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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风仪无边, 煞意难掩。……

    这场发生在茶楼里的寒暄很简单, 也很平常。

    但考虑到双方的身份,这应该是近两年以来南方最令人期待的一场会面。

    南方年轻一代四位名士,沈允长居吴郡, 杨桢娶妻之后很少出门, 裴七行踪不定,是最难找到的一位,唯有王悦露面稍多些。

    简短的问候结束,三人在桌边坐下。

    王悦与裴令之很自然地避开了船上的偶遇,开始谈论诗词文赋, 黄老道学, 每一句话看似文雅浅显,其中却蕴含着无尽深意,三坟五典信手拈来, 先王圣哲尽在言外。

    他们二人声名在外, 果然名不虚传。

    就算京城里苦读多年的白头翁,在典籍上的造诣都未必有他们深厚。

    哪怕是辩才精深的名家弟子,清议辩论之道也及不上他们敏捷。

    若是他们今日的对谈传出去, 只怕人人会争着抢着,只为获得倾听他们对话的一席之地。

    景昭坐在一旁,帷帽没有摘下,托腮静静听着,垂纱后的表情很是无聊。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南方世家再如何追捧,天下士子再如何称颂,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没人能说服她喜欢。

    这种态度来自于皇帝的言传身教。

    论起清谈,北方不如南方。

    要问如今南方最擅清谈的名士是谁,还需打个问号, 裴沈杨王四人声名在外,各自的支持与崇拜者如过江之鲫,恐怕会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打破头。

    但要问二十年前,南方上一代最擅清谈的名士是谁,那么根本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江宁景容,举世无双。

    要论清谈,他才是冠绝南北,力压天下的无双之人。

    但事实上,景容对女儿关于清谈的唯一教导,就是那些都该烧掉。

    在皇帝看来,公允地说,清谈并非全然无用。

    然而时时以清谈为上,那便是取死之道。

    南方崇尚谈玄,从齐朝至大楚,始终不曾更改。皇帝年少时谈玄论道、辩才无双,是由于他生来夙慧,自然而然便能事事做得极好,更是以此养望的一种手段。

    结果荆狄南下,北方十二州全数沦陷,妻女失陷伪朝,皇帝自负辩才无双,全然无用。

    皇帝不会与女儿细细剖析。

    他只告诉景昭一个道理。

    ——智者以务实为先,愚者奉虚议为上,那些虚言高论,学来全然无用,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景昭自然不会为这些小事质疑父亲,而且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父母感情极好,那时她虽然才回到父亲身边不久,已经极为信服父亲的教诲。

    耳濡目染,她当然不会很喜欢这些无趣的东西,就像皇帝那样。

    不同的是,皇帝不喜,却能做的极好。

    景昭不喜,于是她真的不会。

    裴令之与王悦的那些对谈,看似极为精彩,实际上也是极为精彩,落在景昭耳边,却味如嚼蜡,十分无聊,托腮昏昏欲睡。

    茶端了上来。

    茶博士仔细分茶奉茶,又退了出去。

    二人的谈话暂时停止,裴令之的茶盏略沾了沾唇,品评道:“口感微涩,非上等。”

    王悦道:“余香尚可。”

    紧接着,他朝景昭柔和颔首,说道:“女郎可以试试。”

    景昭知道,王悦肯定认出了她。

    不是指王悦发现了她的身份,认定她是东宫皇太女,即将摔杯为号一声令下,五百刀斧手冲出来将她制服……

    而是指王悦意识到他们曾经见过。

    在城北码头外。

    在滔滔大江旁.

    王悦有一种神奇的能力。

    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都能令人感觉如沐春风。

    同时,他的观察力与判断力却又异常敏锐,即使景昭没有摘下帷帽,只说了简单两句话,他也依然能迅速回想起当日匆匆一面。

    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当真只是非常普通的能力。

    景昭揭开帷帽一角,抿了口茶水,确认茶博士技艺不错,但茶叶真的非常一般。

    见她不说话,王悦也不多问,若无其事,继续与裴令之论道。

    虽然景昭不精于谈玄论道,但她很精通朝廷里那套故弄玄虚的说话方式,这场清谈从头听下来,非常清楚这并不只是单纯论道,话里藏着更多深意。

    说的简单些,裴令之将一切问题揽到了自己身上,消金坊也好,那条船也好,所有的疑点与风险归于一身。

    而以他的身份,只要他在裴氏的地位未改,那么王悦就没办法越过裴令之,将手伸得更长。

    景昭被他摘了出来。

    她自然不会听不明白这些机锋,帷帽下的眉梢弯起来,是个心情很好的模样。

    王悦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得罪裴令之,就眼下来看,没有任何好处。

    更重要的是,他既没有如山铁证,又同样有着把柄落在裴令之手中。

    作为一个聪明人,王悦立刻做出了明确判断,微笑说道:“七郎论道无双。”

    裴令之和声道:“王郎过谦,愧不敢当。”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景昭按一按帷帽,心想还是得盯住王悦,不过这人看上去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爱好投机,更重己身利益,想来不会冒险。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帷帽下表情愉快。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即使方向有着细微偏移,现在看来,也已经被拨回了正轨。

    真是令人愉快。

    三人各怀鬼胎,各自都很愉快,认为自己解决了眼下的大麻烦。

    又说了些废话,添了两次新茶,正待依依惜别之时,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

    这应该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一阵风吹来。

    天光淡漠,凉风细细,沿着半开的窗子吹入室内,十分舒适。

    然而那阵风忽然变得极大。

    飞沙走石,扑进室内。

    端着茶进来的跑堂哎呦一声,迷了眼睛,手臂一斜,茶水向一旁倾洒。

    那是沸水,以及热茶。

    茶博士惊呼,连忙躲闪。

    他是积年的老人物了,最是八面玲珑,深知房中的三位客人出手大方,必定不凡,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所以躲闪时慢了半拍,生怕撞上身前身后的客人。

    他果然没撞上客人,但也来不及避开。

    眼看滚烫的茶水就要泼在茶博士头脸处,一只帷帽从旁递来,在茶博士身前一挡,将茶水挡住大半,只剩几滴溅在茶博士身上,不过那已经是可以承受的疼痛。

    跑堂脸色发白,连忙致歉。

    茶博士余悸未消,更是感激不已。

    景昭放下帷帽,坦然接受跑堂的歉意与茶博士的感激,说道:“关窗,出去。”

    茶水不怎么样,做事还冒冒失失。

    心里这样想着,她没有说出口。

    皇太女身份紧要,每一句话出口之后,带来的影响极大,有时一言便可断送很多人的前途性命,由不得她不谨慎。

    茶博士和小跑堂连连应声,忙不迭地关窗退去。

    裴令之蹙起眉梢,看向景昭:“手怎么样?”

    他的位置与景昭相对,看得清清楚楚,茶水泼来的瞬间,景昭摘下帷帽挡了一挡,若是热茶溅到手上,也有烫伤的风险。

    景昭毫不在意道:“没事。”

    她是真的没事。

    说完,她随意将帷帽一抖,放在一旁。

    已经沾水,她自然不会再戴。

    做完这些事,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眸光微转。

    王悦怔怔看着她,目光愕然,是前所未有的惊异难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罕见的怪物。

    景昭抬手摸了摸脸,心想自己昨夜在船上没有条件,补的易容确实草率,但是……也不至于这么难看吧。

    她昨夜没睡好,思绪还有些滞涩,然而很快意识到不对,神色不变,眉梢微挑。

    她看着王悦。

    王悦也看着她。

    那种惊愕至极的神色已经消泯,化作如常的从容与平静,但这种平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

    于是景昭也如常地对他一笑。

    那一笑落在王悦眼底,分外不可思议。

    就好像他看见父母书房中秘藏的那幅画像上,年轻的江宁公子活了过来,朝他一笑。

    风仪无边。

    煞意难掩.

    花树掩映间,一名中年美妇款款走来。

    她的眉间隐含愁绪,她的裙摆轻飘如烟。

    身为庐江王氏的宗妇,她有一个好儿子,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非凡。

    不知为什么,从昨日起,她的心跳一直很快、很急,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慌意乱,偏偏又无法诉诸言语。

    推开房门,房中传来一声惊呼。

    年轻美姬捂着胸口跌跌撞撞滚下床,仓皇披上衣服,慌张跪伏于地,不敢直面夫人,有意无意往主君身后藏了藏。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待她浓情蜜意的主君坐起来,根本没理会瑟瑟发抖的爱妾,关切看向妻子:“怎么这时候过来?”

    连夫人根本没有想那么多,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床上,在一边椅子里坐了,旁若无人道:“悦儿到哪里了?他的信呢,给我看看。”

    王家主说道:“孩子在外面办事,有什么可担心的,忙完就动身去江宁……行行行,别瞪我,现在大概进了宜城,上一封信是前天到的,新的信应该还在路上,等一会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美姬跪在一边,心中暗暗纳罕。

    她得宠之前,曾经听说家主与夫人感情淡薄,甚少在夫人的院里过夜,夫人待家主也是淡淡的,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很少亲近。

    直到她得宠后,有资格去给夫人请安,消息也更灵通些,才发现家主与夫人的关系好像与传言中并不相同。

    虽说并不很浓情蜜意,但……怎么看也不像感情不佳的模样。

    但与其说是恩爱,倒不如说,是另一种更为奇怪的相处方式。

    她走神片刻,听得连夫人说:“就该让他直接过去江宁,中途绕什么路?”

    王家主哼笑一声,说道:“你倒是积极得很,这算什么,嫁不得心上人,便把儿子舍给他做女婿?”

    美姬浑身一凛,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该听的东西,脸色顿时白了,用力埋下头去,瑟瑟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当场钻进去。

    连夫人看了美姬一眼,并不在意,幽幽道:“怎么,你不是一样?”

    当年王家主还不是家主,只是庐江王氏一名年轻的嫡系子弟。

    她的身份还要更尊贵些,因为王家主并非嫡长子,她却是连氏族长唯一的女儿。

    按理来说,以她的受宠程度,哪怕心悦裴景沈等一流门楣的子弟,都足以做贵妾甚至平妻,若是连氏付出足够的代价,甚至可以做正妻。

    但她最终下嫁王家主,至于日后能做庐江王氏的宗妇,并且生出一个好儿子,那纯粹是意外之喜,不能算在当年的考虑里。

    之所以她愿意下嫁,是因为她喜欢的那人身份太高——但这并非根本原因,以那人的身份和话语权,如果执意要娶她,门第差异是问题,却不是大问题。

    根本原因是,那人不喜欢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喜欢那样一个人,当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更无需遮遮掩掩,因为和她抱着同样心思的人实在太多。

    仰慕与喜欢,常常只有一线之隔,那道界限并不明显,说越过也就越过了。

    连夫人不愿意将就。

    她不想胡乱嫁个夫婿,在往后余生里对自己年少的情意决口不提,多年后付之一笑,尽数成灰。

    于是她选了个和她抱着同样心意的人,嫁了过去。

    王家主大笑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看的是前程。再说,你我看儿子千好万好,拿出去还真未必能雀屏中选,到时候急巴巴把儿子送过去,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怪丢人的,可不得绕一绕路,做些无所谓的模样?”

    连夫人呸了一声,说道:“信你个鬼,有本事你把那幅画还给我?”

    王家主说:“你我夫妻,何必分那么清楚?而且那幅画出自蒋益何大师之手,天底下怕是难得找到第二幅那么栩栩如生的画了,挂起来一起看呗,我又不是抢走不给你看了。”

    连夫人又呸了一声:“那可是我父亲想尽办法给我弄来的,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出去告你侵吞陪嫁!”

    第92章 行路难(一) 逃亡中

    从春天走到夏天, 现在快要到秋天,建元十年,景昭好像只做了一件事, 就是在路上不停地行走。

    从北边走到南边, 从骑马换成坐车乘船,然后再由船换回马车,到现在骑马逃亡。

    一切仿佛只是无聊的重演。

    但不同的是,过去的路程还可以维持基本平静,接下来的路程格外艰险。

    茶楼中暴起杀人之后, 景昭和裴令之不敢多留, 匆匆写就两张纸条留给穆嫔积素,和苏惠分别,就此骑马踏上逃亡之路。

    这里是宜城郡, 朝廷鞭长莫及, 不宜久留。好在对于庐江王氏来说,此处不是他们经营多年的老巢,同样鞭长莫及, 一时难以应变。

    临走之前,景昭摸了摸袖子,拿出船上带下来的某件东西,丢在了桌子下面。

    地面上血泊渐渐淌开,蔓延到周身各处,将桌下也浸染成一片红色, 几滴飞溅到景昭袖角, 温热腥红。

    她牵住裴令之袖角,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苏惠能被皇帝派来护卫太女, 确实很有些本事。

    事发突然,堪称大祸,他却仍能从马车里摸出两份全新的过所交给景昭,助他们脱身逃离——只是由于事发突然,即使苏惠再如何八面玲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那两份过所,从真实性方面来说,经得起任何验证。

    唯一的问题是——

    “你们是……姐妹?”

    城门卫翻着过所,一脸怀疑。

    眼前两名女子共乘一骑,布衣荆钗,面裹轻纱,露出来的肌肤微黑,却依然可以看出眉眼标致。

    守卫上下打量,隐隐感觉这对‘姐妹’中的一位身量有些过于高了。

    “把面纱摘下来!”

    过所上没有画像,虽有体貌特征,但未必写的很详细。

    景昭从善如流地去解面纱,余光瞟见裴令之也解开了脑后的系带,心里微感紧张。

    今早启程时,她吸取王悦的教训,将妆容化的格外精细,除了五官无法移位,连肤色都做了改变,甚至不顾裴令之的婉拒,把他的眉毛一并修做弯月般的细眉。

    她可以拍着胸口保证,除去实在无法更易的身体特征,凡是裸露在外的一切地方,都被她精细描补,没有留下半点破绽。

    如果这样还逃不过沿途搜检,那只能归咎于运气太差,或者裴令之长相太过扎眼。

    她睫毛扑闪,余光始终留意着裴令之的方向,既紧张又期待——证明她技艺的机会近在眼前,只看现在会不会被看出破绽。

    下一刻,裴令之的手顿住。

    马蹄声如雷迫近!

    守卫骤然转身,根本顾不得什么姐姐妹妹,方才趾高气昂挺着的腰一下子塌了下去,端着满脸谄媚的笑意迎过去:“大人安好。”

    出现在城门外的是一条长龙般的队伍。

    前方几十名披坚持锐的部曲开道,簇拥着正中一座华丽马车,后面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人马,气势如虹!

    这般大的排场。

    这般煊赫的气势。

    这般英武的随从们。

    也难怪城外饿殍遍野,流民遍地,正是极不安定的时候,连景昭这般大胆无忌,太阳落山之后也不敢在外行走,他们却能摆出无比富贵的姿态自由来去,无畏无惧。

    这般迫人的气势,寻常饥民一看便要瑟瑟发抖不敢近前,哪里会鼓起胆子上前劫掠?

    守卫们根本顾不上城门前排队入城的人们,见景昭和裴令之还等在眼前,胡乱丢还过所,催促道:“快滚快滚,别挡着路。”

    景昭也不和他计较——当然现在也没法计较。

    二人牵着马,挤在路边的人流里,看着长龙般的车队逶迤前行。

    这车队来自竟陵,车队主人是竟陵郡守步甘棠。

    竟陵是竟陵杨氏的主宅所在,向来被杨氏视为大本营,竟陵郡守自然也是杨氏的忠实走狗。

    裴令之去过杨氏主宅,不止一次,每一次见到步郡守,对方总是一幅恭顺的模样,以郡守之尊恭顺面对裴令之这个白身子弟,可以说是谄媚卑下,毫无尊严。

    伸手不打笑脸人,裴令之对待步郡守一直还算客气,不代表他看不出步甘棠的本性。

    媚上者多半欺下,如今看来,步家的家风果然不怎么样。

    看着步家部曲随从趾高气昂地在前开道,裴令之打消了想法,说道:“我本来想着,我们二人单独上路不太安全,如果能跟随一支士族出行的队伍前去江宁,那就可以安稳许多。”

    南方远不如北方安定,许多规模较小的家族无力豢养足够的部曲,在外出远行时,往往便会等候门第较高、实力较强的世家出行,奉上拜帖,请求跟随在后一同上路,实际上便是托庇于对方家族的保护。

    一般情况下,为了彰显仁慈宽厚,被请托的家族都不会拒绝,愿意为跟随在后的小家族提供些许便利。

    景昭和裴令之现在的身份看上去有些寒酸,不过终究不是庶民,如果请托到步家面前,想来对方即使看不上,也不介意展示一下自己的慷慨和仁慈。

    但鉴于景昭和裴令之的脸不太方便见人,裴令之只好无奈地打消了这个想法。

    总不能前去道谢的时候,全程裹着面纱说话,那未免太无礼了。

    景昭说:“不一定非要找上门去,远远跟着还是可以的。”

    是的,世家往往不会愿意自降身份,和寒门、商人打交道,所以有些出行的寒门、押货的商人便会远远跟在后面,既不至于碍人家的眼,又能借些光,走的安稳些。

    还是那句话,为了彰显自家的宽厚慷慨,世家往往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令之说:“他们是去江宁的?”

    景昭杀完人之后,早已变得心如止水,回答问题时已经可以做到波澜不惊:“是啊。”

    裴令之多瞅了她一眼,明白过来:“献美?”

    景昭说:“献宝。”.

    身为竟陵郡守,步甘棠虽说是杨氏一条忠实的走狗,但身为朝廷命官,不可能不想得到朝廷的赏识。

    听说皇太女九月驾幸江宁,携礼王世子奉孝慈皇后入葬,步甘棠很是用心地命夫人挑出五男五女十位佳丽,全是府中自幼豢养。

    原本他命夫人挑二十个,另外十个准备献给礼王世子,然而夫人反过来劝他:“你觉得二房的虹哥儿和咱们楼儿哪个更好?”

    步甘棠皱了皱眉。

    二房成婚极早,虽是他的弟弟,却抢在他们大房前面生出了长孙,哄得父亲母亲高兴不已,极为抬举宝贝长孙,连带着二房也多得了不少好处。

    步甘棠已为郡守,倒不至于眼皮子那么浅,死盯着父母手里漏出来的一点好处挪不开眼。但人心是偏的,一双老人偏爱二房长孙,对步甘棠的嫡长子虽说和蔼,孩子年幼时不懂事,难免总会磕磕碰碰,他儿子小时候时常呜呜哭着私下抱怨,说祖父祖母更疼堂兄,吵起架来祖父母爱拉偏架。

    侄子是亲侄子,可儿子更是亲儿子。

    夫人举的例子分外形象,步甘棠一听就反应过来。

    他们兄弟关系不坏,虹哥儿也算得上好孩子,但只因这么一点偏心,他心里都会有些不舒服。

    皇太女和礼王世子之间那些问题,步甘棠虽在南方,也听过些风言风语。

    据说当年皇帝没有儿子,朝中一度呼声很高,请求皇帝过继礼王世子,或者直接立储礼王。

    这可是储位之争!

    要说皇太女和礼王世子亲如骨肉,半点没有嫌隙,步甘棠是不信的。

    他默不作声地把另外十个美人去掉了。

    但做的太明显,也会很不好看。

    ——皇太女和礼王世子还要摆出亲近的模样,一同奉太后梓宫南下,那就代表暂时没有翻脸的打算。

    东宫都不翻脸,你一个小小郡守,居然敢厚此薄彼,无视亲王世子,是想死吗?

    步甘棠只好在献宝数量上做文章。

    这次进献,美人只是点缀,真正要献给东宫以及礼王世子的,是一些他弄到的珍品宝物。

    最珍贵的那件,不是寻常宝物能比,被他珍而重之地装在一只匣子里,匣子又装进箱子,箱子单独装进一辆马车,预备打着进献皇帝的名义送上去。

    那是一只九凤花冠,用九九八十一颗明珠与宝石勾连而成,相传是齐朝宫廷里流落出来的东西,曾经是贞皇后的爱物。

    无论从价值还是从前任主人的身份来说,这只花冠都贵重到了极点,而且冠有九凤,寻常贵人不能佩戴。

    步甘棠对此感到非常得意。

    他是一郡主官,皇太女未至江宁,当然不能提前擅离职守,于是他派出最心爱的嫡长子与小女儿,打着前去探亲的旗号,带着大批部曲、随从以及珍宝,前往江宁。

    距离九月只剩半月不到。

    听说昙陵已经修缮完成,山陵使团结束了监修昙陵的工作,就地转换职责,开始负责清理景氏主宅,作为此次太女鸾驾驻跸的行宫。

    像步甘棠一样打着相同主意的人还有很多。

    原本遍布四处的流民,都被各家以强硬的手段暂时驱散。

    各地层出不穷的叛乱,放在往年,南方必然要极力向朝廷上书请求钱粮支援,今年却毫无动静,被各家心照不宣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暂时死死封锁住消息。

    通往江宁的各条道路上,尽是熙熙攘攘的车马。

    这些道路包括官道、水道,以及……地道。

    宜城郡的郡治叫做宜城县。

    宜城县有座庵堂,不算太大,香火却很旺盛,里面住着几十个尼姑,每日虔心念佛,接待上香的官太太,日子算得上平静。

    这一日,庵堂的住持静心师太清晨起来,走到庵堂菜地的地窖旁,伸手揭开地面上一块石板。

    一颗漆黑的脑袋鼹鼠般冒了出来,露出一张披头散发的少女面孔。

    师太看着那张脸,眼泛泪花,讶异道:“怎么是你?”

    少女哪里还顾得上寒暄,焦急嚷道:“静姨,快别浪费时间,我有一条急报!”

    静心师太肃容正色道:“快说。”

    少女低声说道:“西边传来消息,王悦死了。”

    静心师太愕然。

    少女喘了口气,又道:“尚未查实……但可能性很大——听说,庐江王氏将矛头指向江宁裴家,正在发了疯地攻击裴氏的门人子弟、各处产业。”

    第93章 行路难(二) 仿佛猜到了裴令之心中所……

    南方九州, 是南方百姓的九州,也是南方世家的九州。

    当然,前半句话只是显得好听而已, 后半句话才是这片土地上被反复践行着的道理。

    各地生乱, 却乱不到丹阳郡,因为这里离江宁真的很近。

    在鸾驾离开南方之前,哪里都能乱,什么人都能死。

    但江宁不能乱,停驻于江宁的诸位贵人不能死。

    步大人的儿女带着车马珍宝和美人进入江宁郡后, 路途变得好走许多。

    别郡镇压再如何得力, 城外仍旧有数不尽的流民,城内依然有清理不尽的饿殍,至于卖儿卖女更是成了寻常事, 随随便便就能看到很多。

    丹阳郡的大小城池却显得平静安稳, 盛世繁华的富庶气息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就连城外官道上,也有许多军士差役日日巡逻来去, 力保每一个能被人看到的角落都完美无缺,挑不出任何问题。

    对于南方的官署来说,要做到这一点非常难,各处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哪怕是最简单的令行禁止,都有些麻烦。

    而今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 不知为此下了多大的本钱。

    聪明人不做赔本生意, 无论他们是否聪明,至少他们自己肯定认为自己是聪明人。

    花费的本钱最终会被收回来,只是不知道要从谁的身上去收。

    朝廷?

    还是庶民?

    不管怎么说, 安稳比动荡还是要好些,即使只是暂时的安稳。

    景昭伸手抹了把架子上的薄灰,叹了口气。

    门外传来喧闹声,许多商人投宿在这间客栈,此刻竟是按捺不住,在走廊上便开始高声交谈,意欲结交朋友,促成生意,一时间很是热闹,甚至热闹过了头,吵得人心烦意乱。

    越是临近江宁的地方,客栈就越是难找。这间客栈近日客似云来,忙得团团转,打扫时有些疏忽。

    裴令之叹口气,实在难以忍受,用布巾将肉眼可见的灰尘脏污擦掉,然后洗净双手,取来帷帽戴在头上,问景昭:“一起?”

    景昭收回目光,说:“走吧。”

    快要到达江宁,接下来的这段路程盘查一定更严,必须更加小心。景昭不必多说,裴令之现在还在被家族追捕,说不定还未到城门就会被江宁裴氏的部曲认出来抓回去,自然要事先打听些情况,做好准备。

    丹阳郡是裴令之母亲顾夫人的母族所在,顾夫人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受教,并非养在深闺大门不出的娇贵小姐,虽不能说走遍千山万水,至少去过丹阳下辖各县。

    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很深。

    她的儿女对母亲的感情很深。

    所以裴令之对丹阳郡十分熟悉。

    “如裴、沈、杨等世家,在南方拥有极为庞大的影响力,无非是依靠二者——一是令名清誉,二是实际掌控。前者往往依靠家传诗书,掌控释经权,从而垄断为官做宰的渠道,使得子弟门人遍布朝野——不过近几十年来,这一招渐渐不太好用了。”

    “当年荆狄南下,势不可挡,虽有天灾连绵、气数将尽的原因,但齐朝连喘息之机都没有,整个皇族束手无策,惨遭屠戮,自有更深的缘由在——贞皇帝当年新诏一下,开罪的世家不在少数,他以惨败告终,可他的太子年少气盛、意气风发,若不让他吃些教训,只怕将来登基之后又要找麻烦。”

    “北方的穆王梁郑功居首位,南方的沈裴景杨未必干净,结果呢,弄得太大收不了场,桓氏的皇帝太子确实吃足了教训,性命全搭了进去,北方世家也没讨到好处,穆王梁郑仅剩门楣,朝中稍有几分名气的四姓官员,竟都是旁支远脉,若要寻个四姓嫡系品级最高的,当属东宫里那位储嫔。”

    “北方四姓凋零,南方世家依旧,只是气焰不及从前嚣张,第一条路更难走通,但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砰!

    烛花爆开。

    室内骤明,旋即骤暗。

    黯淡的烛火轻轻摇摆,映出窗外惨淡的天色。

    乌云黑沉沉压在天边,云层之上轰隆隆雷鸣翻滚,偶尔有一两道灵蛇般的亮光闪过,从云缝中泄下几缕光芒,一闪而逝。

    那道声音平静地说:“掌控整个南方的命脉,就等于掌控了整个南方。”

    什么是命脉?

    “衣、食、住、行。”

    走出客栈,景昭和裴令之闲庭信步走了片刻,察觉到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堆积大片乌云,眼看大雨将至,路旁商贩纷纷收摊。

    裴令之花几个钱买了两把伞,撑开一把递给景昭,说道:“裴氏经营最广的产业是布庄。”

    景昭眨眨眼,说:“裴者,从衣,你们这个产业选的有趣。”

    裴令之失笑:“巧合而已,如与裴家齐名或稍逊的几家,都有广泛经营的产业,总之离不开衣食住行。”

    “其他几家是什么?”

    景昭记得她看过这方面的信息,过目不忘不是说说而已,认真去想也能想起来,但她连日赶路很累,现在根本不想思考。

    裴令之如数家珍:“沈家是酒楼茶庄,杨家是车马客栈。”

    一路行来,住过的客栈不在少数,如果裴氏调动力量抽丝剥茧,只凭裴令之那个与丹阳顾氏有关系的身份,很难彻底隐没行踪。

    杨家下一任家主是杨桢。

    杨桢的妻子是裴令之的姐姐。

    他们在其间有没有发挥作用,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裴令之又数出几家南方的一流世家,以及他们所掌控的产业,然后说道:“以上这些家,共分了一个产业。”

    景昭若有所思,说出答案:“粮庄。”

    人可以不乘车马,不住客栈。

    如果狠得下心,也可以不穿衣服,反正平民全家共享一条裤子的事并不少见。

    但只要是人,就不能不吃饭,除非他们想要绝食。

    粮庄是最重要的产业,当然不能由一家一姓垄断。否则北方朝廷即使拼着南北两线同时开战,也要早下辣手。

    现在南方的各大粮庄,分别由各地最有名望的几个家族掌控,譬如江宁以及丹阳等郡的粮庄,齐朝时景裴二姓共分,大楚立国后,景氏迁居京城,南方的田宅产业大多陆续以赏赐的形式分出去,用以安抚南方世家,但属于景氏的粮庄产业却始终捏在朝廷手中,只是以某种形式交易数次,改头换面,换了一层皮。

    这也是南方除了采风使和内卫之外,朝廷在南方最快捷的消息渠道。

    裴令之说:“是的,不过裴氏的粮庄覆盖范围有限,而且更重要,我不太能插手,倒是布庄更方便些。”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景昭转头一看,只见裴令之那把伞撑到三分之一就卡住,死活无法全部撑开:“坏了?”

    裴令之说:“好像本就是坏的。”

    景昭说:“碰见奸商了,拿来,我看看有没有办法。”

    裴令之依言交出雨伞,景昭把自己的伞递过去让他撑着,开始鼓捣那把坏伞,信心满满忙活片刻之后,只听咔嚓一声,伞彻底没救了。

    “……”

    裴令之默然无言片刻,说道:“快要下雨了,我们走快些,去布庄避一避。”

    二人加快脚步,穿过空荡无人的街头,只见路上的摊贩跑光了,道路两旁的商铺倒还开着门,只是门可罗雀、空空荡荡。

    “就是那里。”

    话说到一半,裴令之愕然。

    不远处那座布庄足有三层,上首挂着‘明霞’两个大字,只是大门紧闭,牌匾歪斜,门前石阶上一片狼藉,随着狂风吹过卷起菜叶碎木,仔细看还能看见大门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登上石阶,就会发现布庄不仅门板破了,连窗子也破破烂烂,里面一片漆黑,和两旁灯火明亮的商铺截然不同,简直令人疑心它是不是遭了强盗。

    “隔壁明霞布庄?”旁边胭脂铺的掌柜下意识往门外张望一眼:“没有没有,没有搬走,来不及收拾而已。哎呀,这半个月没法开业,不知要损失多少。”

    景昭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店里没有人,胭脂铺掌柜正深感无聊,见景昭追问,索性拿盘瓜子过来,一边嗑着一边说道:“嗨呀,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能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条街谁不知道,明霞绸布庄后面有人,关系极硬,官差收杂项钱都不敢收他们家,结果前两天忽然来了一群地痞流氓,二话不说冲进去,一番打砸,闹得人心惶惶。”

    “吃,吃。”掌柜把瓜子往景昭面前一推。

    景昭表示感谢,抓起一把瓜子,发现是糖渍玫瑰炒出来的,于是抓在手里,并不去吃:“然后呢?”

    掌柜一拍大腿:“哎呀!我们起初以为是碰上乱民了,赶紧命人去官署报案,一条街的伙计都抄着桌椅板凳,准备跟他们搏斗来着。结果,那群人砸完明霞之后掉头就走,还抢走了许多布,根本没往其他店里来。”

    “对了对了。”掌柜补充道,“官署也是奇了,平日待明霞绸布庄用心,这一次去报案之后,听说官署说的好听,其实根本没用心查,胡乱抓了两个人结案,推三阻四的——大家都说是殃及池鱼,上面神仙斗法,一点衣袖扫到明霞而已,要不然官署为啥不管呢。”

    “吃,吃。”

    景昭又道谢一次,不愿拂了掌柜面子,慢慢嗑了两颗,只听掌柜说:“不过现在真是多事之秋——哎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不管了,反正真是不太平,明霞出事的前一天,城南才有个绣坊着火了,听说烧死了好几个——哎这天干物燥,怎么能不小心火烛呢……”

    告别话痨掌柜,景昭走出门来,说道:“银丝绣坊和你们家有没有关系?”

    裴令之蹙眉不语。

    这就是回答。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同一座城里,与裴氏有关的两处商铺相继出事,任凭谁都不会认为这是意外。

    是谁做的?

    这里是丹阳郡,距离江宁已经不远,又有谁敢这般大胆,直接出手袭击裴氏产业?

    越过两条街,有一个规模不大的饼店,香气浓郁,炉子里正烤着极为酥脆的胡饼。

    裴令之带着景昭走了进去。

    饼店老板熄灭炉子,关上门板,从里面上好门闩,然后来到二人面前,恭敬道:“小人拜见郎君。”

    裴令之侧首,拨开帷帽垂纱透气,问道:“明霞布庄和银丝绣坊,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板神色变得认真起来,说道:“是王成干的,他是祥记药坊的大掌柜,就是庐江王家那个祥记药坊。银丝绣坊火起的太奇怪,掌柜没救出来,所以没法查实,打砸明霞布庄的那些地痞就是拿了他的钱。小人打听过,当日报官之后,官署把王成叫走了,后来没继续追究,对外说没有实际证据——应该是王成打点过银子,官署那边又不想掺和进来。”

    桌上的盘子里装着一叠刚烤好的酥饼,里面想必和了蜂蜜,既香又甜。

    景昭没吃晚饭,坦然转向老板:“是用来待客的吗?能不能吃。”

    老板虽不知她的身份,但哪敢怠慢,忙不迭地道:“女郎请,女郎请。”

    于是景昭一心二用,开始品鉴胡饼。

    裴令之蹙眉不语。

    事情不对。

    这里是丹阳。

    某种意义上,以裴氏的控制力度,丹阳郡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等同于裴氏的后花园。即使随着控制力度下降,丹阳的官位已经不能任由裴氏操纵,却依然有着很大的话语权。

    庐江王氏地位尚且不稳,又哪里有能力将手伸得这般长,甚至能令官署坐视不理?

    何况,一无怨,二无仇,绣坊布庄和药坊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产业,更不存在直接的威胁,王成为什么要突然下死手?

    刹那间,裴令之几乎立刻想起了另一个庐江王氏的人。

    王悦。

    难道和王悦的死有关?

    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景昭放下啃了一半的胡饼,说道:“不可能。”

    她是主谋,她是凶手,她留下的痕迹远比裴令之要多。

    裴令之充其量算个从犯。

    庐江王氏没道理只追着裴氏报复,以世家行事的风格,和另一个更胜一筹的家族立刻翻脸不是上上之选。

    再说了。

    庐江王氏算什么东西。

    “是不是裴家和庐江王氏有利益争端?”景昭重新捧起比脑袋还大的胡饼,“特别要命的那种。”

    反正不可能是因为王氏想要冲击绸布产业.

    一道门推开了。

    棺木停放在正中的地上,棺中堆满了冰块,簇拥着棺木深处那张比冰还冷、比雪还惨白的脸。

    连夫人踉跄走到棺前,再也忍耐不住,看着儿子的脸,失声痛哭。

    那哭声简直摧肝断肠,丝毫没有梨花带雨的美感,像一只痛彻心扉的母兽。

    王家主不忍再听,别过头去,眼底含泪,一拳锤在墙壁上。

    族内奉命验尸的仵作战战兢兢,却又不能不说话,道:“一刀割喉,下刀极深,是奔着杀人去的,刀刃割断气管血脉……”

    话未说完,连夫人爆发出嘶声哀嚎,扑倒在棺木之上:“悦儿——”

    棺中那张熟悉的面容苍白一片,鲜血已经流干,再美的美人也经不住这般糟践,脸虽然还是同一张脸,却再不复生前的姿容。

    “……郎君起意去消金坊,原本说的是可能要停留数日,结果一夜未归,清晨消金坊突然开门……郎君走了没多远,便命小人停下,在茶楼外等着,很快便有另一辆马车停住,有两个人走进去……”

    “小人有罪,小人疏忽,可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

    哀嚎声逐渐远去。

    王家主睁开眼,仿佛苍老了很多。

    在他身边,连夫人满头袅袅青丝之间,已经多出数茎白发,分外刺眼。

    中年丧子,还是最得意、最出色,寄予无上厚望的一个儿子,如何能不悲痛?

    屋外传来侍从的脚步声。

    “家主。”侍从颤声禀道,“那边的人来了。”

    听得这句话,王家主醒过神来,冷笑说道:“打出去。”

    有门客在旁听着,忍不住低声劝道:“家主或许可以见一见,小郎君出事的缘由,让他们查起来或许能多些线索。”

    “那是他们该做的分内之事!”王家主根本不愿再听,心意已决,恨声喝道,“消金坊送来的分明是催命符,悦儿离开那里,随后便出了事,他们脱不开关系。等着,若是不能抓到杀人凶手为悦儿复仇,我非要消金坊灰飞烟灭不可!江宁裴氏如果不允,我先杀了他们家的裴七,再拿百花山庄和消金坊兑子,谁都别想好过。”

    这话悲怒至极,毫无转圜余地,门客听得心惊胆战,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劝,小意安抚道:“家主,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查明真相,才能让小郎君走得安稳。”

    “那是自然。”王家主一字一句咬牙道,“真以为我王氏无人不成?”.

    一艘大船,在江面上。

    江风很寒。

    穆嫔临窗而坐,裹着半薄不厚的柔软披肩,长发半散,眉间衔愁。

    毫无疑问,她是个美人。

    美人含愁,更令人心折。

    窗外漆黑,唯有风声。

    穆嫔又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忧愁想着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苏惠从外面进来,恭敬行礼,说道:“请小姐关上窗吧,风大。”

    穆嫔顺手合上窗,忧愁问:“还是没有消息?”

    她原本晕船,但可能是情绪过于焦灼,竟然连晕船的毛病都自行治愈,终于不再是每天躺在船舱里干呕了。

    苏惠道:“是的。”

    穆嫔有些不开心,看着他道:“那该怎么办?”

    苏惠说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穆嫔皱眉:“可是太乱了!”

    苏惠依旧平静道:“小姐不用担心,主子身份尊贵,一动便会天下瞩目。如今没有消息,便是静静向东,安然无事。”

    这话当然不能说服穆嫔。

    她不是年幼的弟妹,更不是初入东宫的天真少女,只是苏惠与她并非主从关系,认真说来,苏惠的品级地位和重要性都比她要高。

    苏惠不肯说更多,她也没有办法。

    毕竟苏惠在安排所有事。

    她在中间的船舱里忧愁,积素在西边的船舱里忧愁,只有苏惠兢兢业业忙里忙外。

    知道穆嫔不高兴,苏惠也无意多言,只是非常认真地提醒道:“我就住在隔壁,有什么事敲墙便可,小姐千万不要自己做事。”

    穆嫔不解道:“比如?”

    苏惠说道:“比如这样。”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船上定时前来送茶点饭食的侍从。

    苏惠走过去打开门,微笑着看那名侍从将茶点摆到桌上,然后叫住他,指着送来的茶水说道:“喝了。”

    那名侍从脸色变得很惊愕,像是不明所以。

    苏惠根本不和他说那么多,见侍从张嘴,径直制住他,将茶水灌进他的口中。

    然后苏惠松开手,指着门道:“滚吧。”

    那名侍从如见鬼魅,跌跌撞撞捂着嘴跑了出去。

    穆嫔愣愣看着:“茶里……有问题?”

    向外看去,只见那名侍从步伐发软,跑得越来越歪斜。

    苏惠微微冷笑,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上竟然显出一种格外惊人的煞意。他随手拿起一颗盐炒花生,往那边一抛——

    扑通一声。

    落水声响。

    穆嫔惊愕看着那名侍从跌入水中:“死,死了?”

    苏惠没有解释,平静提醒道:“小姐明白了吗?”

    穆嫔当然明白了,连连点头,就差指天发誓自己一定不会乱动。

    苏惠退了出去。

    他转头望向风声森寒的漆黑江面,沉吟不语。

    有些担忧,又带着些苦笑。

    景昭临走前将穆嫔托付给他,让他护送穆嫔与鸾驾汇合。

    身为臣下,苏惠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只是与此同时,他多做了一件事。

    有些事终究无法彻底藏住,譬如茶楼前的马车,譬如持请帖入消金坊的人,又譬如那间客栈的小院。

    只要竭力去查,一定会查到线索。

    皇太女贵为储君,身系社稷,容不得丝毫闪失。

    所以,苏惠在带走穆嫔时,做了第二手准备。

    如果庐江王氏沿着那些无法抹去的线索一路追查,他们会查到那双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弃车、换马、投宿、登船。

    船就是这条船。

    第94章 行路难(三) 他们一起策过马、聊过天……

    八月二十七

    丹阳东都县

    东都县不是丹阳郡治, 却是丹阳顾氏起家之地。

    经过数代经营,东都堪称丹阳最富庶的地方,就连郡治都无法相比。

    景昭仰首, 看着上方‘听经堂’三个大字。

    相传当年顾晋龄尚在时, 精于治学,家传《韩诗》,且崇尚有教无类,时常在东都某处书馆内开坛讲学、与人对谈,南方士子争相前来听讲, 多如过江之鲫。

    后来, 南方最著名的少年名士景容至此,与顾晋龄对谈三日,写下大名鼎鼎的《对谈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这处书馆汇集了南方数郡的文脉, 一度是南方九州士子们无比倾慕的所在。

    再后来,顾晋龄过世,已经很久, 景容登基,做了皇帝。

    这处书馆早已被顾晋龄的子女买下,成为顾家产业,还取了一个像和尚做早课的场所般莫名其妙的名字。

    一进门,迎面墙上刻着的就是那篇《对谈篇》。

    景昭皱皱眉。

    《对谈篇》确实有名,但皇帝写这篇文章时, 年纪尚轻, 纵使惊才绝艳,也不敢说力压治学几十载的顾晋龄。顾家子孙若是为了怀念父亲,理应在如此重要的地方刻上顾晋龄最著名的文章, 而非当今皇帝的作品。

    随便猜度旁人不好,景昭没有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思考,走了进去。

    室内摆设清雅,靠墙摆着数个巨大书柜,里面存放着顾晋龄手稿的誊本,还有顾家非绝版的原版藏书。

    书贵。

    顾家藏书更贵。

    顾晋龄的手稿更是极贵。

    满室藏书,迎面看来,真是极为壮观,无声炫示着此间主人非同寻常的家世,却不会令人生出反感,只剩无尽歆羡。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翻阅。室内的顾氏家仆知道她是二房白郎君的客人,并不阻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你是谁?”

    这声音很不客气,是个年轻男子,景昭恍若未闻,并不转身,继续认真翻阅着顾家的藏书。

    她的反应堪称无礼,那道声音的主人没有得到回应,很是不满,向这边走来,仆从连忙行礼说道:“大郎君,这是白郎君请来的客人。”

    于是景昭知道了身后那人的身份。

    丹阳顾氏大房嫡长子,顾嘉。

    他父亲是顾夫人唯一的亲兄长,他就是裴令之的亲表兄。

    顾嘉不悦道:“他顾白倒会做好人,听经堂是能随便带人进来的地方?”

    又转向景昭,语气稍微客气了些:“你是哪家的?”

    景昭合上书,平静说道:“小门小户,不足挂齿。”

    帷帽垂纱遮面,看不见真实面容,景昭没有摘下来的意思。

    南方礼教相对严苛,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不摘帷帽是谨慎自矜的表现,但景昭对顾嘉的话听而不闻,又始终没有先行报出门第郡望,更重要的是,顾嘉很讨厌二房堂弟顾白。

    种种原因叠加,在顾嘉眼里,景昭的举动无礼至极,果然是小门小户,毫无教养……

    这样想着,他心里生出厌恶,便要让人将景昭请出去。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有人说了句:“且慢。”

    楼梯上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戴着帷帽,垂纱及腰,另一个面容清秀,笑容可亲。

    前者是裴令之,后者是顾白。

    顾白带着歉意朝裴令之和景昭各自看了一眼,说道:“大堂兄,这是我请来的客人。”

    顾嘉哂笑道:“什么时候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听经堂了?这是祖父治学的地方,不是二房的后花园。”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顾白皱起眉,声音依旧温和,隐隐中带着坚定:“大堂兄误会了。”

    换做平常,他忍也就忍了,反正顾嘉总是这般刁钻,但今日七郎就在身旁,岂能受此等羞辱?

    想到这里,顾白便准备再坚定地说几句,下一刻,肩背被人一按。

    顾白察觉到裴令之的意思,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下,朝着顾嘉一点头,便准备带人离开。

    然而他的话虽然没有出口,不服的态度也没有表露,顾嘉却没有打算让他这样轻易的离开。

    “站住。”顾嘉喝道。

    不止顾白面色不佳,裴令之帷帽下的眉梢也悄然沉落。

    他越过下首顾嘉趾高气昂的脸,看向书架旁负手站着的那道身影,感觉好生尴尬。

    相处这么久,即使只是普通同行者,总归有些默契。

    何况……那并不只是简单的同行。

    他们一起策过马、聊过天、杀过人,在深夜的星空下对谈,在官道的尘土中并辔,在江心的夜色里拥吻……这段路程,又怎么能算普通?

    这段关系,又怎么只算同行?

    裴令之不需要看见景昭的脸,已经可以想象出她的表情,那种似笑非笑,仿佛在看耍猴般的表情。

    她当然不会把顾嘉当成一回事。

    她连王悦都能说杀就杀,区区一个籍籍无名的顾嘉,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裴令之觉得好生尴尬,仿佛家养的猴子突然发了疯,正在大街上到处上蹿下跳龇牙咧嘴。

    真是好丢脸的一幅景象。

    帷帽下,裴令之朱唇微启,便要说些什么话。

    另一道声音从下方传来,是景昭。

    “丹阳顾氏诗书传家,名望非凡,顾大郎出言留客,想必是有所指教,正巧,我也想请教,当年顾大家在东都著述《三诗传》,上卷集三家诗之精华,下卷剖析《毛诗序》。请问关于《毛诗序》的篇章中,对于大小序的褒贬,顾大郎以为如何?”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嘉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

    他是顾晋龄的嫡长孙,别的可以不会,至少要对祖父的著述有些了解,自然听过这卷文章。

    可是《三诗传》集鲁、齐、韩三家诗之精华,祖父耗竭心血写出来,却未能完本,身体便支撑不住,驾鹤西去。

    顾家一代不如一代,论起家传经典,没人敢与祖父相较,自然无人动笔狗尾续貂。

    一本未完成的著述,顾家自然不会把它拿出去,这些年来除了姑母生前取走了一份抄本,余下的都放在顾家书房里。

    想到这里,顾嘉脸色忽然一白。

    是了!

    那些未完成的篇目,并非没有外人看过。姑母手里那一份留在了裴家,还有祖父生前交游广阔,书信往来,据说也与南方许多名士交流过。不提别的,只说《齐诗》《鲁诗》均非顾家家学,祖父必定向他人借过典籍阅看,写出来的著述肯定也与他人一一分享过。

    能与祖父互通书信,交换家学者,身份来历又会差到哪里去?

    不要说什么胡言乱语。

    《三诗传》以三诗为名,只有亲眼看过的那些人才知道,顾晋龄花费大量笔墨,对《毛诗》的大小序做出了洋洋洒洒数万字的褒贬。

    能戳中下卷尽是《毛诗序》这一点,便不可能是什么胡言乱语。

    顾嘉神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可能得罪身份地位相当或相近的人,却又碍于面子,不愿说些软话,一时间进退两难。

    景昭上下打量他一番,讶然道:“顾大郎不会没读过你祖父的著述吧!”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的也就罢了,没写完的文章,顾嘉当然也不会很用心。

    读倒是读过。

    问题在于,读过和记得是两回事。

    过目不忘,又不是谁都有的本事。

    顾嘉很尴尬。

    依着他的性格,此刻便要发火,哪管什么顾白与否。

    但他能嚣张到今日,自然不是个全然蠢货,该柔软的时候,身段一样可以非常柔软。

    比如在他那个排行第七的表弟面前,他谄媚的就像一条狗。

    这也是裴令之不喜欢他的原因。

    媚上而欺下,无德也。

    一只手粗暴地落下,拍在顾嘉头上,发出啪的一声,就像瓜田里的老农拍打成熟的西瓜。

    顾嘉趔趄一下,险些栽倒。

    一个老妇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沉声说道:“大郎君,不得无礼。”

    这名老妇人已经很老了,头发根根雪白,面容瘦削严肃,顾嘉正要发火,看到是她,又变得温顺许多,说道:“张妈妈。”

    张妈妈对着顾白一礼,说道:“白郎君见笑了,大郎君这两天发烧,心情不好,有些暴躁,老身会请夫人出面。”

    顾白哪里会不知道,这位看上去严肃衰老的妇人是顾嘉父亲的奶妈,在大房名为奴婢,实际上便是大半个长辈,极有话语权。

    他连道不敢,只见张妈妈又转向裴令之和景昭,说道:“二位是白郎君请来的客人,真是抱歉,老身斗胆做主,替郎君向二位赔罪。”

    赔罪这种事,由旁人代劳总是显得不够心诚。

    好在景昭和裴令之只想少生事端,天大的帐都留到日后再算,何况只是一个蠢笨的顾嘉。

    待张妈妈拎着顾嘉离去之后,裴令之对顾白点点头,说道:“尽快去办。”

    顾白低头,神情分外恭谨,说道:“您放心。”

    他对待裴令之的态度不显得谄媚,却很恭敬,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服。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他和顾嘉不同。

    顾嘉的父亲是顾夫人一母同胞的兄长,出生便是嫡长子,而他的父亲只是个庶子。南方尊卑嫡庶格外分明,嫡长子以外诸子均为庶孽,顾嘉的父亲执掌家业,母亲出身名门,他的父母却都是唯唯诺诺的性格,在家族中近乎隐身。

    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像父母一样,在家族中扮演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甚至可能更艰难——因为从父亲,再到他,离顾家主枝的血脉亲缘越来越远,最终用不了几代,便会成为一个旁支的没落影子,搬离顾家大宅,艰难度日。

    然而他终究比父母多一些运气。

    数年之前,姑母顾夫人去世了,非常年少、已经成名的裴七郎君带着姑母的遗愿回乡探看。

    对于已经没落的丹阳顾氏来说,尽管七郎君是小辈,很年少,却是顾氏必须牢牢抓住的一棵大树。

    大伯和伯母欣喜不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他们那些娇宠的儿女迫不及待推过来陪伴七郎君。

    或许是因为看穿了大伯和伯母的虚伪假面,又或许是堂兄堂弟表现的太过谄媚,几位堂姐堂妹春心萌动的模样过分刺眼。

    总之,正处于丧期的七郎君举目四顾,看见了安静贴墙站着的他,招手叫他过来,问了几句话。

    从此之后,他便抓住这个机会,攀上了七郎君这棵大树,在家族也有了些说话的余地.

    “顾氏是我的母族,尽管母亲过世多年,为了她能安眠,我难免要费心照看一二。”

    景昭说:“所以你想换个人做主?”

    裴令之平静说道:“谈不上换与不换,顾氏日薄西山,看重我的态度,自然会千方百计在我面前表现,以求获得支持,我只需要在那些争相表现的人里选个看着顺眼的。”

    景昭说道:“顾白?”

    裴令之嗯了一声:“顾白有些心思、有些城府,却无大恶,又不愚蠢。”

    景昭说道:“听上去还可以。”

    裴令之道:“暂时就是他了。”

    景昭挑眉问道:“你做事不给自己留太多后路,如果按你从前的想法,南方乱起,你还能扶持多久?”

    裴令之平静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不是神人,不是圣人,算不到十年百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景昭忽然侧过头,隔着垂纱打量他,仿佛要透过那层薄纱看清他的神情,微笑说道:“那现在呢?你还如此作想?”

    裴令之沉默不语。

    景昭微笑说道:“我不喜欢勉强。归于山野也好,栖居朱阁也罢,终究都是人自己的选择。”

    裴令之静默片刻,道:“《三诗传》未曾终稿,外传的范围不广,顾家子弟都未必敢说熟悉,你怎么了解的这般清楚?”

    景昭道:“不清楚,看过一点,随便拿出来为难他的,反正我看他也不像熟读典籍的模样。”

    说完这句话,她问:“问出来了吗?顾白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顾家主挥退妻子,走进书房,听着张妈妈的禀告,神情有些怪异。

    屋外传来顾嘉被架上长凳,鬼哭狼嚎挨打的声音。

    两名部曲举着手中板子,每一下高高扬起,落下时又显得非常缓慢,恐怕连擦破一点油皮都困难。

    哀嚎声中,顾嘉的母亲赶出来,将儿子解救出来,二话不说便将他带走。

    部曲们默默看着,不敢阻拦。

    顾家主在窗前看着,没有阻拦。

    疼爱儿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们夫妇其实也不觉得儿子做错了什么。

    如果一定要说错,那便是儿子年纪虽然长了几岁,眼力却不佳,只顾着和白哥儿为难,居然认不出他的表弟。

    说实话,顾家主也没有想到,七郎竟然来了这里。还隐姓埋名,没有与他这个嫡亲舅舅见面,反而见了白哥儿……要知道,二房与七郎的血脉,可远不及与大房亲近。

    想到此处,他的心里生出一些不满,又有些叹息。

    不满是对裴令之,叹息则是在叹儿子愚笨不能得人青眼。

    一名幕僚站在旁边,小心问道:“家主,是否要去信告知裴氏?”

    早在裴令之突然消失时,江宁裴氏表面上若无其事,暗中动用一切力量暗中寻找他,自然也曾派了人到丹阳,要求顾家主一旦见到裴令之,立刻通知裴氏。

    自从顾晋龄逝世,顾夫人幽居,丹阳顾氏早已日薄西山,倚靠着先辈的积淀与裴氏的威势度日,如此才能保住家业,不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家族撕下一块又一块肉。

    面对裴氏的要求,于情于理,顾家主都没办法说不。

    “不。”

    顾家主负手说道:“没有实际证据,怎么好去惊扰江宁那边?”

    这就是准备无视裴令之行踪的意思了。

    幕僚忧虑说道:“裴氏多半是想推七郎君入主东宫,才会这般竭尽全力。如果此事不成,只怕裴氏会很不满意。”

    顾家主说道:“那也无法。”

    他想的很清楚。

    这么多年来,正是因为七郎有意无意的回护,顾氏才能平平顺顺至今。所有人都知道,裴七郎誉满南方,出身嫡长,又有嫁入竟陵杨氏的同胞姐姐,将来如无意外,必定是江宁裴氏下一任家主。

    人人都愿意卖未来的裴氏家主一个面子。

    可若是七郎不再继承裴氏,而是北上入东宫呢?

    和裴家主一样,顾家主对裴令之非常有信心。

    正是因为有信心,他才更加不愿。

    如果裴令之做了太女正妃,自然地位尊贵,可那份尊贵最多只能荫庇家族,又有多少风光权势能够越过裴氏落到顾家手中?

    七郎就算不分亲疏远近,执意亲近二房,但对自己这个舅父的尊重并没有减少,大房没有受到冷落。想必随着七郎继承裴氏,二房可能获得更多资源的倾斜,大房的位置仍然能保持稳固。

    若是裴氏落到妹夫继室生的儿子手中,那孩子有自己的舅家,哪里会再扶持顾家?.

    “顾大郎是你的表哥,你确定他不会察觉?”

    “大表哥不会,他没这个脑子,不过舅父很有可能发现,他虽无大智慧,却有很多小聪明。”

    “哦?你确定他不会告密?”

    “不会。”

    “为什么?”

    裴令之撩起鬓边一缕碎发,说道:“我说过,他有些小聪明,知道怎样做对自己更好。”

    “那我呢?他会不会生疑?”

    裴令之想了想,认真道:“他要是仅凭你说的几句话想到这个层面上,那他就不会在丹阳做小官,他应该出门看看脑子。”

    妄想是病,得治。

    就算妄想时不慎猜中了最离谱的那个答案,也不代表不需要治病。

    景昭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就真的笑了起来,说道:“有些刻薄了。”

    裴令之疑惑说道:“我之前表现的不够明显吗?”

    景昭微笑说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就是你的脾气?”.

    皇太女鸾驾浩浩荡荡,改车为舟,巨大的御船浮在水上,船身线条流丽,仿佛一把剑,船头白帆随风而起,就像剑上飘拂的白缨。

    后面稍小的那条三层大船上,礼王世子躺在船舱里,脸色苍白,头晕眼花,被晕船折磨的痛苦不堪。

    “我小时候一直在江宁,那时候没少坐船,怎么现在突然开始晕船了?”

    他嘟囔着,再也没有心思召美姬相陪,躺在船上,不住叹息。

    一名侍女走过来,轻言细语道:“世子,殿下那边正在议事。”

    听到这句话,礼王世子觉得好生不满,捂着晕沉沉的脑袋猛地坐起来,连声追问:“殿下还是不愿见我?”

    再怎么心大,南下以来,他一次也未曾见过皇太女的面,顶多只能隔着殿门说上几句话,礼王世子也该觉得不对了。

    他暂时还没有想到前面那艘御船的主人可能不在,因为在他看来,皇太女不在御船上高卧安眠,难道还能去外面瞎转悠?生为千金之子,哪里需要出去冒险。

    他只是担忧皇太女对自己不满。

    礼王世子虽然自大又愚蠢,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明白的。皇伯父就算对自己另眼相看,终究还是会更疼爱自己的亲生女儿。

    如果皇太女现在就开始表露对自己的不满,那么将来日子岂不是要越来越不好过?

    想着这些事,礼王世子心生愁苦,悲伤起来,心想皇祖母您怎么就早早死了呢,要是您还在,我就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他胡乱想着,却不知道前面那艘御船上,正发生着另一段对话。

    承书女官神情凝重,拿着手里那张密信,说道:“我走一趟吧,我的目标最小,只要掩饰得当,没人会发现我不在。”

    景含章一口否决:“不行,我还要靠着你来打掩护,你不在的话,鸾座前这道帘子说不定就要被人掀开了。”

    另一个人说道:“我来吧,带几个人悄悄走了悄悄回来,不是大问题。”

    景含章又否决道:“也不行,储嫔娘娘没见过你,她现在受了不少惊吓,只怕她不敢信你,反而节外生枝。”

    就在这时,殿门外走来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宽袍广袖,随手掸一掸袖间微尘,说道:“我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

    所有人都看着郑明夷。

    殿内寥寥数人,大多数的目光里带着信任,因为郑明夷的能力有目共睹,也因为穆嫔和郑明夷照过面,不算陌生人。

    还有人眼里带着担忧,郑明夷身体不好,轻车简行冒险外出,说不定会遇上危险,怕他支撑不住。

    景含章自成一派。

    她看着郑明夷,欲言又止,迟疑半晌,还是很怕郑明夷一时昏了头做出些傻事,意味深长提醒道:“别误了正事。”

    什么是正事?

    对于皇帝来说,正事便是治理天下。

    对于朝臣来说,正事便是打理政务。

    江河之上的渔夫,要做的正事是下网打渔。

    山野之间的猎人,要做的正事是上山打猎。

    总之,什么人做什么事,要想做好正事,就要看清自己的身份,明确自己的目的。

    要想做东宫正妃,就不要做多余的事。

    景含章的同僚之情不多,对郑明夷没有什么爱护,但她很爱护自己。

    她不想知道,如果太女殿下鸾驾归来,发现宠爱的储嫔死了,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

    显然,郑明夷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微笑说道:“我明白。”

    他又不是傻子。

    他和穆芳时不一样。

    和谈照微也不一样。

    无论是思考方式,还是做事手段,都不一样。

    第95章 行路难(四) “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秋风起了, 徐徐吹过东都城外的山野与道路,远处难以计数的车马人头汇聚成黑压压的河流,向东方流去, 看着竟比那条大江还要浩荡。

    黑色河流流至山前, 自然分开,就像大江汇入了不同河道,分流而去。

    官道旁每隔数里,便有一个茶棚。

    日光毒辣,茶棚里挤满了人。

    山前的茶棚最深处, 景昭和裴令之戴着帷帽坐在桌边。

    “往哪里走?”

    景昭也不知道。

    日前, 顾白并没能给出庐江王氏疯狂攻击裴氏各处产业的原因,即使景昭二人疑心与王悦之死有关,但至今为止, 王悦的死讯并没有传开——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传开。

    但顾白给出了另一个确定的消息, 那就是王氏的动作真的很疯狂,目前丹阳郡裴氏的相关产业暂时陷入了停滞,而像明霞布庄、银钩绣坊这类开遍数郡的庞大产业, 哪怕多停一天,损失都难以计数。

    按理来说,裴氏应该立刻展开极为凶猛的反击。

    出乎意料的是,最起初两日,裴氏的部分产业确实做出了反击,然而很快反击停止, 竟像是低头退让的模样。

    这当然很不寻常。

    顾白终究地位不够, 裴令之又不能去接触家臣部属,景昭倒是有办法联系到各地潜伏的采风使及内卫,但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暂时不想这样做。

    离京前,皇帝将苏惠派给她,给予苏惠极大的权限,就是为了让苏惠充当她身前的一道铜墙铁壁。

    凡是与南方采风使、内卫联系,都由苏惠出面,而非景昭亲自现身,这是数年来朝廷与南方彼此暗中角力时积攒下的血的教训。

    暗探远赴南方潜伏,天长日久之下,遭受着难以言说的煎熬与困苦,心性与精神随时可能扭曲,叛变根本不是罕见的事。为此各条潜伏的暗线都不能彼此联系,更遑论景昭身为太女,更不能行险。

    逃离之前,景昭和苏惠曾经初步拟定过一条后续东入江宁的路线。

    就在昨日,裴令之也从顾白手中拿到了一条此时最为安稳的路线。

    景昭拿过来又看了两遍,把两张纸凑到火折子前,慢慢烧了。

    “人心易变。”她说,“我们走自己的路。”

    自从进入丹阳郡后,余下的路程好走很多。

    如果将原因全部归结为南方世家拼尽全力镇压叛乱,未免太过高看他们。那些叛乱既然与北方朝廷息息相关,为皇太女安危计量,苏惠一定会传信朝廷,设法做些什么。

    换句话说,不止丹阳。

    从他们逃离宜城郡那夜开始,只怕所有由宜城郡通向江宁的地方,叛军都相继鸣金收兵。

    一路上,景昭和裴令之用抛金叶子的方式来决定前路,连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要走哪条路,旁人自然也无法预测。

    前方那座山叫做玄阳山。

    景昭取出一片金叶子,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半天,注视着闪闪发光的淡金脉络,迟迟没有抛出去。

    裴令之问:“怎么?”

    景昭把金叶子递到裴令之手中,说道:“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心慌,你来。”

    裴令之抬手。

    那片金叶子滴溜溜打了个转,落在桌面上,叶柄遥遥指向山前一条路的方向。

    “走右边?”

    景昭认真思索片刻,游目四顾,看向身后。

    茶棚边缘生长着很多茂密的野草,轻轻摇曳,翠绿可爱。

    景昭背过身,随手拔起一小把青草,看着掌心青草的数目,怔了片刻,说道:“这边不太吉利啊。”

    她当然不是随便拔草玩儿,而是摓策定数。这是一种古老的占卜方式,通常通过蓍草数目来预测吉凶。

    现在没有蓍草,景昭只能随便拔些野草来凑数。

    她的流程显得非常随意,就像是在说着玩,裴令之却没有质疑,而是认真说道:“那换一边试试?”

    景昭沉吟不语,再次占卜,久久无言。

    不必开口,裴令之已经能从她的反应里看出结果。很显然,另一条道路仍然不是很吉利。

    如果换个人,可能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胡闹般的占卜。

    裴令之则不然。

    他自己亦是罕见的聪明人,有时候所谓相信神佛预兆、占卜吉凶,无非是要以此来为自己心中的想法找一个借口或者说是出口。

    与其说景昭是突然开始迷信占卜,倒不如说是她冥冥之中隐约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却又如浮光掠影,无法确定,所以才会以摓策定数的方式来佐证心中所思所想,犹疑不决。

    裴令之沉思片刻,忽然从景昭手中拿过那些野草,折了数下,那些青绿的汁液渗出来,在雪白指尖沁润出淡淡碧色。

    “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他这句话引自《论衡》,是说周武王伐纣时,占卜的结果大凶,姜太公当即推倒龟甲蓍草,说出了这句话——龟甲和蓍草本是死物,又如何能预测吉凶祸福?

    说完这句话,裴令之看着景昭,平静说道:“我不信这些枯骨死草,只信你的判断。如果这两条路都不能走,我们就换一条,再不行就再换一条,反正天下之大,总能找到一条合适的路。”

    景昭抬首,定定看着裴令之。

    心头笼罩的阴影还是没有散去,她无法判断这种不祥预感究竟来自何处,也就无法判定怎样才能消除它,或是避开它。

    她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坐船走。”

    坐船,固然是一种交钱登船,然后等着抵达目的地的稳妥方式,再省心不过。然而对于景昭来说,坐船又是最不可控、最为危险的一种方式。

    官道遇匪,尚能伺机逃离;深山逢盗,亦有山林可退。

    大江浩浩荡荡,奔涌不休,若是船遇水匪,抑或风浪滔天,行至江心,船上的人又能往哪处逃去?

    这似乎是一个极为不智的决定。

    裴令之朱唇轻启,眉梢沉落,似欲劝阻。

    然后他开口,平静说道:“那就走吧。”

    “嗯?”

    “去码头。”

    “你不问我?”

    裴令之想了想,问道:“现在你的预感好些了吗?”

    景昭也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不过再坏也坏不过山前道路。”

    “那就走吧。”裴令之平静说道,“我信你。”

    于是他们无声脱离了苏惠与顾白两条路线中同时规划出的安全道路,自山前折返,来到码头前,随意挑拣一番,择中码头上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登船离去。

    八月二十九日,各地忽传急报。

    天降暴雨,玄阳山崩。

    第96章 行路难(五) 景昭昏沉的视野里,终于……

    玄阳山崩, 地动天倾,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天雷落到了地上,巨石泥沙混着奔涌的暴雨淌出数里, 直接淹没了山脚下数个村庄。

    山崩持续一日一夜, 直到次日清晨,连绵不绝的地动方才停歇。

    远远望去,泥沙碎石与地面裂隙一并汇聚成蜿蜒长龙,从山脚下延伸至数里之外。放眼望去,细雨朦胧中, 原本苍翠的山峰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影子。

    玄阳山下两条官道, 均为交通要道,车马难以计数,虽然因为暴雨行人略少, 依然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死伤数字。

    天地间唯余嚎啕。

    那些残余的碎片血迹和着泥石洒出很远, 官署差役不能也不会阻拦层层围拢的百姓,站在山下被冲毁大半的田地里,搜检是否还有幸存的活人。

    一名灰衣窄袖的尼姑站在远处, 看着眼前惨相,双手合十,默默念诵。

    另一个声音不远不近地递到她耳边。

    尼姑默然听完,口宣佛号,而后低声说道:“更似天灾,哪是人力可及?”

    对方一时默然。

    尼姑趺坐于地, 也不嫌弃满地狼藉, 道:“你回去复命,我再留一留。”

    说罢,她闭目低头, 低声念诵超度往生的经文。

    伴随着低低诵经的声音,无尽的哭声越发响亮。

    雨停之后,甚至还不到两个时辰,玄阳山崩的急报便送至了苏惠手中。

    苏惠眼一低,神情不变,静静将密报折成一只三角,塞进袖口。

    医官从房中走出来,看见苏惠的脸色,会错了意,宽慰道:“大人不必担忧,穆嫔娘娘伤在皮肉,不达经络,只需精心养护伤口,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并不要紧的。”

    郑明夷闻声侧首。

    日夜不曾合眼,郑明夷那张素白的面容上更多了几分疲态,举止间却无半分失仪,温声说道:“有劳医官拟方开药。”又转头吩咐侍从:“代臣入内探望储嫔,请储嫔安心休养,凡有需求,尽可以遣人前来。”

    紧接着他转向苏惠,道:“已备下舱房侍从,储嫔娘娘如今安然无事,大人何不先养足精神,也请医官诊一诊脉,连日奔波、惊险迭起,还是应当珍重贵体。”

    这一番话说的极得体。

    郑明夷奉‘皇太女’之命,率人秘密离船,前去接应发出讯号的苏惠一众。

    为了确保景昭成功脱身,不留痕迹,苏惠丝毫不抱半分侥幸心理,根本不去赌景昭与裴令之的存在痕迹是否清理干净,径直玩了一手引火烧身,把王氏的目标直接引到了穆嫔与积素身上。

    ——他倒不是自己贪生怕死,而是他自己的体态摆在那里,积素与裴令之好歹都是身量纤长的年轻郎君,苏惠自己则是活脱脱一个富家员外的模样,就算他愿意假冒,也不能指望王氏的手下都是瞎子。

    不得不说,苏惠这一招虽说有些对不住穆嫔和积素,但确实好用。一路上,自从他下辣手无声无息弄死了几个探子,刀光剑影再无休止,直到郑明夷来援,才算彻底清除后患。

    郑明夷日夜兼程来援,虽说算是奉命行事,苏惠仍然不能不领这个情,和声说道:“有劳郑学士关怀。”

    郑明夷袖手,忽的掩面轻咳,而后问道:“不知殿下是否安好?”

    这句话问的十分谨慎,毕竟一个弄不好便有窥视太女行踪的嫌疑。

    苏惠神色平静:“殿下自然安好。”

    看苏惠没有继续说的意思,郑明夷也就识趣地住了嘴。

    他一向最会把握分寸,行事更是最为妥帖谨慎,不似谈照微百无禁忌,自然不会继续追问太女行踪,即使他也极为好奇皇太女身在何处。

    苏惠一直面色平静,毫无异样。

    直到离开旁人视野,苏惠立刻抽出袖中密报,再度仔细看了片刻,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盯过去,慢慢坐下,脸色依旧毫无变化,手心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饶是内心已经波涛汹涌,苏惠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若无其事传讯内卫,试图确定皇太女所在方位。

    为保证女儿安然无恙,皇帝确实费了很多心思。

    他派出苏惠这个内卫副统领随行保护,令苏惠代为接触一切潜伏在南方的采风使及内卫,最大限度将一切危险隔绝在外。同时暗中随行的内卫,却尽数换做另一支不受苏惠管辖的队伍。

    此外,皇帝还将另外一些暗中由朝廷控制的南方势力交给景昭,确保她遭遇意外时,还有退路可寻,譬如钟离郡那支暴露后被调离的驻军。

    这部分势力有的苏惠清楚,有的内卫清楚,有的他们都不清楚。三方彼此交汇,彼此协助,彼此制衡,构成了一张细密的保护网。

    离京之初,苏惠与皇太女意外分离的情况便被列入考虑,因此苏惠早有准备。一旦意外分开,他可以传讯专职与他对接的内卫成员,令其向单独负责的上司汇报,并由上司出面联络另一支执行机密任务的内卫小队。

    ——所谓秘密任务,便是暗中护卫皇太女。

    这条情报线路异常隐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触动,然而此时也顾不得了。

    消息很快传来。

    ——暗中随侍皇太女的内卫,音信断绝.

    景昭睁开眼。

    南方炎热,天将入秋,依然蒸笼般难熬,平时只要离开放着冰盆的屋子,稍一活动,便会出一身薄汗。

    然而她现在只觉得冷。

    耳畔一片寂静,偶尔传来极低的细碎声响,景昭竭尽全力分辨半天,才在天旋地转的眩晕与寒冷中反应过来,那是微风拂过林梢草叶的轻响,以及夜半时分的虫嘶鸟鸣,还夹杂着一点水声。

    ——真是夜半吗?

    景昭茫然睁着双眼,眼前唯余漆黑。

    她想抬起手,却发觉全身上下麻木至极,这种麻木是如此的深入骨髓,以至于她甚至无法断定自己究竟只是手臂僵硬无法抬起,还是根本就没有了手足四肢。

    她终于开始恐惧。

    这一刻,年幼时的噩梦仿佛重现,她像是被抛进了水底,又像是五感六识完全剥离,只剩下一具躯壳,脑海中混沌一片,无法辨别自己身在何处,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醒着。

    这是一场梦吗?

    深夜里万籁俱寂。

    漆黑的天穹上,星月隐没,此刻如果从高空中俯瞰,大江奔涌而过,在夜色里隐隐现出微光,如同一条横亘在黑色绒布上的银色缎带。

    江畔,碎石堆积成滩,不远处杂草横生,倒也算得茂密。石滩边缘,一道霜雪般的身影静卧碎石之上,气息极为微弱,倘若不是盛夏衣衫单薄,能看出胸口还在微弱起伏,几乎就像是一具尸体般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

    一轮圆月,从天际尽头缓缓升起,渐渐升至中天,月光映亮江水,也照亮江畔那道身影。

    霜雪与清辉一色,仿佛融化在了溶溶月色里。

    景昭昏沉的视野里,终于映出了一点恍惚的光晕。

    疼痛、麻木与寒冷一道随着视觉复苏,她躺在乱石滩里,眼底倒映着天际明月,恍惚间想起伪朝的某个中秋节,母亲抱她入怀,指着天边那轮圆月告诉她,她出生的那个夜晚,天边的月亮也如今夜一般圆。

    她出生那夜的月亮,与她和母亲共看的月亮,是同一轮圆月吗?

    那今夜她看到的月色,又与她出生那日,有何分别?

    景昭模模糊糊地想着,她竭尽全力挪动身体,直到麻木的血脉有所缓解,才艰难忍着剧痛撑起身体,从乱石间勉强坐了起来。

    掌心一痛,血迹蜿蜒而下。

    景昭忍痛低头,按住伤口,捡起那块沾血的尖锐碎石,目光四处逡巡,终于在另一堆乱石间看到了裴令之的身影。

    她踉踉跄跄走过去,看见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容,全身血液几乎凉了,所幸一探尚有微弱鼻息。

    至此,景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全部消耗殆尽,心头那口气一松,险些坐倒。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她挪到水边,借着月色去看水中倒影,发觉自己的脸色同样惨白如鬼。

    喉间泛起阵阵干涩的烧灼,连着血腥气一并冲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疼痛,可景昭不敢捧水去喝。

    寒冷同样要命。

    她手指麻木僵硬,全无力气,好不容易连扯带拽,把身上湿透的外衫剥了下来,铺在乱石滩上晾干。但里面的中衣无论如何不能再解,不止是因为裴令之昏睡在身后不远处,还因为夏夜里蚊虫嗡鸣不休。

    做完这一切,景昭终于无法忍耐喉中干渴,试探着掬起一点清水饮尽。

    干渴只是稍稍缓解,她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喝。

    眼前阵阵发黑,景昭捂着发热的额头,忍痛环顾四周,发觉目光所及的景物全不识得,从未来过。

    她无声叹了口气,开始竭力回想失去意识前的画面。

    江心一浪接着一浪打来,每一道浪头都像高墙般当头拍下,逼得人无力挣扎、难以喘息。

    樯倾楫摧,景昭眼前除了水还是水,呛咳连连,根本看不清任何景象,肺腑间的气息被压缩到极致,随时可能窒息。

    昏天黑地间,唯有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竭力将她向上带去,始终不曾松开。

    第97章 行路难(六) 般般

    登船的第一个夜晚, 景昭在船上碰见了一个小女孩。

    这条船从宜城郡与临川郡的某个接壤地起航,下层货舱运载货物,上面两层用来载人, 沿途会在各大码头停靠, 最终抵达江宁附近的碧岭城。

    既然是逃亡,自然不能要求太多,但这条船的敷衍程度还是超乎景昭与裴令之的想象。

    譬如船上不提供热食。

    天边飘起细雨,有些凉意,二人不愿喝冷茶, 裴令之出门寻船员借泥炉去了。

    景昭闲来无事, 难得坐下将登船前买来的糕点一一拆开,各自装进素白碗碟,万事俱备, 只差裴令之煮好热茶。

    裴令之很快回来, 带来一只小巧泥炉,船舱中烧水不便,索性趁着天没黑透打开舱门, 坐在船舱门口烧水煮茶。

    这说来也算风雅,不过景昭没这份风雅的爱好。裴令之端坐在泥炉前,她看看雨势不大,索性撑起伞在甲板上四处行走,观察周遭环境。

    哭声忽然传来。

    身在陌生的船上,又无随侍, 裴令之看似专心煮茶, 实际上仍然尽力保持着耳听八方,察觉到哭声与景昭离开的方向一致,他立刻抬起头——

    景昭腰背抵在船舷边, 一手撑伞,正意态闲闲地低头看着腿边不远处。在那里,一个约莫五六岁,披散着头发的小女孩坐倒在甲板上,滚了满身泥水,嚎啕不休。

    乍一看,这幅画面简直像是景昭丧心病狂将路过的小女孩打倒在地,甲板上为数不多的人纷纷投来充满疑虑的目光。

    如果不是戴着帷帽,景昭真想捂住额头。

    她忍了忍,哗啦一声收伞,反手将伞柄递过去,示意小女孩抓住:“小姑娘,不要坐在地上哭,很凉,站起来。”

    小女孩懵懵懂懂看着景昭递到面前的伞柄,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她不肯站起来,景昭也不想伸手去拉沾了泥水的小手,一时间怀疑自己遇到了碰瓷。

    “哭什么?”景昭一撩衣摆蹲下身,“你父母呢?”

    小女孩扁了扁嘴——这孩子长得确实好看,哪怕哭得像只花脸猫,依然能看出眼睫纤长,面颊饱满,泪汪汪的眼睛大而圆。

    总的来说,是个长相讨喜的孩子。

    小女孩起初还要哭,见景昭揭开帷帽垂纱一角,露出半张面颊,慢慢止住哭声:“娘……”

    “我不是你娘。”

    “……娘不见了。”小女孩又抽噎起来。

    原来是个和家人走散的孩子。

    景昭想了想,起身招来一个路过的船员,示意他去帮忙问问谁家丢了孩子,转头见小女孩还在哽咽,温声道:“起来吧,你娘很快就过来了。”

    小女孩可怜地扬起脸,朝景昭伸出两只小手,不知是要抱还是要牵。

    一只雪白的手探过来,五指纤长,夜色里似乎泛着光。

    裴令之拎起小女孩衣襟领口,把跌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提起来站稳,又很快松开手,蹲下身温和道:“地上冷,着凉要喝药。”

    小女孩含着眼泪摇头:“不……不喝。”

    见小女孩摇摇晃晃站稳身体,伸出小手要揉眼睛,裴令之抽出一块帕子,给她擦擦眼泪,又擦掉双手的泥水,道:“别哭了,吃糖吗?”

    小女孩咬着一块玫瑰糖,总算不哭了,她还没有船舷高,摇摇摆摆站在那里,船身摇晃两下,她就要踉跄着撞在景昭的腿上。

    景昭:“……”

    她有心离开,觉得把小女孩丢在五大三粗的船员这里不妥,又不想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进自己的舱房,无可奈何地叹声气,默默咬牙忍了。

    裴令之瞥见她衣摆上的泥水,忍笑道:“不要了吧。”

    景昭说当然:“幸亏我备了几身衣裳。”

    小女孩咬着糖,也不哭了,歪着头听景昭和裴令之说话,忽然伸手要去拍景昭衣摆的泥水。

    裴令之眼疾手快,隔着衣袖一把攥住小女孩手臂:“乖,站稳吃糖,别把手弄脏了。”

    他身上可没带第二条帕子。

    小女孩哦了一声,迷茫地点点头,抬起小脸:“对不起姐姐,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让我娘赔给你新的。”

    景昭说:“不用啦。”

    “要的要的。”小女孩用力点头,“我娘有很多很多新衣裳,到时候我把最好看的送给你。”

    她话没说完,忽然想起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嘴里的糖顿时不甜了,眉毛一垂,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景昭:“……”

    裴令之:“……”

    二人根本不懂这孩子在哭什么,眼泪为什么能说来就来。景昭头皮发麻,后退一步,把裴令之让到身前,示意他去安慰。

    教养使然,裴令之实在不忍看这五六岁的小女孩继续嚎啕,只好温声细语地胡乱安慰,从请你吃金乳酥到你娘很快就来,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小女孩多愁善感的心,终于慢慢止住哭声。

    裴令之又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把今年的气都叹完了,认命地提起雪白的袖摆,给小女孩擦眼泪。

    景昭称赞道:“你倒很会照顾孩子。”

    裴令之说:“见笑了,我只是很会应付喜怒无常的人物。”

    这孩子耳朵简直忽好忽坏,闻声抬起头,哽咽着问:“喜怒无常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吗?”

    “……”

    景昭生怕这个喇叭再扯着喉咙大哭,只好违心地道:“不是。”

    小女孩揪着裴令之垂落的袖摆擦眼泪,仰着头问景昭:“姐姐,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景昭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喜欢和自己搭话,回答:“像只小花猫。”

    小女孩于是更加用力地揪着袖摆擦了擦眼泪。

    船员们还在上下询问谁丢了孩子,景昭左右无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琉璃光。”

    景昭哦了一声:“你家中信佛,是不是?还没取学名吗?”

    小女孩摇摇头:“还没有呢,爹说要等等再给我起大名,可是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我不喜欢。”

    她扁扁嘴,景昭被她吓成了惊弓之鸟,怕她又要哭,连忙安慰道:“是个好名字啊,你读过《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么,‘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你爹娘必定极其爱你,才给你起这个名字。”

    小女孩说:“可是我都开蒙啦,名字好难写呢!”

    景昭说:“等你再学一学,就不会觉得名字难写了。你想,就算现在有些难写,走出去和别人说你叫琉璃光,总比你和别人说你叫张三李四的张三要好吧——张三倒是好写了,你愿意吗?”

    小女孩被说服了,赶紧摇头。

    景昭道:“而且三个字也更有意思,譬如同样一句诗 ‘琉璃光里一般般,午夜依依月正圆’,你叫琉璃光,是不是就比叫依依更别致?”

    小女孩听得入神,一时间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大声对自己的名字表示肯定。

    暂时顾不上小女孩,景昭敏锐地察觉到,她随口说出那句诗时,身后裴令之有一瞬僵硬,侧首疑惑道:“怎么,你叫依依?”

    裴令之:“……那倒不是。”

    荷包里的玫瑰糖被尽数吃完之前,小女孩的爹娘总算闻讯赶来。年轻妇人大哭着扑上前来,将琉璃光一把拥进怀里,又是拍打又是哭喊:“娘找不到你,以为你跌进水里去了,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母女相拥大哭,男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赶紧向景昭二人道谢。

    景昭稍一打量,发觉琉璃光明显肖似母亲。

    和貌美如花的年轻妇人相比,琉璃光的父亲要平庸许多,一张脸不算难看,但也挑不出什么优点,如果小女孩长相肖父,刚才她满身泥水嚎啕大哭的时候,景昭肯定更没耐心。

    她不欲和人继续接触,二人简单接受这对夫妇的感谢,转身回房。

    雨丝渐密,裴令之煮好的茶都放冷了,自然也无心重新煮,随手将借来的泥炉拎进房中,景昭坐下,抿了口茶水,道:“依依,记得还炉子。”

    裴令之险些被她噎死,按住眉心:“快别叫了。”

    景昭随口说道:“那叫什么?”

    裴令之转入屏风背后,更换外衣,将袖摆沾满泪水的外袍叠好放在屏风外侧,准备下船时处理掉,闻声轻轻一哂:“你猜。”

    左右闲来无事,景昭对裴令之那一瞬间的不自在颇感兴趣,沉吟片刻,非常肯定道:“般般?”

    她看见裴令之耳畔立刻浮起淡淡绯色,几乎如同落日余晖般散开,染至颊边。

    “你怎么知道?”

    景昭托腮道:“我记得你姐姐小字於菟?”

    裴令之蹙眉愕然:“我不记得我说过。”

    南方女子声誉至关紧要,闺中小字不宜外传,裴令之不可能拿着亲姐姐的名字到处乱说。

    景昭说:“不是你说的,那日你写信没有让我回避,遇‘於’字减损笔画,我猜你是为了避讳。后来行路时我们谈起诗文,提及南方古地名,你应该比我熟悉十倍,却偏偏略过云梦古称於菟。后面聊天时,我发现你连菟都不提,避的应该是於菟二字——这词极少拿来直接当做学名,小字倒是更有可能——话又说回来,作为晚辈,一般不会了解长辈小字,除非是你的父母,不过也不像。所以那就是平辈了,你姐姐?”

    “於菟又指虎,正巧,‘琉璃光’那句诗中,般般二字也作麒麟别称使用,很符合取名的规律。”景昭耸耸肩,“般般?没错吧。”

    裴令之比了个停止的手势:“可以了。”

    景昭上下打量着裴令之颊边飞霞,穷追猛打:“所以真的是你的小字?连姓念起来有些奇怪,裴般般。”

    裴令之忍无可忍,无法再听下去,含嗔道:“住口。”.

    裴令之一夜没理景昭。

    次日清晨,二人终于和好,正逢琉璃光的父亲正式收拾些礼物,前来致谢。景昭隔着门,只说自己昨夜吹风受了凉,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对方。

    一旁,裴令之欲言又止。

    景昭看向他:“你觉得我没礼貌?”

    作为皇太女,她可以不理不睬普天之下任何一个人,那是高居云端应有的姿态和底气。但剥离这层身份,一切就截然不同。

    裴令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斟酌道:“你好像很戒备?”

    景昭眨眨眼:“不想招惹麻烦而已——你应该看出来了,那男人明显不是琉璃光的父亲;那女人看面貌像是琉璃光的母亲,却也未必是那男人的妻子。”

    这样奇怪的一家三口,说不准便涉及什么阴司隐秘,能不沾染还是不沾染为好。

    既然打定主意不生事端,这个白天,景昭和裴令之连门都没有出,安安静静待在舱中煮茶聊天。

    一整个上午,江面上风雨缠绵,天色阴沉。等到午后,大雨总算停了,甲板上却有许多脚步声,十分吵闹。

    景昭招来船员一问,得知上午大雨拖慢了速度,下午必须全力前行,赶在天晚前过了青峡关,据说青峡关历来不太平,前几年水匪颇多,直到有一天劫船劫到了某位官员的官船上,被狠狠剿了几次,才算打断了根脉,无力兴风作浪。

    即使不提水匪,青峡关也是个风大浪急的地方,天晚时更是危险,容不得掉以轻心。

    果然,下午船行极快,不止这条船,江面上可见的船只都如流星赶月般向前,生怕天黑之前卡在青峡关进退两难。

    好在这条船的船长积年行船,经验极为丰富,紧赶慢赶过了青峡关,速度为之一减,舱外甲板上乘客的叫骂声、呕吐声顿时跟着减弱很多。

    景昭松了口气,打开门看了一眼,又把门掩住,隔绝甲板上哇哇大吐的乘客,同情道:“幸亏我不晕船。”

    船行渐缓,裴令之总算能再度取出借来的泥炉,还没来得及出门去还炉子,忽然只听舱外尖叫声平地而起,顿时化作一片喧哗。

    “怎么了?”

    景昭皱眉。

    “水匪!”不知是谁在惊慌失措地大喊,“是水匪!”

    船舱里景昭与裴令之对视一眼。

    甲板上,传来纷乱奔跑与呐喊的嘈杂。

    江面处,数只大小不一的灰黑船只仿佛自天而降,速度快若雷霆,前后围住船身。

    那是水匪的蒙冲船。

    第98章 行路难(七) 裴令之连忙将景昭抱进……

    夜幕降临, 江上船只渐少,身后九曲十八弯的水道笼着灰蒙蒙的夜色,静寂若死, 唯有此处亮如白昼, 火光接天。

    这支水匪看来势力颇为不弱,大大小小七只艨艟围住船身,艨艟上五六名水匪手持弓箭瞄准甲板,其余水匪跃上船来,轻易制服了船员, 又喝令满船乘客出来, 在甲板上拥挤着瑟瑟发抖。

    水匪人数乍一看不过二十出头,远逊于船上的船员与乘客,但他们手持大刀, 身怀利刃, 还有强弓羽箭,个个看上去都能随便撂倒几个四体不勤的乘客。

    能坐上这条有着单独舱房的船,乘客们不是小富人家略有家底, 就是自矜身份不愿去挤货船通铺,这两种人都不可能空手夺白刃,至于船员们见惯风浪,更是惜命,出来跑船本就不带几个大钱,宁可舍财也不愿为此丢了命。

    因而水匪们甚至没有遭遇太多抵抗, 就顺顺利利控制了整条货船。

    “人都在这儿了?”

    甲板上传来匪首的喝问, 不知是哪个水匪应和道:“上层没人了。”

    “再去下层搜。”

    紧接着一行脚步声路过,景昭把裴令之往里一推,自己跟着翻身缩进来。

    这是甲板与舱房衔接处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隙, 是上层茶房的一个夹角,外面堆放着杂物与炉子,十分拥挤且逼仄。

    也幸亏景昭与裴令之正值年少,身形纤薄,才能勉勉强强挤进来,若是再丰腴半分,怕是就再无藏身之地。

    空中灰尘翻飞,裴令之险些呛咳出声,又硬生生忍住。地方太窄,他连侧首躲避都做不到,只能掩面硬忍。

    狭窄有狭窄的好处。

    水匪们来回搜查,途中数次经过这里,只在外面看了看便离去,竟没发现最深处还藏着两个人。

    脚步声再度远去。

    景昭松了口气,取出塞在袖里的粉盒,打开倒进手心,往裴令之颊边抹去。

    裴令之无处可躲,又不能弄出声音,被景昭抹了满脸灰色妆粉,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景昭怕他出声,捂住裴令之口鼻,贴在他耳畔以气声说:“遮脸。”

    说完她反手把剩下的妆粉涂在了自己脸上,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没有走动的声音,无声挤了出去。

    裴令之紧随其后,二人隐没在黑暗里,侧耳倾听甲板上的动静。

    船长行船多年,见多识广,正在哀求:“……钱和货列位都拿走,都拿走,我们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求列位松松手,开开恩……”

    他不知又央求了些什么,忽的有个人嚷起来,似乎是想保住自己的财物。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惨叫平地暴起,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甲板上乱成一团,景昭蹙眉仔细听着,外面依然时不时有水匪走来走去,这时候她格外庆幸自己与裴令之不爱出门,帷帽更是没摘过,一时半会没人发现这里少了两个乘客。

    喧嚣声中,如兰气息贴近耳畔,裴令之低声:“我去下面看看。”

    两个人待在这里获取的信息有限,景昭点点头,示意裴令之小心。

    裴令之离去,景昭藏身的空间更大了些,她耐心伏在这里又听了半晌,扑通一声,像是尸体被丢进水里。

    惊慌失措的乘客们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顿时止住声音,甲板上为之一静。

    伴随着走来走去搬取财物的沉重脚步声,匪首开口道:“好说,好说,我们只求财,不要命,毕竟财可买命,没了命要钱也没用,是不是?”

    他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骤然一止,匪首接着道:“把船上的财物和女人都留下来。”

    这一句话说的极冷又硬,和前面的语调完全不同,景昭听到了惊惶的人声纷乱响起,她眸光生寒,却没有发出动静,无声闪进另一片阴影里。

    喧哗、哭喊和踢打声交织传来,匪首似是没了耐心,水匪们开始强行拖拽女客。

    景昭袖底指尖捏的泛白,蹙眉凝神仔细观察,忽的隐约听见足音迫近,立刻缩回角落里,眼睁睁看着两名匪徒从不远处走了过去,腰间钢刀还闪着寒光。

    没有胜算。

    二十多名水匪,持有长刀、弓箭,个个身强力壮,而景昭这边,她和裴令之一人一把薄刃,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射成两个靶子。

    她听见哭声。

    那声音有些熟悉,在纷杂中依然被景昭捕捉到。

    是琉璃光的母亲,昨晚在甲板上抱住女儿嚎啕时的哭声,与此刻一模一样,只是昨夜的哭泣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此刻却摧心断肠,唯有恐惧。

    不止是琉璃光的母亲,船上有数名女客,无一不是面露惊惶,竭力挣扎,然而那点力气又怎么能拧过水匪。家眷鼓起勇气阻拦,却被水匪拔刀砍倒。

    混乱声中,突然有一名水匪快速跑来,向匪首低声禀报。

    如果景昭在甲板上,她立刻就会注意到,匪首的脸色难看起来。

    匪首无声地一挥手,低声吩咐,随即又有几名水匪奔出来,一同快步离去,不知是急着去干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

    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着火了!”

    景昭一凛,疑心病发作,不知是不是水匪们挖的圈套,发挥狡兔三窟的本性,闪身换了个地方躲藏。

    然而很快,她意识到不是演戏。

    江风始终不曾休止,很快便有淡淡烟气随风飘来。

    那火越来越大,甲板上水匪拖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乘客们惊恐的哭叫自不必提。

    “怎么回事。”见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出现在原地,景昭立刻探身出来冲他招手,“着火了?”

    她定睛一看,眉梢抖了抖。

    裴令之此刻异常狼狈,灰色妆粉浸了一层薄汗,十分斑驳,遍身灰土,一绺头发散下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油烟?

    “你去厨房偷吃了?”

    “我放的火。”

    景昭眉梢一挑,左右瞥见茶房被搜过之后门窗大开,窗子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对裴令之做个手势,二人同时翻了进去。

    “怎么回事?”

    裴令之放火的原因很简单。

    “他们在凿船。”

    景昭面色微变,直起身来:“凿船?他们不要财物?”

    这群水匪难道打着杀人沉船的主意?可这条船货舱里堆着许多货物,其中还有些布匹之类,那些价格远胜船上乘客带的零碎。

    裴令之面色也极为难看:“我只看见几个人象征性搬了几箱货物,然后再没碰货舱的东西。”

    这根本不合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水匪们干的是打家劫舍的生意,劫船当然是为了钱。几年前那批胆大包天的水匪不就是为了钱,劫到官宦亲眷头上,然后被一锅端了?

    不取货物,意在杀人,这些水匪有问题。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夜风吹过,吹得人额间浮起一层薄汗,越发心浮气躁。

    “不对。”景昭无声地张了张口,“不要货物,只凿船,他们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杀人?”

    裴令之低声说道:“没办法了,我放火烧了厨房。他们继续凿下去,船很快就会漏水。”

    这把火一为转移水匪目光,二为向乘客示警,然而水匪如果下定决心打算沉船,他们身在江心,无处可逃,做什么都无力回天。

    除了跳江,别无他路。

    景昭闭了闭眼。

    如果现在船上乘客拼死反击,或许……

    她无奈地睁开眼。

    没有胜算。

    乘客船员固然人多,可是一无武器,二来心气已散,就算还有那么一丝机会,难道景昭能顶着弓箭冲出去号召他们?

    那她很快就会被射成一个箭靶。

    最坏的打算,终究还是应验了。

    这时来不及思索水匪们所图为何,保命要紧。景昭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窗前张望:“在这里跳江行么?”

    裴令之说危险:“水势急,河道窄,可能有暗礁,我们很难游到岸边——或许连游的机会也没有。”

    他做了个挽弓的动作。

    然后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好像只有这一条路了——你水性如何?”

    裴令之放火时,顺手摸走了厨房中的油,所谓火上浇油不外如是,下层火势熊熊,又借夜风,更加难以扑灭。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之机,跳江似乎是唯一可走的路。

    沉吟中,甲板上再度传来变故。

    数名乘客不知是难以忍受家中女眷即将遭受侮辱,还是被船上的烈火唤醒了神志,勇敢起身试图搏斗。

    借着茶房的死角,景昭向外看去,总算清晰地看到了甲板上一角血腥画面,顿时道:“不对。”

    这些水匪挥刀的动作,绝不是野路子,反而更像久经训练后的成果,有种奇异的相似。

    在这搏斗与火势交加的混乱中,匪首一手拎起一个年轻妇人的头发,挥刀将扑上来的男人砍倒,厉声喝道:“把那孩子带过来!”

    景昭瞳孔一紧,下一刻听到孩子尖锐的哭声。

    那是琉璃光.

    一只手拎起妇人的头发,扯得头皮生疼。

    韩夫人听见头顶匪首的声音,有种惊心动魄的熟悉:“不用找了,做事不干净,几只小虫子还敢在外乱跑。”

    随着他的冷哼,近处水匪个个羞愧垂头。

    匪首用一种异常冷酷的声音说:“不必陪着他们过家家,处理掉,沉船,有人往外逃,立刻射杀。”

    韩夫人耳畔轰隆作响,她本能开始挣扎,匪首低头看她,说道:“韩夫人,事已至此,替你和小女郎的性命想想,不要做些困兽之斗。”

    他那种粗野的语调完全消失了,听起来却更显冷酷,韩夫人再也无法生出半点侥幸,脸色煞白:“你们,你们果然是……琉璃光——不要伤我的琉璃光!”

    她的女儿被提在另一只手上,在看见母亲被匪首扯着头发拽回原地的瞬间,突然像只发疯的猫,猛地咬住了匪首的手臂。

    没人会料想到这个眼泪汪汪缩在一旁的小女孩突然咬人,牙齿深深切进血肉,用力之大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饶是匪首,也禁不住痛叫一声,本能甩手,将小女孩重重摔开。

    韩夫人目眦欲裂:“我儿——”

    甲板忽然暗了。

    那不是错觉,而是随着数道风声掠过,临时固定在船舷侧面的数支火把同时诡异地翻倒,伴随着场间难以计数的惊呼声砸落下去。

    半边光影猛晃,先是骤然一暗,旋即火把引燃涂着桐油的杉木,呼的一声火势骤然转盛,火星甚至扑上了数人衣角。

    直到此刻,场间乱局已然无法压制。

    匪首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吩咐手下指挥若定,羽箭离弦而去,直射暗器来处。

    阴影里,景昭拍手抖掉花生壳,面不改色无视发顶掠过的数支羽箭,转身跃入水中。

    相反方向,有人扬声喝道:“船要沉了,跳水!”

    话音未落,一道纤长身影越过船舷,一闪而逝。

    琉璃光缩在角落,额头撞上硬物,磕出血红,鲜血淌进眼里,她感到好生疼痛,再也忍不住,呜呜哭了出来。

    她听见韩管事的惨叫声,紧接着娘的身影忽然在眼前放大,一片模糊血红中,她还来不及牵住娘的衣角,忽然身下一空。

    恍惚间似乎有一只大手从她眼前划过,终究没能揪住琉璃光,韩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匪首,又被一脚踢开,倒在甲板上咳了几口血,渐渐不动了。

    扑通!

    数名匪徒毫不迟疑,甚至不必匪首吩咐,同时翻身跳入水中,连原本在艨艟上朝水面弯弓搭箭的匪徒都停住手,不敢再射。

    混乱中相继有船员与乘客趁机跳水,但水匪们全然顾不得,待得他们从湍急江水中无功而返,抽出空来杀人灭口的时候,这条到处着火的船已经不能停留了。

    入水的瞬间,景昭就知道要糟。

    她年幼时被丢进过猎场溪水,皇帝登基后,她主动要求学习游水,发誓此生绝不重蹈覆辙。

    然而宫中风平浪静的湖泊根本无法与野外大江大河相比,这里明明已经过了青峡关,水流看似平缓,暗流依旧汹涌。

    毫无防备之下,景昭一口水呛进口鼻,强忍住咳意,不敢拖延,往水下潜去。

    深夜的江水漆黑至极,根本看不清楚水下景象,仿佛有无数只怪物潜在江底,无声地张开贪婪巨口,只等着入水者自投罗网。

    景昭不敢深潜,只注意到水面上方被火光照亮,很多条模糊不清的身影相继入水,她没时间去找裴令之,闭住一口气游出数十步,朦胧中一道纤长身影向她游来。

    是裴令之。

    他攥住景昭手腕,重重一提,匆忙做了个向上的手势。

    景昭不明所以,正好那口气也到了极致,二人一同浮出水面,只听裴令之说:“别往船下游,危险!”

    仰头一看,着火船舷近在头顶。

    水下太黑,没办法辨别方向,景昭瞥见艨艟就在不远处,哪里还用裴令之再说,抓住他又往水里换了个方向潜。

    砰!

    水面发出无声剧震,像是一块石头自天而降,稳准狠砸落。那块柔软的石头来不及在水花里挣扎几下,已然力竭,木然向下沉落。

    落在了景昭与裴令之身前。

    紧接着数道身影跟着跳入江水,看那装扮,正是水匪。

    临近艨艟迅速掌起火把,照亮江心,水匪们借着水面上投落的火光四处潜寻,却再没有看到那道掉入水中的小小身影。

    此刻风平。

    浪却不静。

    自青峡关口,水面波光平缓,水底暗流愈急,再行数里,河道愈窄、地势愈低.

    夜风带着温热,将乱石吹出暖意。

    景昭一动不动靠在原地,就像一具尸体。

    她靠在水边一块稍大的石头上,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腕有些发痒,可能是一些蚊虫按捺不住对新鲜血肉的渴望,正在叮咬她。

    随便吧。

    只要不吃了她,干什么都行。

    又缓了很久,掬起两捧水慢慢喝了,感觉体力恢复到可以自如行走,景昭再次起身,忍住头脑的眩晕,揭开衣裳仔细检查,确定身上只有一些刮擦出来的伤口,并不严重,至少短期内不至于要命。

    然后她拢紧已经被夜风吹干大半的中衣,走到裴令之身前,试探鼻息和脉搏。

    还好,依旧平稳。

    她想了想,掀起裴令之衣袖、领口等要害位置看了看,确认没有足以致命的伤势,开始在石滩上寻找。

    琉璃光呢?

    那孩子掉进水里,正好出现在他们身前,二人轮流带着她游出一段路,几次准备靠岸都以失败告终,体力将要耗竭时,不巧又碰上河道收窄处。

    惊涛骇浪铺天盖地,水势湍急难以想象,简直就像一堵巨墙当头拍下。

    宫廷里养出来的水性不足以应付,裴令之稍好一点,却也无法与造化伟力相抗,二人挣扎着冒头,很快被巨浪拍走,就像猫咪爪心的几只甲虫般无力。

    自身尚且难保,顺手一救的小女孩更加难以顾及,那孩子不知道被水卷到哪里去了。

    景昭替琉璃光念了句佛,不再多想,确认目光可见的石滩上没有小女孩,又毫不留情地转身回到裴令之身边。

    身上零碎物品丢失大半,火折子自然没了。此处草木茂密,不要说虎豹,就算冒出来一只孤狼,景昭此刻亦只能束手待死,根本无力去远处寻找。

    草木簌簌作响,天边星昏月暗。

    景昭抱膝坐在石堆里,文秀苍白的面容唯余漠然。

    她非常疲惫,全身上下酸痛难忍,还有几处小伤口在水里泡久了,极其难受。

    但她扬着头,毫无表情,握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无声在石堆上反复磨着,将它一点点磨得更为尖锐。

    天边月轮缓慢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景昭手中那块石头已经被磨得极为尖利,像一把粗糙的匕首,她依旧静静看着四周,即使神光涣散,也不曾闭眼片刻。

    身旁传来极低的声音。

    裴令之长睫扑闪,缓慢地睁开眼,目光触及头顶的夜色,然后渐渐移向身侧那抹抱膝静坐的身影。

    他哑声轻唤:“……曦和?”

    听到裴令之的呼唤,景昭垂下头。

    她平静说道:“你醒了。”

    裴令之勉强撑住地面坐起来,面色更加苍白,忍痛道:“我们这是……”

    景昭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

    然后她将打磨尖锐的石块塞进裴令之手中:“你拿着。”

    做完这件事,她陡然失了力气,软软倒落,倒下时还记得看准方向,避开那些尖锐的石块。

    裴令之连忙拢住景昭肩膀,将她抱进怀里,避免她真的一头栽倒在乱石间。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裴令之无声拧紧了眉头,他忍住疼痛,一手环抱景昭,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握紧了石块,目光如水,潺潺淌过四周草野。

    他静静坐在那里。

    不言不动。

    无声无息。

    第一缕天光刺破黑暗的刹那,景昭醒了过来。

    困倦消散大半,身体上的疼痛却没有减弱半分。

    但她向来极其能忍,抿紧血色淡薄的嘴唇,问裴令之:“你需要睡吗?”

    裴令之摇了摇头:“还好。”

    景昭说:“此地不宜久留。”

    所谓两袖清风,孑然一身,不外如是。

    过所、金银、武器,全都在昨夜漆黑的江中,随着江水滔滔东去。

    翻遍全身上下,景昭发觉自己除了一身发皱的衣裳,再无半点随身物品。

    饶是她素来镇定,此刻也明白,双手空空上路着实凶多吉少。

    站在河滩上,景昭很是萧瑟地出神片刻,转身朝着身后草野喊道:“都在吗?出来。”

    她的声音孤零零地回荡,始终没有半点回应传来。

    眼前草木幽深,深不见底。

    背后大江滔滔,孤帆远影。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两个人。

    景昭忽然感觉有些冷。

    她有刹那的自我怀疑——也许当日冥冥之中令她辗转反侧的危机是应在这里,如果当日从玄阳山走陆路,而非登船改道,也许已经平安抵达。如今一念之差,落得这步田地,连父亲留给她的内卫都断了音讯。

    但她心智向来坚定,转瞬间便强行压制住所有自我怀疑。

    再转过身来,她的神情已经平静如常,仿佛万事不萦于怀,此刻的前路未卜根本称不上半点危机。

    “那就走吧。”

    第99章 行路难(八) 醉春烟

    接下来的行程极为无趣, 无非就是在水畔与山野之间不停行走。

    倘若有车有马,侍从如云,这样的行程自然可称一声风雅, 说不定还能起兴写出很多优美诗赋, 变成一段人人称赞的佳话。

    很可惜,景昭和裴令之现在什么都没有。

    以家世而论,他们可称是北方与南方身份最高、话语权最重的那拨顶尖人物;以权势而论,放眼南北二十一州,除了皇帝之外, 又有谁敢说自己的权柄大过皇太女?

    然而那些外物随着大江东去, 现在的他们,只能两袖清风上路。

    两袖清风是写实,而非优美的褒奖。

    上路第一天, 二人在江畔行走。

    上路第二天, 三人在山野行走。

    上路第三天,他们终于摆脱了荒郊野岭,望见一座巍峨城楼。

    之所以从二人变成了三人, 是因为第一天傍晚,他们在江畔的草滩中捡到了琉璃光。

    这孩子可说命大,前夜江水汹涌,像景昭与裴令之这样熟悉水性的成人勉强还可以挣扎一番,侥幸上岸情有可原,但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水中毫无半分力气, 能活着被冲上岸, 并且再度被景昭二人捡到,只能说上天保佑。

    琉璃光的情况并不好,她头上破了个口子, 被水泡的发白。身处的那片草滩上,潮水时涨时落,这意味着她时而躺在潮湿的草里,时而直接就被江水浸泡着,如果不是现在天气炎热,只怕她早就失温而死了。

    景昭没有药,裴令之也没有,二人从草滩上捡起她,夜间设法生起火,弄了些水和热食,也喂了琉璃光一点。除此之外,便什么都做不得了。

    当夜琉璃光开始发高烧,迟迟没有退下去,清晨景昭已经开始寻找趁手的工具准备挖坑,给这孩子找一个稍微体面的葬身之地,她又奇妙地退了烧清醒过来。

    二人的旅途至此变成了三人。

    一路上,景昭和裴令之越来越沉默,倒不是相对生厌以至无言,而是为了节省体力。

    第二个晚上,景昭托腮坐在破庙屋檐下,昏昏欲睡看着裴令之生火烤鱼,又看看另一边哑巴般神情恍惚的琉璃光,终于叹了口气,喃喃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噼啪!

    火花爆开,裴令之没听清景昭的话,抬起眼来,素白面容在火光中流光溢彩:“什么?”

    景昭累得不想说话,看他半晌,才缓缓道:“说反了。”

    裴令之:“什么?”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说反了,治于人者无力劳心才对。”

    身体处于极度疲惫之下,人根本无心去想更复杂的东西。那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倦怠,连体力也无法支撑消耗。

    就像她明知道琉璃光身上存在着一些谜团,此刻受限于体力,也没有半点探究的心情。

    这场艰难的旅途在第四天终于开始好转,因为他们设法进了城。

    念亭位于丹阳郡东,距离江宁已经极近,是南方九州极有名的大城。

    它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念亭’源自于‘辇停’。

    辇是御辇。

    当年皇帝于南方起事,数年间帐下精兵无数,倚之纵横南方,一度在这座城中驻留。

    彼时江宁景氏已经自作聪明地与皇帝划清干系,南方世家对景容讳莫如深。然而兵强马壮为天子,景容陈兵于此,距江宁不过一日之遥,南方世家无不噤声,只当自己眼瞎,不敢品评半句。

    后来皇帝收复北方十二州,登基为帝,南方世家风向陡转,这座城作为天子曾驻跸之所,也在口耳相传中慢慢改了名字,至今无人计较。

    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在没有过所的情况下城都进了,自然也不必再拘泥其他。

    二人先找了家客栈,将琉璃光一个人寄放在房中,临走前景昭叮嘱她:“外面危险,不许跑出去。”

    琉璃光木然站在墙边,仰头怔怔看着她。

    这孩子憔悴许多,底子还摆在那里,依旧好看,只是一双眼睛里已经没有半分神光,像个木讷的布娃娃。

    景昭拍了拍她的肩膀,按着她坐下:“你就坐在这里,我们晚上会回来,但是如果你跑出去了,我们不会找你,听到没有?”

    见琉璃光听话地睁着眼睛,景昭默认她听懂了,心满意足道:“真乖。”

    从客栈里出来,景昭说:“分头?”

    裴令之点点头:“这里?”

    景昭也点点头。

    二人各自一压帷帽,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人潮如海,很快便把各自的身影淹没。

    景昭随意挑选了城中最繁华的一条长街,缓步行走,仔细打量两边街道的商铺。每走出一段距离,她就会在街角停下片刻,然后继续前行。

    如此走过一整条长街,她没有走进任何一家商铺,也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话,不知是在干什么。

    直到长街尽头,景昭随意寻了个行人,用练得已经很是纯熟的方言问了几句,转向另一个方向。

    伴随着她的行走,眼前人烟渐少,繁华渐隐,景昭停住脚步,背起双手,好奇地打量前方那座平平无奇的寻常屋舍。

    屋舍前以青石砌墙,四面连成一线,正面开着一扇大门,极为气派,大门口数名守卫东倒西歪打着瞌睡,显然不甚上心。

    这固然是玩忽职守,却也不是全然无法理解。毕竟那青石墙壁中的屋舍看上去实在太朴素,恐怕还没有石墙上那两扇大门气派,一望而知毫无看守价值。

    当然,这座屋舍有非常特殊的意义,不能视作寻常。

    然而,再如何不同寻常,这些守卫们日日对着几间屋子,毫无出头立功的机会,一守数年,如何能提起兴致?

    因为有守卫看守,景昭没有走到近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张望片刻,道:“这就是圣上当年的驻跸之所?”

    身后那人说道:“正是。”

    景昭转过身来。

    新帷帽是粗糙的灰纱,她有些不习惯,抬手按了按帽檐,看向身后那人:“我姓景。”

    中年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意外,神情更加严肃:“西辟延秋?”

    西辟延秋,取自左思《三都赋》。

    它的后半句是……

    景昭平静接道:“东启长春。”

    中年人问:“您有何吩咐?”

    景昭坦然说道:“把这个送到太女鸾驾上,最高等级的加急。”

    说完,她从袖中抽出封死的信封,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小心接过,神情严肃道:“我们会尽快送过去。”

    景昭道:“听说太女殿下鸾驾将近?一日够不够。”

    中年人不能保证。

    不消一日,这封信就能快马加鞭送过去。但至于什么时候能送到船上,什么时候能由太女殿下过目,那就全不由他们做主了。

    景昭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

    中年人不敢确定,她却有绝对的信心。

    景昭颔首:“留步。”

    她径直离去,远远绕开前方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步伐轻捷,很快闪入另一条人潮如织的街道.

    裴令之走进一家药堂,指节轻敲柜台,对柜台里打呵欠的掌柜说了一句话。

    昏昏欲睡的掌柜皮球般弹起来,眼睛瞪大,像是见了鬼。

    掌柜恭恭敬敬将裴令之请进内室,斟好茶水备上细点。

    连续几日在山野中行走,只能吃没滋没味没油没盐的烤鱼,甚至还是烤的过头,口味怪异的烤鱼——因为景昭自从年幼打猎猎杀一只獐子,结果发现獐子皮毛下藏满蠕动的细小虫子,就开始对一切野味抱持怀疑态度,倘若裴令之不肯将鱼多烤一会,她宁可不吃。

    裴令之自认为心性还算坚定,粗茶淡饭也可以忍受,然而看见尚且温热、香味扑鼻的细点,仍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所幸戴着帷帽,没人能注意到他目光停驻的位置。

    很快,一名蓝衣妇人走了进来,对他行个礼,颤声唤道:“……小郎?”

    裴令之微感意外,摘下帷帽:“淑姨,你怎么在这里?”

    蓝衣妇人淑芸是顾夫人陪嫁的管家娘子,一向忠心耿耿。顾夫人过世后,她便听从裴六娘的吩咐,与另外几名忠仆离府打理顾夫人的陪嫁产业。

    后来裴六娘出嫁,淑芸跟随她前往竟陵,继续代她在外行走,打理产业。

    江宁裴氏家大业大,最重声誉,不屑于吞没已故夫人的嫁妆财产。顾夫人的产业由一双儿女均分,裴六娘远赴竟陵,所以取走了母亲留下的绝大部分财物珠宝,准备在竟陵另行置业,把无法轻易变卖带走的那部分田庄商铺留给了裴令之。

    当然,财物珠宝终有用完的一日,商铺才是源源不断的财源。裴令之不愿占姐姐的便宜,于是将部分商铺共同落在姐弟二人名下,派管事负责打理,每年定期为裴六娘送去分红。

    从律法和实际上来说,这部分商铺属于姐弟共同所有。但由于裴六娘长居竟陵,又相信弟弟不会在这些身外之物上糊弄她,几乎从未派人前来查看过商铺经营。

    这间药堂便是姐弟共有的其中一处商铺。

    淑芸眼眶泛红,望着裴令之,喃喃说道:“七郎又长高了。”

    裴令之一时语噎。

    淑芸看着他们姐弟长大,名为主仆,实际上算半个长辈。或许天底下所有的长辈看见晚辈,一开口先说的话都是这句你长高了。

    不必淑芸接着说,裴令之就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然,淑芸红着眼眶道:“也瘦了。”

    她仔细打量着裴令之,忍不住抹了抹脸:“真是…郎君真是越长越出挑,要是再胖些就好了,现在太瘦,娘子看见不知道该多心疼呢!”

    “淑姨。”裴令之无奈道,“阿姐如今有孕近九个月,随时可能临盆,你怎么还到念亭来?”

    念亭离江宁很近,离竟陵则很远。

    以淑姨的性格,怎么会放心在看着长大的小娘子即将生产之际,走得这么远?

    淑芸神色变了变,叹气道:“我来替娘子看看,哎,劝不住娘子,倒把娘子念叨烦了,让我不要一天三顿跟着她转悠,到附近来看看……”

    话音未落,裴令之已然变色:“阿姐回来了?”

    淑芸说:“是啊,原本杨五郎君准备让娘子留在竟陵待产,可是娘子忽然说要跟着一同上路,五郎君劝不住,破天荒和娘子吵了一架……哎,这件事是娘子太胡闹了,八个多月的身孕,怎么能车船劳顿回江宁呢?”

    裴令之恼怒道:“阿姐糊涂了。”

    他黛眉蹙起,心里既是担忧又是恼怒——女子生产是何等大事,不啻于过一道鬼门关,随时可能临盆,正该静静养着悉心照料,不敢有丝毫磕碰,阿姐却要风尘仆仆赶回江宁。

    就算是天要塌了,这个节骨眼上也轮不到临产的妇人来顶!

    “她现在还没到?”

    淑芸说:“娘子是前天刚和五郎一起进的江宁城,奴婢十天前和淑华一道随着娘子出发,淑华直接先走一步往江宁去收拾杨家的宅子,奴婢顺便替娘子看看产业,昨天下午才到的念亭,可巧今天郎君就过来了。”

    她顺手替裴令之抹平肩头皱褶,神情慈爱如母亲,下意识便很是心疼地念叨起来:“郎君怎么穿这样差的衣裳,怕不是连肉皮都要磨坏了——天哪,玉佩都不带一块,簪子呢?江氏未免欺人太甚!”

    絮絮叨叨好半晌,淑芸才发现岔了话题:“郎君,你可要好好劝劝娘子,奴婢们不懂大道理,只知道身体是自己的,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挺着肚子赶回来办。要是路上磕碰……呸呸呸……对娘子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害无利啊。”

    裴令之蹙眉:“所以阿姐身体没事吧。”

    淑芸庆幸道:“路上除了吐的厉害,所幸一切还好,只是又瘦了,教人看着心焦——偏偏这时候又不敢大补,怕把孩子补得大了……哎呀,我和郎君说这些做什么——郎君,你这段时间也不给娘子去封信……”

    或许上了年纪的人说话就是格外絮叨,裴令之被淑芸说得头昏脑涨,好在听到阿姐现在平安无事,教他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蹙起眉。

    阿姐性格向来很稳,且从不轻易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除了当年母亲过世时她闹了一场,此后直到出嫁再没有失态过。

    她与杨桢情笃,又早盼一个亲生骨肉,必然对腹中胎儿千万般珍惜爱重,如果不是极其严重的大事,她绝不会冒险舟车劳顿赶回江宁。

    起初裴令之心里咯噔一声,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但听淑芸说她们出发在十天前,一算时间就知道不对。

    真是奇怪。

    自从母亲故去之后,他们姐弟和裴氏的血亲情分早已淡薄如水,如果不是为了他,难道是父亲出了事,阿姐碍于孝道不得不回去?

    那也不对。

    孝字大过天,可阿姐已经出嫁,又有身孕,即使是父亲现在死了,孝道里也没有硬逼着将要临盆的妇人横跨数郡奔丧这一条。

    他眉梢拧紧,对淑芸道:“这样,我现在亲笔写一封信,立刻送去江宁交给阿姐,我会尽快动身过去见她。”

    淑芸自然没有异议。

    她也是看着裴令之长大的,此刻见裴令之衣着朴素,心疼至极,在肚子里咬牙切齿骂了裴家主并江氏的十八代祖宗,嘴上道:“郎君其实也不必太急着回去,横竖这里离江宁只有一日距离,要是现在进了江宁城,被裴郎主知道了,恐怕又……”

    淑芸是很清楚的,裴六娘提过裴家主的打算,她也毫不掩饰对父亲的反对,再加上淑芸从杨桢和裴六娘那里听说七郎君为了避开裴家主的安排,竟然直接离家出走,不知吃了多少风霜苦头,索性劝说:“娘子只盼着郎君顺心,一进江宁城,可就不好违拗裴郎主了。到时候郎君不得自在,娘子必定也要狠狠心疼动气。”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裴六娘如今的状态,显然是一切以稳妥为上。

    她只知道皮毛,并不清楚裴令之早有打算。

    裴令之淡声安抚:“淑姨不用着急,我自有安排。”

    “对了。”他想起来一件事,说道,“我身边带着……”

    他本想借机让淑芸把琉璃光带走,送到江宁宅子里暂且安顿下来,等他抽出手来再做打算。

    但转念一想,琉璃光不是他一个人捡回来的,总不能由自己一言而决,于是道:“算了。”

    淑芸却机警地听出了异样:“郎君带着什么?”

    裴令之面不改色道:“没什么。”.

    礼王世子醒来时,发现自己头很晕,像是被人抡了一棒子,不停嗡嗡作响,却又没有挨打之后的余痛。

    他发出两声沉闷的呻吟。

    房中美姬走过来,却不是见惯的面孔,她们俏生生立在床前:“世子醒了。”

    窗外天色昏沉黯淡,难辨傍晚或清晨。

    几颗星子在天际茫茫然闪烁,像是一只只狡猾的眼睛。

    “人呢?”

    礼王世子突然害怕起来:“莺歌、沉鱼她们几个人呢!”

    为首的美姬捧起一盏汤药,和善道:“奴婢不知,奴婢奉殿下的命,来给世子送药。”

    “喝什么药?”礼王世子惴惴不安地道,“本世子好得很,没有病痛,喝什么药!”

    美姬微笑说道:“世子忘了,您确实需要喝药。”

    她的脸极为好看,不比莺歌等人差,礼王世子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却又被她那看似柔软的语调弄得心里发毛,正待发作,忽然惊叫起来:“你不是,你,你是太女身边的人!”

    女官微微一笑。

    她微羞道:“世子说得是,奴婢们奉殿下之命来给世子送药,是殿下的体贴与关怀,世子可不要辜负。”

    礼王世子现在何止心里发毛,简直全身寒毛根根耸立,大叫道:“太女这是什么意思!”

    他平日里不灵透,却不当真是个傻子。

    上一碗莫名其妙端来的汤药,断送了他妹妹云华郡主的声音,从此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变作个哑巴。

    而今太女莫名其妙赐下汤药,这药难道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忽然灵光一闪,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是不是因为皇伯父对我另眼相看——你告诉她,告诉她,我一定安分守己,听我娘的话,绝不会跟她再争什么,一切都是她的,求太女高抬贵手饶过我——”

    女官看着他,那神色非常复杂,总之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人。

    她叹了口气,平静道:“殿下赐下这碗药给世子,是出于上一代骨血同源的悲悯,想为世子留些体面,请问世子,当真不愿喝?”

    礼王世子原本就不很够用的脑子吓成了一锅浆糊:“我不,我不!娘!救我!皇祖母!”

    他不知道在乱七八糟喊些什么,女官摇了摇头,想起太女密信上的命令,点头道:“如世子所愿。”

    礼王世子忽然觉得一痛。

    他低下头,看见一把匕首带着血抽出来,从他的身体里。

    女官收回手,眨一眨眼,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世子……遇刺了。”

    女官与她身后的随侍退出数步,掩面哀哭。

    当啷一声,那把匕首被随意抛在地上,溅起斑驳鲜血。

    点点殷红滚过刀锋,掩盖了刀刃上淡淡的青影。

    宛如春日杨柳枝叶摇曳时的柔润青碧。

    拂堤杨柳醉春烟。

    醉春烟。

    第100章 行路难(终) 夜色里,郑明夷的心终于……

    茶水白烟升腾而起, 徐徐飘散。

    景昭一目十行看完纸上的字迹,然后端起仍然滚烫的茶水,浇在了信纸上。

    漆黑墨迹晕开, 很快扭曲成一团, 再也无法辨认。

    她往后一靠,倚在榻上,静静思忖。

    景煜之死,是年初太后薨逝,皇帝降旨令皇太女、礼王世子九月扶灵南下时便已设计好的一环。换句话说, 从东窗事发的那一刻, 礼王世子早已注定了必死无疑。

    皇太后贵为天子之母,孝道大过天,何况又是垂死之人, 皇帝可以将她秘密幽禁、隔绝内外, 明面上却绝不能落下话柄。

    礼王妃俯首泄密,献上投名状,证明自己并无不臣之心, 只是为亡夫儿女裹挟,方才涉入漩涡,亦可脱身离去。

    至于云华郡主,说的难听些,她城府深过礼王世子十倍不止,野望极似其父, 然而脑子跟不上野心, 且正统性、唯一性全都不具备任何优势,顶多算个添头,毒哑了嗓子往庵堂一送, 就连礼王残余势力都不会考虑拥戴她,看在礼王妃密告的份上,留她一条命不是不行。

    但礼王世子……

    事已至此,太后意欲效仿庄公之母武姜旧事,叛乱虽被掐死在襁褓中,其危害性与严重性却与真正的谋反毫无区别。

    罪行必须用鲜血来偿还,身为太后最心爱的嫡亲孙儿,叛乱事成后的最大得利者,礼王世子景煜没有任何脱身的希望。

    那么,像这样一个愚蠢、贪婪、空有皮囊,志大才疏却身份高贵的废物,应当怎样去死,才能死的天衣无缝,恰如其分?

    伴随着景昭在念亭城中传回的那封信,由内卫、近臣所组成的天子与储君心腹,终于摆脱了皇太女失踪的可怕阴影,从而能够捡回一条小命,继续有条不紊地推进和调整南下的每一步计划。

    南方局势糜烂之至,而江宁位置特殊,世家豪强蜂拥于此,一旦按照原定布局鸾驾深入江宁,计划继续推进下去,很可能会节外生枝,不好料理。

    说实话,经历了几日前太女失踪的惊心动魄,凡知情者,此生都不可能愿意再经历一次相同的恐惧。

    念亭城的那封密信传回御船,近臣内卫立刻奉命行事,首先凭借手持的圣命接管御船所有事务,而后二话不说,制造了一起行刺太女的大案。

    当然,御船上行刺的大案要在南方传开,还需要几日推波助澜的传播与发酵,但事实却已经尘埃落定——皇太女受伤,幸而保全性命;礼王世子不慎中了一刀,毒发身死。

    这是皇帝、储君与诸位丞相、天子心腹秘密拟定,精心斟酌的其中一环,就连御船上的景含章等东宫属官都要被排斥其外,只能满头雾水地执行每一步命令,做些细枝末节的微渺任务。

    太女遇刺,世子身死,这足以动摇整个南方上下的格局。

    御船立刻停泊,鸾驾立刻封闭,上下戒严内外震悚,在主使者落网之前,绝不可能再行启航。

    当然,孝道不可违拗,皇太后梓宫仍然摆在御船上,只等抵达江宁便要如期葬入昙陵。

    只是,等到那个事先便反复测算、昭告天下的下葬吉日,只怕天下人都顾不得太后梓宫了。

    房中安宁寂静,景昭徐徐打扇,托腮闲坐,姿态闲适至极。

    既然重新与内卫联系上,她的安危便有了保障,甚至不必着急上路与鸾驾汇合,自会有心腹近臣秘密前来迎她归船。

    赶路着实耗费体力心力,更何况她先是逃亡,而后落水,然后又在山野间毫不停歇地奔波数日。与离京前相比,景昭已经消瘦许多,甚至连面颊轮廓、下颏线条都褪去了少女的柔润,化作一种难言的锋利。

    她很累。

    这种身心疲惫不是合上眼睡一觉就能消泯无踪的,需要静静调养。然而景昭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她缓缓摇着扇子,短暂出神片刻,下地走出内室。

    开饭了。

    客栈的肉粥鲜香无比,余味无穷。景昭与裴令之现在根本对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提不起半点兴趣,倒是像这般简单的米粥配着清淡小菜,能多吃一点。

    二人相对喝粥。

    对面琉璃光似乎没什么胃口,一块奶糕吃了半天,小手有时拿不稳勺子,在碟中磕碰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看着小女孩笨拙的动作,景昭忽然道:“你什么时候走?”

    裴令之想了想,道:“明天。”

    他顿了顿,又说:“你不与我同去江宁?”

    景昭说:“出了些事。”

    她轻描淡写道:“急报,太女遇刺,世子殉难,不日即将通传南方上下。”

    裴令之的汤勺掉回了碗里。

    景昭依然平静看着他,道:“储君遇刺,御船一时半刻不会入江宁,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建议你不要立刻回江宁。”

    裴令之怔愣片刻,神情微微地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他的聪慧,很难不深思。景昭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平静等待着裴令之的回答。

    裴令之艰涩道:“我……我还是要先回江宁。”

    景昭道:“为什么?”

    裴令之轻声道:“我阿姐回来了,她有孕九月,随时可能临产,据说她现在情绪不太好。”

    说到这里,裴令之停住,沉默片刻。

    “阿姐有个手帕交,是隔房的女郎,关系很亲近,比阿姐早一年出嫁,嫁在竟陵附近。我去竟陵送嫁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很快便要做母亲,婚礼不曾到场,只备下厚礼,阿姐当时还说等新婚这几日忙完便去看她。谁料没过几日,我还没来得及离开竟陵,阿姐便接到了丧讯,说她生产时大出血,已经没了。”

    “阿姐强撑着回来,必然是有不得不来的大事,她本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劳神费力,女子生产是道鬼门关,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要回去,才能稍稍心安。”

    景昭哦了声,道:“那是该回去,不过,你回去之后,可未必由得自己做主。”

    裴令之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勉强笑了笑,说道:“裴氏的打算,无非是将我当做一件筹码推出去。虽然冷酷,至少不会伤我,我便有脱身的筹划。”

    景昭看着他,认真说道:“裴氏的盘算很有道理,胜算很大。”

    她眨了眨眼,微笑道:“你曾经说你厌倦宦游,但如果东宫属意,你意下如何?”

    裴令之长睫垂落,道:“意下如何吗?我应该先向你求一个答案,不知你愿不愿意答。”

    景昭微笑说道:“我不是早就给过你答案了吗?只看你信与不信。”

    说完,她的笑意蓦然一收,正色道:“你既想回去,那就回去好了,只是事难两全,你回去之后,得到的答案未必如意。”

    这句话不像是在说裴六娘的安危,倒像是在暗指某些事,裴令之微感惊疑,肃然道:“你指的是?”

    景昭却不直言:“你回去之后,也许很快就会知道。到那时,如果你不愿在漩涡中继续停留,可以寻个机会离开。”

    她顿了顿,极其自然地道:“如果你无法抽身,裴氏要你争取东宫,至少也要将你送到东宫面前。”

    不知什么时候,琉璃光叮叮当当的动作停了。

    她乌黑的眼睛在景昭与裴令之二人间徘徊,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声骤起,打断了裴令之即将脱口的话语,景昭看向她:“又怎么了?”

    琉璃光的回应是一声:“娘!”

    景昭冷酷地道:“认错人了。”

    小女孩回报以更加响亮的哭声:“娘!娘!”

    景昭皱眉,倒是裴令之对幼儿的耐心更多些,疑惑道:“她好像不是叫你,是……”

    那更似一种听到了和母亲相关的事物后,自然而然勾起思念的反应。

    景昭俯身,平视着琉璃光:“东宫?你娘和东宫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孩子自从落水受惊后,反应木讷许多,平日里一句话不说,今日嚎啕大哭中勉强开口,除了喊娘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幼童的哭声不但响亮,而且分外尖锐,裴令之试图安慰,却根本无从下手,短暂无措片刻,只见景昭抄起筷子,一块奶糕塞进去堵住了哭声。

    “咳咳咳咳咳!”

    景昭举起一杯茶:“来,喝口茶顺一顺。”

    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刻,走廊上突然传来响亮的脚步声。

    下一刻,咣当!

    房门被重重推开,裴令之的亲信携着淑芸毫无仪态地扑了进来,看见室内场景,短暂愕然,旋即淑芸立刻叫了起来:“七郎快走!”

    她昨日本已回了江宁递信,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蓬头散发地叫道:“娘子昨夜发动了,命奴婢带人赶回来送七郎走!”

    裴令之目光掠向淑芸身边:“怎么回事?”

    炳烛正瞠目结舌看着室内这幅画面,下巴几乎脱臼,闻言结结巴巴地疾声道:“族里知道郎君现在在念亭,正派人来抓郎君回去——您快走吧,家主动了真火,若是被他们追过来,这位…这位娘子和小女郎怕是都难以保全!”

    他们话里的信息量极大,偏偏个个都说的太急,前言不搭后语,裴令之来不及细问,皱眉道:“族里的人在赶过来的路上?”

    炳烛以一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张着嘴:“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楼下大堂中传来脚步声。

    整齐划一,极富韵律,又像雷霆,不知出动了多少人。

    下方有片刻的喧嚣与混乱,旋即很快归于沉寂。

    淑芸往外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来的这么快。”她似是明白过来,“是跟着奴婢们过来的!”

    变起仓促,裴令之一推景昭:“你带着琉璃光走。”

    刹那间景昭产生了一种仿佛被捉奸的错觉,她皱皱眉:“我跳楼走?”

    裴令之似乎掩人耳目的经验十分丰富。

    顾不得多言,他掩住小女孩的嚎啕,示意景昭抱起琉璃光转入内室,而后一理衣袖,走出房门。

    下方客栈大堂中,唯余寂静,黑压压的人头就像乌鸦的黑羽,有种分外肃杀的气息,填满了自上而下整片视野。

    两队黑衣部曲疾步而来,衣摆上绣着裴氏的徽记,正从走廊两侧同时靠近,刹那间接触到裴令之审视的目光,为首的脚步不由自主同时放慢。

    “拜见郎君。”一名为首的部曲越众而出,恭谨道,“奉家主之命,护送郎君归家。”

    裴令之容如冰雪,目光冰冷审视,冷淡道:“我的行踪你们从何得来?”

    淑芸气得脸色都变了,为首的部曲视若无睹,继续道:“事关紧急,用了些别样手段,家主有言,自会向杨氏说明此事。但而今族中的意思是请郎君尽快归家,不可在外滞留。”

    他们果然是跟踪了淑芸等杨氏婢仆,从而得到裴令之的踪迹。但只听他说‘向杨氏说明’,言下之意已经分外明确。

    裴六娘是杨氏未来宗妇,在裴家主眼中已经不算裴氏的人,所以他需要安抚这个不听话的女儿,以免影响两家的关系。

    裴令之却不同。

    父亲不需要对儿子做出任何解释,单凭孝字便能压服,部曲看似恭顺,实际上裴令之毫不怀疑他们会将自己硬绑回去。

    “我阿姐如何了?”

    部曲迟疑说道:“属下不敢探知内宅女眷。”

    裴令之看向淑芸。

    淑芸摇摇头。

    裴六娘昨夜与父亲一番大吵,回来便到了临盆的时刻,仓促之下匆匆打发淑芸前来报信,连话都没来得及多说半句。

    裴令之拂袖,冷声道:“所为何事?”

    部曲恭顺说道:“属下不敢探听家主心意,请郎君勿要迟疑,随属下等人回府吧。”

    话虽客气,这些人的眉梢眼角仍然藏着警惕。裴令之自幼不好说话,即使是他的父亲继母,都拿他无可奈何,这些部曲们自然更提着一颗心,生怕裴令之一意违拗,届时只能将他硬绑回去,岂非大大开罪了这位身份尊贵的郎君?

    裴令之目光如刀,一寸寸掠过这些严阵以待的部曲。

    他极其轻微地讽笑起来。

    门外渐渐变得安静。

    景昭松开手,琉璃光被她捂住嘴掩住哭声,现在已经完全哭不出来,蔫头耷脑地挂在一边。

    她暂时没工夫理会小孩子,走出内室,看见炳烛、淑芸等人复杂的神色。

    景昭眉梢微挑,抓过桌边的帷帽扣在发顶,拎起琉璃光,向外走去。

    “女……”炳烛打了个磕绊,不知该叫‘女郎’‘娘子’还是‘少夫人’,犹豫半天,勉强含糊过去,“您要去哪里?”

    景昭看了看这个和积素装扮相似,看上去更机灵些的年轻人,说道:“与你们无关。”

    淑芸一直在偷看琉璃光的五官面容,但这孩子好看归好看,脸已经哭得花了,她此刻也神色复杂地道:“女郎别急着走,外面太乱,七郎把我们留下,奴婢们自然要照顾好女郎和这位……”

    景昭理一理帷帽垂纱,好奇道:“如果这是裴令之的女儿,她被带回去会死吗?”

    直呼名讳其实是一种极大的冒犯,但室内众人此刻根本没有心情计较,神色更加复杂,淑芸身后一名侍从甚至不小心磕碎了门边的瓶子。

    淑芸下定决心道:“奴婢会将二位带到娘子那里去,女郎尽可以放心的。”

    炳烛支支吾吾地也说:“是,是啊。”

    景昭若有所思道:“哦,其实不是,我只是好奇而已——”

    这些侍从神色尽管复杂至极,竟然没有一个人正面回应她的问题吗?

    江宁裴氏的家主,如今看来并不是容易相与之辈.

    裴令之端坐在马车里。

    或许是因为他销声匿迹太久,裴家主对这个儿子的认识上了一个台阶,生怕他再度设法离开,索性将他关进了马车。

    这辆特制的马车外表华丽,内里布置十分精细,唯独车窗全部封死,内外声音隔绝,马车前守着四名部曲,严密监视裴令之的一举一动。

    他敲了敲车壁,确定车壁中镶嵌有铁板。

    裴令之闭上眼。

    他不曾与派来抓他的部曲们交流,不言不动端坐车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一尊秀丽冰冷的雕像。

    马车平直地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下,有人挑帘送来饮食。

    裴令之恍若未闻,动也不动。

    他倒不是刻意绝食,而是根本没有半分兴趣。

    送饭的部曲们也不和他多说半句,恭恭敬敬送上饭菜,又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如此行路许久,或许是一日,又或许是一夜,裴令之毫不动容,几度意识已经要陷入昏睡,忽然帘子被揭开,一道刺目的天光照在了他的眼前。

    刹那间泪水涌起,裴令之勉力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宅邸。

    他被带回了裴家。

    马车停下,换做软轿。

    接下来的路程裴令之非常熟悉,即使他不能向外窥看,也能从转弯与速度中判断方向,确认这是去书房的路。

    果不其然,帘子再度挑起,他看见了父亲。

    书房的门开着,裴家主坐在书房最深处,裴令之抬眼看去,只见裴家主朝他投来冷淡的目光。

    “孽子。”裴家主道,“私自离家,久无音讯,你的《孝经》读到哪里去了。”

    裴令之轻咳两声。

    长久没有饮水,他的声音带着微哑,神情却比裴家主还要淡漠:“见过父亲。”

    下一句是:“敢问阿姐如何了?”

    眼看他连半句都没有多说,直接问起裴六娘,生怕气氛太过尴尬的侍从连忙出来笑道:“杨氏今日一早前来报讯,昨夜六娘子生下一女,母女平安,郎主极是欢喜,已经下令上下均赏一个月的月例。”

    裴令之无声松了口气。

    被侍从站出来缓和了一下气氛,裴家主的神情也再度恢复平淡,说道:“你且回去安心准备着,家里对你的事自有安排,不要不懂事。”

    裴令之看着他,微讽说道:“出了什么事?父亲要全然不顾体面,大张旗鼓将我带回来,是家族得罪了南下的大人物,还是南方现在已经没有裴氏的立足之地,日暮途穷,做事亦无需顾忌?”

    裴家主皱眉:“放肆。”

    裴令之道:“府里乱成这幅模样,难道不是?”

    方才换轿入府时,裴令之被隔绝的耳目重新恢复正常,自然捕捉到轿外的异样。

    江宁裴氏自负底蕴,家中婢仆从来调教得当,而今却脚步匆匆、隐带不安,大异寻常,再结合淑芸所说,裴六娘冒险赶回江宁,又与父亲大吵一架而后临盆,必然是裴家出了些事端。

    裴家主平声道:“王悦死了。”

    裴令之面上平静如常,谁也想不到他心里究竟涌起了多少惊涛骇浪:“哦?我怎么从未听闻过。”

    裴家主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和我们家扯上了些关系。庐江王氏那只老狐狸中年丧子,就像是疯了的老狗,死死咬住我们家不肯放松,正值东宫南下之际,这件事挑破了对我们家麻烦很大。”

    不对!

    裴令之骤然意识到,王悦之死绝对没有指向他,否则裴家主不可能这样轻描淡写提起。

    但王悦死在他们手下的消息既然没有外泄,那这件事究竟是如何和裴氏扯上的关系?

    裴家主用词极为讲究,据他言下之意,庐江王氏固然是在乱咬,但裴氏也确实被咬住了难以脱身。

    某种意义上来说,裴氏绝不会是全然的冤枉。

    否则裴家不可能是这种反应。

    裴令之听见自己微讽的声音:“哦,所以平息这件事的方式,就是献子邀宠?”

    对于养尊处优、极重仪态的世家来说,裴令之这句话过分直白粗粝,裴家主面色微变,不悦道:“这就是你在外面和那些黔首学来的习气?你还记得体统二字如何写吗。”

    裴令之平静道:“儿只是付诸于言语,父亲却是付诸于行动,儿不懂得体统二字如何写,难道父亲就懂得了吗?”

    单凭这两句话,已经是彻头彻尾的不驯与忤逆,侍从再不敢多说半句,恨不得当场变成聋子瞎子,汗水涔涔而下。

    裴家主也终于不能容忍来自长子的讥讽,寒声说道:“孽子,给我滚回去闭门静思,学一学规矩体统!”

    裴令之道:“我要先见阿姐。”

    裴家主冷声道:“不准——把七郎带下去!”

    侍从们忙不迭地一拥而上,将裴令之带走。

    裴令之再度回到了他自幼长起来的照霜楼。

    咣当!

    门被合上,侍从们不敢久留,屏气凝神地退了出去。

    裴令之抬起眼,注视着房中熟悉的布置。

    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母亲的声音,起初是慈爱温柔的,然后渐渐变得凄冷绝望,直到最后,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与她的气息一道归于寂静。

    “母亲。”

    裴令之轻声唤道,像是在呼唤早已消逝的气息与声音。

    他转过头,眼梢微微泛红,终于泪水盈睫。

    只需要一句话。

    一句裴家主亲自说出口的话。

    他就猜到了所有。

    裴令之在照霜楼里关了两个日夜。

    送入的饮食他只吃了极少的一点,从未发出任何声音,其余时间在楼中行走,反复翻阅幼年的书籍,观看承载记忆的事物。

    然后他开始烧书。

    烧的不是典籍,而是他自己的文赋与诗集。

    那些或华美、或平实、或清丽、或哀婉的词句,传出去千金难求的文辞,尽数付诸火中。

    直到守在楼外的侍从察觉到烟气,惊慌失措冲进来灭火。

    侍从们吓得魂都丢了,生怕裴令之今日烧文集,明日烧自己,痛哭流涕拼命相劝,裴令之只道:“让杨桢来见我。”

    裴家主不可能再放他离开,让刚生产的姐姐车马劳顿过来也太不合适,此时此刻唯有杨桢从身份地位和用途方面最适合走一趟。

    很显然,裴家主并不打算向忤逆的长子低头。

    江夫人先来了一趟,母亲般慈爱地劝慰他,在裴令之眼也不抬的冷淡下无奈离去。

    紧接着是族中较能与他谈天的几位堂兄弟,这几人忐忑不安地来了,又被裴令之一句送客送出了楼里。

    然后是裴令之的舅舅。

    顾家主带着几名子弟来了江宁,被请来和裴令之见面,然而顾家主自己都有私心,更不可能劝慰外甥听话地去邀宠献媚,然后嫁到北方去做正妃,彻底无法帮扶顾家。

    他倒是得了半个好脸色,被裴令之客客气气地送客离开。

    终于,在关了裴令之五天之后,杨桢踏进了照霜楼。

    他带着淑芸和炳烛,裴六娘挣扎着要同来,无奈实在起不来床,只能派淑芸代她过来,至于炳烛是裴令之自己的亲信,杨桢顺便就给他带来了。

    环顾四周,杨桢颇为感慨道:“这就是你年幼时的居所?和阿菟的风格倒不太像。”

    紧接着他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你是被人抢劫了没饭吃,才瘦了这么多?”

    杨桢果然更靠谱些,他不卖关子,先提起妻子和女儿的情况。

    裴六娘这次算是早产了一些时日,发动突然,有些难产,损伤极大,不得不卧床一月。

    孩子倒是极好,是个女婴,丝毫不显瘦弱,夫妇二人暂时没给她取名,先唤作文狸,算是跟着母亲的小字衍生而出。

    裴令之对这个名字不做评价,只问:“阿姐为什么回来?又是为什么早产?”

    杨桢迟疑片刻,还是抬起手,蘸着茶水写了消金坊三个字。

    “你听过这个地方吗?”杨桢道,“应该没有,岳父大人对你寄予厚望,格外严苛些,这种地方想来不会让你知道——嗯?”

    刹那间,裴令之无声地合上眼。

    他平静道:“我知道了。”

    果然如此。

    难怪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阿姐会千里迢迢赶回来质问父亲。

    若说吞并土地、占据山林、掠良为奴、私开矿藏这些事,南方各家都不大清白,是五十步莫笑百步,谁都说不清楚,朝廷问罪都难办,毕竟法不责众。

    那么像消金坊这等地方,便是真真正正踩过了底线,根本无法用法不责众来强行抗辩,一旦传出去,非但家声受损,亦是无法洗脱、板上钉钉的罪名。

    杨桢惊道:“你知道?”

    他几乎失语:“你接触过?可别让阿菟知道。要不是王家这次拼着鱼死网破,泄出风声传到阿菟耳边,就连我也没听过——你知道吗?王悦死了。”

    “王家和沈家当年弄过个百花山庄,下面什么桃花杏花的庄子都有,借着这个拉别家下水,只是他们弄得一方面隐秘,另一方面找好了替罪羔羊,不易出事——但这次沈家也坐不住了,王家要掀桌子,把消金坊撕扯出来,你们家必然会把百花山庄扯下水,这就全乱了——我们杨家也别想好过,这几家历来广结婚姻,撕不开,怕是非断腕不能脱身。”

    杨桢道:“这等家族隐秘,年轻一代本不该参与的,你怎么知道?据说王悦之死,和消金坊脱不开关系,他是进过消金坊之后一出门被人杀的,王家现在已经疯了,他们这等二流门第,将全部厚望寄予王悦,现在心血尽付东流,会很麻烦。”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上前一步,近乎耳语道:“岳父大人情急之下,更不可能放任你在外面,阿菟让我带话给你,镇之以静,还有几日功夫,我们在替你想办法。”

    裴令之抬起眼来,说道:“多谢。”

    杨桢微笑道:“和我说什么谢。”

    他顺手一推食盒:“阿菟让我给你带的点心。”

    裴令之若有所思看着他,心想杨桢这点算盘真是从不好好掩饰——但是不掩饰就不掩饰吧。

    “你出去。”裴令之道,“阿姐的心意你带到了,我单独吩咐我的侍从几句话,你先在外面等着。”

    杨桢瞠目结舌地指了指他,被这种过河拆桥的举动弄得无言以对,气的同手同脚走了出去。

    炳烛抬起头,以一种非常复杂的神色抢先开口:“郎君,您那位……那位女郎让我带句话给您。”

    裴令之道:“我看出来了,说。”

    炳烛道:“您还有一个机会。”

    裴令之扬起眉梢。

    炳烛低声报出一串数字。

    裴令之皱起眉:“何意?”

    炳烛无辜地摇头:“属下不懂,女郎没说,只让您去看看顾大家的《礼记注解》,应该是借典籍陶冶心性的意思?”

    “最后半句是你加的吧。”

    炳烛又很无辜地点了点头.

    送走杨桢等人,裴令之转身回到书房,找出全套外祖父所写的《礼记注解》。

    循着那些数字,他一一翻阅,记下对应的页数和字,等翻到最后一页,他合上书,静坐许久。

    裴令之忽然意识到,当日她未曾言明的深意。

    他可以选择留在漩涡中,作为裴家众多计划中的其中一枚棋子,被送到太女鸾驾面前。

    也可以选择再度离去,那么代价呢?

    代价不言自明。

    从此以后,他与裴家,再无半分关系。

    一个弃绝家族、也为家族弃绝的孤魂野鬼吗?

    裴令之坐了很久。

    窗边的日光渐渐西斜,在地面上投落变幻的光影,淡金色光芒笼罩着裴令之,映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直到黑夜笼罩大地,楼外侍从进来掌灯,脚步声传来,方才惊动了裴令之。

    他抬起头来,抿紧朱唇,血色渐褪。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灯盏前,广袖一挥,整座灯台轰然跌落.

    江夫人正在绣花。

    她也快到了生产的日子,近来精力不济,每绣上几针,便要歇息片刻,正当她绣着一朵颜色浅淡的花苞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惊恐至极的喊叫声。

    江夫人手一软,一针刺进指尖,急急抬首:“出什么事了?”

    很快,她身边的嬷嬷冲进门来,脸色惨白道:“夫人,夫人,照霜楼起火了!”

    江夫人大惊失色,扶着肚子站起身:“七郎君呢?”

    见嬷嬷摇头,她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重,突然双腿一软,跌坐在了榻上.

    裴臻之正在睡觉。

    她与裴令之一母同胞,极为美丽,尽管脸颊浮肿未消,也只显得可怜可爱。

    杨桢撑着头坐在床边,静静守着她,又伸长手臂,想替妻子掖好被角。

    砰!

    裴臻之一头撞上了他的下巴。

    杨桢捂住唇角,唇边咬破了,淌出血丝,含糊不清道:“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着——嘶,好疼!”

    裴臻之说:“舌头还在吗?没咬断就好。我心里,我心里好慌,不知怎么回事,你派人出去看看。”.

    乌梢渡口,数条轻舟停泊。

    景昭偏头注视着水中点点星光,似乎感觉颇为有趣,又仿佛只是在沉吟不语。

    淡香飘来。

    郑明夷走到景昭身侧,为她披上披风,温声道:“殿下,夜长梦多,不如先行启航。”

    景昭道:“再等等。”

    郑明夷和声劝道:“殿下今夜先行,我们留下一只轻舟,后面夜夜等着,岂不是两全其美?”

    景昭任凭郑明夷为她系好披风系带,道:“再等一盏茶。”

    面对属官,她从来没有细细解释的兴致。郑明夷适可而止,不再多言,只陪她立在船头。

    一盏茶倏而过去,将近末尾时,郑明夷轻声提醒:“殿下,时间要到了。”

    “您要等的那人,究竟是谁呢?”

    他将这句话咽下,继续道:“殿下不若将那人体貌告知微臣,微臣自派人留下,夜夜等候。”

    “体貌?”景昭漫不经心道,“不用,看到那人一眼就可以确定。”

    然后她转过身来。

    似有如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在马蹄上包裹了布,听得不太分明。

    景昭却立刻看向那个方向。

    风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郑明夷的心忽然一沉。

    因为他看见皇太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那抹笑意难描难画,极为好看,却让郑明夷隐隐生出极为不安的预感。

    然后她说:“他来了。”

    身后数只轻舟上,有许多寒光无声闪烁,内卫们警惕注视着那匹自夜色深处疾奔而来的骏马。

    一只雪白的手,向下一压。

    内卫们愣了愣,默默放低了寒光指向的位置,却仍保持着最后一份警惕,弩箭由指人改为指马。

    那匹骏马奔到岸边,双膝一低,半跪下来,马背上一道身影滚鞍下马,风吹起衣袂袖摆,带起丝缕乌发。

    夜色里,郑明夷的心终于彻底坠入了冰冷的水底。

    他看见了来人的那张脸。

    也看见了皇太女唇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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