头,平静朝朱砂颔首:“射艺不错。”
朱砂有些不自在,嗯了一声:“多谢。”
这说的是景昭赠她强弓, 又为她创造诛杀卢老夫人与卢家主的机会。
景昭坦然接受,说道:“愿不愿意跟我走?”
马车内,穆嫔立刻睁圆双眼,如同一只受惊的狸奴。
裴令之在一旁静静看着,只觉得如果不是有头上的发钗压着,恐怕她的发梢现在都要炸起来。
面对景昭的邀请, 朱砂毫不犹豫, 摇头道:“不用。”
景昭道:“你的射艺极好,虚掷未免可惜。”
以朱砂的年纪、出身,还有她野路子的习武方式, 能练出这般优秀的射艺堪称凤毛麟角。就连苏惠都认为,她如果趁着体力目力尚未衰退,再精心栽培训练数年,说不定能成为一员骁将。
朱砂把用布裹紧的弓往上提了提,道:“可不可惜的,有什么要紧。我看得出你是贵人家的女儿,但我不想再沾贵人的边,更没有宏图大志,只想当个普通镖师,走完镖带着银子去积野小楼外的镇子上喝两碗酒,在傍晚落日下看街头巷尾鸡狗打架,一辈子慢慢就过去了。”
说着,她解下背在肩上的弓,递给景昭,真心实意道:“你的弓也很好,我走了。”
景昭不接,道:“相遇是缘,送你了。”
那只递弓的手一顿,缩回去,说:“我没东西可送你。”
“送与不送,只在随心,无需强求。”
朱砂又将弓背起来,看着景昭认真说道:“我会一直记得你们。”
景昭微笑道:“一路顺风。”
背着长弓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山野里,景昭收回目光,吩咐道:“启程。”.
为了躲避可能存在的官府追捕,众人临时改变计划,不按原定路线经丰年县出临澄郡,而是绕开丰年县城,沿山野离开临澄郡,然后更换身份,一路加速前往江宁。
不说别的,只说为了苏惠那颗悬在半空中随时要停止跳动的脆弱心脏,接下来的路程都最好以稳妥为主,不宜再冒险。
这里毕竟不是北方。
一行人紧赶慢赶,抢在七月结束前,灰头土脸从山野中绕出来,离开临澄,进入宜城郡北部。
接下来,只要过宜城、入丹阳,便随时能无声无息与朝廷使团汇合,直入江宁。
然而进入宜城郡内,众人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北方皇太女巡行结束,正式归京,于日前奉皇太后梓宫南下,百官京郊送行,礼王世子随侍。
第二,临川、泽阳四郡爆发叛乱,当地官署镇压乱民不力,致使大量流民四散,饥民四起,动荡频仍。
皇太女鸾驾南下,奉有太后梓宫,规模庞大,品级绝顶,礼仪繁琐,万事求稳,自然走得也慢。即使陆路与水路结合,也需将近一月,算上途径各地停留一两日接见官员、慰问民生所需的时间,堪堪能在九月初驾幸江宁。
太女南下的影响暂时还没有看到,但流民四散的后果,正清晰呈现在众人眼前。
官道夯实的黄土地面上狼藉遍布、尘土飞扬,道路两旁饥民们七歪八倒,像一条条水田里捞出来放在太阳下面晒得枯干的泥鳅,黝黑消瘦,偶尔有气无力地动弹一两下,散发着血腥、泥土、汗水与腐臭交织的气息。
每逢车马经过,这些看上去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饥民们都会抬起头,用一种堪称灼热的目光望着,仿佛这时只要能从车中掉出一袋粮食、一只鸡鸭,甚至是一个大活人,都会立刻被他们扑上去啃得干干净净。
穆嫔吓得缩在车角,不敢揭开车帘;裴令之尚且沉浸在悲哀的余韵之中,又见过类似的景象,倦然倚靠在马车中,无悲无喜;就连景昭自己,看见车外那些饥民,也不由得心底生寒,只能默默掩住车帘,示意苏惠与积素加快车速,不能停车。
南方四郡生乱,带来的影响方方面面无所不在,途经的城池粮价直线上涨,然而能买到粮食已经是好事,越往东走,粮食便越是稀缺。
众人二次制定好的计划不得不再次更改,在这种极度缺粮的境地下,苏惠将马车外壁所有看上去华贵的装饰全都撤下,并坚决反对进入任何稍偏僻些的村庄投宿。
穆嫔当时问道:“是担心那些村民会劫掠我们拿去换粮?”
景昭否定道:“越是缺粮,钱就越不值钱,你腕间那玉镯放在北方可以买一座宅院,放在这里还不如一袋糙米值钱。”
她揉一揉穆嫔乌黑的发顶,难得肃穆道:“我怕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粮食。”
一句话说出口,穆嫔立刻吓得没声了。
刚进宜城郡时,苏惠提前听闻风声,买了几袋生稻谷及大包肉干果脯放在后面那辆车上,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无疑非常正确。
虽然每逢县城,众人总要进去找客栈沐浴更衣,补充些食物,但天气太热,马车里又没有存放冰块的条件,最多也只能携带一日的食物,连续几日赶不到下一座城里,就只能抱着干硬的麦饼猛啃。
如此赶路数日,景昭和裴令之清减许多,穆嫔原本尖俏的下颌更加楚楚可怜、风韵娇怯,已经撑不起东宫储妃的款款端庄,苏惠的圆脸也不再富态,活像家中破产后不得不亲自下田的前富商。
若说风餐露宿吃不好还能忍受,众人精神上遭受的摧残则已经逼近底线。
一日傍晚,马车来到郊外一处庙宇前想要投宿,叩开门才发现僧人们不知去向,许多饥民占据庙宇,空气中飘散着奇异的香味,香到几乎令人作呕。
苏惠当即脸色一变抽刀出鞘,持刀往马车的方向倒退过去,车中揭开帘子向外张望的穆嫔和景昭却没这么快的反应速度,只为这香气皱起眉,心里说不出的烦恶。
正在这时,庙门口站着的几名饥民看见苏惠体格壮实、手握利刃,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不退还好,这一退之间,他们身□□院正中间架起的那口大锅便被让了出来,刹那间一览无余,无遮无拦的古怪香气从锅里飘出来,锅边软软垂着一只泛白的手。
穆嫔抱头大吐,胃里翻滚不休,但因为吃不下干硬的麦饼,干呕半晌,什么都没吐出来。
景昭原本也好不到哪里去,见穆嫔狼狈不堪,反而缓和不少,忍住笑给她拍抚脊背,倒了杯茶给穆嫔。
穆嫔眼泪汪汪地漱完口,用手帕掩住脸,羞愧道:“我太没用了……”
景昭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摸只皮毛柔顺乌亮的小动物,怜爱道:“这又有什么要紧?”
她对穆嫔有时格外怜惜,往日在京中,落在旁人眼里,隐隐便坐实了储嫔极为得宠的事实,一度导致景昭外出时偶遇的除了俊俏少年,又多出了娇柔少女。
从这个方面来说,穆嫔对谈照微的敌意并不完全算是空穴来风。因为谈照微也极为不喜这位传闻中受太女宠爱的东宫储嫔,二人算是有来有往,互不相让。
景昭漫无边际地想着,拍拍穆嫔肩背,示意她再喝些茶水。
大部分时候,她其实很乐于包容穆嫔的失误,这不只是因为穆嫔全心全意依赖她、侍奉她,还因为穆嫔从来不会犯下无法收场的大错,景昭却可以借此分散情绪。
人就是这么奇怪。
在逆境中,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时,如果身边还有一个更加柔弱、更需保护的对象,往往就会情不自禁地撑住一口气。
她是这样。
母亲是这样。
父亲还是这样。
母亲为了她不肯死。
父亲为了她不能死。
当年伪朝皇宫中,生死只差一线,为了母亲能撑住那口气,年幼的景昭无论遭受多少羞辱,还是不敢死。
保护的欲望,往往会催生出更多力量。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景昭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建元十年八月, 皇太女奉孝慈皇后梓宫南下,途经南郡,驻跸于此。
南郡以郡为名, 实则是一座县城, 但并非普通下县,而是北方十二州中的荆州州治所在。
得知太女鸾驾驾临此地,本州官员用最快的速度云集南郡,就连临近州府的官员与有些名望的宿老、富商都纷纷赶来,企盼有机缘能得一个觐见太女殿下的机会。
有些下县官员来得晚了, 驿站已经住满, 不得不临时抛下在朝官员的矜持,和那些外地赶来的富商、士子们一样,挤在客栈里, 随时等待朝拜东宫。
然而帖子流水般淌进行宫大门, 太女殿下却迟迟未曾召见任何一人,唯有荆州州牧作为本地主官得了恩典,进行宫给太女请安述职, 很是表了一番忠心。
除此之外,最令人艳羡的便是南乡县令柳知,身为太女伴读,柳知自然别有情分,不与旁人等同。她甚至不是最先一批赶到南郡的官员,然而刚到南郡便畅通无阻地进了行宫大门, 更被赐下留宿行宫暂时伴驾的荣耀, 当真令所有人切齿艳羡。
嫉恨柳知风光无限的人有不少,然而没有人敢对太女殿下生出半点怨气。
太女殿下高居云端,自然想见谁便见谁, 想不见就不见。
众人只能更加殷勤地试图求见。
不久,行宫中传出话来,说太女殿下追思孝慈皇后垂爱,无心多见外人,惟愿静修于内,笃念亲亲之道。
众人立刻交口称赞,四处宣扬太女殿下孝感动天,实乃江山社稷福祉,天下万民典范。
与此同时,看着四处招摇的礼王世子,荆州内外同时生出了非常鄙夷的情绪。
就算你一个亲王世子,德行教养不能与东宫相较,可人伦大礼摆在那里,皇太女一举一动明明白白,连照着抄都不会吗?非要赶在护送太后梓宫的当口风流招摇,真是不知所谓、德行亏损。
有些官员想起当年朝中一度沸沸扬扬的立储风波,心想幸好东宫不是这位世子,否则的话,大楚江山恐怕前景暗淡。
当然,对于喜欢投其所好,弄些旁门左道的人来说,礼王世子有所欲却是最好不过的事。
打着‘为太后祈福’的幌子,驻跸南郡的短短几天里,已经有许多人变着法子献上一批又一批的和尚道士尼姑,说出去自然是为太后祈来世福祉的一片耿耿忠心,实际上个个年轻貌美,分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枕席之间。
礼王世子自幼深受太后娇惯,太后满腔的丧子哀痛,还有对文庄皇后那点隐秘的含怨,全都在礼王过世后变本加厉寄托在了孙子身上。
太后薨逝之前,想要发动宫变垂死一搏,将礼王世子推上皇位,了却心中夙愿,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帝原来早就知晓,最终太后含恨而逝,礼王世子也被送去给太后祈福,实际便是幽禁起来。
他当时很是惊恐了一段时间,恨不得夜里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生怕皇伯父一声令下,半夜有人把自己拉出去砍了。
岂料提心吊胆等了又等,他没有等到前来杀自己的人,反倒被放了出来,母亲泪眼涟涟把他抱在怀里,很是伤感,只是不见妹妹。
从母亲口中,他得知妹妹已经被灌下哑药,送去道观潜修,实际便是幽禁。而母亲则会回到母族王家,带着所有的嫁资与这些年积攒的体几。
礼王世子很是愧疚,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他毕竟是皇祖母唯一的嫡亲孙儿,皇伯父与父王唯一的传代后嗣,皇伯父竟然让母亲和妹妹承担了后果,又把他放了出来。
这样看来,即使自己走了弯路,但身为景氏血脉最正、最亲近皇帝这一支的男嗣,还是极有价值,连这等大罪都能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礼王世子生出很多难以察觉的窃喜与隐秘愧疚,同时又生出些不能为人所知的野望。
本次随太女鸾驾南下,太女不轻易接见外人,便给了他很多在外行走、和各地官员见面的机会。
比起京官,这些京外官员更会奉承,不但献上很多珍宝,还送来不少面貌鲜妍的年轻女子,均作尼道妆扮,其中一对双胞胎姐妹更是色艺俱佳,引得礼王世子热情高涨.
听着墙那边隐约传来的□□,承书女官眉头拧紧,暗骂一句不知羞耻、败坏人伦。
礼王世子尚且不知死期将至,先不与将死之人计较。
如此劝说自己一番,承书女官勉强平息怒气,见远处小径上柳知快步而来,紧走两步迎上去,道:“你可来了,殿下等着呢。”
柳知眉眼五官浅淡,容貌肖母,她走到近前,一开口声音平静:“有劳久等,带我过去。”
虽获准留宿行宫,但柳知份属外臣,离太女居所甚远,途中紧赶慢赶,待得赶到太女居所外,额头已经蒙上了一层薄汗。
顾不得失仪,承书女官拉着柳知急急入殿。
殿中,随驾前来的太女心腹大半在此,郑明夷站在首位,见柳知过来,略往后让了一步。
大殿正中,跪着个脸色煞白,美眸含泪的年轻男子,约莫十六七岁,长发结辫,身披薄衫,领口散开大半,遍身欲遮未遮,是个极为引人遐想的装扮。
柳知打眼一看,立刻心中有数,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几名同僚,先向上一礼:“微臣见过殿下。”
承书女官转身出门,合拢门扉,立刻背靠殿门用力倚住,殿内上首垂帘哗啦一声拉开,露出景含章既惊又慌、余悸未消的脸。
“别别别。”景含章捂着胸口说,“大家都知道底细,你弄得我心慌。”
柳知神色平静道:“我拜的是东宫鸾座。”
紧接着她转向跪着的那名年轻人,继续平淡道:“居心不良,诱引东宫,论罪当死,何不立斩之?”
那名年轻人美眸大睁,脸色惨白如同尸体,眼看已经吓得魂飞天外,半句话说不出来了。
景含章说:“你看他是谁。”
柳知看向那名年轻人:“哦?他是谁?”
景含章急的跺脚,心想柳知离京之后记性难道跟着不行了?
郑明夷袖手道:“他是赵国公六子。”
建元元年,皇帝登基,大封功臣,其中凡封爵位者,大多偿以侯爵之位,能得国公者寥寥,均是立下赫赫战功的人物。
赵国公老来风流,府中妻妾成群,原本有些不合礼制,但看在卓著军功的份上,饶是最不长眼的御史言官都不会拿区区好色来弹劾这样一位国公。
众多妻妾中,赵国公最宠的那位姬妾为他诞下第六个儿子,深受宠爱,虽然非嫡非长,看着也没有极为贤德的苗头,但赵国公依然豁出老脸,为这个儿子谋了个礼部的闲散官职,虽品级低微、没有实职,说出去到底清贵好听。
京中甚至曾经传闻,赵国公一度想要将这个儿子请立为世子,若不是正巧撞上皇帝下旨重申嫡长子女继承家业这一条,恐怕国公世子就要换人了。
区区一个娇生惯养的草包公子,殿内人人都不会多看一眼,但碍着他背后有个百依百顺的国公亲爹,事情就立刻复杂了起来。
柳知反问道:“那又如何?”
说完这句话,她左右顾盼,而后走过去,随意摘下了墙边悬着的一把开刃宝剑,锵啷一声拔剑出鞘。
殿内人人变色,景含章惊呼道:“你先等——”
话音未落,柳知头也不回,手腕轻转,剑锋向后递去,稳准狠刺入赵公子心脏,在对方惨叫声中一拧剑柄。
鲜血四溅,血珠沿剑刃淌落,满地狼藉间,柳知收剑还鞘,平静说道:“断绝后患,方为上策,此人私入殿下居所,疑谋刺鸾驾,罪无可赦、罪行当诛。”
一片彻骨寂静中,不知是谁颤着声音说了句:“赵国公……”
“国公府养子不教,难辞其咎。”
柳知的声音就像冬日河面上堆积的冰雪,干脆果断,寒冷彻骨。
景含章不抖了。
她看着那具倒毙的尸体,眼一闭心一横,心想就这样吧,总不能放任柳知一个人承担风险,于是就要张口说话。
“今日之事,我等均有护驾不力的罪行,请殿下责罚。”郑明夷却比她更快,当然也比她更含蓄,面上已经看不出丝毫惊愕,说道,“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等唯有拼力护驾,方能弥补一二。”
他的尾音拖长,似有深意。
这就是要殿中诸人共担风险,共同善后的意思了。
说着,他朝柳知伸出手,接过带血的长剑。
血珠还在源源不绝地滚落,滴在郑明夷袍角。
柳知冲他点点头。
郑明夷平静回视,也点点头.
花费三天时间,景昭一行人总算逃离荒郊野外,拿着新身份艰难进城,并幸运地找到一家客栈落脚。
住进客栈,看着风餐露宿、风尘仆仆,各自都消瘦了一大圈的彼此,众人感慨无比,发誓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要在这里住上三五日,吃两顿好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城中粮价高涨,但好在一行人身上最不缺的就是钱,连吃两天之后,还没来得及启程离开,就惊闻一个坏消息。
本地官署现在正在搜城,原因是郡守准备九月进献东宫的一队美人跑了。
苏惠出去打听一圈,回来肃穆说道:“这次是真的。”
“”
景昭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景昭心想再这样下去,我在……
雀奴睁开眼。
眼前很暗, 身下冰冷,手足被麻绳绑着,动弹不得, 只能勉力转动头脸, 朦胧可以看见头顶高处墙壁开了个一掌大小的孔洞,有光透进来。
他费力转动眼球,借助余光看见自己头脸不远处便是一道铁铸栅栏,栅栏外昏黑一片,难辨白天黑夜。
喉咙里泛起浓郁的铁锈气息, 那是血腥味, 与之相伴的还有火烧火燎的干渴和疼痛,就像一把钝重火热的刀子,不断切割着喉咙深处。
雀奴迷茫片刻, 昏倒前的记忆慢慢复苏。
他本名不叫雀奴, 三岁那年家乡大旱,全家饿得半死,无奈只好将他卖给人牙子。
人牙子见他小小年纪长得好看, 又倒了几次手,将他卖进一个叫做群芳苑的地方,里面养着无数年幼好看的孩子,教授他们琴棋书画、取悦他人,然后到了十三四岁,便要通过考核, 根据考核结果分作两个去处:下品送去青楼楚馆, 上品则送到某些与世隔绝的山庄继续养着,据说那些地方大多以花草命名,用来接待些尊贵的客人。
雀奴长得好看, 舞跳的极好,又嘴甜,便被送去一座叫百花山庄的庄子里,据说这是某位大人物的产业。
较之群芳苑,山庄中豢养的男女类型更多,年纪大多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但更迭极快,许多人今日被送去待客,明日就回不来了。运气好些,可能是被侍奉的那位贵人看中带走;运气差些,就很难说会落到什么境地去了。
雀奴运气好,百花山庄中近来最不缺他这样娇柔嘴甜的类型,迟迟没被带出去待客。胆战心惊地等了一段时间,忽然山庄主人、那位从未出现过的大人物派来他身边的管事,从还未待过客的美人中精心挑选了一批带出去。
雀奴等人被蒙着眼,送进另一处庄子,见到许多从未见到过的面孔,这时才知道,原来他们到了郡守大人手中,郡守又要将他们献给一位身份尊贵的贵人。
经过一段时间与世隔绝的教养,学习许多从未听闻过的复杂礼仪之后,雀奴等人才知道,原来他们即将被献给的那位贵人是皇太女殿下。
这本是极大的殊荣。
但对于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来说,服侍的贵人身份越贵重,便越是可怕。平日里所见那些大人物随随便便就能玩死一两个人,若是被送去侍奉皇太女,怕不是连骨头都无法留下。
在极度封闭的环境下,恐怖流言极易扩散,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们心中留下越来越深的阴影。
终于,等到被带上马车,即将被献给太女的途中,积压已久的恐慌终于彻底爆发了。
他们决定出逃。
虽然运气极好逃了出来,可是他们明明已经藏了起来,为什么又会突然被迷昏劫走,弄到这种地方?
雀奴觉得好生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哭也哭不出声,嘴被一块肮脏破布塞着,眼泪源源不绝地淌下来,发出像是蚊子般的哼哼声。
迷蒙泪眼里,他渐渐适应了屋子里漆黑的景象,并在一片昏暗中捕捉到了许多熟悉面孔,都是和他同一批出逃的人,此刻正七颠八倒昏睡在地面上。
他们这些人被精心选来献给东宫,自然环肥燕瘦各擅胜场。其中有一名高大魁梧、身形健壮的英俊男子,足足比雀奴高上一头,是众人中最为强壮者,因此也被着力提防,捆得像个粽子,用的麻绳也有拇指粗细。
为了东宫安危,这些送给太女的男人们必然不会具备太强的武力,但即使他能以一敌百,被捆做这幅粽子模样,也断然无法使出半点力道。
雀奴心中更加绝望,心想完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等着被献上去侍奉皇太女,何苦想着逃呢?如今被人拐走,说不定便要卖到那些脏地方去。
想着想着,他越发绝望,眼泪流的更加汹涌。
不知哭了多久,哭的天昏地暗、神魂恍惚之际,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轰隆!
似是一扇铁铸大门开启,杂乱脚步声渐次逼近,很快到了身后不远处。雀奴吓得闭紧双眼蜷成一团,直到——
咣当!
震耳欲聋,是来人抄起什么物事重重敲击铁铸栅栏,猝不及防之下,雀奴魂飞天外,几乎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一摞饼状物被粗暴地隔着栏杆塞进来,有人操着满口方言粗声粗气道:“都过来吃东西,别饿死了。”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低声说:“还绑着呢。”
“那怎么办?上面不是说不能解开?”
“先别管了,反正明天就要送过去,一天半天不吃东西饿不死人,别死在这里就行。”
“就这么办。”
雀奴死死闭着眼,感觉到脸上眼泪一寸寸变干,皮肤绷得发疼,直到再也听不见栅栏外传来的人声,正要睁眼,忽的反应过来。
——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那些人没走!
他不易察觉地哆嗦一下,好在这里光线极暗,看不出问题。
但很快,一只粗糙、肮脏、带着难闻气味的手伸过来,在雀奴雪白腮边用力一揉。
雀奴再顾不得装睡,惊恐地瞪大眼,若非嘴被堵着,早已经尖叫出声。
只听栅栏外摸他面颊的那男子流里流气地笑了笑,道:“别说,不愧是大人物养来陪床的玩意,这脸嫩的,比迎春阁里的女人还带劲。”
“哎哎哎,这可不是咱们能动的。”
那男子笑道:“摸两把还不成?又不会少块肉,看不出来。”
话未说完,那只狎玩的手掌已经沿着脸颊向领口内摸去。
对方似是被他说得心动,也探手进来,摸了一把另一个昏睡在栅栏旁的人:“这是个女的?”
“有男有女,男多女少,嘿嘿。”那男子压低了声音,“听说这是郡守准备送给贵人的,不知道找了多久,找来这么多极品,竟落到咱们手中了……要不是上边发了话这批要紧,我非要尝一尝什么滋味……”
雀奴从小好看,自幼被卖去精心教养,就是为了准备着伺候大人物。虽然平时也要挨打挨罚,但还真没受过这种狎玩,何况还是一个肮脏粗野的男人。
尽管强忍着,眼泪已经快要掉出来了。
然而,还没等雀奴眼泪落下,另一边那名少女从昏睡中悠悠醒转,发现一只手在脸颊胸口游走,当即吓得失声尖叫。
她嘴里那块布塞得不严,惊恐之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硬生生把那块布吐了出来,尖叫声撕心裂肺、响彻云霄.
当啷!
景昭一拍桌子,桌面数个杯盏叮铃咣当同时跳起来,落回桌上又震了三震。
穆嫔连忙过来给她揉着手腕。
“本宫的名声就是这样被糟践坏的。”景昭恼怒之下顾不得掩饰,按住眉心长叹道,“我都不敢想……再这样下去,南方百姓人人以为我是个淫\魔色鬼,南方官员一天到晚满大街替我找男人,说出去算什么事。”
这个话题就连穆嫔也不好多说,难得讷讷道:“是南方官员本末倒置,损毁殿下清名。”
景昭心想再这样下去,我在南方还有什么清名可言。
这个节骨眼上,南方世家官宦惹出的任何事,全都推到东宫身上,当真半点不管她的死活——
“他们有这份功夫,怎么不去整顿治下,哪怕去平定乱民也算是干件正事。现在火都快烧到家门口了,还有心思找男人。”
半晌,景昭绝望地喃喃:“还不如说我横征暴敛、好大喜功……总比淫\魔色鬼要好。”
南方世家打着她的旗号捞些钱,将来景昭还能统统抄走。可他们搜刮一堆妙龄男女送上来,相当于多了无数张吃白饭的嘴,景昭收都没法收,白白担了坏名声。
穆嫔平日里嘴甜,如今挤不出半个字来,支支吾吾一会,勉强道:“等他们把人找着,咱们就能走了。”
“对了。”
说到找人,景昭忽的坐直身体,蹙眉道:“两天了,官署还没找到人?”
今日是第二天,窗外夜色降临,已经入夜。
按理来说,要献给皇太女的美人,绝不可能个个都是飞檐走壁的高手,多半精心豢养弱不胜衣,能逃出来已经是极限。
官署只要一封城门,上下搜索,张贴布告。不消一日就该摸排清楚,一整天就够将那些逃出来的美人抓捕回去。
何况那还不是一两个,而是‘一队’。
能成队者,即使不以军中数目衡量,而是虚指,起码也要有七八人。
人越是多,便越难藏住。
穆嫔附和道:“干什么吃的。”
景昭想起在刑部轮转时看过的那些案卷,片刻后沉吟道:“可别被牙人拐走卖了。”
穆嫔附和道:“那可太糟了。”
景昭终于睁开眼,无奈看着她道:“你也不用一直守在我身边,不是想吃点心?”
穆嫔支吾两句,羞涩说道:“我不敢。”
说完,她怕自己显得太怯弱,急忙辩解:“这两天客栈里一拨又一拨的差役来查人,我有些害怕。”
见她脸颊微红,景昭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谨慎些会少很多麻烦,你想的没错。”
为了避开追查,她们现在用的身份属于南方,比丹阳顾氏低些,虽说足以令差役不敢造次,但也不会有太多敬畏。
京中高门美人如云,穆嫔或许只算中人之姿,放在民间却是难得一见的美色,小心些并没有错。
想到这里,景昭站起身,推开门道:“苏惠等会才能回来,走吧,我们出去转转,顺便去对面问问他有没有东西要带。”
住进客栈的第三日,客栈中空出了一处院落,苏惠立刻加钱,一行人搬了进来。
景昭带着穆嫔住东边,裴令之带着积素住西边,苏惠睡在景昭隔壁的屋子。
穆嫔鼓着腮,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景昭看得失笑,捏了一把她的面颊,道:“一路同行,何须事事在乎尊卑上下,那样未免活的太累了些。”
穆嫔低头受教,又道:“可是……”
可是那人长得太好看了,穆嫔见惯美人,与之同行多日,每当看到对方不施粉黛、不作掩饰的面容时,仍然会忍不住恍神艳羡。
她并不是一定要死死占住殿下身边的位置不放,不许任何男人靠近。那不可能,如果她真的敢昏了头这样做,皇帝会第一时间下旨赐死她。
她只是纯粹地担心。
有那样一张脸,偏偏有着与南方世家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那人当真怀有异心,剑指东宫正妃,假以时日,说不定真会弄出些事端。
穆嫔没办法说出口。
但景昭领会了她的意思。
穆嫔没有参与过景昭和裴令之的谈话,对裴令之的态度依然停留在表面。然而景昭自忖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途中几次夜谈,对对方的性格与态度已经极为了解。
她摇头失笑,片刻后又稍稍蹙眉,对穆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有时也要注意些,看人不要只往内帷方面想。”
穆嫔说:“可是……”
景昭难得地对穆嫔稍微加重语气,说道:“从前在京城,我就想提醒你这一点。你和照微之间的矛盾我不管,他做的确实过多,但你不能对每个人都抱着提防之心,小薛蠢成那幅模样,你也值得和她计较?”
“只有后宅男女,一双眼才会尽盯在内帷琐事上。那种人没什么眼光见地,你不要学,看人要先往外看,外面没有可看之处,再看内帷——那就已经落了下乘。”
“当年赵国公违制纳妾,陈无往扶立三位平妻,传出去人人都当笑柄听,你可见诸卿物议、天子问罪?最多不过是言官弹劾几句,不痛不痒而已。”景昭严肃道,“有用之人,礼法规矩都可以为他让路,私德而已,谁能为了内帷那些小事把功臣赶出朝堂,言官都不会揪着不放——没了陈无往,来年黄河泛滥,把言官扔下去堵决口?”
穆嫔眼泪要落不落,小声道:“可妾……可妾本来就是内帷里的人呀。”
她确实没什么见识,不看内帷还能看哪里?
景昭倒被噎了一下,话赶话说到这里,索性将早为她做好的打算抛出来,道:“来日我大婚之后,你怎么办?”
穆嫔仰起脸,惶然看着景昭:“殿下不要妾身了吗?”
景昭本拟说出口,见穆嫔满脸惊惶,叹了口气,给她擦擦眼泪:“不会赶你走,你想不想出宫?还是继续留下。”
穆嫔知道现在不是撒娇弄痴的时候,仰着脸老老实实说:“妾不想出宫。”
宫里多好,能待在殿下身边,且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她没什么大志向,也不是柳知景含章般的人物,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景昭又叹了口气,道:“那就继续留在宫里,哭什么呢,我又不会赶你走。”
听景昭语气笃定,穆嫔放下心来,才意识到自己挂着眼泪,连忙低头拭泪。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穆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用力点头:“妾会改。”
景昭心想既然你想留在宫里,那也就不必强行要求更多了,只要她不效仿谈照微像只斗鸡似的横冲直撞,就该称赞。
于是她摸摸穆嫔的头,说道:“好——什么人?”
浓郁夜色里,一道鬼祟身影从院墙上一闪而逝。
景昭反应何等迅速,反手从穆嫔发髻上抽出一根银簪掷出,去势快如闪电。
转瞬间墙外扑通一声,身体落地。
景昭一推穆嫔:“去那边。”
她的意思是让穆嫔躲起来,岂料穆嫔会错了意,跳下台阶披着头发,扑向对面房门:“有贼人!”
穆嫔还没扑到门口,对面裴令之主仆二人闻声开门,积素一阵风般卷了出去,片刻之后拎着个软瘫在地,腿扎银簪的小厮进来。
“我出去一看,这家伙还在往远处爬。”积素匪夷所思道,“你倒是有毅力,爬的再快,能逃过走路出来抓你的人?还是你以为我们都和你一样四脚着地到处乱爬。”
他手一松,小厮扑通一声跌落。
积素顺便拔出来银簪,还给景昭。
“……”
景昭可不想接沾血的簪子,看向穆嫔。
穆嫔也嫌恶地往后缩了缩。
积素耸耸肩,蹲下身问:“你是什么人?”
那小厮一身灰衣,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客栈伙计,颤声道:“小人,小人只是路过……”
积素看着他道:“糊涂什么?我们这里有车马有金银有女眷,你大晚上扒墙头,存着什么心思?”
小厮眼珠子转了两下,积素笑道:“不老实啊,我看你有几分功夫,要不是我们女郎身手好,还真抓不住你,你就在这里当小厮?”
“小人,小人……”
积素一转头,朝身后递来征询的目光。
裴令之清清淡淡道:“嗯。”
景昭想了想,随手挡住穆嫔的眼。
积素回过头,看着小厮乱转的眼珠,在对方开口之前,友善道:“没事不着急,我帮你想想。”
说完,他举起手中沾血的银簪,又把簪子扎回对方腿上。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消金
夜色会放大人心中的恐惧。
苏惠也不例外。
当他踏着月色回到小院, 看见用来待客的正堂窗纸上映出一个双脚离地、披头散发的身影时,险些当场晕了过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掠上台阶,颤抖着双手推开房门, 却发现悬在空中的那道人影是个陌生的矮个子灰衣男人。
和他想象中的凄惨画面不同, 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衣男人没有惨死,房梁上那根绳子从他的腋下穿过,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在胸前一束一收,反穿回来绕过臂膀,将他吊在空中。
苏惠:?
他冷静下来, 发现那是刑部审讯犯人时常用的打结方式, 不至于致人死命,也不会留下太重的后遗症,代价就是悬吊在空中时异常痛苦。
隔壁房间传出人声, 苏惠擦了擦满头冷汗, 拖着踉跄双腿走过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来开门的穆嫔很奇怪:“您这是怎么了?”
苏惠一声不吭,虚弱地扶住了墙。
那名假的小厮叫做周熊, 确切来说,他的身份并非全然虚假,确实是客栈中跑腿打杂的杂役。
不过实际上,这份杂役工作只是临时找来,根本目的是为某些不可见人的事做掩饰,所以说他是个假的小厮也没有错。
这世上固然有嘴巴极硬, 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口的钢铁意志, 但很显然,周熊并不具备这种美好的品质,为景昭等人省了很多麻烦。
“他之所以在院外窥探, 是因为听说院中女眷生得不错,想要下手将人掳走,今晚计划动手,他先过来踩点,只要没有意外,后半夜便能招呼同伴动手。”
穆嫔配合地推过去一张草草写就的口供。
“同伙共有三人,一个和他一样在客栈外围做临时杂役,一个叫李三的更夫,还有一个人做乞丐打扮,时常在客栈外的街道旁要饭。”
客栈杂役、流浪乞丐、更夫,都很适合深夜在客栈外行走,又不会让人起疑心。尤其是两名杂役扛着包好的布袋出去,只消悄悄混在客栈趁夜往外运送泔水污物的板车上,有谁能想到布袋里装的会是活人?
苏惠一针见血道:“不简单,这两天我和积素小哥在外跑腿,小姐和郎君们压根没见过外人,只除了官署差役来搜人,曾经进院内看过一眼。”
他虽没有直接说出口,但话已至此,房中没有全然的蠢货,已经听出苏惠的言下之意。
——官署的差役之中,很可能有人和他们勾结。
景昭微带赞赏地点了点头。
真正的美人即使可以用妆容掩饰,五官却无法移位,只要眼力够毒,纵然不能从妆容下一眼辨识出景昭与裴令之的本来面目,却能基本判定出对方五官的好坏。
很多时候,只要愿意下功夫,气质、肤色乃至瑕疵都能够培养、改变或掩盖,唯有五官天生天赐,毁掉容易,重塑却难。
景昭在刑部轮转过,偶尔会去亲自听审,见过一两个人牙子——这可不是官府那里过了明路的那种,最善绑架拐卖良家妇女,做的乃是无本生意,买人的钱都省了。
那些人牙子眼光极为毒辣,哪怕景昭布衣素服站在不起眼处,偏偏就能一眼看出堂上谁的地位最高,调转头来哀恳景昭。
周熊起初死活不肯交代,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但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狡狯,吃不住痛,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暗中揣测的那些东西说了出来。
和苏惠的猜测一般无二,周熊说他只是最末端负责掳人的喽啰,消息从哪里来、人要送到哪里去、派他们干活的是谁一概不知,只他自己悄悄猜测,消息来源恐怕有官署内部的人,有些小富人家女儿轻易不出门,没什么名气,却也能被打听到,绑走之后悄悄打探,才发觉那些人家不久之前可能出过事、报过官。
这个比例不很高,十之一二罢了。但平摊下来,也着实容易令人生疑。
积素再问他们绑了人送去哪里、干什么,背后的人又是谁,周熊就当真一问三不知了,下手重了,只能涕泪涟涟地交代说绑了人之后往梧桐巷子某处旧宅里送,至于送过去再把人弄到哪里,他就真的说不出子丑寅卯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景昭的脸色很平静。
房中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平静,就连穆嫔也是那样。
倒不是他们不在乎,而是连杀人吃人都见过不止一次,这些倒卖人口的罪行已经不足以带来任何震撼了。
穆嫔悄悄看了一圈。
房中五个人。
圆胖和气的苏惠、看上去不着调的积素,看似柔弱的殿下、看似柔弱的裴令之和真的很柔弱的她。
怪不得周熊等人踩点之后,毫不犹豫决定今夜动手。
她想了想,还是没问要不要报官。
饶是穆嫔心性天真,一路走来也长了很多见识:报官容易,可城中乱成这样,区区掳掠案根本排不上号,他们这个身份又不起眼,不易引起重视。
更别说官署差役里可能还有内奸,到时候报完官,说不定内奸带队来抓人,反倒弄巧成拙惹事上身,白白招来旁人注意。
穆嫔情不自禁地看向景昭。
在她看来,景昭一定有别的办法。
果然,景昭说话了。
“我们去看看?”
苏惠眼前一黑,这次是真的摇摇欲坠.
天蒙蒙亮。
露珠从翠绿的叶片上划过,留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等到天亮,露水便会被蒸干。
梧桐巷子很安静。
巷子里没有太多人家,很是冷僻,周熊所说的那处废宅在巷口第一家。
景昭坐在梧桐巷子附近树下喝豆浆。
豆浆装在竹筒里,色泽微黄,看着很浓郁。
说实话,很难喝,口感粗粝。
她面无表情放下竹筒,朝着街旁一个胖子走过去。
苏惠压低斗笠,道:“没人。”
梧桐巷子显然经过精心择选,地处偏僻,周围近处没有两层及以上的楼房,这在最大限度上避免了外来者占据高处监视院内的可能。
但同样的,这也意味着他们自己无法在附近高处设置观察点。
梧桐巷子房屋老旧,巷子里住户不多,有外来者容易被发现。
同样,这也意味着潜入方便,只要留心不撞见人。
对苏惠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绕到巷后,轻轻松松翻进墙内,即使墙头很高,墙上还扎着碎瓷片,但对他来说就像敞开大门任君来去。
“屋子很小,院子积灰,地面有车辙,屋里有绳子。”苏惠先用几句话简单交代了情况,“绳子散开,东一根西一根,像是人牙子用的那种,很结实;车辙不像是普通马车,像是……平板车加棚子改出来的那种,驴车,民间用来拉货或者拉人都很正常,既能藏住人,出入这种地方也不显眼。”
景昭想了想:“回去再说。”
昨夜他们恐吓一番周熊,把他放了,然后放出积素悄悄跟着。
积素上报另一个消息,请求苏惠支援。
“周熊果然没敢说真话,跟同伙说他被抓住,一口咬定自己是偷东西的,被我们毒打一顿绑起来之后,趁着夜色悄悄跑了,他本来就有点功夫,那三个人也没生疑。他们四个汇聚一处,复命去了,早上进了一家脂粉铺子,过了一刻钟又出来,出来之后四个人散了。”
脂粉铺子不是什么有名的老店,卖些廉价脂粉,统共一个掌柜带着两个伙计,一整天过去,唯有其中一个伙计溜出去在附近馆子里买了几碟菜带回脂粉铺子。
苏惠侦查经验丰富,立刻转而盯上伙计点菜时路过他桌边的饭馆掌柜,如此盯到傍晚,终于见到掌柜上了一辆马车。
跟着那辆马车,期间又换了几次跟踪对象,最终,苏惠跟到了一处与廉价脂粉铺完全不同的商铺前。
那是一间拍卖行。
拍卖行的名字很古怪,叫做‘消金坊’,极大,足有三层楼,客似云来,车水马龙。
苏惠在旁边店里买了身衣服,作富贵商人打扮,大摇大摆进去转了一圈,怀里摸出一只水头极好的玉扳指,说道:“我看你们还兼当铺?有没有配对的玉扳指,给我收一只来。”
那扳指果然极好,内圈还刻着同心结发的小字,显然本是一对,拍卖行里虽有价值相仿、料子相近的扳指,但不能配成本来的一对。
拍卖行的朝奉挠着头,为难道:“这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配套的,您要是不愿另打一只专门来配,只想找本来成双成对的那只,恐怕不好找。”
苏惠心说当然找不到,另一只在我夫人手上,我夫人在京城待着,你们找得到才是见鬼。
他趾高气昂哼了一声,目光不动声色朝着通往后院的帘子一瞟,瞟见帘外一架朴素的马车。
和他推断中常常出入梧桐巷子的驴车不同,但这架马车本身已经极为朴素,如果配上一匹老瘦的马,效果估计差不多。
更要紧的是,这架马车比普通马车略宽,车辙印迹很可能吻合。
用暴发户的语气嘲讽朝奉一番,苏惠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王悦闲坐窗边,端起茶水,一点点浇在桌面的那封密信上。
那些丢了的人是从百花山庄里调出来的又怎样?反正被郡守弄走,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倒是那些人丢了的消息令他有些诧异,毕竟这是郡守的地界。但只要一想事发的那座城里有消金坊的存在,那么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令他感到诧异。
反正郡守向百花山庄弄人时,按规矩走过账,就算有损失,也是郡守损失钱财颜面。只是不知道郡守会不会为此发作,想来不会,毕竟没有证据,为了一些钱财向消金坊大动干戈也很不划算。
另一封信出现在桌面上。
说曹操曹操就到。
想起消金坊,便正巧收到了消金坊送来的请帖。
王悦翻过请帖,仔细看着镂空镶金的花鸟纹路,上面熏着极为好闻的甜腻香气,无端令人生出心驰神往的感觉。
‘消金’的消,不是消失,而是‘消受’。
消受一掷千金所带来的快乐。
能踏进消金坊的主顾,金钱对他们来说只是路边俯拾即是的野草,用这些多余的身外之物来换取尘世间难寻的享受,非常划算。
当然,仅有金钱是不够的。
家世、门楣、名望、血脉、官职……足以称道的一切,都有望换成踏进消金坊的筹码。
王悦当然有这个资格。
去不去是一回事,但有没有资格收请帖是另一回事。
他挑了挑眉,翻开请帖。
八月十四,中秋前夜。
消金坊将要举办一场盛事。
第85章 消金(一)
那夜的事本该是个插曲, 景昭早有安排,要在皇太女鸾驾入江宁前与之汇合,余下行程不宜轻易更改。
然而, 计划被一点小小的意外打乱了。
不知是宜城郡官员太过腐朽无用, 还是起义民众太过英勇。总之,原本只是散落在周边郡县的乱军,突然杀入宜城郡的博广、奉潜二县,直接导致宜城郡东边大乱,阻断了他们原本安排好的路线。
乱军无眼, 即使景昭再富有自信, 也不敢冒这个险。
于是一行人不得不再次改变计划,由苏惠暗中联系船只,预备改走水路。
水路有一条巨大的好处:船只一旦启程, 只要各处码头停泊时格外留意些, 卷入动乱的可能就会变得很小。
但水路又有相应的坏处:极度封闭,虽说不易卷入外部动乱,但船内本身如果存在问题, 可以说逃都没地方逃。
苏惠自己倒是善于游泳,可他不能让太女和储妃跟着游回岸上。
所以苏惠坚持要联系朝廷的人,搭一条确保可靠无虞的船只。
问题就出在这里。
时至八月,临近中秋,水路更加繁忙,苏惠无法拿出内卫副统领的身份压人, 那等同于扯着嗓子把景昭的身份昭告天下, 所以就只能按常规流程——是人等船,而非船等人。
因此,八月十六, 才能乘船离开。
利用多出来的几天时间,景昭决定摸一摸本郡人口倒卖行业的底。
出门抛头露面的当然是苏惠,又朝裴令之借来积素帮忙,景昭自然不是吩咐过后就高坐堂上等候捷报的性格,亲自跟出门,也兼视察本地民情。
客栈小院里只剩裴令之和穆嫔面面相觑。
到底一路同行,气氛弄得太尴尬总是不好,裴令之起意想要缓和气氛,却发现自从抓获周熊那夜之后,穆嫔对他的态度要和缓很多。
穆嫔过去对待裴令之带着半遮半掩的警惕戒备,如今尽数收敛,虽然还是有些僵硬和避嫌,但态度几乎是一夜之间翻转。
裴令之猜测小苏女郎翻转的态度,必然有她‘姐姐’背后授意。
穆嫔有意结交,裴令之的心胸也不算狭窄,他从痛失挚友的伤痛中勉强缓过气来,认真想要与人缓和关系,效果是极为明显的。
没两日,穆嫔已经开始向他请教南方诸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了。
这些消息,离京前穆嫔自然也看过。
她随太女南下,本身便承担着一部分对外往来的任务。只是由于之前到处奔忙,用不上穆嫔出去交际,她暂时把这部分任务放下。
如今有了谙熟南方世家的裴令之,穆嫔立刻抓紧难得的空闲时间,向他虚心请教,打听内幕。
颍川穆氏亦是北方名门,穆嫔自幼学背北方各族姻亲脉络,真论起这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她上手就能捋清七八分。
见她肯学,裴令之并不藏私。
一个肯学,一个肯教。
尚存的僵硬气氛渐渐缓和。
随着小院中的僵硬气氛消散,小院外时间也在不断流逝。
在苏惠的主导和努力下,他们找到了很多线索。
首先是苏惠跟踪出来的那条路线。
他认为从脂粉铺到消金坊,传递信息的路线太过复杂,节点太多,所以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周熊等小喽啰的消息只是很不起眼的顺带传递,这条路线有着更大的作用。
梧桐巷子与之同理。
这间宅子不可能只用于周熊四人的掳掠,说不定也有其他用途。
于是苏惠亲自去观察线路。
与此同时,由于城中流民越来越多,很多原本平静度日的庶民在粮价和动乱两重冲击下,迅速变成了流民,街头插着草标卖身的男女和被丢弃在庵堂前的弃婴顿时多了不少。
和庐江不同。
庐江由南方九州精心设计,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展示给北方看的一幅美妙画卷,所以朝廷的采风使还有余力潜入,扎根设置庙宇、慈幼堂等,非但能安抚民心,还能救济穷困。
宜城不行。
这里是南方全然掌控的地盘,朝廷没有余力在这里做更多,自然也没有什么成气候的慈幼堂之类。
街边有许多饿的面黄肌瘦的孩童,看着还未成人,十分可怜老实,但实际打起交道来,就会发现他们早已抱起团来,分为数个团体,甚至各自划分了领地,偷抢劫骗无所不为,比那些成年的乞丐还要麻烦。
景昭就被他们堵住打劫过一次,她撂倒了为首的两个大孩子,其余人一哄而散。
景昭对此,唯有无言。
那些孩子身上固然有极坏的一面,可若是不这样做,他们无力谋生,又争不过成年的乞丐,只怕早就饿死了。
想要给些钱,又不能贸然开这个头。
城中太乱,他们拿了钱也无法安定下来,多半是挥霍之后又重操旧业,说不定还会盯上景昭,一次次出门时有许多眼睛盯着,做事也足够麻烦。
于是景昭出门时留意几次,挑中了其中一个团体。
这个团体里不止有女孩儿,还有几个年幼孱弱的幼儿。景昭见过两次,发现这些幼儿虽然孱弱,但在乞丐群里,能养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有些乞丐帮派往往会弄来一些孩子,将他们的手脚弄断、眼睛弄瞎,带在身边乞讨,企盼唤起人们的同情心,讨来更多钱。
景昭就给了他们一把钱,要他们分作三五队,每天换陌生面孔去梧桐巷子外面盯梢,有情况及时汇报,即使没有情况,每日还能再得一把钱。
反正她换了粗布麻衣,遮住头脸,这些孩子即使出卖她,也没什么威胁。
把盯梢梧桐巷子的任务分出去,余下的事苏惠带着积素完成,景昭就在街边瞎逛,逛了几日,倒将过节的东西采买齐了。
这一日梧桐巷子那边传来喜报。
有一辆驴车趁着清晨天没亮驶入院子里,不久又离开。盯梢的那三个孩子很机灵,女孩抱着一个幼儿继续在不远处乞讨,男孩则跟上驴车。
驴车最后没入人群中,不见了。
但梧桐巷子里那间旧宅,一整天都没有人进去过。
直到天色快黑了,景昭路过他们的据点城隍庙,顺便听取汇报,才得知这一点。
听说还有两个孩子在那里盯着,景昭又给了他们一大把钱,自己在路边买了个小推车,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巷子外路过。
不需苏惠,她自己就能凭着刑部轮转的经验确定,驴车车辙有了轻微变化,进去的两道更深些,出来的却轻微些。
那辆驴车送了人进去。
第二天,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驶入宅子,很快离去。
这一次苏惠亲自跟上。
那辆车途中倒手四次,进了消金坊,再没出来。
到了这一步,众人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消金坊便是掳掠的最后一环。
那些被掳来的人送进了消金坊,为什么没有出来?.
八月十三,客栈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本地名门李家大房少夫人,带着三十名侍女,抄着钢刀,气势汹汹杀进了客栈后的小院。
中午太热,大家都在午睡,忽然听见院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全都披头散发冲了出来。
穆嫔连外衫的带子都没系,以为流民冲进来了,拽住景昭就要跑,结果发现是李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抄刀砍烂了后面那间小院的院门。
李少爷在这里偷养了一房外室,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连续几日找借口不在家,待在小院里陪伴心爱的情人。
眼睁睁看着妻子提刀进来,要先砍了他,再砍了外室,送他们下去做一对亡命鸳鸯,李少爷亡魂大冒,狂叫着四处逃跑,连如花似玉的娇媚外室都顾不上了。
夫妇二人一个逃一个追,李少爷惊骇之下绊倒在地,眼看少夫人便要一刀劈下,围观者终于不能再坐视不理,一股脑涌上去,拦得劝得劝。
被人群隔开,李少爷趁机逃跑了,围观者瞠目结舌之余,见少夫人还要提刀猛追,连忙纷纷劝慰。
你说一句夫为妻纲,我说一句温良柔顺,这话根本没有半点用处,少夫人火气反而越来越高。
穆嫔热心地过去劝:“你把他砍死了,妻杀夫,判死刑!”
少夫人挥刀怒吼:“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穆嫔说这可不行:“你的孩子怎么办?你腰间那个水鸭子香囊太丑了,如果你没有先天手抖的症状,应该是小孩子绣的吧。母亲把父亲杀了,孩子怎么在祖父祖母面前自处?你的娘家理亏,又能看顾多少?”
少夫人愣了片刻,手一软,钢刀跌落,忽然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没血性的孬种!只知道在外面玩女人,稚郎明日生辰,他不回家,还要去什么劳什子的拍卖行,说的好听,还不是一掷千金讨外面的狐狸精欢心!”
“拍卖行?”穆嫔目光一凝,脱口而出,“消金坊?”.
好人做到底。
穆嫔连太后都敢糊弄,安抚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夫人当然不成问题。
她打出新身份,索性送少夫人回了府,李氏的长辈们不能当着外人责罚儿媳,见穆嫔把少夫人送回来,还很是感谢。
穆嫔是被李氏的马车送回来的。
她跳下马车,直奔房中,铺开纸笔就画,片刻之后画出了大致模样:“李少夫人给我看过,那封请帖就长这个样子,李少爷吓得不敢回家,请帖自然也来不及拿走,我细细看过,上面还熏了香,像是帐中香,又更甜腻些。怪不得李少夫人一看见这封偷偷摸摸送来的请帖,就觉得和狐狸精有关。”
苏惠接过来看看,唔了一声,说:“这就好办了。”
穆嫔惊问:“造假?”
“假的就是假的。”景昭说,“我们用真的。”
穆嫔下意识问:“真的?我们看看能不能把李少爷那封弄过来?”
“不用。”景昭摇摇头,已经胸有成竹,“我们已经弄到消息,消金坊中明晚会有一场非常重要的拍卖,李少夫人帮我们进一步佐证了这件事。”
“从李少爷收到请帖,我们可以反推出有资格参与拍卖者的身份。”景昭说,“至于请帖从哪里弄……”
苏惠无可奈何地说:“总要有几个倒霉蛋……”.
次日,消金坊。
夕阳西下,一辆马车驶来。
消金坊每过一段时间,会举办一次特殊的拍卖,拍出一些极为罕见的藏品,甚至有些无价之宝。
为了确保安全、机密,这些拍卖往往只会邀请特定的人参加。
参与者都有一定的身份,自然不是等闲顾客可比。
一辆又一辆马车驶来,不需下车,只消递出请帖,自然可以乘车入内。
“原来是吴氏郎君。”消金坊的下人恭谨躬身,“您请。”
马车中一片寂静,听而不闻。
圆脸车夫伸手取回请帖,驾车而入。
第86章 消金(二) “它也会是,一个绝妙夜晚……
“有些糟糕。”
裴令之说:“是的, 请帖上没有写名字。”
但那名消金坊的侍从居然能一口叫出吴郎君的身份。
景昭说:“我指的不是这个。”
迎着裴令之诧异的目光,她缓缓道:“这人姓常,不姓吴。”
裴令之顿时会意, 黛眉扬起, 神色微变。
景昭看着他,认真说道:“其实你没有必要来。”
裴令之同样认真问道:“为什么?”
景昭说:“危险,而且因我而起。”
她是指自己主张追查本地人口贩卖,结果追到消金坊。然而裴令之只作不解,道:“此言无理。”
“为什么?”
裴令之微笑说道:“那四人为掳掠美色而来, 女郎姐妹固然危险, 我又岂能独善其身?”
“……”
景昭被他噎了一下。
裴令之继续道:“我欠女郎的人情,有我随行,更为稳妥。”
这倒是实话。
消金坊今夜拍卖, 受邀者身份必定非富即贵, 绝非等闲。裴令之出身顶级世家,对南方名门所知甚详,有他同行, 至少能在人际交往间多一重保障。
“既然欠人情……”景昭拈着木盒一角,用力道,“郎君就松手吧。”
裴令之死活不肯放手:“还是给我吧。”
二人拉来扯去,那只可怜的木盒在他们手里拉锯似的,你来我往,终于坚持不住, 哗啦一声盖子滑落。
盒子里细细衬着缎布, 缎布上方,是一只镶金的花鸟纹面具。
面具极薄,如同蝉翼, 在盒中轻轻颤动。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它的做工都可说极为顶尖。
景昭说:“我都穿男装出来了。”
裴令之非常无言:“我也没穿女装出门啊。”
景昭一举身边的包裹:“我真给你带了。”
裴令之:“……”
“新的,没穿过,一直压箱底,成衣店买的,太长了所以没穿,料子很好,你试试?”
裴令之终于难以置信地出声抗辩:“你早就打算好了?”
景昭说没有:“以防万一的,你赶紧穿吧,我不看,现在该下车,再拖别人就要起疑心了。”
她往前扑,裴令之不得不缩手,加之车外传来了人声,他不得不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目光看了景昭一眼:“你指天起誓。”
景昭立刻道:“我保证,绝不说出去。”
裴令之道:“指天起誓。”
景昭胡乱发了个誓,如果她泄露此事,景含章就要倒霉。
好在裴令之顾全大局,没和她继续纠缠下去。
景昭戴上面具,先行下车,过了不久,一名面遮轻纱,衣袂翩然的妙龄美人掀帘而出。
消金坊侍从见怪不怪,迎上前来。
侍从再度查看请帖,然后奉上一对木牌,烫金的那块挂在了景昭腰间,另一块白色木牌则递给了裴令之。
景昭猜测这是用于标记身份,烫金腰牌代表受邀前来的宾客,白色木牌则代表宾客带来的姬妾。
侍从将他们引进了消金坊内厅。
内厅楼高统共三层,一进来景昭先暗自松了口气,厅中已经有了不少戴着面具的宾客,许多宾客身边都依偎着美姬。
不允许携带侍从,但可以携带一名姬妾。
景昭挑了挑眉。
不过裴令之还是有些别致。
身为‘美姬’,他比自己的‘主人’,以及厅中许多宾客都要高挑。幸好裙幅宽大,裴令之稍稍矮身加以掩饰,在厅中的嘈杂声中并不起眼。
那名侍从带着他们穿梭过许多佩戴烫金腰牌,往来谈笑的宾客,将他们引上了二楼就坐。
二三楼被竹屏风分割成很多独立的席位,席间饰以许多摆设,倒显得极为风雅。
裴令之坦然坐下,然后发现不对。
景昭低声说:“你站起来,我坐。”
哪里有美姬和主人肩并肩坐在一起的,还坐的端端正正,目不斜视。
侍从退下,去为他们上茶。
很快,下方传来铛铛铛三声清响,大厅中往来谈笑的宾客很快各自在侍从的引领下登楼入座,转瞬间下方变得空空荡荡,大厅尽头的高台上走出来一位含笑的妩媚女郎。
拍卖开始了。
和景昭的想象不同,拍卖十分枯燥且无聊,竟然是一场正经拍卖,只是藏品格外珍贵难寻,偶尔还有触犯法规法纪的存在。
“就这?”
景昭满头雾水。
不但景昭满头雾水,很显然,宾客们两极分化。一部分听得格外认真,积极竞拍藏品,譬如为一纸宫廷御用秘法回阳丹你争我夺,又譬如为一名据说是伪朝慕容氏郡主的异族女子拍出高价。
另一部分的表现则更为明显。
有人睡着了,还有人开始狎玩座间消金坊的侍女,甚至景昭隔壁席位就在这样做。
她拧着眉头,有些恶心,又有些尴尬。
裴令之原本站在她背后,一只手搭在景昭椅背上,现在那只手指尖收紧,显然也很不自在。
景昭想了想,抄起案上茶盏丢了过去。
伴着隔壁传来的惊怒声,还有‘你想死吗’‘你是哪家的’质问。景昭冷冷说道:“就属你时间最短、声音最大,回阳丹也没拍上,现在还不闭嘴给自己留些颜面?”
隔壁哑火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丢脸。
二楼间往来巡逻的消金坊守卫生怕打起来,此刻也悄悄松了口气。
说完这句话,景昭有点后悔。
因为她感觉裴令之似乎更尴尬了。
说实话,她也尴尬。
于是她开始咳嗽。
一方面是为了掩饰,另一方面是因为压着嗓子大声说话真的很累。
景昭轻咳一声,低声问:“要不你坐下?”
一直伏在椅背上,应该不会很舒服。
她说话时下意识侧首,刹那间温软的感觉从颊边一划而过,还隔着面纱微涩的触感,有些奇怪。
景昭愣了一下。
裴令之也愣了一下。
愣过之后,景昭倒没有羞涩,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往椅子里一靠:“来,再给我捏捏肩。”
“……”
场间那名据说是荆狄慕容氏郡主的女子已经拍出了一个堪称离奇的高价。
景昭漠然看着,无悲无喜。
“真的假的?”
景昭心想应该是假的,是不是荆狄慕容有待考证,但绝对不是郡主。
当年慕容诩出手很寒酸,舍得封官,但对给爵位很谨慎。慕容氏册封的郡主不多,十之八九是亲王长女或嫡女,还需长到出嫁年龄才封,寥寥几个幼年获封的,大多跟皇子皇女亲近,一起欺凌过景昭,她不会忘。
下面这个女人太年轻,没印象,应该不是。
想到荆狄慕容,就要想起当年那段难捱的岁月,景昭的心情也跟着坏了起来。
裴令之轻声说:“我以为荆狄慕容宗室被杀光了。”
他抬起眼,却见景昭转过脸来,笑吟吟看着他,微笑说道:“总有些漏网之鱼。”
父皇当年确实杀了很多。
慕容诩和他的子女妻妾尽数被杀,荆狄慕容氏身为皇族,五年来成功在北方引起了足够的民怨民愤。一朝伪朝覆灭,慕容氏宗亲要被投入天牢等待处置,押送几位亲王的过程中,暴怒的京城民众活生生推翻囚车,一拥而上,将不可一世的荆狄贵人们撕成了烂泥。
那种奇异的异样又出现了。
裴令之低头看她,眼底微带忧虑,景昭却浑然不改,只静静回视,微笑说道:“成王败寇,历来如此,血债唯有血偿,此乃天意,亦是民意。”
时间倒拨回十五年前,慕容诩尽诛桓氏皇族,羞辱长乐公主,北方黎民倒悬,水深火热。
这一笔笔的血债,甚至没有等到慕容诩寿终正寝向他的后世子孙清算,就由慕容诩亲自交还。
下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不知是谁在鼓噪。
一口笼子推了出来。
笼子里装着一个镶金裹玉的中年人。
这是今夜拍卖的压轴,是全场倒数第二件藏品。
什么能胜过慕容氏的郡主?
就凭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庸碌中年男人?
他姓桓,据说出自齐朝桓氏皇族,是一位正正经经的亲王世子。
消金坊的藏品,可能会夸大价值,但不会虚构价值。
就像那名荆狄女子,不一定是真正的郡主,但一定是荆狄慕容氏的宗室血脉。
裴令之注意到,景昭依然没有出声,但身体稍微坐直了些。
景昭心想,这个人很可能是真的。
桓氏皇族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她母亲是末帝公主,最后的桓氏皇族大宗血脉,她当然了解桓氏。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年,她坐视皇帝秘密诛杀过许多残存的桓氏血脉。
大楚承接齐朝正统,那么桓氏血脉的出现,说不准便会被有心人利用。
为了皇太女,皇帝当然不惮于杀人。
他也丝毫不觉得愧对妻子,正如景昭不觉得愧对母亲。
因为他们了解她。
天家薄情,与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相比,当然是女儿的皇位更加重要。
长乐公主的心思就是这样简单。
简单不意味着容易改变。
相反,简单也可能意味着绝对的坚定和无法动摇。
她说要撑住,于是强撑到病体沉疴的最后一刻。
她说要报仇,连亲生血脉都可以眼也不眨诛杀。
她说要许来生……
想必黄泉路上,也会坚持等着皇帝.
最后一件拍品,作为大轴,并没有在此间出场。
厅中宾客们习以为常,景昭和裴令之随大流起身,只见每个席位外守着的侍从走上前,手中捧着四指宽窄的绸布。
来到身前,侍从屈膝行礼,道:“请贵人覆眼,移步观看今日最后一件藏品——”
“它也会是,一个绝妙夜晚的开端。”
第87章 消金(三) 景昭小声说:“你真好看。……
一件沉重的事物, 落在雀奴头上。
他的眉毛被细心修剪描画,眼尾染上薄红,唇鼻面颊精心修饰, 身上穿着前所未见的华丽衣物, 即使在百花山庄那等纸醉金迷的地界也从未有过。腰间佩着只有朝中贵人才能佩戴的朱组青绂,下方琳琅相击,叮当作响,极为好听。
他被打扮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尊贵又美艳的玩物。
但雀奴看不见自己这幅模样。
他眼前覆着一条白绫, 质地柔软却极为遮光, 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光,看不见景象,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也看不见自己那些同伴去了哪里。
有人将他扶起来, 动作极为温柔妥帖。
但这份温柔妥帖自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而是为了他的精致装扮。
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将他扶到了一只巨大的金色笼子里,然后让他坐下。
无知无觉会带来极度的恐惧。
一片昏黑中,雀奴很是心慌,不知所措,只能温驯地坐下来。
喀啦!
笼子锁上了。
混沌里,他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极低的哭声。
有人哭着对他说:“雀奴, 我想死。”.
景昭睁开眼。
她看见了一片极为柔和的光芒, 并不刺目,却还是有些难以适应,用力眨了眨眼, 侧首看去,只见裴令之就在自己身边不远处,正不断眨着眼睛,眼梢有些泛红。
景昭赶紧抓住他的手,示意裴令之小心些揉眼睛,不要带掉面纱。
然后她才抬起头,认认真真打量着四周。
巨大的厅堂中,座位三三两两,各自散布,其间用屏风、栅栏隔开,不算华丽,却有种说不出的风雅好看。
厅堂正中间仍有高台,高台上铺着殷红的厚毯,灯光下就像是凝结的血。
景昭想起刚才蒙着眼的经历,抬手找到裴令之的手心,开始写字。
——要糟了。
裴令之看向她,眼底同样含着一点说不出的忧虑。
景昭继续写:船。
二人对视一眼。
轻微的颠簸,片刻的寒冷,带着潮湿的风,还有隐隐的水声,此刻在他们心中化为一个相同的答案。
他们现在,正身处一条巨大的船上。
消金坊的背后,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
只是城中向来禁止在内河行船,河畔又无船只,苏惠调查时没有漏掉这一点,他们就忽略了水路,认为拍卖会的活动范围仅仅在消金坊内部,不会离开。
谁能想到,消金坊竟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将所有人转移到了一条大船上?
手心一痒,景昭集中注意力辨别,发觉裴令之写的是四个字:地下水道。
地下水道,由小船离开城中,登上大船。
景昭抬手要写,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太慢,附到裴令之耳畔低声说:“不对,这里的宾客不会有身份太贵重的人,这里要么没有身份足够的贵客,要么那些贵客在别的地方。”
“为什么?”
景昭心想这还用说?真正活在云端的人无法接受被人以任何形式摆布,像这样蒙上眼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岂会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将主动权交到他人手中。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下一秒厅中骤然化作喧嚣。
鼓噪声、掌声与欢呼声齐齐爆发,所有宾客以一种格外兴奋的态度同时看向高台。
不知何时,那里走出来一个戴着银面具的男人,高声宣布:“诸君请看今夜最后一件藏品——”
轰隆!
高台的地面裂开了。
刹那光影变幻间,高台上空万千红绸垂落,如裙裾般飞舞环绕,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只能隐隐窥见高台的裂口中有许多口巨大的箱子向上升起,伴随着‘喀啦’‘喀啦’的响声,稳稳摆在了原地。
乐声骤起。
像是琴声,又似笛声。
飞舞的红绸凌空而起,伴随着消逝的笛声没入穹顶,再也不见。
身临其境,这幅场景确实极为风雅好看,然而台下宾客哪有心思欣赏,纷纷向台面上看去。
台面上摆着的不是箱子,而是四只巨大的金笼。
那些笼子装饰着极为繁复的花纹,边角缀着铃铛,很是精美。
每一只笼子里,都端坐着一个华服严妆的美人。
刹那间,景昭牙关微微收紧,面具下的表情没有发生改变,袖底的手指却一寸寸随之弯曲,指节因用力过度甚至现出青白的颜色。
今夜,到了这一刻,她终于开始愤怒。
满堂喧嚣中,唯有裴令之察觉到了景昭改变的情绪。
裴令之乌浓的睫毛扬起,就像蝴蝶翻飞的翅膀,拧眉看着笼子里跪坐的四名美人,心想真是自寻死路。
喧嚣声不绝于耳。
人们开始兴奋。
有人发问:“确实是难得的好颜色,但就凭这四张脸,再加上这几身官袍和馆阁服,担得起大轴?”
是的。
笼中跪坐的四名美人,三男一女,穿的是北方服饰,乍一看是朝廷的官袍与馆阁服,但仔细辨认,又有些怪异不同之处。
景昭看出了那些不同。
她是东宫太女,自然能一眼看出。
所以她格外愤怒。
她已经猜到笼中这四人是何身份、从何而来了。
于是她越发愤怒。
因为这是对朝廷的羞辱,也是对她的羞辱。
正如拍卖慕容氏宗女,是对伪朝慕容氏的践踏与赏玩。
拍卖桓氏皇族后人,是对桓氏皇族乃至齐朝尊严的践踏与赏玩。
那么此刻大轴拍卖的这四人,就是在意图践踏她与大楚朝廷的尊严。
宾客们一掷千金追逐的不是所谓慕容郡主、桓氏世子,而是在追逐那种凌驾于云端之上,能够肆意践踏皇族尊严的快感。
凡事论迹不论心。
这并不意味着这四人能够代表景昭、代表大楚朝廷。
但这意味着消金坊乃至此间的宾客们,想要借这种方式来赏玩她、赏玩北方朝廷的脸面与尊严,并且将其踩到脚下。
那名戴着银面具的人走到高台正中,微笑说道:“此言差矣,这不是官袍与馆阁服,而是内命妇服饰。”
“这四名美人,非寻常佳丽可以相比,乃是某位贵人要献给东宫的礼物,如无意外,必然会被收下,成为东宫的枕边人。”
席间,裴令之蹙起眉梢,心想宜城郡守门第虽高,却也没到那份上,凭什么认定东宫一定会收?要知道,臣僚献礼与尊者赐物不同,前者全看收礼者心情好坏,后者才是毫无疑问必须收下。
难道这四人另有来历?还是消金坊想要自提身价,夸大其词?
又或者说,献礼者另有其人,宜城郡守充其量只是其中一个经手者?
裴令之收回目光,稍稍倾身,扯一扯景昭的袖摆。
景昭转头看向裴令之,居然还对他笑了笑,声音平静道:“我没生气。”
一声清脆裂响,淹没在此间天地的吵闹声中.
叮当。
瓷盏敲击桌面,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厅中不知何时开始焚香,那是一种既甜蜜,又梦幻的香气,有些柔腻,有些清幽,有些冲淡,有些凛冽。
没有人能准确辨别出它的味道。
王悦站起身来,袍摆如云般铺展开,径直向外走去。
来时持的请帖不是他的那张,因此只能坐在厅中。
他很清楚,这条船上看似宾客无数,但在船主看来,真正有资格被称作宾客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如果他以真实身份持帖前来,庐江王氏或许不够,加上王悦这个名字,想来亦有资格列席其间。
但他一向珍重自己的声誉。
不要说消金坊始终隐没在暗中,幕后主人与他并无关系,就算是百花山庄,还有那些分出来的桃花杏花梨花之类的地方,他也从不踏足半步。
事实上,无论是消金坊,还是那些以花命名的地方,固然有其存在的原因,王悦却从来都不赞同。
想要通过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握住别人把柄,不是不行,不过必须注意分寸。
如果所有人都被握住把柄,意味着所有人都同样干净。
王悦没有兴趣拿着名帖坐到最高处,为此间主人留下一个可供利用的把柄。自然也没有兴趣继续留在场中,像滑稽而不自知的猴子般供人暗中欣赏。
厅中的闹剧还在继续。
作为今夜大轴,台上那四名美人的去向由场中宾客决定。
高台两畔,是两口莲花般的浅池。
向左边浅池中投入筹码,代表支持将这四名美人留在场中共同享用,作为今夜狂欢的一环;
向右边浅池中投入筹码,代表支持将这四名美人摆上拍卖台,价高者独享。
筹码可以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金钱、财物、抑或是宾客们来时携带的姬妾。
王悦款步走出门外。
萦绕在鼻尖的香气被风吹散。
他无声地松了口气。
眼前夜空如水,繁星漫天。
一条大船,在江面上。
江水东流,浩荡无边。
与天地间的清风明月相比,这条船上的一切都显得分外粗粝。
看似风雅,实则俗气。
端详着浩浩荡荡东去的江水,王悦发觉船只始终在江心前行,夜色笼罩,甚至难以看到江岸的轮廓,也就更加无法辨认出岸边景物。
拍卖会只是今夜狂欢的开端,想也知道,接下来必然还会有其他环节。
像王悦这样中途离席的人算不上太多,也算不上太少。
今夜,进入消金坊参与拍卖者,并非全都像厅中那些人一样无聊,只为了虚无缥缈的快乐便甘冒风险、挥金如土。
事实上,这场拍卖会上最珍贵的东西,脱离了物品本身。
一名守在门边的侍女迎上来,朝王悦盈盈一礼。
王悦看了看她,微笑说道:“我想买些消息。”.
夜风渐起,江上浪头变大,拍击着船舷,水声喧嚣,船身颠簸。
船上各处悬满宫灯式样的灯笼,将整条船映亮,恍若白昼。
站在光亮里,向光芒无法笼罩的江心夜色望去,漆黑一片,极易产生很多恐惧,就仿佛有无数只怪物潜伏在江水深处,无声伸展着爪牙。
裴令之挥袖示意船上的侍从避开,从袖中抽出一条雪白丝帕,替景昭擦干净指尖的血,巧妙避开了伤口,端详着迅速变红的帕子,无声叹了口气。
景昭由着对方动作,讶异道:“你怎么发现的?”
裴令之无奈地看她一眼,道:“你手边少了个杯子,我难道数不出来?碎瓷割手,藏着做什么。”
景昭说道:“小伤而已。”
裴令之把丝帕打了个结,闻言诧异抬眼。
这种奇异的矛盾,裴令之不是第一次在她身上发现。
他看得出来,景昭的生活习惯完全出自高门望族,说是皇族亦无不妥。
与良好的礼仪无关,纯然出自习惯。
具体表现是,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需要动手的事,她从来不做,不是偷懒,而是她发自本心地认为那些事不必她亲自做。
哪怕那些事真的很小,随手便可为之。
与此同时,在另外一些事上,她又表现出反常的善于忍耐。如果这份忍耐落在一个普通人身上,那么很正常,但与她平时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举止相比,则显得非常怪异。
譬如真正锦衣玉食的贵人们,破了一点皮都是天大的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容不得半点轻忽。
接收到裴令之诧异的目光,景昭也很诧异,心想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一阵风吹来,带起江上波浪。
船身微颤。
顺着这阵轻轻的颤抖,景昭轻声道:“我有点难受,别误会,不是酸文假醋的感慨,是真的难受。”
裴令之问道:“晕船?”
景昭说:“可能吧,也可能是风冷。”
明白她的意思,裴令之不再多说,伸出手扶住景昭肩头,从身后看去,二人就像是正依偎在一起。
这亲近有些逾距,不太寻常,却谁都没有去理会它。
静默片刻,裴令之轻声道:“这条船现在翻了,倒也干净。”
景昭说:“那我们挺冤的。”
二人不知是谁笑了一声。
然后景昭低声说:“别回头。”
她侧过脸,轻轻靠在了裴令之怀中。
这幅画面其实有些奇怪。
即使穿着衣裙,裴令之的身高摆在那里,依旧比景昭要高挑。有心人其实很容易辨别出,这对主从之间,‘美姬’才是男子。
不过到了船上,不再查请帖,也就无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穿女装又算得了什么?
这条船本身不知见过多少风浪,依然平稳前行。
景昭靠在裴令之怀中。
裴令之低下头,唇贴近景昭耳畔,声音近乎于无:“怎么?”
景昭眸光微微一转,借余光扫过身后,轻声回应:“有个见过的人,别回头去看。”
都戴着面具,她想不起那人是谁,只隐隐生出种怪异的熟悉感,心生警惕。
足音轻响,不远处脚步声渐渐远去,风里隐隐送来更为杂乱的细微声响。那间隔音很好的厅堂里,不知正发生着怎样混乱的情形。
走道上三三两两宾客经过,却是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景昭大致能猜到,这条船上做的生意绝不只是厅中那些珍奇瑰宝、美色风月,能够使它天长日久经营下来的除了利润还有利益与权势,否则消金坊连郡守的献礼都敢弄走拍卖,早就被连皮带骨头活生生撕了。
她有点想过去看看,却又提不起精神。
说实话,见到太多丑恶,很容易令人心生倦怠。
说得简单些,就是什么也不想干了。
景昭现在就是这样。
她有点疲惫,也有点烦。裴令之的话突然变得异常有吸引力,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期盼一阵大风大浪席卷过来,将整条船打翻算了。
“你说的对。”景昭抬起头看着裴令之,没头没脑道,“都死了算了。”
“……”
裴令之显然没跟上她的思路,微怔,那双漆黑秀丽的眼底闪烁着点点光芒,煞是好看。
用一个陈旧的比喻来形容,就是很像星星。
看着那双眼睛,景昭渐渐平静下来。
美的事物,谁不喜欢?
她隔着面纱捧住裴令之的面颊:“别动。”
裴令之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每一声都急促又响亮,仿佛那颗鲜红的心脏即将冲破胸腔。
出于礼仪,他现在应该避开。
但不知为什么,裴令之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整个人化作了一尊秀美的玉像。
少女指尖划过他的下颏轮廓,隔着面纱,触感温热。
景昭睁大眼睛,很认真地注视着裴令之,也注视着他眼底倒映出的影子。
她像是在认真端详裴令之,又像是在认真地照镜子。
然后她揭开面具一角,向前倾身。
一点更加温热,微带潮意的触感在唇畔迅速放大,分明一触即走,却又无比清晰,刹那间攫住了裴令之的所有感官。
轰!
无声的沸腾野火冲天而起,点燃了裴令之的所有理智。
他们望着彼此,在明与暗的交界处,肩背抵着船舷,下方是摇曳的江水,正奔涌东去。
景昭小声说:“你真好看。”
这张脸是她生平所见天地间最美的造物。
我见犹怜。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第88章 消金(四) 裴令之别过头,轻轻喘息。……
江水哗啦啦流淌, 不断拍击船身,带起阵阵轻晃。
仿佛有一根极细的丝线穿过心口,随着船身每一次晃动反复牵系着他的心脏。
裴令之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混合着滔滔江水, 异常响亮。
他垂睫,睫羽乌浓纤长,眼珠漆黑明亮。
无论是谁,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都会情不自禁心神动摇。
景昭抬起手, 想捂住裴令之的眼睛, 却被裴令之侧首避开。
面纱被江风掀起一角。
柔软唇瓣贴了上来。
就像一个温热潮湿的梦境。
连晚风吹过此处,都变得更加缠绵旖旎,如丝如缕, 绵绵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 交叠的身影渐渐分开。
景昭的唇色一向淡薄,如今却变得殷红,裴令之更不必说, 颊边飞霞,朱唇衔血。
他别过头,轻轻喘息,口唇微分,似是想要说话。
然而裴令之的话没能说出口。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惊叫。
撕心裂肺,仿若见鬼。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惊呼声, 噔噔噔噔一连串足音响起, 守在附近的护卫们闻声靠近,腰间别着连鞘钢刀。
景昭立刻回头。
惊叫和晚风一并吹醒了她发热的头脑,理智再度变得无比清晰, 她瞬间准确判断出,那声惊叫方位不远,来自他们方才离开的拍卖厅!.
雀奴跌坐在血泊旁。
他的衣襟溅上了许多血点,半边精心描画的妆容蒙上了一层血红,就像一只鬼。
他开始不断颤抖,再也撑不住发软的双腿,扑通一声歪倒,牙关不断打颤。
这无疑是极为失态的举动,但此刻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宾客们发出惊叫,各自捂脸,目光躲避。
唯有戴着面具的拍卖师狂奔过来,低头查看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血喷出来的时候,就像一道小小的喷泉,染湿了雀奴的衣衫与妆容,现在却仿佛流干了,和它的主人一样全无声息。
雀奴感觉自己眼睛里好像进了血,他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模糊泛红,耳畔嗡嗡作响,三魂七魄离开了身体,不知是不是恐惧到了极点,于是只剩下麻木。
他模模糊糊听见拍卖师举起血泊里那只细瘦的手腕,大声对台下说:“是用牙咬开了手腕血肉,自戕而死,诸君放心,消金坊拍卖的一切藏品绝不会有藏匿武器的机会。如果不能安心,我们会在征求过买主与卖主的意见之后,拔掉藏品的牙齿来杜绝风险——但那会损伤品相,请各位三思——”
然而宾客们骤然受惊,根本无法静心倾听拍卖师的解释。喧嚣声中,拍卖师不得不命人将台上剩下的三件藏品带下去,再换些更加温顺美貌的男女过来。
侍从们擦干台面上的血迹,拖走鲜血几乎流淌干净的尸体,在厅堂四角香炉里大量加入香料,掩盖刺鼻的血腥气。
尸体拖下高台边时,未干的血淌进两口莲花浅池里,滴落在池中金玉堆上,光芒刺眼。
香炉里甜润的香气弥散开来,喧嚣渐渐止息,很快又化作另一种更为隐晦的、升腾的混乱。
厅堂里的变故止息,鲜血被擦干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守在门外随时准备破门而入营救宾客的护卫们终于向后退去,然而还没走出很远,忽然听到了新的惊呼。
与其说是惊呼,不如说是惨叫!
那惨叫简直像是逢年过节待宰的猪羊,仿佛刀刃近在喉间,护卫们再度折回门口,却犹豫着没敢撞门——
应邀而来登上这条船的宾客,没有几个是寻常人,比这更大的动静不知闹出过多少回,虽说厅中很少会传出这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大多时候会被淹没在狂欢的喧嚣中,但……谁知道贵人们又想出了什么手段?
万一不慎坏了贵客们的兴致,那真是有几个头都不够赎罪。
下一刻,更多的惨叫声传来。
厅堂的门开始震动,不知有多少人涌向门边,将门撞出咣咣巨响。
门一直没有上锁,从里面可以很轻易地打开。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知为何厅中发生混乱,太多人争相拥挤踩踏向外逃去。
离开这条船,宾客们都是养尊处优、地位很高的人物,危险关头,自然争相拥挤,不肯让人。
然而拥挤意味着更多的麻烦,离开变得更加困难。
同时,这也意味着厅外护卫们无法撞门,生怕伤及另一面的贵人们。
不远处,一名戴着面具的宾客扶了扶面具下端,淡紫色袖摆轻飘,皱眉心想这是出了什么事?
犹豫片刻,他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景昭的目光转开,不再留意那名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的人,看着厅堂外层层围着的护卫,皱眉道:“出事了?”
裴令之指尖压着下唇,借此压住唇边灼热的感觉,声音微哑道:“难道有刺客混进来了?”
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两个都能弄到一张请帖混进来,虽说那是因为苏惠手腕精妙,但天下能人何其多,未必没有旁人能做到这一点。
景昭一牵裴令之的袖摆:“走远点。”
凑热闹可以,把自己牵连进去就不好了。
咣当!
厅堂大门终于被强行打开,许多宾客一拥而出,有不少人甚至把自己绊倒在地,鞋子乱飞,还有几个不慎弄掉了脸上的面具,连忙一边举袖掩面,一边满地胡乱摸索。
拍卖师冲了出来,一手捂着脑袋,指缝不断渗血,正冲着护卫急促吩咐些什么。
很快,护卫们冲进厅堂,没过多久,或扶或抬地弄出许多人来,从衣衫来看,应该是宾客。
之所以说应该是宾客,是因为他们脸上已经没有了面具。
这些宾客的表现极不正常,张牙舞爪,不断扭动,有些人口中还发出阵阵奇怪的声音,还有些人不断撕扯着自己的衣襟,很快便露出难看的身体。有些人身上还带着血,那些血掺杂着另外一些颜色奇怪的东西,不知是呕吐物还是什么,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颜色.
散布在船上各处的宾客们,很快接到了同一个通知。
——有刺客混上了船,在厅堂的茶水中下毒,致使数名宾客不幸发狂。
现在那些发狂的宾客已经被各自送回独立船舱休息,船上的医师轮流替他们诊治,请宾客们回到舱中,等待返航。
至于船上的刺客,消金坊大管事会带着护卫一一清查,确保将宾客们平安送回消金坊。
无疑,刺客二字在船上迅速引起轩然大波,宾客们骤然扬起的声调几乎要冲破天穹,各处管事点头哈腰不断赔罪,承诺立刻掉头回城,说了无数好话,才算勉强劝得宾客们各自回房。
两名侍从在前引路,将景昭和裴令之送进了一间布置好的船舱。
这条船很大,耐不住船上宾客多,因此为了保证有足够多的独立船舱,每一间舱房必然不会很宽敞。
虽然不至于逼仄,布置也很精心,但这间船舱的确不大。
喀啦。
舱门关上。
下一秒,窗户打开。
两道身影从背面的窗中翻了出去.
船上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远远便可看见,护卫们分成很多队,正在来往穿梭巡逻。乍一看确实井然有序,景昭盯着看了片刻,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说的直白些,那些护卫看上去很忙,却更像是在做出很忙的样子。
脚步声逼近,一队护卫向这边走来,景昭和裴令之连忙矮下身躲进暗处,直到护卫们走开,才瞅准机会挑拣着道路行走,来到厅堂不远处。
方才躲起来观察时,景昭就察觉到了这第二处问题。
厅堂外有很多人,却不是护卫,而是普通侍从。
侍从们进进出出,端着布巾与水盆,似是在清理厅堂内的痕迹。
景昭皱起眉头。
仔细端详片刻,确定附近没有暗中潜藏的护卫把守,景昭来到厅堂侧面,往大开的窗中迅速一瞥,目光凝住。
厅中仿佛被飓风席卷,桌椅板凳屏风花瓶四处翻倒,满地狼藉,数处血迹。
景昭目瞪口呆,趁着没有侍从注意,又探头进去多看了几眼,一边观察厅中景象,一边心想消金坊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只这点功夫厅中乱成这样,真要是刺客下药,这药性得有多强。
有药性如此之强的毒药,居然只是使人发狂,而没把所有宾客一口气全都药死,真是奇哉怪也。
她忽然一阵眩晕,手垂落下去,本能抓住了裴令之的手臂。
裴令之骤然侧首。
窗子不小,但厅外灯火通明,只有这一角笼罩在暗影里,且进可攻退可守,随时能退回去。
为了隐蔽起见,景昭和裴令之当然不能肩并肩扒在窗口往里看,裴令之正站在另外一侧,替景昭望风。
突如其来的眩晕里,景昭极力试图恢复清醒,指尖用力掐进皮肉,却丝毫没有感觉。
她心头一惊,更加用力。
裴令之咬住嘴唇,硬是一声没出,抓住景昭将她拖回角落里,也不拨开景昭的手,试图去掐景昭人中。
“……我没事。”
景昭松开手,晃了晃头,感受着眩晕渐渐消散,眼神终于不再缥缈,逐渐凝实。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裴令之唇边,在那抹殷红上凝定片刻,又看向裴令之手腕上多出的血痕:“是我?”
裴令之无言片刻:“不是。”
景昭:“嗯?”
裴令之说:“是鬼。”
景昭说:“好吧,我知道是我,刚才只是自我反思一下——他们说谎了,有问题的不是茶水。”
迎着景昭的眼睛,裴令之骤然意会过来:“是气味。”
景昭点了点头:“是熏香。”
第89章 消金(五)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头上包着白布的中年男子在前引路, 通过身形、步态以及声音,可以判断出他便是那名戴着面具的拍卖师。
大管事穿着黑衣,被许多护卫簇拥在正中, 来到了厅堂前。
厅中侍从正在急急忙忙洒扫, 一部分跪在地上,用沾水的布巾用力擦拭血迹、收拾狼藉,另一部分则把香炉抬出去,尽可能开大窗户,又反复泼洒清水, 涤荡厅中残余香气。
这些侍从分作几拨, 轮流入内洒扫,每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要退出来换人进去。
大管事站在外面看了片刻, 沉声说道:“弄得太难看了。”
拍卖师低声请罪:“这一批是新制的, 比原来下的料更重,大轴拍卖的藏品死了一个,为了用香气压住血气, 香料放得太多,没想到年老体衰者抵抗不住药力,有的发狂了。”
大管事道:“这一批不要再用,我会向上面进言。别的你不用管,把船上处理干净。”
拍卖师点头,轻拍手掌。
几名护卫押着一个头罩黑布, 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过来。
拍卖师指着那人道:“稍后我会向宾客们解释, 这便是混上船的刺客。”
从这短短几句话里,可以听出很多更重要的事。
比如这名拍卖师,绝不仅仅是一位普通拍卖师。
大管事道:“不要留下更多麻烦。”
拍卖师立刻会意:“刺客会在抓捕过程中拒捕自杀。”
大管事满意颔首, 说道:“我会去拜访贵人,把这件事压下去。你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抓获刺客。”
拍卖师领命,看着调转方向驶向来路的船,不安道:“真要回去?”
按照以往惯例,拍卖会结束意味着一夜狂欢的开始。这条船会在江上飘荡一夜又一日,直到第二个太阳升起的清晨才会折返城中。
大管事面无表情说道:“动动你的脑子,经此一吓,还有谁能提起兴致?”
拍卖师很是心疼。
这条船每次出现,固然会为消金坊带来极大的利益,但先期投入也很大,现在中途折返,只怕连出这一次船的本钱都要赔进去.
脚步声远去。
一墙之隔的小室里,景昭和裴令之同时松了口气。
这间小室位于厅堂旁,堆积些杂物,位置隐蔽,但不宜久留——那些侍从清理厅堂的工具存放在这里,等他们洒扫完毕,自然也会把东西放回来。
大管事与拍卖师说话时,他们就躲在这里,恰巧听完了全部。
即使话中有含糊不全之处,也足以令人猜出事情全貌。
厅堂中的香料有问题。
这并不出奇。
道观里的清心香宁神。
青楼里的合欢香催情。
熏香可以挑动人的情绪,船上的香料有使人兴奋、躁动甚至上瘾的成分,加料之后效果更好,在使用过量的情况下,导致宾客发狂。
这个答案会使宾客失去对消金坊的信任,来客参加拍卖会或许有很多原因,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人愿意损伤自己的身体。
今日消金坊可以在熏香里加料,明日会不会就在饮食里下药,后天会不会干脆端上改良过的五石散,借此控制所有人?
所以消金坊当机立断,虚构出了一个刺客,用外来的刺客转移注意力,掩盖证据。
想来,等半个时辰之后,拍卖师会带着手下,在宾客们眼前演一场极为有说服力的戏,将这件事的影响尽可能降到最低。
门外声音渐低。
景昭侧耳倾听片刻,对裴令之打了个手势,无声推开门。
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站在船舷旁,周围寂静无人,正向船外江水探身出去。
扑通一声。
重物落水。
江心洇出一朵鲜红的花,又被江水冲散。
不远处护卫正在假装检查抓捕,来往巡逻,杂音掩盖了落水声,时机卡的刚好。
那人一掸袖摆,施施然转过身来。
三双眼睛对视,彼此都愣住了。
那人的目光越过景昭,落在一旁裙摆翩然,轻纱覆面的裴令之身上,略带犹疑地唤出他的名讳。
“是……裴七郎?”.
王悦摘下面具,轻轻扣在桌面上。
不管他是无心还是有意,总之,他叫出裴令之姓名的这个举动,实际上挽救了他的性命。
他手指轻轻抚摸着面具,仔细回想方才情形。
方才他叫破裴令之名讳,摘下面具,而后双方分道扬镳,各自设法回房。
他们当然没有忙着寒暄。
首先,这不是适合寒暄的时机。
其次,这不是适合寒暄的地点。
最后,他们没有多说的必要。
叫破名讳,是为了使对方忌讳,不会贸然动手。
摘下面具,是为了交换把柄,双方得以在瞬间达成共识,各自离开,先度过眼前这一关。
对他和裴令之这类人来说,名誉比性命重要。
当然,这句话里的名誉指的是自己的名誉,性命则指的是别人的性命。
和他一样,裴令之也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现身消金坊的消息流传出去。
这种地方,对于无甚名气的世家纨绔来说,是寻欢作乐的极好去处,但对于他与裴令之这等名满南方的少年名士来说,与之扯上关系会极大地影响声名。
他并不在乎消金坊发现船上少了一个人会怎样警惕,只是以指节敲击桌面,思索着裴令之身边的人。
令他无比惊异的是,裴令之穿着女子的裙裳,没有戴面具,露出了眉眼。
他与裴令之齐名,自然曾经见过数次,还曾有两次对谈。
既然见过,就绝不可能忘记。
那张脸毕竟太过美丽。
能令裴令之作女装打扮,将面具让出,那他身边那人究竟是谁?
看身形与体态,更似妙龄女子,而非男人。
他思忖片刻,想起那封被中途截住的信,动作忽而顿住.
二人通过窗子离开,又通过窗子回到船舱。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果然有侍从前来敲门,说刺客已被抓获,请各位贵客安心,船只正在返航。
拍卖师编出了一套极为生动的话术,将那具刺客尸体挂起来示众片刻,又再度深切聊表歉意,并信誓旦旦保证九月重开一次拍卖会。
不得不说,这些话很能糊弄人。
景昭对他们的谎言不感兴趣,倒是很想弄点香料研究一下,可惜厅堂中的香炉被清理的极为干净,从内到外焕然一新,压根没有给她留下机会。
大船一路折返。
不知行驶了多久,夜色仍然深黑,房中的灯已经烧尽了。
不仅是房中的灯火烧尽,往外看去,甲板上原本灯火通明的场景刹那间消逝,所有火把都被熄灭,走道上往来的侍从与护卫全都鬼魅般消失了。
外面没有传出任何惊呼声,要么是船上所有宾客都已睡着,要么这对于他们来说很是寻常,已经不值得惊讶。
于是景昭明白了。
船快要回城,灭掉灯火,是为了掩盖踪迹,也是为了使宾客无法探究航道与方向。
她当然不会做些多余的事,只是觉得房中有些窒闷。
她伸出手,推开了窗子。
喀啦一声轻响。
在寂静夜色里极为清晰。
船行渐缓。
许多侍从出现在各间舱房的门口,手中各自捧着绸带。
用绸带遮住宾客们的眼睛,侍从们殷勤搀扶,将宾客们带离船只。
心中有了猜测,回程时景昭便十分笃定,确定他们乘坐的小舟确实在地下水道里航行。
解下眼前绸布时,她发觉自己回到了消金坊那座举行拍卖的大厅里,裴令之站在她身旁,宾客们议论纷纷,很是不满。
这等见不得光的生意,做的就是一个口碑。无论是刺客还是其他,一旦发生意外,口碑便会极大折损。
景昭极力压低声音安抚裴令之:“没事,等从这里离开,我们立刻约见王悦。”
她的安慰显然没起什么作用。
裴令之五指压住额头,颇为伤神。
说起来,家族自幼便为他养望,裴令之声名向来无缺,除了深居简出甚少见人算个无伤大雅的遗憾。
裴令之出现在消金坊的船上,一无物证、二无人证。
王悦与裴令之齐名,他只要还爱惜羽毛,就无法出面亲自指证。
即使王悦失心疯了,想要与江宁裴氏过不去,以江宁裴氏为裴令之养望多年的手段,与裴王两族的实力对比,王悦也没有丝毫胜算。
在景昭看来,裴令之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如果实在担心,熬过八月,趁着东宫驾临江宁时,找机会把王悦杀了就行。
但这话不便宣之于口。
她侧首凝望着裴令之的侧脸。
笼罩在轻纱下,如梦似幻,仅可辨认出轮廓的秀美侧脸。
即使蒙着面纱,依旧极为动人,也难怪与他相识的王悦仅凭眉眼便能一语道破裴令之身份。
裴令之转过头来,看着她轻声道:“现在就约见他。”
景昭一怔:“现在?”
王悦不可能以真实身份前来,这里人人佩戴面具,一时之间如何找到人?
裴令之指向竹屏风外的一角:“那里。”
景昭看过去,讶异道:“你怎么能确定?”
裴令之斩钉截铁说道:“他喜穿深紫衣袍,今夜为了掩饰,换了较浅的雪青色袍服,我记得,目光所及之处,再没见过第二个与他衣料颜色完全一致的人。”
景昭愕然。
她记得王悦穿淡紫色,可今夜厅中与他衣衫同色的人不少,景昭对衣料颜色向来不大用心,即使她过目不忘,也不敢斩钉截铁判断淡紫色本身深浅差距。
——不是都差不多吗?
第90章 第九十章
八月十五 皇宫
民间有句话, 叫做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过今年的八月十五月亮极圆,悬在高远天边,清辉洒向整座京城。
登上殿阁高处, 举目远眺, 远方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天际尽头歪歪扭扭飞起数个孔明灯,张灯结彩、车水马龙,说不尽的繁华无边,连天边明月都为之失色。
太后, 现在应该被称之为孝慈皇后, 年初刚刚薨逝,按理来说大楚境内应该禁止庆典。就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京城是天子脚下, 总该更注意些。
但很显然,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皇帝并没有针对民间做出太过严格的限制。百姓们暗自忍耐了一段时间,但喜欢热闹毕竟是人的天性, 如果没有外力强行逼迫,很难做到严守戒律,在中秋前夕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弄了些热闹出来,见官署没有加以限制,终于欢欢喜喜开始庆祝中秋。
一道朱红高墙, 隔绝内外。
宫墙之内, 寂静若死。
满地明月清辉,映照在朱红墙琉璃瓦间,更显清寂。
按理来说, 中秋当有宫宴。
今年没有,因为今年孝慈皇后薨逝,而且皇太女也不在京城。
是的,皇太女不在京城,才是今年没有中秋宫宴的主要原因。
确切来说,大楚立国以来,除了建元元年皇帝登基,中秋祭月以外,后来皇宫每年中秋节开宴,都不是为了中秋本身,而是庆贺太女生辰。
皇太女生于齐朝末帝熙庆十三年八月十五,正逢中秋,末帝怀抱外孙女,颇为喜悦,下诏加封她为永淳郡主,食邑一千五百。虽比不上她母亲长乐公主食邑三千的风光,却已经胜过寻常公主许多。
中秋有种种传统,譬如祭月、团圆,对于全家只剩下两个人的皇帝和景昭来说,没什么好团圆的,日日都能相见,反倒是太后又要借机弄出许多事来,很烦。
天威难测,皇帝再造社稷的不世之功摆在这里,区区中秋宫宴,他说不办,也就不办了。
女儿的生日,总是要办上一办的。
皇帝的诞辰叫做千秋节,极少庆贺,一方面是因为皇帝不喜欢热闹,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通过大肆铺张的方式来树立威严。
景昭显然还不行。
近则不逊。
高大的宫墙、华丽的宫殿、繁琐的礼仪、铺张的庆典,都是上位者用来高居云端、树立威严的方式。
所以年年中秋节,百官入宫赴宴,赴的不是中秋宫宴,而是皇太女诞辰。
久而久之,京中又称八月十五为‘小千秋’。
皇太女离京,小千秋当然不必办了。
往年这个时候,皇帝会陪女儿饮一盏酒。
今夜景昭不在。
皇帝收回目光。
越过明昼殿前的回廊,向前走去。
眼看他就要踏进后殿,就像素日那样,殿门关起,便没有任何人敢去惊扰皇帝。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小跑着冲进宫院,禀报道:“圣上,东宫宫人求见。”
东宫来的是皇太女身边一位常常在内宫行走的女官,早在御前混了个面熟。
她奉太女之命,前来送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封好的酒壶,壶身玲珑细长,十分好看,却也装不了多少酒,大约就是一盏半的容量。
女官恭谨说道:“这是去年小千秋时,太女殿下亲自拿新鲜桂花酿的酒,精心料理许多时日,统共只得不多。殿下临行前亲自将酒封存,命奴婢小千秋这日献给圣上。”
梁观己察言观色,连忙接了酒壶,亲自分出小半盏,由试毒太监接过去喝了。
等试过毒,确认桂花酒除了难喝之外,并没有别的问题,梁观己又将酒奉到皇帝面前,刚好够盛满一只酒盏。
皇帝抿了一口,眉梢浅蹙,说道:“难喝。”
并非贬低,而是如实的评价。
女官随同皇太女到御前许多次,还是第一次单独面对皇帝,心中十分忐忑不安,坚强维持着表面姿态挑不出问题,禀道:“回圣上,殿下临走之前试过,自己也说不好喝,原本想再做些时令的桂花糖,一是没新鲜桂花,二是一粒一粒试毒太麻烦,所以……”
女官心里瑟瑟发抖,表面风平浪静地道:“所以……”
她还是不敢说。
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清淡淡:“说。”
女官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所以殿下让奴婢转告圣上,说难喝也没办法,您将就喝吧。”
出乎意料,皇帝居然笑了。
素白袍袖扬起,皇帝执盏,一饮而尽,放下酒盏,平静说了句赏。
女官连忙叩谢。
等她抬起头,上首已然空荡。
被东宫女官一阻,在皇帝踏进后殿殿门的前一刻,另一名内侍又狂奔而来,送来了随驾南下内卫的最新密报。
之前收到的每一封密报里,皇太女举止行动各有不同。负责记录的内卫以一种非常严肃写实的口吻,如实记载,不含任何情绪,但在皇帝看来,女儿就像一只可怜的充气河豚,随时可能被气的炸开,却除了变得圆滚滚的,没有任何办法。
想到这里,他唇角微扬,似是在笑。
忍。
皇帝之所以令女儿冒险先行南下,自然有其道理。
比如说,让她学会忍。
人在处于下风的时候要忍,哪怕打碎牙齿和血吞。
这一点皇帝相信女儿早就学会了,毕竟她在伪朝皇宫里度过了最幼小也最弱小的年纪。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条道理七岁之前景昭就学会了。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时候都需要忍,并不是说有势可倚,便能随心所欲。
在时机不对的时候要忍,在天时地利人和不能兼具的时候要忍。路见不平便一声怒吼拔刀相助,固然是极为令人愉快的戏码,但治理朝政时,如果真的眼里不揉沙子,见着问题忍不得一时半刻,非要立刻解决,那么便要出大乱子。
治大国如烹小鲜,连皇帝都不能全然随心行事,东宫怎能例外?
景昭固然可以不管不顾动用皇帝给的筹码,一声令下调来忠于天子的驻军,踏平所见不平之事。
然后接下来,一切都会变得很麻烦。
情况当然不会恶化到废储君那步,但无疑会损伤东宫名声。钟离郡驻军调动那件事被皇帝压了下来,好在后续景昭行事谨慎很多,基本上保持着旁观的姿态,那些水面的涟漪也就渐渐归于平静。
连最擅揣摩圣心的几位丞相,都欣慰地认为皇太女越来越沉得住气,果真女儿肖父,渐渐有了皇帝的几分真传。
皇帝却不这样认为。
他眉梢微挑,心想长久端坐东宫,沉得住气是理所应当,和女儿肖父没有多少关系。倒是一怒调动钟离郡驻军的举动,虽然有些麻烦,倒是有可圈可点之处,这很好。
少年人是最冲动的年纪,应该更宽容些。
否则到了暮年,回首半生,岂非一潭死水,了无生息?
皇帝打开密报,目光一扫.
“咳咳咳咳咳!”
天边圆月当空,积素骤然勒马。
马车咣当一声,歪歪扭扭停下。
穆嫔探出头往窗外一看,呛了满嘴灰土,咳得动地惊天。
她眼泪汪汪:“苏管事,姐姐呢,到底出了什么事?”
夜色里迎上来一个圆脸男人,正是苏惠。
苏惠骑着马,马还是早上驾车出去的那匹,车却没了。
积素比穆嫔还着急,毕竟穆嫔娇弱,猛地跳下马车恐怕要扭脚,他却可以直接跳下车冲过去,往苏惠身后的夜色里张望:“我家郎君呢?”
苏惠说道:“上车,先走,我慢慢跟你们说。”
积素用一种质疑的眼光看着他:“不行,你先说,郎君早上和你们一同坐车出去,怎么现在车也没了人也没了,那姓常的主仆还被五花大绑藏在床底下呢,你一张字条就让我丢下东西带着你们家女郎往城外跑,是不是得把事情讲清楚。”
苏惠看他片刻,也不坚持,从怀中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过去:“这是裴郎君给你留的话。”
然后他抽出另一张纸,递给车窗里不住张望的穆嫔:“这是三小姐给你的话。”
穆嫔接过去,只见纸上字迹清丽飘逸,隐有筋骨,确实是一笔熟悉的郑体。
她自己亦从小习练书法,自认为辨识字迹还有几分能耐,确认这确实是皇太女的字,紧张的情绪稍微缓解,心中的不解却越来越浓,皱眉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另一边积素也小心收起信纸,没有对字迹提出质疑,显然也确认了纸上字迹确实是裴令之所写。
“是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今日他们在客栈里等着,积素负责看管请帖的真正主人,穆嫔则已经叫来客栈跑堂,请他们代为采买些东西。
身在南方,皇太女的生辰不能提起,但至少可以打着中秋节的幌子,做些庆祝。
就在这时,他们收到苏惠托人送来的一张字条。
字条上面是苏惠的字迹,要他们立刻放弃所有行装,只取些最关键的东西塞在袖里,然后出客栈大门,门边停着一辆全新的马车,乘车出城往东走,过码头折向东南。
随字条一同送到的还有景昭与裴令之的随身物件,都是极能取信于人的东西。穆嫔和积素即使不解,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穆嫔紧紧抓着景昭留下的信。
那张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我与裴氏先行一步,听从苏惠安排,速往江宁。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一头雾水看向苏惠。
苏惠没有解释的意思,但被两双目光灼灼的眼睛盯着,还是觉得有些头疼,只好说道:“问题不在消金坊,在于有个人死了,那人的死瞒不住,现在估计已经被发现了,接下来有些麻烦,我得处理干净。”
穆嫔的反应比积素还要快,敏锐道:“是谁?”
如果死的只是寻常人,何至于此。
苏惠瞅瞅穆嫔,又看看积素,叹口气道:“好吧。”
他低声报出一个名字。
穆嫔愣住,就像一尊雕像。
积素愕然瞪大眼睛,脸色顿时变得非常苍白,就像雪.
一间农户里,真正的主人一家捧着钱财,欢天喜地搬到厨房,把主屋让给这对财大气粗的房客。
女主人拿着钱数了又数,听耳边夫婿小声猜测那对遮着脸的青年男女到底是什么来路,觉得有些烦,啐了一口:“管他们是不是私奔呢,反正钱给得够了,足够后半年嚼裹——快别烦老娘,让我算算大丫头嫁妆钱还差多少。”
她丈夫讨个没趣,很是不满,便要开门出去,岂料门一开,只见一道霜雪般的身影站在门口,抬手欲敲。
刚在背后议论过别人,现下当场撞见,男人尴尬不已,又吓了一跳,讪讪挠着头:“这……这是有啥事?”
裴令之只当没听见方才那些议论,朝他微一颔首,温温和和地道:“请问,方便借针线用一下吗?”
普通农家的线比较粗糙,裴令之不得不把针脚藏起来,以免显得格格不入,像爬在衣裳上的蜈蚣般难看。
油灯黯淡,盯着针线时间久了,难免眼睛酸痛。
景昭自觉地点亮火折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些材料,做了个简易火把,插在一边给裴令之照明。
裴令之指挥:“再过来一点。”
景昭又挪挪火把。
借着火把的光亮,裴令之用绢帕按一按泛红的眼梢,拈起借来的针,就像拈起饱蘸浓墨的笔。
飞针走线的动作,与提笔写字确实有几分相似。
裴令之的女红明显远远不及他的书法,只能说勉强看得过去,不过景昭半点女红也不会,自然不可能挑剔。
看着被改好的两身粗麻布衣,景昭捻了捻藏得很好的针脚,称赞道:“样样皆精,不外如是。”
裴令之说:“将就穿吧。”
景昭把衣服仔细叠好,放在床头,问:“你确定?”
裴令之说:“嗯。”
景昭不再多说,把被褥搬到一边,分了裴令之一张草席。
她额外多给了钱,这家女主人把新编好还没用过的两张草席取出来,景昭和裴令之正好一人一张。
区别在于,景昭躺在床上,裴令之的草席铺在地上。
天气很热,整间屋子门窗紧闭,闷得就像蒸笼。
如果打开窗,凉风吹进来,可以凉爽很多,但蚊虫也会跟着进来。
宜城郡的毒蚊子非常可怕,前几天穆嫔不慎被咬了一口,眼睛肿了整整三天。
景昭不想去验证自己的抵抗能力。
很显然,裴令之也不想。
躺在草席上,景昭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仿佛一只躺在蒸笼里的包子,从头到尾冒着白汽,很快就熟了。
她闭着眼睛,心想短短一日之间,情况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个地步?
然后她又有些骄傲,心想父皇不愧是父皇,十多年过去,居然还拥有这般惊人的影响力。
床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簌簌声,是裴令之翻身时发出的动静。
景昭睁开眼,在夜色里显得很明亮。
用一个俗气的比喻,像是两颗闪闪发光的明珠。
她坐了起来。
黑暗中,裴令之察觉到景昭的动作,跟着坐起身:“睡不着?”
景昭托腮,唔了一声。
这时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表情,于是她鼓起腮,变成一只充足气的河豚,生气说道:“都怪该死的王悦。”
裴令之提醒道:“王悦已经死了。”
景昭抱着腿,把脸埋进臂弯里,不满道:“还留下了很多麻烦。”
如果不是王悦死了,他们何至于当机立断立刻出逃,什么都顾不得,什么都全抛下。
说的难听些……算了。
景昭偏过头,看着黑暗里裴令之的身影,看着他秀美流畅的侧脸,心想现在你已经必须绑在我这条船上了,只要问,我就说。
裴令之没有出声.
——七个时辰前,城中。
拍卖厅大门寸寸开启,却在最后一刻顿住。
一名拍卖师走上台,缓声想说些什么,目光忽然顿住,话锋一转,变成了致歉与欢送。
倘若沿着他目光的方向一路看去,就会发现大管事站在拍卖台侧面的阴影里,用严厉的目光制止拍卖师即将出口的话语。
拍卖师欲言又止,望向大管事。
——“少了一个人,当真不查下去?一旦放他们离开这里,就成了断线风筝,再没法追查。”
大管事回以严肃的神情。
——“人在船上失踪,多半是被丢进了水里,没有证据,拿什么去查?这些人带来的侍从在外面,强行扣留惹得他们不满,动起手来也是麻烦,还会坏了消金坊的名声。”
——“那怎么办?”
——“宾客的不满已经到达极限,不能再继续下去,放人。”
无声的交谈结束,大门打开,头戴面具的宾客们相继步出拍卖厅,登上马车,并在驶出大门时依次交还盛放面具的木盒。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一间茶楼门口。
过了片刻,另一辆马车停住。
紫袍年轻人走下马车,神采飞扬,明眸顾盼。
上船之前,对于船上的情况,王悦做过了解。他从前虽然没有进过消金坊,对这里的了解却比景昭和裴令之多出千百倍。
他自认为算无遗策,却没想到发生意外,竟然要在船上亲自动手,将消金坊的人推入江中。
上位者双手沾满鲜血,却很少会亲自沾血,对王悦来说,无疑是一记败笔。
更重要的是,他亲自动手,竟没能做的干净。
王悦再也无法保持欣悦。
不过想到接下来要见的人,他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裴七郎。
王悦默然想着。
他身边那名女子,到底是谁?
南方年轻一代,只以身份家世而言,没有比裴令之更为尊贵者。若要论长幼辈分,他的姐姐裴五娘算一个,但裴五娘嫁入竟陵杨氏,据传已经有孕数月,自然不可能是她。
能使裴令之退一射之地的女子……
王悦心中刹那间旋过数个念头,抬眼望向走进来的两人。
裴令之摘下帷帽,对他微一颔首:“一别两载,又见王郎。”
王悦微笑说道:“七郎风采更胜往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