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 刘巧娥并没有歇息好。
宿雾城的古怪跟罗那吉脱不了干系。
返魂灯近在咫尺,慕道瑛又骗她,诸事累积缠绕, 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天一早,她便出了门, 跟宋妙菱等人继续沿着外圈探查。
孰料回去的路上,却遇到一人拦路。
那人素白道袍,乌发垂落, 神情苍白黯淡, 如一尊薄透的琉璃美人。
饶是已经伤透了心,恨极了眼前这个人,刘巧娥还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你来干什么?!”
慕道瑛的神情艰涩, 看起来似乎还想再跟她说几句话,“……巧娥。”
他一早便来她回村的必经之地堵她了, 果然见到这个魂牵梦萦的小小身影。
刘巧娥的态度却十分冷漠:“我说过, 我知道你为何要跑。”
慕道瑛怔了怔。
“仙盟想杀你师父,我为仙盟做事, ”刘巧娥嗓音冷得犹如冰渣,“若我遇到, 必定杀他。”
他在乎他的师尊, 在乎他的朋友,他是天上的明月, 朗照万物, 如此温柔如此无私,本就不缺她一个!
他似乎也没料到她会这样直接罢,面色微微变了, 显而易见变得更加苍白。
“你不如想清楚,”她最后冷冷抛下一句,“到底要如何抉择。”
说完,便举步跟他擦肩而过。
她了解慕道瑛,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离去前,她回眸瞧了他一眼,见那道苍白的影子仿佛凝固在了树下,他似乎觉得冷,冷得如坠冰窖一般,一阵风吹来,他眼睫颤了颤,面色苍白得仿佛生机也一点点被从他脸上吹去了。
他没有追上来,她不出所料地冷笑一声,知道他已经想清楚了。
一点她强求而来的微末好感罢了,又怎抵得过师徒相伴多年的岁月长?
若当初强求的不是她,是戚湄,是任何一个女人,他恐怕都会生出这淡淡好感吧?
她了解慕道瑛这样的童男,青涩,正直又容易心软,稍微发生点不一般的关系,便容易沦陷,动辄就要承担责任。
她恨他多情,又恨他无情。
又等了一日功夫,郑绅前来回报说,升降梯已经修好,明日魔门便要派人来交接了,请老母示下。
矿底核心明显下不去那么多人,刘巧娥便留了一批人在上面接应,自己只跟几个长老,带一批精锐好手下去。
“先下去看看,也好确定明日的埋伏布置。”
升降梯轰隆隆,缓缓启动,一片巨大的嗡鸣声中,刘巧娥通过矿石散发的幽蓝色光芒,瞥见慕道瑛的身影,他神情有些疲惫,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这两日恐怕辗转反侧,过得很不快活吧。
但也好,他果然已作出了抉择。
他静静地,孤悬于人群之外,垂袖而立,既不靠近她跟合欢宗,也不靠近赵言歌,沈澄因所在的玉清,游剑两派。
几步之遥,默默跟她保持了距离。
这时,经过漫长的下落之后,升降梯终于降下,刘巧娥眸光不由一凝。
在场众人都有些骚动哗然。
“这是……”沈澄因不禁惊呼失色,“怎会?!”
“所以这便是城中地动频发之故了。”郑绅苦笑。
只见这地下矿脉大多已经坍塌了大半,纵横交错的灵脉如枯木朽枝,泛着灰败的漆黑的魔气!
顺着灵脉的走势,可见一颗被牢牢包裹在正中央的硕大无比的灵核。
每一条灵脉,都有一颗灵核,灵核是灵脉的心脏。
这颗灵核便是任家村矿场的灵核。
但此刻,灵核表面已经被魔气侵染地漆黑,油黑色的雾气在它表面不断闪烁流溢,它仿佛仍在慢慢地跳动着,却一点点将魔气泵送到每一条灵脉,侵染整个矿场。
“仙盟成日里逼我们挖矿,导致地气失衡,地动频发!又间接导致灵脉衰竭,魔气侵蚀。”
“天数流转,魔门将兴,不仅仅是魔门搞出来的谶言,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实啊!”郑绅终于忍不住心中不满,激动地喊道。
狄冲:“闭嘴!你好大的胆子,找死不成?”
郑绅:“不!我要说!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
慕道瑛望见那颗灰暗的灵核,心里轻轻一震。
自那日跟刘巧娥分别之后,他便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两日,心中难受,之愁肠百转,郁郁寡欢,是从小到大生平仅有。
此时见这灵核,竟如梦初醒,心中隐约有所感。师父。慕道瑛忍不住,也不得不多想,难道师父之前留讯便是为了让他,或者说,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
刘巧娥:“你让他说!”
郑绅跪倒在地,连tຊ嗑了几个响头:“老母,诸位长老!仙盟不能再这样毫无节制地挖下去了!如今已经不是我们这一村如此,而是村村如此,灵气枯竭,魔气已经在向天下蔓延了!”
宋妙菱喃喃:“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们……唉……”
仙盟世家掌握东华界已逾万年。他们又岂不知竭泽而渔的道理?
他们虽贵为一门长老,可又如何抵得过整个门派的意志?哪怕是掌门,也不能任凭自己的心意做事。
真当他们不明白,不清楚,不了解吗?但凡能做到长老之位的,就没有一个傻子。
只是利益盘根错杂,越是庞大的修仙世家利益连接越深,他们便是绑在一架旧战车的蚂蚱,心知肚明,可谁也没那个能力令战车调头,只能眼看战车冲向灭亡。
“便是灵脉真枯竭了,魔气也没有侵染得这么快的道理。”刘巧娥冷泉般的嗓音,此时便如主心骨一般注入众人心田, “等明日,魔门来此地交接,再行询问。诸位可不要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是返魂灯,莫要被这些搅扰了心神。”
赖永乐忙道:“老母说得正是此理。”
此言一出,众人便陆陆续续分散开来,商量着明天可以埋伏在哪里,如何布置云云。
终于,等到了约定的时间。
临行前,刘巧娥告诫郑绅跟那几个村民,“你们往常是怎么交接的,便怎么交接,不必管我们。”
郑绅为难:“他们特地命我们对付诸位……若来,必定要先确认诸位的生死。”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的理由,什么样的方法,”刘巧娥不留情面地打断他,“总而言之,必须先将他们引到地底来!”
郑绅见她强硬,只得无奈应下。
刘巧娥一己之力保住他们性命,又找来队伍中的医修弟子来给他们看病,连同郑绅在内的任家村众人如今对她十分信服。
郑绅跟那几个青壮村民都应了。
刘巧娥等人则隐匿了气息,暗藏于地底核心的灵脉死角。
升降梯缓缓降下,这一次郑绅领着三五个身披黑色罩袍的魔修走了下来。
双方人马简单地说了两句,为首一个颊上绘有魔纹的魔修,从袖中取出几瓶丹药。
“这药可不普通,可注意着点!”
“我们要的那些修士呢?尤其是那个姓慕的……”
暗地里。
他?慕道瑛袖中的手也不免微微一震,渗出汗来。
其他人的目光都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身上,他只惊讶了一瞬,便迅速镇定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重拢入袖。
郑绅赔笑道:“都捉住了,喏,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
“这几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故作纳罕道,“怎劳动诸位大人如此大驾!”
“那姓慕的是上面点名要杀的,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老母。”宋妙菱望向刘巧娥。
刘巧娥目注前方,冷若冰霜,轻点下颌。
宋妙菱接受到讯息,回头冲众人比了个手势。
“杀!!”
下一秒,接受到指令的仙盟众弟子,纷纷从暗处一跃而出!
“怎么回事?!”
“操,有埋伏!!”
那些魔人不及反应,手忙脚乱,怎敌得过埋伏妥当细致的仙盟众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刘巧娥等人当场拿下。
也有魔修在乱起的刹那,怒不可遏,下意识去抓郑绅跟那几个青壮。
他们慌不择路,落荒而逃,正要殒命魔修迁怒之下时。
刘巧娥回头抬袖,可她慢了一瞬,只见一道碧莹莹的流光闪过!
一道颀秀,瘦弱的身影挡在他们身前。
慕道瑛双眉紧皱,身形虽单薄,却如山岳般巍然不动。值此紧要关头,竟只有他,考虑到了这些村民的生死。
“仙、仙长。”村民战战兢兢。
慕道瑛微不可察颔首,轻声说:“快躲起来。”
他下意识寻找刘巧娥的身影,却遇她回望的视线不期而遇。
两人都有些怔愣。
郑绅忙拉着村民们跑远了。
最终还是慕道瑛犹豫了一下,先行朝她牵了牵唇角,可惜他性子疏淡,不太会笑。
刘巧娥神情复杂地转过脸,专心望向为首那个魔纹魔人。
这几个魔修被擒,眼看逃跑无望,眼里纷纷掠过一点狠绝!
“不要!”宋妙菱脱口而出,“快拦住他们——”
嗤!
她话音未落的下一秒,眼前甩过一串鲜血!
刘巧娥冷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将她那一只纤细洁白的手臂插入那魔纹魔修丹田!
魔纹魔修惨叫一声。
哗!
又是一声鲜血飞溅的声响。
刘巧娥伸手在他丹田里搅了搅,硬生生挖出一颗通体墨黑,婴儿拳头大小的内丹来。
“你、你……”魔纹魔修痛得惨叫连连,冷汗濡湿了眼睫。
刘巧娥面无表情将手伸到他眼前,当着他的面,指尖轻轻用力,“嘎嘣”一声捏碎成齑粉。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魔纹魔修怒叫了一声,奋力争开身后仙盟弟子的束缚,朝刘巧娥扑了上去!
但还没近到她衣角,慕道瑛不知从哪里眼疾手快地冒了出来,提剑将他攻势拨回。
剑身“嗡”地颤了颤,慕道瑛低头看见剑上裂痕,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逢春失落,这是几日之前随便在宿雾城修士武器店中买来的,凡铁制成。
无暇多想,他提剑挡在刘巧娥面前,目光留意着剩下那几个魔人。
他昨日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苍白的面色沉静如秋水。
倘若刘巧娥跟师尊对上,他无法坐视不理,放弃师尊。
师尊毕竟与他有这些年的情谊……
但在此之前,他仍是她之男君俘虏,保护主君,是他理应尽到的责任。
慕道瑛下定了决心,道心便又圆融坚定了许多。
那些魔修自然不肯就此投降的。
不过没关系,仙盟自然有许多刑讯的手段。
那酷烈画面,惨声叫喊,令慕道瑛目不忍睹,耳不忍闻,轻轻别过眼。
“怎么?”一道声音自他脑后响起。
慕道瑛指尖轻轻一颤,仿佛有电流顺着耳后蔓延至天灵,后背,骨酥肉颤。
是刘巧娥。
“慕道长连对魔物也大发善心?这些手段你难道不曾经历过?”
慕道瑛深吸一口气,竭力稳定了心神:“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比如,”慕道瑛已经感觉好多了,平静道,“我虽不忍,却不会拦。”
刘巧娥嗤笑一声,没再继续说什么。
终于,一个魔人扛不住酷刑,颤抖着跪倒在地上,“我说,我什么都说!”
慕道瑛循声看向他,刘巧娥走到他面前。
原本正行刑的狄冲冷笑一声,将剑尖自他肩头拔出,对上刘巧娥视线,少年矜傲又不失礼节地点头行礼,“老母。”
他拔出剑,带出一串血滴,飞溅到了刘巧娥裙摆,慕道瑛微不可察蹙了蹙眉。
“你们背后的主使是谁?”刘巧娥裙边一划,如花瓣般层层展开,慢悠悠问。
魔人道:“是……是长老,就是食骨宗的长老!让我们来传教……再想办法取得这些村民的信任,之后,之后污染灵核。”
果然,单凭灵核自己衰竭,是远不止侵蚀得这么快的。
刘巧娥眉头微挑,“你刚刚说,上头点名要杀那个姓慕的?怎么回事?”
魔人道:“我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似乎也知晓死期将近,说与不说只不过是少受些折磨,目光历历扫过一众仙盟弟子,眼里突然闪过一点仇恨,报复之意,“是你们仙盟的人要杀他!”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慕道瑛面不改色端住了剑,稳稳不动。
那魔人恨声道:“是你们仙盟!你们仙盟有人跟咱们长老合作,点名要杀他!我们正巧在这里,便让我们动手了!”
“你胡说!”狄冲勃然变色,上前便拽着那魔人啪啪几掌,阴沉道:“到处攀咬,你想死不成?”
魔人唇角淌血,大笑几声,“你们谁不知道仙盟早有人暗中投靠魔门了?!都是装聋作哑!”
刘巧娥:“方才你们给任家村村民的药是什么?用什么制成?珍贵,有多珍贵?”
魔人面色微微一变,忽又改了口风,“我不知道!!”
这下,不论仙盟众人如何逼问他似乎后悔了,也绝不肯再说了。
见状,刘巧娥问狄冲借来佩剑,一剑刺死了他,又看向他身边一个矮个魔人。
那魔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我说……”
“那药是你们仙盟的人给我tຊ们的!”
“你放肆!”赵言歌不知何故,变了脸色,他一向浪荡温驯,此时却也走上前,恨恨地一脚踹那魔人心口,“这迷药分明散发魔气,如何跟仙盟有关?!死到临头,不求生路,还想陷害!”
咏章……
慕道瑛一怔,不明白为何赵言歌突然变了脸色。
这药……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什么,也赫然变色!苍白容颜,一滴冷汗自鬓角缓缓滑落,险些再端不住剑。
“便如你所说,我都死到临头,又何必陷害你们!这药极其特殊难以炼制,是你们仙盟有人给我们的,再配合我们魔门秘法加以辅助!若不是我们接到命令,要杀那个姓慕的,也拿不到这等秘药!”
众人错愕不解间,下意识都将目光投向慕道瑛。
宋妙菱:“慕小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道瑛无奈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宋长老,瑛又如何知晓?”
宋妙菱讷讷,也知晓问错了人。
可无人知晓慕道瑛内心的不平静。
这迷药跟大梦丹有关!
大梦丹能迷倒刘巧娥,拿下宋妙菱,赵言歌等人自然不再话下。
难怪他之前嗅那迷药,隐隐约约觉得熟悉,是因为即便经过魔门改进遮掩,几味药材仍是跟大梦丹有相似之处。
而这等细微差距非玉清弟子,非玉清内门弟子,精英中的精英,绝难觉察。
毕竟寻常弟子连接触到大梦丹的可能性也没有。
能取得极其珍稀罕见的材料,运使
灵母玉液鼎,还能指使门内丹修长老苦心多年,批量练就大梦丹——
又要杀他之人——
答案如今已经呼之欲出,清虚!
除了清虚掌教不作第二人选。
可慕道瑛不愿相信。
他强压下内心的震骇,愕然。却不禁又想起师父灵元离去前那句。
他并未跟魔门勾结,跟魔门勾结的人是清虚!
难道师父真的没说错,跟魔门勾结的真的是清虚掌教!
若此事光明于天下,那又将玉清弟子置于何地?难怪咏章突然变了脸色,看来咏章也想到了其中关节。
师父,慕道瑛闭上眼,耳畔嗡嗡乱响,心乱如麻,难道这才是你引徒儿来此的真相?!
正当慕道瑛不知所措间,突然!灵脉深处又传来一声异响!
刘巧娥等人都变了脸色,一催遁光,追逐那声响而去,“什么人?!”
“灵元?!”
慕道瑛遽然变色,也不顾大梦丹的疑点,奋起直追而去!
第42章 第 42 章 我杀了你师父,怎么样?……
“灵元?!”
矿脉深处, 身形矮胖的灵元真人急催遁光,想要逃跑,却被刘、宋、赖、狄等人的法器打落。
“灵元!”
宋妙菱冷喝道:“你还敢来此, 是来自投罗网不成?”
“灵元。”想起那几个被俘的魔门弟子,赖永乐面色沉重道, “你果真跟魔门勾结?!”
一向乐天多话的灵元子,却默然不言。
“师父!”后发而至的慕道瑛乍见师尊,还是光天化日, 堂堂正正, 四目相对之下而见,情不自禁,动容脱口!
灵元自然也看到了他, 看到了这个最疼爱的小徒弟, 可他什么也没说,那张胖乎乎的脸上, 骤然露出一抹凝重, 决绝之色!
刘巧娥:“灵元,交出返魂灯!若再执迷不悟,修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灵元仍只是看了众人一眼,催动遁光, 调头就跑!可他还没跑出几步之遥, 便被众人各色法器宝光团团围住!
灵元当即立断,放出返魂灯。
灯芒暴涨的一瞬间, 众人已不比上次, 早就有了预料,各运法门躲避。
返魂灯虽为道器,但毕竟不具备刀枪剑戟等武器之效, 只传说搭配相应秘法,他便能活死人肉白骨。
其灯芒虽然能令众人短暂迷失方向,但此一招落败,灵元便也没了什么旁的法子,只能跟众人缠斗在一起。
师徒连心。
瞧见灵元脸上那抹决绝之色,慕道瑛心头一突,涌现出一股不详预感,“不——”
他面色大变,亟欲飞身上前跟师尊同进退,却被早有提防的其他仙盟弟子拦下!
慕道瑛脸上难得露出惊怒之色,“你们定要拦我?!”
那些仙盟弟子道:“是老母吩咐,叫我们看紧了你。”
慕道瑛一怔。
“让开。”他冷然道,容色难得冷漠。
那几个仙盟弟子:“慕仙长不要与我们为难。”
“更何况,慕仙长你如今拿什么跟我们较量?”一仙盟弟子将他通身打量了一遍,出言讥讽道,“用这样的下等凡铁吗?身为剑修连自己的本命剑也护不住。我若是你,沦落到你这地步,不若死了干净。”
慕道瑛缓缓阖了眼。
的确,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本跟他们较量,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眼睁睁见师尊身死而无动于衷,岂非与禽兽无疑?
“让开。”慕道瑛睁开一双乌沉清明双眼,又冷冷重复了一次。
那些仙盟弟子仍不为所动。
慕道瑛便也不再啰嗦,残破长剑在手,陡然间,青年柔如春柳的身躯一寸寸爆发出寒冬般凌冽的灵压!
他不愿伤他们的性命,因此纵使胸腔里蕴着一团烈火,烧得他眸色冷亮,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病态嫣红,却依然保持了最大程度上的克制。
甫一交手,那些仙盟弟子才自知大意。
那出言讥讽的仙盟弟子大惊失色。
难怪此人会是上一届春台魁首!纵使筋脉残破,根基不稳,佩剑失落,慕道瑛的剑势仍如白虹贯日一般,沛然而不能御!
更可怕的是,因为急怒,慕道瑛的剑势仿若是焚此残躯而换来的迅疾凌厉。
赵言歌在一边看着,心急如焚。这是从未有过的。慕道瑛与人交手,讲究守柔谦下。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他做事从来都留有三分余地,便是春台问道那日,也没见他用尽全力。
赵言歌见他被困,跺了跺脚,终于无法坐视,也挺剑上前,“宁瑕!我来助你!”
慕道瑛抬眸见他,心中感激,却无暇分神跟他道谢,只略略颔首,便又投入战斗之中。
他尚有余力将目光分予赵言歌。
那些仙盟弟子却没这么好受了。
他们不得不调动所有的精神力来对付眼前这个貌似柔弱的年轻人。
慕道瑛是昔日春台问道的魁首,天生剑骨,素来便声名在外。大家年龄相近,又都是门派之中的佼佼者,难免“相轻”,对这位玉剑丹心多有妒羡,不服。
后来,见他落难,成了无垢老母的男宠,又是一副温驯,软骨头的模样,自然更生出几分轻蔑。
直到,现在。置身于慕道瑛看似绵柔,实则浩然刚沛的剑势之下,这些仙盟弟子才知大错特错!
道家素来讲究以柔克刚。
慕道瑛的剑势,落在那些仙盟弟子眼里,乍一看,慢得惊人。
对。
慢。
慢的同时,极稳,极静。
仿若日月不转,江河停留。
江河竞注而不流,才更显险峻!
这些仙盟弟子也恍若置身江河之中,分明,江波不兴,但沾衣湿透,他们被周身绵绵的江水黏住,动作节奏也不由慢下来,被慕道瑛的剑式带的团团转。
而在水面之下,才是危机四伏,步步杀机!
慕道瑛当然是不可能滥杀他们无辜性命的。
所以这便是他致命的弱点。
他不杀伤性命,便导致这些仙盟弟子纵使被他打退,少顷,也如蚁聚一般一波波又拥上来。
而慕道瑛一抬眼的功夫,看见灵元已身陷险境!
他脸色倏然苍白,便是有咏章助阵,他还是来不及!!
赖永乐的剑已经刺入灵元的背心。
宋妙菱的判官笔也点在他肋下。
狄冲的剑砍伤了他的左肩。
而刘巧娥——
刘巧娥的目光曾短暂间跟灵元交汇。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她冰封的面色仿若波动了一瞬,仅此一瞬,便毫不留情将血罗刹送入了灵元的心口!
四个人从四个方向,四面八方一围而上!
慕道瑛被仙盟弟子们的攻势分隔,见此一幕,心神巨震,悲痛难抑,肝肠寸断!
“师父!!”
可灵元不会再回答他了。
他的身形如破布口袋一般飞了出去。
慕道瑛浑身上下的血液凝固了,眼前闪过一片濛濛白光,他握剑的手软了下来。
其他仙盟弟子见灵元身死,便也纷纷放松了对他的辖制。
慕道瑛脚下如踩棉花一般,恍恍惚惚走到灵元身边,白净的脸上露出空茫茫的神色,
莫大的悲痛感染了在场众人,场中为之一静。
慕道瑛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tຊ。
“师父,师父……!”他浑浑噩噩跪倒在他身边,茫茫然叫着,惨然如失群的雏燕孤鸟。
他记得他刚上小寒山时,曾有段时间是极为冷淡内敛的,是师父谆谆教导,循循善诱,一点点打开了他封闭的内心,他教他修炼,教他处事原则,教他分善恶,行侠义,温柔待人。
他曾经因出生书香,家风极端严。
又自小病弱,不愿表现得比其他兄弟姐妹更差,便强行压抑了孩子天性,日复一日习字念书,难免倔强好胜,锋芒毕露了些。
是灵元一点点教他上善若水的道理。他心宽体胖,总爱笑,总想补偿他一个正确的童年,每次出门总给他带一大堆凡人界时兴的玩具。
这个习惯甚至保持到了他成年之后,他成年也总把他当小子看待,每每出门,见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都要带给他。
他无奈地看着那磨喝乐,风筝,糖葫芦,也不忍心拂去他的好意。
灵元当他喜欢,送得更起劲了。
可此刻,这个笑眯眯的师父,浑如隔血葫芦一般,他下意识握住他的手,
没想到,他手指竟动了一下,还残留一口气未断!
“师父!”慕道瑛浑身一震,惊喜交加地反握住他的手,如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般不断叫起来。
“宁、宁瑕……”灵元气喘吁吁,口鼻不断涌出鲜血,每说一句话仿佛都用尽了残存的全部生命力。
慕道瑛心痛如绞,泪水纷下,想叫他别说了,却又知他必死无疑,不忍见他死不瞑目,只能一遍遍握他的手,“师父,我在,徒儿在,都是徒儿不好……”
师尊明明给他传讯,给他却还是没能及时救下他的性命!
“别……”灵元的眼里闪烁着的不是遗憾,不是不舍。
而是焦急和不忍。
“别、别为……”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口气上不来,嗬嗬了几声,便当场气绝。
慕道瑛刹那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旋转颠倒了起来,还没等他回神,一道身影蓦然闪过!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丢到几丈之外。
慕道瑛浑身磕在林立突起的碎矿之间,缥色道袍瞬间染红。
刘巧娥冷冰冰提起他领口:“我杀了你师父,怎么样?你要替他报仇吗?”
慕道瑛不说话,乌黑的眼里泛起水雾,怔怔地,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合上眼,颤抖的眼睫淌下两行珠泪来。
第43章 第 43 章 若有下次,用这把剑来杀……
报仇吗?
他看着刘巧娥, 漆黑莹润的眼底浮现出浓浓的迷茫。
他理当是该报仇的。可比起恨意,弥漫在体内的更多的却是痛,那是一种血肉神魂仿佛都被撕裂的痛楚。
她早已明说。仙盟要杀灵元。
她不过也是在替仙盟做事。
便没有她, 也会有宋妙菱,赖永乐……
倘若那迷药真的是大梦丹所改进, 那么他真正的仇人也理当是清虚。
慕道瑛惨然一笑,他是不是还要感谢她方才至少一剑穿心,给了师父一个痛快?
理智归理智, 可胸中仿佛火一般炸开的痛楚, 却令他无法再平静地看待眼前的女子。
慕道瑛惨白的唇动了动,他慢慢折下腰,摸索着, 提起了地上那把残破的剑。
刘巧娥的面色刹那间变得尤为难看。
“你疯了!”
“你当真以为你能打得过我?”
她眼光如刀, 冰寒刺骨,慢慢地强调, “你知道, 你对我拔剑意味着什么吗?”
长剑在手,那冰冷的触感令慕道瑛定了定心神。修道多年,剑,几乎与他神魂共融, 剑是杀器, 同样也是他的半身。
他瘦弱的脊背,一点点停止了颤抖。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知道。”他平静地, 慢慢地说, 泪水仿佛流干了。
刘巧娥冷嘲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慕道瑛的语气平静中多了分决绝。
“好!”刘巧娥冷冷一笑,白莲祭出, “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成全你!”
“你上罢!念你我根基,我让你几招。”
慕道瑛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深知他二人境界之差,也不矫揉造作,长剑在手,剑鸣如金玉,身如流星,挺剑刺来!
好快的一招!
剑光飒沓,近到身前,一道剑光分化百千条剑光在眼前炸开!刘巧娥吃了一惊,饶是她,也不得倒退两步,避其锋芒。
慕道瑛当真无愧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奇才!
他先声夺人,剑光如狂风骤雨,怒浪滔天,环环相扣,绵绵不绝。
这时,赵言歌、宋妙菱等人也都追了上来,见铺天盖地的剑网,都纷纷露出惊叹之色。
剑有剑气,一气呵成,江流直下,方为剑道之上品。
慕道瑛这一口剑气便吐得极为漂亮,凡铁制成的长剑提他手里如蛟龙倒悬,龙鸣星动。
一剑紧递一剑,如浪推波,前波未平,后波又至。汩汩然而绵绵不绝。
外人看着如临海观潮,赏心悦目,可置身于剑网之中的人却没那么好受了,只觉剑光闪烁如银,每一道剑光便蕴一道杀机。
蛛丝结网一般,铺天盖地罩来,人坐困其中,找不到丝毫插手反击的余地。
可刘巧娥又岂非普通人?
其实若论战技,刘巧娥未必就强得过慕道瑛。
他一招一式,每一个步法,每一次旋身,都是多年行道,实战中浸淫而出的干净利落。
她胜在根基。
而根基,又几乎决定了修士的生死。
慕道瑛这一口剑气虽然漂亮,可必须有无穷的真力支撑。
根基受损严重的他,又岂能支撑他太久?
刘巧娥冷冷打量着他,若不出她所料,他这一招,乃是透支全身筋脉丹田中的真气而来!
疯子!想通这一点,刘巧娥面色更差,恨火几乎烧穿心肺!
透过慕道瑛苍白的,文文雅雅的面容,她看到了燃烧在他血管之中的偏执疯狂。
她早知晓他是个疯子。
踏上这条修道之路,执着个虚无缥缈长生之愿的,谁人不是疯子?只是慕道瑛伪装得太好罢了!
他便这么恨她?!宁愿透支自己后半生的仙途今日也要跟她以卵击石?!
她几乎不必费多少力气,只要等他真气耗尽,自可稳坐胜局。
可刘巧娥心底大恨,如何愿见他好过?她自也不是普通人,一边,莲瓣散落,旋绕她四周,护她命门,另一边则飞出血罗刹。
血蛇飞入暴雨剑光之中,咬得朱红飞溅,碎银满地!绞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跳脱银光!
慕道瑛脸色肉眼可见地又苍白了一截,强行催动破败不堪的丹田,令剑芒又暴涨了一瞬!
可剑光强,那朱红便更强。
很快,慕道瑛唇角便淌下一缕血沫。
沈澄因终于无法维持沉静,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喊道:“宁瑕!”
赖永乐低斥:“小沈!别乱动!”
沈澄因:“可是长老——”
她忍了忍,额角绷出青筋,到底收敛了情绪,“宁瑕又如何敌得过老母?弟子是怕他有性命之危。”
赖永乐:“那也是他自己选的!是他自己想要的!更何况,你再多看看呢?”
沈澄因愣了一下,多看了一眼。
慕道瑛闭了闭眼,沈澄因跟赖永乐的对话并未传入他的耳中,或者说,此事此刻,万事万物,早已不在他的眼、耳。
他沉下心,闭着眼,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又往前踏出一步!
几乎同一时间,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被那朱红压得几近强弩之末时,那道缥色身影竟又爆发出灼灼光华!
“是五境!”有仙盟弟子骇然变色,“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破境了,怎么可能?!”
逼命时刻,慕道瑛竟然以此根基破损的残躯,突破了四重境界,迈入了第五境——指玄境!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修真界不是没有过危急关头突破的往例,只是修士往往还保有根基未损,受的也无非是些断肢的皮外伤。
“这不算什么好事。”宋妙菱道。
“纵使破境,透支了灵根,对根基损害太重。”
狄冲神情也有点复杂。
“成败,或许便在此一搏了。”宋妙菱低低道,说到“成败”二字,又默了默。
毕竟,任谁都能看出,这场搏命,或者说,单方面搏命的赢家会是谁。
果不其然。
慕道瑛透支了根基,突破的境界,终于令剑芒一寸,又一寸,缓慢而坚定地再次压过了那抹血红,占据了上风。
剑光一点点,侵犯着那道朱烈的血红。
慕道瑛也并非一味地只知晓进攻,
他剑势慢了下来,此时倒是柔如春雨,如春蚕结茧一般,一点点包裹朱红,缠它
而之前往来无阻的血蛇,终于被漫天柔沉的剑光所牵绊住脚步,谨慎地原地飞舞,周旋。
这场拉锯战令慕tຊ道瑛唇角鲜血淌得更加汹涌。
可偏偏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碎裂声传来。
是剑碎裂,还是人碎裂?
此时的慕道瑛,浑如一把紧绷到极点的弓弦。
他手上那把凡铁铸就的长剑,终于支撑不住双方修为威压,骤然崩裂,碎成几截!
灵力炸开的一瞬间,那道淡青色的身影被反噬的气流“轰”地击飞数丈!
终于!
弦断人伤!
他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重重砸在了尖锐突起的石壁上!
“嗤”,突起的笋形灵矿深深刺穿了他的背心。
慕道瑛五脏俱裂,软绵绵地顺着石壁滑落,跌倒在地上,“咳咳”喷出一口混杂着脏器碎肉的鲜血。
眼前一片发黑,恍惚间,他看到一片洁白的裙摆。
经历过方才这样激烈的对阵,她裙摆竟依然洁净如初,纤尘不染。
只是此刻,层层莲瓣般的裙摆,在地上一划而过,才染了他的血,在他眼底绽放出妖冶红莲。
慕道瑛剧烈地咳嗽着,眼里泛起昏蒙雾气,看着刘巧娥一点点走近。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刘巧娥皱了皱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破布一般气息微弱的男人。
慕道瑛不说话,只低头不断咳嗽,血沫呛进了喉咙,他喉口发痒,脊背轻轻地像个虾子弓起。
可就算他不说话,刘巧娥也惊异地觉察到他在想什么。
她当真了解这个男人至深了。
她凝望他残破的身影,倏地升腾起一个念头,“你在自罪,自罚?”
慕道瑛闻言,缓缓合上眼。
她蹲下身,抬起他的下颌:“看我。”
他浑身上下抖得很厉害,仿佛在经受莫大的痛苦和耻辱。
慕道瑛别过脸,唇角不断渗出血沫,以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微弱的反抗。
刘巧娥沉下脸,使了点儿劲,卡着他下颌又一次转过来。
慕道瑛一言不发,淡色的唇角几乎抿出鲜血,倔强地再次偏过头去,密绣的漆黑眼睫渗出一点泪珠。
刘巧娥冷笑一声,拇指狠狠抹去他眼角清泪。
他肌肤仿佛已经不能忍受外物再一步的刺激,狠狠地又颤抖了一下。
刘巧娥从袖中摸出一把纤长的剑丢到他身上。
本命剑与修士神魂相通。
感觉到逢春的气息,
慕道瑛怔了一下,终于无法再装聋作哑,忍不住睁开眼。
瞥见那剑,他乌沉漆黑的眼珠微微睁大了些,“逢春……?”
“是你的逢春。”刘巧娥面无表情道。
那日她见他被食骨宗围杀,惊怒交加,事后便叫程洵帮忙联系仙盟,,她本来打算将这把剑送他。
可没想到,他竟骗她!若是寻常人等或许情人哄两句便也揭过了。
可她不是。
她不能容忍背叛!她原本就是恨他的,只不过那股恨意被爱意所掩藏。
如今被他的欺骗彻彻底底勾连出来。
她被风花雪月迷晕了头脑,自从罗那吉出现在宿雾城时,她便当知晓,她跟他从来没什么未来可言。
慕道瑛仿佛想到什么,又怔住了,脸上再也维持不住故作的冷淡。
“你……”他忍不住抬起眼唇。
眼底掠过一丝惊讶挣扎,唇瓣惶急地微颤,微微扬起的下颌,像在渴求什么。
可到底渴求什么,慕道瑛心乱如麻,也毫无头绪。
“你明知道你杀不了我。”刘巧娥的嗓音如冷雪一般,遥遥地,仿佛从天上飘来一般,渗入肌肤。
慕道瑛身子一颤,终于低低地开了口,迷茫说,“可我不能不做……”
亲眼见刘巧娥杀了灵元,他本该恨的,可他恨不了她。
又不敢爱她。
既无法全心全意地恨,也无法全心全意地爱,便只能做此选择。
明知会输,仍豁命一搏,是为灵元,为这师生情谊。
知晓纵然搏命也伤不得她分毫性命,是为了她。
到最后,折磨的也就只有自己。
两种情绪在心底激荡交织,几乎快将他撕裂成血淋淋的两瓣,慕道瑛不禁苦涩道,“你杀我罢。”
刘巧娥冷嗤,“愚蠢。”
慕道瑛抿紧了唇。
刘巧娥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拿逢春拍他脸颊,嗓音干枯而平淡, “这次,我不杀你,若有下次,用这把剑来杀我罢。”
说完,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这场战斗因为慕道瑛剑毁人伤,并不算漂亮,可在场一人竟无人敢言。
直到刘巧娥走后,场中的寂静才被人打破。赵言歌、沈澄因等人匆匆拥了上来。
“宁瑕!”
慕道瑛却仿佛将全世界都遗忘了,半条腿费力支撑他坐起,垂眸静静地瞧着怀中的逢春。
看得很仔细,很专注,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一般。
细白枯瘦的指尖颤抖着摸到剑身,一寸寸历历抚过,仿佛抚摸无缘的爱人的鬓发。
入道这数年来,不问风月,孰料第一次动心,竟落到如此惨烈收场。
不过短短几日,倒果真短如一场春梦无痕了-
四大家这次联合,是为返魂灯而来。
如今,灵元身死,返魂灯到手,便再无停留的理由。
至于食骨宗及魔门在这里做的这些事,则由刘巧娥、宋妙菱、赖永乐、赵言歌、狄冲等人联合给仙盟打了个报告。
后续诸事宜,自有仙盟负责。
刘巧娥唯一插手的是郑绅及任家村村民的处置,她另给当今仙盟盟主秦仙都去信一封。
秦仙都允了她的请求。
又过几日,众人在宿雾城中分别。
赵言歌走得最快,仙盟如今尚未看出那迷药或跟大梦丹有关,可事涉自家掌门,他不敢轻忽。
他将受伤的慕道瑛带回,却连照顾他的时间都没有,便将他托付张素心,吴云华等人,自己连夜出了宿雾城。
之后走的是宋妙菱,狄冲。
狄冲临走前,特地拜访了刘巧娥。
这倨傲冷淡的少年,对她倒是颇为尊敬,“世人多人云亦云之辈,传言多不实。
这些天里,小子亲眼见老母杀伐果断,指挥若定,是乃当世难得之英豪。
望下次仍有重聚合作之机。”
说完,一拱手,领着一大批太和宗弟子,浩浩荡荡上了飞舟,甩下一道干净利落的背影。
刘巧娥皱着眉,惊疑不定,莫名其妙,除了个“炮仗一般,比她还易燃易爆”的莽狠形象,她对这少年几乎全无印象。
沈澄因忧心慕道瑛的伤势不愿走,
可慕道瑛自从那日折返,便将自己关在客房中,不见一人。
赖永乐劝:“算了,小沈!若是以前,我还赞同你跟那慕小子多走近点,但如今,你看他跟老母……”
“你看他那样子,他心里有人了啊。”赖永乐叹息。
想起不日前震动众人的那一场惨烈对阵,沈澄因心中酸涩。
“再说了,他这一战自毁了根基……还想有所成就,难啊。
“乖啊,小沈,这天下还有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到时候你喜欢哪个,叫你师父给你挑!再不成也不必非得纠结这些男女情爱,像你师叔我这样一个人不也挺好?”
沈澄因涩然:“多谢你,长老,我都懂。”
二人谈心之后,第二日,沈澄因便跟着游剑阁的队伍离开了宿雾城。
她前脚刚走,后脚程洵便带着一批合欢宗弟子赶到了宿雾城,亲迎老母回宫。
一直到合欢宗的飞舟架临宿雾城。
这也是,慕道瑛时隔这段时日,第一次,走出客房。
这一次战斗,令他受了严重的内伤,根基几乎被毁了泰半。
玉清观弟子找来医师,都摇头说无救了,恐成废人了。张素心等几个年纪小的忍不住哭了出来,可慕道瑛反温言宽慰他们。
飞舟到时,慕道瑛静静站在客栈外的那颗高大的白玉兰树下。
他受伤太重,暮春时节也严重畏寒,裹了厚厚的白狐裘。苍白薄透的脸蛋拥在那一小圈白茸茸的毛领间,愈发显得漂亮得毫无生气,
轩轩清举,玉树临风,不像之前那个破落道士,倒显出几分本来世家公子的矜贵风华来。
程洵远远也瞧见了慕道瑛,他既不上前,只沉默地站着,缥色的身影,淡得几乎成了静默的惨白。
而素来对他最为看重的刘巧娥,竟也视若无睹。
来时的路上,程洵便多多少少已探得了口风。这回他虽未随行——
他自然也知晓老母的意思。
虽说他跟刘巧娥二人只如兄妹相处,但两个她的男人待在一处,总不太好。她瞧出来,他虽表现得舒朗大度,但慕道瑛毕竟不同其他那些男宠,他总是有些在意的。
程洵人不在,却颇关切刘巧娥的衣食住行,那些随行她身边的弟子也会定期向他跟陈玉柔回报。
这场对战,程洵没亲眼目睹,却也知晓了八九不离十。
“老母当真不带他回宫?”他问。
刘巧娥冷淡道:“不是你们说我对他有执念?最好收了tຊ他,破了这个执念?”
“陈玉柔话说得不假,我如今看来,他跟寻常男子也没什么区别。”
破了执念吗?程洵不敢苟同,他觑着刘巧娥的神色,想了想,主动走到了慕道瑛面前跟他招呼,“慕道友。”
慕道瑛没想到程洵会过来,犹豫了一下,轻轻颔首回礼,“二老爷。”
礼节虽妥当,可不知为何,再见程洵随侍刘巧娥身边。
他心里竟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坦然相对,彼此欣赏的时候了。
他乌黑的眼珠静静瞧着程洵,很难不如鲠在喉,竭力想回到从前那轻描淡写,从容有度的君子之交,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心境。
慕道瑛顿了顿,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妒忌程洵的理由。
倒是程洵。
这多少事慕道瑛头一次品尝到吃味儿的滋味,于感情一事上,他仍是青涩稚拙的少年,心里仿佛有团火在烧,烧得他很难保持昔日俨然镇定。
他不禁佩服起程洵竟一直能保持大度。
这样一来,又难免胡思乱想,跟他比较。
心境一变,他便能捕捉到些细微的东西,譬如说,程洵作为一个男人对刘巧娥的情谊。
而他之前,竟认为程洵不过也是在刘巧娥手底下办事罢了。如今想来,二人关系又岂如此简单——
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又不太好受了。慕道瑛逼自己缓沉了心头浮念。灵元如今是横亘在他跟刘巧娥之间的一道伤疤,他没法恨她,却也不能罔顾师仇,坦然逾越。
恐怕,他跟刘巧娥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想恨她,将自己闭锁在房中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想要恨她。
如果他当真能恨她便好了。
只可惜,比起恨她,他更痛恨自己的无能。
师尊既已传讯,可自己仍护不住他的性命。
她也早已明说,必定杀他。他明明曾有无数次的机会的。
她与灵元素无仇怨,只是为了拿到春简,参加春台问道,替仙盟办事,公事公办。
他应当恨的是清虚,仙盟,是隐藏在仙盟之中的幢幢鬼影。
他出生士族,见过官员落难被斩,家人不去怪当权者,难道还要去怪刽子手吗?
他修为低微,无能为力,又有何颜面迁怒他人!迁怒刘巧娥,除了继续暴露自己的虚弱无能又有何用处?!
还有那句“别为……”
别为什么,在此情形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
便是别为他报仇。
这的确是最符合师尊性子的留言。
师尊是怕他日后深陷仇恨,还是说,师尊亦明了他的虚弱无能?
不管哪一种解释都是慕道瑛不能承受之痛楚。
倒是程洵主动开了口,“慕道长,宿雾山离小茅岭很近。”
慕道瑛面露不解,不意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小茅岭,名不见经传……
正思忖间,程洵又道:“道长去过小茅岭吗?”
慕道瑛想他提起这地名,定有深意,他隐约觉得耳熟,蹙眉想了一会儿,仍未想出头绪,“似乎,并未。”
程洵道:“小茅岭虽然不大,也没什么奇景,但风光也算秀美,颇有些野趣,道长应当去一次,散散心也好。”
慕道瑛抬睫对上程洵的视线。
他确定了程洵的别有深意。
程洵缓缓道:“说不定,道长会另有所获。”
慕道瑛搭下眼帘,顿了半晌,方道,“多谢二老爷提醒,瑛必定前往拜会。”
第44章 第 44 章 我妻
慕道瑛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程洵说完, 便跟随刘巧娥登上了飞舟,慕道瑛静静见二人远去天际,第二日, 便收拾了行礼去了小茅岭。
他跟程洵之间,只牵扯刘巧娥。
慕道瑛预料到小茅岭跟刘巧娥有关。
或许, 在他心底,他也是极迫切地想给他跟刘巧娥之间找条新的出路。
其实,非止程洵, 宋妙菱走之前也找到他跟他说了一段话。
女人温厚迟疑的嗓音犹回响耳畔。
“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对她是心存了愧疚的。”
“你师尊一事, 节哀,不过望你知晓,她过得很苦。性情偏激, 亦是情有可原。”
那时, 他不解其意,“长老此话何意?可否明说?”
宋妙菱淡淡道:“或许, 是因为我们云山宋氏都欠她的罢。”
程洵, 宋妙菱都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刘巧娥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小茅岭越近,便仿佛离刘巧娥越近,这一路上, 慕道瑛总有些惴惴不安之感。
直到, 他迈入山下这个名为小茅岭村的村落。
青山如黛,平湖如镜, 阡陌纵横, 新稻连畦,几只蜻蜓悠闲飞舞。
三两个孩子追着蜻蜓屁股后面跑,跑得急了, 身边的父母拄着锄头笑道:“慢一些诶,别摔了!”
刚说完,一个孩子便摔倒在了慕道瑛脚边,哇哇哭起来,慕道瑛赶忙将他扶起,摸出块手帕擦了擦他小脸上的灰尘和眼泪。
那孩子本来还在哭,一抬头瞥见他如画眉眼,登时不哭了,呆呆地问:“神仙!哥哥你是神仙吗?!”
他父母忙跑过来,跟他道谢。
慕道瑛温言:“我不是神仙,我是来找人的。”
他直起身,面向那孩子父母,“叨扰,请问此处是小茅村吗?”
那一对农人吃惊于他的容貌气质,一时间不敢答话。
但慕道瑛神态言语是极为平易柔和的,又柔声询问了一遍,“大娘,大爷,我跟您俩打听个人。”
那农人夫妇又见他谈吐文雅,缥色的道袍仿佛也被浆洗过数遍,袖口微微泛白,这才放松了些警惕。
“这位小郎,你要打听谁?”
慕道瑛虽是个秀丽得有些剔透微冷的容貌,叫人不敢靠近,但周身气质倒十分温和,仿若阳光下碧蓝的晴空,惠风和畅。
慕道瑛想了想,问,“此处可有人家姓刘?”
“刘?”那妇人纳罕道,“我们这边人都姓刘。”
慕道瑛顿了顿,“大娘可听说过,刘巧娥?”
那妇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问身边丈夫,丈夫也茫然。
慕道瑛想这村子既然都姓刘,那的确跟刘巧娥脱不了干系了,说不定她正出生此处。
他不知刘巧娥年岁,她当初时在东华界可谓“异军突起”,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名声便已传遍东华。
修士寿数漫长,许是多年旧事,这对夫妇才不曾耳闻。
他想了想,便请他们介绍这村中最年长的老人,去问一段古。
在那对夫妇的指引下,慕道瑛终于找到据说是小茅村年纪最长的老寿星。
那位老寿星,听他来意,先指了指远处的小茅山,再指指小山之外又一重山。
吸了口旱烟,这才开了口,“看到那座山没有,那座大一点的是大茅岭,之前大茅岭下有个大茅村,也就大茅刘村,只是后来闹了灾了,咱们刘家村的人这才搬到了这小茅岭,原先我们是住那儿的。”
慕道瑛听了,问,“那老丈可听闻过刘巧娥,这个名字?”
那老寿星愣了一下,突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叫道:“我认识你!!”
“你……你之前来过,刘巧娥……是刘福生家的那个闺女是吧?!”
慕道瑛一怔,不意竟然真的探听到了刘巧娥的过往,却随后又生出许多不解来。
只是这老丈说见过他又是何意?
他皱起眉,思忖起程洵的话来。
他问他有没有来过小茅岭可见不是无的放矢。
可他这些年来跟随师门斩妖除魔,云游四方,去过的地方太多,小茅岭实在太不起眼,他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想不起来。
听这老丈一说,倒确乎隐隐有些印象。
那老丈又喟叹:“多少年了,仙长竟一点还没老,也不知道那刘家的闺女如今到底如何了——”
慕道瑛闻言收拢心神,抬眼问那老丈详细,“老丈说见过我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刘家闺女……”
下一秒,那老寿星说的话,顿如个平地落雷,直将他炸得头昏眼花。
那老丈直笑:“你打探的那刘家闺女,喜欢你呐!咱们村谁人不知道?”
喜欢他?
慕道瑛大脑一阵空白,只顾茫茫然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仿佛有一股电流顺着脊背蹿升到了后脑勺,他指尖发颤,浑身上下都因这话而感到一股恐惧的战栗。
他忽然预感到自己即将揭露一段真相,而这真相是自己所不能承担的-
大夏朝,凡人历,延兴十四年的夏。
那是一年夏天里最热的日子,趴在树上的蝉密密仄仄,呱呱擦擦地叫着。
大茅岭刘家村这段时日都不太平,据说山里来了只妖兽,死了不少人。
大家近来都不敢上山。
刘巧娥脸晒得通红,刚从河边洗完澡过来,赤着脚往家走。
可一到家,她便愣住了。
她家门口不知何时竟站tຊ着一群仙人!
她当然没见过仙人,可在她想象中,村东秀才口中的“仙人”也无非如此了。
这几个少年少女,通体穿一身雪白,一个个长得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大夏天里,却浑身芳香无汗,宛如冰玉雕琢出来一般的沁凉。
而她娘竟然就站在门口,跟这几个仙人说话。
她忍不住叫:“娘!”
那几个仙人闻言纷纷看过来,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浑身上下晒得黑黢黢的,目瞪口呆的样子,活像只黑皮青蛙。
刘巧娥强忍住自卑跟羞耻,快步走到她娘身边,小声说:“娘,这是干嘛呀。”
她娘紧张的模样看起来也没比她好过多少,握着她的手,也小声回。
山里有妖,这帮小仙长是来问路除妖的。
山里有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刘家村。
而那些天仙一般的少年少女,据说是来自玉清观。
他们很快便在刘家村落了脚,暂时寄住在了村长的家里。
所有人都好奇这传说中的仙人,刘巧娥也不例外。
他们进山的时候要路过她家里,她就支着窗子,偷偷趴在窗户下面看。
她简直被其中一个少年给迷住了。
那个如冰似雪的少年,走过村里那棵老槐树下,树影下轮廓分明的侧脸,晶莹得好像新剖开的梨子。他眉眼还未长开,性子也冷淡内敛,像个大孩子。
他们总往那山上去,有时候,一天要去好几次。
他性子似乎有些冷淡的,不太爱说话,可是他那些师兄师姐叫他的时候,他总会认认真真,彬彬有礼地回答。
他走起路来,步数仿佛也是一致的,她几乎看入迷了,怎么会有人走起路来,脚步也仿佛一致的,从不跑,也不跳呢。
他腰间垂着一串环佩,也几乎从来不发出一点声响,他看起来稳重极了。
可唯独她才知晓一个秘密。
他并没有外表表现出来得那样稳重端庄。
在师兄师姐忙着探问村民的时候,他会悄悄看树下的蚂蚁们搬家,也会悄悄扭扭头颈,松松绷了很久的筋骨。
天太热,他还会悄悄将手指贴在佩剑上,感受佩剑冰凉的温度。
待师兄师姐们看过来,又是一副腰背挺直,尺子丈量出来般的标准,小鹤一般的优美漂亮。
这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令她飘飘然,生出点自大之感。
明明他一点也不认识她,可她自觉跟他共享了一个秘密,仿佛已经是极为亲近的人了。
你看,她都知道,他似乎怕热,他心里也活泛着呢。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认识的契机而已。
有好几次,她真的,差一点,就叫住他了。
她可不比村里那些丫头们,她们胆子小得连看他们都不敢看,只敢聚在一起你推我搡,笑嘻嘻地打趣。
她无数次鼓起勇气,想要叫住他们。
可叫住了又能说些什么?她总是反反复复幻想自己叫出他的时候,细致地推敲着他们之间有可能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字眼。
直到有一日,她远远地看到他们又下了山。
那小少年难得出了很多汗,乌黑的头发丝黏在雪白的肌肤上,小脸红扑扑的。
她偷窥了这许多时日,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身边那个个头高一点的大一些的少年,叫他,“慕师弟”,还有叫他“宁瑕”的。
慕宁瑕……她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便是他的名字吗?临睡前念着念着,竟然咀嚼出一点冰凉凉的甜来。
她看那个慕宁瑕出了很多汗,微微蹙着眉,仿佛很热的模样。
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又或者什么也没想,她心里忽然身处一股强烈的渴望,那渴望像过电一般,从她脚底板直冲天心。
她生出个大胆的,不要命的念头。
他似乎看起来很热,也很渴,如果她去送他一瓢水呢?
激动与恐惧其实是共通的,她于激动中感到一阵令她头脑发白的恐惧。
那恐惧令她浑身发抖,她拼了命地跑到后院那口大大的水缸前。
她脚步也打颤了,甚至还摔了一跤,膝盖都磕出了血,可她一点也不觉痛
她浑身上下都沉浸在这恐惧的战栗之中,恐惧在她体内反复激荡,冲刷,让她感到一阵几乎迷醉的幸福。
她兴奋得浑身发抖,她知道,她必须要抓紧这唯一一次的机会,趁着她如今还有勇气。
趁着这无知的勇气,如奔泻的山洪一般,冲得她晕头转向的时候,她扑到缸前,急匆匆地按下浮瓢。
水面浮着点落叶,细小的尘埃。她们平日里都是这样喝的,不算干净体面,可庄稼人哪里在乎这个?
撇去落叶尘埃,将瓢压下,压满整整一瓢水,她欣喜地捧起浮瓢,像捧起给村头土地庙里菩萨的供果。
可突然间,她瞥见了水面倒映出的自己。
瘦瘦小小,黑黢黢的,毫不起眼的模样。
她脚趾不安地挠着地面,突然像从一个激荡的梦里惊醒了。
这样的她,这样的她当真能出现在慕宁瑕面前吗?
她想象中,她应该是像戏台里演的那倾国倾城,端庄文雅的大家闺秀们一样,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她从哪里变成个大小姐。
如果以这样不堪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她宁可不去!
她有些后悔了,她丢了瓢,抿了唇,愤怒地冲出了后院。
她浑身上下被一股莫名的,焦躁的火焰烧化了。
她小弟不明所以,还以为谁招了她惹了她,吮着手指问她,“姐,你怎么了?谁生你气了?”
她小弟平日里是很乖巧的,父母虽然偏心,可小弟一向对她唯命是从。
她在小弟面前,是个小大人,可以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可他的好意反惹来她劈头盖脸的大骂。
骂着骂着,她将自己摔倒床上。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褥子已经很陈旧了,棉花也泛着黄污的旧渍,她瞥见墙角的蛛网,霉旧的梁柱,黑漆漆的瘸腿的桌,豁口的瓷碗。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哭了出来。
可小弟偏偏拉着小妹又追了过来,两个人一般脏兮兮的,鼻子下面挂着没干的鼻涕渍,破旧的草鞋露出半截黑漆漆的脚指甲盖。
她愈发痛哭不止,
她痛恨自己这样窘迫的家境,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
她恨为什么自己不是城里的大小姐,为什么没有体面的父母,亲人,漂亮的住宅,衣服,首饰。
小弟小妹们惊讶地看着她,窃窃私语。
她觉得委屈极了。
他们根本不懂她心里的委屈,而这又无人述说的痛苦给她添了新一重委屈,快将她憋死了。
他们不明白,便手拉手又去大门边玩石子。
突然她小弟叫起来,“那不是那些仙长吗?”
她本来趴在床上,将头脸埋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枕头里,眼泪流进鬓发,干结了。
她的心也如死灰堆。
可小弟这一句话,又燃起了一点火星。
她的心又跳动了,那丑陋的野心又张牙舞爪,不知天高地厚地跳了出来。
她忽然又不甘心了。
来不及了。他们马上就要路过她家门前。
错过这一次,她再也鼓不起下一次的勇气了。
她从床上跳起来,冲回后院,打了瓢水,瞥见那漆黑破旧的瓢把上细小的霉斑,她的心情又黯淡了一些。
那瓢已经被她用水仔仔细细洗过那么多次了,可还是不够体面,脏兮兮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多像她啊。
可她来不及多想,她急匆匆地捧着水瓢冲了出去。
那几个仙人不料半路杀出她这个程咬金,都愣了一下。
刘巧娥捧着水的手在颤抖,她其实后悔了,但他们已经看见了她,她涨红了脸,羞怯得恨不能晕死过去。
还是那为首的大少年生怕她晕过去,主动问她来做什么?
她憋着一口气,看看那慕宁瑕,又看看水。
那大少年倏地笑了,“宁瑕,人家送你水呢?”
他身后的仙人们都友善地哄笑起来。
那小少年吃了一惊,皙白的脸蛋浮现出两抹红晕,他乌黑的眼睫蝴蝶一般,颤了颤,显得极为不好意思。
刘巧娥死死咬着牙站着,
水哆哆嗦嗦洒了出来,洒在了她草鞋露出的半截脚趾,她头晕目眩,又想要哭了,她努力想把脚趾缩回去,可不论她怎么努力,那半截脏兮兮的脚趾仍然存在,她恨不得抡起墙角的斧头将它砍下来。
她头晕目眩,恶狠狠抿着唇,几乎有些仇恨般地冷酷着脸。
她心里拼命祈祷。
土地公公,龙王爷,娘娘在上啊,他千万,千万不要注意到她的脚。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在她小小的体tຊ内正起了一场战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
金戈铁马,烽烟四起,血流成河。
它不输人类几千年历史间任何一场宏大的,动员几十万人的战役。因为它带给人心的恐惧,振奋,激动是近乎一致的。
此时此刻,它就在一个这样的小山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丫头的体内发生了。
蝉鸣聒噪,而在她咬紧压根静默无声之处,战火轰鸣。
小少年有些迟疑,有些羞赧,可饶是如此,他仍双手接过,道了谢,认认真真鼓着脸,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一滴也没剩。
她心里猛地一颤,像一道闪电猛打在了她身上,四肢都忍不住软了下来,他捧起水瓢的刹那间,仿佛捧起了她。
他将她捧在掌心,他的嘴唇贴着瓢边,仿佛在亲吻她。
她的心里也仿佛注入了一股清甜的泉水,身子一下子变得极为轻盈,像田边的蒲公英,像池塘边飞舞的蜻蜓
她飘然飞了起来。
她瞧见汗水挂在他脖子根,像是甜白的釉。
她眼睫颤动,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快跳出了喉咙口,她幸福又激动,激动得眼前发白,胃也绞紧了。
她激动得想吐,又仿佛下一秒就要晕死过去。
然后呢,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妖除灭了,他们便走了。
……
他们走的那天,村里人都来送。村头的凤仙花也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
她只能看着那小少年扭脸跟师兄说了些什么。
他们之间仅仅只隔着短短的几步路。隔着人群,她多想鼓起勇气再叫住他一次。
可勇气只有一次,那一次似乎已经耗尽她平生全部的勇气了。
在她小小的体内,又一次上演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洪到来时的悲恸不甘。
他这一走,她的世界仿佛顷刻间坍塌了。
她的人生仿佛也到此为止了。
她似乎可以预见她一眼望得到头的,平庸黯淡的下半辈子了。
他这一走,将她下半辈子全部的光明,全部的希望,本来或可拥有的幸福都带走了。
可她甚至无法开口叫住他,
她心里清楚,叫住又如何呢?多说两句话并不会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任何改变。那天送完水之后,她就又后悔了,伏在床上又痛哭了一场。
她不该送水的,这一送,又让她生出不该有的期待,几乎快把她的心扯碎了。
她仿佛被他被丢进油锅里,日日煎熬着。
这只是一场梦,她闭上眼,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梦是很好的,能有这样的梦就很好了,她不能再耽于梦境了。
初出茅庐的小仙长,随师门下山除妖,半道儿遇到情窦初开的乡野少女。
不出意外的话。
他仍要回到他那山上,修他的道,亦可能之后随一个仙子结为道侣。
而农女,自然便如她身边那些大姐姐一样,嫁一个农夫,生下好几个孩子。
赤日炎炎,田间地头成日的劳作终将磋磨了她青春的容颜。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
或许几十年之后,那小仙长还会路过村子,小仙长已经长大,仍是一副芳姿清淡,玉润无尘的模样。
这一次出来指路的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仙长不解她的年岁,只温言端整地唤她,“大娘。”
仙长离去之后,老婆婆便将路遇神仙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跟小辈们讲。
毕竟这可是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也是她乏善可陈,劳苦重重的人生中,难得的嚼头了。
无人会在意,多年以前那乡野少女心底也曾有过豪情壮志,也曾敢窥天上月。
也因与那仙长的际会,也曾有过那短暂的,惊心动魄的不平凡。
可偏偏这世间造化便是如此多奇,老天爷最爱捉弄人。
农女成了名震东华界的无垢老母。
而仙长。
仙长已深深地爱上了她。
日头仍高高地挂在天上,炎炎的日光晒得慕道瑛头晕目眩。
他仍沉浸在这个平庸无奇的故事里,震骇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刘巧娥一早便与他相识,原来他们一般的年岁。
原来她一早便喜欢过他。
娥娘……
他心如刀绞一般痴痴痛起来。
他努力想从回忆中翻找出这一段的过往,为何却仍一无所获呢。
其实少女那点惊心动魄的情思,落在老丈口中,也不过是平平淡淡,乏善可陈的三言两语。
“我记得那刘家闺女可喜欢你了,每回你们进山,打她家门口过,她总趴窗子下面看。
“有回我扛着锄头正好路过,问她,娥娘你干嘛呢,她脸腾得就红了,也不说话,啪,把窗子关了。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大着呢。”
“诶,”老丈笑眯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她这是看上过路的小仙长啦。不过这本也没什么的。那会儿,村子里哪个姑娘没动心的?”
他咋咋舌头,“不过,刘家这个闺女胆子大,还跑去给人送了碗水。回头就被其他不服气的闺女告了家里,说不端正,又被她娘一顿打。”
老人都话多,说起昔年刘家村那点还算有趣的旧事,便滔滔不绝停不下来。
慕道瑛也没打搅他,他容色黯淡,强忍着喉口的涩然,静静地听。
慕道瑛觉得自己此刻便像是一条渴水的鱼,他原本的生活也是很安逸的,优哉游哉畅游在水底,可却在今天骤然被丢上岸,被现实砸了个晕头转向,被刮去了鱼鳞,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疼。
他仍努力地想要从回忆中找出点蹊跷。
惜,一无所获。
他完全不记得刘巧娥。
他完全不记得他曾经见过她。
更不记得那一碗水,此时被老丈这么一说,才似乎又从记忆中勾勒出点淡淡的影儿,庄周的蝶一般,并不确定。
比起真的想起,似乎是他听了这老丈的话,自己做梦也般的幻想出来的。幻想出昔年那个黑黝黝,灰扑扑的刘巧娥。
也是,他曾经除过多少妖,踏过多少村落,见过多少凡女,又怎会留意到其中一个小小的,其貌不扬的刘巧娥?
那便听罢,多听一点也是好的。
他是渴水的鱼,渴求着她的一切,哪怕一星半点。
老丈眯着眼,神色也慢慢地变了,“后来,后来山里又来了新的妖怪,好像是跟之前那只认识,来报仇的。”
慕道瑛怔住,跟着重复:“别的妖怪?”
“整个村子都被毁了。”老丈叹息,“死了很多人,刘福生那家都死尽了,只剩下那闺女一个了。”
他口舌仿佛都僵住了。
修士接到师门任务,外出斩妖伏魔,事毕回山,自然不可能再关切那个村子后续的发展。若再闹了妖孽,再派别的接了“行道卷”的队伍去便是了。
若当真如此……慕道瑛手猛地一颤,岂非也算他们处事不慎,害得他们整个村子?!
“她当时眼睛都发直了,别人问她她也不讲话,有人拿手戳了她一下,她一下子就倒了过去。”
老头还记得那天,她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厥了过去,醒来又继续抽抽地哭。
嘴里还喊胡话,要爹娘要兄弟姐妹。
她家里头的人就是这世上顶好的,她再也不眼巴着羡慕别人家了。
都是她的错,她是畜生,她不是人。
“又有仙长过来斩妖除魔。”
“嘿,说来也是她的造化呢。那仙长看到她,竟说她有仙骨!后来,她就跟那仙长走了,再没回来。走的时候还那么点高呢。”
慕道瑛再也听不下去了。
老丈道:“又过了那么几十年吧,突然有人说奉了什么什么老母之命,过来帮咱们修缮村子,兴修水利。好像便是那刘家闺女,她出息了,你看看屋外头那田,那水,都是她的手笔呢。”
“就不知为何,人没回来过。这位仙长。”老丈这才想起问他的来由,好奇地看他,“你问她做什么呢?”
他记得这小仙长啊,不愧是神仙,眉眼长开了,但容貌没一点变化。
“她……”慕道瑛怔了怔,对上那老丈纳罕的视线,动了动干涩的唇瓣。
他问她到底是做什么?他又有何资格去探寻她的过往。听闻她这些过往,他心如刀割。他想象那个曾无数次趴在窗下偷看他的少女,于心痛之中生出无限的柔情爱意来。
她自然算不得他的妻子。可他既为她男君,自然当得一声夫婿的。
慕道瑛缓缓合了眼,涩声说:
不知是在跟老丈对话,还是跟过去那个少女对话。
“那刘家的闺女后来与我相识。”
“我如今,也算她夫婿。”
“夫婿?”那老丈目瞪口呆,摔了手里的旱烟。
告别了那两眼发直的老寿星,慕道瑛离开了小茅岭,去了云山。
第45tຊ章 第 45 章 趁着这次春台问道,统统……
“宁瑕!你知道无垢老母对你——她可能喜欢你!”
“道长应当去一次, 散散心也好。”
“或许,是因为我们云山宋氏都欠她的罢。”
出了小茅岭,慕道瑛步履匆匆。
赵言歌, 程洵,宋妙菱, 三种声音不断在耳畔交织,宛如一把尖刀刺入他的头颅,搅得他痛不欲生, 不敢停顿, 也不敢歇息。
他一路上也没敢歇息,花了两天时间赶到了云山,递上拜帖。
宋妙菱亲自出来见了他。
青年风尘仆仆, 神情憔悴, 似乎几夜未曾合眼,颌下也生出了点淡青色的胡茬。
一见她, 便一揖到底, 深深地拜了下去,“宋长老,小子想询问一段旧事,无垢老母跟贵派之间, 到底有过什么因缘瓜葛。”
宋妙菱神色有点复杂:“我没想, 你竟真的会找来。”
她吩咐人倒了两杯热茶,命他坐下。
透过她的眼神目光慕道瑛已有预感, 接下来宋妙菱所言, 或许比小茅岭的见闻更为残酷。
……
走出云山时,日头还高高地挂在天空。
慕道瑛却恍若隔世一般,他全身出了很多汗, 浸湿了宽大的道袍。,
太阳仿佛成了天边一粒小小的黑子,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明明日头正烈,却仿佛日月也无光,浑身只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冷意。
好在,他的脚步还尚算稳当的,他找了根竹杖,慢慢地,走下了山。
走得很慢,很稳。
因为他此刻眼前仍是晕眩的,他必须要努力地睁大眼,才能保证自己不足以一脚踩空,滚到山底去。
他婉拒了云山留饭,自顾自来到山下。
重重青山宛如一座巨大的牢笼。他迷失山下,心中空茫,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
面馆的招幌撞入眼中,他此时需要做些什么,不拘什么事,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便进了店,要了一碗素面。
才提起筷子咬了一口,便忍不住地想吐。
胃里绞痛,心口像是有火在烧。慕道瑛搁下筷子,手微微颤抖。
一滴水忽然落进碗底,他伸手拂了一下,才发现鬓角湿润,那是他的眼泪。
大茅刘村第二次闹了妖孽的时候,正巧前任云山宋氏的家主宋迁曾途径此地。
他顺手灭了那妖魔,带回来一个炉鼎。
宋迁不止有刘巧娥这一个炉鼎,他生得俊美,秉性风流,坐拥娇妻美妾无数。
后来,有一日,不知怎么死了,似乎是被刘巧娥杀的。
再然后,等刘巧娥出现在人前时,便已摇身一变成了无垢老母。
这便是宋妙菱仅知的了。
毕竟岁月已久,她不可能对前任家主的后宫艳事有多少了解。
可这并不妨碍慕道瑛猜测想象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到底吃了多少苦。
她先委身宋迁,又委身当时年岁已高的老宫主。
在这漫长的痛苦而耻辱的岁月里,她只能反复咀嚼回味当初那个如冰似雪的少年,那是不凋的花,不落的雪。
或许跟宋迁走的那一天,她以为便要迎来理想之中的光明,长生了。
慕道瑛对她几成了一种执念,一种象征。
他是悬挂在天上的,洁净,明亮又冰凉的月。
这让她在成为宫主之后,打听到了他的一切,笨拙地学习他的吃穿用度,衣食住行。
她学他喝阳羡雪芽,熏白檀香,练他的字。
她曾经向学,念书的愿望一直深埋在心底,便依样画葫芦学着搬空了他整间书房。
如此一来,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为何她对他如此反复无常,爱恨交织。
为何两人之间仿佛有累世的夙孽。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她早已情根深种,深深爱他这漫长岁月。
……
慕道瑛没有再动那一碗面,他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涌动的情绪,没让眼里的泪再落下来。
他留下一锭银子,慢慢走出了客栈。
……这还不是全部的真相。
从小茅岭,到云山,再到合欢宫。
这中间有一块空白。
她是如何杀的宋迁,杀了宋迁之后又去了哪里,是如何从宋迁的炉鼎成为合欢宫的掌教。
他必须要查清楚这块空白-
山月初升,明光照林。
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的慕道瑛,正缓缓步行在山林间,一边走,一边思忖自己接下来的动向。
两个月后,便是新一届的春台问道。
这一盛会的举办地点,便设立在游剑阁。
慕道瑛知晓刘巧娥一定会去。
她杀灵元,夺得返魂灯,便是为了跟仙盟交换一个名正言顺,带领合欢宫参加春台问道的机会。
而为了查明这段真相,他已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修补好自己破碎的根基,重新站到春台问道的擂台之上。
只难免又想到灵元。
师父。
想起灵元,慕道瑛心肺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楚,神色黯淡了几分。
师父,恕徒儿不孝。冤有头债有主。若当真是清虚害您,您的仇徒儿会给您报。
只是,刘巧娥。
他似乎……难有勇气再对她拔剑了。
想到这里,慕道瑛脚步一顿,忽觉天色已晚,不知不觉间,原来日已落,月已升。
他怔怔地看着天边树顶那轮明月。从老丈的口中,刘巧娥视他如月,可如今在他眼里,她又岂不算明月呢?
娥,原本就是明月的。
他闭上眼,心里又泛起深深浅浅的难过。
她是沦落了污泥的明月。
师父是他的仇,刘巧娥是他的债。
仇既然要报,债也不得不还。
他恨自己不能在她最绝望,孤苦,任人欺凌之际,出现在她面前。
恨自己不能亲眼见到那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亲口告诉她,她日后会变成最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他不过是她一介裙下之臣,渴慕一点她的余晖。
他恨自己不能紧紧抱紧她,深深吻她,抚过她的伤疤,一遍遍对她诉说自己的爱意。
慕道瑛微微阖眸,再睁眼时,双眼已澄澈平宁,如月下滚滚大江,温和坚定了许多。
他不再作伤春悲秋的他想,衣带当风,大跨步地踏出了这一片小林子里,一路往西而去。
宿雾山地处北方,游剑阁则在西蜀,修士若要往返两地,往往会选择乘坐飞舟。
船票通常在四百灵石左右浮动。
被刘巧娥赶走之后,慕道瑛如今身无分文,为凑齐船票钱,他花了两天时间接了几个除妖的任务,至于路上其他开销,他素来简朴,倒也是能省则省,无谓风餐露宿。
路上又花两天。
等到达游剑阁下属的寻仙镇之后,慕道瑛这才拿出全部的余财,长租了间客栈,闭门不出,开始了漫长的日夜打坐修炼。
两个月的时间太短,并不足以修复他破碎的根基。
慕道瑛不得不另采取一种极端的办法。
玉清观弟子,擅丹、阵,他虽主剑,于阵法一途也颇有些钻研。
他买来朱砂丹墨,将自己闭锁在客栈房间内,花了整整十天时间,才画下了一套繁琐禁忌的大阵。
此阵名为“铸剑”。
这一套大阵其特殊之处在于,它几乎是为天生剑骨者量身定制。
大阵吸纳四方灵气。阵成之时,它会变成一尊“鼎”,灵气变成燃烧的柴薪。
而置身于阵眼中心的施阵者则会变成被这尊大鼎“熔炼”的“剑”,被灵气不断攻伐,体内剑骨也将被鼎火一遍遍地淬炼,直至成就“以骨为剑,以身为鞘”,将自己也修炼成一柄剑的境界。
铸剑的过程,漫长而凶险。
入阵者,首先会感觉身体里的骨头仿佛被火烧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仿佛被放入了一个模子里不断挤压,这时,入阵者会感到骨骼、五脏被碾碎挤压成泥的痛苦。
最后,灵气再一点点,如小刀刮骨一般缓缓打磨,砥砺这件业已成型的坯件,直到人剑终于铸成。
整个过程之中,入阵者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更不能中断。心神也务必要坚定,一旦中断,或心神动摇,往往会受到灵气反噬,落得个阵毁人亡的下场。
因此,这阵法虽然带来的回报极高,但古往今来,敢于尝试者甚少。
毕竟天生剑骨者,早就是上天的宠儿。修炼时,事半功倍,胜过旁人不知凡几,不必铸剑,一路也能顺风顺水,又何必自讨苦吃?
就算有那意志坚定,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尝试,也通常会有数位大能高德在身边护持,以备不测。
而这些条件,慕道瑛都没有,他甚至没有足够的灵气来运转大阵,为此,他只能想办法在大阵之中又套嵌了个小阵,以自身寿数为代价向上天借了一笔灵气,名曰“借tຊ灵抵命”。
一切准备工作完成,他心中默想刘巧娥之眉眼,过往,容色平静地缓缓迈入阵眼,预备忍受着接下来灵气淬炼剑骨时的痛不欲生-
另一厢。
回到合欢宫之后的刘巧娥,也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空闲。
不过略歇了歇脚,处理了这些天宫中积压的,陈玉柔也不太拿的定主意的公务之后,她便亲上了一趟仙盟玉京。
拜会了如今的仙盟盟主秦仙都。
从玉京回返的路上,刘巧娥借宿在附近村店的这一晚,再一次遇到不速之客的拦路。
山野村店,鸡鸣残月,烛火摇动。
瞧见这翻窗而来的黑衣男子。
刘巧娥终于忍无可忍问道:“大名鼎鼎的恶业宗掌教,行事如此见不得光,魔域之人知道吗?”
罗那吉倒是一声朗笑,显得尤为混不吝,“我倒听说,踹寡妇门、刨绝户坟,在民间是一等一的缺德事。
“我们魔域名声本就不好,本座是恶业宗掌教,怎么也能算是一等一的大恶人,做些一等一的缺德事,有何不可?亦或者,你不算他留下的小寡妇?”
刘巧娥忍了忍,没忍住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罗那吉见她无语,竟“噗嗤”笑出了声。
笑完了,这才优哉游哉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你这次上玉京,秦仙都可觉察出异样?”
刘巧娥:“拿到返魂灯后我便及时掉了包,秦仙都并未有所觉察。”
罗那吉颔首:“不枉我召魔域最顶尖的工匠日夜赶制了整三年。”
“两个月之后便是春台问道,”罗那吉指腹轻轻摩挲茶杯,凤眼轻眯,“你,可想好了?”
刘巧娥面无表情:“我知道。”
罗那吉看着她。
刘巧娥冷冷回望,不避不退,眼神清锐如刀。
他凤眸幽深如渊。
少顷,罗那吉唇角绽放出抹灿烂笑意,“这样最好。”
刘巧娥皱了皱眉。
罗那吉这人,疑心病太重。
她一点也不怀疑,她若表露出异心,他嘴上亲亲热热喊她娥娘,转头背地里就对她下死手捅她心窝子这件事。
“届时清虚会配合你。”罗那吉搁下茶杯,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一足够震动修真界的大消息。
刘巧娥:“老头子遇上你也算倒霉。”
罗那吉不置可否,轻轻挑眉:“天数流转,魔门将兴。便连三大家之首的掌教也信了谶言,未雨绸缪,及早投了魔域。”
“不过,想两头下注,哼,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这便是认了宿雾山那事有他的手笔了。
刘巧娥眉头皱得更紧。
宿雾城的事是个局,这是她一早进城之前便知晓的。
清虚投靠了魔门,她也是一早既知。甚至于,她私下里还跟这老头儿还见过好几次面。
打从一开始,她便假意投靠正道,想办法引导正道让自己参与这次追查活动。
过程中,设法取得返魂灯加以掉包,再配合清虚跟仙盟双方的意愿,诛杀了灵元。
灵元是必须要死的,从他当初撞破了清虚跟魔门勾结的那天,结局便已经注定了的。
他身为玉清观护教长老多年,不知道掌握了多少仙盟腌臜秘辛,背地里投靠魔门的大能修士可远不止清虚这一个。他这一走,可想而知,有多少人就要寝食难安,盼他早死。
他叛门之前究竟跟慕道瑛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不过自那之后,清虚便彻底将这师徒二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为此,他特地找到罗那吉,请魔域派出人手,借刀杀人,诛他心腹大患。
食骨宗的杀手便是为此而来。
如果说先前这一切还尚在计划之中的话。那么这几个杀手身上搜出来的迷药便有些值得玩味了。
迷药今被查出跟玉清观有关,矛头直指清虚。
刘巧娥不得不怀疑这是罗那吉给清虚设下的一个套。灵元一跑,清虚他自己乱了阵脚,把头颈就先往他套子里钻,倒省得罗那吉他再动手。
这下这老头儿惹了一身的腥臊,再想两头下注也难了,只得跟罗那吉和魔域死死绑定在了一起。
自始至终,宿雾城一役,刘巧娥都是知一半,猜一半。
今日见到罗那吉之后,才终于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这让她阴沉了脸色,虽早知晓罗那吉行事风格便是如此,但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还是让她觉得十二分的不爽。
罗那吉似乎也自知这事做得不地道,竟大发慈悲地安慰了她两句。
“娥娘,莫要气。”他唇角噙笑,缓缓把玩手中茶盏,“我这也是为你好。”
“清虚这老头儿太狡猾,若不牢牢套住他,届时春台问道,他又怎肯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帮你?”
他语重心长说:“如今,你返魂灯在手,两个月后,那老头儿又会帮你夺下山河剑。
“到那时候,两宝尽在你手掌心,放眼整个修真界,整个魔域,又有谁是你的对手?
恐怕,还得秦仙都亲至才能拿得下你罢!”
“你不是想报仇吗?”
将最后一口清茶饮尽,罗那吉悠然一笑,将掌心茶盏轻轻磕回桌面。清润的嗓音慢悠悠地回荡在粗陋的村店客房内:“去吧。”
风从窗外吹来,吹动烛火摇曳,鬼影森森。
男人的嗓音轻柔暧昧。
恍若魔鬼蛊惑人灵魂时的低语。
“将昔日那些,欺你,辱你,眼高于顶,目无下尘之辈,趁着这次春台问道,统统杀个一干二净。”
第46章 第 46 章 难不成他心底还下意识为……
杀。
杀。
杀。
青山犹如被一柄劈开的巨剑, 巍然耸峙于天地之间!参差碧峰更如飞龙怪兽的角爪!
茫茫青霭更如这天地怨气凝结而成的煞气毒雾!
穿梭在青雾绿剑间的白鹤,似乎也受这通天彻地的杀气所惊,发出震悚不安的惊鸣。
声声鹤唳入耳, 几成一个个杀字!
“老母。”直到程洵温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刘巧娥眼睫一颤, 猛然回神。
透过眼前大敞的这两扇轩窗,放眼一看。
见青山迢迢,云山明灭, 浩气奔流, 飞阁连危,白鹤展翅翱翔于天际,好一派仙家洞府的缥缈雄伟之奇景, 哪里还有半分诡谲恐怖的杀气?
“西蜀游剑阁, 景色之奇峻秀险,果真名不虚传。”扶着窗棂, 刘巧娥淡淡开口。
“游剑阁的景色素来便是西蜀一绝, ”程洵叹了口气,看着她瘦弱身躯,也几成一把剑,一把亟待出鞘, 日夜惊魂不定的剑。
他眼里不自觉便多了几分怜惜, 劝慰说,“老母这些时日实在太过操劳, 既然到此, 不若趁此机会好好散散心。”
散心?刘巧娥默默咀嚼这两个字,她哪里有什么心思散心?自从上了罗那吉的贼船,她便只能这一条路走到底, 走到黑。
只是程洵毕竟是为她好,她不忍拂去他的好意,略略一颔首,“我知道。”
三天前,春台问道在即,刘巧娥带着程洵,乘坐合欢宫的飞舟驾临西蜀游剑。
见过如今的游剑阁掌门人詹真人之后,她便被安排在了这座“凌云峰”上暂住。
身为一宫掌教,游剑阁给她安排的住处自然是风景绝胜之处,
“凌云峰”名字寓意好,位置也好,地势高耸险绝,推窗步庭,即可登高望远,一览众山之小,将游剑阁奇景尽数收于眼底。
三十年。
短短三十年。
刘巧娥犹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游剑阁时。
那时候她还是合欢宫前任老宫主手下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卑贱的女侍。
身如浮萍,命如草芥。
像她这样的弟子,就算死一百个,一千个,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她当初之所以能杀得了宋迁,也是因为她曾跟老宫主达成了一笔交易。
他跟宋迁素有仇怨。
而那时候,她因其桀骜叛逆的性子,可笑至极的极阴的绝品炉鼎的天赋体质,竟也入了宋迁的眼,成了他贴身伺候的侍女之一。
在跟老宫主的里应外合之下,她杀了宋迁,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爬上他的床,先亲他的嘴唇,故意卖弄风骚,在他欢愉至极,意识不清之际杀了他。
从他体内流出了很多血,鲜血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脚尖。
她赤身裸1体,缓缓走出了内室,迎面抬眼见到了那位老宫主。
他白发如雪,须长三尺。
对于修士而言,他甚至都已经不算年轻。但胜在眉眼俊雅,面如冠玉,也颇有些神采飞扬的清逸。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让她不必害怕,从此之后,她便是合欢宫弟子,她自由了。
她这才发现她的手在颤抖,赤裸着的脚趾间沾满了黏腻的血渍。
她跟着老宫主回到了合欢宫。却是从一个地狱坠入tຊ另一个地狱。
老宫主没有骗她,某种程度上,她的确自由了,她不必被日夜关锁在宋迁的后院里。
可合欢宫中内这一切腌臜污秽也令她痛苦不堪!
老宫主同样也看重了她的炉鼎天赋。他明显要比宋迁高明许多,他不逼迫她,只等她主动自荐枕席。
在获得自由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失去了活着的目标与动力。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从几个合欢宗弟子口中听到了“慕宁瑕”三个字。
她一下子变活了过来!
他还在!她仍可去见他!
她打探到了他的名姓,才知晓宁瑕是她的字,字是什么?
他其实叫慕道瑛。
她如饥似渴地拼了命地打探着慕道瑛的消息,搜集关于他的一切。
后来,她打探到春台问道在即。
那是仙家盛会。
那一天,她再也无法容忍合欢宫的日子。
她揣着仅有的那几个灵石,一路走,千辛万苦,走得鞋子都磨破了,这才走到了游剑阁。
这时,又一声鹤唳穿透云霄,惊醒了刘巧娥的思绪。
她回过神,心里倏地生出无限的感慨。
原本,她是没多少心思游览这游剑风格的。可回忆历历在目,倒勾起她品尝这权力果实的滋味。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她朝程洵点点头,命令说,“陪我出去走走。”
程洵落后几步,跟随在侧。
从凌云峰往下,是一道长长的云梯。
刘巧娥一边走,一边想。
后来,她终于走到了游剑阁,她用最后一点灵石,在山下客栈租了个小房间,洗了个热水澡,好好打理了自己一番。
踏上那漫长的山道时,她的心情仍是雀跃激荡的。仿佛即将迎来光明一般。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们诉说自己的向善之心,她要改投名门正道。
春台问道,是修真界难得的盛典。为防有阴谋叵测者作乱,同时也是为了维持大会的秩序治安。
通往道场的十八条山道之上,共设有五十四个门洞,每个门洞都由各派弟子坐镇,负责查验往来修士。
她终于见到了他。
他正坐在“摇光”门前,身前摆了张桌子,同左右道友说些什么,乌发垂腰,容色平静,肌白若雪,其姿容峙玉,神秀焕彩,恍若神仙。
他的嗓音不高也不低,意态不卑不亢。
松风吹动他腰间环佩,响起一串如春冰乍碎般好听的玉鸣。
……
下到一半的云阶,刘巧娥忽然止住脚步,看到云阶尽头那远方三棵松树下一道邈然若仙的缥色身影。
一阵风吹来,吹动他大袖翩翩,
他眉睫低垂,仍是如数年之前那般,同身边几个游剑阁弟子低语着什么。
不同的是,如今的青年多了几分温柔寂寞,是个柔淡的黯然的影子。
倏地,他似乎觉察到了她的视线,抬起了脸。
刘巧娥心里一个咯噔。
慕道瑛!他竟也来到游剑阁了吗?
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清平的视线。但这念头仅仅一晃而过,很快,她便面无表情地回望了过去,裙角如花瓣般簇拥着她展开。
她以为她会看到他或厌恶,或痛恨,或漠然的视线。
毕竟,她当着他的面,亲手杀了他最敬爱的师父。
他的眼里果然闪过一点怔愣,紧接着便变为了,痛楚,挣扎。
最终,他竟提起唇角,轻轻地朝她扯出个苍白的,黯淡的微笑。
他不太会笑,刘巧娥只觉得他这笑比哭还难看。
她冷冷地转过身。
程洵不解:“老母?”
刘巧娥:“不去了,累了,没心情。”-
慕道瑛也没想到,阔别两个月之后,他竟如此猝不及防同刘巧娥,在凌云峰前相遇。
春台问道开始之后,他便托曾经相熟的游剑阁弟子要了个名额。
这日,路过凌云峰,遇上那弟子,他过去道谢,几个人正说着话。
他心头微有所感,一抬眼,便看到刘巧娥从那似乎延伸入天的百丈云梯上走了下来。
杀师之痛,毕竟难以消解。
看到刘巧娥的第一眼,他着实不知要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她。
又想起小茅岭见闻,更有些情怯。
他一愣之下,久久无言,直到身边弟子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慕师兄?”那弟子不明所以。
慕道瑛轻轻摇了摇头,“抱歉,我方才有些走神……”
那弟子不疑有他。
但见他容色,是不是好像比之前又苍白了一点 ?
慕道瑛的遭遇,他多多少少也曾有所耳闻的。
见昔日意气风发的玉剑丹心,今成落魄嶙峋模样,心怀不忍,不禁问:“师兄既来到游剑,怎不去找沈师姐?”
这弟子想得很简单,慕道瑛虽然被逐出了玉清,是无门无派之人,可他还有沈澄因,赵言歌那么多门中俊杰好友呐。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慕师兄虽然瞧着病弱,但看他周身气机深远玄妙,灵气濛濛如雾,中有星光流动,显然又有了进阶。想要回到从前的风光还不是易如反掌?
又何必将自己弄得这般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落魄模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可落在慕道瑛心里,却微一惊。
他并非那等顽固不化,冥顽不灵之辈,从前下山善心大发被人骗光钱财的时候,不是没有狼狈地去寻求过其他几个宗门相熟的弟子相助。
可这次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几乎想都没想过去寻沈澄因之事。
耳畔似乎响起女人骄矜的嗓音。
“我不喜欢你和别的女人走得太近”。
慕道瑛默然良久。
既已被人弃之如敝履,沦为下堂弃妇,难不成他心底还下意识为她恪节守道不成?
告别了那弟子之后,慕道瑛微微蹙眉,仍心事重重,愁肠百转,抑郁孤怀。
猝不及防见她时,那隐秘的细微的怨怼。
知她过往的心痛,不忍。
以及……再见她时,仍怦然的心跳。
慕道瑛缓缓合上眼,无数种复杂的感情在心中反复激荡,撕扯,几乎将他扯成碎片。
他凭借一腔意气,想要查清楚那块空白
可真正见到她,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轻易了。
他方才,甚至连主动上前问好的勇气也没有。
此事又毕竟过去太久,他纵有心,也不知从何打探。
难不成叫他直接去问她?
只怕被打出来都算轻的。
或者说,其实还有个法子。
正如他不愿寻求沈澄因的帮助一样,慕道瑛其实并不太愿意去找那位二老爷。
时移世易,心境不同,再面对程洵时,他的想法便全不同了。
可他不能不去,目下,他想要更进一步了解刘巧娥,就必须从程洵处入手。
他问心有愧-
春台问道盛会开幕那日,
正是刘巧娥下榻凌云峰的第五天。
这五日里,她带来的这一批合欢宫弟子——
或者说,假扮成合欢宫弟子的魔门精英。
也不知罗那吉用了什么手段,竟避开了那五十四重门洞的检查。
这一批弟子,合欢宫与魔门间杂,但都是个中精锐,死士。
他们趁着这五日功夫已大致摸清楚了游剑阁之护卫阵法。
三大家之一的防卫布置,自然没有那么容易破解,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尽量提高成功率罢了。
他们此行目的只是“山河剑”。
今日是春台问道的第一日。
刘巧娥又一次站到轩窗前,沉冷缄默地眺望着远处最高的那一座山峰。
这是本届春台问道的道场,一座高逾百尺的朱红色楼阁,拔地而起,四角铃铎响彻云霄。
到了春台问道决胜那日,楼阁顶端会用丝绸系一支牡丹。
谁能第一个取下这枝牡丹,谁便是这一届春台问道的魁首。
刘巧娥对本届的获胜人选并不感兴趣,因为她早已见过最好的。
任谁也没有那慕道瑛那样惊艳的风姿。
少年只穿一件泛白的缥色道袍,是那种雨过天晴的极为疏阔澄朗的青,他翩翩而落,却颇道家真气象,当真如神仙降世。
皙白的指尖捻一朵牡丹,
那牡丹被他护得好好的,花瓣的露珠甚至也未被云气吹散。
凡修真界的少年英才,无不都有些恃才傲物,概因他们本来便有狂傲的资本。
后来,她也曾见过其他魁首,无不有些飘飘然,刻意卖弄起风流。
见过几次之后,她始终记得慕道瑛那干干净净,平平静静的神态。
那样冲淡朴素,一点也不矜傲。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是真正细微处见波澜,平淡中见绝世风华。
这数日里,刘巧娥鲜少在人前现身。偶尔出现,也都略看了几眼,便转身回了凌云峰。
便tຊ是慕道瑛有心去找程洵,怎奈何程洵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守在她身侧,他实毫无办法,束手无措。
赵言歌倒也来了游剑阁,跟沈澄因来找了他一次。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功夫,他好似迅速落魄了下来,颔下长出了胡须,神情也有些恍惚。
见到慕道瑛,瞧见他虽身处落魄,却芳净洁白的楚楚风致,周身气度冲淡平和,伤似乎也养好了,身边浓郁的灵气气机如雾一般脉脉流淌。
他给他倒杯茶,让他慢慢说。两人倒像是颠倒了过来一般。
赵言歌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慕道瑛是那种即使身处逆境,也能将自己拾掇得干净秀气,谦谦体面的人。
“宁瑕,你是对的,我们都错了。”他端起茶,牛饮而尽,苦笑道,“我错了!错大了!”
慕道瑛问:“是那大梦丹么?”
赵言歌倒吸了口凉气,吃惊于他泰然自若的容色。
“你……唉!”他重重叹了口气。
那迷药连同返魂灯被一同送上了玉京,虽然仙盟那边没什么动静。
“但这几日,总有仙盟的弟子往来玉清观。匆匆来,匆匆走,这是全了玉清的面子,并未声张罢了!”
赵言歌苦笑:“仙盟已经起疑了,早晚便会查到玉清头上。到时候,咱们掌门,咱们玉清……谁能想到咱们玉清当真跟魔门勾结!”
慕道瑛又续了杯茶给他,“当务之急,是先寻个能挑得起大梁,担得起事的长老前辈,否则东窗事发,门中大家只怕难做,在仙盟恐再无立足之地。”
事到如今,他能以更平静,更从容的态度。
他同样理解赵言歌的无奈痛苦。
玉清毕竟曾是他们的家,纵使知道掌门的腌臜不堪,又如何忍心揭露,见自家沦为众矢之的?
可良心又令他难以坐视不管,袖手旁观。
便日夜陷入这煎熬之中,宛如惊弓之鸟。
这毕竟还要自己想通,
慕道瑛略安慰了他几句,问他清虚这些时日可有异样。
赵言歌闷闷不乐:“我哪儿看得出来!表面上,没什么问题,这不还来看春台问道了?”
此次春台问道,修真界有头有脸的掌教大能共来了四位。
东道主游剑阁掌门詹真人。
玉清观掌门清虚真人。
云山宋氏如今的当家宋华容。
太和宗掌门蓝淑英闭关已有十数年,未曾在人前现身。
还有她刘巧娥。
比试进行到最后一日,四位掌门齐聚一堂。
东华界以境界之高下论高低。
便是今日之观战,也颇为讲究。
那隐于云层最高处,隐约可见其法相,俯瞰道场中心的,自然便是四位掌教真人。
慕道瑛仰望云层,也想找到云雾之外那道梦中的身影。
但只看一眼,便如一万尊大钟在耳畔交鸣,震得他胸中血气翻涌,如压千钧之力,喉口泛出腥甜。
慕道瑛不动声色将喉口的鲜血咽了。
这便是七境修士全开的威压,如天威一般不可窥测。
他心底升起一股少年不服输的意气来,心中也暗下决心,必当奋起直追,早晚有一日能与她并立云头。
但现在,他仅仅只能同赵言歌等人各立在一朵稍矮的云朵之上。
他们身边,便是世家大族的飞舟连阁,这些庞然大物漂浮在云端,遮蔽了绝大部分的天空。
不少锦衣公子小姐,正忙着呼奴唤婢,推杯换盏,美食珍馐如流水般供应,好令这些公子哥儿们观战的时候也能吃喝解闷。
他虽托关系拿到了名帖,但因是上一届魁首,无法,也没有必要参与这一届的选拔。
倒是频频有人以好奇、怜悯、幸灾乐祸的目光看来,慕道瑛俱都云淡风轻,视之如江畔清风,山间明月。
道场四面环绕之钟鼓,交相齐鸣。
虹彩漫天,落英缤纷。
春台问道大比的最后一日开始了。
由专人祭过上天之后,在场众人精神一振,因为,待会儿即将迎来这场典礼最重要的一项。
“请剑”-
轰隆隆!
伴随一阵仿若盘古开天辟地时的巨响响彻整个山谷!大地开始震动,远处群山也如浪涌。
就连慕道瑛脚下的云头也受到地动的影响,感到细微的震颤。
他凝眸望去,只见远处一座青山竟缓缓从中间分裂成两半,一柄横贯天地的巨剑自山腹中悬空而出!
山河剑被请出!
其剑身镌刻千里山川,日月星辰。剑意朦胧成白色雾气,间或有星光不断流动翻涌。
作为当初圣君留下的三样遗物之一,山河剑素来由游剑阁把持看守,非春台问道此等修真界共举的盛会,鲜少显露于人前。
即便如此,山河剑的剑身也被绑缚了特制的锁链,以免戾气伤人。
在众人注目之下,铁链绞动。
山河剑也缓缓漂浮到了道场中央,众人头顶。
铁链横空,横锁一柄惊世巨剑。
煌赫剑影,铺天盖地罩下!
正当众人纷纷惊叹此剑之风采时。
云层之巅,玉清观清虚掌门骤然发难,反掌为攻,向游剑阁詹真人攻去!
就在清虚动的同一时间,刘巧娥也动了,她纵身一掠,长袖被风吹动鼓起,足尖一点,便已稳稳落在那漫天铁索之间!
那詹真人原本正捻须微笑,欣慰于今日本门盛典,猝不及防间被清虚一掌击中心口!
因未曾设防,清虚这一掌又几乎用尽了他十成十的功力,只求一击毙命。
詹真人被这一掌打得登时五脏破裂,口吐鲜血,好在他功力深厚,又及时调动真气护住了心脉,这才不至当场毙命。
只不过仍是去了半天性命,跌下云头来。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众人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见一道黑色的人影从云层跌落。
惊起一片呼喝!
游剑阁弟子很快意识到那道身影似乎是自家掌门。
身体急坠之间,詹真人遽然变色:“清虚!你!”
“掌门!!”在场游剑阁弟子也纷变了脸色,正欲冲上前回援,刘巧娥却已趁着众人注意力尚在清虚詹真人之间时,踏过铁链,直逼近山河剑!
第47章 第 47 章 摘的可是慕道长这朵花?……
春台问道, 游剑阁弟子几乎倾巢出动。
沈澄因也被安排了护卫门中安保,拱卫典礼太平之责。
当众人的关注度被引向詹真人时,唯独她最先留意到刘巧娥动向。
“不妙!山河剑!”沈澄因抬起脸, 一声断喝,御剑腾空而起。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
可为时已晚。
其实,游剑阁的护卫训练也算有素,反应也算敏捷, 经由沈澄因一提醒, 很快便维持住了秩序,分了一批人马冲去救剑。
可他们还没近到铁索前,人群中便响起一片片的惨叫痛呼。
漫天的鲜血如血鸦般扑簌簌飞起。
隐藏在观众之间的合欢宫、魔门弟子霎时发难, 手起刀落, 顷刻间,山林染红, 血肉飞溅。
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游剑阁弟子, 就这样被斩于剑下,一命呜呼。
而这时,刘巧娥的指尖已经触及到了剑身。
詹真人被清虚阻拦,宋华容又是个胆小怕死, 明哲保身的。这道场便再无一人能阻拦得了她了。
山河剑发出嗡嗡的剑鸣, 将锋锐的剑气不断抛撒而出。
这剑气冰寒刺骨,足可切肤断骨。
她倒也不惧剑气侵蚀, 运转全身的灵气包裹掌心, 抬手一摄,只见那贯穿天地的巨剑,剑身急速缩小, 眨眼间便成三尺三寸的寻常长度。
沈澄因见了,愈发心急如焚,拼命摇动剑光。
正在这时,一道缥色身影快她一步,及时挡在山河剑之前,阻住了刘巧娥的去路。
沈澄因一颗心几乎快跳出了嗓子眼里。
是宁瑕!-
慕道瑛一心想要寻求刘巧娥的过往,哪里会料到会有今日之变?
因他一直时时刻刻留意着刘巧娥,倒成了场中第一个觉察出她动向的人。
就在刘巧娥飞向山河剑的同一时间,慕道瑛不假思索,紧随其后,纵身而出!
他虽不知这场中局势怎会急转直下至此,却也知晓此间的利害。
山河剑是圣君遗物,魔门虎视眈眈,绝不容有失!
这世上有许多事,比之人间情仇爱恨更加重要。
再一次见到那道清瘦,孤弱的淡青色身影,不知死活地挡在自己面前。
刘巧娥积累了满腔的怒气终于爆发。
慕道瑛!!
他怎敢?!
他怎敢如此不知死活!
刘巧娥面色霎时阴沉如水,收回触剑的手,反手射出血罗刹。
血罗刹怒含千钧杀意,急击慕道瑛肩头!
锵!
当空一串火花划过。
慕道瑛同一时间掣出“逢春”,硬生生接下了这tຊ一击!
时隔多月,这是逢春又一次重现于世人眼前。
出剑刹那,春风化绿,桃林染红,男子那道淡青色的身影,仿佛也化作了一竿青竹,牢牢扎根于磐石间。
在血罗刹狂风暴雨般的威压之下,随风狂摆,任尔东西南北风,也不减其坚劲。
分毫不让!
剑招相接刹那,磅礴剑势顺着五脏六腑直入体内,慕道瑛浑如被千钧重锤砸了一下,砸得眼冒金星,双耳嗡嗡,五脏震荡。
沉重的威压,逼得他不得不倒退了一步,唇角被震出鲜血。
可很快,他便又稳定了身形,乌黑的的眸子望定了刘巧娥的双眼,退了一步之后又缓缓迈出了两步!
刘巧娥见他面色苍白如雪,清秀眉眼蕴一缕坚韧不拔之色,不退反进,怒火愈发高涨。
就是这样的人,以这该死的,纤弱的姿态,一次又一次顽强地破坏了她的计划!
“当日未曾要你性命,今日反倒来送死?!”
那股剧烈的威压仍在体内交荡不已。
慕道瑛微微抿唇,强忍痛楚,硬生生咽下将到嘴边那一口鲜血。
刘巧娥方才那一招并未收力。
疼痛令慕道瑛的指尖不住地颤抖,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生生忍了下来,重又缓缓握住剑柄。
青竹身影转瞬成湘妃泪竹斑斑。
血气翻涌,五脏欲碎。都抵不过一颗心直入冰窖一般的寒意。
张唇,只成两个字。
“为何?”-
“为何?”
短短两个字,也支离破碎,语不成调。慕道瑛唇瓣颤了颤,缓缓地又问了一遍。
不知到底是在问刘巧娥,还是在问自己。
为何这一切会发展成眼前这般模样?!
灵元身死,他已认清了自己将要做尽这个不肖之徒了。他无法恨她,尤其是得知小茅岭与云山的往事之后,他再也无法恨她了。
他想要查清楚这块空白。
他想要了解她的过往。
他想,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到底还在清虚,他跟刘巧娥之间,仍是有可转圜,可商量的余地的。
他想要跟她把话好好说清楚,
可为何,她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做出杀人夺剑的事。
眼角余光,瞥见下方地面那一场血色的屠杀。
数不清的修士在倒下,他们不过是前来观战的无辜弟子,却沦为了这些魔兵魔将的刀下亡魂!
魔门功法奇诡,抽筋拔骨,枭首剖腹,手段之残忍,令人耳不忍听,目不忍睹。
若说灵元之死,慕道瑛尚且能留给自己说服解释的余地,可下方这些普通的游剑阁弟子又何其无辜!
慕道瑛终于感受到一股锥心之痛!一颗心渐渐被失望填满,下沉。
他微微合眼,眉间掠过一点难以掩饰的惊怒。
“你跟魔门!”
原来如此。
既如此,那一切便都解释通了。
她跟魔门原来早已暗通款曲,从一开始她求取“春简”,参加春台问道,便是为了博取仙盟信任,以待今日!
倘若当真如此,那宿雾城中,灵元身死,她到底又主动参与几分?
刘巧娥怒道:“便如你所见!”
她目光不偏不倚,如钉子般直勾勾射入慕道瑛的心肺,惊起一阵痛不欲生。
她从未见过慕道瑛如此冰冷急怒的神色,直到这时,他清润的眼里这才荡过一抹清楚的痛恨。
自从决定做出这一切起,刘巧娥便已做好了跟他分道扬镳的准备。
她目光向下,瞥见男人苍白枯瘦指尖,因为隐忍而鼓起一道道的青筋。
她有些好笑,唇角露出个讥嘲的弧度,“我说过,下次见面,用‘逢春’杀我。”
慕道瑛的呼吸都仿佛冻住了。
她明知道,他不舍,他如何狠心对她动手?
可刘巧娥并不给他优柔寡断的时间。
“若你不杀我,便是我杀你!”
刹那间,莲花飞出,刘巧娥的身形被包裹在莲瓣之间,箭射而出。
慕道瑛咳出一口血沫,匆匆举剑应对,可刘巧娥却只是虚晃一招。
鼻尖掠过女人乌黑盈香的发,擦肩而过的刹那间,刘巧娥五指曲张,朝山河剑抓去。
慕道瑛脸色大变,提剑去拦。
怎奈刘巧娥根基强他无数,动作更快一步,已稳稳将山河剑纳入掌心。
慕道瑛见状,只能改变作战方式,剑光漫天,交织成网,拦她去路。
“慕道长就这么舍不得我走?”她目含讥讽,百般调笑激怒。
他抿紧了唇,面色冷冰冰的,不言不语,愈发显出几分冷沉的愤怒。剑出如风,足点如雨,剑光如水银泻地,连绵不绝。
二人在足踏铁索,三言两语之间,便已交手百招。
刘巧娥稍稍有些意外,慕道瑛竟能在她手下坚持走过这么多招。
明明两个月前,他还是那副根基破损,柔弱不堪的模样。
两人打着打着,便顺着铁索,跃上了附近那为今日春台问道修建的百尺高楼-
罗那吉这次派出的魔将,其修为并不亚于三大家宗门长老,天上,地下,法宝往来,宝光交织,战况胶着成一团。
有人挺身而出,有人逃之夭夭。
这时,终于有几个幸运儿杀出了重围,跃上了楼顶驰援。
但还未施展动作,便被刘巧娥毫不留情,一一打落。
她早年得圣君功法残页,合欢功法阴阳并行,运转无碍。
常人山河剑到手,通常受制于那冰寒煞气,可她丹田内息与山河剑一脉相契,甫一入手,略略适应,便可自由指挥,如臂指使。
如今她手握山河剑,傲视群雄,场中谁人又能奈她如何?
便是慕道瑛,只要她想,足可让他毙命死绝。
可她并不想这样干,因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慕道瑛如此沉郁愤怒。
他素性温柔,外冷内热,连本命剑都叫做“逢春”,剑招也一向是春风化雨,春水滟滟般不争,不抢,以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
可如今这一江滟滟春水,也成怒浪号天,沧海奔流之势。
因为鲜见,刘巧娥宛如瞧见个什么奇景似的,心中好笑。
少女时总幻想慕道瑛追逐在她身后,猛烈示爱,如今追着她打又怎能不算梦想成真?
将这样温润如玉的人逼到这样濒临崩溃的地步,对她来说,竟成了一种莫大的快1感。
她嘴里愈发混不吝地说着。
慕道瑛却好似打定了主意,绝不肯再同她多说一个字,任由她百般调笑,也抿唇不言。
刘巧娥裙角飞扬,足尖轻点,将琉璃瓦片踩得哗啦啦直响。
在慕道瑛追上她的那一瞬间,她一脚猛踹他膝盖。看似女儿家嗔怒嬉笑的一脚,实则暗蕴万钧之力,若是寻常人定然膝骨粉碎。
慕道瑛侧身一闪,便是只被那余风扫过,也不由双膝一软,皮开肉绽,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慕道瑛的身影却忽然一折,一飘。
宛如春风中的一片柳叶,极轻,极柔,以其柔弱莫争的姿态,随余风而动,缓缓降下。
刘巧娥哪里肯见他好过,他足尖方触地,她便冷笑一声,鬼魅一般飘至他身后。
他微微蹙眉,回手劈去,却被她反拂开掌风,两人又噼噼啪啪徒手过了十几招。
双掌如春风缠花,飞燕逐柳。
终于,让刘巧娥觑准一线空隙,按定他双肩,将十成十的内力统统灌注于他体内,将他双膝生生砸在瓦上,沉沉按了下去!
喀拉拉!
琉璃瓦碎,破碎的瓦片深深扎入慕道瑛的膝盖,他双膝下沉,被她这一按,足足坠入三层屋檐。
他还未来得及半空中调整坠落的姿态,又被刘巧娥揪住衣领,甩回楼顶。
因这一场激烈,慕道瑛再也站不起身。趔趄着跪倒,青衣染血,道冠也跌落,乌发散落了下来。
刘巧娥目光一转,直接取下悬挂在楼顶的那支碗口大的牡丹。
层层叠叠的花瓣如红绡裁剪而成。
葩叠萼重,蕊攒黄粉,灼灼花光,艳如烂烂朝霞,一如眼前冰雪姿容的美人,含怨薄怒。
“昔年,我也曾向往过你们楼台摘花时的少年风流。”
她轻慢地用花枝抬起他的下颌。
因为愤怒,慕道瑛眉眼生动,更逼出惊心动魄的倾城艳色。
冷极,峭极,艳极。
重重花瓣,在那冷滟滟的横波目下也为之黯然失色。
刘巧娥用那牡丹轻轻抽打他颊侧,
“未曾想今日倒也让我体验了一把楼台摘花的风流。”
“摘的可是慕道长这朵花?”
第48章 第 48 章 逍遥喜春散
慕道瑛听她越说越不像话, 见她tຊ姿态如此轻慢荒唐,不由闭上眼,别过脸, 不去瞧她。
刘巧娥也不以为意,正要收牡丹入袖。
倏地!
身后破空之声袭来!
回眸见沈澄因面色冷冽, 挺剑向她急刺!
同一时间,她身前亦闪过一道雪亮剑光。
沈澄因,赵言歌, 不知何时终于突破重围, 跃上楼顶,一前一后,将她合围, 刺她前胸背心。
原本打定了主意不跟她白费口舌的慕道瑛, 却在此时不得不睁开眼。微微变了脸色。
他唯恐他二人受刘巧娥的迁怒,不由微露急色, “咏章、阿因!”
可就这点攻势, 如何能被已手握山河剑在手的刘巧娥放在眼里?
她心里微怒冷笑,“找死!”
掌心山河剑放出道道剑气!自四面八方同时打向二人!
山河剑剑气如雪华漫地,所过之处,瓦檐草木纷纷凝结出森寒冰晶, 沈澄因, 赵言歌不得不仓促间调转攻势,应对冰寒刺骨的剑气。
正当这时, 他二人眼前一花, 程洵的身影一闪而过,已挡在他们面前,及时阻住他们的去路。
“二哥你让开!”刘巧娥倏道。
程洵一向是最无条件服从她的, 什么也没问,便让出了去路。
刘巧娥甩出血罗刹,血光一闪,如两匹红练横空而去!
慕道瑛担心二人出事,强提起真气,跌跌撞撞向前,却又气力不继,一摔在地。
赵言歌跟沈澄因刚翻上楼顶,便遇到刘巧娥发难,仓促应对。
他二人也算东华界天之骄子,在那红练面前竟如初入道的稚童一般。
血光伸缩自如,一连暴涨,便成一道血幕,环绕两人身侧将两人围住。
这血幕光滑又坚韧无比,兵器触之,毫无损伤。不过一缠,一裹,一拉,一扯,两人便被裹成个茧,带回刘巧娥身边。
刘巧娥腾空而起,一手一个,掐住两人脖颈,
慕道瑛惊痛怒极,终于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巧娥没有说话,只缓缓收紧了掌心。沈、赵二人登时露出窒息痛苦之色。
眼看她就要生生捏碎二人喉骨——
“我答应你。”青年冷静的嗓音乍向。
慕道瑛倏地说,他嗓音不高,也不急促,却有种令人安定下来的奇异的平静,
刘巧娥手微微一顿,奇异瞧去。
慕道瑛微微合眼,脸上露出浓浓的疲惫倦色,仿佛他已经无法承担更多了。
他低声下气,卑微而恳切地说:“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还请老母……”袖中的指骨捏紧又松开,成苍白而虚弱的几个字,“放他们两个。”
赵言歌跟沈澄因眼里同时有泪。
刘巧娥目光闪动,默默不言,似乎在衡量这个交易是否合算。
隔了一会儿,她松卸了指尖的力气,却没放开他们两个。
仍是将二人高高提起。
“你以为我会问你要什么?”
刘巧娥淡淡笑了。
“让你伺候我吗?”
“慕道瑛,你是个君子不是?”
“我不是。”慕道瑛淡淡说,“对你有私心,我不是。我若是君子,就绝不会爱上你。”
刘巧娥呼吸一滞。
复又冷冷一笑,“慕道长为了救自己这两个好友还真是煞费苦心。”
慕道瑛看着她,没有再纠正。
刘巧娥:“你是个坚定万物如一,心怀大爱的君子,今日……”
“我倒想问问你,你这两位好友之间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慕道瑛瞳孔猛然收缩!
她恨极了他皎如月华,普照万物的风姿。
刘巧娥想,当初宿雾城中她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可他偏偏又来招惹她。
今日,今时,这个地点,又勾扯出她心中最深处的隐痛!
当她不知道,他、沈澄因、赵言歌他们当初在宿雾城时私下的勾连吗?
竟背着她算计到她上去了,这笔账她还没跟他们算,他们倒好,竟又撞到她面前来!
一想到,他们三人背地里是如何议论她。
她曾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沾沾自喜的爱,成了他三人之间的谈资
又成为他们谋划着用来对付她,给他下药的武器。
一想到自己的情爱,被赤裸裸敞露人前……她便恨恨地咬紧牙尖,双颊逼出一团愤怒的嫣红。
慕道瑛无法做出抉择。
赵言歌、沈澄因同他多年至交,自幼情同手足。
所谓手足,便是离了任意一块肢体,都不能成行,难以生活。
更遑论,人之性命又岂能被放在天平上任意称重?
他抿紧了唇,紧盯着她,“你若恨我,尽可斩我双臂,断我双足。”
“何必牵连无辜?”
“我偏要牵连无辜!”刘巧娥高声截断他。
“慕道长似乎不想选?”
“不想选,我来帮你选如何?”
她指尖轻轻在赵言歌白皙的脖颈间游戏。
赵言歌只觉仿佛被一条冰冷的小蛇缓缓摩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涨了张口,还想再说话。
却被刘巧娥猛然扼住喉口!当下呼吸不畅,憋红了脸。
“是选你这位同门好友?”
她另一只手抚向沈澄因喉口,将她又高高提起半寸,“还是你这位红颜知己?”
“停下!”慕道瑛终于忍无可忍。
沈澄因浑身发颤,“他不必选!”
她嗓音也在颤抖,语气却很坚定,“我会帮他选。”
言毕,丹田内灵气飞快涌动汇聚,刘巧娥立刻意识到了沈澄因到底想干什么。
她想要自爆丹田。
她当然不会遂她心意,真见她枉送了性命。
冷哂一声,指尖在她脉门连点数下,封锁住她全身大脉,将人重重丢到了瓦面。
这时,慕道瑛忽然动了,他足下一踏,身合长风,飞身向前。
刘巧娥以为他是来抢沈澄因,提着赵言歌向前急奔了几步。
然而,慕道瑛却没管瓦面上的沈澄因。
他的目的是——
她?!刘巧娥怔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
一时没有防备,竟被他近到上前!他突然擒她手腕,趁她转瞬即逝的空隙,将赵言歌从她手中甩出!
她勃然变色,没曾想,终日打雀,反被家雀啄了眼。
伸手去抓。
他去顺势捋带她右臂,将她纳入怀中。
她愣了一下,大吃一惊。他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
可须臾之间,她意识到了不对劲。天地之间的灵气正飞快地向慕道瑛体内汇聚!
二人头顶,顷刻间便排开铺天乌云!
他容色冷若冰霜,双手死死地抓她双臂,紧紧搂她,不容她挣脱。风吹动他乌发,男人微微闭目,清润眉眼间掠过一点决绝之色。
这决绝,仿佛是要跟她共赴黄泉的决绝。
仿佛是,若不能拦她今日滥杀无辜,那便一起死。
他二人同入无间!
这个疯子!要死他自己死,她才不要跟她一起死!
可是太快了!经过铸剑之后,他将自己天生剑骨的身躯也变成了一柄剑。
剑骨是天道的恩赐,其他修士豁命一搏或也如蚍蜉撼树,难以撼动高阶修士的性命根本。
但慕道瑛这利用剑骨,贯通天地灵气,毁剑灭身,玉石俱焚的极招,足可跨越两境的修为,杀伤刘巧娥的性命。
慕道瑛显然方才便已下定决心同死,指尖自触她腕骨起,灵气便已经在他体内汇聚。
伴随轰然一声巨响!
山河摇动!
冲天灵气自他体内爆出,凝成一柄贯彻天地的巨剑虚影!重重向二人头顶斩下!
当此危急之时,另一道身影毫不犹豫纵身跃入!-
巨剑虚影启动的刹那,慕道瑛心神摇动,眼睫颤了颤,到底还是睁开了眼。
人死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是从此之后归入虚无,还是真入了黄泉冥府,没有人能说得上来。
若是从此之后,当真归入了无知无觉的虚伪,慕道瑛忍不住睁开眼,仍想再看她一眼。
这明显是个错误的决定,
因为对上她的视线,他清楚地瞧见了她眼底浮现出的那很细微的恐惧。
那一瞬,他怔了一下,感到细微的不忍。
也就是这短暂的一愣,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
刘巧娥抓住了这一瞬间的疏漏,山河剑夭矫如龙,一闪而过,洞穿了他的丹田!也切断了丹田内不断汇聚的灵气。
无处可去的灵气仍爆发了出来,但程洵的奋不顾身,催动灵气形成了一道防护罩,挡在她面前,替她挡下了绝大部分的爆炸余波!
“二哥!”刘巧娥惶白了脸色,颤抖着双手接住程洵重伤的身躯!
程洵闭着眼,伤得很重,失去了意识,全身软绵绵的,仿佛筋骨都断折了,
这是她的男宠,她的tຊ家人,也是她的哥哥。
她捧着他的身躯,感到悔,感到恨。恨自己儿女情长。
她看也没看,被同样被爆炸重伤的慕道瑛。
慕道瑛的状况也仅仅只比程洵好一点,他的右手软绵绵地垂落下来,左脚断折,白骨支出血肉。
唇角不断咳出混着脏器碎肉的鲜血。只是因为他是剑阵的主人,这才规避了一部分的伤害。
他抬眼,望向远处怀抱着程洵的刘巧娥,身体的疼痛又如何抵得过心上的痛楚。
可悲的是,今日是他做出这一切,连妒恨的余地也没有。
终于,她缓缓放下程洵,意识到了还有他的存在。
可眼里,闪动着的,却是第一次,切切实实,彻彻底底的痛恨。
他微闭上眼,心如槁木,准备迎接她的愤怒仇恨。
正在这时,底下的魔将终于结束了混战。
刘巧娥并不记得这魔将姓名,只知道他是罗那吉的心腹,是个干练的个性,其修为并不逊色于三大家任何一家的长老。
那魔将飞上楼顶,对她颔首说:“来不及了,先撤。”
说完,左手臂扭曲成兽爪模样,朝天轻轻一挥,施展魔门撕裂空间的秘法,将蔚蓝色的天空撕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刘巧娥先将程洵送入裂隙,这才来到他身边,拽起他长发,如拽一只破麻袋一般,拽起他残破身躯,一同跃入天边的裂缝之中-
砰!
慕道瑛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已被重甩在地。
左腿支出的白骨磕在碎石路面,在尘埃碎石间用力一划,反刺入血肉更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慕道瑛呛咳出鲜血,还没来得及理顺气息。就被刘巧娥按住肩头,山河剑直直扎入他肩头,剑尖伸进去搅了搅,生生剜去一大块的血肉。
一条长长的沉重锁链,穿过血洞,锁住他琵琶骨。
剧烈的疼痛令慕道瑛汗如雨下,昏昏沉沉几乎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他如一条死狗一般被人拖拽在地。
到底被拖了多久,他也记不清了。
只透过耳畔隐约的重重叠叠的交谈声,依稀判断出这是回合欢宫的路上。
刘巧娥带着程洵先乘飞舟赶回了胥梦泽,留下几个合欢宫弟子,将他绑在马后,沿着峻峭山路一路拖回去。
他手臂大腿被地面碎石灰土磨得血肉模糊,可见森白臂骨。
青衣染尘,氤出大片血迹。
可这折磨还没完,等进入了胥梦泽的地界,才是真正的噩梦,可见骨肉的伤口被泡在大泽滩涂泥沼间,不断化脓,腐烂。
等被拖回合欢宫时,慕道瑛已近乎死了过去。
他被丢入一间漆黑的,无人问津的暗室关了三日。
第三天,刘巧娥才终于现身人前。
暗室的门被打开,阳光争先恐后地从门扉间灌入。
他蜷缩在墙角,手臂软绵绵地垂下,口中不断沤出鲜血,见她小矜矜,俏生生逆光而立。
语气却森寒,脸上掠过一抹阴沉。
“倘若他出事……”
“你也不需活了……我送你给他陪葬。”
慕道瑛知晓她说的“他”是谁,他心如刀绞,却再也流不出一点鲜血了。
点点头,默认了她的处置。
又咳出几口鲜血,吃力问,“他如何了?”
刘巧娥面上一阵阴晴不定,隔了一会儿,才道:“医师还在看。”
慕道瑛缄默片刻,须臾才又虚弱开口,“二老爷之事,我很抱歉。”
“收起你的惺惺作态。”刘巧娥厌恶地说。
慕道瑛面色微微一白。
门又被合上。
光线在他眼底消失,他怔怔地望着那残存的微光。
他知晓,程洵如今死生不知,她定恨透了他。
只是木已成舟。
昔日二老爷待他不薄,他纵再后悔将无辜如他之辈牵涉其中,却也无法令时光倒转。
慕道瑛微微阖眸,将头脸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阴冷的触感直入大脑,拨去大脑因疼痛而昏聩的迷雾。
思绪缓缓下沉,一点点复归清明。
痛吗?
似乎是很痛的。
但痛得多了便也麻木了,一切尚可忍耐。
暗室漆黑,被关了数日,却足以令他想清楚许多事。
当日,见她联合了魔门,在游剑阁大肆屠戮无辜弟子,他一时怒火攻心,乱了方寸。
等回过神来,那被他忽略的疑点便又一一浮现脑海。
刘巧娥与魔门的联合,明显由来已久,早在宿雾城之前。
可如今细细回想,他仍不愿意相信,她是这样的人。
毕竟,当初在任家村里,她对凡人的关切爱护,是自己亲眼目睹,绝做不得假。
做这样的假,于她毫无益处,又有什么意义?若真想取信于正道,也该当跟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
慕道瑛默默咀嚼之前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他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再度沦落为刘巧娥的阶下囚,他打又打不过她,所能做者甚少,只能尽力探一探她的态度。
她想来,本性是不坏的。
她为何会联合魔门,也是有待追究的事。若能挖出个中隐情,或许便能改变局势,改变他二人今日僵局。
慕道瑛就这样在脑海中推演着前路,又度过了三日。
他必须令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才不至于去想她,去想程洵,去深究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令他不过略略一想,心脏便泛起尖锐痛楚,牵连到呼吸,肝肺的感情。
好似生生咽下一块火炭,烧得他肠穿肚烂。
那样,他会疯的。
他用冷静跟理智,将自己飞快包裹,让他在面对刘巧娥的到来时,仍能维持故作的体面姿态。
她说,程洵的伤势好了一些。
他愣了一下,心底绽开一点浅浅的惊喜,又碍于如今身份,不知说什么,只默然点点头,道,“那太好了。”
刘巧娥冷道:“你该庆幸,你捡回一条命。”
“我本想杀你,是他拦下了我。”
他顿了一下,涩声说,“那瑛过后还要谢谢二老爷……”
他对上她冷嘲的视线,再度顿了顿,“……可、好?”
他如今,浑不知要以什么的姿态来谈论程洵,他伤势好转,的确是感到欣喜的,却又从欣喜中品尝到一股,唯有自己才能了解的酸涩隐痛。
恐怕他如今说什么,在她眼底都成惺惺作态罢?
慕道瑛不想再提程洵了。
他知晓她如今已彻彻底底厌了自己。
既如此,厌得深一点,浅一点,又有什么干系。
明知接下来的话会再度引起她的厌恶,慕道瑛仍低声问了,“老母,是一早便投靠了魔门了吗?”
“这不是你该打探的问题。”刘巧娥冷冰冰地说,眼里果然又闪过更深的厌恶。
慕道瑛缓缓深吸了一口气,仍固执问:“老母当真要跟魔门联合,返魂灯,山河剑,接下来便是溯世镜……放出魔祖……”
“彼时天地之间浊气上扬,那时,象征混乱、杀伐的魔气将压过清气,占据世间。
“天地反覆,灾害频发,兵戈不止,人世间又将回到从前那混沌、无序的状态。”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慕道瑛低低地念,“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老母当真愿见这样的世界吗?”
“这跟我又什么干系?!”刘巧娥冷冷道。
“因为我不相信。”慕道瑛打断她,目光澄平,静静盯着她瞧望,仿佛要看穿她的五脏六腑,“我不相信,那个谈起新米陈米之差,对凡人多加关切爱护的刘巧娥,会眼见魔气占据这片天地。”
“彼时,就连修士也难修炼生存,更遑论无辜百姓?”
“巧娥。”慕道瑛顿了顿,试探着开口问,“你是否有什么苦衷?”
“我……若有什么苦衷,不妨同我说……”
啪!
他话音未落,颊侧便狠挨了一掌!
刘巧娥抽手,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
慕道瑛平静地捱了一掌,面色不改,仍抬起眼。
他眉目是很柔和的,眼里寂寞而多情,但漆黑的眼珠却定定的,逼紧了她,“老母,我知晓,你不是那样的人,若有任何——!”
啪!
他的话语戳中她内心深藏着的隐痛,刘巧娥顿有些失了方寸的慌乱。
不等他说完。她裙摆飞扬!
快走了几步,一把卡住他下颌,反手又是一掌。
迫使他抬起脸来,冷声道:“比起担心这天下,你倒不如多分些精神担心担心自己。”
慕道瑛唇角淌下一缕血渍,静静与她对望半晌,仿佛要看穿她的虚弱,他柔和反问:“老母,又有什么处置呢?”
他竟还敢这样看自己?!
他的tຊ目光清透,如春日浅浅的薄冰,刘巧娥却好似被他整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侵犯了,看遍了。
她怒极之下,灵光一现,反倒嫣然一笑。
冰冷眉眼,犹如寒冬中怒放的白梅,摄人心魄。
“听说大梦丹是贵派之宝,道长当初给我用,倒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慕道瑛一怔。
他问心有愧,便再也维持不住方才迫人的冷静。
忍不住抬起眼,目含痛惜:“巧娥——”
刘巧娥打断他:“本座也理当投桃报李,让道长尝尝我们合欢功至宝‘逍遥喜春散’的滋味。”
慕道瑛微一惊,已觉不妙,下意识想闪躲,可刘巧娥却牢牢钳他下颌。
迫使他张开两瓣肉红的薄唇,喂他吃下一颗碧莹莹的豆大药丸。
第49章 第 49 章 你也喜欢的
慕道瑛一颗心直坠了下去, 多希望这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可很快,身体的反应, 却打破了他那点微末的希冀。
他浑身开始发热,双颊也渐渐泛起一股不正常的媚红。
他唇瓣微动, 视野中她的身形也渐渐出现了重影。
小腹仿佛滚过一团火焰,慕道瑛剧烈地喘-息着。
他望她小巧巧的身影,心里倏地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渴望。
他强忍住立马想要将她扑倒在地, 抚摸她乌黑的长发, 将她整个都藏在自己身下。
他强烈地想要侵1犯她。
他强忍住这样的冲动,汗水浸透了道袍,指尖抖若筛糠, 大脑一片空白, 只能感受到外界被放大的所有的声响,动静。
每一寸肌肤上传来的触感。
突然, 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地抚过他的唇瓣。
“别咬。”
别、咬?慕道瑛吃力地运转着已经卡壳的大脑, 有些迷茫地喃喃重复。
别咬什么?
刘巧娥捧着他下颌,细细端详着他。
慕道瑛的长长的眼睫,如被水沾湿了双翅的蝶。
越努力张开翅膀,便越沉重得难以起飞, 他乌黑的眼里泛着濛濛的水雾, 眼神也失去了焦距。
原来,他不知不觉间, 已经将嘴唇咬破了。
雪白的齿尖, 抵着两瓣被鲜血染成樱红的薄唇。
他趴在地上,微微扬起脸,隐约雾气下的瞳仁, 愈发显得深黑。
他只顾一眨不眨,深深看她,毫不掩饰对她的渴望。
“巧娥。”
“巧娥。”他喃喃,吃力地向着她的方向爬了一步,被汗水浸湿了的长发,凌乱地贴着皙白的肌肤,像是刚爬上岸,还不会用腿的海妖。
刘巧娥有点僵硬在原地。
她何时见过慕道瑛如此赤衤果的视线。如果眼睛也能够做些什么的话,她早被他从头到脚侵1犯遍了。
她的心跳不禁有些慌乱,打雷似的,一拍快过一拍。
可她并没有满足他,她用力将他推开。
背心重重撞在墙上的痛楚,令慕道瑛稍微恢复了点神志,冷汗一下子便铺满了脊背,惊得胆丧魂飞,痛得肝肠寸断。
他不敢相信,刘巧娥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想要开口质问,却只能瞧见她微有些仓促,惶乱的脚步。
她丢下他,慌慌张张,快步出了暗室。
走出暗室,刘巧娥尚觉心有余悸。不住长长吐息了几次,转身望向那早已准备好的十几个美人。
合欢宫素来便有豢养美人用以待客的传统,这些美人多从弟子中遴选,有“瑶台逸女”之称。
她心里泛起一阵隐约的,很浅淡的心痛。
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占有欲,她心里反复告诫自己。
不可再松动,反覆。
慕道瑛既如此待她,她必定百般辱之!
她望向为首的那美人,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再侧身向暗室里的男人丢下一句话, “慕道长,春宵一刻值千金,好好享受本座为你打造的温柔乡,销魂窟罢。”
……他不解其意,但欲望重又占据了大脑。
汗水顺着额发没入眼睫,流进眼睛里,辛辣、刺痛。
他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她去而复返。
慕道瑛忍不住唤她:“巧娥——”
他渴慕着她,如焦渴的旅人渴慕菩萨的玉露,伏在地上不自觉向她的方向爬了两步。
一双柔嫩如藕的双臂将他扶起。
慕道瑛动情之际不禁反手握住她的手!
可下一秒,他便如被个惊雷劈了,怔在原地,面色煞白!
这……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没有那么柔滑,她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伤,掌心有茧,虎口有疤。
慕道瑛浑身酸软,全身迭出虚汗,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这人推开。
喘息着冷声问:“你……你谁?”
那人还没说话,又一双柔软的手臂缓缓自他身后攀他肩头脖颈。
幽香阵阵,吐气如兰:“慕道长,老母吩咐咱们来伺候你。”
慕道瑛面色大变,颤抖双手用力一挣!
才踉跄挣出,又有具馨香柔腻的身躯跌坐他怀中。
“道长,很难受吧?是不是很痛苦?”
“不必忍耐,将自己交给我们便好。”
一时间,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女子如铃般娇笑,群魔乱舞,如天魔在侧,光怪陆离,莫可名状。
慕道瑛抿紧了唇角,汗水顺着乌墨鬓角淌落,“……烦请诸位道友 ,让开。”
可任由他如何推拒,也拂不开那一道道如水蛇般扭曲缠绕的躯体。
他罕见了怒气,额角暴起青筋,咬紧牙关,下颌弧度紧绷如刀。
“……滚开。”
女子的小手已如小蛇一般探入他怀中。
他见说不通她们,索性闭上眼。
一颗心如坠冰窖,汹涌的欲望如潮水般飞快褪去,慕道瑛气得浑身发颤,于冰冷中生出一股难得的,泼天的愤怒。
令他恨不得将刘巧娥拖到自己面前,质问:
她怎可,怎可如此!
—
刘巧娥不太确定慕道瑛大概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成事。
他是个童男子,又元1阳未泻。
合欢宫弟子最爱与他这样的童男子双修,龙精虎猛,阳气精纯,一次抵十次。
这十来个人,怎么也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
她就要见他跌落进泥潭里,要见他再不情愿,再难堪,再痛苦,也不得不坠入欲海情波中的模样。
她见过不知多少所谓的守正君子,男人,无非就是这样,嘴上再表达的坚贞不屈,到头来还是抵不过下半身的冲动,沦为只知道交1合的野兽。
约莫等了五六个时辰,她这才施施然地站起身,准备在他战到最激烈的时候,去捉奸。
她要让他最不堪,最放荡的,宛如路边野狗的一面暴露在人前。
她要见他惊惧,痛苦,苍白的,追悔莫及的面色。
她要撕碎他雅正端方的面具。
这样含霜履雪的人物,最终品行操守,她要彻底摧毁他的心志。
与此同时,她也捺下心底那浅浅淡淡的心痛与占有欲。
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提着一盏灯,推开了暗室的门。
一只炙热的大掌倏然从黑暗中伸出!
拽住她的胳膊,将她用力一扯!
灯笼打了个骨碌滚落在地,她跌落在他身下,面色大变!
“老母!”
她身后的人俱都惊叫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伏在她身上的男人!
慕道瑛乌发披散,面色情潮晕红,眉眼却极为冷淡,乌黑的眼仁汗水洗过一般的洁净。
他面无表情将她压在身下,冷冷地从齿尖挤出几个字:“老母,还记得小子的死活吗?”
刘巧娥从未见过这样的慕道瑛!
冷淡,阴戾,霸道,她一下子慌了神,双腿软了下来,像变回了从前那个不会灵力的凡人。
“你、你怎会?!”
他痛恶地看着她,将她狠狠推开!如受伤的野兽一般蜷缩在角落里默默舔舐着伤口。
她浑身发软,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拾起灯笼。
“老母!”“老母!”火光照见屋里那十几个手足无措,直挺挺立着的美人。
她面色难看:“怎么回事?”
美人喏喏,面露尴尬之色:“这位,这位慕道友宁死不从。”
“宁死不从你们难道不会用强的吗?!”她怒气冲冲。
美人委屈:“可他,可他……他抱元守一,坐忘无我,毫无反应,我们又如何用强?”
刘巧娥怔了一下,打着灯笼往慕道瑛下裳处照了一下。
果没瞧出什么不堪来。
她面色愈发不好了。
都怪自己,将这些逸女们给宠坏了!平日里任由她们的性子,只挑自己喜欢的双修,还动辄甩手不干。
果不其然,美人又嘤嘤撒起娇来,“他……他又以死相逼,没有老母的吩咐,我等如何敢真叫他死了?”刘巧娥听得心烦意乱,横眉怒目挥手叫她们离开。
待人走干净,刘巧娥这才提着灯笼走到慕道瑛面前。
果见他那件血迹斑斑的青衣又染上了崭新的血渍。
她蹲下身,去拉他的手,瞧见tຊ他纤弱手腕被他用剑气割出一道道新伤,还在流血。
他任由她拉他的手,冷冷抿紧了唇,不置一词。
她也冷了脸,恶意碾他伤口,“你还是不是男人。除了只会寻死觅活这一招,你还会干什么?”
慕道瑛隐忍不言。
她言语愈发放肆了,“没用的银样镴枪头,烂吊无虫用!”
慕道瑛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掀起眼睫,也不说话,乌黑的眼仁就这样紧紧地盯着她。
一寸一寸。
她突然感觉到不太妙。
美人一走,室内又只剩下两人,慕道瑛就这样面无表情看着她,下裳缓缓支起个可怖的弧度。
她遽然变了脸色,反手一掌:“放肆!”
他被打得偏过了头,又恍若未觉一般仍固执地抬起眼,目光缓缓描摹她每一寸肌肤。
被汗水浸透了的缥色道袍,紧贴肌肤,透出皙白肌理,暗藏的凶兽透出圆滚滚的粉色头颅来,气势昂扬,头角峥嵘,虎视眈眈,择人欲噬。
他明明没做什么,可刘巧娥对上他的视线,不住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明明是她要侮辱他。却反被他侮辱了。
仿佛他只用眼神,就被褪去了衣物,被他从头到脚侵1犯了个透。
她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想要找回场子,嗤笑一声,抬脚踹他,用力去碾,去踩。
慕道瑛果然痛白了脸色,微微蹙紧了眉,喘-息了一声。
“唔——”
可他仍未开口求饶。
她目露讥嘲,又暗运了几分力气。
似乎是受够了她的折辱,慕道瑛眼睫一动,一把攥住她的脚踝,用力将她往身下一拖!
“!!”刘巧娥一时不察,惊叫了一声,一具温热的,沉重的躯体已经压了下来。
她想要挣扎,但那头凶兽又钻出来,威胁般地抵着她腿间摆头。头角一晃而过,涎下道道水渍。
她又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变回了那个不懂得任何术法的凡人,僵硬在了原地。
慕道瑛体重鲜明地压她身上,一边沉重喘息,一边轻扇她方才挣扎不休的大腿,冷冷道,“老母难道不是喜欢这样吗?”
“滚开!”她手臂发软,听他如此羞辱,羞恼得红了眼眶。
她、她没出息,她的身体不听她的使唤,只要一挨到他的手臂,嗅见他身上的白檀香气,她就软成了一滩春水。
她红着眼叫道:“放开我!”
却换来他俯身低头咬了一口。
……
“啊!!”她一声尖叫,眼泪顺着鬓角坠入发间,如坠入了一片深海。
她怀抱着他的拱起的脊背,四肢并用,被迫敞开身躯抱紧了他,穿梭在浪潮迭起的海面。
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她不断发抖,眼泪簌簌如雨下。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哭着喃喃,还没说完就又被撞碎了。
她的哭泣很快变得含糊不清。
她知晓他到底有多煊赫,可猝不及防被突入,却还是膝弯打颤,难以吃下。
她挣扎,踢咬,摔打,却抵不过被按在地上,被慕道瑛捞着脊背,慢慢地一寸寸抚摸过脊椎骨,一点点倾轧,被迫填满的感觉。
他将他冰冷的失望,愤怒,却都换作另一种方式,毫不留情地灌注其中。
她越挣扎,反被按住双膝,甚至分得更开,他沉得更深。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个字。逍遥喜春散也烧融了他的神志,他成了一味只知晓入牝的野兽。
直到,她膝弯一次次打滑,哭喊,“放开我,滚开!”令他吃力了。
他这才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长发,俯身在她皙白圆润的肩头咬了一口。
淡淡说:“你也喜欢的。”
“你要得。”话甚至还没说完,便又深深埋入。
他早看出来了她忸怩拿乔的做作姿态。
他知道,她喜欢这样。
第50章 第 50 章 我的确后悔。悔得很。……
雨水淅沥沥地落下。
暮春一过, 雨水变多。
刘巧娥从一片昏昏沉沉中醒来。
初初,神志还有些迷蒙,分辨不清身在何方。
直到腿间不断地淌下黏腻, 她回过神,脸色刹红!
四肢沉重, 指尖酸软。体内仿佛残存着那惊心动魄的余韵,慕道瑛这个混蛋昨夜将自己囫囵个全塞入了!她仍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温度轮廓,纵横经络, 勃勃跳动。如今她体内全是清正阳气, 从来没这么正派过!
刘巧娥脸色愈发红了,眼尾含了一段煞气,抬眼去寻那个罪魁祸首!
却见, 昨夜那个罪魁祸首已整整齐齐地合拢了道袍。
年轻的男人, 乌发垂腰,文雅秀气的模样, 乌黑纤浓的眼睫低垂, 清瘦的身躯孤零零靠坐墙角,双手搭在膝上,地聆听着窗外的细雨。
神情怔忪而恍惚。
“慕、道、瑛!”她羞恼至极,一字一顿, 厉声喊出。
青年蓦然回神, 瞧见她,又是一怔。
眼底波澜乍起, 苍白面色几经变化, 从吃惊,到羞涩,到不可置信, 再一点点定格成,惨然、黯淡。
若非昨夜被他强迫的是自己,他这柔弱小白花的模样,刘巧娥还以为自己强了他。
慕道瑛情知自己在烈性春1药的影响下,做错了事。
他动了动唇,面上掠过一抹长长的憾恨,挣扎之色,最终什么也没说。
也不辩驳,只默默俯身叩头,行了深深一大礼。
“小子昨夜……”他喉口动了动,试图开口,但舌尖发苦,抵着喉咙,说出的话也嗓音喑哑,破碎不堪。
慕道瑛又怎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昨夜,他的脑子仿佛也被那烈性春1药烧化了,素来淡泊的情绪也被放大了数倍不止。
失望,愤怒,还有那隐晦难言的爱意与占有都混成了一团,令他全靠本能驱使做出了这等畜生不如的下作事来。
不过略略一想,慕道瑛就僵硬了,唇舌仿佛也不听使唤:“小子昨夜……狂悖孟浪,冒犯了老母……”
“你一定要跟我这样说话吗?”刘巧娥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残忍击碎了他的聊守的自尊。
“该做的不该做的,做都做了,慕道瑛,你昨晚趴在我身上的狂浪模样,可不像现在这般体面啊。”
话音未落,她满意地看到慕道瑛骤然惨白,破碎的脸色。
虽说过程出了些差错。倒也误打误撞羞辱了他一番。
“我可没逼你动,倒是你昨天主动的不得了。”
“老母!”慕道瑛实在没法接受这样的赤裸,直白的话语,难得加重了语气,打断了她。
“虚伪!”她顺势往地上一坐,裙摆花瓣般铺展。
慕道瑛心里咯噔一声,见她赤足披发,面色酡红,衣衫凌乱的模样,昨夜旖旎一一浮现眼前,女人哭叫着攀附着他,紧紧搂抱着他,仿佛天地之间只他一个,他深深地占有了她。
他心脏竟又漏跳一拍,口干舌燥。
慕道瑛视死如归般地闭了眼,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问,“那巧娥,你又待如何呢?”
刘巧娥:“你以为我会要你负责?若做过的每一个男人,本座都要他负责,那群芳殿里早就人满为患了!”
明知这是事实,慕道瑛心里还是犹如被针冷不丁地密密扎了一遍。
他的心早已被她占有,却永远无法独占她一个。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人之心理情绪十分奇妙,纵然知晓她不喜谈这些公事,他还是隐约存着几分故意。
垂着眼睫,一板一眼,轻声问:“昨夜我说的话,老母今日可能给瑛一个答复?”
她面色果然一下子阴沉下来。
慕道瑛见了,心头不免又是一动,生出几分不忍怜惜。
毕竟昨夜才发生过关系,钦慕之人,近在眼前,纵使百炼钢也成绕指柔,又岂能当真心如铁石?
他仍不想放弃劝服她的希望。
“老母……”慕道瑛踌躇了几息,还是开口,“瑛前些时日去了趟小茅岭。”
刘巧娥登时色变:“你查我?!”
慕道瑛抿了唇,拘谨说:“……抱歉。”
她生性好强,他预料到她或许不喜,可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
“瑛未存什么旁的心思,我只是想,多了解你,想知道你的过往,你的经历……”
“巧娥,我,很抱歉。未知你经历过这样的苦楚……”慕道瑛一字一顿,缓缓说。他有满腹的涩然想向她吐露。
想告诉她,他知道的,他知道她的委屈。
刘巧娥却厉声:“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刘家的闺女不是?”
“你错了!收起你无用的同情跟怜悯!”
“这世上可怜人多了,我能活命,能修炼,便已是远超他人百般不止的幸运。”
“与其可怜我,倒不如可怜可怜自己!”
“实话跟你说了吧,”刘巧娥恶声道,“你若知晓我过往,便当知晓我有多恨这修真界!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跟魔门合作,也正是为了不tຊ叫你们好过!”
她字字句句,当真如万箭穿心一般扎入他的心肺。
慕道瑛勉力听了,微微一怔,见她眉眼间真切的痛恨,深知了她决心。
知晓她心意已决,断无转圜的余地了。
他却仍不肯轻言放弃,不免追问一声:“当真,再无任何可能了吗?”
“断无可能!”
慕道瑛攥紧手掌。
从小到大的教导,令他无法坐视刘巧娥跟魔门的做法。
他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想说些什么,却又提不起力气。
事已至此,分道扬镳的陌路似乎终成定局。
他别过脸,似乎不愿再多看她,只轻声问:
“老母若恨我,又何必留我?”
“你想跑?”刘巧娥扑上前,掐他下颌,拽起他头发,逼他跟自己对视,“还是想死?”
慕道瑛凛然不语,静静与她对视。
“死了这条心吧。也别以为昨天之后,便能拿捏我。”
她一把将他推到在地,尖锐话语如冰锥一般铺天盖地砸下,“我瞧你昨天倒是热情放浪得紧。
“若你能将我伺候好了,日后魔主了天下,我也不能不给你条生路。而现在,我什么时候起兴了,你就得脱了衣服,洗干净等着。”
慕道瑛闭目,默默忍受了这样的不堪。
她这些污言秽语,羞辱的不止是他,更是她自己。
劈头盖脸骂完这一通,刘巧娥便扬长而去。
之后几天她果真未曾露面,只吩咐了人将他又挪到了群芳殿。辟了间久无人住的冷落偏殿给他。
慕道瑛在这偏殿中,无事可做,既心痛于刘巧娥的态度,又忧心山外的局势,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来。
这天,他方才吹熄灯歇下,一转身便看到一条小小的,阴沉沉的身影。
他微一怔,认出此人身份:“老母?”
刘巧娥揽着他脖颈扑了上去。
他心一凛,想到她之前的话,“我什么时候起兴了,你就得脱了衣服,洗干净等着”有些抵触,伸手推开她。
可他如今哪有这样的力气?自从遇到刘巧娥之后,他似乎就永远都在受伤的路上。
他推一次,她便又扑上来。
“别这样。”慕道瑛皱眉。
她拉下他的胳膊,冷笑:“你难道不喜欢?”
“不喜欢。”
“但你那天可不是这样做的。”
慕道瑛面色一白,那夜的放纵是他内心的隐痛,已成他生平最追悔莫及一事。
他无法忍受这种没有感情的性1事。若她尊重彼此,伺候她也未尝不可。
慕道瑛抿了唇,冷淡作色,嗓音凉如冰玉,“那只是贵派灵丹妙药之功。”
“若非如此,我绝不会碰你。”
刘巧娥见他仿佛忍受莫大耻辱一般,死鸭子嘴硬,说得断然,心中忿忿。
如此推拉了三四次,她恼了,卸了他那完好的一条胳膊,将他摁倒在榻上,骑了上去。
他反抗不过她,只能闭目不看,她咬他脖颈,喉结,下颌,逼他睁眼。
“看我。”
慕道瑛静静睁开一双漆黑的眼,水洗一般的灵明澄澈。
将如此温柔好性的人逼到这个地步,令她身体情不自禁有些激动。
她趴下去,用身体感受到他的硕1长,伏在他肩头嘲笑他,“没药就不会碰我?你身体似乎不是这么说的,我看你喜欢得不得了。”
慕道瑛羞愤欲死,身体热切的反应,令他难堪极了,太阳穴也突突直跳,牙关紧咬。
不……他不能……不可以……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那夜你就不该招惹我!”
她又逼他去看,他不肯,她揪他头发。
慕道瑛豁尽全身的意志力避开,目光却仍不经意间一擦而过,瞥见二人如剪刀般紧密咬合,刹那间,他宛如被大钟撞了个正着,浑身上下火焰焚身,小兽昂扬,她清楚地感受到它又生长了一倍不止。
他天旋地转,头疼欲裂,耳畔嗡鸣,他不堪入目,闭了眼,嘴唇颤动:“我的确后悔。悔得很。”
可眼前仍浮现出那香1艳一幕。
“什么讨厌,不过是读书读多了,不敢跨越道德准则的自欺欺人。”
她小巧的手摸他块垒分明的腹肌。男人劲瘦的腰腹肌绷紧了。
慕道瑛缓缓合上眼睫,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
不要问,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想。
他忍受她在自己身上起落。许是自知自己那夜做错了事,对上她,他语气态度虽抵触,总有些气短,就连反抗,也多为和平示威般的温和。
她若是缠得狠了,他手便微微一顿,抬起来摸她的发,从鬓角一直摸到发尾。
可她若是命令他动一动,或亲一亲自己,则不论如何也不能的。掌心分明距离她腰身不到一寸,也绝不主动扶她起落。
他情知她所说其实不差,他只是压抑着本性,以多年所学之道德教化逼他厌她,恨她。
然而,身体却远比主人幽微百转的心理更加诚实。
他暗藏的那头小兽,仍是极度渴求着她,热烈欢迎着她,昂扬摇摆着头颅轻蹭。
慕道瑛微微阖眸,默忍至云收雨歇。
云销雨霁,也绝无温存缠绵的爱1欲。
他只默默跽坐,拢了凌乱的衣衫,遮了满身的青紫,束了长发。
在那之后的数日,刘巧娥常常半夜潜入他房中,也不问他的意愿,将他往床上一推,便自取之。
甚至他因伤痛昏昏沉沉,睡着觉时,梦里忽然传来不合时宜地快1感。
再一睁眼,便见她坐在了自己身上,等她餍足,又是转身就走。
他不知外界的局势,不知山中的岁月,每日只是被关在偏殿内,任她取用。
他仿佛真成了她养在房中的一件泄1欲的物件。
慕道瑛隐约也从她待自己的粗暴中,觉察到她的不对劲。
她像是一只焦躁不安的小兽,被困在笼子里,竭力寻找出路,却只能被逼上绝路。
她不高兴。至少,强迫他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出她的快乐,她撞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只能不断地去撕咬别人,撕咬自己。
他不止一次试图跟她好好谈谈,弄明白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为何会突然有这样的改变?
是因为二老爷的伤这些时日又有所恶化,她痛恨他又对他曾有过几分旧情,才以这样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痛苦压力?
他想要问个清楚,可她一直拒绝沟通。
这一日,刘巧娥终于大发慈悲,放他出门。
被关在漆黑的偏殿这些时日,慕道瑛也确实想要出去走走,透透气。
久违的长空白云,令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他静静地穿梭在群芳殿的花园内,思索自己的将来。再度沦为阶下囚的他到底要如何做。
想得入神,突然,耳畔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旋即,破空之声,朝他颊上袭来,慕道瑛飞快闪身,躲过这劈面一耳光。
“放肆!你是谁?!走路不看路吗!”
他回神对上一张趾高气昂的脸。
那是个粉雕玉琢,眉目如画的小童。
他脚下是碎裂了一地的一只青瓷花觚,釉色温润,一见便知非凡品。
慕道瑛下意识道歉,可那小僮仍不依不饶,他眉心微微蹙起,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他方才虽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却并未感觉到自己主动撞到了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慕道瑛的视线不禁越过那小童,望向他的主人。
那乌发高束的少年,淡淡转过脸来。
是涂钦。
慕道瑛认出了这是之前跟何川他们一起的那个。
他心里隐约有了计较,便也不卑不亢,淡一颔首,“涂道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