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慕道瑛睡着之后, 刘巧娥第一反应便是再扇他几个巴掌叫他起来。
他怎么敢的?!
可手刚一挨到他颊侧,刘巧娥又迟疑了。
慕道瑛似乎累极,他面色苍白, 呼吸很浅,密绣的睫绒在单薄的眼皮上投下淡色的阴影。显得比醒着时更加温驯。
他唇薄微丰, 挺翘的鼻尖有些孩子气般的天真。
刘巧娥不知不觉竟看得入了神。
此时的他才全无防备,仿佛触手可及。
刘巧娥迟疑地看了一会儿。
睡梦中,慕道瑛的眉尖却一点点蹙了起来, 双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
刘巧娥俯手去探, 他滚热的鼻息喷洒在她手背,她仿佛被火燎到,匆忙缩回手。
这时慕道瑛又发出一声极细微痛苦的呻-吟。
她险些以为他要醒来了, 吓了一大跳, 连连退后了几步,瞪着一双眼惊疑不定地瞧着他。
隔了一会儿, 见到慕道瑛并无醒转的迹象, 刘巧娥这才松了口气。
刘巧娥心有余悸,盯着慕道瑛怒上心来,噼噼啪啪狠狠打了他两巴掌。
“醒醒!”
慕道瑛仍一无所觉,刘巧娥这才意识到, 他这是病晕了过去。
堂堂玉剑丹心, 跪了几天竟就晕过去了。刘巧娥心中不屑。却忘了自己修为已臻至七境一转,慕道瑛不过四境修为, 能在她手底下挨过这许多鞭, 已算天赋异禀,若是寻常人等经历他这遭遇,恐怕魂归道山也是有的。
刘巧娥面色阴晴不定。她本不想管, 慕道瑛死了才恐怕才顺她的心意。
可她又不愿见他死得这般轻易。
至少,还要再她手底下被折磨过几百次,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她从袖中摸出瓶丹药,倒了一粒,塞进他嘴中。
青年唇薄而软,指尖一触仿佛贴了条虫子,她胳膊都麻了半边。
慕道瑛出了很多虚汗,汗水沿着鬓发滚滚而下,洇湿了颈前纱领,紧贴白玉般的一截儿脖颈。
刘巧娥甩着潮热的指尖,嫌恶地从袖子里摸出块帕子,胡乱给他擦了擦头脸。
越擦心里越窝火。
他不肯服侍她也就罢了,怎么成了她来伺候他?
忍不住忿忿将手巾往他脸上一砸-
慕道瑛的意识犹如在一片湖水中沉浮,他并非全无神志,也能隐约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他甚至能感觉到刘巧娥趁他昏睡,噼噼啪啪又甩了他几个耳刮子。
只是眼皮甚重,睁不开眼。
好几次,他甚至能感觉到刘巧娥冷沉的杀意,他无力阻止,只觉得疲倦。
连日以来的变故令慕道瑛身心俱疲,以至于生出,“就如此沉沉睡下去,长睡不醒或许也不错”的念头。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只闪过一瞬。
师尊的案子还没头绪,他不能。
慕道瑛强打起精神,逐渐清明的意识企图挣脱身体牢笼的束缚。
正当这时,他突然嗅到一股极其浅淡的栀子花香。
不像熏香,倒有点儿像女儿家梳头水的味道。
然后,他便感觉到头脸被人用力地搓了一遍。
寻觅着这栀子香气的指引,慕道瑛终于一挣而醒。
才一睁开眼,慕道瑛就僵住了。
皆因为他的头脸,此时此刻正盖着一条女儿家的手巾。
可怜他持身甚重,从未跟女子有过亲密接触,刘巧娥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肯屈从。
怎料如今女儿家的贴身手绢正盖在他脸上,栀子花香不知羞耻,争相恐后地涌入他的鼻尖。
慕道瑛僵了一秒,心下一乱,动也不敢动,也不知怎么想的,竟选择了个最笨的办法,慌忙闭上眼装睡起来。
“醒都醒了,还装什么睡?”刘巧娥嗤笑。
青年默默僵硬了半晌。装无可装,只得硬着头皮面对现实。
慕道瑛抿了唇,认命地手掀开巾子,对上刘巧娥的视线,“多谢老母救命之恩。”
刘巧娥:“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慕道瑛恍若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一板一眼,恭恭敬敬地道:“不伤天不害理,老母若有驱使,小子必当竭力而为。”
“你以为我稀罕你的报答吗?”刘巧娥嘲弄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道理吗?”
慕道瑛心力交瘁。他委实不知,刘巧娥缘何对他这般执着。
“瑛自愧蒲柳之姿,怎敢当老母厚爱?”
他越是拒绝,刘巧娥心里便越添一重忿恨。
刘巧娥冷冷一笑:“多少男人愿做我入幕之宾而不得,怎么,就你这么高贵吗?”
“还是说慕仙长,眼光太高,看不上我这邪魔外道?”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慕道瑛闭唇不答,这本就答无可答,他一颗道心圆满,何曾惦念过这些?
刘巧娥猜测:“是白梦离?”
慕道瑛唇瓣紧了抿,面色不太好。
刘巧娥觑他脸色,故意激怒他,“还是沈澄因?我倒是听闻沈仙子
时常跟道长同进同出,关系匪浅。”
刘巧娥也是听过沈澄因之名的,非止听说过,还颇为关切。
她对慕道瑛身边所有一切人,一切事都十分关切。
尤其是女人。
听闻好友名姓,慕道瑛的面色终于变得极为难看:“老母慎言,勿要扰及其他无辜女子清誉。”
“我说起沈澄因你便变了脸色。”刘巧娥冷笑着挑起他的下颌,“难道你暗自倾慕于她?”
慕道瑛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心中厌恶,别过脸,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刘巧娥手捧着下颔,左顾右盼,冷冷一笑。
美人动怒时自然也是美的,一颦一笑无不风情万种。眼角眉梢那点淡淡的愠色,反倒令人愈发心痒难耐。
越是高不可攀,便越想攀折下来,丢到地上踩个稀巴烂。
刘巧娥越见慕道瑛厌恶自己,那股施虐欲便愈熊熊。
她冷冷一笑,竟倏地俯下身在他唇瓣亲了一口。
慕道瑛一惊,忙奋臂去挣。
刘巧娥非但不松口,反而手攀上他腰身,泄愤般地狠狠又咬了一口。
慕道瑛翻掌为攻,两个人仓促间过了十几招。
刘巧娥的修为远胜他多矣,之所以能过这十几招,还是她存了些戏耍之意。
耍流氓的却修为不凡,慕道瑛很憋屈地落败刘巧娥掌下。
心知逃不过,慕道瑛索性将唇瓣抿得紧紧的,如最贞烈的姑娘一般。
刘巧娥岂会不知他的心思,忿忿一口咬住他唇瓣。
她这一口无有情欲,只为泄愤,咬得慕道瑛唇开肉绽,淌下鲜血。
因为吃痛,他不自觉微张开一条肉隙。
刘巧娥见他神情厌恶,有点抹不开面子,气耻之余,存了几分恶心他的心思,干脆将舌尖探入他口中。
滑溜溜小舌窜入口中。慕道瑛大脑轰然一声,惊得头晕眼花。
刘巧娥将舌探入时,反倒迟疑了。
她不重欲,因为她人生的前半生,已尝遍了男女情0事之苦。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情事对她而言都意味着痛苦和耻辱。
在那些不眠的夜里,她常常赤0身裸0体地站在屋里,冰冷而沉默地沐浴着窗外的月光,望着自己身体上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月光仿佛也化成了片片锋刃,割得她鲜血淋漓。
她曾经想过死,可她不能,既入了合欢宫,她便再没回头路了。
这是她变强唯一的路径,只有活着才能报复在她身上留下过伤痕的每一个人。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的身体便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
许多清白天真的少年少女,或因各种各样的理由,拜入合欢宗。他们起初把一切都想得太过轻易,直到有的人无法接受此地的肮脏黑暗,或主动退出了宫门,或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乃至痛苦自尽。
刘巧娥走了出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她成熟了许多,心境也更加圆满透彻,不再与自己为难。
她现在甚至无需借助双修来巩固自己的修为。
至于临芳殿里养的那些男宠,她不常去,但也不会太反感,不过平日里tຊ逗闷。
当她附唇亲上慕道瑛时,本怀揣着羞辱之意的刘巧娥,却蓦地僵在原地。
她竟不知要如何进行下去。
当褪去了变强,寻欢逗闷这样的意义之后,存了一丝真情的她竟像个生涩无措的稚童。
她手足无措,迟疑不定,不知要如何行进。
慕道瑛的嘴唇薄而软,舌尖像压了块寒蝉凉玉,她的鼻尖贴着他清润微热的呼吸,心跳一拍紧过一拍,一声大过一声。
她疑心慕道瑛能听到她的心跳,顿时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生怕他透过心跳听出她的虚张声势。
可慕道瑛却做出了个刘巧娥万万没想到的动作。
他回吻了她,薄薄的嘴唇含住了她的舌尖。
“轰”地一声,当真是如有五彩烟花在脑中炸开,一阵天旋地转。
刘巧娥下意识想挣脱,慕道瑛却手撑着她脊背,不肯放她离去。
他的手细瘦宽大,却很有力。她想不通他为何会这般主动,又这样霸道,一嗅到他清冷的男人香,她便又软没了骨头。
正意乱情迷间,舌尖传来一阵剧痛!
她的痛呼也被他吃下,慕道瑛咬住她舌尖,硬了硬心肠,牙尖狠一用力。
一股腥甜的味道在他口腔弥漫。
刘巧娥挣扎欲逃,慕道瑛顺势使劲儿一搡,终得解脱。
下一秒,慕道瑛脸侧一热,便又挨了重重一掌。
刘巧娥气急败坏,拽起他头发,噼噼啪啪冲着他面门暴风骤雨般地打了十几掌。
慕道瑛不言不语,闭目忍受了,刘巧娥松开他。
他如困兽般倒退了几步,靠墙坐下,举袖拭去唇角鲜血,这才吐出一口血沫来。
第22章 第 22 章 老母,瑛知错了
慕道瑛个性中有个古怪的特点。
遇弱则弱, 遇强则强。
倘若刘巧娥还只是刘巧娥,他必不忍心如此待她。
但如今刘巧娥真身为无垢老母,又三番四次招惹于他, 他自无需再体恤弱小。
鲜血顺着唇瓣滴答而落,刘巧娥惊怒之中感到一阵隐痛。
那点女儿家的情动羞赧, 在此刻如倒灌的江水化成铺天盖地的愤怒。
她也唯有愤怒,唯有愤怒才能武装她内心的不甘和痛楚。
“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了吗?”紧盯着慕道瑛的双眼,刘巧娥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血沫, 一字一顿道。
慕道瑛并未觉得快意, 实际上,他只感到深深的疲惫,他靠着露台的栏杆, 闭上眼。
任她有多少手段都一并使出来罢。
刘巧娥:“是你自讨苦吃。”
她一揩袖口, 转身走了。
隔了一会儿,慕道瑛倏地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听闻慕仙长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老母命咱们兄弟来瞧瞧是否当真如此。”
慕道瑛睁开眼。
暖阁外站着四个眉眼几乎如出一辙的男人。
是一伙四胞胎兄弟。
他们容貌也堪称俊朗, 但笑容却显得邪淫。
围着慕道瑛对其评头论足。
“呦。”二哥啧啧,“还是个美人!”
大哥笑道:“今日倒便宜了咱们兄弟!”
三弟:“之前咱们可说好的,这一个,要留我先上。”
四弟不服气:“怎么回回都是你们先, 我听说玉清观的道士们都是没经过人事的嫩雏, 倒也让我享受享受这童男子的滋味。”
慕道瑛终于变了脸色。
他万没想到刘巧娥竟疯癫至此。
单薄袖口下伤痕累累的指尖缓缓攥紧成拳。
慕道瑛不言不语,心中飞快衡量比较着双方的实力差距。
但如今的他, 的确已遍体鳞伤, 力微体虚,灵力几乎亏空。
若这四人齐上,他的确没有反抗的余力。
这四胞胎兄弟姓汪, 是前任老宫主的手下,说来也怪,这四兄弟竟个个都不爱女色,素来便有那分桃断袖之好。
在外不知□□捋掠了多少清白无辜的男子,恶名昭著,臭名远扬。
刘巧娥上位之后,自然也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并未真将老宫主遗留下来的那批旧人赶尽杀绝。
只要及时磕头表忠心的,她都放过了他一条生路。
合欢宗不是魔门,更不是正道,宫里藏污纳垢,倚强凌弱之事数不胜数。
刘巧娥上位之后,虽也曾过整肃门风,却从未打算过把合欢宫建设成个真善美的和谐社会。
慕道瑛如此羞辱她,她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并不算过分。
四兄弟当他面谈笑戏谑,恐吓有之,真心爱慕他好颜色也有之。
四人说了半天,最后还是大哥以长幼尊卑之序定下规矩来。
这个童男子他要第一个亲尝他滋味。
慕道瑛闭上眼,几个瞬息的功夫,便已存了决绝死志。
他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不过砧板上的鱼肉,可若他们真要强来,便是拼却这一条残躯——也要博一个清白。
汪大倒是并未打算一上来便用强的。
他跟老二不同,老二做事粗暴,喜欢弄得人到处是血,他更爱你情我愿,鱼水交融之欢。
慕道瑛乌发披散,玉容苍白。
汪大心生欢喜,自道姓汪,排行老大,单名一个平字。
又柔声去:“乖乖,老母将你送给我们兄弟四个啦,只要你乖乖的,我保管你一点苦楚也不受,还能享人间极乐呢,道长应该还没享受过人事吗?”
慕道瑛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想吐。他强忍住恶心,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汪大是么?你上前来。”
他眉眼细长,面容柔润,因秉性温柔微冷,平日见之便如菩萨般柔善。
而此刻微微垂下眼皮,褪去了几分平易慈悲,竟多了几分神佛的睥睨。
玉润冷清的嗓音,仿若绵绵春雨,有着令人言听计从的魔力。
汪大色授魂与,心痒难耐,忍不住伸手去摸慕道瑛的手。
可下一秒,他心口遽痛,僵在原地再也行进不了一步!
汪大缓缓低下头,只见慕道瑛那双皙白骈指点在他心口部位,指尖深入皮肉,一缕极其清淡微薄的剑气却在此时绞碎了他的心脏。
慕道瑛嗓音很轻,但言语间的轻蔑却很明显,“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区区鼠辈,凭你也敢。”
汪大倒下的刹那,汪二几人勃然色变!
“大哥!”“贱人!”“找死!”
慕道瑛收回手,白玉的指尖沾染一点微红,他心里很清楚,这三人一起上他是断无赢面的。不过拼死一搏,苦苦支撑而已。
汪氏兄弟素来配合默契,如今少了老大,激愤之下,出招更是如疾风骤雨一般,招招奔着致人伤残的目的。
慕道瑛不敢轻忽,面色冷凝,唇角紧抿,强行调动真气,强忍住丹田中传来的撕裂一般的痛楚。在这三人攻势下左支右绌。
他与人为善,却不代表从不杀人。这样的渣滓,若是临死前也能带走几个也算为民除害。
几个回合下来,慕道瑛剑指斩断了汪三一臂,自己也被刺中左胁。
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越来越黑沉,慕道瑛情知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伤重未愈的膝盖疼痛难忍,慕道瑛身子一晃,脚下出了纰漏,正被汪二抓个正着。
汪二面色狰狞,揪住他衣领,将他重重掼倒在地,俯身就要来撕他道袍。
“呸!不要脸的小婊子。”
“今天便将你先奸后杀!!”
慕道瑛急促地咳出一口血来,心下却沉冷平静。
舍此残躯,也不过一片浩气还太虚。
正欲拼却性命,自爆丹田与此人同归于尽之际——
一道绮艳靡丽的血蛇破空而来!
不可否认的是,当慕道瑛抬眼再次看到刘巧娥的时候,虽然难挡对她淡淡的恨意,但的确又从这厌恶中生出劫后余生,如释负重之感。
汪氏三兄弟还没回过神来,便已随大哥横尸于地。
刘巧娥收了血罗刹,冷冷问:“知错没有?”
慕道瑛没回答,只看向地面上那整整齐齐四具尸体,眼睫垂落下来:“这兄弟四人也是替老母卖命,便落得老母卸磨杀驴的下场吗?”
刘巧娥嫌恶道:“你别激我。为我卖命?这四人早晚都得死,今日不过提出来废物利用。”
“我问你,你可知错?你可知道,以你的颜色,无需我费心,只要往合欢宫里一丢——早晚沦为宫中无数男女身下玩物。”
慕道瑛沉默。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只是当真要屈服吗?从此之后,以色侍人?不问长生?不问剑道?
刘巧娥也不着急,耐心等待慕道瑛的回话。
想他这个小童男肯定吓傻了。对付他这个没有断袖之癖的小童男,比起死,被丢给几个男人糟蹋无疑是更行之有效的威胁方式。
慕道瑛心底深深地吸了口气,
伺候刘巧娥跟伺候合欢宫男男女女相比,自然还是伺候刘巧娥一个更令人容易接受一点。
他不tຊ想死。
师尊的案子悬而未决。
若有活路,他也绝不会像今日般决绝求死。
经历过这些磋磨,慕道瑛现今毫不怀疑刘巧娥的操守是能作出这种事的。
他抬眸看向刘巧娥。
刘巧娥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眼睛里瞧不出多余的情绪起伏。
眼前的青年细腰搦搦,弱不胜衣,一脸柔润微冷的冰雪静气。但刘巧娥知道,慕道瑛柔中带刚,他的身上一直有股生命力,他是只要觅出一线生机,便不会轻掷生命的。
更何况,当刘巧娥取代汪氏四兄弟出现在慕道瑛面前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般厌恶与刘巧娥的亲密接触。
——至少没有厌恶如汪氏四兄弟一般。
他是个聪明人,一番权衡利弊之后,慕道瑛终于不再固执,他认了输,但没信命。
青年难得垂下眼,恭恭敬敬俯身行了一礼,软了身骨:
“老母,瑛知错了。”
**
慕道瑛没有过当人男宠的经验。
那天晚上答应下来之后,刘巧娥也没急色到立刻把人拉到榻上。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
她可不想床榻之间,最极1乐最脆弱的时候,被慕道瑛突然掣出一把短剑抵着脖子。
她相信,这位贞烈的小仙长完全能忍辱负重干出这种事。
因此,她只挑了挑眉,“你过来。”
慕道瑛:“……”
慕道瑛有点儿僵硬,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真没想到竟这么快就要赶鸭子上架了。
“你在怕什么?”刘巧娥不屑地笑了一声,召他上前,摸了摸他的腰。
他腰太细。
她眼馋慕道瑛的腰身已经很久了。
慕道瑛敬酒不吃吃罚酒。她那点少女情动飞快褪去之后,而今已经全成了轻蔑的,亵1玩的态度。
隔着宽松道袍,她指尖摸着痒痒的,慕道瑛腰1腹不自觉收紧。
刘巧娥扯了扯唇角,肆无忌惮冷嘲热讽:“你石更得起来吗?被我叫来那些人吓软了吧?”
她每摸一下,慕道瑛肌肉便痉1挛收紧的青涩态度令她感到有趣,忍不住专挠他痒痒肉。
女人的指尖一路往下。慕道瑛默默闭上眼,心底缓缓沉了一口气,强忍住擒住她的手拿开的冲动。
……他忍。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他无法回答,便几成了默认。
饶是他脾气再好,心底也有些被轻视的愠怒,只好又默默念了几句《清静经》。
他认真地想要纠正她。
并非如此。
他并非全然懵懂无知,也曾阅览过玉房秘术,更何况,男人的身体与女人是全不同的。
男人哪怕没有感情,并不影响他们兴奋。毕竟,每天一早无需做什么,也无需外部刺激,自会阳气勃1发。甚至有时候,台上仙风道骨,耄耋老人念着经,下面一心向道,心无绮念,也会莫名其妙兴奋。全无理由,全无征兆,毫不讲理。
刘巧娥掐着他的腰,顺着他肌肉走势,摸上他紧实的脊柱沟。
慕道瑛闭上眼,心底吁了一口气。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他继续忍。
他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既假意屈服,这便是必要的。
被摸一摸并不会少块肉。只要他道心圆融坚定,不过春风拂腰罢了。
合欢宗是个大染缸。
很不幸,抱诚守真,一板一眼的慕道长掉进合欢宗这个大染缸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通权达变。
“圣人者应时权变,见形施宜”,慕道瑛只能在心中聊作此安慰。
刘巧娥也没太过分,浅尝辄止,见好就收,女人不会像男人一般被色1欲冲昏头脑,急于成事。
刘巧娥在他服软之后,并未将他安顿在临芳殿,而是就近安排在了浮花殿的侧殿。
另叫了二老爷程洵亲自带他安顿。
而这也是慕道瑛第一次直面这位传说中,最得无垢老母信任及宠爱的男宠。
二人甫一见面,慕道瑛想到他同刘巧娥之间的传言,又想到自己目下的身份,又微妙地感觉到了点不自在。
慕家是个大家族,慕道瑛也有几个不着调的长辈,他心底萌生出个荒诞想法,他好似家中长辈带回来的姨娘小妾,头一次遇到伯母正宫。
程洵却眉眼一弯,表现得当真如正宫般大方得体,含笑道,“道长初来浮花殿,想必陌生得很,老母特地吩咐我过来带道长认认路,熟悉熟悉这周遭环境。”
慕道瑛含羞忍耻,矜持地微微颔首,“有劳。”
第23章 第 23 章 我在找你。
这位二老爷虽说是刘巧娥心腹男宠, 见到慕道瑛这个名义上的“新欢”,却神情坦然温和,并无嫉妒之意。
一路上温言细语, 将这宫中规矩讲究都说予他明白清楚。
慕道瑛谢过,两人言谈着来到侧殿门前。
程洵推门笑说:“这侧殿久无人住, 平日里便充作老母书房,堆放些书籍杂物,老母平素里不准旁人入内, 更遑论收拾了。道长是头一个。”
“屋里有些乱, 道长见笑,当心脚下。”
话音刚落,慕道瑛便险些被地上一只白玉笔洗绊倒, 他弯腰拾起那笔洗。见地上浑如摆地摊似的, 支起一个又一个乱七八糟的摊子。
再抬眼看看,墙角的几只书柜像巨大的兽口, 被人塞得满满当当, 摇摇欲坠,吐唾纵横。
慕道瑛迈过脚下的地摊,又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本书。
这一看,不由一愣, 这竟是《青叟经》的残卷。
《青叟经》出自修真界一位久负盛名的大能高德——青灯老人之手。青灯老人性子疏阔潇狂, 入道之前也是一代的耆儒,道成之后, 云游四方, 在东华界久负盛名,随后百年便渺无踪迹,仙踪莫测了。
他仙隐前留下的这本《青叟经》, 更是成了修士们彼此厮杀,竞相追逐的至宝。
可如今这本宝笈竟这样被随手弃置于地。
慕道瑛出生书香,举手投足难免多了些文人习气,对以儒入道的青灯老人推崇备至,钦佩至极。
他爱书,惜书,一见这些书封皮积灰,内里纸面干净,便蹙起了眉头。
“老母搜集这些书,竟从来不读吗?”
程洵笑道:“老母只爱藏书,不爱读书,这些书,确未见她如何读过。”
文字的意义便在于被阅读和传播,如今却被人藏在暗室中落灰,焉能不称之为“暴殄天物”?
慕道瑛心如刀割,不忍见书墨落如此遭遇,索性捋起袖子,自己收拾起来。
程洵见状便一同帮忙。
饶是秉性温柔如慕道瑛,越收拾,心里也不免越气闷,多少他曾经遍寻不得的珍品孤本竟然就被刘巧娥随手拿来垫桌角!
对刘巧娥的不满水涨船高的同时,另一个疑问又涌上心头。
“老母为何会养成此嗜好?”慕道瑛忍不住问。
要知道,单单这一间偏殿的藏书之丰都令他心生妒羡。
程洵拿起一本旧书,轻轻吹去封面上的灰尘,摇摇头:“这我却不知了。”
“或许道长下次见了老母可以问问看?”程洵微微一笑,带了点揶揄,“老母说不定会告知道长缘由?”
这话一下戳中慕道瑛心头郁结之事,慕道瑛抿了唇,没吭声了。
他跟程洵,因着刘巧娥的存在,关系颇有些尴尬,并没有多少闲话可叙。
其后,两人便不再多言,只齐心协力将这些书本重新分门别类,造册登记。
只可惜,偏殿里的藏书实在太多太乱,待到太阳落山,也才收拾了一个柜子出来。
眼见天色不早,慕道瑛也不好再留程洵一直耽延在此。
他主动谢过他,“瑛日后既然要长住偏殿,这些书我一人慢慢收拾也是来得及的。”
程洵叹了口气,却承诺道,“今日天色的确不早了,道长一人恐施展不开,若你不弃,日后我还来帮你。”
“若能收拾齐整,老母见了心里也高兴。”
二人虽相处不长,这一下午的时间也只各自闷头忙活,话说得也少。
但程洵文雅的谈吐,温和的性情,也令慕道瑛心中升腾起淡淡的好感。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程洵正要离开,慕道瑛迟疑了一下,叫住了他。
“不知老母的……”
“男宠”这个词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慕道瑛顿了一下,艰难开口,“宾客,平日里是如何——”
慕道瑛问得含蓄委婉,但程洵一下子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下忍俊不禁道:“你自过你的日子便是,倒也没什么不同,若是老母想见你,自会有人提前来通知你。”
这个回答并不能安慰慕道瑛内心的郁结,不过聊胜于无。
程洵离了偏殿。
慕道瑛无事可做,便随手拿起一本打扫干净的游记看了起来tຊ。
说来也怪,这室内藏书从诸子六艺,诗词歌赋,再到山川地理,杂文博物,近乎本本都贴合他的心意,书籍作者也都是他崇敬的名家前辈。
慕道瑛几疑心这偏殿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了。
他性情淡泊,物欲极其简朴,若是从前,能与这些书为伴,一床一椅,足可闭门不出,乐不思蜀。
可如今每翻过一页,刘巧娥的脸便浮上心头。
慕道瑛搁了书,心中很难不对即将到来的“男宠”生涯而感到惴惴不安。
他担心了足足有十数日。
这数十日内,程洵果然遵守承诺前来帮他打理书柜。可他所担心的对象,刘巧娥却迟迟没有现身。
若说完全没现身倒也不准确。
这一日,慕道瑛正同程洵临窗对弈。
他二人实属是同一类人,程洵又得了老母吩咐看顾着他些,二人走得近了也是情有可原。
慕道瑛才落下黑子。
一个石倌突然来到门前,道是老母有命。
程洵笑着恭喜:“道长机缘今日便来了。”
慕道瑛不动声色,心头猛地一沉,料想还是躲不过。
孰料,那石倌却冲着程洵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给二老爷问好,恭喜二老爷,老母请二老爷过去伺候。”
慕道瑛有点懵。
程洵微微睁大了眼,“我吗?”
石倌道:“除了二老爷还能有谁呢?二老爷快些吧,休得让老母多等。”
程洵微露歉意:“这……抱歉,慕道长,你瞧……这局棋恐怕是下不完了。”
慕道瑛点头:“老母既然来请,道友快去便是,至于这棋,倒不打紧,改日再下。”
程洵按定袍角,跟着那石倌匆匆去了。
程洵走后,慕道瑛缓缓松开手,从刚才就一直被他紧攥在掌心的黑棋当啷落在棋盘上。
他微微吐出口气,慢慢将桌上残局收拢。
等最后一颗黑棋归入棋笥,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松风微雨,扑面而来,慕道瑛既松了口气,心里却无端地有些空。
这自然不是失落。
他这些天里日夜惦念着刘巧娥的动向,不上不下的等待是最磨人的。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就好比死刑犯,等到脖子上那一刀落下,一直高高吊起的心才能安稳落肚。
非止慕道瑛这厢琢磨不透刘巧娥所思所想。
程洵自认为最了解刘巧娥的,此刻也有些摸不清楚她心中所想。
刘巧娥披头散发坐在床边,程洵拿着梳篦一点点给她梳头。
她头发乌黑如墨,但发质太软,容易打结。
“老母将他强留在浮花殿,为何又不见他?”程洵一边梳,一边柔声问。
刘巧娥道:“你是吃醋了?还是在为他鸣不平?”
程洵耐心地梳理着她发上一个扣结,温言道:“只是心疼老母罢了。”
刘巧娥抿紧了唇角。
程洵并不十分担心慕道瑛抢夺了他的地位,他一直以来便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十分清楚。
他跟老母相识已久,感情深厚,但老母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
而他对刘巧娥也没有男女之间的独占情深。
若说很久之前或许还有的……
但后来,他认清了现实。
他清楚,他永远也比不过那个人。
所以他退回到了自己本该待的那个位置。
非要说个明白,如今他二人便是多了几分亲昵暧昧的兄妹之情罢了。
慕道瑛却不同。
程洵很清楚慕道瑛对于刘巧娥的意义。
程洵轻声道:“只怕其他人心里有怨气。”
程洵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慕道瑛这些时日虽然表现得十分低调,一直留在偏殿读书修炼,闭门不出,但奈何临芳殿一众男君们已明里暗里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低调便成了清高自傲。
这位被老母安顿在浮花殿侧殿的孤高美人究竟是谁?竟得老母如此看重?
男君们明面上不敢闹出太大动静,私底下却也偷偷遣人打探了好几次-
这一日,慕道瑛又从偏殿中翻出一箧旧书。
这些旧书久无人翻阅,潮霉得厉害,今日天气晴朗,他便难得出了殿来晒书。
这些旧书,被他一本一本,细致地平铺在高脚凳上。才铺了半箧,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朗笑。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慕道长吗?”
慕道瑛缓缓直起身,凝眸。
见三五个具倾城之色的年轻男人迎面朝他而来。
这些年轻男人,有的面容清俊,有的生得艳冶。
他心想,这恐怕便是刘巧娥那些男君了。
为首的一个拱手自叙,“在下姓何,单名一个川字,久仰道长大名,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慕道瑛皱紧了眉,他还不至于天真到真以为他们是来跟自己搭讪的。
何川面露微笑,眼里却闪动着不加掩饰的试探之意。
“早听闻浮花殿中来了位玉人,今日一见,可将我们几个旧人都比下去啦。”
慕道瑛平静道:“道友谬赞,瑛蒲柳之质如何能与道友相提比论。”
何川摇头微笑:“道友,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谦虚固然是好,但谦虚太过,只怕旁人要以为你虚伪了。”
慕道瑛抬起眼,何川眼光闪动,寸步不让与他四目相对。
都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慕道瑛不动声色想,这实在不尽然,也不公平。
这男人之间,争起风吃起醋来,比女人可露骨多了。
何川脸上那点敌意一闪而过,竟还能面不改色,笑着请他逛园子。
慕道瑛自然出言推辞:“不巧,诸位道友也见着了,在下如今正在晒书,实在抽不开身,只能谢过诸位道友好意了。”
何川笑道:“这有何难?我们帮你铺开,你尽管跟咱们去逛,等逛得差不多了,这些书不也晒得差不离了?”
胸口微滞,喉口泛起一阵细微的痒意,慕道瑛皱了皱眉,右手抵唇轻咳了两声。
自从跟刘巧娥过了几招之后,他便一直伤重未愈,伤口牵连到肺,每天躺在床上,如拉风箱一般。
以何川为首的一行人等静静等他作出反应,大有他不同意便不走的架势。
若这些人硬来,他委实也没什么好办法。
倒是可以去寻人解围——
但传到刘巧娥那里,像什么样子。
慕道瑛不傻,纵不通男女情爱,也知晓刘巧娥晾他这些时日,是在等他主动低头。
“既如此,”慕道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那瑛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何川朗笑一声,大喜道:“在下便知慕道长是个平易的!”
说着,便要伸出手来,与他把臂同行。
慕道瑛蹙了眉尖,装没看见,低头去收拾书页:“平易?”
何川笑:“慕兄不知,你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众人想见你一面都难。久而久之,人家便都说了,这位玉剑丹心是个清高出尘的,跟咱们这些以色侍人之辈不一样。”
慕道瑛容色平静,恍若没听出他言语间的讥讽:“在下前日生了个小病,身体抱恙,羞于令诸位见此病容。”
何川关切道:“病?瞧着慕兄脸色确有些苍白,可好些了?我这有一株千年老参回头便给慕兄送来?”
他身边一位青衣少年名唤涂钦的,乌发红唇,双眸莹润,极为俊俏漂亮,闻言也笑道:“可是上回你跟老母出门时得的那只?你那日为救老母受了好重的伤,老母赐下这人参,说你学艺不精,让你好生将养的。你今日倒是大方。”
何川跟他有来有回,还不忘顺提一嘴慕道瑛:“慕兄是老母近来新欢,身体不好如何伺候老母?”
慕道瑛被踩这一脚,也不生气,拱手道,“何道友客气,既是老母赐下,在下又岂敢夺爱?”
一群大男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打了半天机锋,才把这高脚凳上的旧书铺展干净。
随后,便以何川、慕道瑛打头,其他人作陪的架势,绕着浮花峰游览了一圈。
近日槐柳渐密,春气渐暖,单衣觉厚,眼看着便要入夏。
众人走了一圈,后背都微微热出了点薄汗,何川便提议去临芳殿。
那儿有一处水榭,在那里设宴迎接慕道瑛这个新人。
其他人自然连声叫好,至于慕道瑛本人的意见反倒可有可无了。
席上,何川变出个红木匣子,递到慕道瑛面前。
慕道瑛不解其意,“道友这是何意?”
何川哈哈一笑:“这是咱们几个送给慕兄的一点心意。”
这半天虚与委蛇下来,慕道瑛已经十分疲惫,饶是如此,仍强打起精神,揭匣一望。
顷刻间,五彩辉光涌出,宝光在他眼底流转,这竟是一匣子的女子头面,朱钗首饰以至于胭脂水粉,tຊ一应俱全。
何川含笑,目含讥诮。
众人都在等慕道瑛要如何应对这明目张胆的羞辱。
然而慕道瑛仅仅只是拿起其中一串手链看了一眼,“多谢诸位道友好意,这些珠翠首饰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只可惜在下是男子,用不上这许多。”
众人微微一愣。
原以为慕道瑛见这胭脂水粉,女子首饰,会倍感耻辱,勃然大怒。可他不急不恼,不按常理出牌,反倒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了。
慕道瑛的确没有生气,他心里叹了口气,暖风熏得他头脑昏沉,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
人之境遇,果真奇妙无比。从前尚在玉清观时,天地仿佛很大,乾坤朗朗,问剑山河。
又很小,只在方寸之间,道心恬淡无欲,仅有片瓦遮身便能度过山中岁月长。
谁曾想,有朝一日,竟沦落到他人男宠,困守在刘巧娥的后院里跟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地步?
慕道瑛的淡然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私底下,涂钦对何川道,这人胸有城府,不可捉摸,恐怕不好对付。
何川收敛了眼中的讥嘲,正色道:“男人又怎么用不得胭脂珠钗了?都是大家的心意,慕兄可不要令大家失望啊。”
慕道瑛淡定道:“既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经这一遭,何川等人似乎也收敛了继续试探的心思,宴席上也没了刚刚的暗流涌动,众人推杯换盏,倒也算热闹。
何川劝了几杯酒,慕道瑛道:“我是道士,不喝酒。”
涂钦等人笑道:“听说道士还不近女色,慕兄这回成了老母裙下臣,还讲究什么清规戒律?”
慕道瑛想了一下,认真回复:“各道派规矩不同,玉清观可娶妻生子,并不算真的不近女色。”
没办法,以茶代酒,喝了几杯茶才勉强应付过关。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何川涂钦等人这才将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
慕道瑛临窗而坐,轻轻支开一道缝隙,微风轻柔地抚慰了他疲倦而紧绷的神经。
虽说没有明面上的杀招,但他打起精神,小心应对,仍不敢掉以轻心。
一场迎新宴下来,没敢几动筷子,只略喝了几杯茶。
宴毕,何川等人送他回屋。
直到送他回侧殿前,
慕道瑛的脚步才为道旁一株松树驻足。
青松从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伸展出来,姿态遒劲,身后是白云野鹤,山风不转,遗世独立。
想这松树生长在山间,风霜不改其意,冰雪不改其贞。慕道瑛这才有种从红尘酒肉中,挣脱出了一口气的感觉。
孰料,刚回到侧殿,将晒书重新收拢归箧,慕道瑛站起身的刹那间,突觉心口悸闷,一阵天旋地转间,已不省人事。
他席上并没怎么敢动筷子,已经足够小心,怎么还会中招?
合欢宫之奇诡法门,实在令人触目惊心,防不胜防。
等慕道瑛再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偏殿那唯一一张短榻上。
他身量高,每天蜷缩在短榻上有些局促。
全身上下像着了火一般,大脑昏沉,皮肤滚烫。
慕道瑛眼前发黑,仍努力撑起手臂,睁开眼四处睃巡寻找。
他记得,他昏迷前身边空无一人,到底是谁将他放到了榻上。
会是何川吗?
他心头微紧,口干舌燥,若是何川等人趁机对他做些什么,他绝难有反抗的机会。
“你在找什么?”这时,一道冷淡,平直,喑哑的女声响起。
慕道瑛却如释重负般松口气,重新躺回短榻,顿了一下,才轻声说:
“我在找你。”
第24章 第 24 章 也叫他们看看你伺候我的……
不是何川就好。
慕道瑛微松了口气。
他一时不察, 中了何川等人的暗算,只怕他们去而复返,再被杀伤了身体, 枉送了性命。
刘巧娥居高临下,站在榻前, 白衣出尘,冷冷淡淡:“你中了毒,毒素牵连出你的旧伤, 你今天见了何川吧, 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
慕道瑛没吭声,他真的很累,浑身上下, 手脚都痛。
刘巧娥一看他这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性格就冒鬼火, “你是面团捏的吗?何川他们这样对你,我人在这里, 你真没打算对我说什么?”
她知道慕道瑛那柔润外表下的傲骨, 他是文人出身,道士的皮,文人的骨,最折而不屈, 最贞烈, 最自尊。
慕道瑛反问:“老母会替我撑腰吗?”
刘巧娥一愣,皱了皱眉, “合欢宫可不是你们玉清观, 弱肉强食的道理,我劝你趁早学会。”
慕道瑛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慢慢道,“既如此,瑛又有什么可说的?”
他并不是真的面团捏的,自然也有自己的脾气。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忍耐而已。
就比如现在,宴席上的酒肉臭气,虚与委蛇,以及身体上的疼痛令慕道瑛耐心稍褪。
这数日里他闭门不出,就是一直努力地在忽略自己沦为刘巧娥男宠的这个事实。
可偏偏,何川,刘巧娥等人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自己目下的处境。
慕道瑛抿紧了唇,不太想搭理她。
大王八!刘巧娥心里啐了一口,随手把玩起她方才从他袖中“捡”到的红木匣。
“这是何川他们送你的吗?”
慕道瑛不想说话,闭着眼,装没听见。
说不说本也没多少意义。他打心眼里就没把这一匣子的珠翠当成自己的所有物,而即便他视为己有,刘巧娥照样不问自取地在匣中翻捡起来。
他现在整个人都属于她,几件身外之物,又有何意义。
刘巧娥在匣中翻捡了半天,她是个小女子,喜欢一切漂亮花哨的东西,只是自己从不穿戴。
大抵上是越缺什么就越要强调什么。
此身已沦落泥泞,她做过太多违心的事,委身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染过太多血,打扮得再动人,无非是污水坑里做文章。
所以她平日里素面朝天,只穿白衣,自称无垢。
刘巧娥翻了半天,翻找出朵大红芍药来,大如拱把,明媚到甚至有点俗艳。
但她喜欢,满意,随手别在慕道瑛鬓角。
慕道瑛不得不睁开眼,目如点漆,“老母。”
青年苍白俊秀,发黑如墨,秀淡出尘,鬓角那一朵芍药非但没显得俗艳,反倒多出画龙点睛的效果。
刘巧娥见了心里添了几分欢喜,指尖忍不住顺着芍药一点点向下摸他的鬓角。
她的手生了一层薄茧,摸着耳鬓发丝微扬,慕道瑛不适地轻轻别过脸,身心都抗拒。
刘巧娥:“何川他们这么羞辱你,你就不生气?”
慕道瑛:“道为玄牝,母为天下本,始为女之初。
“瑛为何要被比作女子而生气?”
刘巧娥:“慕道瑛你真不该说这些话。”
慕道瑛:“为何?”
刘巧娥:“你说这话,竟让我更不想放手了。”
慕道瑛哑口无言。
刘巧娥的指尖一路下滑,落到他唇中,他唇薄而软。她用力掐了一下,掐出个月牙儿淡印,这才转身端起身边早已放凉的药。
“喝药。”
慕道瑛紧闭嘴唇,竟又莫名生出一股负隅顽的意气来。
刘巧娥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慕道瑛,又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慕道瑛仍是不肯张嘴。
刘巧娥冷笑一声,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掐他下颔。
力气之大,直令慕道瑛以为自己下颌骨都要被她捏碎,他吃痛地蹙了眉头,被迫张开了唇。
那一碗漆黑的苦药就被刘巧娥毫不留情地灌进了他嗓子眼里。
他嗓子眼细,刘巧娥灌得又太猛,一时呛住喉管。慕道瑛伏在榻上,不住剧烈地咳嗽,咳得眼角都沁出了泪,唇角涎下几缕银丝。
缓了好一会儿,慕道瑛喘息道,“……老母何必救我。”
这薄情薄幸的冤家!
不识好歹的犟驴!刘巧娥也心头火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你最好认命,就算再不甘,也给我憋着。这辈子你要面对我,伺候我的时间还很长!”
这话实在惊心动魄。
慕道瑛心凉了半截,缓缓又阖上了眼。
刘巧娥不放过他,俯身在他耳畔说话。
吐息微热,“明天记得收拾一下,到浮花殿来,本座冲关功成,给各派都下了请帖。
“你猜玉清跟游剑阁派来祝贺的弟子都有谁?”
慕道瑛倏地睁开眼。
刘巧娥恶毒一笑:“赵言歌还有你的同门师兄妹,抱香仙子沈澄因……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吧?”
“正好也叫他们看看你伺候我的模样?”
慕道瑛心如坠冰窖,倒不是此身太过不堪,羞于面见昔日好友。
只是他熟知赵言歌,沈澄因及诸位师兄妹的脾性,他们少年热血心肠,行事单凭一腔意气。
曾几tຊ何时,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可灵元一案,令他的处境顿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像从前一般天真。只怕师兄妹们见他如今模样,为他打抱不平,冲动之下作出错事。
修士之间,境界的差距犹如天堑鸿沟。
刘巧娥话里话外用赵言歌,沈澄因等人来敲打他。慕道瑛唇瓣都抿得发白。他很清楚,赵言歌他们几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刘巧娥一个人。
更遑论,他们代表玉清观前来祝贺,一举一动,皆系两派。
若是被刘巧娥寻个由头,刻意要挟为难。
慕道瑛顿了顿,艰难开口:“瑛如今正在病中,身体不便,恐不能伺候——”
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一道剧烈的,尖锐的痛楚陡然之间贯穿了他的心肺!
慕道瑛面色一变。药里有毒!
他就不该相信这人会如此好心!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剧烈地疼痛,令他唇瓣发颤,汗水滚滚而下。
“你……”慕道瑛挣扎着抬起脸,嗓音破碎,“你给我吃了什么?”
刘巧娥抢上前来,两手一扯,拉开他前襟。
慕道瑛惊得忙伸手去阻。只可惜,他疼得浑身痉挛,力气微弱。
皙白如玉的肌肤大片敞露人前。
刘巧娥的目光落在他的心口。
慕道瑛顺着她视线低头一瞧,猛地一怔,只见他心口位置,不知何时竟生出一朵碗口般硕大的白色优昙花来,洁白如雪,晶莹如玉。
刘巧娥松了手,寡淡的眉眼间微微露出些许笑意,“你可知晓这是什么?你刚喝的那碗药里被我掺杂了一味合欢宫的毒药,成就了一副‘阴阳符’。”
“这毒能逆乱你体内几道清气气机为浊。
“化无形之浊气为你心口有形之花。
“若你乖乖的听我的话,倒也与寻常无异,好吃好睡。”
“若你不服,我张嘴念念咒,这几道浊气便会打入你心肺,令你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说着,似乎是怕他不信,刘巧娥动了动唇,念念有词,嗡嗡念起咒来。
她甫一张嘴,慕道瑛嘴唇又疼得一颤,他感觉胸口的昙花仿佛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细长的花瓣不断蠕动着,化身成数不清的铁刺,紧紧缠绕勒住他的心脏,刺穿了他心上血肉。
慕道瑛不想服软,但剧烈的疼痛,令他不得不弓起身子,匍匐在她身前蜷缩成虾,说不出一个字来。
等刘巧娥念完,慕道瑛嘴唇已咬出了血,眼睫,鬓角,衣裳也已被汗水浸透了。
刘巧娥:“道长也别妄想解毒,正道修清、阳,魔门修浊、阴。这世上唯独只有合欢宗人才能阴阳共修,清浊自转,而整个合欢宗也唯独只有我才能运使阴阳符。”
她说着,又捋起他的领口。
男子颈子细白,似乎不堪一握,白得透明的肌肤下,隐约有一条红线绕颈而过,红光闪烁,犹如冰雪间的一点朱砂。
“除了这毒之外,我还在你体内又打入一道蛊毒,名曰‘一线牵’。”
“若不得我的允许,你擅自出逃,超过一定的距离,蛊毒便会在你体内引爆。”
但他已全听不清了。
恍惚间,一只微凉的手抬起他的下颌,对上他微微涣散的双眼,“明白了吗?”
慕道瑛还停留在那股令人震悚战栗的疼痛中,他迷茫地,下意识地点点头。
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的,他终于从那股疼痛中找回了神思。
可笑的是,回过神来,他第一反应竟不是质问刘巧娥缠心符的解药,更不是去看自己心口伤势。
他脑中所想,竟是自己如今衣不蔽体,不论如何都要重整衣裳。
慕道瑛垂下眼,努力地想要拢上前襟,但指尖发抖不断刮擦过衣领,短短一个动作做起来竟笨拙得像个刚学会穿衣的孩子。
刘巧娥看着他说:“你没有选择的理由。”
此时,慕道瑛终于勉强拢上了衣裳,他心灰意冷之下,反倒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冷淡。
“我明白了。”顿了一顿,慕道瑛哑声开口,嗓音清冷如雪。
“但赵言歌那几个,年少轻薄,又素来与我交好,恐怕到时言语冲撞了老母。
“还请老母宽宥他们则个。”
刘巧娥望进他的眼里。
慕道瑛本与她对视,又记起目下处境,眼睫一动,缓缓伏下了眼睫,垂颈而待,显得极为恭谦。
“这是自然。”刘巧娥听到自己说,“若你乖觉,本座又怎会不给本座的男君一个面子?”
他袖中默默攥掌成拳。
**
初日高升,云海涛涛。
一艘飞舟破空而来,穿行在飞云走雾之间。
一白衣少年,忧心忡忡据舷而立,他乌发用红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个马尾,皙白的脸蛋俊俏如玉,怀中抱剑,可见少年风流。
瞿雅庭走到赵言歌面前:“小歌。”
赵言歌回首:“瞿长老。”
瞿雅庭见他面露忧色,安慰道:“我知你担心宁瑕,快到胥梦泽了,便有再多担心疑问,到时候也能见分晓了!”
赵言歌愁眉不展:“合欢宗跟魔门眉来眼去,关系暧昧,无垢老母行事神秘,又鲜少露面人前,任谁也不清楚此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虽说——他们对外一致将黑锅推到了那位戚副掌身上。宁瑕人是她抓的,魔门也是她暗中联络的。
“可我就不信,这位一举镇压了门中内乱的人,当真全不知情!
“宁瑕如今落在她们手里,生死不知,我实在担心。”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瞿雅庭道,“不过我听闻无垢老母自继位以来,野心勃勃,锐意改革,一直有心令合欢宫为正道所接纳。
“更有意参加不久之后的春台论道。
“春台问道?”赵言歌吃惊不小,“她竟想参加春台问道?”
春台问道,是东华界正道宗门之间由来已久的一项盛会。
各正道门派遴选出宗门内最优秀的年轻弟子,在蓬山春台之上比武说法,论道清谈。
历来,能在此法会上夺得魁首之人,无不都是下一届仙盟盟主择选时的备选人。
如今的仙盟盟主秦仙都,便是人间历承平二年那届的春魁。
而上一届的春魁正是慕道瑛。
哪个门派不想门中出个盟主?在这样的情况下,谁人不是趋之若鹜?
可这盛典也不是人人都能参与的。
首先,魔门不行。
合欢宗非正非邪,自然也被拒之门外。
与会的宗门首先得有仙盟下发的玉牒春简。
春简有定量,有些小门小派纵然有心也无门路。
“她哪里来的玉简?”赵言歌震撼良久,半天说不出话来,“纵有……仙盟会同意合欢宫弟子参会吗?”
瞿雅庭道:“这便是她今日广下请帖的目的了,不怕她有所求,只怕她无所求!”
赵言歌哑口无言,隔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可惜阿因不在,她素来聪慧细心,若她在这里,一定能观察出些常人所难注意的东西。”
瞿雅庭道:“我记得那个丫头,你们两个跟宁瑕玩得最好,这次游剑阁的拜贺的队伍里没她吗?”
赵言歌道:“这段时日,魔气愈发兴荣了,游剑阁底下几个小城镇都出了魔兽作乱,她跟她师父斩妖除魔去了,实在抽不开身。不过,宁瑕既然在合欢宗,估摸着,事毕之后怎么也要来这一趟。”
二人言谈及刘巧娥时,刘巧娥也恰恰跟陈玉柔说起这师徒二人。
浮花殿内,陈玉柔翻着面前这一沓回信:
“太和宗郑永寿,游剑阁祁景……
“玉清观瞿雅庭……他倒是还带着那个跟慕道长交好的小辈赵言歌。”
陈玉柔所念对象,都是各大家派出来的给刘巧娥贺喜的使臣。
“云山。”翻到这里,陈玉柔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刘巧娥。
刘巧娥披散着头发,光着脚,盘坐在榻上,二老爷站在她身后,正替她揉着百会穴,刘巧娥神情平静,不辨喜怒。
陈玉柔这才温言继续道:“云山宋氏来的人是宋妙菱。”
刘巧娥若有所思:“分家那个宋妙菱?我听说过她。”
“是,年纪轻轻便已做到分家的家主了,在主家颇有几分地位。”
“宋华容不敢得罪你,又忌惮你,便寻个分家的家主来,她家跟宋迁血脉淡,为人冷静,让她来贺喜也算是个明智之选。”
说起来白梦离本姓宋,也是宋家的子弟。
“白梦离怎么样了?”刘巧娥问。
陈玉柔道:“吩咐人看起来了,每日只是哭。”
刘巧娥只是冷笑,“哼,我没要她下去陪韩云澈都算给她脸了!”
“正好,这回赶快让宋妙菱把人带回去,也别留他们宋氏的人来碍tຊ我的眼。”
程洵跟陈玉柔对视一眼。
旁人都不知道老母跟云山宋氏那点旧孽,唯独他们双方心知肚明,又讳莫如深。
老母在拜入合欢宫之前,曾是前任宋氏家主宋迁的炉鼎。
之所以说是前任,皆因为宋迁早被刘巧娥亲手给杀了。
在她入主合欢宫之前,一个平平无奇,修为低劣的炼气期凡女,亲手杀了修真界名门宋氏的家主。
这些年来,每每提到云山宋氏,刘巧娥虽面上不显,但陈玉柔跟程洵怜她苦楚,都不愿在她面前多谈。
程洵指腹一圈轻,一圈重,在她百会穴揉捏,见她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姑娘,动作不由放轻了些,心里又升腾起几许兄长怜惜妹妹一般的温柔情意。
刘巧娥面无表情,枯井无波一般地盘坐着,心里倒是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波动。
她感激陈玉柔跟二老爷的爱护。
但她那会儿年纪确实太小,不过十五,许多事已经记不清了。
连宋迁长什么样她都快忘记了,只依稀记得长得人模狗样,她那会儿还真当他是天上的谪仙人。
直到她躺在他身下,体内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人用烧红的刀子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她记得她流了很多血。
那里有很多跟她一样的女孩子。
那些少女的脸也模糊了。她们或许早已经入了土,化成了枯骨。
唯有她咬着牙,一步步走了出来,走到宋迁的面前,然后亲手杀了他。
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闭着眼,总会想。想起慕道瑛,想起天边那轮淡淡的皎洁的素月。
他不知道,他曾是她少女时所有的想往,是她秽暗人生中的一点微光。
若是十五岁那年的她遇到慕道瑛,她一定会耻于自己身上的狼狈污秽,不敢靠近他。
他是天上的月,而她是地上烂泥巴。她怕自己身上的灰尘污了他干净的道袍。
他就应该洁净地端坐在那里,“直如青丝绳,清如玉壶冰”,他是天上的天官,不该下凡尘的。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她阴暗地享受着将他拖拽下云端的快感。
他越痛,她便越高兴。
她乐见他满身泥泞,泥巴地里打滚的鹤,被一寸寸敲碎了傲骨。
她乐见他双膝滚落在她面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至于云山宋氏——
白梦离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为了躲心魔时那点情意,她愿意留她一命。
而宋迁那些个血亲最好别撞到她面前来,否则,来一个,她仍杀一个-
刘巧娥这次设宴,是为示威。
偌大个东华界,修为臻至七境的大能屈指可数。
当世,修为第一人,唯仙盟盟主秦仙都而已,他三百年前突破了八境,如今尚不知其修为又增长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往下历数,便是玉清的清虚,游剑阁的,太和宗的,这三大宗门的掌教。
刘巧娥的成长令人震悚。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向正道抛出橄榄枝,正道不得不打叠精神应对。
不然,若她真倒向魔门怎么办?
是日,天朗气清,一大早,各宗门大大小小的仙舟便已经飞抵胥梦大泽。
羊氏三娘娘亲自出门迎客。
将众宾客来使领到了境内一处大湖湖畔,此湖名为玄都湖,因绕湖种植桃花,绵延数里而得名。
花树由灵气温养,四季不凋,经年不谢,远远望去,霏霏融融,成一片花雾霞海。
湖面之上,水榭曲折错落。
临湖,一只大如龙鲸的画舫。今日这场宴席正设于这只巨大的画舫之上。
赵言歌从进山门前,心里便一直惦念着慕道瑛的下落。
只可惜他今日是作为使者随行的合欢宗,不敢轻举妄动。
举目望去,见一片的衣冠风流,神仙宝光,俱是东华界叫得出名的人物,大多是领队的长老,带一行小辈弟子,道贺的同时顺便叫门中小辈也出来长长见识。
瞿雅庭也叫赵言歌他们几个小的过去见了礼。
絮絮叨叨寒暄了小半日的光景,众人这才你推我阻,谦让着落了座。
赵言歌因辈分小,陪在末首,久等了一会儿,终于将此地的主人家等到。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想过那位鼎鼎大名的合欢老母究竟生得几只眼睛,几张大嘴,几颗獠牙。
可是刘巧娥的出场,却令他吃了一惊。
她的出场并不算如何威风。
只见个两肩瘦弱,矮小单薄的女人,由大总管陈玉柔并其他长老执事陪着,一步步走入画舫内。
她穿一件荷花色的长裙,两腮瘦薄,眉眼鼻唇小巧巧的,十分秀气,唇色淡粉柔润,一双眼却冷锐招摇。
可自她一出现,在场便阒静无声。
没有人敢忽视这个如少女一般瘦弱的女子。
她说一句话,在场的那些最尊贵,最不可一世的掌门长老们都要认真聆听。
第25章 第 25 章 老母,你醉了
自见到刘巧娥的第一眼起, 赵言歌的视线便再也移不开了。
她并不多美,但身上却有种可怕的气质,占尽了一切的风情。
赵言歌怔愣了一秒, 刘巧娥便已捧起杯盏,微微笑着, 朝众人敬了一杯,多谢众人远道而来。
众人纷纷回礼。
一通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寒暄之后,刘巧娥这才说起今日正题。
“本座御下不严, 前任副掌戚湄包藏祸心, 竟趁我闭关之时,暗中联络了食血宗,意图作乱。
“幸得戒光明寺诸位道友鼎力相助, 今日在下便以茶代酒, 敬了慧小师父一杯。”
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开门见山, 直入众人最关心之事。赵言歌心头一震。
戚湄谋逆不成的消息早在数日之前便已经传遍了东华界, 老实说,赵言歌并不关心这位戚副掌的死活。
跟其他人一样,他最关心的问题是,戒光明寺为何会在关键时刻赶来替无垢老母撑场子。
毕竟一个佛门庄严净土, 一个合欢宫……
嘶。赵言歌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众人都顺她视线望去。席间站出个白衣少年比丘。
闻言, 了慧双掌合十,姿态恭敬和气, 却不失疏远:“老母谬赞。这是昔日之因, 结今日之果。家师令我转告老母,当年,他曾答应过老母一个请求, 如今约定既成,他便不再欠老母什么的了。戒光明寺仍然遵循不干涉其他教派内务的原则。”
原是枯荣禅师跟无垢老母个人之间的陈年旧约,并不是这两派之间暗中达成了什么默契谋划,但松了口气的同时,赵言歌更加糊涂了。
那传言性情激烈,冷傲清高的华枯荣竟跟无垢老母认识?
这二人,又何时,如何定下的这个约定?
刘巧娥唇角微露淡笑,“这是自然,还请小师父替我谢过你家枯荣师尊。”
戒光明寺是刘巧娥提出的一件事。
明眼人都能瞧出刘巧娥欲拉拢戒光明寺替自己背书,奈何枯荣禅师立场坚定,座下弟子恪守师约,跟合欢宗保持了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刘巧娥所说的第二件事,自然便是魔门了。
“本座知晓,咱们合欢宫功法是有些离经叛道,轻狂悖俗了些,这些年来一直有传言,咱们合欢宫跟魔门不清不楚……”
“今日也趁此机会好教诸位知晓,合欢宫从未跟魔门有过牵连纠缠。戚副掌暗中联络食血宗妄图颠覆我宫中乾坤,其罪当诛。若有什么风言风语,恐怕也是从这一遭传来。”
“本座对仙盟正道一向心向往之,自接手掌教以来,便决意改革宫中的积弊,以正邪风。诸位想必也是瞧在眼里的。”
这话态度鲜明,立场明确,在场众长老高功无不颔首捋须以示称赞。
赵言歌在底下听她这一顿站立场,表忠心,不住腹诽,难道传言是真的?
这位老母是真打算参加春台论道,带着合欢宫转投正道了?
他忍不住又抬头留意了一番太和,游剑等诸门派长老的脸色,以期能瞧出什么端倪来。
郑永寿是个端正的中年男子,闻言微微蹙眉。
宋妙菱宫装高髻,微微抿唇,处事干练,不苟言笑。
游剑阁的赖乐容,生就一副笑眯眯的胖弥勒模样,笑影中也摸不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无一例外的是,他们似乎早料今日这一幕,却又对刘巧娥十分忌惮。
正当这时,他身边的瞿雅庭却起身道:“如今魔气渐盛,魔门八宗蠢蠢欲动,值此多事之秋,老母愿意跟仙盟站在一边,是我等之幸。只是,在下尚有个疑问亟需老母解惑。
刘巧娥:“瞿长老请说。”
面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上许多的女人,瞿雅庭不敢有丝毫轻忽,侧身行了一礼,方才道:“听闻贵派前任副掌捋走了我派弃徒。”
“慕道瑛是tຊ仙盟要犯,戚湄既已伏诛,他也理应交由仙盟处置,敢问老母在下这位不成器的晚辈如今现在何处?”
来了!赵言歌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攥紧了拳,倾了倾身子。
刘巧娥的脸上掠过一点古怪的,转瞬即逝的笑意,“这是自然,瞿长老这位小辈,本座喜欢得紧——是该,让他出来跟大家见见面。”
她嗓音刹那间殊为柔和:“宁瑕?”
瞿雅庭,赵言歌,在场众人心中都涌出股不祥的预感。
“快来见过你的同门师长。”
“这——”
她话音刚落,慕道瑛身影自画舫中转出。
高鼻薄唇,眉目如昼,清到有些薄透的男子,正是宁瑕!以赵言歌为首的众玉清师兄妹们,激动得忍不住喊出声来。
“师兄!”“慕师兄!”“慕刑掌!”
众人殷切延颈而望,可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慕道瑛的穿着打扮似乎有些不同……
他乌发仅仅以一根乌木簪束在脑后,通体只穿一身白衣,衣袍极为宽大,仅束一条大红的细腰带。
要知道慕道瑛平日里穿着打扮是极为整肃的,羽衣道冠,一丝不苟。
这副打扮,虽衬得他更加风流俊美,却未免有些……轻薄疏狂。
瞿雅庭目光一霎,神情霎时凝重:“你……”
慕道瑛这副打扮,在内室穿穿也就罢了,这副打扮走出来见人,还是在这等场合上,实在不够庄重。
除非,刘巧娥并不打算让他庄重,只以轻佻的态度,将他视作一个可随时亵玩的物件。
在场众人,很快便都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这可是在“合欢”宫。
而面前这位乃是鼎鼎大名的“无垢老母”。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纷纷在刘巧娥跟慕道瑛之间游移不定。
慕道瑛垂手站着,神情辨不出什么蹊跷,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白如羊乳,皎如凝脂,日光下泛着淡淡微光。
男女之间,无非也就那点子事。
难道说,众人忍不住浮想联翩,慕道瑛已成了老母的入幕之宾了吗?!
玉清观师兄弟师姐妹们,也纷纷坐回原位,眼里露出迷茫之色。
众目睽睽之下,刘巧娥这才轻轻地,一锤定音道:“慕仙长天姿清劭,少年英才,本座心爱慕之,便纳他做了个男君。”
她嘴角挑起个薄薄的弧度:“是本座不该,慕仙长如今虽是玉清观弃徒,但贵派对他有养恩,不论如何,也得先秉明过师长。宁瑕,快来给瞿长老奉酒。”
打从今天一早,慕道瑛便知晓刘巧娥轻易放他不过,决计要等诸人在场时多加凌-辱为难。
他多年修道,养成个冲淡渊静的性子,起初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可回头细想过后,知道自己刘巧娥所言非虚,自己并无选择余地,又恐连累同门,便索性认命安顿下来。
当然这并不意味他放弃了反抗,只不过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以待来时。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更何况,留在刘巧娥身边,除了要时时提防她心血来潮的狎亵,总好过留在仙盟。
慕道瑛隐约觉察出刘巧娥喜好自己颜色,而仙盟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被关押的这段日子,慕道瑛清楚地知道,有很多人想要杀他。
留她身边,刘巧娥暂且不会要他性命去,他总能慢慢图谋。
慕道瑛是个下定决心,便能忍辱负重,绝不会再作哀怨姿态,也能坦然应对各种流言非议。
因此,顶着众人各异的视线,慕道瑛的神情还算平静,朝瞿雅庭躬身一拜,“瞿长老。”
瞿雅庭面色十分难看。
“老母,这是何意?”瞿雅庭字字切齿,强忍怒气问:“慕道瑛是我们仙盟要犯。老母嘴上说着愿与仙盟交好,强行扣押他,是存心羞辱我们仙盟吗?”
刘巧娥也不憷他,冷冷一挑嘴唇,“虽说当初是戚湄打着本座的旗号劫的囚,但人毕竟已经到了本座的手心里。吃进肚子里的东西,瞿长老可听说过吐出来的道理?”
“当初将人逐出门派的是你们玉清,如今又打着仙盟的旗号来质问我?他秦仙都都没说过什么,瞿长老又什么立场来责问我的不是?!”
瞿雅庭涨红了脸,咬紧了牙关。
刘巧娥这话其实算不得错,众所周知,修真界一向是弱肉强食,能者“得”之的。
今日他杀人夺宝,明日又反被人杀,也无人会些什么不对。
慕道瑛如今已是玉清弃徒,玉清观问他下落是出于道义,却无权置喙他目下的处境。
一旁,太和宗郑永寿,游剑阁赖乐容,云山宋氏宋妙菱等人,心里微微一沉。
自出关以来,刘巧娥虽然释放出友善的信号,表明了愿意亲近正道的立场。但态度尖锐,作风强硬。
可无人敢指摘什么。
如今的她身负七境修为,一举一动,足可影响东华局势。
在这魔门将兴的节骨眼上,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唯一值得诟病的是,她同慕道瑛发生了关系。
可谁规定了她不能睡仙盟要犯了?
众人显然也没经历过这场面,一时间面色各异,哑口无言。
赵言歌愤愤地锤了桌案。
偏偏刘巧娥竟又笑了,她唇边笑意缓露,“宁瑕,还不替我招待诸位尊长,给他们敬酒?”-
赵言歌气得捏碎了酒杯。
玉清观的小辈弟子们都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慕道瑛。
他们在等待着慕道瑛的拒绝,就如同他们之前曾经认识的那个高洁的慕师兄一般。
可慕道瑛注定让他们失望了,他当真垂眸提起酒壶,给在场诸宾客奉酒。便如同世家贵族们常会在家中豢养一些伎女伶人用以待客一般。
如今的慕道瑛充当的便是这样的身份。
有年纪小的玉清弟子又气又急,红了眼:“慕师兄!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这么对待宁瑕!
慕道瑛的辈分虽然不高,但在场众人无有不知“玉剑丹心”之名的,上一届春台问道的魁首,天之骄子。
而今竟沦落为以色侍人的金丝雀,大家冷眼旁观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扼腕唏嘘也有之。
慕道瑛挨个敬酒,有的人见不惯他自甘堕落,态度轻蔑,“不劳烦道长,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慕道瑛倒真的心平气和地袖手站到了一侧。
“宋长老。” 轮到宋妙菱时,宋妙菱望着这个风姿秀彻的年轻人,目露同情,忍不住朝他微微颔首,以示宽慰。
这少年虽沦落泥泞,倒也宠辱不惊,颇有几分定力静气。
众人视线如刀,刀刀辛辣入骨,慕道瑛毕竟少年气盛,又怎会真的毫无触动。慕道瑛感激她的尊重,微不可察欠身道谢。
赵言歌呆呆地望着慕道瑛,眼见他终于来到了玉清观的席位前。
慕道瑛明显也认出了他。
赵言歌动了动唇,好友沦落到这个境地,他一时之间竟嗫嚅不知说些什么:“宁瑕……”
瞿雅庭颓然道:“宁瑕,我、我对不住你师父……”
“别这样说,”慕道瑛长躬一揖,认真道,“瑛知晓长老的难处,长老今日愿为瑛仗义执言,瑛感激不尽。
瞿雅庭叹了口气,抹了把脸。
方才为慕道瑛质问的那几句,其实只是出自他个人意志罢了。代表不了整个玉清。
如今玉清掌教为清虚真人,不管清虚跟灵元之间是否真有什么龃龉。清虚想来并不乐见慕道瑛回到玉清。
而瞿雅庭来之前,清虚的意思是很愿意跟无垢老母交好的。
所以,瞿雅庭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不能枉顾使节身份,为了慕道瑛拖整个门派下水。
“宁瑕……”赵言歌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还好吗?”
慕道瑛不想让赵言歌和同门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担心,点了点头,“我很好,不必为我担心。”
“合欢宫也并非龙潭虎穴……” 踌躇了一刹,慕道瑛又补充宽慰道,“老母处事严明,留在这里,暂无性命之忧。”
说罢便放下酒盏,走到一边去了。
可他这话,在有心人耳朵里,便是万分的隐忍无奈了。玉清观的同门们都心酸得红了眼。
……以色侍人,还要违心说这个女魔头的好,哪里好了!
“宁瑕!”赵言歌心中悲怆,忍不住冲他背影低吼道,“你等着。我会救你出来的!我还有阿因,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慕道瑛敬完酒之后便退回到了刘巧娥身边,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慕道瑛纵再少年闻名,也不过是这场宴席上的一个小插曲。
诸派长老另有来意,很快便将这事抛之脑后。
酒过三巡之后,刘巧娥果然殷切提出要参加春台问道的消息。
玉、tຊ太、游三派长老对视一眼,最终由郑永寿出面,代表仙盟。
“老母赏光,仙盟自然也是欢迎的,只是,历来春台问道参与门派众多,非仙盟三家一合之言……”
所谓仙盟,是由玉清、太和、游剑这三大宗门为首,底下无数小门小派如众星拱月一般组成的正道组织。
三大家牢牢把持了仙盟,就连仙盟的盟主也只能从三大家的子弟中遴选。
这一届的盟主秦仙都,正出自游剑阁。
和前几届的傀儡盟主不同,秦仙都貌柔心黑,锐意进取,在仙盟之中很有地位,三大家甚至都要顾忌他的脸色行事。
来之前,秦仙都便已召集三大家商议过。
三大家各怀心思,最终商议出的结果是。
刘巧娥想让合欢宗参加春台问道没问题。
但前提是她必须要拿到返魂灯。
灵元携灯出逃,下落不明。不如将这个无头案推到刘巧娥的头上。
魔门八宗那边恶业宗掌教罗那吉也在寻找返魂灯的下落。
单凭刘巧娥一面之词,谁能确定她真没跟魔门勾结,拿到返魂灯便是投名状。
她如今修为高了,大家都不好动她,倒不如让她跟魔门鹬蚌相争去。
郑永寿续道:“但毕竟仙盟不是三大家的一言堂,老母若想要参加春台问道,总要拿出个能让底下无数门派都能信服的诚意来。”
呸。刘巧娥心里暗啐了一口这三大家的不要脸。面上倒是不疾不徐,笑道,“郑长老这么说,心底恐怕是已经有眉目了罢。”
郑永寿冷冷一点头:“是,仙盟希望老母能拿到返魂灯。”
慕道瑛抬起头。
郑永寿:“若能拿到返魂灯,便可佐证合欢宫不曾跟魔门勾结,底下各门各派也能信服。”
这多多少少也在刘巧娥意料之内,但让她一人出钱出力,没门!
“要本座去拿返魂灯可以,但众所周知,魔门八宗也在追查返魂灯的下落,仙盟总不好让合欢宗独对八宗,本座一人做牛做马,而他秦仙都龟缩在后吧?”
郑永寿明显也早已预料,平淡地点点头说:“三大家会派出人手随老母同行。”
话说到这里,其实也差不多了。
刘巧娥闻言,没有当即表态,只假模假样地表示自己回去要考虑考虑。
其实众人心知肚明,这事儿基本就成了。打从一开始,合欢宗私底下就跟仙盟谈拢了,之所以宴会上提出,不过明面上走个过场罢了。
将这一段揭过之后,水榭内照样宴饮不止,歌舞不休。
刘巧娥酒量不太行,一喝酒就上脸,宴会上又用的是百年的好酒,她怕输了气势,当着众人的面没敢多喝。略喝了几杯,便托故离席。也无人敢表示不满。
她叫慕道瑛扶自己回殿。
慕道瑛垂着眼睫,乖顺地扶着她滚烫的臂膀。她个子小,他身子弯得很低。
忽然,脖子一沉,刘巧娥伸手勾住了他脖颈。
慕道瑛被迫倾了倾身子,听刘巧娥这个醉鬼附在自己耳边说话。
她吐息带着浓重的酒气,热浪滚滚扑在他耳边,将他耳朵燎得又红又痒。
“你今天表现得倒是不错。”
慕道瑛轻轻挣开她,将她打横抱起,安置到榻上。
可刘巧娥仍不安分,坐起半个身子,冲他笑,“那你位沈老相好没来,你心里失不失望?”
两人距离极近。
因为醉酒,刘巧娥神志不清,难得褪去了昔日的霸道,眉眼微醺,小唇秀靥。
慕道瑛这才得以,以下犯上,明目张胆地注视着刘巧娥。
她个子小,坐在床上更显娇小,像个女孩子。烛火微漾,他颀秀的影子倒映在床,便足可将她淹没。
那个合欢宗顽强的外门弟子刘巧娥。
和今日威风凛凛,大权在握的合欢老祖。
还有目下这醉得糊涂的女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他望进她一双杏眼,淡淡将她按进了枕头被子里。
“很担心你师父罢?我去找返魂灯带上你如何?”刘巧娥又冒出个脑袋。
慕道瑛心口一跳,不敢叫刘巧娥觉察出任何情绪起伏变化,唯恐她又要作色发难,他强捺下心头激动,耐着性子又将人一把摁倒,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平静淡道:
“老母,你醉了。”
第26章 第 26 章 仿佛她跟慕道瑛当真是一……
刘巧娥第二天方才从醉酒中醒来。
慕道瑛正跪坐在侧, 翻阅案上的一本闲书。老母不发话,他不便告退,索性便守她一夜。
夜中无聊, 见案上一本《雪窗漫录》,是养溪道人所著。
养溪道人也是慕道瑛素日里极为钦佩的一位大家, 乍见《雪窗漫录》出现在刘巧娥的案头,他略怔了一下,有点讶异。
偏殿里那满书架的书, 还有这本《雪窗漫录》, 刘巧娥看书的品味倒是和他极为相似。
可慕道瑛摸这书的封皮内页,也都还泛着崭新的墨香,心中疑窦丛生:……是巧合吗?
某种程度上, 慕道瑛其实是个随遇而安, 知足常乐的性子。一翻开《雪窗漫录》,便不觉沉浸, 忘乎天光。
刘巧娥醒来时, 见初日在梁。
慕道瑛临窗而坐,乌发垂地,鬒黑如漆,宽松白袍, 逶迤曳地, 手捧一卷书,一副居家般温和闲宁之派。
她怔了一下, 心跳不住加快了。
她之前不识字, 后来遇到那个人之后,才勉强学会读几本书,写几个字。
也是因那个人, 她才知晓,“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一句。
眼前这一幕,正颇有些契合个中岁月静好的夫妻闲趣。
仿佛她跟慕道瑛当真是一对新婚的夫妻。
慕道瑛是她的夫婿。
刘巧娥心里发慌,几疑心眼前这岁月静好的一幕,是自己的梦了。
直到慕道瑛觉察她醒来,搁下书趋身向前,“老母。”
日影透窗而过,如琉璃乍碎,微光倒映她眼底,刘巧娥拥被坐起,冷冷打量着他。
慕道瑛低眉顺眼,垂袖而立。
这妥帖有礼又不失距离感的一幕,打碎了刘巧娥心底那点幻想。
他当真屈从了吗?未必,只是换了个更加温和,隐晦的方式继续他的反抗。
她让他做她的男君,他便当真尽职尽责,一副侍臣姿态。
刘巧娥浑身如沃冷雪一般,从幻梦中醒来,冷冷展开双臂道,“我要起身,伺候我穿衣。”
慕道瑛迟疑了一刹,他又如何会伺候人穿衣洗漱,更遑论眼前的人还是个女子。
他迟迟未动,刘巧娥不耐催促:“傻了吗?!”
慕道瑛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捞起床边那件短衫,“失礼。”
她如今只穿一件红色的抹胸,赤脚站在晨光下,腰肢极细,胸1脯玲珑。雪白的肌肤白得刺眼。
慕道瑛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忙压下眼睫,专心致志地跟手上这件短衫作斗争。
女人的身躯跟男人的身躯是不一样的,男人的身躯平直。每一道线条都在提醒慕道瑛男女造化之奇。
慕道瑛指尖摸摸索索,小心翼翼,已尽量避开她的肌肤,可系到前襟系带时,他的指节还是无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柔软的胸1脯。
软得令慕道瑛心中一惊,竭尽修养才维持住了面上的淡然。
他毕竟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子。纵然的确无心于男女情爱,可阳气正充盈,面红耳热的身体反应又怎能任他心意控制?
更遑论慕道瑛潜心修道数十年来,从未跟女子有过任何接触。冷不丁这一下,冲击力委实太大。对于个童男子而言,羞耻焦躁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这倒不是说他对刘巧娥生出什么不可言说的绮思欲念。即便有,知好色则慕少艾,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情动,正是人之可爱。
情动而止,正是人之可敬。
慕道瑛僵了一下,努力阖上眼,稳了稳心神。如此一来,他愈发不敢妄动,动作愈慢,因为动作更慢,心中越发慌。
他鬓角的汗水一下子便淌了下来,汗流浃背。
昔日春台问道,争夺魁首时的那一场他都没这么窘迫过。
慕道瑛老大难为情的时候,刘巧娥只觉得他的动作慢得莫名其妙,笨手笨脚得令她恼火。
她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连伺候穿衣也穿不好!让我来!”
慕道瑛几乎是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了。退回原地时,仍心如擂鼓,隆隆作响。
玉皇赦罪天尊。他面露难色,喃喃自语。
这屋里是不可再待了。慕道瑛想了一想,提步而出,叫了一声醒酒汤。
他昨日见她不胜酒力,料她早上醒来会头疼,便在五更左右时特地吩咐了殿内的童子。
刘巧娥刚放下裙摆,整衣完毕,慕道瑛便将醒酒汤送到她面前,“老母,且用些醒酒汤罢。”
刘巧tຊ娥狐疑地瞧他一眼,慕道瑛养气功夫做得极好,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唯独耳后一点薄红,藏在黑鸦鸦的发间,轻易觉察不出。
刘巧娥因他早间那点低眉顺眼的冷淡,心中不虞,也没发现慕道瑛的窘迫。
她一边喝醒酒汤,一边翻看今早送到她案头的宫务。
“仙盟那边给出名单了吗?”
慕道瑛知这是在问他,他整身在刘巧娥对面款款坐下,摇摇头,“还没。”
浑身上下还是有些热。他顺手端起案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咳……”
刘巧娥抬头,见慕道瑛以一个奇怪的姿态僵硬在原地,不住咳嗽起来。
……是滚茶。
舌尖烫得发麻。
他心神不定间,端起一杯滚茶竟然也未发觉。
良好的修养让他吐不出来。刘巧娥还在注视着他,慕道瑛只得强作淡然地吞了下去。
以他修为当然不会烫伤,只是滋味也不好受罢了。
刘巧娥瞧不出什么蹊跷,便又埋下头来。
内室很快便陷入了一片静谧。
刘巧娥处理公务,慕道瑛便提前替她整理出那些亟需答复的,不太紧迫的,没有价值的信件。
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严谨性子,便是不当男宠,也适合当书记。
刘巧娥虽然爬到了掌教之位,但主要是靠武力胁迫,实在不擅长处理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越看边越头痛,气上心头时,干脆将公文扫下桌,稀里哗啦弄个乱七八糟。
慕道瑛不厌其烦,一一帮她归整。
刘巧娥见状,便索性将那些不太重要的公文让他批复。
对于慕道瑛的人品,她还是十分相信的,知晓他绝不会在这方面弄虚作假。
有他在身边帮助,刘巧娥处理公文的效率都快了一大截。
到了晌午,仙盟那边终于给出了同行的名单。
郑永寿不去,太和宗另外安排人手。
游剑阁,云山宋氏照例是由赖永乐,宋妙菱带领门下弟子随行。
玉清观那边一如太和宗,瞿雅庭回宗门复命。留赵言歌带领玉清弟子们参与这场追查行动。
收到来信,刘巧娥扫了一眼,扫见“赵言歌”三字,指给慕道瑛看。
“这不是你那个朋友?”
慕道瑛顿笔,只看了一眼,“他性子莽直,往后的几个月恐怕需老母多加担待了。”
刘巧娥轻哼了一声。她喜欢他这句话,喜欢他自然而然的语调。
仿佛他们之间本为一体,他随口请她照料小辈一般,透着股说不出的自然流露的亲昵。
她因慕道瑛这一句想入非非。
可又在看到赵言歌三个字的下一瞬,不可避免地想到沈澄因。
众所周知,慕道瑛,赵言歌,沈澄因是整个东华界最闻名的小团体,三人组。
春台问道,楼台摘花。
多么年少风流,是她曾经可望不可即。
刘巧娥特地在游剑阁的名单上找了好几圈,没瞧见沈澄因的名字。
她松了口气,见近在咫尺的慕道瑛皙白俊美的脸蛋,又有点嫉妒。
“既然有了赵言歌……你那个红颜知己,沈澄因似乎不在?”
慕道瑛沉默,纠正,“阿因是瑛之好友,非红颜知己。”
刘巧娥:“你如今是我的男宠。我不喜欢你和别的女人走太近,你知道吗?”
慕道瑛再度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他恨她霸道,指手画脚他交友自由。隔了好一会儿,才平声道:“瑛,受教。”
*
相传,在鸿蒙初开的远古之时。
东华界中曾出现过两个大能修士。
这二人一男一女,乃是一对孪生兄妹。
女的名姜文昭,为后世正道奉之为“圣君”。
男的名姜重冥,却一手创立了魔门,为魔门敬之为“魔祖”。
这兄妹二人虽说是一母同胞,却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各统领正邪两派,彼此之间,征伐不休。
这一场正邪大战,最终以圣君击败了魔祖,将其封印在“无明弱水”下告终。
在那之后,圣君姜文昭,开宗立派,著书立说,令正道气运汇聚,强压了魔门数千年。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圣君便因为当年那一战落下的旧伤复发,溘然长逝,魂归道山。
在她死后,她的身体化成了三样道器。
心脏化成了“返魂灯”。
脊椎化成了“山河剑”。
双眼化成了“溯世镜”
这三样道器,后来分别由三大家看守。
当年,圣君以与魔祖相连的自身血脉封印了姜重冥。
在她死后,魔门一直坚信,利用她血肉所化的这三样道器同样能破开封印,请出魔祖,颠覆天下。
近几百年来,天数流转,浊气上扬,清气下沉。
分裂已久的魔门八宗也开始蠢蠢欲动,为破开无明水封印而四下奔走。
值此危急之秋,灵元真人突然勾结魔门,夺“七宝返魂灯”叛逃。可想而知,此一案在世人眼中干系到底有多重大。
不过好在,三样道器,如今仍有两样被严格守护在太和宗跟游剑阁。一切尚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几个月来,仙盟从没放弃过追查灵元子的下落。不久之前,才传来消息,据说灵元出现在了宿雾山矿脉附近。
各大家将名单递送,刘巧娥那边见没有问题,一行人等又准备了两日,便要出发了。
第27章 第 27 章 脱
自从知晓慕道瑛也随行之后, 赵言歌就日日坐立不安,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赵言歌简直无法想象,宁瑕如此高洁之辈, 忍做无垢老母座上宾,究竟要遭受如何折磨。
瞿雅庭折回观内复命, 玉清观今由他领队,他心下再如何焦灼,也只得按捺下来, 以定其他同门师弟师妹们的军心。
集合这日, 天朗气清。
一座巍峨飞宫,正静静悬浮在云海雾气之间。
这座飞宫长宽近百丈,高有四层, 层楼迭起, 龙蟠螭护,初日之下, 金碧相射, 宝光交辉。
此时主殿正中,正端坐着三男一女。
这四人正分别是,游剑阁长老赖永乐及云山宋氏分家家主宋妙菱。
玉清观赵言歌,同太和宗领队大师兄狄冲。
眼看规定的集合时辰业已过半, 合欢宗刘巧娥那边却迟迟不见踪影。
四派下首弟子们纷纷都有些焦躁。
“这无垢老母好大的威风, 说是什么仰慕正道,却让咱们长老等她一人不成?”
若说四家弟子中哪一家怨气最大, 自然便是那些跟慕道瑛感情深厚的玉清观子弟了。
身为玉清观剑阁首座, 慕道瑛虽在门中积威深重,但他秉性温柔,赏罚分明, 对门下师弟师妹一向爱护,长兄如母如父。
是以,众师弟师妹们极是爱重他。都认为灵元盗宝一案,他必有苦衷。
“师兄。”一个玉清观的师妹忍不住悄悄扯了赵言歌的袖口,“慕师兄当真会赶过来吗,那无垢老母叫咱们所有人等她,好大的排场!我真担心慕师兄受她欺负。”
这师妹名叫张素心,幼时慕道瑛带过她一段时日,她视之如兄,极为仰慕。
赵言歌年纪最小,因挂心慕道瑛,也不由皱了眉。
一片牢骚非议声中,宋妙菱心平气和,“老母许是遇到什么旁的事耽搁了,再等等吧。”
赖永乐生了个笑弥勒的模样,性子也是宽厚爱笑的,“是是是,且等等,急也急不来这一会儿。”
就这样,众人一直等到日上中天,才将刘巧娥等来。
这时,四大家弟子都已经积累了满腹怒气了。
可刘巧娥一进殿,竟连个道歉都没有,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宫里有些内务处置,有劳众道友久等。”
这时,众人面色都有些不好。
还是赖永乐笑呵呵地上前打圆场:“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启程——?”
五派弟子头一回一起行动,没有人愿意头一日就闹得不愉快,只好忍下。
赵言歌自打刘巧娥现身的第一眼起,目光便落在了慕道瑛的身上。
他落后刘巧娥几步,沉默自持。
藏青色的道袍,如雨过天青,愈发显出肌肤洁白,眉眼沉静,萦绕几分温柔的寂寞。
见他现身,玉清观师弟师妹们都激动。
“慕师兄!”
“师兄!”
慕道瑛停下脚步,侧身相对。
他又如何不知晓同门师弟师妹们的拳拳爱护之心,只他如今戴罪之身,老母裙下之奴。
彼此之间保持距离,才是对大家最好的选择。
因此,只默默一颔首,便又步履匆匆跟着刘巧娥去了。
众人心里都悲伤。他们也清楚地知道时移世易,今非昔比,可多年的同门情谊又岂能作假?
赵言歌沉重地叹了口气,“日子还长……同处飞舟之上,总还有见面tຊ的机会。”
“赵师兄。”张素心想起自上船起,就没看到沈澄因的身影,忍不住问道,“你跟沈师姐交好。这次任务沈师姐不参加吗?”
赵言歌迟疑,“她另有师门任务在身,但宁瑕既然有了下落,她不可能不来……”
张素心年纪小,口无遮拦:“我还以为慕师兄会跟沈师姐修成正果,没想到如今……”
赵言歌一惊,斥道:“怎么连你都胡说,宁瑕跟阿因之间清清白白,你哪里听到这些胡言乱语。”
张素心一扁嘴:“跟沈师姐也好过跟那无垢老母!”
沈澄因之前常来玉清观做客,玉清观弟子们都认得她,就连称呼,也是直言“师姐”,而非更生疏客气的“仙子”。
张素心年纪小,哪里会想那么多,见慕师兄跟沈师姐都光彩照人,漂亮得像捏出来的娃娃一般,理当配成一对。
她希望赵言歌沈澄因这两个哥哥姐姐能替慕道瑛打抱不平。
赵言歌虽当众呵住了张素心,回到屋里,也忍不住想起沈澄因的下落来。
他相信,沈澄因一定会赶过来,只不知路上到底要耗费几日的功夫了。
飞舟一连行进了三日。
虽然众人对刘巧娥有诸多不满,可没有人能否认他们对这位神秘的无垢老母的好奇。
刘巧娥自打上了飞舟,便鲜少在人前露面,只偶尔请几位长老到屋里议事,其余时候神龙不见神尾。
倒是她带来的那一批合欢宗子弟,个个华服靓装,毫无顾忌地随地嬉笑打闹,每日都要换新衣,也不去斋堂吃饭,只在飞舟上开小灶,奢靡无度,铺张浪费。又被人撞见,其中好几个俊俏的男弟子,半夜出入刘巧娥的卧房。
“呸,不知廉耻!”玉清观弟子们私下里不知唾弃了多少遍。
这一日,又因为两个合欢宗弟子在一旁口无遮拦地调情嬉笑,惹得一旁打坐用功的游剑阁弟子迟迟不得入定。双方再次爆发了一场冲突。
压抑的怒气很快就被点燃,转眼之间,便演变成了两派弟子之间的争斗。
其他三家弟子一时没拦住。
一言不合间,其中一合欢宗弟子竟趁其不备,将一游剑阁弟子推下飞舟!
这飞舟之下,云涛滚滚,寻常一二境的修士,尚未学过遁光飞行,摔下去只怕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何师弟!”
赵言歌大惊失色,纵身一扑。
因沈澄因之故,他跟游剑阁弟子素来交好,自然也认得这个倒霉的游剑阁子弟。
可孰料在这档口,竟有一阵狂风袭来,乌云蔽日,天地失色。
滚滚乌云间传来几声凄厉的啸叫,随后竟掠出几道大鸟鬼影!
这些大鸟,浑身无毛,翼展如云,个个生得一张奇大无比的尖喙,通体生长累累肉瘤。
动作更是快如迅电,见人便抓便啄,顷刻间,飞宫甲板广场前乱成一团。
赵言歌也陷入了棘手险境。
他修为在同辈之中已称翘楚,也早已学会遁光飞行。他飞身一扑,拽住那何姓弟子臂膀,背在身后,忙将足微顿,稳住身体平衡。
本拟返回飞宫,可抬眼一看,举目一片漆黑,周身竟已被乌云吞噬,那片片乌云如墙一般,牢牢遮住了两人去路。
更有几只大鸟扇动肉翅,在二人附近不断盘旋,虎视眈眈。
好端端地,怎么会飞来这些怪鸟?
赵言歌心里一沉,正同其中一只怪鸟四目相对!
那怪鸟目光一闪,大叫一声,挥动双翅,一双寒光烁烁,铁钩般的大爪朝他天灵抓来!
赵言歌不及多想,忙放出飞剑!飞剑,大鸟,破空相撞,很快便咬成一团。偏又有两只怪鸟斜刺里从他背后穿来!
赵言歌一边要看顾何泰清的动向,一边又要不断驭使飞剑跟那几只怪鸟周旋,左支右绌,很快额角便渗出汗来。
这些大鸟动作极快,爪喙甚利,赵言歌又不是剑修,他以符箓跟神农术见长,让他从旁辅助也就罢了,正面对上这些怪鸟,实在难讨得了好。
一招不慎,竟让那大鸟利爪抓入手臂,勾扯出一大块血肉,赵言歌吃痛之下,飞剑顿失控制,其余几只大鸟见状迅速围杀上来。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赵言歌耳畔隐约听到众人惊喜的呼唤声隔着黑云传来。
“沈仙子!”
“是沈仙子!太好了!”
“沈仙子!快救救赵师兄!!”
只见滚滚乌云之间,隐约有一点剑光闪过。
一点,两点,三点,紧接着,光芒大作,一道灼灼剑芒一剑撕扯开厚重云幕!-
飞宫偏殿内。
刘巧娥,宋妙菱,赖永乐等几位长老,正共聚一堂议事,殿外设置了隔音结界,几人并未留意到外间甲板上的光景。
慕道瑛出了偏殿,去附近茶水房给诸位长老倒茶。一抬眸,忽见天边黑暗,甲板乱象。
发生何事?
微微一怔间,正同一个前来求援的弟子撞个正着。
“慕道长,长老们在哪里?!怪鸟!外面突然冒出好多怪鸟!”
慕道瑛见那弟子形容狼狈,神色骇急,不敢轻忽,忙快步打开结界,放他入内,自己己则赶到甲板之上。
甲板上此刻正乱成一团。
他想都没想,下意识放出飞剑便要参与战斗。
剑气一声清鸣,正待临空而起,天边忽然划过十数道璀璨流星。
慕道瑛抬头望去——
十几个游剑阁弟子,御剑而来,为首一个仙子,云鬓雾鬟,仙袂飘飘。眉眼温静,具倾城之美,但甫一出手,一道剑光便如惊雷一般落下。
沈澄因一剑削去那怪鸟一翅,剑光撕开乌云,救得赵言歌出来。
赵言歌也没想到沈澄因真的来了,还来得那么及时,不由激动道:“阿因!”
沈澄因温温和和,不慌不忙,“抱歉,是我来晚,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这些怪鸟是什么来历,一眨眼的功夫就都蹿了出来!”赵言歌埋怨。
沈澄因驾着剑光,载着他跟昏迷不醒的何泰清,从云头落下。
一错眼的功夫,正同甲板上仰首而望的青年道子目光撞了个正着。
慕道瑛怔了怔,目光隔着天与云的距离,不意与沈澄因交汇。
也正在这时,得了消息的刘巧娥,宋妙菱等人快步从殿内走了出来。
落在刘巧娥眼底的,慕道瑛跟沈澄因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眼万年,静默相望的画面。
天边乌云滚滚如浪,仍不时有怪鸟在云层间盘旋飞腾。
一声霹雳降下,一道蜿蜒曲折的火电霎时照亮漆黑长夜-
慕道瑛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沈澄因。
他短暂微讶了一秒,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冲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孰料,背心传来一阵滚滚热烫,仿佛被人以两道鲜明的能洞穿血肉的视线,炯炯注视。
当真是如芒在背,毛骨悚然。慕道瑛愣了一下,回眸一瞧,一眼便瞧见了甲板上后来的刘巧娥。
慕道瑛迟疑了一下,近到她身前,“老母。”
慕道瑛自觉跟沈澄因之间清清白白,自然心无杂念,只当寻常老友相见。
可刘巧娥却不这么想了。
沈澄因出场的时机太妙,他二人对视时,在她眼里自有经年累月相处下来,旁人难以插足的默契。
沈澄因生得美貌,这一剑又委实惊艳,立即引来甲板上人群不小的惊呼。
刘巧娥心里简直像打翻了个五味瓶,怒上心头,醋海翻波。
哼,区区雕虫小伎!
再看那些敬佩不已,五体投地的几家弟子,更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这点小伎俩便将这些人迷得神魂颠倒。刘巧娥心中暗暗吃味。今日她倒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洞冥真君!
刘巧娥冷冷睨沈澄因一眼,抬袖功夫,血罗刹飞出,瞬间化作一道血色流星,在乌云间连冲了几冲,漫空追截那十数只怪鸟。
那些怪鸟原本还心有不甘地浮在云层间盘旋,可那血色流星曳尾一过,所过之处,这些怪鸟竟连一点声息也无,便“嘭嘭嘭”一连化作一蓬蓬的血雾原地爆开。
一息功夫,便将漫天乌云揉碎,天光乍泄,露出金光万丈的日轮!
众人原本还在惊讶沈澄因那风华绝代的一剑。没想到刘巧娥竟然弹指间便将这些怪鸟杀了个一干净。
境界之间的差距太大,大到众人一时之间,反倒连惊呼也被吞到嗓子眼里,只剩下一片噤若寒蝉的死寂。
这些怪鸟,于这些小辈弟子自然是分外棘手的劲敌。
可对刘巧娥,宋妙菱等人而言,也不过是一挥手的功夫。
慕道瑛是亲tຊ身体会过刘巧娥修为之高深莫测的,饶是如此,他心下也微微一凛。
凛然之后,便生出些同为修士的寂寥惆怅了。
慕道瑛默不做声,心中难免也生出几分悠悠向往,不知自己何时又能到这境界呢?
只这念头一起,便又很快被他放下。
天生剑骨,慕道瑛也有自己的骄傲。
其实若非数十年前那一场变故,他如今修为恐怕不在刘宋等人之下。
那次他深受重伤,全身筋脉几乎尽碎,那时,师门众人几乎以为他要绝于仙道了。
大家小心翼翼地看顾着他,不敢在他面前提及“练剑”、“修道”等任何一个字眼。
可慕道瑛并未就此一蹶不振,短暂的灰心丧志之后,在众人同情担忧的视线下,他很快便重振了精神,平心静气,一如既往地练剑、吐纳。
就这样足足坚持温养了二十余年,才养回今日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模样。
刘巧娥大吃飞醋的同时,沈澄因也在注意着眼前这个神秘的老母。
来之前,赵言歌便已传信给她,对于宁瑕今日处境她也算有几分心理准备。
可没想到无垢老母望她的视线——似乎算不上友善?
沈澄因无暇多想,下了飞剑,向众人盈盈一拜:“游剑阁弟子,沈澄因,拜见诸位长老。”
赖永乐又惊又喜:“小沈?你们怎么来了?”
沈澄因身后游剑阁弟子都笑起来:“长老你们去追查返魂灯的下落,怎么不带上我们?”
这个“我们”用得颇有玄机,谁不知道沈澄因跟慕道瑛之间关系匪浅?
慕道瑛有难,沈澄因又怎会置之不理?
一游剑阁弟子道:“得了消息,沈师姐一路御剑,紧赶慢赶,好悬才赶上!一来就撞见了这些怪鸟作乱!”
沈澄因也听出同门们的揶揄,面色微红。
宋妙菱转头吩咐手下弟子收拾残局,闻言,将眉一蹙,“这些怪鸟来历不明,的确奇怪。”
沈澄因道:“我来时见各地有地动,浊气四散,不知跟这些地裂异像有无关系。”
赖永乐捺须道:“如今也查不出什么东西,等到了永宁城再好好探查一番罢。”
经过那些大鸟作乱,甲板上乱作一团。
沈澄因拜过这几位长老,略一迟疑,还是走到了刘巧娥跟慕道瑛面前。
“在下游剑阁弟子沈澄因,拜见老母。”
刘巧娥不言不语,细眼频动冷芒。
沈澄因迟疑地僵在原地。
刘巧娥辈分太高,这次行动又隐隐以她为首,前辈不发话,小辈又怎好贸然起身。
刘巧娥嫉妒沈澄因。
从很久很久之前,她便嫉妒这个能时时出现在慕道瑛身边,与他平等相交的女子。
当见到沈澄因的第一眼时,那股强烈的嫉恨心,令她自己都暗暗心惊。
眼前的女子,德蕴温柔,光华内敛,天性灵秀,又出身高贵,一举一动,进退合宜,是极会说话,惯会做事的,身边自然汇聚了无数人的追捧与仰慕。几乎是刘巧娥梦想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模样。
长久的僵持和沉默,就连在场众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沈澄因是游剑阁“听剑堂”的执事,她麾下带领一小队弟子,素来便与玉清观的弟子交好。
两派人马久别重逢,本忙着交流感情,寒暄得热络。刘巧娥此举,却令甲板上一下子冷了场。
慕道瑛从旁轻声提醒:“老母。”
赖永乐愣了一下,也赶紧过来打圆场,“你这孩子,傻愣着干什么?难道还要让老母亲自扶你起来不成?”
他们自然想不到刘巧娥心中斗争,只当她桀骜惯了,心不在焉。
沈澄因心下一沉,缓缓起身。
她终于确信,这位老母的确对自己心存敌意。
……可自己何时招惹于她了?难道是宁瑕不成?
想到这里,她收敛心神,望向刘巧娥身边那道熟悉的身影。
慕道瑛落后半个身距,静静站在刘巧娥身侧,风吹动他道袍飘飘,骨直以立,眉眼青青静静。纵使落难,也一派浩然的清正。
沈澄因心中复杂,放轻了语调:“宁瑕……”
慕道瑛待她的态度,与待赵言歌等昔日旧友并没有什么不同,唯恐拖累他们,因此表现得极为克制,浅浅颔首还礼:“久见了。”
刘巧娥的面色却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起来。
直面慕道瑛跟沈澄因之间的接触,比她想象中还要难受。
她冷眼看他们相顾无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慕道瑛。”她倏道。
说来也怪,刘巧娥好像就有这样的魔力,亦或者是七境加身的光环。
只要她一开口,在场众人无不侧目而视,安静下来,等她发话。
在众人注目之下,刘巧娥一字一顿,冷冷开口:“我忘了穿鞋,伺候我穿鞋。”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沈澄因及一众玉清弟子纷纷怔住。
赵言歌皱紧了眉。
慕道瑛闻言倒是不惊不忙,先低头掠过她裙摆。她今日穿一件,露出一双玲珑雪白的赤足,脚掌小巧,脚趾齐整。
想是方才匆匆而来,忘记着履。
他乍见女子赤足,一瞥之下,触目雪白,微有些心惊,下意识想移开视线。迟滞了一息,又反应过来刘巧娥的命令。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二人身上。
沈澄因惊愕地看着他。
虽然赵言歌之前跟她说慕道瑛受了不少委屈,可耳听是一回事,眼见是一回事,她无法想象无垢老母竟如此折辱他!
更无法想象慕道瑛又如何忍受这样的折辱。
果然,慕道瑛轻轻蹙了蹙眉,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从一旁的合欢宗弟子手上接过一双翘头云履。
慕道瑛蹲下身,低低道了声,“失礼”,捧了她脚掌在怀,替她套上左右鞋履,退开时,仍不忘替她整了整裙摆。
做这一切时,慕道瑛的神情极为淡泊,仿佛不是在替人穿鞋,而是在抚琴弄弦,挥毫丹青。
他已经习惯了她乐于在人前作怪,只当她又突发奇想,变着花样地作践他。因此心无旁念,极为平和。
沈澄因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极为苍白。
刘巧娥非但没觉得快意,反倒更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
或许是慕道瑛的情绪太稳定,稳定到隐隐透露出来一个信息:伺候她,对他而言,仅仅只是一份工作。
她足蹬云履,转身回眸:“跟我回去!”
慕道瑛顿了顿,跟上她的脚步。
一转身的功夫,刘巧娥进了一早为她安排下来的偏殿内室:
“见到抱香仙子,你是什么感受”
慕道瑛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以告:“再见好友,甚悦之。”
“慕道瑛!!”刘巧娥气得鼻子歪。
慕道瑛不解其意。沈澄因是他好友,他见到她心中高兴,何错之有?他方才大可以说没有感情,可以她性格岂非又要怪他欺瞒了?
这些时日来,他虽然竭力迎合她的喜好,可仍觉刘巧娥的喜怒无常。
慕道瑛蹙眉不解间,刘巧娥却一把将他推入室内榻上!
便是他也觉出不对劲,挣扎着想要起身,“老母。”
刘巧娥居高临下将他摁回榻上。
“慕道瑛。”她目含讥讽,“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当本座的男宠,只需要动动笔,奉奉茶便行了吧?”
慕道瑛挣了两下,闻言,倏地安静了下来。
刘巧娥此言,切中了他这些时日来的隐忧。
隔了一会儿,青年淡淡抬眸:“那老母,你待如何?”
刘巧娥一双眼剔骨刀似的,从头到脚将他挑剔了一遍,语出惊人:“脱。”
第28章 第 28 章 哥啊哥啊
慕道瑛僵住了, 有那么一瞬,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可刘巧娥容色冷淡,眼角睨着一点好整以暇的轻慢。犹如个置身事外的嫖客。
慕道瑛缓缓闭上眼, 嗓音一点点冷淡下来,“抱歉, 小子,恕难从命。”
这些天里,他说服了自己, 接受了这一切, 他可以做刘巧娥的男宠,伺候她穿衣吃饭,行立坐卧, 都没关系。
但唯独伺候她枕席, 这实在是他不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底线。
刘巧娥皱了皱眉,看着慕道瑛犹如贞洁烈女一般僵立在原地。
她心底生出几分嫌恶跟不耐, “把眼睛睁开。”
慕道瑛闭眸不语, 冷冷淡淡,不去看她,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抗议。
“睁开!”她厉喝。
慕道瑛乌浓的眼睫动了动,似乎打定了主意绝不正眼瞧她。
刘巧娥的心里很烦躁, 自从沈澄因出现之后, 她心里便像是憋了一团无名暗火。
她控制不住将自己跟沈澄因相比较。
沈澄因有着高贵的家世,美貌的容貌, 清贵的风骨。更与他有着曾tຊ同生共死过的情谊。反观她, 阴沉,丑陋,求不得却偏要强求。
刘巧娥并不后悔她用尽了这一切手段折辱他。
要不是这样干, 他恐怕永远都不会把她放在眼底。
因为闭着眼,慕道瑛并不能很好地觉察出刘巧娥的动向。
她似乎静了一息。
他正不解间,唇瓣倏地被人吻住了。
就算不是第一次,慕道瑛还是如遭雷击,大脑空空,头皮发麻。
她开始扒他的衣裳,青年肌白如雪,腰1腹紧致,结实流畅的好身材敞露无疑。
刘巧娥似乎打定了主意,竭力在他身上四处点火,慕道瑛毕竟不是修得超脱了的神仙。
浊骨凡胎,就连慕道瑛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生理是否会违抗自己的心理,他不敢赌这个可能性。忍了又忍,陌生的,从未经历过的快1感如走电般荡过全身。
他被她亲得浑身紧绷,毛发悚然。
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清澈的眸子里满蕴恳求,“老母,不要。”
可刘巧娥没有停,她攀着他的衣领,半个身子压在他腿上,低头亲吻他。
女人柔软的身躯压着他的大腿,他大腿也绷紧了,一寸寸都感到煎熬。
刘巧娥不是没有亲过他,可之前那一次比起“亲吻”,更像是一种凌辱跟虐待的方式。今日却不同,慕道瑛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气息一下子便柔顺了下来。
正是这样的柔顺,才愈发磨人。
他的唇瓣凉沁沁得像一块凉糕。吐息也清润,像春天掠水而过的澹澹春风。刘巧娥强压下内心的羞耻和紧张,忍不住咬了他一口。
入口仿佛也是甜丝丝的。
慕道瑛的恳求毫无用处,他只得又闭上眼,减少了视野的冲击,全身心地沉浸下来,对付渐渐兴起的欲1望。
她的嗓音温热喑哑,贴耳说:“睁眼。”
令慕道瑛喉口微滚,浑身如走电。他险些便要睁开眼睛了。
可是他没有,他仍闭着眼,一动不动,犹如一尊精美毫无生气的玉雕,用这种方式沉默无声地表达自己的反抗。
“慕道瑛,你恨我吗?”刘巧娥抿了抿他鬓角散落的发丝,低低询问。
“我不恨老母。”慕道瑛终于开了口,嗓音很平静,却沙哑得仿佛从汗水中拧出来的。
这是实话,她对他虽然多番折辱,可都还未曾触及他的底线。
不滥杀无辜。
这便是他的底线。
针对他个人的折磨,并不在其中,他的确生不出多少深仇大恨来。
刘巧娥心里一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你觉得是我好,还是沈澄因好?”
慕道瑛皱眉不语。
这话在他看来实在很没有道理,沈澄因跟刘巧娥也毫无可比之处。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各有其不同之处,老母便是老母。”慕道瑛心平气和道,“无需同他人相比,也无人可替代。”
他的答案避重就轻,是因为他不太想在这个时候谈论沈澄因。
多年以来,他一直将沈澄因视作好友,妹子。
床帏之间,谈论沈澄因,无疑于谈论父母家人,灵元子、赵言歌一般诡异。
刘巧娥饶是知晓他是在避重就轻,心里还是感到一阵甜蜜。
“慕道瑛,你亲亲我。”她嗓音低低的。
慕道瑛抿紧了唇角,不言不语,没有动作。
他甚至还别过头,避开了刘巧娥的亲吻。
刘巧娥一吻擦过他唇角,落在他乌黑的鬓发间。
她撑起半个身子,俯视着榻上的青年。
他玉冠半落,乌发委了一榻,明明眼角都红了,是一副任君采撷的下-贱模样,却闭眼抿唇,偏作一副隐忍贞洁之态,凌乱道袍掩映薄薄的白玉皮,硬直的青玉骨。
刘巧娥冷冷一笑:“慕道瑛,你也很想要吧?憋得眼睛都红了,装什么贞烈?你难不成忘记你胸口上还有我那道阴阳符了?”
慕道瑛一言不发,唯有胸膛清浅的起伏,才能彰显出他如今不是具死人,而是个活尸。
刘巧娥心中恨恨,催动了阴阳符。
果不其然间慕道瑛浑身一僵,疼得苍白了面色。
阴阳符发作时,胸口瓣瓣昙花如数不清的锋刃钩入心脏血肉。心脏之痛苦万分,就连习惯了仙盟折磨的慕道瑛也难以容忍。
他长发很快便被汗水浸湿,唇角几乎溢出难耐的呻1吟,险些晕去。
恍惚间,刘巧娥捧起他的脸,拨开他湿漉漉的发,“脱衣服,自己脱。”
慕道瑛抬起黝黑清寒的双眼,用力咬了舌尖,挤出几个破碎的字:“老母,你杀了我罢。”他必须调动全部的意志力,才能令语调不至于失真而成呻1吟。
刘巧娥气得坐他腰1腹,又给了他几巴掌,“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或者你以为这样我就没辙了?”
说着,她猛地掀开他道袍衣摆,微凉地双手如小蛇一般探了下去!
慕道瑛悚然一惊,虚弱阻拦道:“……不可。”
刘巧娥冷着一张脸,指尖灵巧如蝶。
慕道瑛弓紧了脊背,终于忍不住喘了出来,于心脏剧烈的疼痛之中,又生生添另一重难以言明,从未体验过的痛苦。
甫一入手便盈了满手,令刘巧娥也暗暗心惊。想不到慕道瑛清清淡淡的,怀冰抱雪的外表下,竟藏有如此凶悍的道器。这还是未得趣时……她已非未经人事,天真无邪少女,她腕沉手酸,爱不释手,忍不住面红耳赤,浮想联翩,若是被温柔爱抚狠心挞伐,这何等可怕又是何等销魂滋味?
饶是慕道瑛脾气再好,刘巧娥此举也是他不能容忍的,他遽地变了脸色,面露愠怒,剧烈地挣扎起来。
“别动!”刘巧娥掐住他,羞恼威胁,“你想死吗?!”
需知,阴阳符发作时,人体内真气乱走,此时更不可随便乱动,否则走岔了真气,更有筋脉寸断之险。
死?慕道瑛阖眸,他如今处境更死相比又好到哪里去?倒不如死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不顾刘巧娥的阻拦,又剧烈挣扎起来,他一挣扎,牵动体内逆走的真气,吐出一口鲜血。
刘巧娥见他贞烈,心惊肉跳,手下一缓,如此,慕道瑛觑准空隙,强忍疼痛,费力支撑起身子,一把掀开身上的女人。
“老母如此闲情逸致,屋外大有许多年轻俊秀的好男子,又何必为难瑛一介不知趣不识情之辈。”低头咳出几口鲜血,慕道瑛吃力地说,言语淡含嘲弄,话说得极为不客气。
慕道瑛不知道,他这样的人,性子太静,偶尔愠极之下,哪怕只是三言两语,淡嘲轻讽,也或者,仅仅只是一瞥,便如刀子一般锋锐,伤人肺腑,割得人鲜血淋漓。
刘巧娥僵硬在原地,心仿佛被他狠狠扎了一刀:“你觉得我是欲求不满,饥不择食?”
慕道瑛沉默了一刹,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不妥之处,“瑛并无此意,只求老母莫要再强人所难。”
刘巧娥站在原地,面色苍白,心痛得鲜血淋漓。
他当真以为她来者不拒吗?!只因为是他,是慕道瑛。
这是她第一次真情流露,柔情百转,只因为眼前的人是他慕道瑛。
在那极其久远的少女时期,知好色慕少艾。
她常常幻想慕道瑛,最初的最初,她还只是坐在山坡上望着月亮,幻想着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漫步在弥山亘野的花海间。
他眉眼温柔,俯身来亲她,含着她的唇瓣,她仰起脸,细细碎碎的亲吻春雨般落她满脸,他轻轻地念她的名字:“巧娥、娥娘。”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
到后来,她胆子大了,她想象她跟村子里其他年轻的少年郎们说话,他突然走过来。
他为什么走得这样急?垂缨佩玉也当啷响?他隽秀的面色为什么突然这么难看。
他过来了,他用力地抱住她,霸道又蛮横地亲吻她。
“啊!”她惊讶,恐惧,推却,“你别这样。不要——”
可她的抗拒是如此的微弱,她被他用力地,深深地吻,那抗拒也沉醉了,湮没也在唇齿交融间了。
她幻想他百遍,千遍,千千万万遍,却没想到换来这样的羞辱。
慕道瑛竭尽全力说完这一句,冷汗已经濡湿了鬓发了。虽勉力起身,但他手脚仍是软着的,体内逆走的真气不断鼓胀,激荡,冲刷着薄脆如纸的筋脉。
生1理欲1望又如百蚁噬身一般,又痒又痛。
他抿紧了嘴唇,竭力忍住想要回抱住面前的女人的冲动,专心调理体内逆走的真气。
刘巧娥身上那点外露的脆弱,转瞬即逝,很快,她tຊ便定了定心神,又恢复了素日里强硬暴躁的模样。
见他唇瓣微动,她凑近一听,起初只听到几个虚弱,破碎的字眼:“……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几句念下来,慕道瑛心情平复了不少,之后嗓音便越来越稳沉,吐字也越来越流畅。
刘巧娥刚整理好情绪,此刻又要火冒三丈了!
他……他怎么敢,真的就在这个档口把她撂在原地!背什么《清静经》?
刘巧娥宁愿慕道瑛如刚刚那般讥讽她,痛恨她,也好过他像现在这般,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她当成空气。
她咬紧下唇,忿忿不平,想到他刚刚激烈的反应,强忍住耻意,又继续去探他下摆。
慕道瑛抬起长眸,小腹绷紧,顿了一下,“常能遣其欲……”
也只是顿了一下,便又继续低眉垂眼,无波无澜地默念了下去,“而心自静。”
道袍垂落之处,依然蛰伏沉睡,淡泊无欲。
刘巧娥抬起头,慕道瑛的神情已渐趋平静,他眉眼有种模糊了性别的姣好,仿佛神龛中白玉雕成的神仙,非男非女,无性别之分,自然也无欲1望。
她愣了一下,不服气地继续,可任凭她使劲浑身解数,慕道瑛也巍然不动,神情平宁,将其视若蚊蝇,若空气。
刘巧娥愣愣地,颓然地抽出了手。
饶是她再强势,也没有办法强迫一个对她根本没有欲1望的男人。
可恨她都主动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男人能拒绝得了她?
刘巧娥大受打击,万念俱灰,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褪色苍白了下来。她放弃了继续勉强他,游魂一般恍恍惚惚转身出了内室。
而她走后,慕道瑛这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唇间溢出了一声压抑多时的喘1息。
他当然也是个生1理正常的青年男子。不可能全无欲-望。只是入道多年,能够凭借毅力压抑住身体的变化罢了。
肌肤仿佛还残余着那惊心动魄的触感。慕道瑛不敢再想,勉力打叠精神,任由一颗道心沉入一片无欲无求的宁静识海。
第29章 第 29 章 逼1奸的逼那能一样吗?……
饶是刘巧娥再霸道强势, 这一次也被慕道瑛打击得万念俱灰。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巴巴的,更耻于再见慕道瑛。
可慕道瑛偏又是个没眼力见的, 她不想见他,他却表现得浑如个没事人。第二天, 照例又出现在她卧房外。心平气和地喊她的名字,等候她的吩咐,“老母。”
刘巧娥皱了皱眉。
屋内几人纷纷抬起眼。
宋妙菱道:“可是慕小友?”
赖永乐笑道:“慕小友伺候老母可真算得上尽心。老母可莫要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 平日里待人家好些。”
刘巧娥面色沉沉:“我出去看看。”
为了躲慕道瑛, 她一大早便叫上了这几人去她屋里议事。
没曾想,慕道瑛竟然直接找上了门来。
真当点卯做工了不成?!
她面色不愉地推开门。
慕道瑛兢兢业业,垂袖而立, 皙白面色沉静清润。
他没看她, 但刘巧娥相信他目光和平日里也没什么不同:“老母今日可有什么吩咐?”
刘巧娥一见他,就想到昨天那惨烈的一幕, 脸色一红, 恼羞成怒道:“几位长老正在我房中议事,你去准备点茶水来。”
慕道瑛应了一声,趋身退了下去。
这飞宫修建得极为煊赫华丽,宫内设施也是一应俱全。
慕道瑛刚进斋堂, 迎面就遇上了赵言歌、沈澄因几人。
狭路相逢, 几人都怔了一怔。
沈澄因:“宁瑕?”
慕道瑛:“赵师弟,沈仙子。”他侧身半步, 让他们先走。
态度不冷也不热, 客气有余而亲昵不足。
沈澄因、赵言歌见状几个嗓子眼里顿时像卡了团棉花。
“老母不在,宁瑕你又何必……”赵言歌心里一酸,“何必这样伏低做小呢?”
慕道瑛沉默半秒, 回道:“我如今已不是玉清弟子,礼不可废。”
赵言歌哑然。慕道瑛上玉清派的时候,年纪尚幼,他、沈澄因、慕道瑛,他们三个其实也算一起长大。
宁瑕这人什么都好,唯独性格有些过于执拗。也不知是不是他家学门风太过严谨,从小读那些经史子集读傻了。
这人凡事力求做到极致,一丝不苟到了以至于一意孤行,剑走偏锋的地步。灵元子之前还笑他,如此一板一眼,当心日后入了魔道。
沈澄因心中的感触未尝不比赵言歌少半分,昨日刘巧娥匆匆叫走了慕道瑛,仓促间,她未及细看。
眼前的青年面色苍白,眼下微微泛着一圈青黑,腰细了,背薄了,颇有些弱不禁风的姿态。
沈澄因低低道:“……你好吗?”
慕道瑛倒是并没有什么旁的感触。好吗?似乎也谈不上多好,或者多坏。
他知晓朋友们的担心,顿了顿,轻声说:“无有性命之忧,自然是好的。
这话一出,赵言歌跟沈澄因更是五味杂陈。
慕道瑛想得很清楚,他是个想通了便会全力以赴的性子。
灵元一案疑点重重,他不相信师父会勾结魔门……倒是他被关押仙盟的那段时日,曾来过不少人,遮头蒙面,旁敲侧击,甚至还有那意图杀人灭口的。
慕道瑛心里一直藏着个深深的猜测,仙盟内部可能有人跟魔门勾结。
留在刘巧娥身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不愿连累好友,慕道瑛熟知赵言歌跟沈澄因的个性,怕他们为了救自己冲动,所以,哪怕久别重逢,面对昔日旧友,他还是尽量保持了克制的,疏远的态度。
可赵言歌却不是这么想的。
昨天一见到沈澄因,他将慕道瑛近况一说,连同玉清观其他师弟师妹们,一伙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
总觉得不能眼睁睁看着慕道瑛被那无垢老磋磨折辱。
“宁瑕。”赵言歌看了看左右,深吸一口气,肃然问,“你想过逃没有?”
慕道瑛一怔。想倒是想过……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如今,想过吗?慕道瑛有些不确定。
刘巧娥除了对他的身子有些别样的企图,带给了他一些困扰之外。
其实还算好相与。
“宁瑕,如今咱们都聚在这里了。”赵言歌道,“你给我们说个心里话。”
慕道瑛沉默半秒,还是道:“抱歉,我并未想过出逃。”
赵言歌急了眼。
但凡慕道瑛说声想,他们不论如何,也要帮他的!他怎么可能不想?!那个老母都这么侮辱他了!
赵言歌:“你、你!你好歹也考虑考虑阿因的心情!”
慕道瑛缓缓,眉头不解地一点点拢起。
不太明白这怎么跟沈澄因又扯上关系了。
沈澄因忙按住赵言歌的胳膊,拦住他继续没边际地胡言乱语。
“宁瑕,我们知道你的顾虑。”沈澄因望向慕道瑛的双眼,坚定道,“请记住,咱们一直在你身后,倘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们随时都会帮你。”
慕道瑛心下微感触动,感激颔首:“多谢。”
他拿了点茶点,转身走了。
赵言歌:“你拦我做什么?!难道你真愿意看宁瑕跟那个——”
沈澄因慢慢松开手,神色黯淡:“宁瑕也是被迫的。”
赵言歌一想到昨天慕道瑛蹲身给刘巧娥穿鞋的画面,脸都绿了,“那无垢老母,据说是个色魔,夜御十男。”
他这么着急,想帮慕道瑛逃跑,不为他性命考虑,也为他当务之急的贞操考虑啊!
“宁瑕生得又好,落她手里还能块好肉?”
沈澄因定了定心神,“你我都了解他,他不愿的事谁都逼不了他。”
赵言歌心里翻了个白眼。
嗯嗯,你了解他,但你不了解男人,逼1奸的逼那能一样吗?!
宁瑕的性子,他心里清楚,最是桀骜的,当初上山的时候,冷冷淡淡的,跟谁都不好相与,这都肯帮人穿鞋了。那逼着逼着,半推半就,□□变合奸还晚吗?
若刘巧娥是个普通女子,他自然也是愿意的,可她是合欢老母!手底下还有那么多男宠,而慕道瑛便是一旦动情矢志不渝的,他怕到头来还是他受伤啊。
“唉你——”赵言歌叹了口气。
沈澄因望着慕道瑛离去的身影,眼神黯了黯。
沈澄因知道赵言歌也是为她好。
她喜欢慕道瑛。
这件事,赵言歌知道,跟她交好的游剑阁弟子,玉清观弟子知道,甚至赖永乐几位长老也知道,唯独慕道瑛不知道-
刘巧娥花了一天的时间,飞快地整理好了情绪。
也是为了报复慕道瑛那天的拒tຊ绝,亦或者是见到沈澄因之后萌发的危机感,刘巧娥开始频频带着慕道瑛出现在人前。
她看得出来沈澄因喜欢慕道瑛。
也就慕道瑛那傻子才看不出来!
飞宫飞了数日,将要抵达永宁城的前几天,宋妙菱邀请刘巧娥、赖永乐,狄冲,赵言歌等人去主殿议事。
一出偏殿,刘巧娥便跟沈澄因一行人狭路相逢。
沈澄因一怔,乖乖行礼,“老母。”
赵言歌等人纵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低头恭恭敬敬:“老母。”
刘巧娥没吭声。
沈澄因站起身来,望向她身后慕道瑛:“宁——”
“我累了!”刘巧娥冷笑一声,扬起嗓音,打断了沈澄因的话,“慕道瑛,抱我走。”
沈澄因后半个字不上不下卡在嗓子眼里,如被人当头打了一棍。
慕道瑛轻轻蹙了一下眉,仍弯腰蹲身,手臂斜刺里插入她腿弯,一个打横将她抱起。
在前往主殿的路上。
慕道瑛轻轻劝慰道:“阿因人不坏,老母又何必跟她一个小辈置气?”
他并非全然懵懂无知的,也看出来了刘巧娥对沈澄因的敌意。
可惜,只懂了一半。
刘巧娥冷笑一声:“那是你傻!我还没见过兔子给狐狸说好话的。”
慕道瑛抿了抿唇,困惑不已:“……”
兔子给狐狸说好话?此是何意?
总而言之,只要一遇到沈澄因,刘巧娥必颐气指使,令慕道瑛马前鞍后地伺候她。
大多数命令,慕道瑛都不忌遵从。
就这样,刘巧娥直似废了一条双腿,进出无不令慕道瑛抱着。
喝茶也让他先用灵气滚热了,才略呷几口。
至于伺候穿衣穿鞋,更是家常便饭。
日子一长,无不惹来玉清观师弟师妹们的怒目而视。而慕道瑛,只要刘巧娥不提出诸如上回那样令他困扰的请求,照顾她,对他而言,也已习惯成自然了。
每天早晨,他便打好水,供她洗漱,她不肯起床穿衣,他定了定心神,抱她在怀里,心无旁骛给她穿衣。
她倦梳头,他便学了女子的发髻,替她梳头,轻声哄她。
但刘巧娥总埋怨他的手艺太差。
赵言歌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乱跳,愈发觉出几分古怪。
刘巧娥对待慕道瑛的态度,很有几分亲昵。
这种亲昵还不太像是对个玩物的态度,更有点少女对待恋人一般的依赖。
这是正常对待男宠的态度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眨眼的功夫,永宁城便已在脚下。
这座巨大的城池,修建在宿雾山的山脚。
宿雾山延亘数千里,山腹中藏着一条巨大的矿脉。
这条灵脉一直以来都是由三大家牢牢把持。三大家雇了人夜以继日地在山中挖掘,也由此催生出了无数相关的行业,永宁城因此而繁荣兴盛。
“但这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一个中年男人苦笑着叹了口气。
这人姓徐,是永宁城中的向导,一直替仙盟做事。
徐向导一边走在前,一边给刘巧娥等人解释说:“这些年来城里不太平,地动天灾——小心!”
话音刚落,他一行人脚下大地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地缝!
地动来得如此突然。刘巧娥跟慕道瑛正巧就站在地裂之上。
地裂刹那,刘巧娥下意识将慕道瑛推出缝隙!而她自己则脚下一空,坠入万丈深渊之下!
慕道瑛没想到刘巧娥竟会舍命相护,他踉跄了一下,变了脸色,想都没想,回身便要跟着跳下。
刘巧娥当然是不需他救的,一催遁光,便又止住了下坠的趋势,腾空而起。
慕道瑛见状,伸手便要来搀扶,可她双脚刚落到地面,裂缝中忽然传来一声啸叫,一道巨大的黑影飞快地从地底深处疾掠而上,朝她背心袭来!
这一幕正巧落在慕道瑛眼底。黑影来势太快,一刹那的功夫,他心底已将转过无数个念头。他是个合格的剑修,瞬息之间,便能对比出敌我双方差距。
他伤重不愈,纵使出招也难减黑影攻势。
他无暇多想,一个飞身,替刘巧娥挡住了近乎致命的一击!
背心一热,一阵剧痛传来,鲜血滚滚而下!
慕道瑛被这一击带得身子失去平衡,晃了晃,倒向了一边。
“慕道瑛!”刘巧娥面色大变,忙伸臂接住他。
这黑影飞出地裂,大叫了一声,扇动肉翅便往天空飞去。
“我没事。”慕道瑛喘-息了一声。抬头望向那道黑影。
日光下,那道黑影终于暴露出真面目。
竟是他们那日在飞宫上遇到的怪鸟。
只不过这一只比他们当日所见更要大上数倍不止。
“还想跑?”刘巧娥咬牙喃喃,一朵莲花自她顶门飞出,莲花一开一合,已将那怪鸟牢牢咬住,困锁在莲蕊之中。
这时,宋妙菱,赖永乐等人的攻击也从四面八方杀到。
刚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快。快到就连宋妙菱,赖永乐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回过神,众人见慕道瑛鲜血淋漓,都震惊:
“宁瑕!”“老母!”“慕师兄!”“不要紧吧?!”
“我没事。”慕道瑛抿了抿唇,执拗道。
“伤成这样了,又怎会没事?”赖永乐快步上前,将他背心破烂的布条扯开。
一见背后伤势,倒吸了口凉气。
那背心残留一道血淋淋的爪痕,可见刚刚那一抓钩扯出了他背上绝大多数的血肉,只剩下森森白骨暴露在众人眼底。
“快!”刘巧娥面色微变,一个打横将慕道瑛抱起。
慕道瑛惊了一下,微弱挣扎,“不……”
这挣扎,自然是没被刘巧娥放在眼底的。
慕道瑛僵了一下,众目睽睽之下,自暴自弃地轻轻阖上眼睫,任由刘巧娥抱他行动。
—
等一行人匆匆将慕道瑛安顿在城内客栈时,天色已近日暮。
原本众人计划是由徐向导领着在城内逛上一圈,但因为刚刚出现了地动,屋舍倾颓,死了不少人,目下,永宁城里正乱成一团。
长老们便拍板,让大家伙暂行修整一日,待明日再去城中走访调查也不迟。
慕道瑛受伤,众人都来探望。
他虽然秉性温柔,却是个不肯轻易示弱于人的倔强性子。
众人好意,他不好拂却,但大家来来去去,一连接待下来,慕道瑛靠着榻,面色都有些泛白。
刘巧娥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没性命之危后,便被宋妙菱,赖永乐叫走议事去了。
而今,闲人散去,屋里只剩下赵言歌,沈澄因等人。
赵言歌见慕道瑛气色不好,仍强打起精神接待,也不好叨扰他,慰问了几句,便匆匆拉着忧心忡忡的沈澄因出了门。
“宁瑕他竟然——”沈澄因有些怔然失神。
赵言歌心里也一沉。
比起慕道瑛救人,他更惊讶的是刘巧娥!
方才情况太紧急,他们一时间都未曾反应过来,过后赵言歌才咂摸出不对劲。
地裂之时,刘巧娥竟推开了慕道瑛自己落入了地缝!
无垢老母这样的人竟也会舍身救人吗?
联想到慕道瑛受伤之后,刘巧娥激烈的反应——
那一直困扰他心中已久的问题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无垢老母她……是不是喜欢宁瑕?
这里的喜欢当然不是上位者对佞幸的喜爱,而是指,男女之间的真情。
“我怀疑。”赵言歌关紧门,叫了沈澄因走到一边,语气凝重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老母喜欢宁瑕。”
沈澄因吃了一惊,但也仅仅只是吃了一惊罢了。
她是女子,又暗暗倾慕慕道瑛多时了,对这些的感知比对赵言歌更加敏锐。
“实不相瞒,我也有这种猜测,只怕是我自己多想了,不敢多说。”沈澄因委婉道。
赵言歌叹了口气:“人下意识地动作骗不了人,她若不喜欢宁瑕,又怎会舍身救他!”
沈澄因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道,“可是宁瑕也救了她。”
赵言歌摆手道:“那不一样。宁瑕的个性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但凡是谁站在那儿,他都会救!他这人,就是个滥好人的呆子罢了!”
沈澄因默默听着,不由微笑起来,“是,他的确是个好人,君子。”
赵言歌道:“我担心的便是这。老母她喜欢宁瑕,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最容易失去理智。”
沈澄因不服道:“你们男人难道不会色令智昏吗?”
赵言歌:“我指的又不是这个!我是说,咱们不一直想帮宁瑕摆脱无垢老母吗?”
他压低了嗓音,沈澄因倾身附耳。
“若咱们能说服宁瑕,叫他哄哄老母,取得老母信任,到时逃跑就方便了。”
沈澄因一愣,既觉得有tຊ理,又下意识觉得不好,“这岂非是欺骗女子的感情?”
赵言歌是个浪荡的,素来不羁惯了,“老母又岂是寻常女人?你想想她宫里多少男宠?就算喜欢宁瑕,估计也就这一阵的热情,过个三五年,还不抛之脑后了?但咱们可得抓紧她这一时的热情。”
沈澄因摇摇头:“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宁瑕会同意吗?他现在,甚至都不肯跟咱们多说几句话。”
最重要的是,博得无垢老母信任这件事——沈澄因不是圣人,心里隐隐觉得不舒服,没有哪个女子乐见自己的心上人去哄别的女人欢心的。
赵言歌叹息:“你担心的也正是我担心的。”他自己说着说着,也没了信心,“唉,这也是我一时胡思乱想……能不能行也未可知呢。”
第30章 第 30 章 刘巧娥喜欢他?
原本, 这事便也就这样搁置在赵言歌的心底了。
接下来两日,慕道瑛因为伤重都出不得客栈。
怪鸟造成的伤口,魔气四溢, 魔气腐蚀血肉,纵有修真界的灵药, 也要静养些许时日才能慢慢养好的。
慕道瑛养伤的时候,赵言歌跟着刘巧娥,宋妙菱, 狄冲等人去了永宁城走访探查了一圈。
徐向导说, 这地动二十年前便出现过了,只是不太频繁,规模也较小。直到近几年才频频地震。
有时候人走着走着, 好端端的一块地面便塌陷了下去, 时不时还有些怪鸟魔兽从地底蹿出,伤人性命。
“天数流转, 魔门将兴。”宋妙菱拧眉, 凝重道,“永宁城并非孤例。这些年来各地的洪涝、干旱、蝗灾、日食等天灾异像也见多了。”
天数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清浊阴阳流转。
清气盛时,自然是五谷丰登, 百姓安宁。
浊气盛时, 兵燹战火,自然灾害, 便都接踵而至。
赖永乐道:“是这个道理, 游剑阁附近那几个城镇也都报了有妖魔作乱。小沈前段时日一直在忙于带队镇压。”
狄冲性烈,冷笑一声,“这些妖魔, 之前缩头缩尾,如今竟敢猖獗至此!”
赖永乐叹道:“想来也跟罗那吉有关,此人这些年来一直忙着将分裂已久的魔门八宗重新整合,再兴魔域。”
赵言歌知道,他口中的罗那吉到底是何人。
魔域在魔祖姜重冥统治时期,曾经也是铁板一块的大一统王朝。
后来,姜重冥为圣君姜文昭所击败,却因他修炼的功法太过独特,无法取他性命,只能靠封印慢慢炼化,姜重冥既败,魔域也随之分裂。
而今,魔域之中最具势力的宗派总共有八个,分别为苦蕴三宗,肉身三宗,以及恶业宗,火宅宗。
其中,恶业宗继承了姜王朝绝大部分的遗产,为魔域之最强宗门。
罗那吉便是恶业宗的话事人,近乎于仙盟盟主秦仙都的地位。
罗那吉野心勃勃,据说这些年来,一直企图重新统一魔域,解开姜重冥的封印,迎接魔皇归位,让整个天下都变成魔的天下。
据传合欢宗之前一直跟魔门不清不楚,虽说刘巧娥将黑锅都推到戚湄的头上。但个中真相,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赵言歌忍不住看了刘巧娥一眼。
狄冲又冷笑道:“仙盟这些年来争斗不休,不思合作也罢。竟还出了个通敌的灵元!”
此言一出,宋妙菱跟赵言歌都微微变了脸色。
赵言歌是因为灵元出身玉清。
而宋妙菱,则听出来狄冲的意有所指。
仙盟三大家内部并不和平,三股势力一直暗中角逐,争夺魁首之位。
目下,是以玉清观为首,太和宗次之,游剑阁居末。
太和宗不甘心屈居第二,这些年来一直明里暗里挑战玉清观。
游剑阁因为现任盟主秦仙都出身本门,倒也不着急,稳稳地隔山观虎斗。
至于云山宋氏。云山宋氏这些年来自恃实力,卯足了劲儿一直想挤进三大家之中,将“三大家”变成“四大家”。为此抱上了玉清观的大腿,也因此跟太和宗之间闹得不太愉快。
而今,合欢宗又横空出世。
赵言歌很想知道刘巧娥的态度。
他忍不住望向刘巧娥。
刘巧娥皱了皱眉,似乎对这几家明里暗里争斗不胜其扰,只问出了个最关键的问题:“若是见到了灵元,诸位打算怎么做?”
狄冲冷笑道:“通敌叛盟之人,自然就地杀灭!”
赵言歌心里咯噔一声。
赖永乐乐了,照样笑眯眯和稀泥:“年纪轻轻的,恁大的火气,老母跟宋长老怎么看?”
刘巧娥看向宋妙菱,宋妙菱斟酌道:“能捉活口自然是最好的,但他如今跟魔门勾结,心性未尝不会发生变化,若他拘捕伤人——各位还是以保证自身安全为要吧。”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了,赵言歌心里却咯噔一声。宋妙菱这话岂不是说必要时也能杀人吗?!
赖永乐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明显也是认可的。
刘巧娥冷冷道:“我没意见。”
于是,这个处置方案便暂时定了下来。
不能再拖了!
回去的当晚赵言歌便敲响了慕道瑛的房门,打算问他个究竟。
当他将众人的讨论方案告诉他之后,慕道瑛沉默了半晌,久久不语。
“宁瑕。”赵言歌道,“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灵元长老殒命——”
太古怪了。赵言歌皱眉,他怀疑仙盟根本就是存着找到返魂灯,杀人灭口的想法。
之前瞿雅庭也曾委婉跟他表达过仙盟想杀人灭口的意思。清虚掌教因为掌门之争可不太乐见灵元活命。
什么能捉活口自然最好,不过是包裹真实目的的糖衣。
灵元子虽是慕道瑛的师尊,但他生性疏朗,包括赵言歌在内的底下玉清弟子都爱戴。
“纵使长老真的跟魔门勾结。”赵言歌低声道,“那也要审个明白。”
“你想我如何做?”慕道瑛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我也不知道。”赵言歌摇摇头,“我只是来跟你提个醒。”
“咏章。”慕道瑛郑重道,“多谢你。”
“说真的,你真没想过要跑吗?”赵言歌旧事重提,“我……我实在看不得她折辱你。”
慕道瑛没答话,他当然也担心师尊……只是一线牵在身,他与刘巧娥之间修为差距太大,现在要跑未免太过莽撞,还需从长计议。
他定定心神,恳声道,“修炼不过是‘忍辱为先,柔弱为本,清静为基,长生为务’,目下这些我还忍得过去,咏章,多谢你,你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赵言歌有点失望,也知晓一时劝他不得的。
他踌躇了半晌,终于没忍住道:“宁瑕,你知道无垢老母对你——”
慕道瑛:“?”
赵言歌委婉:“对你——”
他目光连闪,疯狂眼神暗示。慕道瑛怔了怔,终于看懂了。
“知道。”慕道瑛语气平淡,“老母素来喜爱好颜色的年轻人。”
赵言歌:“我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苦笑不迭,不知道是说慕道瑛迟钝好,还是说他对自己长相也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的意思是,老母对你并非单单的狎昵。”
对上慕道瑛愈发困惑的视线,赵言歌深吸了一口气,道,“她可能喜欢你!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慕道瑛怔住了。如被人敲了一闷棍,两耳都在嗡嗡作响。
刘巧娥……喜欢他?他眉头不自觉蹙起,下意识反驳道,“你多想了。”
赵言歌:“你看看她对你的态度!还有那天地动时,她推开你了是不是?”
慕道瑛对男女情爱是全无经验的,默默回想了一下,如雾里看花,仍看不分明。
赵言歌:“你且想想你往日里看过的那些话本子!”
鲜少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玉剑丹心慕道瑛,私底下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便是喜欢看话本。还不爱看那种世俗艳情。虽偶有翻阅,也秉承着或不赞同,或同情怜悯的态度,活脱脱一尊活菩萨。
他最爱看的当属那种苦情,哀情的,越是缠绵悱恻,越是凄婉动人,什么夫妻之间劳燕分飞,有情人难成眷属,越能将他骗得大为动容。
慕道瑛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历来看过的话本,依旧没什么头绪。
“唉。”赵言歌恨铁不成钢叹气,“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
慕道瑛摇头,肃容,又也做起了一本正经的小夫子:“或许当真是你想岔了。咏章,这话以后万不可再说了,免损老母清誉。”
刘巧娥喜欢他?一想到这里,慕道瑛脸颊就隐隐作痛。
他虽然不通情爱,却也没在话本里见过哪个少女以掌掴情郎为乐的。
倘若刘巧娥知道今日之言,慕道tຊ瑛心中微一凛,几乎能想象出那噼噼啪啪十多个耳光了。
他还是觉得这话太过荒诞无稽。
只是这话说出来未免有损他的形象。他到底年纪不大,正好面子,不好说自己心中其实有点怵她的。
赵言歌冷笑:“她坐拥一整个后宫有清誉吗?损你清誉吧?”
话虽如此,赵言歌走后,他那句“老母或许喜欢你”,仍萦绕在慕道瑛脑中,久久不散。
他轻轻阖上眼,企图赶走这个念头,却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慕道瑛只得起身,扶着床榻走到窗前,透过窗,望向天边那一轮皎洁的皓月。
……刘巧娥喜欢他?
不知不觉间他已站至月上中天,指尖也冻得冷如冰坨,夜风吹来,慕道瑛一个激灵,浑身汗毛直竖-
魔气造成的伤口好得很慢。但不过第三天,慕道瑛便主动请缨要跟众人一道儿去追查灵元。
慕家的子弟家学甚严,小小年纪,天还没亮就要起床习字上课,连篇累牍地背诵那些经史子集,端坐在桌前一张又一张地写大字,琴棋书画,射御书数,无所不学,无所不通。
慕道瑛是个例外,他年纪小,又多病,幼时跟个病猫儿似的,父母姐姐们疼爱还来不及,又怎舍得他吃苦?
可小小的少年却不这么想,因为受尽家人偏袒,倔强如他一直想要证明自己并不输任何人。
他曾经偷偷在冬天里洗冷水澡,就是想要效仿先贤,磨炼自己的意志,忍常人之不能忍。
别人写两个小时的字,读两个小时的书,练两个小时的骑射,他半夜就偷偷点灯练三个,四个,五个小时。
他已经习惯忍耐,这点伤病跟师父的下落安危相比,自然也是可以容忍的。
可惜他的请求未得众人应允。
慕道瑛一直怀疑,宋妙菱等人令他养伤,不肯让他出门,是为了回避。
他毕竟担着灵元嫡传弟子的名号,又跟他叛逃不清不楚。他们怀疑提防也是人之常情。
就算参与不了追查活动,慕道瑛也不肯枯坐在客栈内等待。
白日里,他便在客栈附近走动,跟那些走卒商贩们谈天度日,希望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找到点蛛丝马迹。
这日,他照例出了门,心里却仍惦念着赵言歌石破天惊那一句。
客栈附近有个卖草扎竹编的婆婆。慕道瑛见她年事已高,还在外餐风露宿,有心于心不忍,便是不为了探查师尊的消息,也常到她摊位上同她说些话,搭把手。
玉清观素来是要求弟子们自耕自种,自力更生的。
篾箩,扫帚之类简单的农具,慕道瑛做起来也极为熟稔了。
他当街坐在一张小杌子上,膝前铺着一张干净白布,白净的指尖有条不紊地穿编着竹篾条。
编着编着,便忍不住走神了。
正当这时,头顶忽响起个熟悉的嗓音。
“慕道瑛?”
这一声如天音飞落,只唬得慕道瑛指尖一歪,篾条上的细小的毛刺扎进指腹。
慕道瑛心脏险些跳出喉口,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拂去指腹血珠,抬眼道:“老母。”
刘巧娥皱着眉,看他膝盖上那编了一半的大篾箩:“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一回到客栈,没见到慕道瑛的踪迹,便出了找,哪知道看他跟个叫花子一样坐在路边。
一身素麻道袍垂落下来,倒端得是平静如水。
她脸色被太阳晒得有点发红,阳光下。明明不该,慕道瑛却留意到了她鬓角被汗水浸湿的发丝,黏连着肌肤,她脸颊细小的汗毛便显得清晰了,显得茸茸的。
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拂过润红的唇瓣。
他本不该留意的。
“编篾箩。”慕道瑛言简意赅道,站起身,抚平身上草屑,将那大半个篾箩交给她。
刘巧娥狐疑地接过这个比她头还大的篾箩,“不叫你出去查案,你就在这里躲懒?”
又问:“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慕道瑛在她面前,下意识地知无不言,全无隐瞒:“观内要弟子自耕自种,便跟山下农人学了这些,非止篾箩,蟋蟀,小鸟,兔子也会编的,观内师弟师妹们小时候喜欢这个。”
“你编个小兔子给我。”刘巧娥颐气指使。
慕道瑛没有拒绝:“老母稍等片刻。”便跟那婆婆买了一捆篾条,婆婆不肯收钱,非要送他,又给刘巧娥搬了个小杌子。
刘巧娥撑着下巴,好奇地看他编兔子。
慕道瑛编得很认真,他虽出身士族,却从无那些纨绔脾性,做事都亲力亲为,脚踏实地。
一双白皙手指灵巧如蝶。那兔子很快在他手中成型,他偶尔抬头看她一眼。
刘巧娥被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慕道瑛手上动作虽然流畅,鼻尖却在刘巧娥的注视下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刘巧娥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目光的炽热滚烫。
慕道瑛恍惚觉得她视线比那三月艳阳天的日头还烈。
慕道瑛是个淡然而深邃的长相,唇薄眉淡,鼻梁挺直。
此时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微翘的鼻尖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有几分窘迫的可爱。
其中一滴汗水囿于主人优越的骨相,欲落不落。
刘巧娥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帕子,替他揩了。
这一动,双方都吃惊。
慕道瑛受惊一动,条件反射地抬手擒捉住她手腕。
“老母。”慕道瑛动了动唇,隐忍道。
刘巧娥猛然回神,抿紧了唇,脸色刷一下红了,“放肆!”
碍于大街上,不敢甩他巴掌。
双方都默契地揭过了这个小插曲。
慕道瑛加快了速度继续编织,可掌心也沁出了汗,心里嗵嗵直跳。
鼻尖还残留那帕子的触感、清香。刘巧娥用的熏香竟也是白檀,与他自身的气息不分你我。
他不自觉又想起赵言歌那句。
“她可能喜欢你!”
方才他正因念此,便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隔了一会儿,慕道瑛终是没忍住,抬眼问:“老母那日为何救瑛?”
刘巧娥先吃惊,后紧张起来,“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身边就带了你一个男宠,若不救你,上哪里给我找乐子去?”刘巧娥冷笑。
慕道瑛静静想,这不太对。
他想问的是她为何“舍命”救他,先推他出了地裂。
可能刘巧娥也觉察出了自己话语的虚弱,又道,“你该不会以为区区一个地裂,我掉下去就爬不上来了吧?”
慕道瑛仍是不发一言。
刘巧娥恼了,“那你呢?你为什么救我?!”
为何救她?慕道瑛想了想,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因,他摇了摇头,也不知在否认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母救我一命,瑛自然要相报的。”
刘巧娥也不知道自己企图从慕道瑛的口中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她唯一所知的就是这个回答她不满意,极其不满意。
她一不满意,左看右看,抄起竹篾就噼噼啪啪朝他背上打去,不过到底避开了他背心的伤口。
慕道瑛惊愕站起身。
婆婆吓得惊叫:“打人啦!哎呀,娘子别打啦!!”
小摊附近都是其他摊位,东西堆得密密麻麻,慕道瑛退了又退,避了又避,实在转不过身。那新鲜的竹篾条又细又长,抽在背上便是一道红印子。他怕惊吓到那些凡人,便回头恳求:“老母,老母息怒。”
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慌乱,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还有两个高大健硕的汉子过来拉架的。
一个拦住刘巧娥,一个去拽慕道瑛,将这两人分开。
慕道瑛看那去拉刘巧娥的汉子,看得胆战心惊,实在怕刘巧娥一言不合出手伤人。
刘巧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竟也未发作,还当真放下了竹篾条。
慕道瑛这才移开视线,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他的神态落在那汉子眼里,换来汉子同情安慰般地拍肩。
“兄弟我懂你,我家中也有只河东狮。”
慕道瑛更头疼忧愁了,叹了口气:“她非我妻子。”
汉子愣了一下,“不是?”目光更为同情。
慕道瑛:“……”他误会了什么?
汉子:“那兄弟你这路还远得很啊,要我说,这世上好姑娘多得是又何必单吊着这一个!这还没追到手呢,就当街打人了,等成了亲,还不得一天归你三顿打!”
“咱们男人可不能太惧内。”
慕道瑛见解释不通,也不想再白费口舌,便随他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