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地是, 慕道瑛竟未移开视线。
刘巧娥一掌扇得他整个人都晃了晃。下一秒,竟又挺直了身子,平静的, 直勾勾地回望了过去。
慕道瑛看着她,宛如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同刘巧娥目下的心境一般, 慕道瑛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刘巧娥竟然便是无垢老母——他心里说不上来是惊讶更多一点,还是被欺骗的失望,愤怒更多一点。
他视线犹如火舌一般燎痛了刘巧娥的肌肤。
她对他的一切都太敏感。
这让她感觉很不适应。
像是被冒犯, 甚至被羞辱。
刘巧娥恼羞成怒, 又一掌挥了过去,“再看,信不信我将你这一对眼珠子挖出来!”
慕道瑛闻言, 浓密的眼睫动了动, 睫扇下两道清凌凌的视线,又直直地迎了上去。
淡淡道, “瑛这一双眼珠竟未识得真佛, 留着也是无用。”
刘巧娥勃然大怒。
她哪里听不出慕道瑛言语中的讥讽之意。
这个男人貌似柔善若水,竟然如此恶劣!
可恶!
刘巧娥面上强提出个冷笑,“怎么?想不到我竟是无垢吗?”
慕道瑛仍是淡淡:“瑛又怎敢将身边合欢宫女侍肖想成老母?”
“啪!”
又一巴掌落在他左脸。
刘巧娥怒喝:“放肆!”
伶牙俐齿,好毒一张嘴, 这人根本就不老实!
慕道瑛缓缓地抿紧了唇, 执拗地重又盯紧了刘巧娥。
对上这双清润漆黑的眸子,刘巧娥心头一跳, 忍不住伸出一双微凉的手抬起慕道瑛下颌。
“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
“你是怪我——”她莫名顿了顿, “骗了你?”
“还是不满我刚刚处置了韩云澈跟白梦离?”
慕道瑛双眸不躲不避,一字一顿道:“瑛不敢。还是老母亦觉处置太过,心虚气短 , 才作此问?”
他竟敢顶撞自己至此!刘巧娥面色铁青,恶狠狠掐紧了他下颌。
慕道瑛毕竟年少,并未蓄须,下颌光滑白皙,凝脂在握,很快便被掐出个红印。
她能感觉到自她现出真身起,慕道瑛待她的态度便变了。
他之前待她时的那股同情包容,固然令她生厌。可现下的厌恶,更让她觉得刺眼。
是因为地位的转变?她捅了他那一剑?亦或者说是责怪她待白梦离韩云澈太过心狠手辣?
刘巧娥盯着他左看又看了一会儿,“慕道瑛啊,慕道瑛,别人都说你柔善,我看你倒是没你表现出来的那般老实。”
“旁人都爱踩高捧低,趋炎tຊ附势,道长倒是傲骨铮铮,怜贫惜弱,轻禄傲贵?。
“你难道就不怕我在这将你打杀了去吗?”
慕道瑛沉默。
他又何尝不知道,当下最明智之举是顺从她。
东华界以强者为尊长,无垢老母眼下俨然已迈入洞冥境。
他如今以带伤戴罪之身对上她无疑于以卵击石。
可就连自己也不甚清楚,这意气之争到底从何而来,是气老母,或者说刘巧娥,骗了自己?
慕道瑛眼底终于浮现出一抹厌恶之色,不愿再看她,闭上了眼。
可当他真不再看她,刘巧娥反倒又不满意了。
冷拍他脸颊,“看我!”
慕道瑛阖着眼睫,轻声道:“小子是老母阶下之囚,自然任凭老母处置。”
刘巧娥冷笑一声,曲起两根手指,轻抚他眼皮。
因为闭着眼,身体的感官便尤为明显。
慕道瑛只觉仿佛有一条小蛇在自己眼上游走,不禁毛骨悚然。
刘巧娥曲指轻扣,作出挖眼之势,附耳柔声问:“我问你。灵元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慕道瑛轻声:“瑛实不知灵元下落。”
“你倒是乖觉。灵元事发,竟为了保持距离,师尊也不叫了吗?”刘巧娥讥嘲道。
慕道瑛道:“灵元一案疑点颇多,他是否清白,小子也没把握,也想一探究竟。”
“那返魂灯呢?”刘巧娥话锋一转,“灵元可曾跟你透露过返魂灯的消息?”
慕道瑛:“还望老母知晓。这个问题,不论玉清观或是仙盟,已审问在下不知多少遍。便是贵派前任副掌也曾问询。”
刘巧娥冷冷:“那你的回答。”
慕道瑛:“小子的确不知。”
他话音刚落,大殿里便安静下来。
慕道瑛表面上虽然表现得淡然冷静,实则对上刘巧娥这般修为高深,喜怒无常之辈,也实不敢掉以轻心。
隔了一会儿,他便听到刘巧娥的嗓音又在自己耳畔响起。
“这世上有些人,他们天生便比别人能忍痛。本座也想见识见识道长是不是这种人。”
慕道瑛心神一凛。
下一秒,一道破空之声传来。
青年终于睁开眼,不得不正视近在咫尺的危机。
只见刘巧娥袖口游出两道火红色的似鞭非鞭,似剑飞剑的物什。
那两道血蛇来势极快,慕道瑛匆忙后退,还是被“鞭”梢带过,划破了下裳,大腿外侧被抽出一道血痕。
他这时才辨认出这东西本来面目。
竟是一对做工玄奇,巧夺天工的软剑。
可还没等慕道瑛细想,刘巧娥便又一剑抽来。
他受伤在前,动作本就迟缓。
刘巧娥修为又高出他整整三个境界。
他的动作的确已经很快了,作为玉清观弟子,慕道瑛的身法脚步也融入了奇门遁甲诸多变化,步伐飘逸若仙,玄奇莫测。
若是寻常人等,对上这一双血蛇恐怕毙命当场。
而慕道瑛也只能在这对血蛇之下力保住自身性命罢了,受伤是在所难免。
略慢了一拍,那血蛇便咬上了他的背心。
软剑暗藏锯齿沟槽,每次落在慕道瑛身上,便要剜出一串血肉才肯罢休。
慕道瑛痛得苍白了面色,却仍顽守着一股意气,不肯出声示弱。
他越固执,刘巧娥便越要见他痛呼求饶。
血蛇在她手下,灵妙变化,犹如活物一般。换着方向,从四面八方不断抽打在慕道瑛腰背,胸前,大腿。
慕道瑛起初还浅浅皱眉,直到一剑抽中他本就受伤的后心,伤上加伤,他浑身颤抖,齿间终于溢出一声轻而低的呻-吟。
刘巧娥眼利心狠,见状,便只朝着那处挥鞭,一边打一边冷冷道,“你可知晓我这剑叫什么?”
慕道瑛唇瓣几乎抿出血来,也克制不住接连泄出的呻0吟。
“小子不知。”
刘巧娥此举,与其说是刑逼,倒不如是泄愤。
慕道瑛不明白,自见面起,刘巧娥对自己这股恨意与厌恶到底从何而来。
纵使从前相处偶有摩擦,也不至于此,竟像两人之间有累世冤孽一般了。
“我这剑名曰血罗刹,但世人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艳杀。”
言谈间,又一剑抽中他膝弯,鲜血飞溅,咬去大块血肉。
慕道瑛双腿无力支撑,踉跄跌倒在地,剧痛间,竟然想到,食人的饿鬼罗刹,一刹那的冷艳杀意,倒也算贴切。
血蛇顺势游上他脖颈。
慕道瑛浑身一颤,呼吸也僵住,动也不敢动。
剑身暗藏的钩齿轻抵他喉口,慕道瑛毫不怀疑下一秒血罗刹就会咬碎他的喉咙。
可刘巧娥并没有那么做。
到了九境之洞冥境,修士神魂已体会天道,开始与万物交感交融。
此时,哪怕不是剑修,也能做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仅凭意念指使,她便能令暗藏在剑身中的钩齿收回,彻底成为一根光滑的软鞭。
她勒紧血罗刹,冷冷看着慕道瑛的神情越来越痛苦,呼吸越来越急促。
胸肺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牢牢攥住,慕道瑛如溺水之人,眼前开始发黑,拼尽全力呼吸,气息却越来越微弱,意识昏昏沉沉间,只能瞧见那一抹沉浮的艳色。
像水面上的火焰。
意识离体的最后一秒,他听到刘巧娥冷淡的,抽离般的嗓音。
“返魂灯的下落。”
“瑛——”慕道瑛抿了抿唇,拼尽最后一口力气仍固执己见道,“的确不知。”
下一秒,他眼前微光散去,终于坠入浓稠的黑暗,彻底晕了过去。
**
等慕道瑛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已经不在幽深寂冷的主殿。
入目,是一间昏暗冰冷的囚室,墙厚窗高,瞧不见日月色。
只有青苔横生的墙壁上嵌着的几盏灯火,照见身前丈余的环境。
他双手双脚被缚,试探着动了动,沉水精钢制成的锁链,轻易挣脱不得,反倒往里收得更紧。
如果坐牢也有经验的话,慕道瑛也算"坐"出经验来了。他并未多慌张,甚至还微微松了口气。
比起面对刘巧娥,他倒是宁愿待在大牢里面对那些他已经经历过千百遍的酷刑。刀劈斧砍,火烧雷击,不外如是。
更何况修士的身体素质不比凡人,任何伤势,只要不是致命伤,都能医治得过来,便是断肢也可续接。
想到刘巧娥,慕道瑛便不由抿了唇。
他性柔微冷,素来与人为善。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语多轻慢,还是生平少有。
正因曾经坦诚相待,如今才觉这背叛是如此讽刺。
他甚少厌恶什么人,而今,对这位无垢老母,却打心眼里泛出一股厌恶之情。
这时,一青袍白履的中年文士,忽携着几个后生匆匆而来。
此人面白无须,生得面善,一见被绑在根立柱上的慕道瑛,竟还不忘拱手拜礼,“慕仙长,在下见过仙长。”
“好教仙长知晓,在下是合欢宫刑堂的管事,不巧姓邢。”
“老母特地吩咐下来的命令,咱们也是听老母的规矩办事。”邢管事含笑作揖,“若有得罪还请仙长多多海涵。”
慕道瑛道:“不必多言,在下都省得,开始罢。”
邢管事一笑:“仙长爽利。”
慕道瑛有些疲惫,还有些麻木。
能不麻木吗?换作任何人经历这一切都会麻木。
这回慕道瑛统共在合欢宫的地牢里待了整十天。
整十天都没合眼的时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鞭子,吃了多少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
那邢管事待人客客气气,总带笑脸儿,却是个坏透了心肺,烂透了肚肠的家伙,平日里最爱以虐人为乐。
肉被一片片活剐下来,涂上珍些珍贵伤药,精心呵护几日,便又能痊愈如初。
便是骨头被剜了出来,也能放回去。
慕道瑛体内的血液几乎流干,有时候经不住酷刑,刚闭上眼,便又兜头被人一盆冰水浇醒。
不过短短的十天功夫,便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成人形。
可即便如此,那下唇几乎被他咬烂了,慕道瑛也没有透露过有关灵元或者返魂灯的只言片语,
折磨到后来,就连邢管事也无能为力了。
跑去跟刘巧娥交代说:“这道人,小人是真没辙了。”
刘巧娥正在跟陈玉柔喝茶,闻言,皱了皱眉,将茶盏一顿,“那依你之见,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邢管事摇摇头:“这人硬气,若咬死了不肯出声也不无可能,只严刑逼供这条路依小人之见怕是行不通了。”
邢管事一走,刘巧娥冷笑:“他倒是硬气!”
陈玉柔放下茶杯劝她,“我知你深恨他的。他人已在宫中,来日方长,你又何必跟他置气?”
刘tຊ巧娥:“仙盟那边可有交代了?”
陈玉柔点点头:“和咱们之前商定过的一样。都推说给戚湄那边了。”
刘巧娥提了一下唇角:“人人都说咱们合欢宫跟魔门勾结,他们仙盟里面的那些人,这些年来跟魔门眉来眼去的还少吗?”
玉清观清虚老头上位并不清白。灵元叛逃一案明眼人心里都知道内中有鬼。
没人知道灵元叛门前给慕道瑛交代了多少信息。
慕道瑛留在仙盟,更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日夜盼着他来个暴猝而亡。
他人被劫走,那些人便坐不住了。
之前陈玉柔推说老母闭关,宫里没个主事人,她也无权置喙。这回刘巧娥出关,仙盟那边便派人过来要人。
人自然是要不到的。
陈玉柔对外只说原是戚副掌假借的老母之令劫的囚。
戚湄跟食血宗勾结证据确凿,已被老母肃清了叛逆。
至于人?
抱歉,人进了合欢宗的宫门,哪有还送回去的道理?
除非你们仙盟用其他东西,或是条件,承诺什么的来换。
咱们合欢宫又不归你们仙盟管,魔门那边来要人咱们也没同意不是,已经够给面子啦。
“你这就以我的名义,给玉清、太和、游剑,还有宋氏那几个大派下个请帖。”刘巧娥摩挲着茶杯,交代道,“就说为了庆祝我冲关了七境,特特请他们前来赴宴。”
“这是自然的,总要给那几家立个威。”陈玉柔欣然颔首。
“不过那慕道瑛?”陈玉柔压低了嗓音,话题又绕到了慕道瑛头上。
她素来知晓慕道瑛对刘巧娥的意义不凡。
如今这烫手山芋,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又如何处置才好。
刘巧娥问道:“你是绝不会无的放矢的,听你这话,心里怕是已经有了想法,尽管说来,我又不会同你置气。”
陈玉柔莞尔一笑。
人人都说老母心狠手辣,偏她二人之间却有着远超他人的,家人一般的亲昵信任。
“我知晓你对他又爱又恨。”
刘巧娥跟慕道瑛之间那点旧事,委实掰扯不清,偏偏慕道瑛还一无所知。
陈玉柔劝说道:“这么多年了,你对他那点执念,不过‘求不得’三字,如今也该放下了。
依我看,不若将他收作男宠。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从来耿耿于怀。到手了,就觉得没那么新鲜,也没那么好了。
刘巧娥如点火的炮仗,忿然起身,“他怎配做我入幕之宾?!”
陈玉柔也不急,只叹气:“就当是了却你这点执念。到那时,你尽可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地恨他,要杀他,要怎么杀他,不全在你一念之间?也好过这样不上不下搁着。”
刘巧娥闭唇不言,目光微微闪烁。
陈玉柔心知这话多多少少说进了她心坎里,松了口气,“我还要忙,你自决断罢。”
**
被关押整整十日之后。
慕道瑛第一次见到了地牢外的阳光。
邢管事仍笑里藏刀,客客气气:“恭喜道长,老母亲自下令要见道长呐。”
连日的关押,日夜颠倒,令慕道瑛的记忆几乎都有些错乱模糊。
他隔了一会儿,才想起记忆中女人的脸。
刘巧娥……要见他?
她应当知晓从他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是仍不死心?还是另有安排?
慕道瑛想了一会儿,头上伤疤隐隐作痛,仍毫无头绪,思绪茫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不再多想,跟着前来接应的合欢宗弟子出了地牢。
穿过曲折幽深的长廊,来到一处花木掩映的僻静小院。
水声淙淙。
慕道瑛脚步一顿,望着面前这一方冒着热气的池面。
这竟是一处温泉小院。
那弟子恭恭敬敬道:“老母喜净,还请道长洗干净了身子再行拜见。”
他如今衣裳褴褛,身上满是干结的血迹尘埃。这本是见客的基本礼仪,慕道瑛不疑有他。
那弟子又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慕道瑛解衣而入,将整个身子都浸在热汤里。
滚烫的水流拂过肌肤,极大地舒缓了连日以来的疲倦。
他抽出发带,用手打湿了已经干结的长发,侧身一点点捋顺,洗净发中的尘埃。
正洗得专注间,突然,池畔的屏风动了一动。
慕道瑛怔然而动!浑身肌肉绷紧,下意识地要站起身进入备战状态。
可刚一起身,才意识到自己如今不着寸缕什么也没穿。他僵在原地,一时之间,站也不是,缩回水里也不是。
到底还是战斗的素养战胜了本性的羞耻。
慕道瑛强忍住尴尬不适,定定瞧准了前方可能出现的情况。
屏风一动,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所谓的刀斧手,而是一行貌美俊秀的少年少女!
这些少年少女,个个生得玉雪可爱,手中捧着金盏玉蝶,巾帕藻豆。
慕道瑛自知误会了,面上滚滚如朝霞映日,忙缩身入水,抿唇道:“不必劳烦诸位道友伺候,瑛一人便可。”
可那些少年少女却置若罔闻一般,忙忙碌碌,乱中有序地安排着室内的一切。
慕道瑛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容貌虽然精致,却神情呆板,了无生气,宛如死物。
正怔愣间,便有两人过来抓他。
慕道瑛知晓他们并无恶意,也无意伤人,只闪避应对。
哪知道,这些少年少女力大无比,一双手犹如铁钳一般牢牢将他抓住便开始替他搓洗。
慕道瑛:“诸位道友——”
其中一人似乎看出他的无措,平声道:“道友不必害羞。我们是伺候老母的石倌,是石精所化,非男非女,没有性别。”他语调也平平,毫无情绪起伏。
“老母身边伺候的娈宠,容不得他人染指冒犯,便都由我们来伺候。”
慕道瑛觉得不适,挣扎着避让,“多谢诸位好意,但在下一人便——”
倏地,他话音刹住,因为其中一尊石倌已摸到了他大腿,慕道瑛一惊之下,未及思索,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气力打出一道剑诀!
这些石倌人不躲不闪,正巧被他点中心口。
慕道瑛本意是逼退这些石倌,孰料,一指下去,那石倌人竟当场碎裂成石块。
这实在出乎慕道瑛的本意,除却斩妖伏魔,他从未杀伤过一条无辜性命。
他愕然呆立在原地。
可就在这时,那石头竟又窸窸窣窣动了起来,两块大石头组成人的躯干,几块小石头组成人的四肢头部。
脸上钻出两粒黝黑的小眼睛。
石头道:“道长既不习惯人身,小人们便用这副模样服饰道长如何?”
慕道瑛松口气之余,又倍感无奈:“……”不,他认为不行。
可他还来不及拒绝,少年少女们竟都噗通噗通变成圆滚滚的石头小人模样,将他团团围住。
连日刑讯,慕道瑛就是想要挣脱这包围圈也无能为力。
一个石头人蹲下身搓洗他大腿,唧唧叫道:“道长大腿结实有力。”
一个石头人搓洗他腰腹:“道长腰细背阔。”
另有石头人擦着他头脸:“道长眉眼俊朗。”
青年肌肤皎白如雪,乌黑韧亮的长发披散在腰间,正是最好的年纪,腰腹胸背紧实有力,流畅优美。便是那儿也天赋异禀,沉甸甸的蓬勃。
实为这些小石头们生平洗净男宠之罕见。
令石头们也不由微讶地抬起眼。
“道长阳气勃0发。”
拍拍肩,拍拍腿,像丈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替刘巧娥满意极了,一齐呼喝道:“老母有福啦。”
慕道瑛抿紧了唇,听得面色微变:“老母召在下前往,究竟所为何事?”
世家大族向来便有奴仆伺候沐浴寝卧的,他幼时自然也有家中下人伺候过。
只是入道以来,业已习惯了一个人行立坐卧。
而今,他只能尽量忽略这些石头的冒犯。
……毕竟只是石头。
石头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长不知吗?”
“自然是洗干净了去伺候老母啊!”
饶是慕道瑛,都不由愣住,面色一点点变得难看起来。
他本欲再多问几句,可细问之下,又发现这些石头的确只是石头而已,灵智未开,懵懵懂懂,不过比猫儿狗儿稍好一些。
待洗漱干净,慕道瑛又被推入一暖房中,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裳。
乌发耐心用含茉莉的香薰烘烤过,指甲被小心修剪,全身上下都被涂过一种细腻流脂,如兰似麝的香膏。
细细描过眉,涂过唇。
慕道瑛抿唇不语,面色冷峻嫣红,并非羞涩,而是愠怒。
他又何尝受过如此羞辱对待。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慕道tຊ瑛被石头们推挤着,转过幽深长廊,迎面一阵打头风,夜雨飘落。
来到一处暖房前,瞧见融融灯光。
石头们将他推进门,便叽叽喳喳一哄而散了。
慕道瑛凝神注目着烛光里的女人。
刘巧娥白衣散发,捧着一卷佛经,正在灯下读。
霏霏融融的灯光映着她一张脸。
慕道瑛这才注意到,真正的刘巧娥其实生着一张短圆脸,鼻尖微翘,唇瓣微丰,灯花缀着乌墨鬓发,冲淡了她那股瘦沉冷肃之气,竟多了几分憨态。
夜雨婆娑惹人心烦,佛经又佶屈聱牙,不知所云。
讲得还是什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乱七八糟的,佛祖老儿实在荒唐没情趣!
她识字不太多,够用就行,各类生僻字,她跟它们面面相觑,只觉是长了许多条胳膊腿的方块,彼此相顾不相识。
刘巧娥心中烦躁,将佛经随手一丢,迎面便对上慕道瑛的视线。
慕道瑛抿了唇,恍然惊觉自己瞩目刘巧娥的时间实在过长了些,委实不该。
可任谁经历过他的遭遇,都会好奇刘巧娥跟无垢老母之间的关系。
真耶?幻耶?烛火下刘巧娥意色朦胧,几令慕道瑛有种如坠梦中之感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仍在走神。
刘巧娥面色一下阴沉下来,冷冷道:“他们没教过你规矩吗?”
慕道瑛猛然回神,心头很难不又浮现出对其人的厌恶之情。
“小子貌丑粗拙,性情愚笨,不解风情,论修为更是远不及老母,无名小卒,戴罪之身,怎敢冒犯前辈大能。”慕道瑛垂下眼,不愿再看她,“承蒙老母厚爱,还望老母收回成命。”
“长得丑?”刘巧娥嗤笑一声,赤着脚走到他跟前,“慕道长克己守真,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了?”
她身量矮,不过堪堪只到慕道瑛前胸。
青年乌发披散,垂着眼睫,他们没给他穿鞋,赤着一双雪白的脚。
腰极细,袖口重纱掩映皓腕如新雪。
一近到慕道瑛身前,便有一股茉莉芬芳猛然窜入刘巧娥的口鼻,那些石倌也不知给他涂抹了多少厚厚的香膏,馥郁的芬芳令刘巧娥几乎生出窒息的错觉来。
可吸到鼻腔里,又觉出一股萧瑟的冷,仿佛冬日猛吸了口微风夹着细雪的清寒。
那是慕道瑛身上本来的味道,令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刘巧娥的目光一寸寸落在他肌肤上,一点点观赏着他,犹如观赏一尊美人瓷。
灯下,愈见肌莹骨润,因受伤病重,更多出几分弱不胜衣的潇湘风韵。
她的记忆在这寥寥数步之间飞速倒退。
仿佛退回那长空飞花的春日,少年白衣如雪,仗剑风流。
情窦初开的少女赠他碗水。
少年微微颔首,语调清冷温柔,礼貌而不失疏离。
鼠蚁怎么就不能觊觎天上的明月?
只要她想,他也不过是她掌中任意磋磨的物件!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手上,那是男人的手,修长,宽大,生着薄薄的剑茧。
刘巧娥看人喜欢看手,慕道瑛的手骨节分明,修如梅骨,淡青色的经络犹如细龙,趴伏在薄薄的肌肤下,显得隐忍而克制。
人有时盯着些极细微的东西看时,便容易生出一股头晕脑胀,目眩神迷之感。
刘巧娥觉得自己脚步也有些飘忽,仿佛喝了很多酒,酒气氤氲得她脸颊发热,发烫,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宁瑕。”她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夜雨润湿了青山,打湿了檐脚,润湿了烛火。
烛火漾起细漪。
短短两个字被她叫得柔情百转,
慕道瑛见她双颊绯红,犹如痛饮了美酒,呈现出一股迷离的,羞赧的,小女儿的情态。
又闻自己表字,暗暗心惊。
刘巧娥心中怦怦然,她口含这两字,一时之间,头晕脑胀。
刘巧娥踮起脚,伸出手,轻抚他鬓角,低低道,“你表字宁瑕不是?”
慕道瑛毛发悚然,稳稳退后了半步,“瑛有眼不识泰山,前日里对老母多有冒犯,还请老母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海涵。”
刘巧娥脸色僵硬,整个人冻结在了原地。
青年默了一刹,不堪受辱地闭上眼,“老母纵心中有怨,又何必如此折辱小子。”
刘巧娥放下手,仿若被惊醒了,左顾右盼,“你觉得我在折辱你?”
慕道瑛闭唇不不答。
刘巧娥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犹如一场巨大的风暴降临在她身上,她眸光吞吐着惊痛,面色苍白犹如死人,仿佛从未经受过如此耻辱。
慕道瑛睁开眼,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刘巧娥的反应会这么剧烈。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狗奴才。”刘巧娥勃然变色,翻腕便是一掌,直打得慕道瑛唇角淌血,脸颊高肿。
慕道瑛却飞快地垂眸,又倒退了一步。
刘巧娥冷眼睨他,“合欢宫从不养闲人,要么做我的玩物,要么死。”
慕道瑛拢了拢伤痕累累的袖口,含羞忍耻说,“请老母给个痛快。”
刘巧娥出离地愤怒了,她脸上少女般的羞赧跟柔情蜜意同时褪去。
做她的娈宠竟比死还难以容忍吗?
她痛恨地盯着他,慕道瑛素来便会以清清淡淡的态度,无知无觉羞辱一个人的身心。
“我不杀你。”刘巧娥恨极拂袖,袖中血蛇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愤怒,火电般游出。
慕道瑛一侧身,竟叫他飞快地闪避了过去。
可他躲得过第一鞭,却躲不过第二鞭。
血罗刹电也般闪了闪,第一闪还在几丈之外,第二闪便近到人前。
洞冥境的修士神魂与万物交感,血罗刹一动也暗合迅雷之变化暴虐,令人肉眼根本无法辨识清楚它的轨迹。
实际上,慕道瑛不过跟血罗刹交手两次,便能躲过第一击,已经令刘巧娥微感讶异了。
第二鞭袭来,慕道瑛隐约瞧见轨迹。
但太快了。
快到,他略略看清,身体却无法作出应对,下一秒,他膝盖一痛,血蛇一口咬住他双膝。
慕道瑛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刘巧娥道:“你是决心不肯委身于我了。”
慕道瑛仍是道:“在下多年前便早已发愿,以此身合大道,远离爱欲情苦,还望老母收回成命。”
“好。”刘巧娥愤耻地浑身发抖,冷笑道,“那你便在这里跪着罢,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慕道瑛默默无言,果真便长跪不起。
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宛如一尊凝固的冰雕。
连日折磨,令他飞快地消瘦下来,脊背如削得极尖的竹,锐而直,套着宽大的玄色道袍,几乎要戳破道袍而出。
而刘巧娥自那夜撂下这句话后,便转身出了暖阁。
这暖阁处于“临芳”殿内,是昔日老宫主娈宠毕集之处。
刘巧娥接手了老宫主的掌教之位,自然也接受了这寻花问柳之地。
从乡野村妇爬到合欢掌教的位置并不轻松,也曾违心委身过自己打心底里厌恶的角色。
以至于,登上权力顶峰之后,她对男女爱欲并不热衷,对男女性0事以至有些倦恶。
不过,她到底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之辈,临芳殿里还是有十数个男宠,个个生得天仙玉人一般。
刘巧娥忽冷忽热,倒勾得他们体酥骨软,神魂颠倒了,真是日夜翘首以盼,怨怨哀哀 。
大家伙都盼着老母施舍的那一点怜爱,慕道瑛的出现也如孤峰兀立,令其他男君警钟大作。
都说女人爱争风吃醋。
但男人,尤其是沉湎于老母权势的男人,之间的尔虞我诈,针锋相对更是酷烈远胜于女子百倍。
一众男君,却也不轻举妄动,只不动声色,静观时局的变化。
然而慕道瑛虽被迫长跪暖阁,却始终不曾真正屈膝。
他跪的地方不够巧,靠窗,夜里冷风吹进来,寒风刺骨。
好在有一支白玉兰斜伸入阁,素玉花盏饮饱了雨水,沉沉坠下来。渴极了,慕道瑛便嚼着玉兰花瓣吞就一点雨水。
第三日,刘巧娥终于现身,问他:“想清楚没有。”
慕道瑛手腕细瘦,弱骨纤纤,乌发温驯地顺着脊背逶迤而下,俯身叉手道:“瑛已经想得十分清楚,十分明白,恳请老母收回成命。”
刘巧娥大怒,抬脚踹他心口。
慕道瑛出手如电,一把攥住她脚踝。
刘巧娥哪里料想到,他瘦弱如此,竟还暗自积蓄了这样的力量!
自脚踝被他握在掌心,她便如被一道惊雷击中了身心,浑身上下软了下来。
可慕道瑛仅仅平静地瞥了她一眼,一握便放开了手。
刘巧娥回过神来,左右开弓又打他十多个巴掌,“放肆,我看你是tຊ跪糊涂了。”
她怒气冲冲瞪圆了眼,眼里水色微漾,说不清是恼羞成怒还是什么。
慕道瑛见她一双杏眼,黑得发亮,熠熠生辉,流眄横波,他心底泛起一股不合时宜的,隐秘的尴尬,像是撞破了陌生人隐秘的情事。
可他无意,或者说刻意不去探究她此时心态。
她嗓音尖锐在耳畔炸开,慕道瑛觉得吵闹。
连日折磨令他疲倦不堪。
见她仍不允,索性便闭上眼养神。
刘巧娥本还在骂,骂得越烈,她心里就越虚,可慕道瑛迟迟没有给她回应。
她嗓音不由低了下来,一看慕道瑛。
玉兰花坠落在他衣襟。
他乌发柔披,不知不觉合了眼和花沉沉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