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
卯时末, 洞开的城门里,一队骑兵策马而来。
动乱止息不久,城中庶民仍然保持着极度的警惕与恐慌。看到那些与本地驻军截然不同的服饰, 听着马蹄声如雷般迫近, 吓得瑟瑟发抖,一头钻进道路两侧的房屋里,不敢冒头。
混乱声、惊叫声和哭喊声不绝于耳。
骑兵队列正中,那辆被簇拥着的华贵马车里,一只手挑起车帘一角, 看着街道上混乱的景象, 皱眉说道:“江宁郡守就是这样治理地方的?”
这句话说的很不客气,而且丝毫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
前来迎接的江宁官员们自然听到了,神情很是尴尬, 却不能多说什么, 只能撑起笑容迎过去,恭恭敬敬问好:“德内官。”“德公公。”
车帘掀的更高了些。
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露了出来。
宫里来的德内官坐在车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迎上来的官员们, 道:“各位大人忒客气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一同往裴家去吧。”
江宁裴氏作为南方顶级门楣,主宅大门很少开启,今日却正门大开,上至家主, 下至子弟, 全都迎了出来。
德内官本人未必有这么大的面子,虽然他是天子近侍,宫中内官, 但以裴氏的身份,裴家主亲自出迎便容易显得太过,甚至可能会传出谄媚内侍的讥讽。
不过今日,没有人会说些什么,更不会有人认为裴家此举是在谄媚逢迎。
因为他们摆出这幅排场,不是为了德内官。
确切来说,不全是为了德内官。
德内官一步踏进门里,看着华服盛装、衣香鬓影的裴氏族人,又看看大气端方、奢华内敛的庭院,赞赏般地一笑。来到香案后,展开圣旨。
“制曰,元首肱股,资于良佐;储妃之德,本于家邦。储妃裴氏,毓秀柔明;其父裴诠,系出名门,可封敬国公,食邑千户,不授余官;其母顾氏,诞育元妃,追赠一品公夫人,谥曰贤。”
声音落下,裴家主居于首位,领着族人齐齐三拜九叩,恭敬接旨,又望向北面京城方向,深深叩首,感激涕零,痛哭谢恩。
江夫人便很知机地上前,含泪谢恩道:“家主得沐天恩,欢喜的一时失态,内官不要见罪。”
说着,她礼服的宽大袖摆往前一送,一只绣纹精细的荷包已经推了过去。
德内官不动声色一捻,只觉入手轻飘无甚分量,心知里面多半装了张大面额银票,心中满意,笑道:“娘子客气了。”
江夫人被他的称呼弄得有些发愣,旋即反应过来,这声娘子没有叫错——公侯夫人属于正式的朝廷命妇,有品有级,享受俸禄,这不是嫁过去便自动得来的体面,是需要公侯本人上表向朝廷请封的!
裴家主被封为敬国公,还没来得及上表向朝廷为她请封与之相配的诰命,所以到目前为止,她是裴家主的妻子,却不算正经的公爵夫人。
饶是江夫人心性平稳,此刻笑容也不由得僵了一僵。
另一边,裴家主已经被搀扶着起了身,正命人仔细将圣旨迎入正堂供奉,却见德内官转向他,问:“请问国公长女裴娘子,现下可在?”
裴家主一怔,道:“在。”
还不等他转头,身后裴臻之已经偕同夫婿杨桢袅袅婷婷走来,朝着德内官一礼:“见过内官。”
德内官一瞥之下,笑容顿时真诚了很多,笑道:“裴娘子,本监离京前,储妃娘娘特意托本监捎了信来。”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储妃胞姐。
与未来储妃堪称惊人的容貌不同,裴臻之并没有胞弟那般足以摄人心魄的绝世美貌,只能算是中上美人。
她眉纤眼秀,风致楚楚,或许是由于生产不久的缘故,血气未曾养足,仍有些苍白,但眉眼间有种难以言描的气质,又与她的胞弟极为相似。
裴臻之接过那封信,道声谢意,低头抚摸打量信封,杨桢温和一笑,举手投足优雅之至,德内官却分明感觉到袖中又多了一个荷包。
平生第一次离开京城的德内官摸着袖中荷包,心想见了鬼了,论起装腔作势,和南方世家相比,京城子弟要学的还多着呢.
宫中内官不能在裴氏留宿,宣完旨意,德内官一力婉拒裴氏及江宁官署的邀约,带着人离开裴氏主宅,径直到了江宁驿馆居住。
送走内官,再相继打发走络绎不绝的恭贺者,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裴家主颇为疲累地坐在椅子里,看着正堂供奉的圣旨,心里的喜悦自不必提,但喜悦之余,还有许多疑惑不安。
宫宴那晚,皇帝颁旨,择选江宁裴氏子为东宫储妃。次日消息便传出京城,以极快的速度送往南方,第一时间传到了裴家主案头。
南北相隔千里,即使以裴氏底蕴,这般加急传递情报,所要付出的成本与代价也极大。不过与家中出一位储妃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是以,早在几日之前,裴家主就得知了儿子被选作太女正妃的消息。
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那孽子当日放火私逃,裴家主惊怒不安之余,几乎下定决心要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了。如果不是裴臻之打上门来,裴家主碍于竟陵杨氏,恐怕当真便要在族谱上划掉裴令之的名字。
动乱之后,南方世家送入京城二十名才俊淑媛,裴氏亦有一名子弟。然而行至半路,金尊玉贵的南方子弟受不了行路之苦,很多病倒,属那名裴氏子病得最重,不得不临时下船。
是以,南方世家送往京城二十人,实际上只到了十九个。
那孽子……
那孽子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填补了空缺,又被点为未来储妃?
这其中存在的疑点太多,多到根本无法细思。
裴家主无声攥紧了手指,几乎有些冷汗涔涔。
事已至此,他能成为裴氏家主,或许贪婪,却绝不愚蠢。其中种种疑点关窍,他甚至不必细思,便能将前因后果猜出七七八八。
所以他才更加恐惧。
朝廷显然摸透了南方的底细,而裴令之亲附朝廷,又与裴氏闹得如此难堪,这个令南方世家争相夺取的东宫正妃之位,当真能发挥出他们设想中的作用吗?
笃!笃!笃!
门外传来叩门声。
紧接着,他那同样不驯的长女裴臻之走了进来。
“父亲。”
裴臻之俯身拜倒。
自从胞弟裴令之失踪后,裴臻之每次上门,都令裴家主恨不得没娶过顾氏,更没生过这两个孽子。他许久没见到长女这般有礼的姿态,竟然一愣。
裴臻之并不在意父亲的反应,静声道:“女儿不孝,不能长久侍奉父亲膝下,今日便要辞别。南北千里之遥,今日别后,不知有无相见之期,还请父亲保重身体,不要惦念。”
裴家主皱起眉头:“你要北上?”
裴臻之道:“般般在太女殿下面前举荐了杨桢,遂写信前来,要我们夫妇举家北上,好面见太女殿下,为国朝效力。”
“举家北上?”
裴家主面色骤变,站起身来。
他立刻明白了裴臻之话中深意。
竟陵杨氏屹立不倒,绵延百年,家族做派是很有些滑头的。说的好听些,是君子应命顺时而动;说的难听些,便是擅长见风使舵。
举家北上。
所谓举家北上,自然不可能是将整个庞大家族尽数搬到北边,但也绝不会是只有杨桢夫妇二人。想必走的是竟陵杨氏嫡系一脉,他们是下定决心抛弃南方根基,北上效命朝廷。
俗话说千金买马骨,杨氏做出这个决定,要付出极大代价,损失大量产业。然而与之相对的,作为举家来投的顶级南方世家,朝廷一定会给出补偿,让天下人看到忠于朝廷的好处。
从短期来看,杨氏赔的两袖清风。
从长期来看,只要国朝延绵长久,那么在今后岁月里,杨氏付出的那些代价,最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补偿。
更重要的是,裴令之不会害自己唯一的胞姐。所以至少在他的眼里,杨氏这个决定做的很值。
裴家主压住火气,寒声道:“你同那孽障一直有联系,是不是?”
这么大的决定,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做出的。
不要说杨桢是杨氏嫡长子,未来家主,就算他是现任家主,在这等重大的抉择面前,也没有资格一言而决。
裴臻之直起身来,微微一笑:“父亲不要见怪,事关东宫,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她顿了顿,又是一笑:“何况,杨氏已经决定,将除竟陵祖产以外的全部产业捐给朝廷,难道父亲能够下定这个决心吗?为储妃颜面计,裴氏得以保全,已经是叨天之幸,与吴郡沈氏、庐江王氏的下场相比,您该庆幸的。”
“父亲。”她不疾不徐道,“东宫有令,将母亲嫁妆、陪嫁家生子,以及般般的亲信近侍尽数点齐,一同带往京城。这就要劳烦您与江氏费心操持,记得不要耽误太多时间,以免误事。”
裴家主怒道:“你们这对孽障,早知道我就不该把你们养大。”
裴臻之嫣然道:“那您可以问问江湖骗子,看看能不能找几幅后悔药吃。记得别把自己吃出问题,圣旨可没说敬国公的爵位能否世袭。”
她不再去看裴家主骤变的面色,折过身,飘然出门去了。
杨桢候在廊下不远处,见妻子出门,颇为不放心地向后看了一眼。
“你别把岳父他老人家气出问题。”
裴臻之说:“我有分寸。”
毕竟父丧需要守孝,而皇太女显然不会为储妃耽搁婚期三年之久。
裴臻之可不想让弟弟守孝三年,然后嫁进东宫之后,发现皇太女的侧妃侍妾加起来已经没地方下脚了。
“你确定?岳父他老人家身体可不算很好。”
裴臻之说:“放心,我提醒过他,他死了爵位不见得能世袭。”
杨桢立刻放下心来:“那没事了。”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原来谣言是这样诞生……
临近年末, 朝廷各部越发忙碌,开始梳理事务,为过年时长达半个月的封印做准备。
按旧例, 文宣皇后祭祀是每年年底最后一件大事, 雷打不动不能有丝毫敷衍。祭祀结束后,各部都会发放俸禄银粮、过节年礼,然后部寺长官、文武重臣入宫吃完宫宴,就可以迎来半个月的休沐。
百官忙碌,皇帝与太女却反而清闲了很多。
从文华阁往下, 六部九寺、有司衙门, 共同构成了环环相扣极为严密的中枢体系。
这是集大楚最富智慧与权势的一群人,汲取过往数千年不同王朝中枢设置的经验,然后精心改良而成的结果, 能够最大限度地合理调动中枢力量。
在这套集结智慧、平稳运行近十年的机构运行时, 皇帝只需要给出方向,然后验收结果,中间的过程自有文华阁拟定、六部九寺执行, 御史台在内、采风使在外共同监察。
那夜宫宴之后,皇帝再度长期闭门不出,绝大多数时间停留在明昼殿后殿里,缺席常朝,除去诸丞相入宫求见,只有每十日一次的大朝会才会现身。
皇帝闭门不出的时候, 景昭负责监国。
这是过往十年间没有的殊荣, 自从南北归顺,皇帝的权力与威严突破世人能够想象的极致,臻至帝王所能达到的顶峰。皇太女的权势与威望同样随之加强, 太女临时监国的命令就这样无波无澜地推行下去,并没有任何人跳出来表示反对。
事实上,皇帝大朝会依然现身,真正有举足轻重的大事,文华阁丞相也有入宫求见皇帝的资格。太女名为监国,所能一言而决的政务仍然有限。
但聪明人都知道,太女监国的意义并不在于决断事务的轻重大小,仅仅在于监国本身。它的象征意义远比实际意义要大得多,皇帝以此再度向满朝文武、天下万民昭示,储君地位不可撼动,万里江山未来的主人绝无更易的可能。
景昭很闲。
除去东宫络绎不绝递帖求见的人之外,真正需要她时时留意、处处上心的事只有一件。
文宣皇后的祭祀。
荆狄授首,北境平定,为了告慰文宣皇后,告慰齐朝皇室,今年这场祭祀办的格外盛大。
所幸,临近年节,百官都很想舒舒服服轻轻松松过个年,一切并非十万火急的政务全都被心照不宣推到了年后,故而即使承担着监国重任,景昭仍然有着很多空闲时间,能够好好休息,顺便被太医们抓住补养身体。
往南方一趟,景昭吃了不少苦头,回来之后又强撑着熬过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到如今闲了下来,那些积压的疲惫伤病立刻成倍反噬,当即被太医们按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几天,珍奇补药流水般送进明德殿。
饶是如此,身体虽然疲惫未消,心头大石却已挪开了大半,景昭躺的并不煎熬,相反还很自在。
忙碌与否,总是相对的。
皇太女获得了短暂且珍贵的闲暇,与之相反,裴令之和穆嫔却同时陷入了无尽的事务。
近三年来,身为东宫唯一的妃妾,穆嫔承担起了绝大部分对外交际、内眷事务。
现在也不例外。
太女正妃之位已经尘埃落定,但正妃前面终究还要加上‘未来’两个字。
根据钦天监卜算出的良辰吉时,明年六月初六,正是大婚的好日子。
在这之前,裴令之不算正式的东宫正妃,要主持一应东宫内务,终究有些不太合适。
当然,不太合适的事早已经做了,不差这一件。譬如未来太女妃的妆奁地是望仙别馆,那里占地极广,只是部分楼阁景观在修缮,并不影响居住。然而在皇太女的挽留下,裴令之至今仍然住在东宫葆肃阁,不曾挪出去。
如果皇太女真的无视物议,允许太女妃提前上任,开始主持内务,其实也没有人会跳出来指摘。
景昭倒是不在乎,不过裴令之还有另一件事要做,远比接手东宫内务重要,所以东宫内务仍然留在穆嫔手中。
裴令之要做的是修书。
修书是件大事,一本由朝廷正经编修而非单纯拿来给人贴金的书,往往修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二十余年都非常正常。有时修着修着连皇帝都换了两位,修书的原班人马还在纹丝不动地修书。
由太女妃主持编修的南方典籍集成,当然是本很重要的书,干系极大,不可能一两年就轻易修好。
但让裴令之主持编修,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仿效齐朝旧例为太女妃扬名,所以在明年六月初六大婚之前,至少要修出一点成就,才好宣扬出去。
这样一算,时间其实很紧。
年前开始编修肯定来不及了,但至少要把修书的架子搭起来。
穆嫔忙着操持宫务,裴令之忙着搭建修书的架子、攒一班合适的人手,彼此都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挤出时间来做些额外的事。
——每逢年节将至,都是操办盛事、广发请帖的好日子。
原本今年年初太后刚死,其实不宜大张旗鼓云集欢庆,但今年北境平定,着实是家家户户都要告慰祖宗。
伪朝年间,荆狄肆虐北方十二州,高门大户被杀得门楣几乎断绝,平民百姓惨遭盘剥掳掠,北方家家户户平等遭受残害,所谓家家戴孝户户皆哭,并不是一句虚话。
说得夸张些,别说太后死在年初,就算太后死在当下,也会有许多人冒着丧期获罪的风险大肆庆贺,告慰天地祖宗。
单单这些日子,东宫便接了一十三家成婚、二十九家宴饮,还有十七家庆典的帖子。
有资格将帖子递进东宫的人家,已经不是寻常门第。
在这其中,连穆嫔都觉得不好推辞的,加起来总共七家。
这七家有必要亲自备礼,或者干脆由穆嫔出面走一趟。
她报给景昭时,景昭正抱着手炉坐在檐下看雪,不假思索道:“那就去看看,本宫记得你的弟妹快到议婚的年纪了?”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借机顺便相看一下。
穆嫔未必真的需要借这个机会相看,但景昭能这么说,本身就表明了对她上心,于是喜滋滋地靠过去,挽住景昭手臂,娇声道:“是呢,这两年就该准备起来了,殿下还记挂着呀。”
景昭随意嗯了一声:“你弟弟从前身体不好?现在如何了,再叫医官出去看看,若是读书尚可,明年给他们两个补个合适的职位。”
得了皇太女金口玉言许诺,穆嫔喜不自胜,娇声谢恩:“妾替六郎七娘谢过殿下,改日妾叫他们到东宫门口来给殿下磕头。”
景昭被她逗笑了:“那成什么样子,磕头就不必了,让他们好好读书,好好办事,别给你这个姐姐丢脸就行。”
穆嫔立刻举起手来发誓:“妾必然提着他们的耳朵叫他们读书,要是敢骄矜散漫,妾先打断他们的腿。”
进东宫近三年,穆嫔始终能讨得景昭欢心,说话做事还是很有些可取之处的。这样娇声软语小意温存,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可能心生厌烦。
景昭被她闹得想笑,道:“般……裴氏初来京城,不甚熟悉各家情况,你引着他一同过去。”
穆嫔的唇角一下子耷拉下来,显得既委屈又娇憨。
以她的心性,不说城府有多么深厚,至少这点情绪不可能藏不住。如今明晃晃地露出来,就多了些撒娇的意味。
景昭忍不住笑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听到了吗?”
穆嫔委委屈屈道:“听到了。”
“修书是件大事,一两年间裴令之都分不开身,别闹。”
穆嫔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分不开身,意味着东宫内务暂时没有更好的接手人选,只要另一个太女嫔的位置仍然空着,东宫内务就只会继续交托在穆嫔手中。
她做作地推让:“这不太好吧,妾终究只是储嫔,一应事务怎么能越过正妃接手。”
“那就还是让正妃接手,修书那边可以放手给下面来做。”
眼看到手的宫权要飞了,穆嫔话锋立刻来了个急转弯:“修书是国之大事,关乎文脉。妾不敢为一己之忧而误国朝大事,愿意为殿下与正妃分忧。”
景昭抱着手炉轻笑。
穆嫔也不在意,又靠过去,软语道:“妾只是怕正妃会因此心生芥蒂,殿下可要替妾分辩一二。”
“你有芥蒂吗?”景昭问,“我现在替你们调解一下?”
这话明显不是对穆嫔说的,注意到景昭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她的身后,穆嫔心底咯噔一声,转头望去。
她顿时仿佛变成了一只惊恐的兔子,连两只耳朵都快要竖起来了。
长廊尽头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扇,裴令之披着雪青色外袍,探身出来,正以坚果不疾不徐地随意逗弄廊下金笼里叽叽喳喳的鹦鹉。
怪不得鹦鹉们刚才突然在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穆嫔没留意,还以为这些不聪明的鹦鹉终于疯了。现在看来,它们分明是在讨食。
穆嫔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如果地上有一个洞,她现在肯定会慌不择路地一头扎下去。
窗前,裴令之闻声随意将手中最后几颗坚果抛进笼中,鹦鹉大叫着张嘴去接,那叫声呕哑嘲哳,分外吵闹,就像花鸟房送来了七八只鸭子一样。
在鹦鹉七上八下的叫声中,裴令之转过头,眉梢微扬,越过面容惊恐的穆嫔,支颐微笑道:“原来谣言是这样诞生的。”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赴宴的日常
又是一场细雪。
雪后天晴, 碧空中飘浮着大片大片轻薄的雪白云絮,就像在淡蓝绸衣的外侧又缀了一层素白轻纱。
碧蓝天穹下,浩浩荡荡的仪仗停在了陈国公府大门前。
今日是陈国公世女的百日宴。
名门望族间婚娶频繁, 关系错综复杂, 世家子弟自幼便要开始熟背各家谱系。出身江宁裴氏的裴令之是这样,生在颍川穆氏的穆嫔也是这样。
当日景昭发了话,穆嫔出宫赴那些推脱不掉的宴饮时,每次都会派人去请裴令之。
未来储妃与储嫔同时驾临,是难得的赏脸荣光。连续赴了两场宴会之后, 裴令之也就差不多把京中身份最高的几家内眷的模样和自己背过的谱系对上了。
陈国公府的宴会, 是裴令之年前预备参加的最后一场。
那边修书的架子还在搭建,时间紧急,裴令之把内眷这边认得差不多了, 也就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 准备掉转头在修书上下功夫。
东宫侍卫前后开道,层层宫人前呼后拥,四驾朱盖车内, 穆嫔抓紧时间问裴令之:“陈国公府的情况你看过了吗?”
适当的天真娇憨搭配年轻美貌固然是极其有用的利器,但绝对的愚蠢足以抹杀一切外貌方面的长处。穆嫔一向很能把握分寸,景昭发话让她引着裴令之出入各处,她心里无论再怎么不情愿,做起事来还是力求尽善尽美、妥妥帖帖。
赴每场宴饮之前,穆嫔都会事先将宴会主人的基本情况、行事风格命人整理出来, 送到葆肃阁去。有些可说可不说的隐秘消息, 穆嫔也不藏私,当真一五一十告诉裴令之。
只凭她这份行事的手腕,就已经足够做个合格的东宫储嫔了。
裴令之点点头, 表示看过了。
陈国公是朝中最年轻的勋贵,今年三十出头。他父亲老陈国公是跟着皇帝起事的心腹爱将,单论旧日战功,不在昔日的谈国公之下,且他足足有四个儿子,前三个都是一等一的习武好手。
可惜的是,老陈国公以作战勇猛、身先士卒著称,起事时年纪较大,落了一身伤病,强撑着熬到建元初年皇帝登基,终于熬不住,伤病发作过世了!
不止如此,虎父无犬子,老陈国公的儿子们同父亲一模一样,早在开国之前就战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儿子里,较大的那个也是病痛满身,又死了父亲,悲痛之下匆匆承袭国公之位,没两年也过世了。
更糟糕的是,老国公夫人短短数年间丧子丧夫再丧子,连续打击之下,很快也过世了。
现任陈国公是老国公的幼子,连续送走三个兄长、父亲母亲之后,一直忙着守丧,丧期就没断过。好不容易守孝结束,娶妻进门,却迟迟没有孩子,终于在今年喜得爱女。
虽然在勋贵里算是年纪很轻的一位,但裴令之留神看了看,发觉陈国公的体魄并不像很健壮的模样,约莫也是过去留下的伤病作祟。
穆嫔和裴令之还是有点香火情的,瞅准机会小声和他嘀咕:“前两年陈国公和他夫人到处求子,京城周围的道观寺庙拜了个遍。今年总算生了个女儿,好歹是后继有人,不用再忙着纳妾求子了——”
她顿了顿,犹豫一下,最终说闲话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小声说:“国公夫人病急乱投医,据说去年给陈国公连抬了七个小妾进门,还被御史弹劾,说陈国公内帷不修,当时这事弄得很不好看,陈氏一族和国公府都快撕破脸了。”
七个小妾。
饶是裴令之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略感吃惊。不过等听到最后一句,反而明白过来。
老国公和前三个儿子都早早过世,如今这位陈国公的身体看着不像很硬朗的模样,从家族寿命上来说,免不得会令人猜度现在这位陈国公寿数能有几何。
如果陈国公没了,膝下又没有儿女,朝廷多半会指定陈氏族中血脉相近者过继到陈国公名下,继任国公爵位。
但这样一来,陈国公夫妇的利益就会严重受损。
——凭什么我们父祖两代死伤殆尽换来的爵位,就这样便宜了寸功未立的族人?
就凭他们也姓陈?
陈国公肯定不会甘心,作为他的妻子,国公夫人的利益同样会受到极大损伤——过继来的儿女,他没有自己的父母祖辈吗?就算抱一个小的从小养起来,鬼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
与其陷入这等生恩和养恩的争端,还不如抱养一个庶出子女。至少庶出子女孝顺嫡母天经地义,任凭说破天也驳不倒这条道理。
在陈国公夫妇的共同努力之下,国公府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生婴儿。狂喜的陈国公甚至等不到女儿满月,便着手将女儿记在国公夫人名下,迫不及待上书请封世女。
这说起来不合规矩,一般情况下孩子至少要养到五六岁,过了早夭的年纪,才好上书请封。
但陈国公府的情况不同。
从龙之功,耿耿忠心,父子相继搭进去四条命,这份功劳重到了极致,重到陈国公只要不意图谋逆,那么他不管犯下多大罪行,朝廷都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文华阁丞相们没有反对,皇帝没有反对,礼部当然也不可能刁难,很痛快地批了。如今名分已定,国公府喜不自胜,索性借着百日举行一场盛宴。
对于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国公夫妇根本舍不得抱出来给众人看。只抱着襁褓给裴令之与穆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长寿健朗的命妇看了看,说是要沾沾贵气和喜气,保这孩子平安长大。
宴会分为内外两部分。
外客由陈国公在外接待,内眷们则由国公夫人陪着入席。
未来太女妃身份最高、地位最重,所以裴令之和穆嫔被请上了最高处,然后按着身份、家世、长幼等依次排列下去。
内眷有男有女,尽管大部分还是女子,但终究有男子的存在。国公夫人十分细致,席位间挂起了半透的纱幕,若是格外谨慎的内眷,可以自己将纱幕放下;若是并不拘泥这些小节,升起纱幕即可。
当然,能受邀来到国公府的内眷,绝大多数不会在别人家的宴会上处处计较,纱幕大多升起,不少上了年纪的女眷们非但毫不在乎,还大胆地朝上首偷偷张望,意图多看两眼未来太女妃的模样。
谈国公夫人撇一撇汤盏中的浮沫,眸光垂下来,心想自家照微输的倒也不冤。
穆嫔忙里偷闲,叫妹妹过来,关怀了几句衣食住行,又悄声道:“殿下过问你们呢,要是有什么打算,就跟姐姐先说一声,我去殿下那里给你们求恩典——不管是想要姻缘还是前程,想好了就跟姐姐说。”
小穆娘子年纪还轻,听得姐姐问话,俏脸绯红,悄悄用目光去瞥最上首的裴令之,小声道:“姐姐,我……”
穆嫔在宫里待了近三年,眼光何等敏锐,当即警铃大作,轻咳一声:“佳时!”
小穆娘子扭扭捏捏地道:“姐姐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储妃殿下还有没有兄弟。若是,若是有的话……”
穆嫔差点被她气个倒仰,点着她鼻子恶狠狠地道:“没有!你死了这条心吧!”
“有姐妹也行……”
穆嫔火冒三丈,当即开始四下逡巡,正待寻找趁手的棍棒,小穆娘子察觉大事不妙,一溜烟地跑了。
她暗地里磨一磨牙,转回头来,见裴令之正欲起身,连忙问:“你要去哪里?”
裴令之道:“人太多了,我出去走走。”
厅堂极为空旷,足以容纳所有内眷。然而一道道目光明里暗里全都汇聚在裴令之身上,来搭话见礼的人络绎不绝,实在令人疲惫。
穆嫔也觉得烦。
——凡是今日前来的内眷,就没有不想和未来太女妃搭上话的,但多方下注是高门望族的本性,太女妃未曾大婚,且又来自南方,将来受宠与否值得考量。
反倒是穆嫔,入宫以来长宠不衰,风光无限,与未来太子妃高下难分。若是只为巴结太女妃而疏忽了穆嫔,实在不妥。
所以,厅中每个人都在积极设法往裴令之面前走上一圈,同时本着多头并行的想法,从裴令之面前离开之后,一定要再去穆嫔面前走一圈。
穆嫔简直烦不胜烦,忙不迭地道:“我也去。”
雪后天寒,然而裴令之和穆嫔身边各跟着十八个宫人,加起来统共三十六个侍从,把二人围得风雨不透。
身边围着这么多人,穆嫔转头看一眼裴令之都困难,寒风根本吹不进来。
这就是东宫妃嫔应有的排场。
走到岔路口,三十六个宫人就跟着分散成了两队。
裴令之和穆嫔同时愉快地甩开了对方,各自挑选了一个方向前行。
国公府的花园极大,有种武将门第特有的疏朗,却不显得荒疏,极为大气开阔。
树木的叶子凋零殆尽,但假山繁复错落,绵延起伏,假山尽头一条小溪潺潺而过,竟没有结冰,淌过大半座花园。
裴令之有心寻个清静的地方待着,见假山旁的石亭颇为精巧,便在亭中落座,就近赏玩假山的布局。
“这座假山不是寻常工匠着手。”裴令之随手点了几个位置,“设计者必定精通书画,博学广识——那条溪水想必是刻意引过来的,山石溪水交相错落,山水旁栽种的花木也恰当,可惜现在是冬天——到了春夏,这里便是一幅活生生的山林花木图。”
积素跟着裴令之一同长大,多多少少懂得几分,不住点头,说:“这些花木都蔫了,郎君如果不提,我还真看不出来有这份巧思。”
裴令之道:“你看那里,如果再栽一片芍药,与《花竹图》又有何异?这里的布局必定参考了很多古画……”
他的声音忽然止住。
积素已经像道利箭般站了起来,仿佛随时可能猛扑出去,盯着假山后的方位,冷冰冰道:“什么人!”
伴随着这声喝问,亭中所有宫人不约而同紧张起来,数名宫人一拥而上,将裴令之牢牢护在中央。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块蓝色的衣角,从假山后做贼般地探出来。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皇太女如兰的气息萦绕……
一个蓝色衣衫的少女, 从假山后钻了出来。
那少女衣衫素淡,面目寻常,作侍女装扮。抬头看见裴令之的脸, 愣住片刻, 又突然惊醒般跪下去,惊慌失措道:“婢子拜见储妃娘娘。”
裴令之不以为意,并不开口,一旁的积素会意,沉声问道:“你是国公府上的婢女?为何在此窥伺太女妃?”
婢女惶然道:“婢子不是国公府的人, 是跟着靖威将军府上的二小姐过来赴宴的。”
不待积素继续发问, 她忽然开始用力叩首,哀声哭泣道:“求储妃开恩,我家小姐小半个时辰前离席说要去更衣, 可现在还没回来, 婢子不是故意躲在此处的,只是实在担心得紧,悄悄出来寻一寻小姐。”
积素讶异道:“靖威将军府上没有别的主子过来吗?要你一个婢女自己出来寻找, 再不济知会国公夫人一声,国公府自会派人去寻。”
那婢女支支吾吾,半晌一捂脸,哀哭道:“婢子有罪,婢子不敢,夫人性情严苛, 会打死婢子的, 小姐也会跟着受责。”
不但积素,连其余几名东宫女官都皱了皱眉。
为首那名女官便轻咳一声:“你是将军府的婢女,怎能在外非议主母?”
凡是有些规矩的人家, 调\教婢仆时,最要紧两条一是忠心,二是嘴严。像这样在外面张口就说主母性情严苛,实是大大犯了忌讳。
裴令之终于开口,道:“拨两个人带她去找国公夫人,请国公府悄悄地派人寻找,不要惊动府上其他宾客。”
他看都没有看那婢女,淡淡道:“再拨两个人,先顺着那边的路过去看看,今日是国公府世女的好日子,风平浪静最好。”
此言一出,分明是很合宜的安排,那婢女却立刻嗫嚅起来。
她并没有什么养气功夫,就算是积素都看出了问题,裴令之却眼也不抬,平静道:“去吧。”
女官极为赞赏地看了裴令之一眼,行礼道:“微臣领命。”
旋即迅速点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健仆,二话不说挟着那婢女走了;又点起两个宫女,顺着那婢女出现的方向,往那头慢慢走过去。
积素心下疑惑,却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询问。裴令之仿佛猜透了他的心事,道:“这里偏僻,哪里有来人家府上做客,尽找些偏僻地方钻的。”
那婢女明显是从假山另一头的方向走过来的,这里距离开宴的厅堂太远,那位二小姐就算更衣之后迷了路,也断没有迷到这边的可能性。
女官是东宫的典仪,姓郑,在宫里当差已经七八年了,做事很稳,承书、承侍女官都曾受过她的指点。裴令之身边除了积素,过去的亲信一个都不在,索性向景昭开口,要景昭帮他选些可靠的宫人暂时侍奉在侧。
景昭就让郑典仪亲自过来。
话说到这里,积素不可能不懂,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必然有问题。”
裴令之道:“这里是陈国公府,没有越过主人出头的道理。今日是世女的好日子,若是生出事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被拿出来当做谈资。”
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郑典仪:“再派两个人,知会穆嫔一声。”
莫名其妙掺和进这种后宅阴私,旁人也就罢了,裴令之和穆嫔身份摆在这里,远高于席间其他内眷,一不留心多说半句话,很可能便被当成东宫的表态与倾向。
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是穆嫔虽不情不愿,仍对裴令之尽心竭力毫不藏私的缘故。
另外两名沿路搜寻的东宫宫人并未走远,只不远不近地徘徊在附近几条路上。
果不其然,过了半炷香功夫,另有一名婢女东张西望飞快跑来,穿一身蓝色衣裳,与方才那名婢女打扮相似,应该是同一家的婢女。
一名宫人不远不近缀在后面跟着,另一名宫人便折回来向储妃禀报。
裴令之漠不关心,俯下身去看错落有致的假山石,道:“客随主便。”
宫人听得云里雾里,懵然不明所以。
天光投落在山石之上,渐渐偏移。
随着话音落下,远处传来纷乱的足音。
国公府的大串婢仆急急赶来,朝裴令之拜倒一礼,又向远处跑去。不多时国公夫人出现了,额头见汗,笑容勉强,二话不说行礼道:“多谢殿下提点。”
裴令之平静道:“夫人不必客气,这里是国公府,有事自然该夫人出面。”
国公夫人听懂了,于是越发感激,苦笑道:“真是……是我们治家不严,让殿下见笑了。”
裴令之淡声道:“我看这里很偏,靖威将军府上的内眷常来吗?”
他隐晦一提,旋即不再多言,只淡淡道:“天冷,夫人自去忙碌,我先回厅里了。”
回厅堂的路上,郑典仪便称赞道:“今日殿下不费吹灰之力,非但使得陈国公府少了一桩事端,还保住了靖威将军府上的颜面,当真是举重若轻、运筹帷幄。”
她的赞美太过夸张,裴令之摆了摆手,道:“这些阴私我们不插手,可也不能平白无故给人拿来作筏子。”
郑典仪笑道:“殿下□□。”
裴令之不关心靖威将军府中内眷的争斗,却很关心另一件事。
“穆嫔呢?”.
“姑母大费周章过来见我,就是为了坏我名声?”
穆嫔一抚衣上皱褶,瞥了眼穆夫人身后,站起身来。
不远处的宫人们极擅察言观色,立刻就要围拢过来。
眼看她起身要走,对面的穆夫人急了,连忙道:“等等,我断没有坏娘娘名声的意思,娘娘请听我说一句话。”
穆嫔心里其实已经猜出了穆夫人的意思,蹙了蹙眉,还是抬手挥退宫人,仅留下两个近身侍奉的贴身宫女。
穆夫人欲言又止。
穆嫔面露不耐,起身欲走。
穆夫人连忙道:“娘娘看。”
说着,她往后退了一步,让身后那两个年轻郎君抬起头来。
穆嫔冷冰冰地道:“我久在宫闱,并没有合适的姑娘可以介绍给郑家二位表弟,就是有,也要先紧着我自己的嫡亲弟弟。”
见她死活不接话茬,穆夫人心下焦急,连忙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娘娘看,十三郎与十四郎出落的也算俊秀,若能进宫为娘娘分忧,至亲的表姐弟,必然不同那些外人。”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穆嫔索性不再装傻,抬头看了一眼。
穆夫人出身颍川穆,是穆嫔嫡亲的姑母,当年是难得的佳人,嫁到门楣相当的弘农王家,生有三子两女。
眼前这对年轻人身量、容貌、体态俱都相似,活生生便是一模一样的一对俊秀郎君。并非穆夫人的亲生儿子,而是王氏三房嫡出的一对孪生幼子,算起来要称呼穆夫人一声婶婶,跟着叫穆嫔一声表姐,倒也说得过去。
见穆嫔看过来,左边那位郎君有些羞涩,微微垂首;右边那位却大大方方抬脸一笑,颊边现出淡淡的酒窝。
美色当前,穆嫔面无表情,道:“这等好事,姑母怎么不去找礼王妃出面引荐。”
礼王妃出自弘农王氏,和穆夫人嫁的郎君同宗,说起来关系很近。
穆夫人笑容一僵,道:“自从世子……王妃伤心的紧,长久闭门不出,怎么好因为这些事叨扰她。”
真正的原因,穆夫人没好意思说出口。
县官不如现管。
礼王妃是皇太女的守寡婶母,身份虽然贵重,可惜隔得太远。要想送王家的子弟进东宫,穆嫔身为如日中天的宠妃,才是那个真真切切能使上力气的人。
她又转过来劝穆嫔:“正妃的位置已经定下,娘娘也该为自己做些打算——相互扶持,岂不正好?若十三、十四能得太女殿下青睐,必然不会忘记娘娘的恩情——十三郎文采俊秀,十四郎熟习弓马,且进退得宜,都是一等一会讨女人欢心的脾气,至今还未曾有过房里人,最是清白。”
穆嫔说:“脾气能不能讨人欢心再说,就这几分姿色,我看难。”
两名郎君脸上的神情同时一僵。
这二人固然也是罕见的俊秀郎君,但比之裴令之珠玉在前,却又不太够看了。
穆夫人脸色也是一僵,心想那等美貌堪称殊色,哪里是随随便便能找来的,嘴上强自辩道:“娘娘,面貌好看与否不能决定一切。”
穆嫔勃然大怒:“你在教导我?”
她眼一抬,难得尖刻地道:“这就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话说到这里,穆夫人哪敢硬顶,连忙起身赔罪:“娘娘息怒,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穆嫔却不是很好相与的性子,裴令之也就罢了,一同相处行路许久,有些香火情在,更何况太女喜欢,她没办法。
区区两个平头正脸的野郎君,也想送进来分她的宠爱?
穆嫔一直看得极清楚,皇太女并不喜好女色,封她做储嫔,多半还是临时起兴。她要想在宫里立足长久,就必须竭力抓住太女的心思。
这心思不是指情爱,而是指注意力。
偏偏男女有别,妃妾之间更是忌讳这一点,穆嫔很清楚,出于瓜田李下的嫌疑,她最好不要与任何男性妃妾产生联系。
裴令之是个例外。
换句话说,穆嫔即使扶持其他郎君得宠,对方对她的帮助也极为有限,反而会平白分去皇太女落在她身上的注意力。
这简直是割肉饲鹰般的舍己为人。
穆嫔可没有这份好心。
她毫不留情地对穆夫人与两位王氏郎君指指点点一番,折返回去,见到裴令之,第一句话就是:“我刚替你打发走了两个不怀好意的狐狸精。”
裴令之:?
不管裴令之领情与否,从陈国公府回来之后,裴令之和穆嫔全都失去了出宫赴宴的兴致。
景昭也不勉强。
确切说来,景昭仿佛失踪一般,突然在某个晚上住进了皇宫,事先甚至没有告知裴令之与穆嫔,还是当天夜里承书女官派人回来送了口信。
她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没有闲心过问那些应酬往来的小事,就连穆嫔想找个时间亲自禀告一声,都抽不出一时半刻。
裴令之倒是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不好宣之于口,索性只作不知。
连续数日不曾相见,裴令之多少有些不习惯,好在他真心喜欢修书,忙着修书也就顾不得其他了。为了赶在年前将修书班底搭建齐备,几乎每日都很晚才睡下。
一个深夜,裴令之还未完全睡着,半梦半醒间,隐隐听到吱呀一声极轻的响动,似是门窗被人推开了。
厚重的床帷外并未燃起更多灯烛,只有两三盏灯火幽幽亮着,寝殿里光芒暗淡。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裴令之本能地心惊,几乎是在瞬间清醒过来,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而是静静卧在床帷里,仍旧做出一幅熟睡的模样。
很快,那脚步声逼近床榻,越发清晰,听上去倒像是木屐叩地的声响。
床帷掀开了。
一只冰冷的手,恶作剧般贴上裴令之的侧颊。
“醒醒。”
皇太女如兰的气息萦绕在耳畔,低声道:“快起来,我们去个地方。”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南陵
裴令之睁开眼。
厚重的床帷挑开一道缝隙, 暗淡的灯火照进来一线,整个帷帐里笼罩着近乎于无的昏蒙光晕。
皇太女探身进来,面颊几乎贴在裴令之耳侧, 周身还带着未散尽的浅淡寒气, 她的眼睛明亮惊人,黑暗里像两颗夺目的水晶珠。
裴令之忍不住弯起唇角,那点倦意早已消散无踪。
心头疑惑源源不断地浮出水面,但他最先做的动作却是抬起手,替景昭掠起耳畔一绺散落的发丝, 顺便抚了抚她冰冷的面颊, 轻柔道:“殿下冷不冷?”
景昭愣了下,反手握住裴令之的手腕,轻声道:“我不冷——嘘, 别出声, 快穿上大衣裳,我们走。”
裴令之居然也不问她去哪里、做什么,揭开帷帐起身, 披上外袍,系好扣子,正准备梳理头发,就见景昭扯下屏风后挂着的狐裘往他身上一披,道:“快走快走。”
头发是来不及细细打理,挽簪戴冠了, 裴令之只好匆匆以一根天水碧色的绸带束起长发, 正要走向殿门,却被景昭牵住手腕,径直朝着窗子的方向去了。
葆肃阁内外侍从不计其数, 每晚廊下值守的宫人便有六个,今夜却寂静无声,不见踪影,除了檐外落雪的簌簌声,毫无半分杂音。
檐下宫灯随着晚风轻轻摇晃,映亮两道从窗中鬼鬼祟祟翻出来的人影。
阶前细雪积了薄薄一层,白的不含丝毫杂色,比裴令之披着的那件狐裘颜色更为纯正,踩上去不觉得滑,靴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冬天的冰雪、秋日的落叶、雨后的积水、夜晚的影子……对于部分人来说,这些都是踩起来很好玩、很有趣的事物。
裴令之拎起宽大的衣摆,避免直接拖进满地冰雪里,跟随着景昭穿过一条又一条空荡无人的宫道——
天地良心,裴令之在葆肃阁住了这么久,今夜才发现这些地方夜间原来没有人。
于是他问出口,声音极低不知是怕惊散头顶笼罩着的夜色,还是怕扰动身侧徐徐飘散的细雪。
“我们去哪里?”
二人的手在雪夜里变得寒冷,唯有交握的地方泛着淡淡的温热暖意,景昭转过头来对他笑,声音同样很轻。
她的眼睛却依然很亮,在黑夜里无比夺目。
“我们私奔。”.
穿过一条又一条空寂的宫道,前方东宫大门近在咫尺,却并非下钥后紧闭的模样,而是宫门大开。
宫门外,两列禁卫披坚执锐,火把连成平直的线,映亮整条长街。
皇宫八座宫门,东边的庆元门距离东宫正门很近,同时开启易生混乱,是以庆元门很少打开。
今夜,庆元门却开了。
戍守的禁卫们没有拜见奔出来的太女与太女妃,而是恭恭敬敬朝着两座宫门前那条长街行礼,无声拜倒,默念万岁。
火把汇成的长龙簇拥在长街两侧,一辆素白的六驾马车前行,车窗帷幕一动不动,如同礁石分开潮水,并不为潮水有丝毫动容。
景昭拜倒,唤声父皇。
场间一片寂静。
她的声音打破了那片寂静,轻而易举地传到了马车中皇帝的耳畔。
很快,车帘里探出一只手,极轻地向上一抬。
跟在车侧的内官会意,立刻笑眯眯道:“圣上免了礼数,请起吧。”
禁卫们还在谢恩起身,景昭已经来到了马车前。
天子车驾远高于寻常马车,景昭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经算得上高挑,此刻仍然只有踮着脚才能平视车窗下缘。
她拍拍车身:“父皇!”
驾车的御侍们连忙放缓速度,幸好车速本就平缓,景昭现在走着就能跟上,她继续去拍车身:“父皇,父皇?”
车窗的帘幕一挑。
皇帝的面容露出来,容色如雪,鬼气森森,他眸光往下一瞥,居高临下看着女儿。
景昭说:“您还好吗?”
皇帝的眼梢扬起,秀丽惊人,锋利异常,像两道薄刃划过的痕迹。
景昭说:“那我去了。”
皇帝终于道:“去吧。”
景昭反手指了指身后:“可以吗?”
皇帝稍稍抬起眼,眸光漫不经心划过裴令之,分明没有特别的神情,裴令之却仿佛感觉到有尖锐凌厉的触觉一掠而过,几乎连肌肤都刮得生疼。
他的眼睫垂落,目光也随之垂落,不能直视天颜,以示臣下对皇帝的恭顺。
这是他第一次距离皇帝这么近,距离近到足以看清皇帝最细微的神色,裴令之垂眸前匆促一瞥,却只觉得仿佛看到了一幅空白的卷轴。
画中仿佛自有天地。
但那天地已然隐没,示于旁人的只剩下一片空寂。
“想去就去。”皇帝淡淡道。
车帘落下了。
天子车驾远去,辘辘声响,另一驾稍小些的四驾马车随后驶来,停在了景昭与裴令之面前。
一队禁卫紧随车后,以无比恭谨的姿态低着头,不言不动。
“走吧。”
由于是深夜出宫,皇帝与储君都不欲大张旗鼓,车驾的规模相较于应有的礼制显得简单了很多。
景昭和裴令之登上这辆四驾马车,马车调转车头,向着与宫城相反的方向驶去。
当日景昭忽然搬入皇宫,裴令之就差不多猜出了情况,今夜所见并不足以令他惊讶。
皇帝果然离开了皇宫,直至今夜方归。
听方才景昭与皇帝的对话,也可以猜出来,他们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和皇帝去过的地方完全一致。
唯一令他不能确定的是——
“我们要去哪里?”
景昭道:“南陵。”.
南陵。
这里是大楚立国之后,修建的第一座皇陵。
文宣皇后就葬在这里。
历代皇陵规模巨大,凡是修建陵墓,多半不修个几十年不罢休。南陵依山而建,孤耸高绝,地下陵寝虽然已经修好,但地上的城阙部分至今还未竣工。
夜色浓郁,马车出了皇城,便放开速度疾驰向前,很快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南城门处,却不走正经城门,而是从一扇角门穿过,离开京城,向南陵的方向驶去。
打开城门的动静太大,而这恰恰与皇帝和太女轻车简从的目的相反。
“我刚回到父皇身边的那两年,有时候父皇会带着我到南陵拜祭母亲。”景昭笑了笑,有些怀念的模样,“南陵修的比较省钱,因为它本来是外祖父为自己选定的风水宝地。”
裴令之一怔。
伪朝南下,肆虐北方十二州。饶是南方九州隔水相望,暂时保有平静,不受荆狄侵略,也不可能对荆狄有什么好印象。
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荆狄做事实在太不讲究了。
礼制中有一条叫做‘二王三恪’,即新生的王朝要对旧朝皇室保持基本尊敬,封赠旧朝皇室王侯名号,祭祀旧朝宗庙。
这条礼制从上古时期开始,一直延续至今,就连舜帝这样的圣人都在践行,偏偏伪朝慕容氏,将它掀到地上然后又踩了一脚。
慕容诩诛杀贞帝贞后,屠灭桓齐皇室,甚至不曾以像样的礼仪安葬他们,伪朝皇帝行事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指望那些普通的荆狄能干出一点不那么天怒人怨的事了。
桓齐皇室宗庙被毁,皇陵受到波及。不过好歹慕容诩还没有不讲究到那步田地,终究没有真的挖掘陵墓,践踏已经安葬的历代先王。当时贞帝的皇陵依山而建,刚刚修建了三分之一,无论是挖掘还是摧毁,都没有任何价值,所以就弃置荒废了。
大楚立国后,朝廷召集工匠,就在贞帝皇陵的基础上加以改建修筑,是为南陵。
“后来父皇就不带我去了。”景昭说,“因为那时候太后身体还健康,总担心她生出些事来,不便离开京城。”
其实不止如此。
建元二年皇帝带景昭来南陵祭拜时,年幼的皇太女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太医说是情志失调、风邪入体所致,僧道方士则说是因为太女年幼,不宜前往陵墓一类的地方,后来还被太后拿来作筏子,扯出了文宣皇后旧事。
皇帝雷霆震怒,发落了太后身边的一批旧人,又再度肃清了伪朝时留下的旧宫人,才算将此事了了。
但不管什么原因,皇帝都不能拿年幼的女儿冒险,更担忧太后暗中做出举动,索性便将此事按下,再不轻车简从离宫。
从此之后,许多年,除去每年祭祀、行猎,皇帝再也没有离开过皇宫。
“这么多年,我们只有每年忌日祭拜母亲的时候会来这里,不过……”
不过,那样盛大的祭祀仪式,一半是为了死人,一半却是为了活人。
皇帝不信鬼神,他年年执意风光祭祀文宣皇后,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让活人看。
他越是重视文宣皇后,便越能证明本朝承继桓齐正统,而齐朝与本朝结合的、最为纯正的血统,便是东宫太女。
至于另一半原因,纯粹是景昭私心揣度,并不能作为实证。
她也不信鬼神,但有时遇见上香祈福、叩拜神佛,顺手也就拜了。
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试试也好,万一是真的呢?
倘若真的有那么一线希望,哪怕只是薄薄一线,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又何妨呢?
见景昭神情忽而变得有些缥缈,话音顿住,裴令之便作不解状,轻声道:“三日后便是祭祀大典,怎么今夜先过来呢?”
景昭回过神来。
她语调平静,看不出方才在想什么:“不是说了吗,那是皇帝与储君,率领臣僚祭祀先皇后的仪式。现在过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心意而已。”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与被皇帝经营多年,如铁桶一般无懈可击的皇宫不同,宫外始终存在着太多不确定的风险。随着景昭长大而储位落定,皇帝和太女绝不能同时离宫。
今夜皇帝回来了,所以景昭带着裴令之离开了。
她挑开车帘,望着山野间起伏蜿蜒如同龙脊般的曲线,淡淡道:“今年意义不同,祭典的抛费远胜往年,想来往后数年间,也很难有这么意义非凡的时刻了,偏你还未正式入宫。”
未来太女妃与太女妃的区别就在这里。
多了‘未来’两个字,景昭依然可以让裴令之堂而皇之地留宿东宫,也可以让穆嫔带着裴令之提前以半幅仪仗往来交际,没有人会纠缠皇太女的这点私事。
但祭祀又不同。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典上的每一个位置、每一句言辞、每一场礼乐、每一件器具都需要精心排布,竭力设计,半分不容差错。
裴令之不曾正式嫁入东宫,那么典礼上就不会有他的位置,如果景昭硬要将位次如此靠前的一个人塞进去,很多人的位置都要跟着改动。
景昭不愿意用母亲的祭典来为裴令之抬身价,自然不会硬把裴令之塞进去。
“提前来跟我见见她吧。”景昭轻声道,“母亲她是天下最好的人,没有人会不倾慕她。可惜你缘分稍浅,不能得见她生前风华。”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玄宫今一闭,终古柏苍……
南陵依山而建, 占地广阔,地上绵延着无垠城阙,地下深藏着九重玄宫。
越过那些还未尽数竣工的地上宫城, 夜风刮过, 陵中柏树枝头堆积着细雪来回摇曳,像是无数个白头翁在夜色里低低的哀哭。
玄宫今一闭,终古柏苍苍。
地底玄宫深八十丈,石门七重,那条封闭的墓道会在当今天子百年后再度开启, 夫妻同葬于此, 而后便会永久封死,再没有人能够踏足。
从此阴阳相隔,死生剖分。
“父皇在这里给我留了位置。”景昭指指地面,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 都以为我养不活了。”
皇储随葬皇陵主墓的前例虽然稀少,但并不是没有。但一位皇帝作为附庸,随葬在父母墓室之畔, 是前所未有的惊人之举。
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如果景昭践祚为君,死后却还随葬在父母陵中,意味着她自己抹煞了自己作为君主的无上权威,将自己视为先帝的附庸。那么她的法统、政令、功业, 乃至于她的后继之君, 其正统性都会一并被动摇,乃至于被一笔抹消。
所以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跟我来吧。”景昭看着前方空寂无人的神道, 怅然说道,“先去拜会曾祖母。”
二人没有打伞,侍从与禁卫早在踏入南陵的那一刻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不知守在何处,神道两侧点起明亮的灯火,通往前方陵庙。
按照礼制,皇帝登基之后,要为父祖在陵墓旁单独建庙,追赠皇帝谥号。但由于景氏祖坟远在江宁,千里迢迢迁陵至此既不切实际,又耗资巨大,所以只命人修缮昙陵,祭祀不绝,并在北方设置衣冠祭祀,单独立庙。
文庄皇后是皇帝的祖母,江宁景氏宗妇。她的丈夫与儿子相继早亡,文庄皇后遂亲自执掌家族,躬亲教养嫡长孙景容,以非凡的手腕与魄力确保了家族平稳过渡。
裴令之仰首,看向上方悬挂的庄皇帝与文庄皇后画像。
他精于画道,对画技笔锋非常敏感,只一眼就看出,上首文庄皇后这幅画竟有种脱手形似的冲淡高妙,绝非寻常宫廷画师可以绘就。
画上的文庄皇后并不刻意肃然,甚至也不是老迈之年,看着不过三十余岁,目蕴华彩,神情自然。
反观庄皇帝的画像,好似年头更久了些,画工中规中矩,隐带匠气,清矍俊美,无甚出奇之处。
裴令之心中暗暗纳罕,却不知这是庄皇帝过世太早,皇帝对祖父没有什么印象的缘故,只能将景氏祖祠里的画像取来供奉。
景昭端肃下拜,叩首起身,又把裴令之拉到身侧来,对着画像道:“曾祖父、曾祖母,这是我择定的储妃,带来给您二老看看。”
她顿了顿,似乎与庄皇帝的画像也不太熟悉,转向文庄皇后:“您如果觉得还好,日后年年祭祀,都是与他同来;如果觉得不好,请悄悄地告诉我,不要给父皇托梦告知。”
裴令之:“……”
景昭安慰他:“没事,走个过场而已,曾祖母是很旷达的人,不会对后辈姻缘置词。”
裴令之再度撩衣跪倒,拜道:“臣裴叩见文庄皇后,皇后承天应命,抚育圣躬;仙驭升遐,德音长存;淑名遐迩,慈训泽被。得拜夜台,歆享敬奉。”
他当场作了一篇简短悼文,又转向庄皇帝,同样简短悼念片刻,叩首起身。
景昭站在一边,仰头看着画像,说道:“好了,据说曾祖母喜欢听人夸奖,她会很高兴的,走吧。”
说完,她又拜了拜,道:“曾祖父、曾祖母,我们走了。”
裴令之被景昭牵出陵庙,出门时还差点被台阶绊了一下,狐疑道:“据说文庄皇后喜欢听人夸奖?这是真的?”
按年纪来算,景昭不应该见过文庄皇后,裴令之不觉得以皇帝的性情会对女儿说这些不甚庄重的先辈琐事。
景昭理直气壮说:“这世上有人不喜欢被夸奖吗?反正我喜欢。”
她转头看向裴令之:“小心点,这边台阶确实比较滑。”
二人没有打伞,细雪源源不断飘散在他们的发顶颊边,很快融化,沾湿了鬓边发丝、眉梢眼角,像是雨水,也像是泪水。
一点细雪落在裴令之眼睫上,又很快化了,晶莹水珠悬在他乌浓的睫羽间,像是一点将落未落的珠泪。
景昭出神片刻,忽然想起:“丹阳顾氏与江宁邓氏屡有婚姻,是不是?我记得顾大家似乎娶了邓家女?”
江宁邓氏是文庄皇后的母族,嫡系早在建元初年便迁居北方,只是没有来到京城,反而在陈留定居,改称陈留邓氏。至于各个分支的关系太远,不受泽被,仍然留在南方,景昭并不是很关心。
裴令之猜出了景昭的意思,浅笑道:“外祖母确实出身邓氏,不过是旁支,与陈留邓不属同一脉。”
景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可惜了。”
陈留邓氏没有出太多人才,胜在忠心,一直都是皇帝的部属。如果邓夫人与陈留邓氏关系再近些,借此连宗,倒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裴令之明白景昭的想法,劝谏道:“丹阳顾氏虽是先妣的母族,但自外祖父过世后,族中子弟荒疏,难成大器。殿下想借扶持丹阳顾氏制约桀骜的南方望族,恐怕反而会使得他们有所依仗而过于骄矜,从而损毁殿下与朝廷的声名。除去殿下曾经见过的顾白,我不建议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产生牵连。”
景昭摇了摇头,皱眉说道:“那就算了。”
南方世家豪强虽说元气损伤大半,已经无力反抗朝廷,但毕竟在那片土地上经营数百年,破船还有三千钉。
他们面对朝廷派去的官员,不敢明着反抗,但暗中使些绊子、做些手脚,还是很麻烦的——偏偏朝廷又不能因为这点麻烦事,当真大张旗鼓表态问责,那样反而会激发矛盾。
朝廷自己扶持数个本地名门,借力打力,听话者赏些残羹冷炙,忤逆者抽骨吸髓,朝廷始终隐身幕后,这才是上上之策。
只是如何挑选可用者,也需要仔细琢磨。
这种时候,往往就是举贤不避亲,甚至以亲缘为名拔擢恩赏,才是最好的手段。
“我很感谢殿下。”裴令之忽然正色说道。
“嗯?”
“贤。”
景昭明白过来,解释道:“不隐无屈曰贞,起初我认为这个谥号适合顾夫人,但我的外祖父母已经用过;胜敌志强曰庄,执心决断曰肃,礼部揣摩着拟了这两个,其实也可以,只是感觉上总是差了一点。礼部又拟了个恭字,尊贤敬让曰恭,我想了想,既然刚烈才德兼备,本身便是贤才,又何须多加修饰。于是尘埃落定,便以贤为谥。”
她轻描淡写说来,并不细说自己百忙之中数次过目斟酌,又把礼部拟好的谥号打回去数次,最终定下这个上等美谥的繁复过程。
然而裴令之岂会听不出。
他极轻地眨眼,眼梢却已经泛红。
“母亲生前多次极力劝谏,请求父亲承担起责任,认为江宁裴氏既然享受了南方顶级门楣的声誉,便应该对得起圣人训诫,有所担当,不能坐视北方沦丧。但长辈族老都将她看做妄言轻佻的疯子,认为她忤逆不驯,不足以继续承担宗妇的重任,会将裴氏引向倾覆的深渊,于是夺去她治家的责任,将她幽闭在偏僻院落里,最终她在无尽忧愤中病逝。”
“摧伤她的不止是北方失落的疆土,还有人心。”
“世代传承圣人训言的门第,南方声誉德行最盛的门楣,却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明哲保身。德行沦丧至此,所谓人心道德,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所有尊长都说她不贤,不能尽到宗妇的本分,但在她的儿女看来——学问、气节与德行,贤臣、贤士之典范,她又有哪里不符合呢?就算只以内宅的标准来衡量,能劝谏丈夫忧国忧民的妻子,又如何担不起贤字呢?”
“我很喜欢这个字。”
裴令之微微侧首,雪光映亮泛红的眼梢,他轻声说道:“再没有更能配得上我母亲的谥号了。”
景昭没有说话。
她犹豫着拨了拨裴令之颈间茸茸的狐裘,想了想,冲他张开手臂。
裴令之轻轻抱住她,柔软面颊贴上景昭侧脸,幽幽淡香扑面而来,像是一支雪夜里的兰花.
帝与后共享陵庙,南陵修建之初,皇帝便命人先修好了自己的陵庙,将文宣皇后先一步供奉其中,距离不远,景昭却没带裴令之进去,脚步不停,很快来到了神道西侧的寝殿。
寝殿中萦绕着淡淡檀香,过往数日里,皇帝晚间就停留在这里。
这当然不合礼制——但谁又敢跟皇帝去讲道理?
文宣皇后的画像笔触与文庄皇后同出一辙,不是肃然刻板的模样。
裴令之看到第一眼,就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美丽,他本身就是绝世的美人,从小到大日日对着镜中的自己,很难再被美色惊动。
如果说文庄皇后的画像依旧保留有端庄神圣的一面,那么文宣皇后则截然不同。
她年轻惊人,神采惊人,夺目的美丽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那种特殊的气质让整幅画像活了起来,不似挂在墙上的仕女图,反而有着冲出画面的鲜活气息。
她的眼睛非常好看,不止是因为形状优美,还有一种转眄流精的流丽神采。那种神采正是寻常美人与传世美人间的一道天堑,并非外形上的美丽,而是照人心魄的辉光。
即使毫不通晓画之一道的俗人,也能在看到画像的第一眼间为之倾倒。
没有倾尽心血的无尽爱怜,不可能将这种光彩倾注笔锋、着落画纸。
到了这里,景昭反而没有多说什么。
她指向上首,对裴令之道:“我母亲的模样,你认一认。”
面对母亲的画像,景昭没有上香,仰头看了片刻,见裴令之拜完起身,说道:“走吧。”
殿内檀香缭绕,终年不散。尽管守陵侍从不敢怠慢,洒扫不休,景昭却依旧皱起眉,似是无法忍受过分浓郁的香气,带着裴令之再度离开。
这幅画像让她非常陌生。
明昼殿的后殿里,有无数母亲的面容,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总有一幅与景昭记忆里的母亲重叠。
但眼前这幅,是她记忆里从未亲眼见过的,齐朝长乐公主的模样。
那时她还太过年幼,不能记清母亲风华正盛时的一颦一笑。于是等到她回头去看,记忆里只剩下秀美苍白、零落枝头的影子。
长乐公主本不该是这副模样。
生所欲也,义亦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如何?
对景昭来说,与其屈身侍从杀害父母兄长、践踏山河社稷的凶手,还不如一死了之更为痛快。
至少不用承受心头日日夜夜、千刀万剐的凌迟痛苦,尚能保全最后一点尊严。
如果不是为了她,母亲本不需忍受那份痛苦。
她推开殿门,雪花扑面,寒意如巨浪般劈头盖脸打来。刹那间仿佛一口冷气呛进了肺里,景昭忽然开始剧烈咳嗽,几乎连心肺都要活生生咳出来。
景昭眼前一白。
扑面的雪花突然全部被遮住,温暖和淡香同时笼罩了眉梢鼻尖。
裴令之解开半边狐裘,裹住景昭。
他狐裘下穿了冬日的大衣裳,但那是在烧着地龙的殿内才会有的装扮,景昭推了推他:“我不冷,系上。”
“我知道。”裴令之的语调非常轻快,“我想和你裹着一起走。”
景昭说:“那太奇怪了。”
反正也没有别人看见。
就算看见也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景昭还是和裴令之裹在了同一件狐裘里。
这件狐裘和她那件玄色狐裘成双,都是谈国公府进献的,景昭自己穿了玄色,把这件留给了裴令之。
两件其实都很大,毕竟当初是献给皇帝的,长及曳地。景昭那件改了改,正好合身,这件却没改过,足以把景昭裹进去,只露出半张脸。
说实话,现在这样有点滑稽,远远看去像两只狐狸修人形没修好,只能相互搀扶着走路,又像两个腿脚不灵便的连体人,总之很不合储君及储妃的身份。
但真的很暖和。
神道上绵延出两条有些奇怪的足迹。
雪渐渐大了,不再是轻飘飘的细雪,有了重量,一点点堆积在狐裘毛茸的领口,雪霰飘落在裴令之乌浓的睫羽上,他眨了眨眼,那些雪就无声地落下来,偶尔先一步融化,在眼梢划出盈盈水痕。
所幸这雪也没有大到阻碍行走的地步,最多只是要时常拂一拂肩头鬓发,最大的困难来自于两人裹着一件狐裘,抬手时比较麻烦。
不知为什么,分明喊一声,就会有禁卫侍从神出鬼没冒出来送上伞,景昭和裴令之却都没有提,宁可顶着不算十分柔和的风雪前行。
裴令之侧首,看向景昭。
雪光和火光交织映亮皇太女的眉梢鬓发,她的面容笼着一层清淡的光,侧脸依旧文秀好看。
但在这个角度,她面容轮廓的优势彻底显露,就像是笔锋利落的工笔画,下颌线条一笔挥就,流畅纤薄近乎锋利。
这是足以令人心惊的美貌,特定情况下同样也会生出足以令人心惊的凌厉。雪光与火光明暗交织,模糊了她的神情,为她平添了一份无法言描的神圣。
哪怕她正裹在狐裘里。
察觉到裴令之脚步渐缓,景昭微感诧异,侧首看他,目光隐带疑惑。
裴令之笑了。
那笑容异常柔软,极其好看,他抬手探向景昭,景昭不闪不避,任凭裴令之微冷的指尖拂过眼睫,抹去了她眼角眉梢沾上的些许细雪。
做完这个动作,裴令之停顿片刻,说:“等一等。”
然后他看着不明所以的景昭,目光移向她的头顶,发梢积了些薄雪,就像白首。
裴令之忽而有些伤感。
他笑了笑,然后一并拂去了景昭发梢的积雪。
“天寒,头发湿了当心头疼。”
景昭指了指他的头顶。
“没关系的。”裴令之轻声道,“我不要紧,雪下大了,我们走吧。”.
三座碑亭伫立在道路尽头。
陵墓的主人长眠地下,陵前亭中的石碑上记述着她的生平。
裴令之知道,景昭真正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三座碑亭,三座石碑,依次排开。
这是前所未有的规制,不过裴令之已经不会因此感到意外了,毕竟一路走来,许多布置都与他从前看过的礼制不相符合,想来这三座碑亭同样是在皇帝授意之下改过的。
裴令之暗自思索。
三座碑亭,最有可能的是,前方那座记述她的生平,中间那座追思她的德行,最后那座……
最后那座石碑刻的是什么?
裴令之实在猜不出来。
景昭将狐裘交还给裴令之,理一理微微散乱的鬓发,走上前去。
直到这一刻,她的情绪完全变了。
她来到碑亭前,对着黑夜里的山岳平静说道:“不孝女昭叩见母后。”
这里才是文宣皇后的埋骨地。
她的语调非常平静,就像冬日里结冰的河流冰层,看似静默,下方涌动着无尽的波澜,每一个字都好像含着一口血,平平说完这极短的一句话,已经耗竭了她所有力气。
然后她拜下去。
裴令之紧随其后。
第一座石碑上的内容,与裴令之的猜测并无不同。
它记述了文宣皇后的生平,大篇幅刻画了文宣皇后做公主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与她下嫁皇帝后夫妇二人琴瑟和谐的恩爱情谊,再往后一笔带过国破家亡的惨痛,赞颂文宣皇后的种种品德。
很显然,这篇辞藻华美、记述全面的碑文,绝不会出自皇帝或景昭之手,中规中矩、文辞动人,拿出去可以直接放进史书里当做文宣皇后的小传。
它没有太真挚的感情,却很标准。
第二座碑的字迹很秀气,但以裴令之的眼光看来,有些稚拙。
那是景昭年幼时所写。
景昭至今不以文采闻名,她没有继承皇帝的天赋,年幼的皇太女更写不出足以流传千古的悼词。
但世间文章,唯情可以动人。
拜过第二座石碑,裴令之差不多猜到了第三座石碑上的内容出自谁。
他看向碑面。
刻碑的工匠技艺的确惊人,能将文稿的字迹一丝不苟誊录至碑上,就连景昭年幼时稚气未脱的笔迹都能拓出八九分神韵。
裴令之愣住了。
眼前碑面上,的确是皇帝年轻时闻名天下的一笔出众书法,足足保留了七分相似。
正因如此,他仿佛能透过碑上纵横字迹,看破纸面上那淋漓的笔墨。
一只无形的手自虚空中伸来,攫住了裴令之整颗心脏。
看到碑文的第一眼,那种难以言喻的凄楚随之而来,铺天盖地,就像巨浪当头而下,避无可避。
碑上唯有三行字。
哀之。
哀之。
哀之。
从右向左,一字排开。
越是往后,那字迹便越趋近狂草,笔锋几乎要深深穿透整座石碑,裴令之不忍再看,匆匆移开目光。
景昭照例拜下去,起身时稍微晃了一下,不等裴令之伸手去扶,她已经站稳身体。
“天快亮了。”景昭没头没脑地说。
的确,现在已经趋近于黎明,但天边的风雪与黑夜凝成一气,似乎根本不打算消散。
京城的冬天寒冷,每逢下雪,一整天天边都笼罩着不散的阴沉。按照如今的雪势,一时半刻很难看到第一缕天光。
景昭走进碑亭里,靠着石碑坐在地上。
不远处禁卫和侍从们探头探脑,很想过来送伞,却又不敢打扰。
不知为什么,景昭笑了笑。
“母亲。”她低声道,“我快要成婚了。”
“父亲很想你,你如果能听见的话,可以趁半夜去找他,白天就算了,听说鬼魂怕太阳。”
“我把他带来给你看看,好看吧。大婚的时候你可以回来看看,我小时候你发过愿要看我出嫁——虽然现在是他嫁进来,不过也差不多。”
她低声说着,瞥见裴令之折回第一座石碑旁,神情有些诧异,轻咳一声,拍拍身边地面,示意裴令之坐过来:“天快亮了。”
裴令之:“嗯?”
“天亮了我们再走。”景昭毫不客气地道,“坐下,陪母亲说说话。”
裴令之发现景昭是在认真的提出要求,而非玩笑。
他也坐下来,又担忧倚靠石碑不够恭敬,动作有些僵硬。
石碑另一侧,景昭随意靠在碑上,低声说着什么。
注意到裴令之的眼神,她拍拍石碑,意思是别客气。
裴令之一怔,旋即失笑。
他模仿景昭的模样,有些生涩地清了清嗓子,在心里轻声向文宣皇后问好。
亭外的雪更急了,鹅毛一般飘落,遮挡了全部视野。
也遮住了第一座石碑底部,两处不尽相同的石材色泽。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谁在叫我?”……
榴花照眼, 绿杨浸雨,几滴晶莹露珠沿着碧色叶脉滚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潮湿气息。
南乡县路面大多是质地坚硬的黄土, 混着碎石子, 平日里走起来还算平坦,雨后就会变得泥泞。
几名牧人赶着毛发打结的灰扑扑羊群经过,对溅起的泥水视若无睹。
这条路虽然泥泞,但至少能走,跌不死人, 晴天还算平整。
对于绝大多数乡野黎庶来说, 能有这么一条路走,已经很好了。
车夫把马车轮辐里卡着的脏污杂物扒出来,借路边水渠里的水洗净手, 又驾着马车哒哒哒上路了。
薛兰野挑起车帘往外看, 见路边田野里庄稼长势不错,就顺口吩咐随车健婢:“取两茎过来。”
高壮婢女应了一声,捡着眼前长势中等的稻子掐了两茎, 摸几个铜板串在旁边的庄稼上,小跑着追上马车呈给薛兰野。
薛兰野接过来看了看,愕然道:“长势也太好了。”
她出身高贵,见过世面,这些稻子长势当然不能与各地当做祥瑞献上的嘉禾相比,但也很是茁壮, 至少远比颂川县的庄稼要好。
薛兰野几乎本能地就想叫人去挖一捧土过来看看, 这时车夫喊了一声:“快到城门了。”
薛兰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叫转移了心神,不再关注庄稼与田土,急忙抓起绢帕擦了擦摸过庄稼的手掌, 又仔细检查衣裳是否有皱褶,拿过镜子从头到脚把自己检查一遍,确定打扮得体完美无暇,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马儿哒哒哒穿过城门,经过街巷,清晨的南乡县城还未完全苏醒,路边有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推着独轮小车卖花,对面是卖油炸果子的摊位,香气泼辣地溢出来,教人只看一眼,便能想象出酥甜香脆的口感。
薛兰野天没亮就从驿站出发,喝了半碗青菜肉粥,吃了两个婴儿手掌大的甜卷子,一路上坐在车里,本来不觉得饿,却也被那香气勾动心神,忍不住探头出去。
一看那油锅就摆在光天化日之下,锅后面排着许多人,薛兰野皱了皱眉,又把头缩了回来。
南乡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很大。
马车很快到了县衙,车夫递上名帖,守门小吏看了一眼就笑道:“原来是颂川县的三县老,我们明府早吩咐过,快请进来坐。”
说着便很恭敬地迎到车前,又往身后招呼:“快叫人给县老拿脚凳来。”
明府是本地对县令的尊称,至于县署其他官员,如县丞、主簿等,一般被小吏平民们称一声老爷。
随着朝廷任用女官,京外各州县的女官虽然极少,但总是有了一些,再称她们为老爷总显得奇怪,于是便改称‘县老’,按照职位排下来。
县丞仅次于县令之下,一般被称为‘二县老’,主簿等依次排列下去。不过如果没有其他官员在侧,小吏们很乐意省去前面那个排行,捧一捧上官,也省点说话的力气。
薛兰野早习惯了这个很显年迈的称谓,一掀帘子道:“不用。”
她下了马车,被小吏们引进待客的厅堂,一名女吏过来上茶,薛兰野问:“你们明府这一大早就出去了?”
女吏道:“明府大人每天早上都要去城外看秧苗,今日比往常早出门一刻钟,眼下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问好声。紧接着一名年轻女郎快步走进来,道:“失礼了,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半步。”
薛兰野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寒暄,眼睛却吃惊地瞪圆了。
柳知穿一件褐色布衣,头发简单挽成发髻,脚上踏一双寻常粗布鞋,鞋面还沾着几个泥点。
南乡县虽在北方,却较为偏南,天气近来已经转热,柳知白皙的脸颊脖颈晒得发红,臂弯挽一顶斗笠,如果忽略她本身还算清秀的面容和沉静的气质,活脱脱便是个刚从田里出来的普通农女。
见薛兰野愕然,柳知低头环顾自己,落落大方道:“失礼失礼,我本以为赶得及回来换身衣服,没想到还是耽误了。你吃早饭了没,我让厨房上点吃的,我先失陪换身衣裳。”
说着,她手往下一压,示意薛兰野坐,转头又快步出去了。
柳知的礼仪是当年在东宫学的,标准到了极点,拿尺子比着都挑不出错,现在这样风风火火走来走去,虽与规矩不符,也照样不显得粗鄙。
然而薛兰野仍然呆站在原地,恍惚片刻,才慢慢手扶椅子坐下。
女吏过来问:“县老要不要续茶?”
薛兰野默默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道:“我没睡醒吧。”
柳知换了一身寻常衣裳,很快回来。
二人对坐,先寒暄片刻,又共同回忆了一下在东宫伴读的日子,然后感叹圣上、储君天恩,使她们得以外放为官,大展拳脚,唯有尽心竭力办事,才能早日报效天恩,造福民生。
说完这些必不可少的废话,柳知端起茶润润嗓子,问出了心知肚明的问题:“听说颂川县要重抓治学,教化民风?连县内小学都划地预备重修,可见是实实在在响应朝廷。”
年初,文华阁下发诸丞相签署的‘阁帖’,通传各地。开年的第一道阁帖,拥有非常不同的意义,各地官员都打起精神,预备奉命执行,至少要做出执行的样子,不愿当那只被打的出头鸟,杀来儆猴的鸡。
这道阁帖,再度重申了朝廷‘振兴文风,教化黎庶’的宗旨,令各州县大力推行州学、小学,鼓励各地兴办书院,拔擢优秀人才入读州学、小学。每县的小学每年有一个推举入州学读书的名额,每州州学每年有三个推举入国学读书的名额。
若能为朝廷择选真才实学者,赐金褒奖,吏部考评可适当参考;若以鱼目而混珠者,吏部考评为最下等,留任观察。
同样,各地州学、小学的兴盛情况,兴办书院的成果,都要列入今年的考评之中。
颂川县不是个下县,但也没什么钱,更要紧的是,县里学风很不兴盛,整个小学的学生恐怕还没吏员多,更别提什么人才。
接到州署发来的公文之后,颂川县令二话不说,将振兴学风的大业交给了三县老薛主簿。理由也很正当——薛主簿出身东宫伴读,整个颂川再找不出比薛主簿履历更为辉煌、才华更为横溢、学识更为渊博的官员了。
如此大任,不交给你薛兰野,还能交给谁呢?
薛兰野终于懵了。
东宫伴读、丞相长女的身份,往日里是一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护身符,州牧都要待她十分客气。但当遇上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众人就会把她第一个推出去顶雷——反正她身份贵重,背景强硬,足以断送别人仕途的祸事,对她来说顶多只是小麻烦。
薛兰野亲自走了数趟,查看走访,最终发现这确实是个大大的难题。
她写信回京问父亲,换来薛丞相声色俱厉的回信,要她做事沉住气,自己动脑子,不要动辄张嘴向家里求救。
薛兰野急的头快秃了,倒是家里跟来的婢女看她愁成这样,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说南乡县同在本州,柳县令治县的本事出了名,小姐既然与柳县令相识熟稔,不妨去请教一二。
起初薛兰野心里很是忐忑,本能排斥这个主意,但眼看时间一天天流逝,她生怕自己一年到头做不出半点成就,虽然主簿不用经吏部考评,可是真的很丢脸。
与其丢家里的脸,让人背后指着脊梁骨说虎父犬女,还不如咬牙向柳知求教呢!
打定主意,薛兰野便写了信过来。很快得到回信,柳知表示扫榻相迎。
于是薛兰野向县令报备一声,轻车简从急匆匆赶了两日,终于赶到了此处。
薛兰野苦笑说道:“让你见笑了,不瞒你说,我是过来求教的——南乡县学风兴盛,你有教化之才,若能让我沾上一星半点,就受用不尽了。”
柳知笑了笑,反倒说起了另一件事:“太女殿下六月大婚,算来也快了。”
薛兰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东宫大婚,但还是跟着点头,感叹道:“可惜我现在不在京中,没有得见盛况的荣幸。听说未来的储妃殿下声名才德举世难得,太女殿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正是天然相配。”
与此同时,明德殿的书案旁,大批公文叠起,景昭正伏案狂草,忽然警惕地一回头:“谁在叫我?”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景昭仿佛猜到了他的疑……
笑声如同银铃, 由远及近很快传来。
淡粉色的宫裙如同春日桃花,当穆嫔脚步轻盈地飘过来时,颊边还带着两抹飞霞, 分外轻俏。
她盈盈行礼:“见过殿下。”
窗外天光温煦, 风和日暖,雪白云絮聚而复散,一行行飞鸟振翅掠过,在天穹上划出迅捷的弧度。
这样好的天气,教人的心情也变得极好。
桃花一般的美人飘过来, 倚靠在肩上娇声软语, 则会使人的心情变得更好。
景昭搁下笔,含笑道:“怎么过来了?”
穆嫔拍拍手,便有宫人捧着食盒上前, 试膳宫女接过来打开检查, 浓郁香气逸散开来。
“殿下这些时日辛苦,妾特地熬了八仙羹,给殿下滋补身体。”
八仙羹是齐朝很负盛名的一道御膳汤羹, 以乌鸡吊出高汤,配以鲍鱼、牛乳、杏仁、冬葵等数种材料,精心熬煮,羹色乳白清润,入口浓香醇厚,不但滋补, 而且口感极妙。
宫女试过, 端了上来。
景昭不知品鉴过多少珍馐,只尝了一口,便知道穆嫔确实用了心, 且说的是实话,这羹是她亲自守着熬出来的,并不是像给太后侍疾的时候那样瞎糊弄。
穆嫔是典型养在深闺待嫁的大家闺秀,口味极淡,连多吃一点油盐都要忧心半晌,生怕损伤容貌身形。
尽管入宫之后,她不必再如在家时般小心翼翼,处处拘束,但十几年来养成的口味改不了,这羹必然是她亲自动手,所以味道要比厨子熬制的更淡一些。
饶是如此,有这份心已经很难得了,何况这羹的味道已然很是不错。
景昭并不提口味偏淡,慢慢喝了小半盏,用帕子按按唇角,眸光微转,瞥向穆嫔,见她看似端庄地坐在旁边,实际不错眼盯着自己,轻笑一声,撇下汤勺往后一靠:“说吧,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穆嫔动作比侍奉的宫人还要迅捷,急速取来大迎枕垫在景昭身后,让她靠的更加舒服。然后坐正身体:“殿下明鉴,妾是真心实意想为您补养身体,并不是只为了求事。”
景昭此刻心情正好,斜睨着她:“嗯,好,所以呢,想求什么?”
既然来意已经被道破,再推搪就显得虚伪做作了。穆嫔分寸拿捏得当,立刻道:“妾的妹妹该说婚事了,现在有一个人选,想请殿下帮忙做主。”
“谁?”
穆嫔便报出小穆娘子择定的名字,是某位五品官的幼子。
皇太女日理万机,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想了想道:“门第低了些。”
穆嫔嫣然道:“殿下偏心妾,才会觉得那人门第稍低。只是妾父母均不在了,又与族里不睦,家族又没有得力的能臣,空挂着一个虚名而已,这位任小郎的父亲是五品实职,既有体面,又不会齐大非偶,任小郎自己又人品俊秀,妾与六郎七娘商量着,都觉得已经很合适了。”
有些话不便说得太直白,穆嫔这样说,其实已经解释清楚了——依仗着穆嫔的名头,这个夫婿的父亲能提供一定助力,门第又正好能被小穆娘子拿捏住。
景昭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你们不觉得可惜就好,要是决定了,我就命人拟一道令旨,给他们赐婚。等完婚时,再从东宫账上替你妹妹陪送双倍妆奁。”
这是极大的光彩,穆嫔喜笑颜开,拜伏谢恩:“妾替妹妹谢过殿下。”
窗外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景昭靠在迎枕上,只觉得全身温暖松快,心情极好,吩咐道:“传本宫的话,今日是郑明夷当值?让他拟一道令旨。”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问过一句任家同意与否。
“你弟弟呢?”景昭任凭穆嫔满脸喜色地替她揉捏肩背,随口道,“他不是比七娘还大些?”
穆嫔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这次是真的毫不作伪:“哎,谁知道这死孩子……呸呸呸,妾说错了——这混账孩子在想什么,问起来就说现在当值就够累了,回家之后只想一个人静静躺着,并不想娶妻纳妾的给自己添麻烦,还是觉得自己待着最自在。”
她绘声绘色地给景昭模仿:“七娘问他:你正该趁着年轻做出些成绩,往后只会越来越忙,岂不是更不愿成婚?他说,那就一直不成婚好了。”
眼看穆嫔柳眉倒竖,景昭倒是笑了:“六郎倒是有意思,怎么,现在京兆忙得狠吗?”
话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来京兆前日递上来的公文。
三日后便是刑部、大理、京兆联手办的法科开考的日子了。
她一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穆嫔察言观色,很知机地放轻了揉按的动作,只静静待在旁边,不敢惊扰。
殿外传来通传声,打断了景昭的思绪,让她醒过神来。
“郑明夷来了?”景昭示意穆嫔,“你避一避。”
八成是为了赐婚令旨来的。
事关妹妹的婚事,穆嫔很想留下听一听,却也知道内外不相通,于是很利落地行礼退了下去。
景昭没骨头般卧在迎枕里,实在贪恋懒懒靠着的舒适感,又停了片刻,才道:“叫进来。”
脚步声响。
很轻、很缓、节奏平稳,仿佛永远都不会凌乱。
是郑明夷。
他循着礼数,垂首而入,规规矩矩行礼。
趁着郑明夷在殿中行礼,来不及抬头,景昭迅速端坐起来,把鬓边微散的发丝掠到耳后,道:“那么多礼做什么,坐吧。”
郑明夷从善如流地坐下,玩笑道:“臣现在少了大半的时间在东宫点卯,怎能不抓住剩下的机会尽善尽美?”
自从开年以后,修书的那套班子正式搭起来,由文华阁丞相、秘书省令苏维桢主持,东宫储妃裴令之监修,秘书省著作郎卓明琅、东宫学士郑明夷、员外郎邓世承等二十四人各司其职,共同编撰。
苏丞相年纪老迈,位高权重,虽为主持,实际上不过挂个名罢了。真正负责裁决诸事的,是储妃裴令之与著作郎卓明琅。
郑明夷情况比较特殊,他相当于是东宫特意指定放进去的人选,一是修书这么大的工程需要监察,二是景昭有意安排自己的亲信进去沾沾光。
毕竟修书是盛事、雅事、大事,有这么一段履历,说出去也极增光添彩。
事实上,今次修书本就是个人人争抢的活计,就连下面打杂的小官吏目都多的是人争着往里挤,更不要说正经参与修书的位置。
反正郑明夷学识足够,相对可靠,景昭是很乐意扶持提拔自己的亲信的。
不过,又由于郑明夷情况特殊的原因,他每月还有五分之一的时间需要参与东宫轮值。
此刻,他便道:“令旨已经拟好,请殿下过目,如无问题,臣便请用印。”
景昭随意看了几眼:“你的文采我还能信不过?就这样吧。”
郑明夷便收起拟好的令旨,请景昭签了个用印的条子,一并收进袖中,似是随口道:“对了,臣等近日发觉,手头的典籍有些散佚不全之处,想请殿下允准,调阅清暑殿里的部分皇家秘藏书卷,以作辅助之用。”
清暑殿本就是皇家藏书的所在,景昭挑眉道:“你有心了。”
郑明夷解释道:“臣本想禀报储妃或卓大人,只是卓大人近日长辈抱病,告了几天假侍疾,储妃殿下又暂回望仙别馆备嫁,一时半会不能知会,但修书的进度却不敢延误,臣等再三商量,实在不敢拖延,只好越权禀告殿下。”
他这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景昭也不挑明,微微笑道:“是了,裴令之这几日是在望仙别馆,我命人知会苏令君一声,走程序吧。”
郑明夷坦然谢恩。
他抬起眼来,脖颈秀颀,眉间微带化不开的倦色,更显神清骨秀,恰到好处迟疑片刻,道:“殿下的手还疼吗?”
这是景昭在南方落下的一点毛病,她在江水里泡了许久,又被巨浪拍击、礁石冲撞,没有撞出肋骨骨折已经是邀天之幸,回到宫里将养许久才缓过气来,只是由于使用过度,又在水里泡的久了,右手至今有时还会隐隐作痛,酸麻不适。
太医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针灸汤药一齐备下,嘱咐景昭慢慢调养。
景昭道:“还是那样。”
太医让她调养,景昭却不能真的什么也不干。她固然可以只动口,令女官代笔批复奏折公文,但她本能地忌讳这样做,宁可委屈自己那只倒霉的手。
郑明夷露出忧心之色:“殿下凤体至关紧要,不可轻忽。前些日子臣的父亲离京正巧碰上神医李廷生,与他谈的投契,便极力邀他同行,昨日李神医刚至京中,准备小住两日再离开,以臣之见,殿下何不允李神医入宫诊脉,或许有更好的调治之法。”
景昭沉吟片刻,道:“李廷生么,本宫听说过,也好,盛名之下无虚士,或许真的有些不传秘法。”
郑明夷肃容道:“事不宜迟,那臣立刻去请李神医。”
景昭沉思着唔了一声,赞道:“你有心了。”
又道:“李神医行程这般仓促吗,明日如何?”
郑明夷一怔,道:“明日应是无妨,李神医说过要再小住两日。”
景昭道:“那就明日。”
郑明夷心里疑惑,却不敢僭越多问。好在景昭仿佛猜到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本宫答应今日陪储妃出去一趟,许诺在先,不便毁诺。”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你还欺负小孩……
杨文狸小娘子躺在襁褓中, 挥动着藕节般的小手小脚,发出啊啊喊声,不断吐着泡泡。
裴令之很是新奇, 亲自接过打湿的帕子, 替襁褓里的外甥女擦擦嘴角的口水,怜爱道:“文狸真是活泼。”
话没说完,杨小娘子蹬腿,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脚。
小婴儿看似柔弱,实际踢打起来很有力气, 裴令之面不改色地受了这一记偷袭, 转向景昭,骄傲道:“漂亮吧。”
突如其来递到眼前的襁褓使得景昭眉头一跳。
她定定看了片刻,微笑道:“这孩子真是漂亮, 又生得健壮, 将来体魄必然强健。”
说着,又示意侍从取来一只玉质平安符,掖在襁褓下方的系带里, 道:“紫云观清虚道长开过光的平安符,给孩子带着玩儿。”
那平安符玉质柔润,光泽如脂,是极好的料子。
没有父母不喜欢听这样的话,杨桢当即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意,起身代女儿谢恩。
杨文狸算是早产, 如今能养的这么白胖健康, 想也知道父母花了多少心力。
裴臻之虽也因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而感到骄傲,但她的心思细致入微,一边随着夫婿起身谢恩, 一边留意到,皇太女的体态虽然无异,伸手去放平安符的动作却有些细微的讲究。
似乎……是在排斥和避开襁褓?
又或者说,是在排斥襁褓中的孩子?
饶是裴臻之应变极快,心细如发,此刻也颇感摸不着头脑——她自然不会自大到以为全天下人都该如他们夫妇一般,将文狸视作珍宝,但她同样不认为女儿的长相会使人心生排斥嫌恶。
无论如何,此刻都不是探究原因的时候。
皇太女不喜欢的人或事物,只能隔开,而不能勉强她接触。
裴臻之压下心中的疑虑隐忧,礼罢起身,状似不经意地将襁褓从弟弟怀中接了过来,转手交给杨桢,道:“这孩子现在喜欢踢人,踢到你了是不是?疼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本能看向裴令之,注意力立刻从孩子身上转移开了。
以裴令之的忍痛能力,文狸那一脚还真算不得什么,摆手道:“还好,文狸还小呢,没什么力气,算不得踢人。”
裴臻之皱眉,是真的有些担心:“你不要含糊,这孩子力气很大,前几日我带她午睡,被踢在腿上,起了一片青紫。”
杨桢欲言又止,看上去很想替女儿辩解两句,只是下一刻女儿就在他怀里挥舞着小手咯咯笑起来。杨桢喜悦地低头,被挥动的小拳头砸在了眼睛上。
他轻嘶一声,侍从们急急忙忙把襁褓接过去,裴臻之姐弟也顾不得讨论孩子,连忙转向他:“怎么样了,快教我看看。”
景昭没有凑过去关怀的意思,嘱咐侍从:“去叫医士过来。”
一片混乱之后,杨桢夫妇颇感羞愧地送走了皇太女与裴令之。
杨桢的眼睛倒没大问题,那一下击打在眼眶边缘,凝成一点青紫淤血,看着严重,其实不然。
只是在淤血消下去之前,为了裴臻之的名誉,他暂时不宜出门了。
告辞离开时,天边的日光转向金红,云层层叠分明,渐渐被霞光浸染,色泽浓淡不同,仿佛一场大火正从穹顶之上蔓延开来。
随侍的燕女官欣然道:“现在过去,到得昌盛楼,离歌舞开演还有些时候呢。”
景昭就示意换一条路:“昌盛楼的茶点倒也罢了,厨子不好,我不吃他们的东西。”
马车转向,不多时,折入了另一条长街。
这条街不很宽,至少远不能与皇城前的朱雀大街相比。
但人却不少。
道路两旁,尽是卖饮食点心的店铺,迎面第一家酥饼铺子队伍排得很长,一眼看不到尽头。
燕女官家住京城本地,对京城非常熟悉,此刻便介绍:“这是刘家酥饼,他们家的葱油烤饼、髓饼、羊肉酥饼都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髓饼。”
裴令之疑惑道:“什么是髓饼?”
景昭给他解释:“牛骨髓的脂膏,混着蜂蜜作馅,用白面和着,或者加些豆沙、枣泥作馅,或者直接放进大炉子里烘烤,等烤出来趁热吃,入口香甜,又不腻人,能一口气吃两个。”
见裴令之颇感兴趣,景昭也好久没吃了,索性示意侍从去买几个,又额外叮嘱:“有刚出炉的葱香素烤饼,也买一张,不要掰开,直接装好拿过来。”
侍从领命,小跑着来到队伍最前端,给排在前面的一个顾客塞了把钱,那顾客便很爽快地把位置让给了他,自己往队伍最后面去了。
再往前走,是卖蜜饯的小店,店主直接在店外街边又设了个小摊,分门别类摆好蜜饯,刻意花大价钱买了轻薄的纱巾罩在上面,专门用来吸引顾客。
这样既显得干净,又很吸引人,各色蜜饯果干一字排开,红橙黄绿煞是好看,许多路人看得啧啧称奇,驻足不去。
裴令之看那小青杏和樱桃都裹了糖浆,亮闪闪的摆在一起,左边青翠欲滴,右边殷红鲜亮,看着便极为可爱,吩咐炳烛:“去买些来,再挑些琥珀核桃、杏仁酥糖,记得挑杏仁多、糖块少的。”
杏仁有滋润的功效,价格在果子里不算便宜,与糖一比,却又不值钱了。
杏仁酥糖论斤两买卖,不可能按糖的多少一一分开计算,裴令之如此吩咐,简直就是现成的冤大头。
景昭忍不住轻笑。
裴令之嗔她一眼:“你又想自己挑甜杏仁,把糖敲下来给我吃?”
景昭忍笑强辩道:“我怕牙疼,杏仁裹一点糖刚好,浪费那么多糖块可惜了。”
裴令之很是无语:“难道我的牙刀枪不入,没有知觉?”
再往前走,饮食种类越发多了,刚熬好的薄荷凉茶、酸梅汤装在大桶里,三文钱一盏,还可以自己带杯碟去买,有些客人财大气粗,直接拿一只壶过去,满满地装上一壶,喝起来冰凉清爽,满头汗水消下去大半。
炸食铺的生意同样极好,手指长的小酥鱼金黄香脆,甜咸二色的麻花分装开来,伙计又端来新鲜炸好的春卷和肉条,哗啦啦倒在了笸箩里。
景昭认出炸食铺的招牌,便令燕女官下去买些。
路边的一双小儿女看见,馋的走不动路,扯着母亲的袖子央求:“阿娘,阿娘,买些酥鱼吧。”
那妇人看着圆润的儿女,斩钉截铁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小孩子犯馋的时候,那是很难讲道理的,两个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妇人呵斥道:“晚上吃这些油炸的东西,明天早上起来要肠胃不舒服的,还更容易长胖,把你们两个吃成两只小猪!”
小男孩扑通坐到地上抱着母亲的腿,死活不肯走,小女孩抽抽搭搭指着前方:“你骗人,好多人吃呢。”
妇人头都大了,胡乱道:“那是他们不讲究,吃多了就会变成猪!”
正巧马车停在旁边,景昭和裴令之坐在车里等着燕女官排队买麻花和春卷回来,将妇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莫名其妙被扣上一顶不讲究的帽子,景昭一掀帘子,探出头去,不乐意道:“乱说,炸食这么好吃,是你没有品味。”
又转向地上嚎啕大哭的一双小孩子:“听见了吗?很好吃,你们的娘不想给你们买,所以骗你们呢。”
她拖长声音:“她在骗人!”
那妇人不料旁边静静停着的马车里竟然有人,吓了一跳,脸也涨红了,正想反驳,瞥见景昭的容貌和穿着,顿时话语卡在了嗓子眼里。
就在这时,燕女官捧着吃食回来了。
景昭拿竹签扎了一只圆滚滚的春卷,在两个孩子面前晃了晃:“看见了吗,特别好吃。”
皇太女终究不会做出当街吃东西的举动,因此没有咬一口再向两个孩子展示。但那金黄薄脆的外壳、浓郁扑鼻的香气,已经足以将任何一个馋嘴小孩牢牢勾引住。
再度变得高亢的哭声中,景昭火速收回竹签,命令车夫拍马快走。
她挑出一只咸味的春卷,美滋滋咬了一口。
裴令之已经笑倒在迎枕上,睫羽挂了一点晶莹珠泪,断断续续道:“你……你还欺负小孩子。”
话没说完,嘴里已经多了点东西。
咔嚓!
薄脆外壳在齿间开裂,脆的恰到好处,内馅加了笋和豆腐丝,隐约还能辨出火腿丁的存在,分外鲜香。
裴令之停住话语,以绢帕稍作遮挡,慢条斯理地将半个春卷吃了。
然后,他从善如流的转变口风:“你说得对,确实是那位娘子没有品味。”.
昌盛楼到了。
侍从们带着大包小包的饮食,随景昭二人进了早就订下的二楼雅座。
自从南方重归朝廷掌控,南北之间行商来往便利远胜从前。前几日,南方很有名的歌舞班子杨柳岸北上抵达京城,今晚便在昌盛楼开演第一场。
景昭早早命人订下座位,因为订的早,位置也格外好,是二楼最便于观赏的位置。
封闭严密的竹屏风一直衔接到头顶天花板,隔出开阔隐秘的天地,栏杆正对着楼下大厅中央,旁边挂有可以拉动的纱幕。
这里的布置极为清幽雅致,因为雅座昂贵,桌上的茶水点心都是最高一档,在外面轻易弄不到。
“这是延宁侯府上的产业。”景昭小声说,“延宁侯世子娶了一个郡主,他们家产业很多,有自己的茶山,所以茶水极好。”
裴令之尝了一口,果然不错。
侍从们七手八脚将刚买的小吃堆满整张桌子,各色香气争相斗艳,迅速弥漫整间雅座,顿时把清幽的茶香压得不见踪影。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裴令之轻轻咬了她一口……
雅座外, 渐有喧嚣声起。
宾客们相继入座,楼下大堂中的人越来越多,直至坐满, 仍有人源源不断涌入。
出奇的是, 左右充作墙壁的竹屏风看似只是寻常,却能将两侧声音隔绝到近乎于无的地步。
裴令之走到屏风前,轻敲两下,确认竹板后还镶有其他物事,才折回来, 坐回椅中。
“这里的布置当真精心。”
景昭却没有应和。
她颇有兴趣地扬起眉, 伏在栏杆旁,看着下首大堂侧门的楼梯方向。
在那里,有一对被侍从簇拥着的年轻男女。
男子头上罩着帷帽, 看不清面容, 女子作馆阁服打扮,玉冠束发,十分眼熟。
裴令之顺着景昭的目光所向看去, 也怔了一下:“长春县主?”
长春县主景含章,今年三月与梁尚书之子成婚。婚礼上景昭与裴令之都去了,可惜郎君出嫁时需以扇遮面,不得使外人窥见面容。
然而即使没见过梁郎君的面容,裴令之过目不忘,此刻亦能大致估量出, 长春县主身边这名男子与梁氏身量不同, 多半并非一人。
朝臣的行事历来以天子为典范。皇帝空置六宫,重视元配文宣皇后,满朝公卿便会本能效仿, 以广蓄美妾、贪花好色为耻。即使身份贵重如赵国公,惊才绝艳如陈无往,都不免要受言官弹劾。
以他们在朝的分量,受些弹劾无非是不痛不痒,景含章却仍需顾忌物议。
景昭皱了皱眉。
“含章素来行事有度,如今成婚不足三月,便与外男公然同游。”景昭不悦道,“必然是梁氏子不够体贴,不擅服侍,不能讨得欢心,梁家……”
她本想说梁家是如何教子的,但碍于有梁尚书这位丞相在,又不免将话收了回去。
景昭平日里其实不爱过问这些后宅琐碎小事,但景含章与她感情不是寻常臣子可以相比。
另一名鱼女官便自告奋勇地提议:“微臣过去瞧瞧?”
景昭摆摆手:“算了,若太放在心上,本没有事也要弄出事来。”想了想又道,“指个人留意着。”
鱼女官领命。
一束光晕落下,大堂正中,高台之畔,灯烛次第亮起。
楼中亮如白昼。
乐声渐起,十二名朱裙少女怀抱琵琶,信手拨弦,缓步而出,分立高台两侧。
琵琶声悠扬婉转,清丽缠绵,曲调依稀可辨,是一支子夜歌。
伴随潺潺乐声,台后纱幕飞扬而起,短暂遮蔽各方视线,白如雪,轻如风,在煌煌灯烛映照下一掠而过,如同天边仙人信手摘下的一缕云絮。
云絮轻薄,风一吹就散了。
又有八名绯裙少女款款而来,和声而歌,翩然起舞。
京城歌舞剧目众多,颇有一批名声不小的歌舞班子,王公贵胄更是时常请歌舞班子入府表演,财大气粗如赵国公府,干脆自己花大价钱养了几个班子在府上,随时随地都能叫出来演。
景昭看过的歌舞不少,今夜却也被杨柳岸的演出惊了一下。
台上舞姬次第起舞,朱、绯、粉、白、黄由外及内,五色交织,共同簇拥着正中那名鹅黄衣裙的歌姬,就像是一株盛放的芍药徐徐舒张花瓣,现出花蕊。
台侧纱幕时隐时现,台上不知以何种机关设有仙鹤、祥云、兰竹等景物,变幻不定。
歌喉只是寻常动人,舞姿却可说一句差强人意,虽不算极其出众,但再配上这颇具新意的歌舞排布,便令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杨柳岸的歌姬倡优有男有女,正中粉白二色衣衫尽是男子,景昭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杨柳岸背后必有一个格外厉害的班主。”景昭沉吟道,“这份排布歌舞的本领,可以去指点教坊司了。”
裴令之轻笑道:“殿下是看到好东西,便想弄过来为自己所用。”
景昭摆摆手:“说说而已,宫中无人喜爱歌舞,教坊司久无用武之地。”
裴令之托腮道:“我喜欢啊。”
迎着景昭的目光,他自然道:“家里过去常点杨柳岸入府表演,我时常去看。”
景昭不禁愕然。
她与裴令之相识如此之久,眼看便快要大婚,竟不知道他还喜欢看歌舞。
“你从前怎么不和我说?”
裴令之理所当然地道:“修书比看歌舞有趣。”
然后他又似想起来了什么,道:“不过殿下有一句猜错了。”
裴令之看向下首翩然起舞的众倡优,意味深长道:“排兵布阵的那位,已经过世三年,现在的杨柳岸大不如前,不过是凭着前人积淀,方能勉强维持至今。今夜这一支子夜歌不错,想必就是最后一场绝唱了。”
景昭正端起茶盏,闻言好奇道:“怎么,其中还有内情不成?”
裴令之莞尔:“俗套的老旧故事,话本里都不愿多写。”
他执着宫扇向下一点:“那位,便是杨柳岸现在的当家人。”
景昭低头去看,一旁的燕女官也悄悄伸长了脖子。
令人失望的是,顺着宫扇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一个既矮且胖的秃顶男人,衣着并不出奇,却坐在一楼大堂的最前排,十分容易辨认。
“杨柳岸兴起于第一代老班主手上,第一代老班主单名为奇,是竟陵杨氏分支钟离郡一系的旁支庶子。”
女官们立在景昭身后,竖起耳朵听太女妃款款讲述,听到此处,有人低低地啊了一声。
竟陵杨氏,那是能与江宁景氏齐名的顶级门第。
生在这等门第,颜面荣光比生死更重,以世家的颜面来看,那是宁可贫困潦倒活活饿死,都不能沦为倡优歌妓之流。
“钟离杨氏自己是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儿子的。”裴令之以扇掩住口唇,轻飘飘地道,“杨奇自己也从不以杨氏子自居,只是外面传言如此,至于信不信,便见仁见智了。”
女官们齐齐捧场:“喔!”
虽说见仁见智,但大家又不是傻子。裴令之不是信谣传谣之人,会这般说出来,本身就代表着他的倾向。
景昭咔嚓咬掉了春卷的头:“然后呢?”
裴令之拿走她手里的竹签,以行动阻止景昭在他讲故事的时候吃东西:“杨奇创立了杨柳岸,使其兴起,又收了三个徒弟,继承其衣钵。他过世后,将金银积蓄留给妻妾所生的两子一女,杨柳岸则留给大弟子接班。”
女官们若有所思:“喔!!”
裴令之一手执着宫扇,另一手拿着竹签,两只手被占满了,显得很忙,接着道:“然后,就是最俗套的故事了,大弟子继任,成为第二任班主,进一步扩大杨柳岸的规模,兴盛一时。杨奇的儿子与女婿却不成器,早早败光了家业,又要争抢班主之位。”
“第二任班主姓孙,有一儿一女,儿子早逝,女儿体弱。孙班主晚年有心无力,不能应对,见女儿病弱,不欲使孙姑娘再搅进这滩浑水,有意将杨柳岸交出去,孙姑娘却不愿见父亲毕生心血白白落入他人之手。”
“第三任班主,就是孙姑娘,将杨柳岸推至顶峰,不幸的是,她多病难捱,虽使杨柳岸风光无二,身体却难以支撑,未来得及择选徒弟、生育后嗣,便病故了。”
裴令之道:“三年前孙姑娘病故,杨柳岸被老班主的后嗣争回手中。从那之后,他们的歌舞便不如从前了,想必是忙着争斗,反将立身之本抛却脑后了。”
女官们:“啧——”
裴令之莞尔,和声道:“今夜倒有了几分过去的意思,不过物是人非,空负心气,看来为北上做了不少准备,只是就凭杨家这几个后辈,这口气撑不了多久,能看一场少一场。”
景昭顺手接过他手里的宫扇,含笑摇了两下,示意道:“想看就去看,不必拘束在这里。”
鱼女官带着众人笑嘻嘻朝景昭行了个礼:“谢主子恩典。”又对裴令之行礼:“是沾了您的光。”
说罢,女官们提起衣摆,争先恐后围到栏杆左右两侧去了,还记得将栏杆正中那块地方空出来,探出头去看下面的新一支歌舞。
那些如芍药般盛放的歌姬倡优们退去,新的曲调再度奏响。
是一支《江南弄》。
景昭眼眸微合,闭眼倾听片刻,轻声笑道:“这支曲子虽妙,天然受限于风格,过分典雅富丽了,听起来倒不如上一支曲子。”
裴令之亦轻声笑道:“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殿下要求太苛了。”
此刻为了轻声言语,他们相距极近,气息相缠,面颊几乎要贴在一起。景昭竖起食指往唇畔一压,微凉的指尖隔在二人唇间,言语间气息如兰:“才不是,他们还没有你唱的好听。”
裴令之张口欲言,食指却依旧压在唇瓣上,只好轻轻咬了她一口,握住景昭手臂移开一点,以气声道:“我什么时候唱过。”
“你唱过的。”景昭道。
她附在裴令之耳畔,轻声哼唱两句,虽然不很在调上,裴令之依旧听了出来。
他想起来了。
自己确实曾经唱过。
这是神弦曲。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景昭在裴令之耳畔将词一字字念出来,“那时候我们还不熟,你对我唱这个干什么?”
裴令之难得挑起眉梢:“我只唱了前半句!”
景昭说:“是么?那你是什么用心,等着我去接后半句吗?”
她起了兴调笑,裴令之情知即使再擅于言辞,也无法接住她这点狡黠的心思,索性反握住景昭的手:“你猜。”
他的声音如同敲冰碎玉般,即使压得低了,也不减其动人,反有种别样的婉约缠绵。
“我不猜。”景昭轻声笑起来,“那套曲辞我看过,若要我来唱,倒是另外一首更适合你。”
她抬手掠去裴令之一丝散落的碎发,灯火下竹屏风精细的花纹映在他冰雪般的颊畔,仿佛一尊霜凝玉砌的雕像。
美的惊人。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