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野穿着木屐, 咔哒咔哒走在路上。
南乡县春夏多雨,每逢雨后道路泥泞,薛兰野那些质地贵重、做工精致的鞋子不宜出门, 只能穿木屐跟着柳知到处来去。
她一言不发, 跟在柳知身后爬上驴车,把斗笠往下压得更低,遮住整张脸。
日头毒辣,车厢内炎热,薛兰野周身泛起了一层黏腻的汗水。
“城外还有一个书院。”柳知说。
听到这句话, 薛兰野差点委顿下去。
烈日下来往奔波, 本来已经够难受了。何况乘坐的还是驴车,这驴格外活泼,车厢也单薄, 动不动咯噔一声陷入沟里, 又或是颠三倒四左摇右摆,薛兰野坐的全身发麻,骨头酸痛, 且胃里也被晃得隐隐想要作呕。
她悄悄瞥向一边的柳知,只见对方穿一身寻常青衣,端坐如松,气定神闲,与自己满头大汗东倒西歪的姿态截然不同,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似是察觉到薛兰野的目光, 柳知善解人意地开口解释:“这些民办书院比较分散偏僻, 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们得趁这两日天气尚可迅速走完,否则快到农耕繁忙的时节了,书院就要放假, 让这些学子回家帮忙耕种。”
薛兰野本就是为了向南乡县学习,怎么好意思挑三拣四,连忙道:“我明白的,倒是你百忙之中还抽空出来带我四处走访,真是给你添了大麻烦。”
她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情真意切。
要知道,在东宫时,她与柳知并不亲近。柳知是皇太女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学业与才干同样过硬,简直就是天底下所有父母最想要的那种孩子;薛兰野学业与才干则同样平平,看见光辉夺目的柳知,便忍不住想要退避三舍,全身难受。
但这几日,柳知对她当真是毫不藏私,不仅带她去看南乡县小学,将治学札记借给她看,甚至还亲自陪着她跑遍了南乡内外的民间书院。
南乡县这两年刚在柳知的主持下压制乡绅,重分田地,县里的事务既多且杂,柳知还特意为她挤出这几天时间来,可谓已经做到了极致。
薛兰野扪心自问,觉得好生羞愧。
柳知摆一摆手,道:“这些客气话不必说,你我同侍东宫十年,又有薛令君的嘱托在,能帮的就帮了。”
听到柳知后半句话,薛兰野一怔。
她唇角嗫嚅两下,还是犹豫着没能问出口。
柳知察言观色的本领何其厉害,脸上顿时露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你不知道么,家母信里专程嘱托我,说薛令君一片怜子之心,怕你远在京外吃了苦头,请我多多照看你——照看不敢当,但我比你出来的早些,经验稍多些,分享给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日好友获罪,父亲狠狠训斥,又把自己扔出京城,扔到了颂川这么一个远离中枢的小县。落差如此之大,若说薛兰野心中没有任何怨言,那是不尽不实的。
一年多以来,她每次遇上难题,写信回京求助时,多半得到的是冷厉言辞。父亲总是在回信中斥责她动辄发问,不肯用心。
若不是今日柳知说起,薛兰野还不知道,父亲看似苛刻,背后却请柳丞相嘱托女儿照看她。
她毕竟不是纯然的傻子,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柳知这样事必躬亲手把手教她,必然也有父亲请托的缘故。
薛兰野鼻尖发酸,差点落下泪来,赶紧借擦汗的动作掩住情绪,认真说道:“多谢。”
柳知眸光一瞟,瞥着薛兰野的神色,无声笑了笑,道:“都说了不用客气。”
薛兰野又胡乱擦了把脸,有些不自在,试图转移话题:“对了,我看刚才这些……”
她顿了顿,还是道:“这些书院,规模未免太小了。”
在薛兰野看来,南乡县这些民间办的书院,实际上只是大一点的私塾,距离真正的书院差得远了。
柳知点点头,说:“是,这几个书院确实不大,但能弄出来这么几个,已经很难得了。等年底统计上报朝廷的时候,我会按规模人数把它们合并起来报上去。”
薛兰野着急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知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薛兰野不要着急,很平静地道:“我知道,我是在给你解释——事实上,平民百姓对读书没有太多的向望,一是他们很难有这个机会,二是他们读了书,也找不到晋身之阶,相反成本极高。所以,万事开头难,不管书院规模大小,先零零散散办起来几个,说动临近百姓送孩子去读书就行。”
薛兰野若有所思:“所以不能合并。”
“是了。”柳知道,“合并固然方便管理,可是百姓们想不了那么多,他们只会觉得孩子读书跑那么远,浪费时间,还不如在家里跟着下田干活。”
柳知屈起一根手指,接着道:“然后呢,读完了书,你让这些读过书的人去干什么,继续下田干活?”
薛兰野下意识说:“不是要考……”
柳知正色道:“建元五年那次开科考试,你忘了最后如何收场?”
薛兰野顿时噤声。
建元五年科举惨淡收场,是打在朝廷面上的一记响亮耳光。局外人冷眼看着,或许只会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偏生柳知与薛兰野都是东宫伴读、重臣之女,清楚其中关窍,反倒讳莫如深不敢轻言。
柳知说道:“朝廷大事,自有诸位丞相公卿决断,我们应当奉命行事,却不能妄自揣测然后行事,既然要做,就要思虑周全。要想兴盛学风,单凭口说是没有用的,你要让百姓看到读书的好处,还要让他们读了书有出路。”
她看着不断点头的薛兰野,道:“譬如,可以以县署的名义举行考试,招一些刀笔小吏。”.
侍女端来一盆热水,浸出数块温热巾帕,递给柳知。
窗外月明星稀,窗子开了一线,柳知躺在竹榻上,用温热的巾帕遮住整张脸,感觉双眼酸痛缓解大半,又将渐渐冷下来的巾帕丢开,婢女便会再度送上一块新的温热巾帕。
如此反复数次,难言的疲惫消弭小半,柳知才坐直身体,吩咐侍女:“把装案卷的匣子拿过来。”
这名近身服侍的侍女是柳知从家里带来的,分外忠心,见她还要挑灯夜读,焦急唤了声女郎。
柳知道:“案情如火,虽说丢给县丞处置了,我这个一县长官,总不能连本县的案子都说不明白吧。”
侍女道:“天很晚了,女郎先歇下吧,一夜夜的熬不是办法,明天早上起来看也一样。”
柳知道:“明日复明日,焉知明日没有新的紧急要务?”
见她态度坚决,侍女不敢违拗,只好听从吩咐,取来案卷,满脸担忧地守在旁边。
饶是案情并不复杂,柳知梳理完整起案件,也到了深夜。
这是县丞的职责所在,柳知不需要亲自问案,已经省了很多功夫。她将案卷重新存回匣子里,便吩咐烧水洗漱,准备睡下。
侍女看着自家女郎眼下那一圈淡淡的青影,心里着急,忍不住嗔怪道:“女郎就是心太好,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带着那位薛县老,平白又添许多麻烦。”
话音未落,喀啦!
是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柳知方才正端起茶水润喉,听到侍女这句失却礼数的话,神情不变,手中杯盏往桌面上一磕,极轻却清晰无比。
侍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微白,不敢辩解,请罪道:“婢子胡言乱语,请女郎责罚。”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侍女额头快要涌出汗水,柳知才终于慢慢地道:“下次不要再说了。”
侍女连忙认错。
柳知弯腰从榻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两封信,信的落款写着母亲的名字。
她翻开各自看了一遍,那些字被她看过之后,自然而然便铭记在心底,然后她命人移近灯盏,就着火焰慢慢烧了。
做完这些事,柳知侧首,看见侍女仍旧惶惶不安地站着,也没有责罚的意思,只平静说道:“这等背后议论的话,谁以后再说,谁就不要再进这里伺候了。”
紧接着,她加重语气,道:“薛主簿是母亲亲自写信过来托我照看的,亦是与我一样出自东宫的同僚。有些伤情分的话,我不管你们心里如何作想,绝不许露出半点意思。”
侍女含泪应是。
“帮人就要帮到底。”柳知示意侍女扫去地面的纸灰,“事都做了,还要嘴上说些不中听的话,那是最划不来的事。”
母亲写信叮嘱她,她就要做好。
母亲会在这等小事上费心思,刻意提及一个并不熟悉的小辈,必然是薛丞相背后向母亲请托的缘故。
薛丞相贵为文华阁诸相之首,肯低这个头,就等同于欠了柳家一个人情。
首相的人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值得她多费些心思。
想到这里,柳知不由得再度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偏僻之地最能锻炼人。薛兰野从前说的好听是天真无邪,说的难听就是任人哄骗,如今在颂川做了一年多主簿,虽然头脑没有脱胎换骨,至少远比原来沉得住气,眼里竟也能看得进农耕稼穑,也没有叫嚷着要趁太女大婚的时候伺机回京。
太女大婚……
柳知静静沉吟。
未来的东宫正妃出身南方世家。
这本身就是一件颇多含义的事。
更遑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还可能引发某些联想。
要知道,上一个出身南方顶级门楣,婚配天子爱女的人,现在正坐在皇宫明昼殿里的御座上。
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这种时候,即使是柳知,即使是出自名门、丞相之女,在这等波云诡谲的大局面前,也卑弱如同蝼蚁,唯有顺势而为,不能擅动半分私心。
她不言不语,坐了半晌,侍女们不敢惊动,直到噼啪!
烛花爆开,室内猛地一明一暗,将人吓了一跳。
柳知终于回过神来。
她轻轻摩挲着有些粗糙的黄杨木桌角,沉吟说道:“去年年底母亲从京中寄来的包裹呢?”
侍女愣了愣,道:“是府里年底随年货送来的那一包书吗?当时您说都是些该拿来垫桌脚的东西,婢子们擅作主张,没敢拆开,放进耳房去了。”
听着侍女复述自己当日随口乱说的话,柳知难得地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说道:“对,就是那些书,赶紧拿出来,趁着日头好的时候晒一晒,拿过去抄录些,过几日请县里的官宦大户过来坐坐,到时候发下去,一人一份。”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皇帝并没有对女儿的话……
进入五月, 京城迅速变得炎热。
沁水蜿蜒,绵延淌过小半座京城,水畔临近的数处大宅, 成了京城中最清凉的所在。
李氏的宅邸便在这里。
花木妍丽, 清风拂面,正宜游园。
景昭信步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园间小径上,称赞道:“你们家的园子修的极好,果然不负百年望族的积淀。”
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李盈风紧走两步, 保持着落后太女半步的距离, 笑道:“谢殿下称赞,我们家的园子两年前才又整修过一遍,移栽了许多花木, 那边有一棵梣树, 长到两手合抱那么粗了呢。”
景昭微觉惊讶,道:“那怕是棵几百年的老树了。”
李盈风还真不知道那棵树长了多少年,迷茫道:“是我父亲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据说很有些年份了,殿下要不要过去看看——那边上引了沁水修了池子,还有个八角水晶凉亭,夏天最宜避暑。”
景昭一笑:“也好。”
皇太女平生第一次驾幸自家府上,荣耀之余,李盈风还有种邀请尊贵朋友来自己家玩的激动, 恨不得把园子里最好的东西全部拉过来展示, 然后把其貌不扬的统统拉出去发卖了。
她欣然应命,示意侍从紧走两步,在前侧身引路, 自己则挑拣些有意思的闲话絮絮说着。
景昭今日难得闲暇,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听李盈风讲的有趣,也不打断,只含笑听着,偶尔接一两句。
转过交相掩映的花木,那株据说生长了数百年的名贵梣木近在眼前,青碧枝叶随风摇曳,簌簌作响,伴着水畔的凉意扑面而来,仿佛平地起了一阵凉风。
李盈风说这里适宜避暑,当真不是虚话。
景昭停住脚步,仰头望去,日光穿透交错的枝叶洒落,化作许多明亮跳动的光团,就像白日落下的星子,分外可爱。
她衔了笑,正欲说些什么。
哗啦!
一声水响,从池中传来。
极其清亮,并不难听,更不震耳欲聋。
然而除却皇太女之外的所有人几乎立刻全身一凛,猛地转头望去——
不远处的池畔水中,交织的接天莲叶间,露出一道雨后菡萏般俊俏动人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俊俏中带了些天真,却已经能看出未曾完全显露的俊美,他从水中冒出来,满头长发尽数湿透,完全贴在身上,上半身半遮半露,隐约可见白皙结实的肌体。
少年似乎根本没有料到此处会有这么多人,一惊之下,双眼睁圆,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
眼看少年环抱双臂,似要缩回水里匆匆逃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早在少年现身的那一刻,明里暗里随行的数名东宫护卫和身疾扑,顷刻间便来到池畔。
喀啦!
骨骼关节拧出脆响,少年吃痛惊叫,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抓住头发提出水面,顷刻间喀啦数声,四肢关节尽数被护卫们反拧制住,下颌也被卸下,极其粗暴地往岸上拖。
岸边一名护卫退后半步,解下外袍甩过去,盖住少年赤裸的身躯,免得这幅扭曲狼狈的丑态被太女殿下看见。
护卫们训练有素,饶是遇上这种情况,依然有条不紊,将这光裸半身的疑似刺客按住拽出池子,硬给他披上外袍,迫使他跪倒在地。
一名护卫将那少年的脸硬扳起来,大声禀道:“殿下,刺客已经擒获。”
那少年眼眶里盈满泪水,将滴未滴,煞是惹人怜惜。
但因为下颌关节被卸的缘故,他无法说话,只能绝望地挣扎,且四肢受制,胡乱裹了件护卫的外袍,极其狼狈。于是七分的可怜可爱便变成了十成十的滑稽可笑。
一旁,李盈风愕然瞪着那少年,脸色难看到了近乎发青的地步。
她身侧随行的李氏侍从脸色大变,惊呼:“表少爷!”
李盈风的眼底好似要喷出火来,扑通跪了下去,抢着叩首请罪:“殿下恕罪,是臣治下不严,匆促之下奴婢们没将园子里的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以至冲撞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她不是蠢货,连侍从都能认出来那少年的身份,她自然更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是她前来投奔的孀居姨母之子白氏,算是她的表弟。
李盈风心中怒火更炽。
她忙着在东宫当值,在外面办差,难免对家里寄居的破落户亲戚不甚了解。只隐隐约约听母亲提过,说这个表弟看着文静心气却高,让她离得远点,免得被缠上。
——但这也太高了!
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刀剑,那少年现在肯定已经被李盈风的眼神斩成了肉泥。
——他竟然敢行险,竟然敢试图诱引皇太女!
李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清流文臣,李盈风父祖三代持身甚正,如果今日之事传出去,那简直就是现成的一个话柄——李氏表里不一,献美太女借此邀宠。
天地良心!
就算要献美,该是什么样的蠢货才会赶在太女大婚前夕,那等同于直接彻底得罪了未来太女妃,为献一侍妾而开罪储妃,就算是薛兰野都干不出这种蠢事。
更何况,未来太女妃天姿国色,容光惊人,以白氏这点美色,譬如萤火与皓月争光,还不够丢人现眼贻笑大方呢。
李盈风自己就是家里精心培育预备承嗣的继承人,又同为女子,深知如她一般的承嗣女作何想法——山珍海味吃腻了可能会愿意换清粥小菜,但夜明珠看习惯了,没有人乐意去换一颗死鱼眼珠子摆在家里。
她毕竟是东宫里历练出来的人,眼光见识并不算差,很清楚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处说,这其实就是年轻郎君意图攀龙附凤;往大处说……
没见东宫护卫刚才上来就将白氏定性为刺客吗?
今日皇太女驾幸此地,李府早就将园中清场,除却李盈风带着几名侍从陪太女游园,另有几名李家主、李太太身边的亲信侍从远远候在一旁,等着奉茶打扇、跑腿做事。除此之外,就连李盈风嫡亲的弟妹,都只过来行礼拜见,便很乖觉地带人退下了。
由于负责清场的是李府,东宫护卫们只负责戍守内外,一旦白氏被定性为刺客,东宫护卫们固然要吃些挂落,但及时制服刺客,又可叙一叙功劳。
但那意味着李家就要倒霉了!
这也是李盈风一刻不敢迟缓,当机立断跪倒请罪的缘故——她要把白氏定性为‘闲杂人等’,才能把李家从窝藏刺客这个泼天大罪里摘出来。
景昭双手笼在袖中,眉梢轻扬。
她还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直白浅陋的勾引方式,从小到大,对她明里暗里示好的男女数不胜数。一开始她还只需要提防男人,等到穆嫔初入东宫时,景昭就连各家的女郎都要当心了。
女郎和她没有男女大防那一层束缚,但与之相对的,女子之间即使传出闲话,也不会混淆血脉,所以便不至于毁坏名节,景昭不是非纳不可。
好在景昭足够谨慎,否则这么多年下来,东宫里的妃妾恐怕多到足以塞满整座皇城。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少年的手段很是浅陋,心思倒是奇巧,竟能在李府重重清场之下潜入池水隐藏。
看着跪倒在地的李盈风,景昭道:“李家的治家手段,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她是真的有些不满。
幸好今日潜进来的只是个少年,要是真的刺客,岂不是将她陷入了险境?
这是显而易见的敲打。
李盈风不敢辩解,一边继续叩首谢罪,一边在心里把白氏母子诅咒了八百遍。
“罢了。”景昭道,“起来吧,既然是你们家的家事,本宫不插手。”
皇太女的语气不轻不重,虽然出言敲打,声音也始终平缓,并没有疾言厉色。
李盈风的汗水立刻就滴了下来.
天边晚霞浓郁,就像火焰,也像皇宫里悬挂的朱红宫灯与红绸。
傍晚的风稍微凉了些。
景昭早把李府的那件事抛到了脑后。
从小到大,她遇见过的类似情况数不胜数,手段有高下之分,实质完全相同。
要是每一次她都为此挂心许久,那日子也不用过了。
她回东宫沐浴更衣,换了身家常衣裙,不是平日里合乎东宫身份的常服,仅仅只穿了一条天水碧色的宫裙,弃冠用钗,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乘肩舆往宫里去。
从东宫到皇宫不必走正经的宫门,有专门衔接两宫的宫道,景昭不必担心这幅模样被外臣看到有失庄严,一手斜斜撑着头,没多久便被凉风吹得昏昏欲睡。
皇帝照例还在明昼殿里,今晚允许景昭来和他共进晚膳。
御前太监殷勤地将景昭迎入殿内,命宫人奉上茶点,笑道:“圣上还在后边,奴婢们不能惊扰,请殿下稍待——不知殿下想吃些什么,奴婢先给御膳房传话备上。”
景昭道:“我要吃拨霞供。”
太监面露难色。
拨霞供,指兔肉切片,沸汤涮熟,佐以酱料而食,是宫中民间都十分常见的一种吃法。
然而皇帝多年来饮食清淡到了极点,太监心惊胆战,仿佛已经想象出了铜锅白烟袅袅升腾,皇太女执筷大快朵颐,而皇帝端坐一旁分毫不碰的画面。
“没事。”景昭轻描淡写地宽慰,“我担着。”
太监不敢违拗,神情忧愁地奉命离去。
承侍女官快步跟出去,继续向那太监交代皇太女喜欢的配菜。
拨霞供准备起来其实很快,皇帝移步过来时,一应准备已经全部做好了。
景昭示意传膳。
两口白雾升腾的铜锅被抬了进来,各色生肉蔬菜摆满了两张桌子。
前去吩咐的太监心惊胆战走进来,瑟瑟发抖瞥向皇帝身后的梁观己,向干爹投去求助的目光。
梁观己视若无睹,笑道:“殿下要吃拨霞供,不妨将存着的两壶梅酒取来,既不醉人又清甜适口,最是般配。”
景昭坐下来,盯着锅里的红汤,问皇帝:“父皇?”
皇帝静声道:“你自己喝,我可不陪你。”
“那还是算了。”景昭失望道,又抬头吩咐梁观己,“取出来吧,先别开,我走的时候拿走。”
皇帝的神情就像他面前那口锅里的白汤,平淡无波,梁观己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忙不迭打发宫人出去取酒了。
两口锅很快翻滚起来。
景昭挥退宫人,自己执筷,在锅里猛捞牛肉,忙的恨不得生出八只手。
红汤翻滚不休,各色肉片菜肴上下浮沉,看着十分热闹。
皇帝挑起一片煮的近乎透明的菜叶,慢慢吃了。
他面前那口锅与其说是白汤,不如说是清水,是景昭最恐惧的那种锅底,她一直坚持这种锅底应该被逐出大楚,然而皇帝根本不理会。
水面上,白雾与热气一并升腾,使得皇帝的神情也模糊了大半。
皇帝忽然道:“你把人退回去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景昭正忙着用汤勺在锅里打捞失踪的兔肉,闻声反应慢了些,很茫然地回过头:“啊?”
下一秒,她反应过来,自然地点头:“哦,是的。”
“为什么?”皇帝问。
景昭莫名其妙地看着皇帝:“我暂时不需要,就先退回去了,反正下个月初就要大婚,何必提前弄几个相貌平平的男人摆在东宫里。”
她放下汤勺,开始计数:“一是占地方,您是天子,赐下的人不能塞在一起,至少得两人一座院子,那就要占东宫好几座院子;二是麻烦,有他们在,芳时不好随便走动,哪有让太女嫔主动避让侍妾的道理?”
“第三就是,我不喜欢。”
说到此处,景昭的神情沉静下来,道:“这一点最重要,我有最合心意的那个人了,其他人我不喜欢,所以不想要。”
皇帝并没有对女儿的话感到恼怒,只平静看着她道:“为了裴氏?”
景昭蹙眉斟酌片刻,纠正道:“为了我自己。”
“我现在不想要其他人,我就喜欢最合心意的那个。”景昭耸了耸肩,“别的人放在东宫除了麻烦,没有别的用处。”
皇帝道:“继续。”
景昭知道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皇帝,于是道:“好吧,我讨厌外人。”
皇帝难得地一怔。
“皇宫是我的家,东宫也是,我讨厌根本不熟、也不喜欢的外人闯进来。”
事实上,她连外院洒扫的粗使宫人都喜欢用熟面孔。
皇帝道:“如果你后悔了?”
景昭显得更加莫名其妙:“那就后悔了,我是皇太女,将来会是皇帝,后悔与否,需要向任何人作出交代吗?”
身为储君,如此轻率地说出自己未来会是皇帝,依然是极大的僭越和不恭。
但皇帝没有因此恼怒,他显然更在意后半句。
“你知道就好。”皇帝抬手一点她,“长点心眼。”
锅里的红汤开始了新的一轮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景昭忽然笑了起来。
“父皇。”她开开心心地道,“我知道您在替我打算,不过,您也不用想那么多。”
皇太女抬起脸,注视着父亲的面容。
两张相似的文秀面孔,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中对视着,皇帝的面容秀美却冷淡,冰冷如常,没有任何表情。
景昭则在笑。
她的眉梢、眼尾、唇角同时扬起,心情很好的模样。
但她的话语,却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冰冷。
“如果我的信任被人辜负,我自然会送他去死;如果我手握无上权柄,连一个幽居深宫修书自娱,毫无半分兵权与问政资格的人都无法辖制,那么您也不必考虑以后,我现在就应该三尺白绫直接吊死在这里,还能得一个愍怀之类的谥号,胜过将来死于愚蠢,变作千古笑谈。”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婚(上)
这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
幽深夜色笼罩大地, 天边繁星点点,深黑的夜空里偶尔有云絮飘浮的痕迹,像是点缀在黑色丝绒间的花纹, 极其好看。
此刻已是深夜, 京城中万籁俱寂。
望仙别馆中,依旧灯火通明。
望仙楼畔的道路上,侍从们手捧托盘来往不绝,绵长的队列蜿蜒来去,尽管宫规森严, 训练有素, 在这繁忙的时刻还是有各处声音此起彼伏。
“快将那些匣子抬过来。”“都让开都让开,仔细碰着储妃殿下的十二翎冠。”“来人,将嫁妆箱子先抬出去, 小心别磕着。”
一道淡黄身影走了出来。
裴臻之面色隐带疲倦, 眼睛却很明亮,她没来得及更衣大妆,只薄施粉黛, 常服衣裙,那种与生俱来的风姿楚楚便更加夺目。
侍女连忙迎上来扶住她:“娘子,先到花林小筑更衣歇息片刻吧,吃些东西小睡片刻,才有力气穿着礼服过完今天。”
裴臻之摇摇头,不由分说道:“不必, 我要亲自过目, 你也不用留在这里,去带人看着聘礼嫁妆装车,再把珊瑚珍珠两个叫过来, 让珊瑚守在这边,珍珠扶我去那边看看。”
她积威甚重,侍女尽管担忧,也不敢违拗,只得匆匆行礼退了下去,没走多久又折回来:“娘子,裴二老爷那些人要过来呢。”
自从圣旨颁至江宁,择定裴氏七郎为东宫储妃,裴家主即使内心再怎么忐忑,也命人打叠行装,预备等开春雪化了,就动身上京——东宫大婚,太女妃家中无人,父母不至,岂非太过难看了些?
然而还没等他动身,京中传来消息,太女妃陈书上奏,说父亲年迈体弱,难捱道路风尘,故而特意求来皇帝恩旨,令敬国公不必亲自奔波入京。
消息一出,京中人人称颂未来太女妃贤孝。
裴家主险些被活活气死,但逆女的话尚在耳畔回荡,他只好又硬生生忍下了涌到喉咙里的气血,端着一张不胜感激的笑脸谢恩,然后指派亲弟弟裴二爷带人替自己入京。
裴二爷作为未来太女妃的母族代表,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与添妆,那些名贵的金银田契、书画珍宝,以及置办齐全的嫁妆,足足装了两条大船,一路上走水路又改陆路,浩浩荡荡进了京城。
裴臻之不耐道:“几步路的距离,他们要来我还能打断他们的腿不成?不许他们进望仙楼,让他们到旁边楼里坐着,等亲迎的时候出来露个面就是了。”
侍女领命。
裴臻之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道:“等等,那些人也来了?”
她没有明说,侍女们却都明白,答道:“北府那些郎君女郎都来了,正与裴二老爷一道侯在外面。”
裴臻之神色凝重道:“把他们隔开,明白吗?”
侍女们愣了一下,琥珀最机灵,率先道:“二老爷是隔房的长辈,又是代表国公上京的,不如请二老爷帮着过目嫁妆装车,娘子也就不必费心派人去额外盯着了——至于那些北府的郎君女郎们,是来观礼的客人,奴婢浅见,不如请客人们到旁边翠微堂里先歇着。”
这话说得既机灵又圆滑,至少表面上听不出问题。
裴臻之赞许地看了琥珀一眼。
她不喜欢裴氏,但她心里自有一本账,江宁裴氏无疑希望太女妃顺顺利利嫁进东宫,所以他们在这个时候蓄意捣乱的可能性极小。
嫁妆装车是体力活,自有粗使侍从去干,裴二老爷出身世家嫡系,养尊处优,说是让他帮忙,实则最多就是坐在一旁喝茶看着,想插手也没有机会。
那些北府的年轻人却不同。
他们当初入京,名义是择选俊彦,实际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南方世家向朝廷低头示弱,讨好下注的举动。这十男十女才华未必绝伦,容貌却个个顶尖,实际上便是为侍奉皇太女。
自然,南方世家之所以能放下脸面这样做,心里也有谱,朝廷似有若无地透过风声,东宫至少有一位储嫔要从南方择选,绝不会令南方世家一无所获、难堪至极。
故而,这些年轻人在入京之前,便被父母尊长耳提面命,做好了剑指东宫储妃之位的准备,却一进京城就被丢到了北府。
在这期间,皇宫与东宫都曾派人来赏过东西。宫里派来一位圆脸大太监,慰问几句赐下东西就走了;东宫那边来的那位年轻属官,看着不过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模样,面容俊秀,眉目间带一点温文尔雅的倦意病色,张口考较才学时却十分凌厉,将这些北府的年轻人考较一番,留下赐物也走了。
所谓储妃储嫔,所谓太女爱宠,入京前反复谋划的心思,就这样如同镜花水月,空掷在了北府之中。
他们不能随意出去走动,皇宫与东宫又迟迟没有传召,一应待遇虽然不错,但他们又不是来京城打秋风的,一时间竟变得不知所措,隐约察觉到父母尊长们言之凿凿的规划出了问题,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然后他们等来了一道圣旨。
江宁裴氏七郎为太女妃。
到了这一步,这些年轻人都是玲珑心思,如何还能猜不透?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被列入过太女妃嫔的备选目标,恐怕在一开始,太女妃人选便已内定。
然而他们自己猜到这一点没有用,在京城高门大户眼里,皇太女正妃之位何等尊贵,却落到了南方手里,就像是本可能属于自己的一块肉被别人吞了下去,其敌意恼恨自然不必多言。
裴臻之认为自己还算理智,不会做多余的事。
但今日是她胞弟的大婚之日,她不可能去赌这些年轻人理智与否。
她的面容美丽,神情漠然。
“看住了。”她吩咐道,“若是发现有人轻举妄动,私下做些小动作,直接擒住报给我,若是我分身乏术,那就打断他们的腿,一应后果我自会承担。”
琥珀带人领命而去。
“杨桢呢,让他去和宫里的内官一同核对各个环节,他核对到梦里去了?”
侍女们不敢接话,默默擦汗.
杨桢当然没有去梦里核对。
此时此刻,望仙楼处繁忙无比,他却提着一盏宫灯,站在相反方向的后园荷塘边。
他的衣摆华美宽大,上面绣着繁复精细的绣纹,单看这幅装扮,仿佛是雅兴忽起,夜游赏景。
然而他的脸色又是那样凝重,凝重到了如丧考妣的地步。
荷塘边火把攒动,亮如白昼。
宫里派来的王内官和杨桢对视一眼,神情都很是冷肃。
在他们面前不远处,盖着一张厚重白布。
白布已经被浸透了,依稀可辨下方那个起伏的、湿淋淋的人形。
“死者年约十七八岁,穿粉衣、薄花青绣鞋,作粗使丫鬟打扮,目前估计死亡时间在四个时辰之内。”
王内官问:“怎么死的?”
按理来说,死在水里,死因除了淹死,还能有什么可能?
但这一问并不多余,因为那名侍卫摇头:“属下无法判断,恐怕要三法司调仵作过来才能看出。”
王内官的脸色更加难看。
今日是太女大婚,望仙别馆是太女妃妆奁地。然而就在这里,就在这样一个不容半点差错的日子,一个不能出任何问题的地方,荷塘里莫名其妙浮起来一具尸体。
他不愿看苍白浮肿的尸身,撇过头去:“死者是谁,哪里的丫鬟?”
此处有几个别馆管事在,一一硬着头皮上去亲眼看了,然后一脸茫然地摇头。
这也是情理之中。
一个粗使丫鬟——就算她真的是别馆里的粗使丫鬟,根本没有几次见到管事的机会,即使有,也很难在管事面前混个眼熟。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问题的时候。”一道好听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杨桢。
短暂的惊愕之后,他已经迅速收敛起所有情绪,转头望向王内官,恳切道:“今日另有大事,不是查案的时机,一切以稳妥为要。”
“对。”王内官冷静下来,吩咐道,“把尸体就近挪到偏房,弄些冰来。”
他又指了一小队侍卫,守住此处,不许任何人胡乱走动。
然后他转向杨桢,正色道:“杨郎君,这件事今天不能闹出来,也不能瞒着,依我看,现在最要紧的是确保太女殿下大婚。”
杨桢听出了他话中深意:“王内官,请直言。”
王内官于是说道:“要只是别馆里的丫头乱跑乱撞,脚滑了落水身亡,反而好办;怕就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背后有人蓄意设计——太女妃殿下安危要紧,请您现在带人回去守着望仙楼,把这边隔开,免得这里的事传扬出去——最好不要因为这等事,败坏储妃殿下兴致了,您说是不是?”
“至于我,现在带人把别馆内再查一遍,防止生出事端,另请郎君出一个跟来的亲信,你我一同派人飞马前去禀报,由圣上、东宫裁决。”
这是老成持重的中肯提议。
杨桢本以为他要矫词推搪,此刻倒有些惭愧,点头爽快应下,指了身后随行的贴身侍从执画,将他留下与王内官的人共同赶回京城禀报此事,自己则带着人,急匆匆折回望仙楼去了。
夜风吹过来,夹杂着浓淡清新的荷香,还有几只萤火虫的光芒由远及近,忽明忽灭。
杨桢转过身,只走了三步,神色便已经恢复如常,表面看不出任何忧愁警惕。
但他心里,却仿佛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云。
——那具尸体,当真只是侍女不慎失足落水吗?.
太女大婚的仪式繁琐而庄重。
裴令之端坐镜前,身披青色大袖翟衣,手持做工精细、饰以珠玉的遮面团扇,感受着头顶越发沉重的重量,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女娶妃,一应礼制由齐朝皇太子婚仪增补修改而来,婚服自然也颇多相似之处,譬如齐朝太子妃大婚时,着青翟衣、佩白玉璜,便被加以修改,然后承袭下来。
至于太子妃的十二钿冠,礼部、太常与宫中几番商议,参照旧时发冠,饰以孔雀翎羽,依旧异常华美,改作太女正妃的冠服式样,称作十二翎。
翎冠华美异常,亦沉重异常。
它压到裴令之头顶的时候,裴令之怀疑自己听见了脖颈关节发出的脆响。
宫人半跪下来,替裴令之上妆。
裴臻之踏入房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镜中映出裴令之小半张侧脸,线条流畅优美,朱红唇角扬起。
他在笑。
裴臻之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奇妙的柔软情绪,冲向四肢百骸,她走过去,声音都变得无比温柔:“这么开心啊。”
裴令之转头,看向姐姐。
他们的容貌并非十分相似,唯有眼睛一模一样,只要看到这两双形状优美的眼睛,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之间存在着最紧密的血脉联系。
“我的弟弟要成婚了。”裴臻之双手落在胞弟肩头,很想像年幼时那样抚一抚他的面颊,却又担心损伤妆容,只好极轻地喟叹一声。
太女妃的妆容已经接近完成,内侍们捧着琳琅佩饰走上前,见到裴臻之,又十分知机地暂时退开,使太女妃姐弟能够叙话。
四周忽然空出一片小小的区域。
裴臻之低头,轻声问:“令之?”
“嗯?”
“这是你心中所愿吗?”
裴令之抬头。
他静静端坐在椅中,而裴臻之站着,他必须仰起头,才能迎上姐姐的目光。
一种极淡的伤感,忽然短暂攫取了裴令之的情绪。
裴臻之望着他,一如年幼时那样。
刹那间,裴令之几乎要生出错觉,仿佛他只要摇头,姐姐就会冲出来抓住他的手,像幼年时和隔房兄弟姐妹冲突时那样,护着他奋起反击冲出重围,全然不惧对面人数远远多于他们。
于是他笑起来,无比肯定地道:“我愿意。”
一笑生春。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婚(中)
东方既白。
天穹近似灰白, 弯月只剩下一道朦胧清淡的影子。
皇帝、太女自宗庙祭祀归来,御驾停在明昼殿前,宫人侍从忙不迭地迎上去, 迎奉皇帝与太女下车入殿。
告祭宗庙须着全套衮冕, 玄衣及腰,裳长及地,全身上下冕冠佩饰华美无比也沉重至极。景昭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被拖起来沐浴更衣、焚香祭祀,穿戴着这身足以把体魄稍弱者活活压垮的礼服祭祖受训,此刻已经疲惫不堪。
但她极其能忍, 丝毫没有表露出半分疲态, 直到进入明昼殿,她才坐倒在椅中,随手摘下九旒冠撂在一旁, 额间已经渗出了薄汗。
礼官们苦着脸冲过来, 小心翼翼将九旒冠摆好,生怕这顶储君冠冕磕坏一星半点。
梁观己快步迎上来,附在皇帝耳畔, 神情不变,下颏绷得极紧,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耳语数句。
然而皇帝连眉梢都没有多挑一下。
他侧首,看向女儿的侧脸。
神情疲惫,面色有些苍白,但皇帝是景昭的亲生父亲, 自然能看出她平静表面下隐藏的雀跃欣喜。
到底年纪还轻, 迎娶的正妃又是亲自择定的意中人,那种喜悦即使极力压制,不想表露出不够庄重的一面, 但就像深藏在水下的夜明珠,即使隔着朦胧水波,依旧有柔光隐隐地透出来。
皇帝轻笑一下,不置可否。
他挥挥手,意思是不要坏了皇太女的心情,然后示意:“传膳。”
梁观己无声领命,又悄悄退了出去。
皇太女大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今日每个环节都早已由礼部、太常及宫官再三排演,一丝一毫也错不得。按照定好的方案,皇帝与太女祭祀宗庙之后,有小半个时辰的空余时间,随后便要移驾绍圣殿,在宗亲公卿的面前率仪仗出宫亲迎。
御膳房早备好了膳食,小心用火温着,不过片刻功夫就送了过来。景昭解下外面的大衣裳,坐下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羹,才算稍微缓过气来,终于分心关怀父亲:“父皇怎么不吃?”
“我不吃。”皇帝慢条斯理地道,“我等会可以回去换衣裳睡觉,你需要穿着这身行头再跑大半天。快吃吧,乖,别累死了。”
景昭无言片刻,抄起汤勺恨恨送进嘴里。
她吃相斯文优雅,动作却很快,不多时便结束了,起身道:“儿臣吃完了。”
皇帝背身立在窗边,此刻才转过头来:“那就走吧。”
内侍一路小跑,飞奔出去示意停在殿外的车驾做好准备,景昭洗手净面,在宫人的服侍下再把大衣裳穿回来。
这身衣裳实在沉重,冠冕以及各色佩饰加起来足有十多斤,景昭小的时候根本撑不住全套冠服,每次年节披挂全套行完大礼,都要回去结结实实躺上一整天。
正是因此,皇帝才下狠心令她熟习弓马,不求她学成飞檐走壁,至少也要弥补先天柔弱的体魄,起码能做到披挂全套冠服一整日面不改色。
景昭理一理衣袖,落后半步随着皇帝向外走去。
“真重啊,好麻烦。”
皇帝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声音,是女儿。
那不是真情实感的抱怨,更像是年少天真的孩子,朝着父亲假作嗔怨,实则撒娇。
踏出这道殿门,皇帝与储君便天然隔着一层君臣名分。
但在这道门里,父女只是父女。
天地之间,他们是彼此唯一承认的血亲。
刹那间,皇帝神色微不可见地柔和了些。
他缓和声气,温言道:“就是因为麻烦,才显得尊贵啊。”
眼前殿门旁,四名内侍守在那里,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准备着,在皇帝与太女越过门槛时为他们提起衣摆。
不惜抛费人力物力,来化解并不必要的麻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尊贵与体统、权势与威严的无上彰显。
为什么高门望族,均以曳地长袍看作风流的象征,而视窄袖短衣为庶民衣着?
衣裳越长,袖摆越宽,环佩越多,固然极好看,却也非常麻烦。这种打扮只有生来富贵无忧,身旁侍从如云的贵胄才能常常穿着,因为他们从来不需要亲自动手干些麻烦的粗活,所以连不疾不徐挽起宽大袖摆的动作,也被看做风流恣意。
就像南方世家不论男女,均推崇纤不胜衣、弱柳扶风的体态。
请医问药历来是个无底洞,贫苦人家一旦有人患病,便会迅速拖垮全家,是生不起病的。唯有真正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世家公卿,方能毫不在意那些医药钱,轻而易举供养病弱者,富贵到了极点便要炫示,这种西子捧心的柔弱之态,竟也是他们无边富贵的最佳象征——
正如自古以来,天子与臣僚、贵胄与庶民,都要被一层一层绵延万里的朱红高墙、琉璃碧瓦隔开,含元殿的斗拱飞檐高约百丈,气势巍巍,公卿朝臣立在殿前广阔的广场上,第一时间便会被这巍峨宏大的殿宇夺去所有心神。
那便是无形中划分的一道天堑,历任天子必须用宫殿、华服、礼乐、制度等一切事物,或是道理,竭尽全力在天与地之间划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天子端坐九重御座、高居云端,俯视地面所有朝臣与庶民。当他不能稳坐在云端之上,而被人拉到地面的尘埃中时,他便失去了天子与生俱来的神圣与威严,从上天之子变作凡人。
皇帝便是天子,天子便是皇帝。他变作凡人的那一刻起,受命于天的尊贵便完全消泯,于是天子不再是天子,皇帝也不再是皇帝。
然而事实上,皇帝从来不是上天的爱子,只是个最普通的、受七情六欲所操控的凡人。
皇帝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并不愉快。
更似讽刺.
皇帝与太女的车驾相继停在绍圣殿外,父女二人走入殿后的庭院,又从正殿御座后走出来,登上九重御阶。
面对着御阶的大殿之中,站满了身着礼服的朝臣宗亲、公卿贵戚。他们同时朝着御座拜倒,黑压压一片潮水般俯身,如同田野里被割倒的稻子。
在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中,景昭手心渐渐浮起一层薄汗。
不知是因为六月炎热的天气,还是因为胸腔里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
若是因为后者,她仍然无法弄清楚,自己此刻心头涌起的难以言喻的兴奋,究竟是因为即将迎娶意中人的喜悦,还是身为储君成婚之后有望攫取的更大权柄。
或许二者兼备。
不过这并不重要。
情意与权势,可以二者兼得,也就没有必要刻意区分的太过清楚了。
她一展衣袍,俯身低首。
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冰雪般冷寂,玉石相击般清冽,淡淡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景昭恭声道:“臣谨奉命。”
她稍稍抬起眼,眼前冠冕垂落的九旒白玉珠轻轻摇晃,皇帝面容就在上首,很近,十二旒珠模糊了他的部分神情,不太能辨认清楚。
又过了片刻,景昭终于后知后觉地辨认出父亲脸上的神色,很淡,却又有一种极为复杂,难辨悲喜的情绪深藏其中。
很多年了,这是皇帝除去年节祭祀之外,第一次更换素衣,华服盛装、冠冕齐备。
景昭心底忽而升起一点感伤。
她忽然觉得父亲此刻离她很近,却又很远。
短暂的恍神之后,礼官悠长的声音响起。
于是景昭再拜,三拜,礼毕退去,出殿登辂,前往望仙别馆亲迎储妃。
登上辂车的时候,景昭无意间往后一瞥,眉头轻轻一跳。
太女迎亲,扈从如云,不说随行的礼官、内官与侍从,单单派来护卫太女的禁军、翊城卫以及东宫十率,便有近千人。
然而如云的护卫之中,景昭依旧一眼就看到了年纪最轻、最为显眼的那名年轻人。
谈照微策马在前,混在清道警跸的卫率之中,身姿秀挺,面容却似笼了一层淡淡阴云,幸好他眉长目秀,鼻梁挺直,虽然郁色难掩,却也不显得格格不入,只平添了几分闲人难近的冷冽。
谈世子自有职位,并不在东宫卫率之中,今日会出现在这里,绝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将他指过来开道的人景昭都不用想,必然是皇帝。
如今谈国公急流勇退,坚持称病,正合皇帝心意。所谓子承父业,无论是出自朝廷对良将的需求,还是对于谈国公知情识趣的奖赏,皇帝显然是准备将谈照微留给景昭施恩,作为下一代可用的名将培养。
既然寄予厚望,那便要斩断不该有的心思。
免得君臣相对难堪。
皇帝一旦出手,便不会瞻前顾后。当日景昭示意裴令之出面打发谈照微,固然是一种和婉却坚决的表态,但显然皇帝认为这样做不够,所以他的做法更为冷酷。
既然爱慕太女,情丝难断,那么大婚之日,便令你亲自开道在前,护送太女前去迎亲。
所以谈照微才会出现在这里。
景昭摇了摇头,放下车帘,不再多看。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婚(下)
天边升起明朗日光, 望仙楼畔湖水泛起粼粼光芒,就像是湖面上飘起了无数片金叶子。
一阵和风吹过,轻柔卷起檐外张挂的红绸。
不愧是钦天监反复占卜得出的吉日, 果然风和日丽, 冷热合宜。
裴令之婚服严整,头戴十二翎冠,身披青色曳地翟衣,衬出领口雪白素纱,腰间压着朱红绶带、白玉鸣璜。
太女妃婚服脱胎于齐朝皇太子妃婚服, 象征储妃最为煊赫的婚仪与排场, 亦与天家颜面、储君威仪息息相关,其繁复华丽简直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当裴令之侧首托腮时,他袖间翟纹水波般灵动摇曳, 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婚服上流淌下来, 化为活物。
他全身上下各色兼备,却丝毫不显杂乱,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端庄神圣, 仿佛天生便该端坐于万人之上。
这种神圣感一部分来自于华美端庄的储妃婚服,另一部分则源于他端坐时笔挺的肩背,与即使看不清面容,依旧显而易见的气定神闲。
一名女官匆匆而入:“储妃殿下,饮食已经备好,不知殿下现在是否移步稍用些。”
婚仪将要持续一整日, 单单头上那顶十二翎冠就有近十斤重, 不吃点东西根本没办法撑过去。前齐英宗皇帝的元配太子妃就是因为婚礼疲惫难支,以至于遮面纨扇失手跌落,一时间传为笑柄——太子妃身为未来国母, 天下女子典范,婚礼失仪,怎堪母仪天下?
裴令之并不饿,但也知道多少还是得吃点东西,于是点头:“好。”
两名宫女立刻知机地上前,一左一右挽起太女妃曳地的衣摆。
就在这时,裴令之忽然极轻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是个疑问的语气。
“裴娘子呢?”
话中的裴娘子自然是裴令之的亲姐姐裴臻之,宫人们相对茫然片刻,女官禀道:“杨太太方才出门去料理些事情,说过稍后便回来。”.
裴臻之问:“严重吗?”
杨桢想了想,避重就轻摇头道:“不严重,王内官已经命人往宫里报了,应该不会影响大婚。”
“什么都不要跟我说,我怕令之看出来。”
裴臻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杨桢说:“现在……”
裴臻之喝道:“闭嘴!”
她现在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在丈夫面前不停摇着头:“你再敢说,再说我就抽你。”
杨桢:“……”
他倒没生气,有些无奈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过你也要给我留点面子。”
裴臻之轻哼一声:“这不是没有别人在?”
说着,杨桢忽然感到身体一沉,是裴臻之。
幽香扑鼻而来,裴臻之娇弱温柔地挽起他的手臂,半边身子靠过来,细细替他理着衣襟,柔声道:“看你,忙了半夜,是不是还没吃饭?我让人去厨房给你炖了点羹汤,稍后送过来,你记得吃了,可不许忘在脑后,小心把胃熬坏了。”
杨桢似有所觉,强行抑制住转头的冲动,温柔道:“你命人送的羹汤,我就是把自己忘了也不能把它忘了。”
身后传来几声轻咳。
夫妻二人仿佛刚刚察觉,立刻急速分开。
王内官走过来,有点尴尬,还有点艳羡,着重多看了裴臻之一眼,心想杨桢真是好福气,何德何能娶到这么漂亮又贤淑,且还有个储妃弟弟的世家小姐做夫人……
杨桢恍若无事,点头微笑:“王内官。”
他身姿如松,亦如仙鹤,广袖随风轻飘,简简单单一个点头浅笑,由他做出来,自有无边风流意态。
矮胖如土豆的王内官又很艳羡的看了杨桢两眼,心想我要是能生成这幅模样,即使没有他的门第和才学,这辈子也够本了……
裴臻之的声音传来。
短短片刻之间,她的颊边竟然涌起了羞涩的红晕,就像是因为方才的亲密被外人看见了,所以感到不好意思。
“王内官。”她朝着王内官颔首为礼,“我来看看外子,稍后厨房会送些羹汤过来,王内官也用些,操劳半夜实在辛苦了。”
王内官才不会这么不识趣,连忙道谢,又说:“杨太太不必忙了,我刚才吃了一盏茶,不饿。”
裴臻之也不多说,只朝王内官道别,又温柔款款地望了杨桢一眼,缓步离开。
承受着王内官艳羡的目光,杨桢:“……”
裴臻之回到望仙楼时,裴令之刚简单吃完早饭,正以清茶漱口。听得姐姐回来,他用雪白巾帕轻沾唇角,抬眼望去。浓密睫羽一掀,眼底光晕流转,刹那间侍从在侧的几名宫人,无论内官宫女,竟然纷纷看得怔住。
唯有裴臻之神情未改。
到底是同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血亲姐弟,这么多年来即使是神妃仙子、人间绝色,裴臻之也早习惯了。
她极其自然地过来坐下,瞥向只动了寥寥的餐食:“再吃些,否则撑不住的。”
裴令之摇了摇头:“阿姐去哪里了?”
裴臻之道:“我去看看杨桢,他没吃早饭,我让人弄了些汤。”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神情很平静,语调很自然,看不出丝毫破绽。
裴令之撩起眼皮,目光透过乌浓长睫,一瞬不瞬地望着姐姐。
裴臻之坦然回视,毫不心虚。
“有事?”裴令之问。
“你想多了。”裴臻之平静回答。
沉默片刻,裴令之开口问道:“严重吗?”
大概血亲姐弟之间确实有种奇妙的联系,裴臻之确定弟弟看穿了她的隐瞒,平静答道:“不严重。”
裴令之眉梢扬起,而后缓缓沉落。
“那就好。”他也平静地回答,“既然如此,就不要告诉我了。”
今日大婚,裴令之不希望任何事毁坏自己的心情.
巳时,百名开道卫率来到了别馆前,向两旁徐徐分开,仪仗先至,随后皇太女的朱红金辂驶来,四驾在前,九旒凤旗被风卷起,猎猎飞扬。
裴家主没有亲至京城,而裴二爷、裴臻之等人或受限于身份,或受限于辈分,都不能代替裴家主受礼,故而拜过堂上空荡荡的父母之位,再将一对捆缚的活雁献上,便有尚宫、尚仪女官上前,以朱绫两端系在太女左手、储妃右手。
裴令之举起纨扇,以扇遮面,与景昭并肩向前。
纨扇需要与眉平齐,完全遮住前方视野。他看不见前路,只能瞥见脚底朱红毡毯绵延向前,仿佛无穷无尽。
右手手腕处传来极为轻微的牵扯感,裴令之目光轻转,他不能转头、侧首,只能借余光瞥去,望见身侧系在他手腕上的那段朱绫牵扯出去,没入另一端袍袖之下。
手腕上再度传来牵扯感,这次明显得多了,裴令之余光一瞟,只见玄色衣袖不动不摇,遮盖住了皇太女的双手,但那段朱绫上却仍然持续传来轻轻的、明显的牵扯,就像是弹琴时有节奏的拨动琴弦。
金辂车近在眼前。
那段朱绫解开了,手腕上传来的牵扯骤然断绝。
裴令之心下忽而一空。
尚仪女官上前解开朱绫,欲要仔细收起,横空探来一截玄色衣袖,紧接着手里一空——
皇太女若无其事,与她擦身而过,径直取走了她手中那条系过手腕的朱绫,旋即袖摆一展,朱绫没入袖底,已经无影无踪。
尚仪女官目送皇太女卷走朱绫登上辂车,愣了一下,但她应变极快,加上皇太女动作隐蔽,想来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她也就浑然无事,从容地引着太女妃落后半步,登上金辂车之后的翟车。
乐声起。
仪仗相继前行。
裴令之从车帘缝隙里向后望去,隐隐看见姐姐带泪的脸。
他的心稍稍一沉,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攫住了整颗心脏。
然后他转头,大惊失色。
积素作宫女打扮,裹在一袭乍看窈窕,实际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宫女衣裙里,很哀怨地看着他。
裴令之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看了他片刻,愕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积素和炳烛应该在东宫,作为皇太女妃携入宫中的侍从提前接受为期半年的礼仪学习。
积素伤心地说:“太女殿下身边的女官姐姐让我来的,说郎君今日忙碌,又难免伤怀,让我在旁边侍奉照看,机灵一点——但是按宫规,我只能打扮成宫女。”
不得不说,积素的出现当真非常有用。
看着他紧绷的宫女服侍,妆容掩盖仍然能看出硬朗的轮廓,大马金刀站在一边的架势,裴令之那点伤感立刻无影无踪。
车外鼓乐声、开道声,东宫女官们抬出铜钱箱子泼洒福钱的喧哗声相互交织,汇成一片喧嚣的潮水。
在这片潮水之中,皇太女迎亲的仪仗驶过朱雀长街,穿越道路两旁纷繁的百姓,浩浩荡荡前行,最终驶入东宫重明门,来到了一座非常熟悉的宫殿前。
裴令之被宫官们簇拥着下了翟车,手中遮面的纨扇倒是一直稳稳举着。
余光里,玄色衣袖再度出现,这次不需要系上绫罗,自有女官们引领二人入殿。
这里是历代太子妃的居所,昭化殿。
因为触犯当今储君名讳,殿名如今已经改了,裴令之从前来过这里,景昭提前带他过来,二人亲自商量过如何修改宫殿结构,更改殿中布置。
数月不见,这里的布置与上次前来时已经截然不同,裴令之看见了庭院一角移栽的丛丛翠竹,还有檐下多出的风铃、殿角换过的香炉。
他没来得及细看,径直被簇拥进寝殿,那里有很多人,尽是宗亲命妇,王妃内眷。
他认出了一些见过几面的王妃,还有梁尚书夫人楼氏、柳丞相夫婿梁氏、陈国公夫人、长春县主内眷等人。
出奇的是,人虽然多,却并不吵闹,原本有些细碎的人声,也在皇太女夫妇驾临殿内时,骤然寂静下来。
行完同牢、合卺二礼,这些内外命妇就像鬼魂一样,无声无息退了下去,裴令之感到几束投落在自己身上的好奇目光,但那目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随着命妇们离开一同消逝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需要以扇遮面。
一名熟悉的女官走了进来,低声在皇太女耳畔禀报了数句。
身边传来低低一叹。
天色渐渐晚了,落日挂在天边,像个流油的咸蛋黄,把半边天穹都染成了金红色。
大婚之礼只差宫宴,接下来,景昭仍然需要离开,作为今日的主人去参加前面的宫宴。
裴令之耳畔一热。
景昭小声问他:“你饿么?渴么?”
裴令之将纨扇下移一线,露出眼睛,眨了一眨,摇了摇头。
“我把人都打发走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这里是你的地盘,我去前面主持宫宴,很快回来。”
“好呀。”裴令之弯起眼睛,“我等你回来。”
景昭想了想,又问:“你会不会无聊,我叫穆嫔来陪你说话?”
一边的女官唇角一抽,心想也幸亏穆嫔娘娘情况不同,否则放在别家,新婚夜把小妾叫过来陪刚进门的正妻说话,这是体贴还是添堵呢。
裴令之柔和地道:“我想自己在这里等你。”
他的语调柔软,景昭听得心都化了,突然很想吻一吻他,见他仍然持着纨扇,奇道:“放下来吧,拿着不累吗?”
裴令之柔和地看着她:“我想等你回来,再依礼收起扇子。”
景昭小声对他说:“可是我想吻一吻你。”
话音落下,她眼睁睁看着,那面纨扇上金丝勾勒而成的鸾凤花纹向她倾身靠近,裴令之秀美的眼睛弯起来,下一刻,冰冷的金丝与光滑的扇面压上她的唇畔,随之而来的是馥郁幽香。
——裴令之隔着纨扇,轻轻吻她。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殿下,我等你很久了……
馥郁如香草、幽淡如兰花的香气扑面而来, 萦绕在景昭周身。
冰冷金丝轻轻蹭过她的鼻尖,渐渐变得温暖,隔着柔滑的纨扇, 唇边蜻蜓点水般的触感辗转片刻, 再度分开。
裴令之收起倾身向前的动作,以扇遮面,眼眸一弯。
殿内侍从的宫人女官何等灵敏,不知何时早已退了出去,个个走的不见人影, 生怕自己慢了半步落在最后面。
但这时, 景昭和裴令之谁都没有心思去留意旁人。
景昭感觉自己的脸可能红了,颊边升起隐隐热意,但她非常沉得住气, 神情丝毫不变, 稍稍偏过头,认真打量着裴令之。
裴令之含笑道:“殿下,该移步含元殿宫宴了。”
他举起纨扇时, 宽大的袖摆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冰雪般素白的小臂。他并不是当真纤不胜衣、弱柳扶风的南方世家柔弱公子,但这样看着,真是说不出的秀美好看,那段素白的手腕小臂仿佛象牙精心刻出来的雕像,有种难以言表的动人。
景昭心神一动, 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指尖细细摩挲, 触感微凉柔滑,抬眼看去,裴令之执扇的动作一颤, 整张脸垂下去,埋进了纨扇后面,声音柔和微哑:“殿下,你再这样,我就不想让你走了。”
景昭轻声笑了起来。
她瞟见裴令之雪白颈间浮起一点淡淡绯色,像是笼了一层轻而淡薄的雾气,仿佛挥之即散,煞是好看。
她依旧细细摩挲着那段手腕,只觉裴令之往后一缩,换了只手执扇,语气嗔怪:“殿下!”
他听见景昭说:“别动。”
这两个字既轻又快,像风般掠过裴令之耳梢,景昭松开了他的手腕,还没等裴令之松口气,下一刻另一种不同的触感系上腕间,冰凉柔滑分外熟悉。
是那条朱绫!
景昭手腕一抖,灵活地一绕一牵挽了个松松的活结,径直将裴令之右手系在了床帷立柱上,直起身拍拍手,朝殿外扬声:“备辇!”
然后她转过身,朝裴令之嫣然一笑。
那笑意非常好看,风流婉转,是素日里绝不可能出现在皇太女脸上的表情,她食指往唇畔一压,以口型无声说了句话——
紧接着她转身离去,轻快足音一路延伸到屏风外,很快殿门咣一声闷响,显然是皇太女亲自关上大门,但因为经验不足下手过重,听上去就像是摔门而去。
景昭兴致勃勃登辇,直奔含元殿宫宴。
过往数年间,含元殿一直是外朝大型宫宴举办的地方。景昭八岁就跟着父亲出入朝堂无忌,亲自主持宫宴也不是头一回,这里早来的熟了。
不过从前那些宫宴,与今夜又有区别,不能等同。
她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大婚,当年穆嫔的情况不同,景昭随手指了,第二日东宫拟令颁布,直接就把穆嫔弄进了宫里,一应流程简化,册封仪式都是后来补的,何况储嫔终究是侧室,也当不得一句大婚。
皇太女迎立正妃关系重大,直接关系着前朝后宫的格局,这一点景昭非常清楚,皇帝更是非常清楚,甚至可以说没有人比他们父女看得更清楚,但今夜她根本不想去考虑那么多,更不想去谋算各方势力后续会做出的反应。
——今夜是她的大喜之日,快乐就够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皇太女身为今日的主人公,只需要接受各方贺喜,朝臣公卿们要想的可就多了。
有句俗话叫先成家而后立业,说得直白些,世人心里,没成家的年轻人终究不够稳妥,唯有成婚生子之后,才算是个可靠的成人,可以正式接手祖业,担当重任。
皇帝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寄予厚望关怀备至,等到皇太女成婚,乃至于生下东宫皇孙之后,权柄多半会进一步向东宫转移。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子哪有什么真正的家事,一举一动都与国事息息相关。
皇帝与太女之间权柄的转移,看似只在父女二人间,实际上却涉及了大半个朝廷的派系变更、人才任用。
尽管天子尚在、东宫稳定,由此而来的这份变动一定会被极力压制到最轻微的地步。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朝臣们并不是都排斥这种变动的,对于他们其中的很多人来说,这不一定意味着损失,还可能代表着将要到来的机遇。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得更多。
事实上,想得更多的人总是很难活到最后。
景昭下辇,步入殿中。
鼓乐声起,宫宴开始。
身处皇太女的婚宴,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场宫宴的主角是皇太女而非皇帝。
更何况,皇帝多年来素服守孝,喜怒无常,性情根本不能预料,从不惮于杀人。朝臣宗亲畏惧忌惮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普通人根本没有胆子敢捧着酒盏面对皇帝侃侃而谈喜笑颜开,恭祝皇帝喜得佳婿——谁知道皇帝会不会突然被勾起了伤心事,挥挥手把人拖下去砍了?
相较之下,皇太女性情端方,明察善断又不失温和宽宏,实在是献媚的最好对象。
景昭被敬了数盏酒,她的酒量不算很浅,倒不至于醉倒,只是她并不想再喝下去——酒量终究有数,难道新婚夜真要喝的七荤八素回去?
她转头一瞟,随侍的燕女官立刻知机上前。
燕女官出身北地大州,酒风兴盛,她家里做的还是酒楼生意,可谓千杯不醉。一捋袖子接过杯盏,殿中诸位丞相尚书大多已经与景昭饮过酒,余下者献媚讨好还来不及,自然不敢挑剔,喜笑颜开对着景昭恭贺数句,再转向燕女官一饮而尽。
燕女官来者不拒,趁机盘踞在侧,痛饮御酒。正喝的痛快,一袭青色官袍出现在眼前。
她定睛看清,顿时一愣,原本要代替皇太女与对方饮尽的酒盏悬在嘴边,不知道这一盏该不该自己来喝。
那人的官袍昭示着他的品级,并不高。
但只要看清他的脸,就会发现他还很年轻,这等年纪,这般品级,已经极为难得。
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非常特殊。
郑明夷注意到了燕女官那片刻的停顿,稍微偏头,朝她轻轻颔首。
然后他指尖推过来一只酒壶,取来案上景昭的酒盏,替她斟满,又轻轻推了回去。
那酒水琥珀色,几与杯沿齐平,但被郑明夷这样轻飘飘地推过去,竟然一星半点都没有洒出来。
燕女官直觉那酒颜色不对,出声阻拦:“殿下……”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只见支颐端坐席间的皇太女随意一瞟那只推来的杯盏,就这样端起来一饮而尽。
燕女官张口结舌。
还不等她出声,景昭却笑了,轻飘飘道:“太甜了。”
郑明夷道:“是么,下次减半好了。”
“你哪里弄来的蜂蜜?”
“借花献佛。”郑明夷说,“太甜的话,那我拿走吧,让宫人再冲一壶。”
景昭随意道:“不用,先放这里。”
郑明夷莞尔,很随意地在一旁小席上坐了下来:“我记得殿下从前很能吃甜食。”
景昭掀起眼睫,眸光微转,笑了笑:“能吃只代表不讨厌,不代表很喜欢啊。”
“还未来得及恭祝殿下。”郑明夷看着景昭,温声道,“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惟愿殿下伉俪和睦,鸾凤和鸣。”
景昭支颐听他说完,微微地笑了,和声道:“有心了。”
另一边,侍立在景昭身后的承书女官,听完这句贺词,眉头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出自《易经•泰卦》,是极好的卦象,常被引作吉兆,的确是很好的意思,但细细咂摸一下,又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承书女官日夜侍奉在储君身侧,其博学广识少有人及。不需多加思考,她便很快想了起来。
《周易正义》中,有这么一句注疏——昔文王明夷,则泰极反伤之验。
承书女官心里胡乱咂摸着,景昭却似乎一无所知,她停顿片刻,瞥见景含章过来,示意她一同坐下,信口道:“谈世子呢?”
景含章刚过来就被劈头盖脸问了这么一句话,当场变作一只张口结舌的大鹅,呃呃呃半天答不上来,倒是郑明夷闲闲道:“似乎是告了晚上的假。”
景昭仿佛也不在乎,只点点头,忽然一笑,道:“盈风还躲着呢?本宫身边诸臣工,当属你们二人最让我放心。”
这无疑是极大的褒奖,景含章当场被这句话冲昏了头脑,本就微醺,此刻豪气顿生,受宠若惊地站起来,郑明夷眨了眨眼,随着起身正待谢恩,却见景昭已经摆了摆手,向着上首御座去了。
此刻开宴已经有了些时候,酒过三巡,皇帝滴酒没沾,方才倒是和薛、柳等几位丞相很是正经地说了两句话,像是在商量些朝廷大事。
景昭过去,唤了声父皇。
她已经换下婚服,身上没了那么厚重的衣裳佩饰,步伐都显得更轻快了。
皇帝倦然倚在御座里,示意景昭道:“还坐着干什么,回去吧。”
景昭犹豫道:“父皇先回去也是一样的。”
“今日是你新婚。”皇帝淡淡道,“回去吧,我替你撑撑场面再走。明日不用急着进来拜我,睡个好觉是正经事,统共三天婚假,好好歇着。”
说罢,他又摆了摆手:“去吧。”
一边的薛丞相年纪老迈,更稳重些,方才已经恭贺过,便只含笑说一句拜别殿下,柳希声就要更跳脱些,微带调侃笑言几句。
好在诸位丞相们年纪都不轻了,自己年轻时经过一遭,有的儿女都婚嫁过好几个了,很是善解人意,并不多浪费时间,很快便住了口,目送景昭从御座后离开,不多时背影没入殿后,再没踪影。
苏丞相撩起眼皮,很有些感慨地笑了笑:“太女殿下也到了大日子啦。”.
景昭一上辇,随手就把领口松了,倚在辇中深深吸气,感受到夹杂着淡淡花香的微凉夜风从口鼻一齐涌入,带来无与伦比的清新气息,顿时将周身酒气冲散了大半。
她侧首轻咳两声,感觉舒服了不少,面颊却渐渐发起热来。
情知自己酒意渐渐涌上来了,景昭皱皱眉,承侍女官会意,低声示意抬辇的侍从加快脚步。
太女辇轿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东宫。
寝殿侍从早已备下热水,正不断温着,以备太女归来沐浴。
景昭在外面一望,只见殿内灯火不很明亮,她颇有些意外:“太女妃睡了?”
宫人连忙解释,只说太女离开之后,太女妃便不许别人进殿,殿内有几盏灯没来得及续上,并不是太女妃已经安歇的意思。
不许别人进殿?
景昭先是一怔,旋即意会过来,哑然失笑。
她脚步一转,推门而入。
屏风后影影绰绰,映出一道华服盛装的端坐身影。
察觉到足音传来,裴令之抬起头,纨扇后秀美的眼眸一弯:“殿下回来了?”
景昭快步走过去,却在走到裴令之身前不远处时,脚步越来越慢。
她停在了裴令之身前。
“殿下。”
景昭俯下身,轻而缓地唤他:“爱妃。”
她搭上裴令之执扇的手腕,一点点将纨扇拨开。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景昭的瞳孔无声放大,眼底倒映出华服盛妆、顾盼光彩的面容。
裴令之从前很少华服示人,他像一轮皎然的月,又像一捧崖间的雪,但今夜他盛妆严整,端坐殿中,竟然也没有丝毫突兀感。
遍身珠玉非但不能夺去他的光彩,反而更衬出惊人夺目的秀美,就像一颗世间难寻的夜明珠,即使掩映在重重珍宝之中,那种摄人心魄的光彩仍然会令任何人为之目眩,再没有办法分出半点心神。
这举世难寻的美人定定注视着景昭,忽然偏过头,顽皮地一笑。
“殿下。”他微笑说道,“我等你很久了,你还要继续让我等下去吗?”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
一块丝绸覆上来, 裹住湿淋淋的长发。
宫女的动作轻缓柔和到了极致,一寸寸绞干皇太女披散的湿发,又以非常温和的手法涂抹护发的御用香露, 那种如兰似麝的香气仿佛如有实质, 刹那间随着帘外清风吹遍整座寝殿。
结束手中的工作,宫女们无声无息站起身来,捧起手中托盘,依次退了出去。
这间房里,设有妆台、屏风、床榻, 推开前方那扇门就是寝殿, 如果转身向后,只需挑起屏风外的纱幔,便会来到氤氲着无尽水雾的后殿里。
整座后殿被朦胧水雾笼罩着, 四角香炉幽幽升腾起雪白的烟雾, 与水汽融为一体,随之将柔而馥郁的香气也一并浸透,更添缠绵。
正值夏日, 这里却并不显炎热。殿外设有出檐回廊,殿内则以极为精妙的手法留有风道、风廊,引风入殿,将殿中冰山的凉气牵引到每个角落,清凉无比。
景昭偏过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面颊白皙, 唇朱睫浓, 宫宴上沾染的酒意已经全部留在了后殿泉池里,此刻揽镜自照,不施粉黛, 显得文秀而柔和,真真正正显露出最符合年纪的神态。
但她的眼睛却很明亮。
这不是一双寻常少女会拥有的眼睛。
这种明亮甚至不同于少女时代的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是天真明媚,无忧无虑的,她坐拥全天下的倾慕与怜爱,因此从不担心被伤害,可以自由地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部意志。
景昭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她双手托腮,有些忘神。
她想,我真好看。
非常清淡的足音从身后传来。
微湿长发落下来,落到景昭颈间,像是某种有生命的动物,柔顺地滑进她半开的领口。
裴令之自身后环住她的肩头,柔软触感轻碰她的面颊,镜中倒映出另一张出水芙蓉般的秀丽面容。
景昭侧首,唇瓣贴上去。
裴令之似乎极轻地颤了一下,但很快,他低下头来,加深了这个吻。
哗啦!
妆台一震,不知是谁的背心重重抵上去,花露瓶子一震,原地转了三个圈,哗啦倒下,骨碌碌滚到边缘,啪一声跌得粉碎。
更加浓郁的茉莉香气涌出来,像是突然降落的骤雨,将妆台前两个人全部缠裹进去,悉数打湿了。
妆台畔,那面落地铜镜里,斜映出妆台前两道交叠的身影,像是并蒂双生的一簇莲花,又像是玄谈野史里两只相依相偎交尾的美艳妖鬼。
殿内灯烛灭了大半,仅剩的小半灯火随着时间流逝,燃至将熄。
景昭的意识有片刻昏沉,她听见裴令之低声喘息,近乎于无,尾调柔软缠绵,不似平日清润从容的声线。
半明半昧的光晕里,她睁开眼,望见对方秀美的轮廓。
她抬手,双手捧住裴令之的面颊。
这个动作非常巧妙,拇指恰好可以落在嘴唇上。
有风吹过,清凉之余,一簇烛火跳跃起来,明亮片刻,又迅速暗淡下去。
借着这稍纵即逝的光明,景昭凝望着裴令之的面容。
他的唇瓣原本纤薄朱红,此刻却微微泛白——那是因为他本能克制发出声音,下意识咬住了嘴唇。
就像失色的芍药花瓣。
景昭从昏沉中醒过神,笑了笑,指尖抚一抚他的唇角,紧接着毫不客气地抵住唇瓣,指尖硬塞进去,叩开裴令之紧咬的齿关。
“不要咬。”她轻声,“我喜欢听。”.
后半夜似乎下了雨。
清晨日光照进庭院,石阶湿漉漉的,阶前那些奇花异草落了几片花瓣,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每当它们顺着叶脉滚到叶子边缘,就会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地面上留下小小的湿痕,然后很快被日光蒸干。
如果放在平常,宫人们会去扫净地上的花叶,然后用清水洗涤庭院,确保不留下半点尘土。
不过今日,庭院里空空荡荡,没有宫人值守,只有承侍女官带着几名宫女守在庭院与回廊连接的地方,这个位置可以确保不会惊动殿内的主子,又能第一时间听到铃响。
景昭是被热醒的。
殿内的冰山经过一夜,已经彻底融成了水,剩下一点聊胜于无的凉意。
朦胧中景昭以为自己被裹进了巨大的蚕茧,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白丝,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蚕,她急得叫起来:“来人,取火来!”
下一刻她猛然惊醒。
床幔严严实实地落下,把整张床榻包围在内,风雨不透。景昭发觉自己没有盖被子,正睡在裴令之的怀里,这样热的天气,靠的又这样近,不热才是奇怪的事。
昨夜二人的头发都没有束,经过一夜,现在已经混在了一起,乌黑厚重,长可及腰,从景昭肩头铺下去,就像是一条漆黑密实的毯子。
脸颊有些发痒,一缕碎发落在景昭颊边。
她静静看着裴令之的睡颜。
极是好看。
她玩心大起,简单判断了一下那缕碎发的走向,然后稍稍仰头,咬住那缕碎发,向下轻轻拉扯——
嘶!
景昭松口。
是她自己的头发。
她无声吸了口气,下一刻肩头传来轻轻的震颤,是裴令之。
裴令之没有睁眼,但景昭看见了他扬起的唇角,也能感受到他笑起来的时候胸腔肩头微微震颤。
太女殿下大为不悦,很顺口地咬了他一口。
裴令之轻嘶一声,终于止住笑意。
他睁开眼。
即使睡意初褪,他睁开眼时,眼底依旧明澈高远,仿佛秋日疏朗广阔的无垠天空。
绝世美人在侧,景昭只看着这张脸,心情就变得极好。
她挣开裴令之的怀抱,也想不起来自己方才还觉得热,翻身压住裴令之,居高临下审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裴令之认真想了想,精准报出了时间:“一刻钟前。”
听到回答,景昭又变得没了力气。
她昨夜没睡多久,很困,惊醒一半是因为热,另一半原因是到了她平日上朝的时刻。
她埋头在裴令之怀里,又咬了他一口,像只没睡醒的大猫,含糊道:“再睡会。”
扯动床帷畔的摇铃,宫人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更换了房中冰山,又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凉意被风送至殿内每一个角落,炎热渐消,景昭满意了,并不关心宫人们看见帐外妆台小榻满地碎瓷衣饰狼藉一片作何感受,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裴令之环抱住她,二人依偎在一处,看着就像两只头并头取暖的动物。
正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今日一早,应该入宫拜见的。
景昭已经再度睡熟了,枕在裴令之胸口,仿佛把这回事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
……算了。
裴令之模模糊糊地想着,抱紧景昭,很快也睡了过去。
等到日头高悬,午后阳光毫不吝惜地倾泻向大地,一天中最热的时刻到来,新婚的储君夫妇终于还魂般披头散发地坐起来,扯动铃铛叫来宫人侍奉更衣。
太医强调过很多次,健康规律的作息胜过一切,熬夜之后白天补觉往往容易更为疲惫。
景昭此前从来没留意过——笑话,她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够,哪来的机会补觉?
直到今日,她按着眉心,心想太医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为什么越睡越累了。
承侍女官示意宫人捧来衣饰给景昭过目,又问:“殿下用些膳吗?”
景昭点头。
承侍女官又问:“那……要备下辇,预备着往宫里去吗?”
景昭往外看了一眼。
天穹碧蓝明亮,一颗金红的太阳挂在云絮之上,毫无保留地向地面散发着光与热,窗外那丛花树即使有宫人时时精心照料浇水,现在叶片也打起了卷,半死不活。
景昭皱皱眉,说:“太热了,过一个时辰再去。”
她心情正好,于是容不得任何不够完美的事物在眼皮底下直晃,指了指外面:“那丛树怎么蔫了,换新的来,要精神些。”
承侍女官应了声是,亲自出去示意花鸟房的内侍来这里刨树了。
早上中午都没吃饭,二人的确是饿了,简单吃了些小厨房送上来的饭菜,就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不多时鱼女官进来通禀:“殿下,储妃殿下,穆嫔娘娘那里打发了宫人过来,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来请安。”
按理来说,穆嫔其实应该亲自过来,但她过去在东宫后院一个人待惯了,这方面的意识稍微差点。
景昭压根没注意到还有这种讲究,随口就道:“这么热的天,别中暑了。”
裴令之刚背过宫规,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根本不是在乎这种事的性格,直接顺着景昭的话道:“我看就不必过来了,何必因为这些小事,折腾穆嫔再跑一趟。”
景昭想都不想,随便点头:“就按储妃的意思办。”
鱼女官张了张嘴,想说这不是请安与否的问题,这是太女嫔需要在正妃入宫次日向正妃行肃拜礼的问题。
但皇太女和太女妃显然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正十分整齐地低头继续喝粥,鱼女官不好打扰,又退了下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竹影西斜,难捱的暑气终于渐渐消退,凉风渐起,一天中最舒服的时辰到了。
景昭与裴令之再度更换礼服,乘辇入宫拜见皇帝。
东宫大婚次日一早,夫妇当联袂入宫叩拜帝后,然而太女和太女妃硬生生把这个环节拖到了傍晚,抬辇的宫人们走得飞快,不多时穿过宫门宫道,来到了明昼殿前。
景昭神情稍稍肃穆了些,朝一旁伸出手。
裴令之落后半步,挽住她。
守门的宫人早已飞奔进去禀报,很快,梁观己笑眯眯迎出来:“哎呦殿下来了。”
又朝裴令之行礼:“太女妃殿下安好。”
景昭也笑吟吟地道:“父皇没等吧。”
梁观己那张白胖喜庆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笑意:“圣上昨晚说了,让殿下好生安歇,不急着进宫,您先坐着,圣上一会就过来。”
景昭一听就知道,皇帝肯定又进后殿去了。
她当然不急,示意裴令之坐下,很自然地开始点菜:“有蒸好的金乳酥吗?取两笼过来配茶,给我放点冰镇果子一起端过来。”
梁观己响亮地哎了一声,转向自己背后的干儿子:“小不机灵的,还不快去?”
那小内侍跳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往外冲,还没冲几步,以一个非常尴尬的姿势顿住。
殿内深处,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不许去。”
裴令之骤然抬首,见景昭起身,连忙跟着站起来,朝声音来处行礼。
皇帝走出来。
他又换回了往日的素衣,面容如冰似雪,却不是裴令之那种近乎清透的冰白,而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象牙玉雕般的苍白素净。
皇帝抬手,凌空朝女儿一点:“不准吃冰。”
景昭蔫蔫地坐回去:“这么热……父皇您今日怎么出来这么快?”
皇帝一哂:“我还不知道你?早了嫌热,晚了嫌黑,只会挑最舒服的时候出门。”
他缓步走到御座前,径直坐下,道:“拜吧。”
景昭携着裴令之跪倒,在御阶下深深叩首,旁边的起居郎奋笔疾书,皇帝余光瞥见,道:“写早上。”
起居郎丝毫没有记载崔杼弑君的太史那份骨气,老老实实提笔一挥,把‘申末,太女携妃裴氏入觐’抹掉,改成了‘辰初,太女携妃裴氏入觐’。
裴令之眼睫低垂,保持叩拜的姿势不变,心底却一阵暗惊——
起居注是史书的一部分,不能篡改起居实录几乎成为历代共识。自古以来敢这样做的天子权臣虽然有,但往往会招致非议与反对,乃至于数代之后,官修史书不敢轻易采信那部分起居实录的记载。
今日所见,皇帝随口一言,起居郎提笔便改,显然这并不是罕有的事,宫中内外却丝毫不闻风声,可见皇帝对整座宫廷内外、朝野上下的把控力度,实际上已经到了极为可怖的地步。
还没等他思考完毕,皇帝已然平声叫起,然后对着景昭招了招手:“走。”
景昭看了裴令之一眼。
裴令之尚且没弄明白景昭看这一眼的意思,皇帝已经道:“不用带他。”
景昭哦了一声:“好吧。”
她转头指了指椅子,示意裴令之坐下等她,自己跟着皇帝走进了御阶之后的暗影里。
“……”
裴令之被留在原地,一时间云里雾里。
内侍们很勤快地上前来给他倒茶,把两笼金乳酥摆了上来。
没有冰镇的果子.
“其实应该让他过来给母亲磕头的。”
景昭紧走两步,跟在皇帝身后:“总要让母亲见见他吧。”
皇帝平静道:“不是见过了?”
景昭:“……”
“改日再带他过来。”皇帝道,“至少……等你生下孩子之后。”
听到这句话,景昭眨了眨眼,有些不习惯。
分明走在前面,但皇帝仿佛能察觉到景昭细微的情绪变化,并不转头,淡声问:“怎么了?”
景昭斟酌着道:“有点不习惯?”
皇帝回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瞥她一眼:“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尽早生个孩子。”
东宫皇孙落地,储位就会更稳。
没有后嗣的未来新君,总是不能让臣子太过放心。毕竟父母儿女之间有天然的血脉相连、至高无上的孝道约束,一定程度上,可以确保旧部近臣的利益实现较为平稳的延续传递。
更何况,景昭是个女人。
女人生产,风险更大,也更麻烦。
只有她顺利生下皇孙,亲附东宫的臣子才能更安心,左摇右摆的墙头草才会发生偏向。
——否则的话,万一压上全部身家追随皇太女,结果主君难产死了,又或是没有孩子,抱养了其他宗室,这岂不是可能赔本的买卖?
景昭倒没有反悔的意思:“我知道,就是不太适应。”
她诚实道:“过去随随便便点头,是因为感觉反正离得很远;现在好像已经迫在眉睫了,所以就得鼓励一下自己。”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
皇帝神色微动。
那似乎是个极其轻微的笑。
他没有再说什么, 袍袖轻飘,徐行在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天边云霞着起了火, 一缕暮色落下来,簇拥在庭中人身周,镀上浅淡的金红光晕,就像是凤凰将收未收的翎羽。
皇帝走在前面。
他的身后被拖出长长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无比高大的巨人。
景昭踩着他的影子, 跟着向前走, 走进后殿时,她的目光无忧无虑地在空中四处张望,却忽然凝滞住了。
“父亲!”
她脱口叫出声, 声音非常响亮, 以至于皇帝停住脚步,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她:“怎么?”
话语涌到喉头,又卡在唇边, 景昭眼睛睁圆了,怔怔看着皇帝乌发中若隐若现的一丝雪白。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不必她说出口,皇帝已经从女儿眼神投注的方向猜出了答案。
他毫无意外之色,眉头微挑,随手便取下了束发的银簪, 顷刻间满头长发如水银泄地, 披散满头满肩。
京城旧俗,守孝期间不得剪发。
景昭一直很羡慕父亲不用戴冠,因为她的头发像父母一样浓密而长, 长及腰下,本来就很重,每日朝会结束之后,摘下冠冕的那一刻,她总是觉得脖子要被压断了。
皇帝的头发更长,长及膝下,散开之后,那一星闪着银白的发丝便更加瞩目。
“就因为这个?”皇帝摇了摇头。
他反手关上殿门,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低头打量那根白发,半晌挑了挑眉,淡声道:“人都会有这一日的。”
皇帝的语气很淡,很轻,很若无其事,就像暮色将至时树梢枝头第一缕晚风,静而无痕。
景昭扬起头,母亲含情凝睇的眼眸散布在四面八方,温柔而多情地注视着女儿。她侧过头,父亲乌发间那点已经隐没的银白仿佛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烦意乱。
她往后倒退一步,脊背抵上殿门。
胸口搏动着一种非常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仿佛暌违已久。
还没等她理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从何而来,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因为那根白发,又不止是因为那根白发。
看着父亲毫无讶色的态度,她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从前因恐惧而竭力忽视的一些东西。
朦胧泪光里,皇帝的表情像是有点惊讶,又像是有点好笑,破天荒抽出帕子,替女儿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哭什么呢?”
景昭哽咽出声。
皇帝曼声吟道:“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这是世间最公平也最偏颇的事情,没有人能逃过这一日,区别只在于早晚而已。”
“您……”
刹那间,景昭本能地想要反驳。
即使以天子的年龄来衡量,皇帝也算得上年轻,堪称春秋正盛。
有些事太过遥远,她从来不愿意去想,甚至会刻意忽视。
但自欺欺人,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对有些人来说,这意味着极大的恐怖;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或许意味着解脱。”
皇帝擦了两下,耐心消失,手一松,帕子轻飘飘落在景昭身上,平静说道:“别哭了,好孩子,你看不破而已。”
除去那根并不明显的白发,他的面容依旧非常年轻,仿佛过往的君王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又仿佛他已经留在了伪朝五年的那个深夜,所以此后,存于世间的这个幻影也不会再更改分毫。
“解脱吗?”
景昭抬起泪眼,难过地望向父亲:“母亲已经抛下了我,您也要抛下我吗?”
皇帝摇头道:“她并不想抛下你,她那么爱你。”
“但母亲从来不是只爱我,就像您也是这样。”景昭喃喃道,“母亲愿意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挣扎着熬到伪朝五年的冬天,熬到将我交给您的那一日,但即使可以选择,我想在那之后,她也不会愿意再活下去。”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那么皇帝的目光就像烧到将熄未熄的炭火,还存留着些许余温,却随时可能熄灭,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绵长的气,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断掉。
他平静道:“她爱你,爱我,也爱她的父亲、母亲、兄长,这是很自然的事。事实上,一切早在伪朝慕容氏杀入京都,贞皇帝贞皇后自尽全节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挽回了。”
皇帝抬手,轻轻揉了揉女儿的鬓发,缓声道:“不用多想,对我来说,你从来不是阻挡我追寻生死之间大自在的阻碍。事实上,她坚持撑到把你留给我的那一日,是倾心爱你,又何尝不是想留给我一些牵绊?”
他长久凝视着景昭,仿佛想透过女儿的面容去窥见另一张面孔。
但很快,他的目光由虚转实,只是看着景昭本身。
皇帝轻声道:“你刚回到我身边,总是生病,御医不敢说,我却能看出来,你怕是不好养住,那时候我就想,当年我们缔结婚姻,曾经起誓,白头偕老,同归泉下,我们一家三口地下重聚,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江山万里,洪水滔天,又与他何干?
景容从来都不在乎那些闲事,又或是闲人。
景容温和道:“我只是有些累了,不过坚持了十一年,也无谓再熬些日子——不用怕。”
他望向女儿,那目光竟然非常柔和,与画像上栩栩如生的含情眼眸交相辉映,顾盼柔情.
皇太女有三天婚假。
第一日从明昼殿回去之后,景昭的兴致一直不高。
裴令之能察觉到这一点,他本身就非常善于感受他人的情绪。何况景昭没有掩饰的意思,她抱着裴令之,头埋在他怀里,时不时咬他一口。
裴令之:“……”
他们在床上纠缠了一夜又一天,期间景昭昏昏沉沉睡过去几次,醒来的时候床幔紧闭,分不清昼夜,她也不想去分清,直到终于被饿醒,扯动铃铛传膳。
承侍女官带着宫人进来布膳,明显能看出松了口气——第三日按照旧例,储君应该陪伴储妃回门,如果景昭再不叫人,再过几个时辰,她就得硬着头皮去敲门了。
吃完这顿很难说算不算早膳的饭,景昭再也睡不着了,她披了衣服,坐在庭院里那个新近才修好的秋千上,轻轻摇晃着。
如兰香气从身后传来,景昭知道那是裴令之。
她偏过半个身子,转身抱住裴令之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
近乎疯狂的亲密之后,疲惫和困倦一同涌上来,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倦意过后的平静。
她的心情忽然慢慢平静下来。
将明未明的夜色里,有清风吹过庭中,送来淡淡香气,很难分清那是风里夹杂的花香,还是裴令之衣角襟带间浸润的幽香。
裴令之似乎说了句什么,景昭没听清,但此时此刻,气氛正好,她的心情也稍稍转好,再问一句你说什么似乎有些破坏气氛。
于是景昭胡乱点点头,然后继续趴在裴令之怀里不动。
裴令之笑出了声。
景昭抬起头:“?”
“殿下。”裴令之蹲下来,和她平视,“说实话,你是不是没听到我在说什么。”
景昭神情丝毫没有破绽:“嗯?”
裴令之说:“我问你我想荡秋千,能不能换我坐一会。”
景昭有片刻尴尬,但她就是有这种干什么都理直气壮的本事:“哦,我想多抱一抱你。”
刹那间裴令之朱唇微张,原本到了嘴边的话顿住,半晌才摇摇头,半是忧愁半是叹息道:“殿下,你这张嘴,算是饶不了我了。”
然后他无奈地笑了:“其实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
“殿下。”裴令之轻声问,“要不要我吹笛子给你听?”
寝殿外的某处阴影里,苏惠竖起耳朵,张望几眼,然后伸出手,揪住了小梁内官的衣服。
小梁内官一回头:“?”
身为梁内官的干儿子之一,小梁内官还年轻,没有像干爹一样胖成一颗雪白的馒头,回过头疑惑地看着苏惠:“大人有何见教?”
苏惠小声说:“再等等吧,殿下心情正好,这会说些死人啊尸体啊,会坏了殿下的心情。”
“好吧。”小梁内官很听话地收回腿,捡了块石阶坐下,“干爹的意思是,反正圣上已经知道了,捡个合适的时机通报给太女殿下,那什么时候比较合适啊?”
苏惠假装随口道:“你要是信得过,我让属下留意着,也就这两天的功夫,瞅到机会他就给你传话了。”
小梁内官有些犹豫,转念一想面前这位统领是圣上与太女面前的红人,和自己素无矛盾,不至于在这种地方下绊子,于是高高兴兴点头:“多谢大人。”
苏惠喜气洋洋地朝他摆了摆手,目送着小梁内官离去的身影,心想什么时候看不顺眼的人来递帖子请见了,就赶紧命人先把小梁内官叫过来。
他美滋滋地坐到阶边,也不要属下递来的垫子,侧耳听着宫墙内悠扬的笛声,轻轻打着拍子.
回门的地点,依旧定在望仙别馆。
杨桢夫妇、裴氏来人,全都早早等在了别馆。
以景昭的性格,连入宫朝拜皇帝都敢拖到晚上,更不会在乎裴氏族人的感受,不过算他们运气好,今日景昭起的够早,没让他们等到日上三竿。
仪仗浩浩荡荡,东宫卫率提前开路,清水净街,道路两旁百姓们摩肩接踵,踮着脚尖凑热闹。
还未到望仙别馆,已经有人飞马前去通传,等到仪仗来到别馆前的时候,所有人已经整整齐齐候在那里,等着拜见皇太女及储妃。
今日只是回门,并不需要太过正式,景昭和裴令之索性共乘一车。待得车驾停稳,裴令之率先下车,又探身去扶皇太女。
裴臻之自己是成过婚的人了,非常清楚日子过得好坏该是何种表现。
见弟弟神情柔和,动作自然,与皇太女的距离也很亲密,就知道他们感情绝不会差,那颗悬起来的心当场落下去大半。
与此同时,她又短暂地生出了一点母亲般的怅然。
不过很快,那点怅然就消失无踪了。
因为一旁被侍女奶娘们簇拥着的杨文狸小娘子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当即扯起嗓门嚎啕大哭,那声音毫不矜持婉约,足以直上九天,宛如有哪家正在杀猪宰羊。
裴令之很喜欢这个外甥女,把她接过来哄着玩儿。
因着皇帝又提起生育之事,景昭倒是上了点心,勉强压住对三岁及以下幼儿的厌恶,过去摘了个青玉佩饰逗了几下,又随口吩咐侍从,令他们将带来的回门礼赏赐下去。
皇太女日理万机,自然不会亲自操持备礼。
这些琐事,本来是由穆嫔打理,不过事涉储妃,为了避嫌,这几日穆嫔推掉了大半事务,所以是由东宫几位协理宫务的女官按照旧例拟出个大概的礼单,又拿去给储妃亲自过目。
裴令之抽空看了一眼,觉得女官们很用心——问题就是太用心了。
他毫不客气地提笔,将给裴家的赐物划掉几样。
往下看去,裴令之不禁皱眉。
东宫女官力求谨慎,又不愿得罪储妃,几乎是在规格范围内按照最高标准给裴氏备了赏赐。
女官们想法是好的,但这一举动可谓好心办坏事。裴令之皱眉看了片刻,拎起笔饱蘸浓墨,一笔劈下去,把礼单从上到下划得就剩下最末尾几样。
景昭看了没说什么,负责操持此事的鱼女官壮着胆子过来谏言,说储妃殿下家风简朴,这是苍生社稷之福,但回门礼要跟着仪仗浩浩荡荡抬过去,弄得太简薄了恐怕不好看。
景昭就问裴令之:“你想怎么办?”
面子总得顾全,不管是东宫的面子还是储妃的面子。
裴令之想了想,命人从库房里挑出几个小巧的空箱子,依次装上些东西,届时这些箱子便由宫人们捧着跟在仪仗后面。
鱼女官指挥宫人们收拾好这些箱子,分开摆在一旁,然后看着箱子们发呆。
燕女官路过,很好奇地过来问了一句:“这是储妃殿下亲自备的礼?都有什么?”
鱼女官愣了半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库房里现在干净多了。”
燕女官:“?”
皇太女夫妇围着杨文狸小娘子,聆听杨小娘子嚎啕不绝的嗓门。
随行女官有条不紊地安排赐礼,每赐下一样,便要宣读礼单。
裴臻之夫妇收获了一十八件精挑细选的贡品,开心地起身谢恩——倒不是见钱眼开,而是这类赐物一看就是用了很深的心,非但极有面子,更能彰显裴令之受宠。
南方世家的眼皮没那么浅,但他们需要从赐礼中窥测圣意与态度。
裴二爷带着几个族人,略带忐忑地等着女官宣读赐物。
第一口箱子摆在面前。
方才裴臻之夫妇也收到了这样一口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件水头极好的翡翠观音,单说那料子,便不是轻易能找来的。
箱子打开了。
里面是一件粗布衣衫。
说实话,能在锦绣金玉成堆的东宫里找出这么一件衣服,也确实可谓用心。
鱼女官沉声介绍,宝相庄严:“这是储妃殿下赐下的,寓意‘两袖清风’,江宁裴氏乃名门望族,世代门楣不改、家风贵重,更胜金玉百倍,储妃殿下特赐此物,但愿家风永存,不负圣恩。”
望着数十名鱼贯而入、手里捧着一模一样箱子的宫人,裴二爷突然生出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房中介绍之声不绝于耳,屋外燕女官带人守在门外,一个个竖起耳朵。
半晌,燕女官咂了咂嘴,神情复杂道:“这么一看……东宫是干净多了。”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观山小筑
炎炎夏日, 往往多雨。
今年却不然。
观山小筑,是京城夏日里最宜避暑的一处皇家别院,地势高而凉爽, 江水潺潺而过, 极是宜人。
由皇太女妃牵头的花宴便在这里举行。
自六月初六东宫大婚之后,太女妃多数时间仍然在皇城中主持修书,连宫务都多半托给太女嫔穆氏打理,只在内外命妇眷属入东宫参拜太女妃的宴会,以及七夕宫宴现身两次。
真要说起来, 今次观山小筑花宴, 是太女妃第一次牵头行宴——七夕宫宴是历代传统,不能算入其中。
太女妃首次牵头行宴,意义自然非凡。
一大早, 朝臣宗亲内眷们的马车便挤占了朱雀大道, 相继出门往观山小筑赴宴,距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接待来宾的花厅中便已经坐满大半。
往年穆嫔代掌东宫宫务, 也曾出面举办过几次宴会,但终究不是正妃,规格等级稍逊一筹。至少以穆嫔的身份与谨慎,是不会将行宴的地点设在东宫以外的。
观山小筑名气不小,却属于皇家私产,而皇家私产, 其实和宗室没有半分关系, 完全归属于皇帝父女。在过往的建元年间,这座名气不小的避暑胜地,其实从来没有向任何外人开放过。
以松阳郡主为首的一批宗室女眷们说笑着进入观山小筑, 登上备好的软轿,目光却忽的一亮。
——前方迎候来客的女官内侍中,站着两个颇为显眼的年轻郎君,面目俊秀,身量修长,虽不算是顶尖的容貌气度,但年轻鲜亮,掩不住的勃勃朝气。
松阳郡主话音一顿,欣喜问道:“那二位郎君是?”
这位郡主的风流散漫京中出名,侍从也不惊讶,恭谨道:“回郡主,积素、炳烛二位郎官是太女妃殿下的陪嫁,代太女妃在此迎候诸位贵人。”
这里的‘郎官’并非指侍郎、郎中等外朝官员,而是‘内郎官’的简称。
宫中一切近臣,其实都可被称作内官、中官,但为了区分太监和女官,常常称呼有头有脸的太监为内官;女子直接呼为女官,又或是中官。
而今随着太子妃嫁进东宫,带来了自幼侍奉身侧的贴身侍从,这些侍从身为男子,既不好像太监一样被称作内官,又不好和女官一样被称为中官,索性借用前朝官职,称一声内郎官,又或郎官。
松阳郡主面露憾色。
她再大胆无忌,也不敢去讨要太女妃的身边近臣。只好下死力又盯了一眼,叹道:“南方儿郎,果然别有一番气韵。”
能和松阳郡主过从甚密的内眷,大多性格颇为奔放无拘,当即有人掩口轻笑:“郡主若喜欢,不妨弄一个到府里养着,听说今日花宴上,来了好些南方年轻人呢!”
放在往常,听了这话,松阳郡主非但不会羞涩,还要调笑几句。今日却扭身看了她一眼,皱眉沉目,直到对方面露忐忑,才寒声道:“说话谨慎些。”
那人碰了个钉子,颇为尴尬,眼眶便有些红了。
松阳郡主拧眉不语,心想这个蠢货!
她虽然风流浪荡,但能在宗室里格外有几分面子,自然与那些一天到晚只顾享乐的纨绔男女不同。事实上,松阳郡主对朝廷政务颇为了解。
就譬如,普通内眷大多以为今日这场花宴只是太女妃公开交际往来的讯号。但松阳郡主却知道,自从东宫大婚,南方又有数位出身世家的大儒名士入京,带来了南方诸世家献上的典籍藏书,皇帝当即便赐下高官,表现得颇为赏识。
当然,重臣之位历来紧缺,如三司六部九寺等实权要职,从来不会少了人坐。皇帝不可能为了赏赐南方官职,撤换并无罪责的旧臣,于是南人得到的官职品级虽高,大多只是花团锦簇的加官散官,空有虚名而不掌实务。
但无论实职虚职,皇帝既然赐官,便已经表明了朝廷的态度!
要粉饰太平,要花团锦簇,要展现出毫无间隙的亲近。
——至少在表面上,一床锦被盖住所有暗流,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堪。
那么,朝廷态度在此,太女妃自己就是南人,今日花宴上,前来赴宴的南方年轻人更是各个出身不凡,怎能视作等闲,随意出言调笑?
倘若惹出事端,天子也好,朝廷也罢,才不会吝惜几个于国于朝没有半点功绩的等闲纨绔。
软轿一路前行,很快来到了观山小筑的主院,照晴阁。
照晴阁两面环水,厅堂空旷,分明厅中没有陈设任何冰盆,一步踏进门槛,竟有幽幽凉风扑面而来,恰到好处驱散了室外炎热。
太女妃裴氏端坐上首,太女嫔穆氏稍次一席,另有数名内眷陪坐在旁,下首侍立着数位锦衣华服的未婚男女,无一不是名门官宦儿女,如今却十分恭谨地侍立着,垂手低眉温顺至极。
松阳郡主打眼一看,只见陪坐近前的那些内眷并不全都认识,但她认识的那些,就包括了薛相夫人、柳相内眷、陈国公夫人、赵国公夫人等,皆是内眷中最炙手可热的顶级家世。
她很识趣地上前行礼,就要退下去。但风流好美的本性难改,终究还是没忍住,抬头悄悄瞥向太女妃,正巧太女妃侧首与杨太太说话,眼风扫过来,怔了一怔。
松阳郡主连忙谢罪,太女妃并不介意,只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松阳郡主大气也不敢喘,退下来坐进椅子里,自有相熟的宗室女凑过来小声谈笑。她嘴上胡乱应和着,心却跳的砰砰砰极快。
——真是奇了,那么好看又平和的一张脸,眼风不经意间扫过来的时候,却令人心头发颤,情不自禁地生出紧张敬畏来。
这难道便是天生的太女妃气度?
下首一个宗室郡主的胡思乱想,裴令之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问姐姐:“文狸怎么没抱来?”
“小孩子来花宴干什么。” 裴臻之斜他一眼,又悄声道,“近来可安稳吗?”
这句话问得含糊,可以作许多种解释。
裴令之心里清楚,姐姐问的是大婚那日,望仙别馆荷塘里浮起的那具尸体。
此事可大可小,查案被交给了外臣,裴令之并不清楚细节,直到几日后景昭将案卷带了回来,二人头并头看了半天,最终看到结论——判定意外。
那名溺死的女子是别馆粗使侍女银珠,年十三,家住定州交县黄花村,出身来历清清楚楚,六岁就进来当侍女,是别馆的熟面孔,基本可以排除伪造冒充的嫌疑。
这孩子年幼,望仙别馆过去一直闲置,少有贵人驾幸,别馆里的侍从们待她宽和,只要规矩大面上不错就行,并不下死力约束。过去银珠便有趁夜溜进茶房偷吃点心的举动,因此被罚了两次,案卷给出的推断结论是,银珠年幼贪玩,当日深夜出门去偷吃,途经荷塘被远处巡逻的动静吓到,不慎脚滑落水,因此溺亡。
案卷细节详实,口供物证一应俱全,推断看上去也极为合理,暂时找不出明显漏洞。
但裴令之就是觉得有些怪异。
他没有问,但他能感觉到,太女有着相同的感觉。
裴令之神色平静道:“放心,有圣上与殿下坐镇,没有人能把手伸进东宫。”
裴臻之便不多提,只轻声说道:“你瘦了些,苦夏也不能不吃东西。”
裴令之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然后他又低声道:“杨家有没有适龄的儿女,仔细挑几个,殿下有意牵线。”
这本是极大的光彩,裴臻之却没有露出喜色,秀眉微蹙,轻声道:“没妨碍吗?”
陪坐的内眷不少,裴令之不欲细说,只含糊说了句:“无妨。”
话音落下,他目光一扫。
顺着裴令之眸光望去,太女嫔穆芳时正侧头与人谈笑,身侧站着一个年轻郎君。
那正是穆嫔的亲弟弟,穆氏六郎。
裴臻之就明白了。
杨家并不是特殊的那个。
她反而放下心来。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争端
一般来说, 高门望族召开花宴,大多只有两种目的:一是为了交游往来,二是借此婚嫁子女。
事实上, 这两种目的并不冲突, 且往往相辅相成。
今次花宴的目的,二者兼有。
当然,东宫没有需要婚嫁的子女,之所以筹备花宴,递帖召集京中贵胄内眷, 根本原因在于前朝。
大楚朝廷愿意择选一位南方世家公子, 占据至关紧要的太女妃之位,已经彰显了足够的诚意。因此南方必须做出足够分量的回报,大儒入京献书出仕, 世家遣送子弟前来, 表现得十二万分恭顺虔敬,就是南方给出的答案。
伪朝窃据北方十二州,统治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五年, 却留下了无穷后患。南北往来一度断绝,且各有各的凄惨之处。
北方风雨飘摇、民不聊生,南方脱离朝廷,彻底沦为了各大世家的后花园。
至此,北境之外,荆狄忧患彻底平定后, 弥合南北裂隙, 令南方子民归心,成为朝廷当前极为重视的任务。
自从去年南方九州动乱后,南方世家元气大损, 再也无力挟势自重。但他们毕竟在这片土地上盘踞了数百年之久,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外如是。
重划南方田地,诛杀豪强首恶,是朝廷安抚南方庶民的手段。
赐以高官厚禄,缔结儿女姻亲,是朝廷安抚南方世家的手段。
当然,‘厚禄’是真的,朝廷不差这点钱,‘高官’则可能不太符合南方世家心中的满意标准——但这话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否则南方世家显得最不占理——你就说这官职够不够高吧。
什么,你说实权不够?
——朝廷不拘一格拔擢白身而至高位,已经是难得的恩典,还敢挑三拣四?绍圣殿里那把椅子实权最重,你要不要坐上去试一试?
裴令之以太女妃之尊,亲自出面举办花宴,将南方世家的年轻子弟引入京城名门的圈子里,无疑是极大的诚意与体面。
他端起茶盏,轻轻沾唇,余光瞥见积素快步前来,于是一点头,道:“人来的差不多了。”
他的声音并不刻意高亢,平淡如水。
他的语调并不显得尖锐,轻柔如风。
但随着他开口说出这句话,身前所有内眷的言语全部止住,安静如潮水般蔓延开来,一层层向阶下传递,最终席卷整座厅堂,一切归于寂静。
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着裴令之说出下一句话。
这就是太女妃应有的地位。
这就是贵为大楚东宫正妃、统领天下内眷的威势。
而这居高临下、尊贵绝伦的身份,仅仅只是作为太女正妃,得以沾染一星半点皇太女身周聚拢的光辉与权势,从而便拥有了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地位。
厅中衣香鬓影,珠环翠绕,一瞥之间,仿佛化作了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天下最顶级的堆金积玉地,足以摇撼世间绝大部分人的心神。
而当这无边富贵谦卑地低首,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抵挡住这份高居云端的志得意满。
裴令之的神情依旧平淡。
他温声一笑:“开始吧。”.
南方世家派来京城的年轻男女轮流上前,向太女妃行礼。
能被送来的年轻人家世必定不凡,换句话说,他们之中大部分人不是出自裴沈王白,就是谢柳苏方,抑或是其他南方世家大姓。
裴令之辨认出好几张熟面孔。
他表面不动声色,温言说了数句,将年轻人一一打发走,回头便看见裴臻之以一种走夜路遇见鬼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裴令之活生生被她看得全身寒毛倒竖:“怎么了?”
裴臻之看着胞弟,想起过去世人眼中不食人间烟火般避世出尘的江宁裴七,再看看眼前颇有国母风范的太女妃,唏嘘道:“没事,你就当我见鬼了吧。”
裴令之:“……”
有那么一瞬间,裴令之很想和姐姐断绝关系。
不过很快,裴臻之收起玩笑的神色,悄悄问他:“感觉还行吗?”
“不行的话,你有办法?”
裴臻之叹息着道:“忍一忍?一辈子几十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裴令之说:“我迟早要和你断绝关系。”
他明白姐姐的意思,于是也收起玩笑的神色,认真道:“其实很好,我很喜欢。”
东宫清静,修书自在,这些都很好,他很喜欢。
不过就算不喜欢,也可以忍受。
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迫使裴令之低头。
除了他自己的心意。
因为喜欢,所以愿意。
权势、金钱、地位、尊荣,这些世人眼中可见的好处,裴令之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见得多了,并不在意。
束缚、禁锢、失却的自由,才是他第一眼看到的。
——那又怎么样呢?
他斟酌过得失,衡量过利弊,然后心甘情愿,许婚东宫。
用那些作为代价,来交换与景昭的余生,也没什么不好。
裴令之并不确定,数十年后,自己会不会后悔。
但他很确定,如果拒绝,他会从这一刻开始,抱憾终身。
所以真的没什么不好。
即使不喜欢这些交游往来,如果当作偶尔的调剂,其实也没什么。
他转过头,朝姐姐一笑。
笑如春风.
花宴中途,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插曲。
彼时穆嫔正堆起毫无破绽的假笑,和裴令之上演东宫妻妾和睦的大戏。
围观内眷十分捧场,纷纷赞颂。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嘈杂声,紧接着东宫侍从飞奔而入前来禀告:“殿下,几位夫人争执起来了!”
几位发生争执的命妇被请到偏厅,见太女妃携穆嫔进来,一个个颇为羞愧,拜倒行礼谢罪。
她们都有了些年岁,远比裴令之、穆嫔年长,一来自觉一把年纪争执起来颇为难看,二来在太女妃的花宴上生事有冒犯太女妃的嫌疑,三来内眷中男子毕竟是极少数,她们鲜少和外男打交道,见到裴令之有些手足无措。
方才裴令之已经听侍从简单陈述了事情经过。
涉事双方,一方以怡侯夫人为首,另一方以安郡王妃、小杨娘子为首,还有几个南方女郎。
这些南方女郎,倒是着实冤枉。
虽然同样是预备联姻北方贵胄,但南方女郎的行情,要比南方郎君好得多。原因无他,北方十二州别管实际如何执行,至少表面上人人都要说一句继承家业只看嫡长,郎君女郎都一样;南方却不然,教养女儿仍然以贞静娴顺为要。
说句实在话,这些贞静娴顺的南方女郎,性情其实很符合高门大户娶妇的需要。兼之个个出身望族,容貌极美,才学过人,京城适龄郎君心里,也更愿意选个这样的妻子。
是以正式开宴之后,便有许多内眷去寻这些南方女郎们说话。
怡侯夫人就是其中一员。
争端开始之初,她正拉着一位沈娘子的手,和声细语地称赞对方举止有礼、谈吐文雅,果然不负沈氏盛名,将沈娘子夸得脸都红了。
这一切看似非常和谐,唯一的不足之处就在于怡侯夫人称赞沈娘子时,没压制住心底的不满,将南方北方女郎做了个对比,隐晦感叹了一句北方世风日下。
小杨娘子杨从妍,正巧路过听见,当即大为不悦,出言反驳。
于是冲突升级,演变为口角。
路过的安郡王妃本就与怡侯夫人有过积怨,义无反顾加入战团,于是冲突进一步升级,从二人口角演变为多人对吵,惊动双方相熟的亲友,助阵者有之、劝阻者有之、积极挑事看热闹者有之。最终这么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不断扩大,惊动了太女妃殿下。
关键时刻,穆嫔从来不掉链子,着重低声向裴令之介绍:“穿蓝衣那个是怡侯夫人,京中有名的活女诫,建元初年禁绝女诫的时候,怎么没把她给逮起来。”
裴令之一向从不评判女子面貌,认为极其无礼,但他看了一眼怡侯夫人,当即想起相由心生四个字。
他一言不发,只稍稍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无视小杨娘子羞愧中夹杂着理直气壮的目光,假装不认识她,平静落座,开始断案。
裴令之先干脆利落地各打四十大板:“你们都是年高……”
他瞥了一眼小杨娘子:“都是德行出众的内眷表率,怎么这般失态?圣人曾有箴言,要以德行教化、以道理说服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矛盾,才使得诸位忘却了圣人的教诲,要做出这种公然争执的事情呢?”
然后他又听了一遍双方的谢罪陈述,先斥责小杨娘子:“用锋利的语言轻易指责一位年长的夫人,这是你的过错。”
又否定怡侯夫人:“夫人言语有失,错误在先,难道是在质疑朝廷的决定吗?大楚律令,凡有爵位者,无分子女,以嫡长为先。夫人如果认为律令不当,可以上表请求修改,而不是在背后非议朝廷法度。”
这可比对小杨娘子的斥责严重多了,怡侯夫人只是迂腐,并不是存心找死,当下冷汗淋漓,连忙谢罪,直道不敢。
裴令之很有耐心地一一敲打完涉事双方各位,裴令之又示意宫人去安抚无辜被卷入争执的沈娘子,紧接着瞟了一眼小杨娘子,正色说道:“你兄长杨桢与我相识已久,你的长嫂正是我的胞姐,我便替他们罚了,抄五十遍《孝经》供奉起来,学一学敬重尊长的道理。”
小杨娘子的表情一下子变成了掉进陷阱的兔子,天塌了三个字就差写在脸上。
裴令之摇头一哂,示意穆嫔:“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