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心的路人拉着他跟刘巧娥劝了半天, 这才慢慢散去。
等两人回到客栈时,已近日暮,晚风燥热, 新蝉蝉鸣细细。
临进门前,慕道瑛叫住刘巧娥。
刘巧娥皱眉:tຊ“又干嘛——咦?”
青年皙白的掌心, 正托着一只圆滚滚的竹编兔子。
刘巧娥的不耐的话卡在嘴边。
慕道瑛:“这是老母方才托我所编。”
刘巧娥张了张嘴,抿了唇瓣,盯着那兔子瞧了一眼又一眼。
慕道瑛见她神情古怪, 还当她不喜, 不由得迟疑,不自信起来,“……抱歉, 是有些拙劣。”他抿了唇角, 正要收手,刘巧娥却突然劈手将兔子抢了过来。
“既给了我还想拿回去?”刘巧娥没好气道。
慕道瑛又认真留意了她神情一眼, 见她眼角含着薄嗔, 想来应该也是喜欢的吧?
他不确信地松了口气,跟刘巧娥打过招呼之后,便回到了自己房中。
这一天下来,慕道瑛浑身疲惫。要了热水匆匆洗漱之后, 便躺回了床上。
被刘巧娥抽得红肿的肌肤又热又痛。
闭上眼, 他又想到赵言歌的话,心底自嘲一笑。
果然还是咏章想多。慕道瑛稍稍安了心, 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甜黑的梦境。
夜半。
慕道瑛突然被一阵诡异的歌声惊醒。
那歌声齐整, 仿佛是有人统一指挥着。听音辨认,似乎自街心传来。
慕道瑛下了榻,支开窗, 向街心窥去。
却见到诡异一幕。只见白日里热闹的长街,而今泛起惨白夜雾。
一幢幢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有男有女,上至白发苍苍耄耋老人,下至总角小儿。
白日里勤勤恳恳,安居乐业的宿雾城百姓,如今却如夜游魂一般,汇聚到了街心。
他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支蜡烛,脸上露出狂热之色,嘴里蠕动,整齐划一地高声喊道:“皮败肉坏,唯有骨存!圆德离苦,往生太平!”
烛光渐渐汇成一条火龙,他们一边喊,一边热切地朝着东方涌去。
慕道瑛为眼前一幕怔住了,正不解间,身后响起个熟悉嗓音。
“又是魔门的把戏。”
如今,他无需回头也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魔门?”他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喃喃跟着重复。
刘巧娥冷笑着,一把拉过他的手,“跟我来。”
慕道瑛一怔,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她拉着手一路飞奔出了客栈,来到了街心。
最初,慕道瑛还有些担心这些百姓会不会觉察出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但百姓们显然已经陷入了狂热的幻觉之中,只不断随人流拥挤。
他二人跟随人流来到城外。
没想到竟又在人流中见到了熟面孔。
“老母?宁瑕?”赵言歌,宋妙菱等人惊讶地走了过来。
“你们也听到这歌声了?”宋妙菱道:“赖长老带着一批人留守客栈,咱们出来瞧瞧动静。”
众人边走边谈,走到郊外,突然被挡住去路,
慕道瑛脚步一顿,仰目望去。
只见,一座巨大的尸山正静静地矗立在火光下。
层层叠叠的尸体被累积堆砌在郊外,尸山顶部燃起一缕缕火苗。
慕道瑛曾在史书上见到过,“京观”的记载,“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亲眼见到。
他不免动容,心里一沉,到底是谁这般残忍筑造的这一座“京观”。
“是食骨宗。”刘巧娥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些晦暗难辨。
慕道瑛自然也是听过食骨宗的,他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那尸山一眼,这才留意到个中玄机。
这些尸身具具绵软如只大口袋,好似被抽尽了骨头,明显出自食骨宗的手笔。
食骨宗本隶属于魔门八宗之中的肉身宗,多年之前肉身宗分裂为三,分别为食肉,食血,食骨。
肉身宗坚信,人之肉、血、骨具有灵性力量,吞服下人的血肉能带来修为的进步。食骨宗的法器也多以人骨制成。
宋妙菱也觉得骇然:“我听闻这些年来魔门一直在各地宣传他们的教义,说什么天数流转,末日要到了,未曾想,宿雾城也被渗透至此!”
“也难怪灵元子会选择跑到这里来。”狄冲冷笑。
赵言歌皱了眉,狄冲屡屡出言不逊,他有点担心慕道瑛。
慕道瑛眉目不变,倒是极为平和镇定的。
“来都来了。”刘巧娥发话道,“便先查一圈吧。”
言谈间,一个黑脸的汉子已经爬上了尸山,正站在山顶,朝众人振臂高呼。
众人便四处探查了一圈儿,都没查出什么异样。
眼下这一幕虽然骇然听闻,但现场并没有魔门的踪迹,应该是自发举行的祭祀活动。
可正在这时,慕道瑛似乎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并不算高大,还有些矮胖,可却是他朝夕相对,梦中也想见过无数次的。
他愣了一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心口热烈涌动。
师尊?
他下意识追寻那身影跑了几步。
肩膀被人搭住,狄冲阴柔冷沉的嗓音响起:“慕道长,你看到了什么?”
慕道瑛一僵,拂开他的手!
狄冲循他视线一望,面色一变,拔剑出鞘:“是灵元子!!”
他一声高呼,其他仙盟弟子闻言一惊,纷纷围了上来,“灵元?哪里?”
可狄冲却已经一催剑光,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慕道瑛不假思索,也催动剑光,紧追而上!
人群中那道矮胖身影,似乎受惊一般,张望了一眼,化光而逃。
可人群拥挤,他似乎怕伤人,不敢将遁光催发到极致,
只这一瞬,慕道瑛便确认出这身影的确是师尊无疑,更相信师尊并没有跟魔门勾结,他平日里性子便是极敦厚的。
狄冲却不管这些,遁光暴涨,周围百姓都被遁光割伤,人仰马翻摔了一地。
他先于慕道瑛一步,冲到灵元面前,剑光破空而起,直插灵元命门!
灵元无奈之下,只能停下抵挡。他大袖一挥,那锋锐无匹的剑光,便被他神奇地消融于无形了。
狄冲面色大变,将剑光一连催了三催。
慕道瑛终于赶到,还没来得及动作,几个仙盟弟子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面色微冷,不满地抬起眼。
那几个仙盟弟子道:“道长,别动,这一动,就说不明白了。”
慕道瑛只得抿紧了唇,目不转睛地留意着战局。
宋妙菱,刘巧娥也在这时赶来。
宋妙菱的武器是一支判官笔,判官笔凌空飞出,连点几下,便迁延出数道墨痕,将灵元牢牢困在走笔撇捺之间。
刘巧娥放出顶门的白色莲花,莲花忽而开合,忽而又化成瓣瓣飞刃。
来自仙盟的攻势密不可分,一刹那的光景,灵元身上便见了红。
可宋妙菱、狄冲那边也没落到好处。
灵元毕竟曾经是玉清观长老,又岂是易与之辈,不断有弟子受了伤退下来。
狄冲见状,更加怒不可遏,剑行越凶,越险,显而易见已将“尽量活捉”抛之脑后。
宋妙菱无奈之下,为了回护身边子弟,判官笔也只得逼命而去。
这当中当属刘巧娥修为最高,身边个个都是拖后腿的,她独当一面,压力倍增。
这时,活捉无疑于天方夜谭。
刘巧娥面色冷峻至极,袖中同时甩出血罗刹,将灵元咬得遍体鳞伤!
剑尖没入胸口,擦心而过!灵元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吐出大口鲜血!
狄冲趁隙而上,将剑光送至他背心!
与此同时,宋妙菱等其他仙盟弟子也纷纷出手,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从四面八方,将灵元架在其中,险些穿成个刺猬。
师尊受伤,慕道瑛心头大恸,孺慕之情,令他就要对身边仙盟弟子出手——
突然!
灵元似乎也知道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犹豫了一刹,忽伸手探袖。
只见一线淡黄色的微芒,自他袖中射出,不过转瞬之间,那微芒便迅速暴涨,分裂,将众人吞没在光芒之下,四周耀眼如同白昼。
似乎有人在惊叫:“返魂灯!”
“别让他跑了!”
恍惚之间,慕道瑛唇瓣微动,终于忍不住呼喊:“师尊。”
嗓音低微,轻而柔,仿佛是游子深深的叹息。
光芒渐渐散去,四周也只剩下点点微光游动漂浮,很快湮灭。
慕道瑛伸出指尖轻触那点点光芒,神情怔忪,只觉方才见到师尊仿佛一场梦境。
“宁瑕,宁瑕。”赵言歌的呼唤唤回了他的神志,“你不要紧吧?”
慕道瑛轻轻摇了摇头,情绪低落,十分疲倦, “咏章,我……等回到客栈,我有话要跟你说。”
赵言歌一愣,隐约猜出了慕道瑛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但见他疲倦,不忍再打搅。
慕道瑛是极为依赖这个师尊的,亲眼见到师尊差点被围杀,心里肯定不好受。
毕竟就连他tຊ刚刚也忍不住就要动手了。
仙盟在这边闹出了太大的动静,百姓们一哄而散。
方才那站在尸山山顶的汉子,也想跑,但一着急,不慎失足从山顶跌落,那汉子惨叫一声,鲜血从他口鼻涌出,顷刻间便断了气。
慕道瑛无意再管接下来仙盟要如何收场,只慢慢地走到附近一棵树下坐了下来,闭目歇息。
他是个淡而柔润的长相,乌发柔软地垂落下来,眼睫低垂时,显得宁和。但他的内心却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无悲无喜。
慕道瑛袖中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捏紧了,默默回想方才返魂灯灯芒暴涨的那一幕。
他清楚记得自己刚上山时,年纪尚幼。远离父母亲人,头一次来到小寒山的玉清观,十分不适应。
师尊一直耐心地照顾他,教导他。
日子一长,幼小的少年便对师尊生出了近乎亲人般的亲昵与依赖。
他十分黏灵元,但灵元还要忙于门中公务,去紫微殿议事,不能常陪他,他幼时怕黑,怕静,怕门窗紧闭的那间静室。
于是,师尊便专门为他俩设计了个传音密术。
这法术只供他们师徒二人使用,旁人都听不到他们的悄悄话。
而方才,他分明听到了师父的嗓音。
师父说,“宿雾山”。
宿雾山,慕道瑛心下微沉,确信这是灵元暗中传递给自己的信息。
师父是想让他去宿雾山?还是远离宿雾山?宿雾山中到底有什么秘密?难道师父便是为宿雾山而来的吗?
这些问题,目前没有答案。
慕道瑛唯一所知的便是,不论如何他都要往宿雾山去一趟,而在此之前,他需要摆脱刘巧娥以及仙盟的监视。
回到客栈时已近四更。赵言歌遵循约定来到他房中。
慕道瑛顿了顿,眉眼郑重道,“咏章,你上次的提议,我愿一试。”
—
赵言歌意料之中,仍不免大喜过望,“宁瑕!你终于想通了!”
慕道瑛默然,若非灵元传讯,若非今日他亲眼所见仙盟针对灵元的围杀毫不留情——
虽说最好捉个活口。但看仙盟的攻势,分明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想到这里,他抬手,解开衣襟领口。
赵言歌惊恐地看着他。
慕道瑛顿了顿:“……”目光复杂,一言难尽。
“我不好男色的。”他认认真真申明,神情有点屈辱。
慕道瑛这纯洁正直,还有点委屈的态度倒令赵言歌老大难为情。
赵言歌:“咳咳……”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诶我这,我也是……我这不是怕你,合欢宗待久了,行事就……”就被无垢老母给调1教得……
情感让慕道瑛很想迅速把衣领拢得一丝不苟,但理智不准他这样做。
他敞开领口,示意赵言歌来看。
赵言歌一看,那莹白如冰的肌肤下隐约浮现一道血色红线。他一惊,“这……!”
慕道瑛面无表情,光速拢回领口。
“这是一线牵。”他言简意赅介绍了一下。
赵言歌喃喃,震惊于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邪乎神通之多,合欢宗玩得之花。
“难怪你……之前不肯跟我们走。”
慕道瑛“嗯”了一声,“有这一线牵在身,我并不好脱身,反可能连累你们。”
赵言歌:“有解药吗?”
慕道瑛想了想,“有的,我曾见老母将解药放在她袖中芥子囊内,红色的小瓷瓶。”
“可老母盯你那么紧。”赵言歌来回走了几步,喃喃有词,“宁瑕,你真的得想办法先偷来解药,摆脱老母的监视,到时候由我跟阿因送你出城……”
“宁瑕。”赵言歌抬起眼,“你能想办法取得老母的信任吗?我说过,她或许——”
慕道瑛眉心轻轻一跳,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下意识就打断了他,否认道:“我不敢妄自揣测老母心意,但,我会尽量一试。”
不管怎么说,他都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赵言歌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相信你,你一贯都是有主意的。”
送走赵言歌之后,慕道瑛又迎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刘巧娥一袭白衣,翩然而至,见他,竟微露迟疑,“你……”
慕道瑛倒是平静坦然地打了个躬,“老母。”
刘巧娥:“你不要紧吧?”
慕道瑛不禁抬起眼,多看了她一眼。
她……竟是顾忌他的想法吗?
毕竟当着徒弟的面围剿师父,刘巧娥对上慕道瑛平静澄澈的双眼,也有些抹不开脸来。
慕道瑛颇有些意外刘巧娥竟也会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我无事。”他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
刘巧娥“哦”了一声,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致了,难道还要让她安慰慕道瑛吗?
倒是慕道瑛,因已下定决心逃跑,又想到之前跟赵言歌的谈话。
既要取得她信任——虽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取得她的信任。
虽然他还未付诸实际行动。
但这感觉竟然就已经有些对不起她了。慕道瑛不禁对刘巧娥先生出了些微的歉意。
“老母……”他顿了顿,难得柔声问,“伤势如何?”
灵元久负盛名,刘巧娥跟他对阵,又岂会不受伤?
但最让刘巧娥吃惊的是慕道瑛的态度,他嗓音谦柔,态度诚恳,并不似作假。
他……他也会关心她吗?
刘巧娥迟疑了一刹,她素好面子,不肯轻易示弱人前,“都是皮外伤。”
她嗓音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慕道瑛微怔。
没想到自己只是寻常一句嘘寒问暖,刘巧娥竟当真也软下了态度。
“我能进来吗?”
慕道瑛回过神来,点点头,“请。”
他在刘巧娥面前是惯常没什么隐私的。
刘巧娥浑身上下都有点刺挠。
之前相处,慕道瑛虽然也顺从她,可她知道那都是表象,他外柔内刚,这只是他迫于她淫威被迫柔身折腰的生存方式。
这次过来,她还以为他会怪她对灵元出手。
他出言嘲讽,她一动怒,又给他一顿好揍,这才是她设想中二人的相处方式。
可她没想到,师父被伤,他竟如此冷静,非但没责怪她出手狠辣,竟主动关心起她的伤势来。
这反倒令刘巧娥有些无所适从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慕道瑛态度温柔,着实令她受宠若惊,语气也不由自主放轻缓了些。
刘巧娥目光在他房间里搜了一圈儿。
小小的客栈客房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连一粒灰尘也无,可见之手脚勤快利落。
她目光落在他桌上一本没翻完的书上,自顾自地拿起来便看。
慕道瑛看在眼里,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刘巧娥还是这样目中无人的脾性。
“这念什么?什么芳集?”刘巧娥指着封皮问。
慕道瑛垂手恭声道:“是撷芳集。意思是采摘兰草。老母,这是一本集句诗集。便是将其他诗家的诗词,进行拼接。”
听不懂。刘巧娥看向慕道瑛。
月光透过窗棂,照他青青眉骨,眼下双瞳犹如月光下滟滟的江水。
刘巧娥动了动唇,她有点不太舍得如今这样温和平宁的气氛。
便明知故问道:“……你认识很多字吧?”
慕道瑛道:“不过多念了几本书。”
刘巧娥将书翻得哗啦啦作响:“我就不认识这些字,就比如这——”
慕道瑛突然近到她身边,低头扫了一眼,“这是‘庆’字。”
他心无旁骛,不过顺口一答,话音刚落,却未等到身边人的回应。
慕道瑛微微蹙眉,不解偏头:“老母?”
他一遇到书,便有些忘情忘形了,全没意识到两个人如今离得有多近。
青年挺直的鼻梁几乎是斜擦着刘巧娥鬓角而过的。清润微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
刘巧娥浑身一颤,心跳如擂,继而大怒。冷笑一声,丢了书道,“我问你了吗?怎么?炫耀自己读书多?我要你教我!”
可慕道瑛却没有预料中的愠怒。
他只静静地,用那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瞧着她。
刘巧娥恼怒:“你在看什么?!”
若是之前,慕道瑛心底总要暗恼刘巧娥蛮不讲理的。
可时移世易,他心境一变,又想到赵言歌昔日所言,难免多想了些。
她因为羞恼,两颊憋出两团红晕来,薄薄的眼皮颤抖着,一双眼亮得惊人。
慕道瑛心头微微一动,不解风情如他,此时也难免惊觉,刘巧娥并不是真的在“愤怒”,这更像是小女儿虚张声势的“嗔怒”。
他看着她,歉意中竟又缓缓生出几分不忍。
刘巧娥最怕他直勾勾盯着他看,情急之下,又要动拳脚。
没想到,慕道瑛仗着人高直接将她手拿住了,他宽大细瘦的tຊ五指张开,将她拳头包在掌心。
“你!”
慕道瑛心里想明白了,便对刘巧娥生出了几分近似于对待孩子的包容,处事也从容了许多。
她个头不高,娇小瘦弱,慕道瑛想到自己即将骗她信任,又觉出几分可怜可爱。他缓缓放下她的手,难得用昔日哄师弟师妹们的语调,柔声道:
“老母。是我错了。老母想听什么诗?我念给你好吗?”
刘巧娥变了脸色,狠狠将诗集砸到他脸上,“谁要你念了!”
慕道瑛:“……”
最终,慕道瑛还是给刘巧娥念了几句诗。
刘巧娥责令他之后几天都要教她习字。
说这话时,她仍是颐气指使的跋扈态度。
但频频望向《撷芳集》的目光却有些闪烁。
慕道瑛看了出来,这是向学的目光。他心底不自觉又一软。
她既有向学之心,他自然欣然应允。
说来也怪,自答应赵言歌之后,他改变了心境,竟能从一个更客观的态度去观察刘巧娥了。
刘巧娥回到屋里时,脸颊还是热的。
也不知慕道瑛今天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她早年吃过不少苦,早已习惯了他人之冷嘲热讽。
旁人温柔以对,她反而感到十二分的不适应,觉得揣了个重担。
可要是他人真又冷淡了,她反倒又横眉竖目不高兴了。
她走到窗边吹着夜风,散了散脸上的热气,正要合窗,目光不由一凝。
刘巧娥的面色瞬间变了,那股小女儿的情态消散于无形,她直起身子冷冷道:“罗掌教远道而来,怎不提前知会一声,倒显得本座有失远迎了。”
窗户咔啦一声,一道黑色身影翻窗入户。
下一秒,她手腕被人攥住,身子前倾,跌入个温热,干燥的怀抱。
来人五官深邃,颇有些胡人的异域风情,但眉眼气度却十分温和儒雅。
罗那吉轻笑一声,扳起她下颌,在她唇瓣柔吻了一下。
在她愤怒还击之前,飞快地抽身退出丈远,这才抬起眼,目光轻佻地在屋内睃巡了一圈,言辞暧昧:“娥娘,久见了。”
此人正是如今魔门实际上的话事人,代魔主,恶业宗的掌教——罗那吉。
第32章 第 32 章 瑛自然也有可能喜欢你……
刘巧娥目光封冻:“我跟你很熟吗?”
男人身材高大, 唇角噙着抹尽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微笑。
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呷了一口,方才不疾不徐道:
“你我之间有着共同的目标愿望, 既有同盟之谊,又怎么不能称这一句娥娘?”
“向往仙盟正道多时?”
“合欢宫从未跟魔门有过牵连纠缠?”罗那吉似笑非笑睇着她, “都是戚湄暗中勾结,颠覆乾坤?嗯?”
“多日不见,娥娘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便这么迫不及待与我划清界限吗?”
刘巧娥冷冷道:“你到底来干什么的?就问了蹭这一口冷茶?”
“你还不至令我特地走这一趟。”罗那吉淡淡道, “我来城中另有他事,来看看你,也只是顺道。”
刘巧娥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人既看到了, 如何?老娘好得很, 快滚。”
罗那吉不以为意地搁下茶盏,微微一笑, “刘巧娥, 我来,不过提醒你一句,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看你近来是越来越得意忘形了,还收了个男宠入自己帐下。”
“我怎么不知罗掌教这么关心别人床榻私事?”刘巧娥冷冷道。
“那也得分人。”罗那吉缓缓放下茶杯, “比如, 你,我确实是颇为关心的。”
刘巧娥一脸恶心地看着他, 仿佛吞了只苍蝇。
“别这么看我。”罗那吉又伸出手来抚她下颌, 神情隐隐有些感叹,“毕竟我们相识已有数年了,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了那么多事, 若非他——”
孰料,原本还冷硬如冰的刘巧娥突然爆发,“你休要提他!!”
“哈。”罗那吉不以为意地抽回手,轻笑道,“我以为你跟那个慕小子醉生梦死,夜夜销魂,早已将他忘个一干二净了。”
“也罢,”他脸上的柔情蜜意飞快褪去,转瞬又成冷酷模样,“尽早拿到返魂灯,于你,于我都有好处。你难道就不想尽快见到他?我自然也想的,这么多年了……”他喃喃。
刘巧娥目光一刹波动,面色遽变,厉声威胁道:
“城里的这些古怪都是你背后搞鬼吧?罗那吉,我警告你。返魂灯不是地里的大白菜。有这么多仙盟弟子盯着,你总得给我点时间。
“你信不信,只要我现在喊一声,这些仙盟弟子就会一拥而上。你今天就别想全须全尾地站着从这里走出去。”
罗那吉朗笑了一声,“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又何必那么大的火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一跃而下,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夜色中,正如来时一般神鬼莫测。
只余几分似真似假,似戏谑般的嗓音悠悠回响夜空。
“娥娘,我相信我们之间合作会愉快的。”
“对了,这么多年了,那小子行,我不行?巧娥,也考虑考虑我罢!””
罗那吉走后,刘巧娥仍站在窗边,但方才少女悸动已经消散于无形,心里只升腾起一股无边的焦躁。
她跟罗那吉的相识,早在数十年前。
罗那吉想要解开昔日魔主姜重冥的封印,这近乎是东华界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仙盟只知道,解开封印需要返魂灯,溯世镜,山河剑,这三样道器,却唯独不知道,这三样道器只是门。
解开封印,还需要一把钥匙。
而这把钥匙便是刘巧娥。
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什么天选之子。
只因为,修真界的传言没错,她的确是得到了圣君姜文昭的传承。
早在数十年前,她机缘巧合之下,曾得到了失传已久的圣君武典残页。也正是靠这卷残页,她才得以杀了前任老宫主篡夺了合欢掌教之位。
罗那吉想要开启圣君布置下来的封印,不仅仅需要圣君血肉遗留的道器,还需要以圣君自身武学灵气为引。
最重要的是这个“引子”,还必须能承受得住来自姜重冥的魔气侵蚀。
魔气是浊气。
合欢宗功法,同修阴阳清浊。刘巧娥作为当世合欢功法第一人,无疑是满足这些条件的唯一人选。
早在数十年前,她跟罗那吉便因为同一个人的存在而走近,也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达成了约定。
当初她谋逆篡位,罗那吉也曾暗中替她谋划许多。
某种程度上而言,罗那吉的确是她的老熟人,老盟友。
但这并不妨碍刘巧娥讨厌他。
更讨厌……
更讨厌他提起、他……
不过略略一想,五脏六腑便要炸开一般的疼痛。
刘巧娥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
罗那吉这个傲慢的自大狂!她早晚定杀了他!-
因为罗那吉的到来,导致刘巧娥这一整晚下来都没什么好心情。
第二天一早,才出客房门,就遇到有人在长廊上争吵。
吵架的还是她手底下的合欢宫自己人。
另一方的少女十分眼熟。刘巧娥皱了眉,认出来那好像是慕道瑛的师妹,叫什么素心的。
张素心叉着腰,瞪着眼,“我呸!!明明是你们老母强迫我师兄!”
合欢宫弟子冷笑道:“技不如人,输给咱们老母便活该做咱们老母的玩物!”
“你你你!”张素心气得涨红了脸,“你不许侮辱我师兄!我师兄冰清玉洁,光风霁月!”
合欢宫弟子笑得暧昧而恶意,“哟,还是玉女呢?咱们老母最爱玩玉女了,你师兄越是冰清玉洁,床上说不定叫得越浪。你个毛孩子懂吗?”
张素心不可置信,又羞又急,气红了眼圈。
刘巧娥本来心情就不好,听人吵得脑瓜子嗡嗡乱叫,便皱了眉,走上前去,微微加重了语调,“你们一大早不修炼,在这里编排本座来了?”
她一现身,原本吵得热火朝天的玉清,合欢弟子纷纷噤声。
“老母!”为首的合欢弟子在她积威下,吓得变了脸色。
“还不快去修炼?”
那些合欢弟子,喏喏地散了。
这些玉清弟子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见合欢弟子鸟兽群散,不知是谁嘲笑了一声。
“是谁说话。”刘巧娥面无表情道。
四周鸦雀无声。
“站出来。”
人人噤若寒蝉。
刘巧娥冷笑着走到一个男修士面前,“是你?”
那男修年纪不大,看起来不过十五六,一下子慌乱起来,“我……”
他咬咬牙:“是我说的又怎样?!”
刘巧娥平声道:“你们玉清观的长老没教过你们规矩?对前辈也敢如此放肆?”
“老母!”沈澄tຊ因不知何时出现在长廊中,步履匆匆地走过来,福身行了一礼,“他们年纪小,老母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小孩子置气。”
“你跟玉清观什么关系?”刘巧娥反问。
沈澄因一愣:“……”
她跟玉清观的确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跟赵言歌,慕道瑛几个关系好,这才走得近了些。
她被问住,一时下不来台。张素心见状,忍不住道:“沈师姐是师兄的好友,便也是咱们的朋友……”
刘巧娥冷冷皱眉,正欲发作,突然一道颀秀身影,横入其间。
慕道瑛也不知何时到来的,挡在了玉清弟子面前,垂眸柔柔唤她:“老母。”
“师兄!”其他玉清观弟子都如同看到救星一般。
慕道瑛没回头,嗓音平静:“我已非玉清弟子,算不得诸位师兄。”
“老母。”慕道瑛抬眼看向她,“早膳已经备好了,老母可回房用膳?”
刘巧娥冷笑一声,岂会看不出慕道瑛护持同门的那点心思,也懒得当众戳破他。
他既愿意给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一个台阶,她不至于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他。
果不其然,离开之后,慕道瑛这才歉然欠身,“师弟师妹们不懂事。”
刘巧娥:“你当真以为我会跟他们计较?他们年纪小,豁得去,我还要脸呢。”
慕道瑛觑她脸色:“老母今日心情不佳?”
刘巧娥沉默了一刹,答非所问:“我不喜欢你那个朋友。”
慕道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刘巧娥便道:“我说过,我不喜欢有其他女人在你身边。”
慕道瑛心头一跳,“沈道友?”
“你还算灵醒。”没在这个时候一口一个“阿因”。
刘巧娥又问道:“她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慕道瑛张口欲解释,又被刘巧娥一句给堵了回来,“别装傻,也别推辞,我看得出来。”
慕道瑛心跳得更快,顿了顿,怀揣着试探的心思,哑声开口,“纵使沈道友当真对在下有意,在下并不喜欢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心观察着刘巧娥的神情。
在他说话的同时,刘巧娥皱了皱眉,嘴角又翘了翘,有点像发火,又有点像笑。
日光爬上窗棂,晒在她的脸上,她的眉眼仿佛被点染的画卷,容色一点点亮了起来。
脸上的灰暗最终还是被忍不住的,温暖的微笑取代。
慕道瑛没想到刘巧娥竟真的因为他这一句话,有了这般变化。
更没想到,她竟也有如此柔软,明畅的时候。
他怔了怔,一时间有些移不开眼,心口不自觉跳得更快。
“那你呢?”刘巧娥轻声问,“你会喜欢我吗?”
慕道瑛从怔然中猛然回神,又迅速陷入了沉默。
如此一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赵言歌所言无物,原来刘巧娥当真喜欢他。
而他呢?
慕道瑛看了眼她近在咫尺的微红脸庞,心中无端有些惆怅,迷茫。
他确信自己对刘巧娥并无男女之情。
方才一时失神,也不过是如见日出月升,如见山河,如见一花开,见到任何美的事物,心底都会感到的欣慰,快活。
他的沉默,被刘巧娥误解。
冰冻,灰暗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刘巧娥道,“也好,也好过你骗我。那我问你,你有可能喜欢我吗?”
慕道瑛心下惴惴,他仍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看向刘巧娥,唯一所知的是,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刘巧娥。
只要见过方才日光里微笑的她,便没有人再愿意见那个阴暗,孤僻的瘦小的女人。
正因她不常笑,这一笑,便如河水解冻,草木萌发一般。
慕道瑛心里仿佛也有茸茸草尖破土而出,心头微痒。
刘巧娥自嘲一笑:“毕竟我对你不好,还常常打骂你,字认得也不多。”
慕道瑛沉默了一会儿,打断了她。不知为何,他不愿听她说这样的话,“老母,情不知所起,男女情爱本无来由。不会因为谁识字多一点,便更爱谁一些。”
“瑛这些年来一心修道,无疑于男欢女爱,的确不曾考虑过这些。瑛只知大道,不知风月——”
刘巧娥以为他又要拒绝她了。
可下一秒,他少年般清亮的嗓音,泠泠在耳畔回响。
“瑛的意思是,虽不知风月,却也知晓大道无穷,这世间有千百条路,亿万星辰,无限可能,瑛自然也有可能喜欢你。”
这话一说出口,非止刘巧娥愣了,慕道瑛也愣住了。
他方才所言,皆是不假思索,出自真心。
虽然回过神来,慕道瑛也有些难为情,但话出口覆水难收,便只故作淡然,跟她道歉,“抱歉,瑛方才所言并非戏言……皆出自真心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老母海涵。”
太阳晒得刘巧娥双颊发烫。
可再烫也没有慕道瑛的视线引人注目。
“你别看我。”刘巧娥想压下脸颊的热度,可惜收效甚微。
青年视线,畅朗如日,暖暖如春,温和坦然。她就像是被暴露在日光下的石砖瓦底的小虫,避无可避,慌乱爬行。
她恼羞成怒。
因她平日里喜怒无常,慕道瑛留意她神情变化,几成了习惯。
闻言,慕道瑛怔了一下,迟疑地点点头,移开了过分直接的目光。
“你不是要教我念书吗?”刘巧娥定了定心神,慌乱之中,随口扯了个话题,转移了重点。
她嘟囔着,率先转身走进屋。
慕道瑛难为情地抿了抿干涩的唇瓣。也跟着她进了屋。
教书算是他的主场。他松了口气,强令自己定了定心神。从袖中拿出一卷《诗经》来,嗓音不自觉柔和了下来,如骀荡春风:“老母,我们今日学诗。”
**
慕道瑛无疑是个合格的教书先生。
一当起夫子来,心跳渐稳,迅速恢复了昔日的镇静清平。
之所以选择教诗,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刘巧娥是认的字的,只是认得不多。
《三字经》之类的儿童蒙学已经不再适合她。
诗正好,不太浅白,也不太生涩。
“圣人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慕道瑛娓娓解释道,“至情流溢,直写衷曲。”
这或许更适合行事颇多戾气的刘巧娥。
他跟刘巧娥相对而坐。
那卷《诗》被摊开在两人中间。
慕道瑛翻开第一页,便顿住了。
他竟忘记了诗第一篇是《关雎》。
若是放在平日里教也没什么,但刚刚经历过那段对话,他面色不禁有点红。
慕道瑛迅速定了定心神,心中暗道自己不该。
思无邪。
今日既为夫子教她念字,又怎可胡思乱想?
扶着纸页,慕道瑛端然而坐,款款讲起来,“关关雎鸠。”
孰料,甫一启唇,刘巧娥便遽然变了脸色:“这篇诗我听过!”
她面色反应之激烈,令慕道瑛也始料未及,指尖一顿,抬起头,“老母?”
她眼底汹涌着复杂的情绪,仿佛出神。
“既如此,瑛换了这一首如何?”慕道瑛见她神情不好,没有勉强她,跟她商量。
“不必。”刘巧娥激烈的神色一点点褪去,缓和了语气道,“你念吧,之前我不求甚解,不解其意,今日倒想弄个清楚。”
慕道瑛又怔了一下。转念一想,这是《诗经》开篇,流传甚广,普罗大众都听过一两句,刘巧娥听过也不算稀奇。虽不知她态度为何如此激烈,个中想必牵连一段往事……
他人不开口,不主动探究他人的私事是基本的素养。
他冲她略一颔首,也不太在意。
刘巧娥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
他皙白的颈子被道袍领口掩映着,下颔线条清润柔和。
她盯着他,又好像没看他,思绪已经飞去了窗外。
慕道瑛念书的嗓音,低低的,很认真。少年般清亮,敲冰戛玉,透着股寒气,这寒气不冷,像是夏天里的冰鉴,只悦耳,让人感到无边的顺畅。
慕道瑛念完一阙,没等到刘巧娥的反应,一抬头,便看到神思不属,神游天外。
他不动声色,曲指叩案,“老母?”
刘巧娥回过神来,“哦哦,你继续。”
慕道瑛微微蹙眉:“……”
他出生世家,家教极严格,尊师重道,几乎是刻进慕道瑛骨子里的,不论读书还是修炼,都应秉承端正态度。
见刘巧娥心不在焉,态度轻慢,慕道瑛心底隐隐有些不满,却没发作。
便耐着性子,又重头开始念,“关关雎鸠……”
刘巧娥这回倒是没有再走神了,她打断了他。
“关雎是什么鸟?”
慕道瑛缓缓深吸了口气,此时已经有八分的不满了。
但他仍按捺了下来,并未露出轻视之色,认真纠正:“关雎tຊ不是鸟,是关关和鸣的雎鸠。”
他扶着纸页,垂下眼睫,端整对她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也不知是不是被刘巧娥敷衍不良的学习态度所影响,这一阙念下来,他心里也有些浮游乱想,心神不定。
反复回想起方才长廊内的对话,耳尖也开始发烫,发红。
慕道瑛沉了口气,好不容易才稳定了心神,抬起眼,“我念一句,老母跟我念一句。”
“关关雎鸠。”他念。
“关关雎鸠。”刘巧娥跟念。
“在河之洲。”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他嗓音迟疑地慢了下来。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慕道瑛定了定心神。
“君子好逑。”
“老母哪个字不认识?”慕道瑛问,“小子替老母释义。”
刘巧娥一口气连指,“雎鸠”,“窈窕”,“淑”,“逑”。
慕道瑛极尽耐心地一一给她解释。
好在刘巧娥虽然刚开始有点走神,但她有颗向学之心,很快便沉浸了进去。
倒是慕道瑛一颗道心被她扰乱之后,一直未曾平静。替她讲解时,也总频频迟疑,停顿。
他看向刘巧娥聚精会神,八风不动的模样,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她学得很快,慕道瑛又拿出描红大字给她练。
字帖是他昨天连夜写就的,笔迹舒展,端正而不失于拘谨,仍具豪健逸气,恰如君子。
刘巧娥照样写了。
慕道瑛拿起来一看,微讶。刘巧娥的字,虽然不算多好看,明显也是练过的,最重要的是,她的字竟和自己的字有几分天然相似。
“老母此前练过字?”他不禁问。
刘巧娥脸有点红,有点紧张:“练过。”
跟绝大多数不识文字典籍的老百姓一样,刘巧娥对于这些读书人,也有些天然的敬畏。
只是她鲜少表露出来,这样的敬畏被她藏在尖锐的外表下。
“老母练的是什么帖?”
刘巧娥顿了一下。
慕道瑛当她或许是随便拿的字帖,自己也不可知,不便再追问。
“是《曹全碑》。”刘巧娥飞快吐出一口气。
慕道瑛又怔了一下,这才点点头,颇有些感同身受之意:“我幼时初练字练的也是《曹全碑》。”
“幼时,父亲还曾带我拓印过汉碑。”
刘巧娥不太想继续字帖这个话题了。
她扯了扯薄薄的唇角,迎上他的目光:“慕先生,我写完了可有奖励?”
慕道瑛沉默了一下,淡淡反问道:“私塾教书,恩威并施,老母既要奖励,可曾想过若态度不端,可有惩罚?”
刘巧娥拧眉:“你要罚我,你想怎么惩罚?”
慕道瑛叹了口气,放下字帖,“瑛不过戏言。老母不必当真。”
可刘巧娥将眉一皱,竟真的当了真。
既然要学,自然是认认真真学了。
“你等着。”她推门而出,隔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折了一根柳条。
将柳条放到了他的掌心,慕道瑛怔了怔,不禁哑然。
他抬眼,“小子真的只是戏言,老母折煞小子了。”
“打吧。”刘巧娥道。
慕道瑛顿了一会儿,“老母当真?”
刘巧娥横眉:“让你打就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刚刚不是嫌我走神吗?”
慕道瑛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柳条,转身去墙角的小箩筐里拿了几个果子。
他生得漂亮,每次出门常常有人赠送香果。他推拒了几次,可架不住人家专门往他袖子里塞。
“吃罢。”慕道瑛将果子放在刘巧娥的掌心,哄孩子一般轻声道,“念书枯燥,走会神也是人之常情。不该罚。老母书背得快,字写得好,理当是要奖的。”
第33章 第 33 章 他的唇薄软,压了下来……
圆滚滚的果子, 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
刘巧娥怔怔地攥在掌心。
时间仿佛退回了幼时那个夏日。
她踮着脚躲在私塾门口,偷听夫子在里面念书。
从小她心气儿就大,好强, 总听村里人说什么念书识字做大官。
她说,她也要念书做大官, 她不想待在这个小山村!
其他人都哄笑,说男子才能念书做官呢,进考场是要搜身的。
他们吓唬她, 到时候摸出你是个女子, 把你拉出去砍头!
她唬白了一张脸。
可念书就能出人头地的这个想法,却一直深深埋在了她的心底。
小时候,娘亲带着她去镇里, 她看到镇里富户娘子, 穿金戴银,前呼后拥。
她穿一双破了洞的草鞋, 脚指甲里都是灰泥巴。
富户娘子的轿子摇啊摇, 女人腻白肥硕的身躯也摇啊摇,她看得入了神,忘了回避,被人一鞭子抽在了背上, 火辣辣的, 真疼。
她恨得咬紧了嘴巴,心里暗暗发誓, 自己早晚有一天也要成为人上人, 让这些倚富欺贫的狗奴才们给自己□□!
她每天都去村塾偷听,夫子是个好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不驱赶他。
可架不住其他塾童的父母不乐意了,他们交了束脩的,凭什么叫她白听?
那些父母找到她爹娘,拐着弯儿地“委婉”说她年纪渐长了,春心萌动也是正常的,但天天跑去村塾偷看那些男孩子实在不像话,村里好多人嚼舌根呢。
她爹娘臊红了一张脸,回过头,气得火冒三丈,将她拽回家狠狠揍了一顿。
用的便是路边池塘畔的柳树枝。
她被迫从此放弃了念书。
直到后来,宁静祥和的小村子里来了几个谪仙人。
为首的那个,生得秀淡出尘,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少年。
鼻尖挺翘,唇瓣薄红,漆黑的眼瞳如最清亮的泉水,他仿佛是冰雪雕成的。
少年佩着一把最好看的剑,剑出的时候,春风化绿,桃林染红。
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文质彬彬的话,有着比村头秀才还要优雅百倍的举止。
她羡慕他们,打心眼里也像变成他们,像成为他们那样文雅的模样,想像戏台上演的那端庄雍容的小姐一样,大大方方站那少年面前。
那一天,她又升腾起了强烈的,念书的欲-望。
可惜还没来得及实现,一切便被烧成了灰烬。
她家中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个弟弟。
她爹娘其实待她并不算差,虽然远比不过家中兄弟,可也算是真心爱护。
可惜,他们都死了,爹娘,姐姐,兄弟,他们都死了。
刘巧娥沉默地攥紧了手中的果子。
现在她已经没想过要念书了。
她刚掌权的那会儿,有人嘲笑过她,大字不识,不通文墨。
那又如何?她不需要念书了,她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人。
果子暖烘烘的,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刘巧娥看着近在咫尺的慕道瑛,他的脸仿佛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合。
少年长大了,眉梁更加挺拔,气度更加柔润,一点冰心,白玉微冷。
那个记忆中高不可攀,仿佛只是她少年时一场梦境的少年,如今近在咫尺,任她采撷。
“先生,”刘巧娥有些恍惚地说,“亲我一下吧。”
慕道瑛惊住。
刘巧娥咬唇:“先生不是要奖励我吗?”
慕道瑛顿了一下,纠正说,“如今我教你念书,便是你之夫子,学生夫子之间无有这样的道理。”
刘巧娥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见他拒绝,心里生气,横眉冷喝道:“慕道瑛,我命令你亲我。”
可慕道瑛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尊师重道,夫子教学生的时候又怎可作此亵昵之态?
慕道瑛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了下来:“老母若再如此戏弄,那教老母念书一事便到此为止罢。”
刘巧娥怒道:“慕道瑛你!”
可慕道瑛当真抿了唇,收拾起了桌上的书本字帖,不再理她。
刘巧娥心里有点后悔,又不肯低头。
两人僵持了片刻,刘巧娥冷冷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她想不到慕道瑛竟如此死板。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卫夫子!
出了屋,刘巧娥面子上有点挂不住,走起路来,急匆匆的,脚下都生风,裙角袍袖鼓起,或像个气急败坏,东倒西歪的大扑棱蛾子。
他们又不是真师生,他甚至还是她男宠呢!又何必真恪守什么师生之礼?让她尊他为师?下辈子吧!
刘巧娥跟慕道瑛这厢不欢而散,正气闷,哪料到合欢宗弟子那边又出了岔子。
四家弟子齐聚宿雾城,并不是同进同出的。
常常是采取轮班的方式,一批弟子外出探查返魂灯踪迹的时候,另一批弟子则留守客栈,以备万一。
今日客栈里便留了不少合欢宗跟玉清观的弟子。
合欢宗弟子处事邪气,那天被刘巧娥骂回了屋里,不tຊ敢忤逆自家掌教的命令,但一个个心里却很不服气。
想着,一定要给玉清观弟子一点颜色瞧瞧。
于是,刘巧娥这一回头的功夫,合欢宗弟子们便又闹出了幺蛾子。
两派人到底是谁先动得手,已不可查。总而言之,等刘巧娥赶到的时候,双方已经打成了一团。
她勃然大怒,第一反应自然是护短自家子弟。
这也是缘何合欢宗弟子虽然怕她,又敢闹事之故。只要在老母的忍耐范围之内,老母总体上还算好说话的。
不过若超过了老母底线,那只能自选到底是死成两截还是断成八截了。
刘巧娥赶到的刹那,面色阴沉,白衣翻飞,乌发高张。
血罗刹抵上那打得最凶的那个玉清弟子脖颈。
“我认得你。”刘巧娥嗓音幽冷如鬼。
那玉清弟子吓得哆嗦了一下,又梗着脖子抬起头来,“是你们合欢宗欺人太甚!要杀要剐随你!”
刘巧娥认出这正是昨天那嘲笑合欢宗的那个。
她面无表情,拎着个鸡仔似的,血罗刹深入一寸,“你不要命,我成全你。”
那弟子不过少年意气,逞一时口舌之快,认定了刘巧娥是绝不敢跟仙盟翻脸杀了自己。
没想到她当真敢杀人呐!!
血罗刹深入肌理,那来自洞冥境大能的威压,哪怕只泄露出短短一线,也令那弟子浑身发抖,瞳孔放大,“你、你怎敢当着仙盟……”
“别说当着仙盟杀你一个,便是杀了宋妙菱,赖永乐——。”刘巧娥柔声说,“你猜猜他云山宋氏,游剑阁可敢说一个字?”
那弟子吓得大叫一声,“救命!!”
其他玉清弟子急得冒火,又被刘巧娥的威压扫于三丈之外,不得寸进。
人命关天,只得哇啦哇啦道歉求饶。
“老母饶命!”“是我们错了!他年少气盛,懂个什么!”
“老母大人有大量!”
那弟子头晕目眩,浑身发软。
难道吾命休矣?
正当这时,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
“老母饶命。”
那弟子睁开眼,瞧见慕道瑛那张苍白俊逸的脸,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师兄!”
慕道瑛没理他,他快步而来,强行突入了刘巧娥的威压。
洞冥境的修士已几乎修成“境域”,来自刘巧娥的威压压得他旧伤发作,咳嗽不止。
可慕道瑛却仍坚定地,寸步不移地挡在那弟子面前,手轻轻扶住了刘巧娥的手腕。
刘巧娥瞧见这个令她心情不虞的始作俑者,面色更差了。
“你凭什么拦我?”
人命关天。
眼见那血罗刹几乎快要割开那弟子的喉口,慕道瑛心下微冷,不及多想,脱口而出,“我答应你。”
“答应我?”刘巧娥一愣。
慕道瑛闭上眼,极为难为情地,“你的要求我答应你……”
刘巧娥愣了一下,血罗刹不自觉松开,那弟子掉在地上,劫后余生。
其他玉清观弟子忙跑过去扶起他。
刘巧娥见他抿着唇,目光闪烁,这才意识到他的话什么意思。
他答应,亲吻她。
**
刘巧娥没有想到自己跟慕道瑛,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亲吻,会在这么正儿八经的场合进行。
就她而言,亲吻分为两种,一是情之所至,不觉动容。
二是因欲而生,主动服侍。
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别扭的——
慕道瑛当她同意,又怕她反悔,干脆就没松开她的手,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她走过长廊,拐过一个弯。
那玉清弟子哭得更惨了。不知慕师兄到底答应了那荒淫无度的女魔头什么,不要啊。
一直拉着刘巧娥走出那些弟子的视线,慕道瑛才停下脚步,后知后觉地抿紧了唇,双颊一阵发热。
到底是难为情。
要求回房?
房中有床。
慕道瑛只怕刘巧娥赶驴上磨又要求他上床伺候。
他左右张望,找了一圈儿,才在找到拐角一盆高大的白玉兰盆栽。
那白玉兰,几成小树,生得枝桠错密,玉碗盛雪,慕道瑛评估了一下,大概能略略遮挡一下视线罢?
便,抬眼看向刘巧娥。
刘巧娥也在看他。
慕道瑛僵硬了半秒。
若亲吻是情之所至,自然没什么可尴尬的。
可若是亲吻之前这漫长的准备期呢?
确定地点,四目相对,酝酿情绪。
尴尬和难为情便被无限延长。
就连刘巧娥也自指尖攀起一股战栗。
终于,慕道瑛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闭眼。”
男子清润柔冷的嗓音,吹气一般送入她的耳窝里。
刘巧娥浑身一颤,鸡皮疙瘩爬满全身,身子麻了半边。
慕道瑛长臂一揽,一手盖住她的眼皮,一手托住她的后脑,拥她入怀。
刘巧娥的视线一片漆黑,她下意识觉得不安,想要挣扎。
可紧接着,一股浅淡的白檀香气便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下来。
这白檀香虽然浅淡,却丝丝入微,渗入她每一根发丝、肌理,温和如水,脉脉而霸道,甚至压过了兰花的香气。
他的唇薄软,如白玉凉糕,压了下来,在她唇瓣轻轻地触了一下,很淡,也很快,蜻蜓点水一般。
可刘巧娥还是不可自抑地感到一阵恐慌,她头晕目眩,双腿软了下来,胳膊也软了下来。
慕道瑛手掌向下,贴着她的背心。
他摸她的脊背,觉察到了她在发抖。
他本想一触即分的,可怀中的她攥紧他衣襟,抖得厉害。
她才不过他胸口那般高,瘦瘦的,小小的。这瘦小跟她素日里跋扈霸道的行事形成鲜明的反差。慕道瑛心底涌现出一股不忍。
这股柔情怜惜,令他作出自己也没想到的事。
他的唇分开了一线距离,又压了下来。
这一吻,便有些失去控制了。
慕道瑛摸着她的脊背,深深浅浅的吻她的双唇。
他的心跳也未必比刘巧娥更慢半拍,他持身甚正,多年以来,未曾接触过女子。但知好色则慕少艾,实为人之天性,当真是轰然一声,神游天外。
她的唇瓣软如一片花瓣,含在口中仿佛便碎了。
他头晕目眩,几有些意乱情迷了。
刘巧娥感觉到那股白檀香气越发浓烈了,压着兰花,也压着她。
她颤抖着,被他压得越来越小,小小的,被铺天盖地的白檀香倾轧,融化在他宽阔的怀抱里了。
第34章 第 34 章 他自然是不可能拿帕子做……
一吻毕。
暗香浮动, 熏风仿佛也止息。
双唇微分时,仿佛能听到双方凌乱急促的被濡湿的呼吸声。
这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这时静了下来。
刘巧娥跟慕道瑛抬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
“你……”
“我……”
不约而同,陷入了微妙的诡异的安静。
尴尬在两人之间蔓延, 窗外树上的早蝉滋滋乱叫。
刘巧娥皱眉,恼怒:“吵死了!”
慕道瑛下意识附和:“嗯,真吵。”
便又是长久的沉默, 后知后觉的两人背心都滚过一阵战栗的余热
等等, 他们在说什么?
两人身躯齐齐一震,回过神来,对视一眼, 又闹个大红脸, 纷纷扭头。
“你……”
“你……”
两人都有些口干舌燥,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最后还是慕道瑛一手抵唇, 面色微红地轻咳了一声, “失礼。”
刘巧娥的脸腾地又红了个透。
只觉他亲过之后这一声失礼,委实装模作样,还不如不说。
慕道瑛又道:“走罢。”
走?走哪里去?
因两个人心里都难为情得紧,也不敢看对方。
刘巧娥脚下就像是踩着团棉花, 晕乎乎地就被他带到了客房门口。
她一惊, “你!!”
慕道瑛见她,回过神, 也吃一惊, 脸上发热,赶忙澄清,“瑛——绝非此意!”
刘巧娥有些羞恼, 她自认也是欢场老手,委实接受不了自己今天这一而再再而三在他面前失手。
她找回场子一般,发了狠轻轻说:“谅你也不敢!”
他非但没被她恶声恶气吓退,反倒瞧见那黑茸茸,圆圆的小脑袋。
太阳下,细绒绒的发丝泛着金光,被风吹得软绵绵在头顶乱飘。
小小一个,逞凶斗狠,外强中干。
慕道瑛喉口滚了几滚,心里痒痒的,手心也痒痒的。他动了动手指,到底还是没忍住上手摸了摸,捋猫似地飞快捋了一把,轻声说,“是瑛说错了话,万望老母勿怪。”
他说到“老母”这两字,不知何故,又觉跟她小小的模样浑不相称,可爱得有点想笑,唇角浮溢起淡淡的弧度。
刘巧娥被他伸手一捋,受惊不小,瞪大眼,倒竖眉。
他背心一凛,自知有些得意忘形了,唯恐她发作,见好就收,飞快地缩回了手。
最后还是慕tຊ道瑛将刘巧娥送进了屋里,自己止步不前,这才分道扬镳。
一回到自己屋里,慕道瑛便快速掩上门,靠着门扉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几乎快要跳出喉咙口。
想去倒杯茶,洒出来大半,低头一看,原是自己手指也在抖。
他默默地收紧了手指,这才又重重吁出一口气。
正当慕道瑛兀自整理自己思绪间,门被人叩响。
他开门将人迎进来,原是赵言歌沈澄因二人。
慕道瑛见了,微微一怔,不知为何,昔日最亲密无间的好友,今日却不太愿意见他们。
赵言歌进门就问:“你没事吧?”
慕道瑛一怔,蹙眉,“我有何事?”
沈澄因觑着他的神情,斟酌着态度:“听素心说,合欢宗又跟玉清观起了冲突,老母动了怒,还是宁瑕你站了出来,劝了老母走了。”
赵言歌道:“怎么样?她伤你没有?”
慕道瑛沉默着,感到自己胸腔里微热的心跳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他想,他明白为何此时不愿见咏章跟阿因了。
二人的存在,鲜明地提醒着自己的卑劣。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博得刘巧娥信任的逢场作戏。
他们最终的目的,仍是拿到一线牵的解药,赶去宿雾山探查出师尊的秘密。
“我没事。”慕道瑛摇摇头。
她喜欢自己,他又如何会出事呢?心底竟泛起惊痛。对女人的同情,自愧。
赵言歌松了口气:“这便好。听云华说,她险些要杀人!虽然老母对你另眼相待,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实在担心。”
吴云华便是之前那个嘴贱的玉清观弟子。
慕道瑛抿了唇,淡淡道,“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吴云华也的确该管管自己这张嘴。”
他秉性温柔,尤为宽容博爱,往日里素来时称呼吴师弟,云华的,何时见他态度如此凉淡。
此言一出,赵言歌跟沈澄因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但慕道瑛的神情已经恢复了素日里的内敛,端然,隔绝了外部任何的窥探。
赵言歌当他是因为久未得到师父消息心情不好,“宿雾山那边,我跟阿因都帮你盯着你,你也别太着急。”
那日慕道瑛答应了赵言歌的提议之后,便将灵元留讯同他说了,赵言歌从小跟他一块儿长大,是他如今这处境之下,少有的可信之人。
他受困于一线牵,不能随意走动,离刘巧娥太远。赵言歌当时便说要替他去宿雾山查查。
这两天,宿雾城周边外层的山脉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可仍无灵元的消息。
“若想再找,只能往下,下了矿脉核心了。”
慕道瑛也知晓赵言歌的付出,对上两位朋友诚挚视线,心中涩然,百般滋味涌上心动,“抱歉……”
因慕道瑛如今身份敏感,赵言歌跟沈澄因到底也没多待,喝了杯茶之后就起身要走。
临走前,沈澄因犹豫了好一会儿,终开了口,“宁瑕,你有什么心事吗?”
慕道瑛退后几步,嗓音泠泠,“我很好。”
时至午后,阳光穿窗入户,被门框切割成一半昏,一半亮的泾渭分明的两色。
青年清瘦的身躯,隐没于黑暗中,神色渐看不分明了。
二人一走,慕道瑛掩上门,端起桌上冷茶,舌尖绵延微涩,他吞了口口水,走到床边,放下床帐,闭眼叹了口气。
回想廊角那个亲吻。他觉得自己很下作。
既对不起刘巧娥,也对不起咏章、阿因待他良苦用心。
这岂非是无耻的背叛?
慕道瑛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竟梦见大片芦苇,梦里仿佛有人在岸边唱歌。
歌声没入白茫茫的芦苇雪花,那淡渺的歌声隐约唱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刘巧娥回去之后,也做了个梦。
她久违地又梦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小山村。梦到了那个如霜雪一般,可望不可即的少年,可这一次,少年拥她在怀,深深浅浅的亲吻她,他吻得那样动情,就连她也瞧了出来。
他对自己心动了。
刘巧娥从梦中醒来时,大汗淋漓,宛如刚从那个酷热的盛夏回魂,双臂发软,背心黏腻,身体里也有了难以启齿的变化。
她赶紧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这才压下身体里那燥热的悸动。
这时,慕道瑛清润的嗓音隔着门板响起,惊得刘巧娥胆丧魂飞,三魂差点去了七魄。
“老母,小子可能入内?”
“不许进!”她偶瞥见墙角梳妆柜镜子里的自己,心漏跳了一拍,厉喝道。
镜子里那个双颊酡红,满面春情的女人竟是自己吗?
门外那头沉默下来。
哼,晾晾他才好呢!
隔了好一会儿,那头才道:“主持那晚食骨宗集会的负责人已经查出来了,宋长老邀请老母过去议事。”
那天,跟随人群来到郊外,遇到灵元之后,仙盟众人便开始着手调查那晚的集会。
不过百姓当时被吓得四散,六神无主,不好细问,待他们缓过神来细问,又一问三不知,多是风闻而至。
听说有集会,便来了。问平日里谁传教,谁主持日常聚会,找到几个小负责人,慢慢循着往上找,这才找到这次集会的牵头人。
刘巧娥慢吞吞地换上一身甘爽的衣服,梳了头。
她平日里不施粉黛,今日却觉得头顶光秃秃的,想了想,便剪了花瓶里一朵茉莉花别上。
这瓶茉莉花,洁白如雪,花大香浓,香得浓烈馥郁。花瓣还带着昨日清晨的露珠呢。
是慕道瑛昨日送她房里来的吧?香得这样热闹,浮夸,他这样冷清清的人竟会选择这样的花。
她昂首阔步出了门,眼尾睥睨着一段傲慢。
慕道瑛瞧见她。
也瞧见了她鬓角的茉莉花。
他目不转睛瞧着那朵花。
那香气尤为霸道,馥郁得有些沉闷,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心慌而微悸-
说起主持那晚食骨宗集会的负责人。
宋妙菱只是道,姓黄,名双喜,是个木匠,瞧着倒是个没什么修为的普通凡人。三年前,遇到了食骨宗弟子传教,这才虔信了食骨宗,一直在帮着食骨宗发展信徒。
刘巧娥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皱眉道,“既如此,咱们直接过去看看,问他个分明不就得了?”
宋妙菱颔首:“我也正如此想!那这一次——”她望向赖永乐,“赖长老带着余下的弟子留在客栈以备支援如何?”
赖永乐笑眯眯:“也好,总归轮到咱们游剑阁歇口气了,我哪还有什么意见。”
就这样,几家话事人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三言两语间便将人员安排给定了下来。
不过,因今日只是去摸摸那黄双喜的底细,所以此次带的人也不多,也只宋妙菱,刘巧娥,狄冲几个轻装简行。
一线牵在身,慕道瑛照例是刘巧娥在哪儿他人便跟到哪儿的。
那木匠住在宿雾城一条名叫桂花巷的小巷里。
巷子不深,说起黄双喜,附近居民都了然,指着那巷子里最阔气,最齐整的一间院子说,那便是黄宅了。
那黄双喜原本是个穷木匠,也不知怎么发的家,盖了这样威风的一间大院子!
刘巧娥心里冷笑,搞邪教的能不有钱吗?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仙盟那几大家可是合伙把持了宿雾山这一整条灵脉!宿雾城里的居民都是靠给仙盟挖矿这才安顿了下来。
莫说,百年间,灵脉钱财尽藏于仙盟几大家,便是凡人界,也是那些秃驴和尚们最有钱,坐拥大片良田土地而不必缴赋纳税,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反忽悠得那些穷苦百姓捐出了半数的身家只为求个虚无缥缈的来世!
她是村妇出身,自小便对那些逼捐苛税,鱼肉百姓之人有种朴素的痛恨。成了合欢掌教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减免了合欢宫附近百姓的赋税。
那黄双喜每日靠着信徒们的供奉,盖了个大宅子之后,从此便日日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这日,正搂了两三美妾在家中闲坐乘凉呢。见到几个仙人闯入家中,吓得两股战战,没多时的功夫便全招了。
他所知也不多。
问他什么时候跟食骨宗搭上的线。
黄双喜道:“从前是有仙家——”
在狄冲冷冰冰的视线下,黄双喜打了个哆嗦,从善如流地迅速改口道,“是有几个魔头,在城里小规模地宣传食骨宗的教义。说是天数每千年流转一次,清阳下沉,浊阴上行,末日快到了,那时候天下将是魔门的天下,及时加入魔门,可算凡人界的从龙之功了。”
他那会儿生意不景气,正穷困tຊ潦倒,听了几次便自然而然地信服了这一套。
从此之后,便开始替食骨宗做事。
宋妙菱皱眉道:“那你们平日里是如何联络?”
黄双喜道:“只有那魔头联络我,我是联络不上他们的。”
“像我这样的小堂主,宿雾城里还有三个,那些魔头就让我们平日里多宣传宣传教义,偶尔命我们举办集会聚拢人心。”
“若……若诸位仙长想要调查清楚,”黄双喜咬了咬牙,擦了把汗,道,“三日之后,在城东郊的破庙里还有一场集会。”
“诸位仙长过去看看便明白了。”
“至于别的,”黄双喜嚎啕一声,趴在地上砰砰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小的委实不知啊!!”
“小人什么都招了,万一那些魔头报复回来,仙长们可一定要保护小人性命啊!”
狄冲厌恶道:“你也怕死吗?替魔门做事,死有余辜。”
宋妙菱赶忙拦住他,对黄双喜道,“这是自然,你无需担忧。”
便命两个弟子留下,将人送到客栈,严加保护起来。
众人得了消息,决定三日之后赶去城东破庙一探究竟。
回去的路上,慕道瑛并未留心三日后之行,只反复思量灵元留给他的那三字用意。
他心里明了,众人此时探查的方向是错的。
只唯独不明白,师尊为何只留下宿雾山三字,本以为是师尊是约在此地与他相见,但咏章替他去了,却又不见他踪迹。
师尊到底是何用意?是宿雾山中到底藏着什么?
夕阳染红了天色,暮风细细,这两日昼气暖,暮气凉,街头巷陌的花不堪寒凉晚风,纷纷自枝头跌落。
刘巧娥踩碎了一地落花,倏地停下脚步,眉头皱得紧紧的,“我总觉得不对劲。”
慕道瑛怔忪回神,“老母有何高见?”
刘巧娥蹙眉不语,“我就是觉得这一切太简单也太轻易了,总觉得这各中有鬼。”
她没说的是。
若食骨宗当真跟返魂灯有关,罗那吉那边不可能没有动静。
慕道瑛暗惊于刘巧娥的敏锐,但为维护师尊安危,还是保持了沉默,并未附和说破。
宋妙菱等人如今似乎认定灵元跟食骨宗牵扯不清。
但说不定灵元出现在食骨宗现场当真是个巧合。
也有可能不是巧合。
灵元是主动来找他们,或者说是——他。
而非他们追查灵元的踪迹找到了食骨宗。
两者的调查方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又有谁能想到灵元会主动自投罗网呢。
也罢。
慕道瑛抿了抿干涩的唇角,自我说服。
他是个抱诚守真的性子,这两天又欺瞒刘巧娥,又坐视众人在错误的方向上打转,对他来说当真是种良心的煎熬。但魔门害人已久,若能剿灭此地食骨宗势力,也算造福城中百姓了。
三日之后的夜晚,众人来到黄双喜所说的那城东破庙。
合欢宗跟玉清观弟子前次闹得不愉快,今日被迫同行,一路而来,彼此横眉冷眼。
刘巧娥不耐烦给这些小孩子主持公道,苦了赵言歌千辛万苦约束着手底下这些闹腾的师弟师妹,别招摇,更别闹到老母跟前。
到时候,可别怪师兄救不了你们。
玉清观弟子正扼腕于赵师兄的懦弱,但很快他们,便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一踏入此地地界,就连刘巧娥,宋妙菱,沈澄因,狄冲等见多识广之辈,也不免微微动容。
里三层外三层的信徒,手捧短烛,几乎将破庙团团围住。
这一夜的来人比之上一晚更多,而触目所见,竟是零落了一地的森森白骨。
白骨,到处都是白骨。
有人骨,牛骨,鸡骨……还有许许多多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动物,什么东西的骨骸,落雪般地铺满了一地。
那些见识少的仙盟弟子哪里见过这场面,纷纷怔愣在原地。
“师兄……”张素心头皮都麻了半截,“这……”
赵言歌也震愕得失了言语。
有的百姓手中擎着孩子的骨架,有的三三两两抬着还润着新鲜泥巴的人骨。
那骨骸身上的血肉甚至还没烂透。刘巧娥疑心那说不定是从人坟墓里直接扒出来的。
问了身边的信徒。
那信徒神神叨叨道,这是他娘亲的骨骸,神仙说了,这能助亲人升仙呢!
那股刺鼻的腐臭味令刘巧娥一阵恶寒,极不以为然。举着他妈的骨灰跳几圈舞就能升仙?什么道理?
那边还有抱着骨头咔嚓嚓啃起来的。拆了骨头当法器挥来舞去的。
正当她恶心得直皱眉的时候,
一道熟悉的白檀香落了下来。
慕道瑛不动声色地举起袖子,挡在她面前,替她遮了遮。
托那日的福,她如今对白檀香神经极为紧张。那淡而鲜明的香气落下来,她浑身一颤,绷得极紧。
月色润浥他如玉眉眼,慕道瑛瞧她一眼,温声从袖子里拿出块帕子,“老母,便用这个权且遮下罢。”
那帕子,是他贴身私密之物,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方秀气,泛着淡淡的白檀香气。
刘巧娥狐疑地攥着这手帕,不愧是书香出生的仙君,竟还随身带着香巾。
慕道瑛见她攥着自己的手帕,不知为何,心里漏跳了一拍,脸颊又开始发热了。
好像被她牢牢攥在掌心的是自己。他后知后觉此举不妥之处,这等贴身亲密之物,又怎可轻易予人?
亲密距离骤然被打破。
他自然是不可能拿帕子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罢……
他浮游乱想,满脑子跑马。
不过寻常掸掸灰尘……此时要再要回来也不能了,便如此罢。
他心里轻轻打起小鼓,不再多看,别过视线。
刘巧娥再看向他时,慕道瑛已仰首抬眼,聚精会神地去看面前不远处的破庙。
刘巧娥回过神来,指挥众人,分成三队,狄冲为首的一队人守外圈,宋妙菱为首的一队人远远待命,最后一队跟自己进庙。
人们狂热地涌入破庙,推倒了残破的神像。又高举着双手,争先恐后地挤成小山模样,将自己手上的骸骨推向神台。
有那个子瘦小,身姿灵敏的,飞快地沿着人山攀了上去,兴奋地高呼着什么。
这狂热一幕令慕道瑛微微蹙了蹙眉。
正当这时,人群中好像有什么动了动。
刘巧娥面色一变,目光闪了闪,当即意识到不对,收了帕子,厉喝了一声。
不对!这果真是个局!
“有埋伏!”
她话音刚落,如长虫般蠕动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叫。
几十个浑身长满了骨刺的刺客转瞬之间,从人群中箭射而出!
第35章 第 35 章 被她亲晕
刘巧娥等人敢赴今日这破庙之约, 自然是将其他方方面面都尽可能地考虑清楚了。
但一来事出突然,二来,这集会现场着实骇然听闻。
有那跟着师长出来历练, 行道经验浅薄的弟子一时间仍未及反应。
刘巧娥身边就汇集了几个玉清弟子。
食骨宗的刺客杀出时,这几个人还在那儿呆呆地看新鲜呢。
刘巧娥皱紧了眉, 拎小鸡崽似的,一手拎起一个,躲开了第一波的攻击。
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等死吗?!”
那几个玉清观弟子天旋地转间, 死里逃生。
乍见女人圆脸怒容, 柳眉倒竖,凶神恶煞的模样,一个个都吓白了脸, 哪里敢多嘴?手忙脚乱地拔出剑来应敌。
刘巧娥一脚踢开一个蹿过来的食骨宗刺客, 身形一纵,便又突入了战圈中心。
那刺客被她一脚踢中心口, 顿时胸骨断裂飞出去丈远, 吐血不止。
中央破庙。
刘巧娥第一反应便是去找慕道瑛的下落,只是周围人太多,事出突然,人人忙着尖叫逃命, 人涌如潮, 又去哪里寻找慕道瑛的身影?
烛台倾落,火光四起。
人呢?!
熊熊火焰前, 刘巧娥发了急, 恨恨地舞动着血罗刹,打飞那些不知死活涌上前的刺客。
他伤重就没痊愈过!身边又没佩剑在身!她有些后悔自己没跟仙盟讨回他的佩剑,后悔自己让他一而再地受伤, 明知他根基已经破碎得太严重,真气运转极为不济,若再强行运行真气只怕轻则境界跌落,重则道毁人亡。
刘巧娥苍白了一张脸,目光飞快地在四下一遍遍睃巡着。
她倒是不太担心自己手底下那批合欢宗弟子,他们这些人脑筋活泛,转得快,肚子里没什么德操大义,遇事跑得比兔子还快,向来是以自保为上。
云山宋氏跟游剑阁的弟子自有宋妙菱护佑,刘巧娥方才一声断喝,宋妙菱便已迅速作出了应对,带领门下弟子组织起了反攻。
这些食骨宗刺客显然个个都是教中精英,配合tຊ默契,又接连使出百般的邪门法术,就连宋妙菱一时也不能拿下。
狄冲也带着太和宗弟子及时回援了战圈。
只不过战局也一时间还是陷入了两两僵持。
庙门。
赵言歌正领着一帮玉清观弟子应对不断涌现的刺客攻击。
刘巧娥见他面色严历,指挥若定,也难怪能跟慕道瑛、沈澄因并肩立足,便又向东望去。
这一看,不禁皱起了眉。
那破面东边的断墙下,竟然还窝着两个掉了队的玉清弟子!
这两人脊背相对,起初应对还算得当。
直到左边的男弟子手下一个纰漏,两人顿时陷入危机。
刘巧娥心头大恨,又不得不飞身过去救人,血罗刹脱手而出!-
那几个食骨宗杀手,血肉绽开,白骨树出。整个人浑似被一棵森白的巨树从体内刺穿。
骨树一刻也不停地沿着四肢飞速生长着,转眼之间,便化作骨膜覆盖全身,成就了一身坚硬的骨盔。
这身骨骼已被他们炼化到极致,骨盔刀枪不入,寻常术法砸上去几乎毫无反应。
张素心一连不断掷出数般法门,宝器,却连分毫也伤他们不得,不由面如死灰。
眼看就要殒命当场,这就在这时,远方突来一道凶厉血影!
血影绕着食骨宗杀手上下翻飞,俯身一裹,方才那坚不可摧的骨盔竟发出咔嚓嚓的声响,一道道裂缝飞快爬满了全身,眨眼功夫,便如剥落的墙灰一般碎成了片片。
众杀手见骨盔被破,脆弱血肉之身敞露人前,面色大变,转身欲逃,血影却已透体而出,几个人连个声息也无,顷刻间就惨死。
张素心,吴云华怔怔抬起脸,正对上刘巧娥阴沉怒容:“废物!还不快滚回去找你们的师兄?!”
张素心跟吴云华全不记得他二人是如何跌跌撞撞,逃回赵言歌身边的。
赵言歌回眸见他二人,惊喜交加,却也无暇寒暄,只肃穆地点了点头,便又回过神投入战局。
太慢了。
半天寻不得慕道瑛的身影,刘巧娥惊急交加,怒火攻心,目光环视破庙,数不清的凡人如无头苍蝇般尖叫着在场中横冲直撞。
除了狄冲那个目中无人的性子,包括宋妙菱在内的其他仙盟子弟,但凡稍有良知,多多少少都有些顾虑,放不开手脚。
这也是为何仙盟一时之间竟拿不下这些刺客之故。
“都给我闪开!”
这些废物!
刘巧娥气沉丹田,一声怒喝,磅礴气息自她体内流溢四散,乌发也被气流吹得高张。
刹那间,以她为圆心,七境修士“境域”全开!通身威压如潮水般一寸寸向外铺展而去!
周遭的空气被挤压,似乎也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嗡抿鸣。
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同一时间自她顶门飞出,莲花飞速旋动,泼洒出漫天花雨!
这些花雨如逐流水,避开没有灵气的凡人,追逐魔气而去,片片打在那些食骨宗刺客身上,便将他们打得骨盔破裂,满身血洞,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在场以宋妙菱,赵言歌,狄冲等人为首的仙盟弟子,都被这一幕震住了。
这便是七境的修士吗?-
就在食骨宗的刺客突然杀出人群,惊起人群如鸦四散时。
慕道瑛正被人群堵在庙里,不得寸进。
眼见人群一窝蜂地涌向庙门,将大门死死堵住,慕道瑛不假思索,退回庙里。
眼角余光瞥见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跟家里人走散,正嚎啕大哭。
慕道瑛来不及愠怒父母怎会将孩子带到这种地方,但见人潮汹涌,唯恐女孩子被踩踏而亡,只好匆忙抱起那孩子往神台后面躲。
那孩子哭得厉害,慕道瑛一边柔声宽慰她,一边蹙眉冷眼留意战局。
可很快,慕道瑛便觉察出不对劲。
他秉性虽侠义,却并非热血上头的莽撞之辈。
这些刺客理应是为仙盟而来,不会,也没那个必要对凡人出手。
触目所及,凡人的伤亡基本上也都是由踩踏造成。
只要他这个仙盟弟子不站出来逞能拔尖,安分守己地跟凡人们躲在庙中,就不会引起食骨宗的注意,将战火烧到这间破庙里来。
可仍有几个刺客逆着人流冲入了破庙,他们进了庙,正如他所料,并未着急大开杀戒,而是像在寻找什么。
在找什么?
破烂的帷幔遮蔽出神台背后小小的一角空间。
怀里的女孩子吓得大哭,忍不住叫喊:“娘——”
慕道瑛微一怔,飞快地捂住她唇瓣。
对上女孩子惊恐的视线,他眼神温和,坚决地,轻轻摇了摇头。
那女孩子泪光闪烁地止住了呼吸。
正当慕道瑛百思不得其解间,其中一个食骨宗的杀手似乎终于觉察出了神台背后的秘密。
四目相对的刹那,慕道瑛听到那杀手大喊了一声,“在这里!”
于此同时,尖锐骨刺从四面八方伸来!
慕道瑛抱着那孩子,身形一纵,轻飘飘跃出。
他没有佩剑,本命剑逢春早在书月前便被仙盟扣押,只能以指做剑。细白手指连掐剑诀,抱着那孩子且战且退。
最开始,慕道瑛还以为这些刺客是收到了诸如“仙盟弟子格杀勿论”的命令。
可当破庙里又闯入个游剑阁弟子,而那几个杀手却恍若未觉一般,仍将他团团围住,步步逼命。
慕道瑛骤惊,这些刺客是冲自己来的!他当机立断,将那孩子朝那游剑阁弟子一丢。
“接着!”
那游剑阁弟子慌乱之中,听到个熟悉的清润嗓音,见从天而降个女孩子,迷茫地睁大了一双眼,再循着声音一看。
慕道瑛已陷入了包围圈之中,他没有剑,只能一只手连掐剑诀,一只手运转半个太极,连消带打。
虽险象环生,一时间竟也无性命之忧。
只是皮肉伤是难免的了。
似乎知晓如今他赤手空拳,只有一双肉掌,那几个杀手见久攻不下他,不免发了狠。
招招式式朝他双掌打去!
一道道骨刺破空而来,割破他虎口,险些切去他半只手掌,鲜血淋漓而下!慕道瑛强忍疼痛,不敢掉以轻心,他面色冷峻如霜雪,目光坚凝,未有片刻松懈闪动。
既已暴露,又是冲他而来,慕道瑛索性紧抿唇瓣,一路暗引几个刺客到出了庙门。
这不太容易,他已经独木难支,但为避免其他无辜百姓受他牵连,只得勉力而行。
只是这样一来,身上不免又添了许多新伤。
他今日穿的是青衣,火光下那道淡青色的身影在庙门前晃了惶。终于让刘巧娥看尽了眼底。
“慕道瑛!”
磅礴怒气更盛!
那青色身影,犹如被狂风暴雨摧折的劲竹,刘巧娥惊怒交加,飞旋的莲瓣片片汇聚成一股股小型旋风,朝那几个仍不知死活的杀手打去!
慕道瑛其实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身外的变化。他性子坚忍,纵使伤重不愈,筋脉破裂,佩剑失散,也没有自暴自弃,仍想方设法,奋起反抗。
若是寻常人,经历过他这连番打击,早就一蹶不振,而哪怕落魄如此,他仍然全神贯注,亦无怨咎,全力以赴应对外界的风雨不公。
他的心境反而在这最险峻的关头,变得极为平宁,开阔。
譬如月照千峰,星沉碧海,大江横流。
这是极为玄妙,空灵的境界,可偏偏在这时,青山月影之外,他听到了一声女子的呼唤。
他分了神,下意识地抬起眼。
目光穿过纷乱火光,正对上一双被愤怒的火焰点燃的,极黑,极亮的杏眼。
随之而来的便是那漫天凄艳花雨。
有花雨助阵,慕道瑛压力骤减,定了定心神,当机立断配合那股气流,骈指连点,放出道道飞剑,洞穿了面前这些杀手的心肺!
那道瘦小的身影,从天而落,飞快地扑他怀里。
这一撞,撞到他伤势,慕道瑛不着痕迹绷紧了肌肉,忍住了,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掌,先抚她背心。
他低声,温言道,“老母。”
青年滚滚的呼吸喷洒在发顶。
“我无事。”他低声道。
血腥味儿混杂着淡淡的白檀冷香迎面而来,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了整个胸前。
刘巧娥惊魂未定,踮起脚尖,不分场合地要亲他。
慕道瑛微露惊容,左躲右闪,企图躲避她的亲吻。她冰冷的唇瓣胡乱落在他下颌。
他已觉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慕道瑛双颊滚滚发热,定了定心神,无奈深吸一口气,一把摁住她后脑勺,制住她的动作。
“老母,在外边。”青年低低的嗓音如清泉般淌入耳窝,“回去。回去好吗?”
在她发怒之前,他及时牵起她的手,走到场中,去跟赵言歌他们汇合。
在场众人又不瞎,清楚地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但刘巧娥自不会觉得羞耻的tຊ。
慕道瑛不肯,她刚想发火,又被他劝下来。此时不迁怒旁人已算是好的了,又如何会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
慕道瑛素性内敛,此时则竭力端庄淡然。
赵言歌心情有点复杂。
张素心愣愣地瞧着刘巧娥,心情就更复杂了。于情于理,她应该讨厌这个羞辱师兄的女人,可她刚刚救她性命——
至于其他人,如宋妙菱人等震惊之余,联想到合欢宗的行事作派,又想到慕道瑛是她名正言顺的男宠,也都各自看开,不会多说什么。
刘巧娥那惊天动地的一击,并未杀死全部的食骨宗杀手,她仍留下两个奄奄一息的活口,此时正由太和宗的弟子看守。
“就是这两人?”刘巧娥蹙了蹙眉,看向狄冲。
有人敏锐地觉察到有什么东西仿佛被改变了。
他们这些人,虽然隐隐是以刘巧娥为首,但其他几家弟子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不服。
可她方才一击,镇压了所有蠢蠢欲动的不满。
修真界素来以强者为尊,真正见识到了刘巧娥七境修士之威之后,所有人此刻都心服口服。
就连桀骜如狄冲,也没说什么,冲手下弟子微微颔首道,“松开他们。”
刘巧娥面色倏变:“等——”
已来不及了,就在松绑刹那,这二人脸上露出决绝之色,轰隆隆一声巨响!
众人疾退出丈远。
尘埃散尽,原地只多出两个深坑。
竟是自爆了丹田!
幸好他们退得及时,这才免于伤亡。
刘巧娥的面色十分难看,忍住了没发作,叫人将余下的尸首都拖过来,也不嫌弃这些尸首形容可怖,蹲下身,伸手便在他们衣裤间翻弄,慕道瑛微微变了脸色,没敢拦她。
这厢,刘巧娥冷硬的脸上才微微露出点笑纹来,“有了。”
她指尖轻捻,叫宋妙菱等人都围上来看。
赵言歌不明白,“此是何物?”
刘巧娥叫人打了灯笼来,照亮她指尖那点莹莹蓝光。
“是灵屑。”宋妙菱认了出来,脸色沉了下去。
慕道瑛跟赵言歌心底齐齐暗道了声:不妙。
刘巧娥轻哼一声,露出骄矜之色,“哼,遮头盖脸,还想瞒我?!”
一路追查,线索终还是误打误撞指向了宿雾山灵脉!
这一趟下来,虽然中间出了点岔子,但好在也算有些收获。
回到客栈,刘巧娥心情破云见日,难得明朗,可慕道瑛却眉头不展,忧心忡忡。
“你在想什么?”刘巧娥问。
慕道瑛摇头不语,心事重重。仙盟还是查到了宿雾山,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刘巧娥瞧他几眼,冷不丁扳他下颌,附唇亲了上去,慕道瑛始料未及,下意识挣扎。
刘巧娥附耳低声:“你答应我的……”
女人气若幽兰,吐息滚热,慕道瑛的脸漫起淡淡薄红,挣了一下,最终还是反手搂了她背心。
失而复得,刘巧娥心中悸动,似乎有万千情绪涌动。
很快,慕道瑛就被她亲得节节败退,一连倒退了好几步。
刘巧娥乘势带着他一道儿倒向床榻。
他唇瓣像一块软糯的白玉凉糕,甜丝丝的,她忍不住舔他唇角,并不深入,像个乍得了块方糖含在嘴里舍不得吃的大孩子。
慕道瑛仿佛一个冰糖捏就的薄透美人,被她舔得心尖颤动,再郎心如铁,此刻人也都快舔化了。
她不深入,他想起那天他咬她舌尖,以为是那日给她留下阴影,心里愧疚怜惜。
情热之余,忍不住扳正她圆脸,分开一点喘息之机。
她以为他又要反悔,怒气冲冲:“你答应我的!”
慕道瑛垂眸,摸摸她脸颊,指尖探入她唇瓣,撑开一指小口。
“那日,咬痛没有?”他心思单纯,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地,理所应当地便这样做了。
可指尖被那濡湿包裹,慕道瑛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但此时他指尖已陷在了她软软的舌间,进退不得。
慕道瑛绷紧了身子,脸上神情不复淡然,呼吸也急促了。
刘巧娥想不到他竟作出如此轻狂举动,红通通的心几乎快从嗓子眼里活泼泼跳出来了!
一想到此时迫她张嘴的是慕道瑛,她几乎克制不住嘤咛一声,就要昏死过去。
“你答应我的。”她只会重复这一句了。
答应她?
不是已经——
难道是要他主动亲她?慕道瑛迟疑了一刹,无奈揽过,压低身子回吻她。
刘巧娥试探着伸出舌头描摹他嘴唇,感觉到慕道瑛当即僵住了,青年道子喉口矜持地滚动了一下,顿了顿,不动声色含住她唇瓣,探出点舌尖跟她轻触。
这一触,又是跟单纯亲吻嘴唇毫不相同的体验。
当真如有万千烟花在眼前炸开,又仿佛从天心坠落一滴菩萨玉露,遍润四万八千毛孔。
他于男女情爱,青涩得跟树上挂着的果儿似的,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直冲脑门的强烈而陌生的快1感炸得慕道瑛头皮酥麻,紧贴着的两瓣唇瓣轻颤,一股陌生的热气直冲小腹。
他动情的反应,似乎令刘巧娥得到了莫大的鼓舞,撬开他唇齿,深入他舌尖。
慕道瑛很快便招架不住,扶着她背心的手也滑落了下来,被她摁倒在榻上攻城略池,一败涂地。
青涩如他,很快被亲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慕道瑛微蹙了眉尖,呻-吟一声,一缕银丝顺着唇边滑落,“老母……唔……不……”
她手撑着他胸膛,像头小牛犊霸道地压着他腰腹,蛮横地抱着他脖子继续亲。
他最后的一丝神志,令他道袍下支起半条腿,撑起她,免她滑落。
可很快,最后一丝神志也翩然远去了。
身下的青年突然没了动静,刘巧娥惊讶地低头一看,慕道瑛长眸紧闭,玉容通红,不知何时竟被她亲晕过去。
第36章 第 36 章 他们早已跟她如梦里般成……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慕道瑛又做了个梦。
梦到河水遥遥,他独立沙洲畔, 看见了一对白色的水鸟。
他追逐着这一对白色的水鸟,涉水而上, 野旷沙净,岸边的蜃气,霭霭濛濛。
潮满潮涨, 藻露挹湿了他的衣摆袖口。
而在那水之一方, 他见到抹柔淡的倩影。
慕道瑛微微蹙眉,只觉得倩影分外眼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雾气漫了上来, 水鸟, 芳踪都消散无痕。
一晃神的功夫,面前竟是一张……床?
帐幔低垂, 被春风轻轻吹动, 仿佛暗藏着一样宝物。
他仿佛被冥冥之中的一股意志,催促着,昏昏沉沉地掀开了那床帐。
只一瞧,骇然吃了一惊。
床上竟横卧个女人!
肌莹骨润, 体态婀娜, 乌发披散,脸庞纯真妩媚, 那是张跟刘巧娥如出一辙的眉眼。
慕道瑛怔住了, 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两耳嗡嗡作响。
他的指尖还扶着床帐,他想, 他应该马上闭眼转身,退出去,伏地请罪。
可梦中的刘巧娥却并未白日里的嚣狂霸道,她圆脸如月,星眸灿莹,憨笑喊他:“宁瑕。”
理智告诉慕道瑛,自己真的应当走了,可不知为何,他竟移不开眼。
只这一愣神的功夫,便又天旋地转。
被翻红浪,依稀两道交1缠人影。窄罗衫子薄罗裙交织着缥色道袍。
仓促变化的景像,令他一时间也有些迷糊。瞧见那道袍,慕道瑛双眉微轩,有些不满,这究竟哪个道人,竟如此狂悖轻薄,连道袍也不及脱了,这般玷污道门门楣?
那道人年岁也不大,赤着白皙的肌肤,伏着细腰薄背,湿漉漉的乌发顺着脊柱线蜿蜒散落随耸1动起伏。
因侧着脸,慕道瑛看不清他的眉眼,只瞧见他不断绷紧的肌肉,汗湿了的墨鬓,他低低喘1息,腰肢狂摆,骨节分明的指锢着女人柔软的腰身。显出极为动容沉醉,他俯身轻哄着身下的女子,迫她抬起脸,目光正对他。女子云鬓散乱,星眸含泪。
正是刘巧娥。
慕道瑛微变了脸色,嘴里仿佛吞了颗黄连,漫开一阵酸涩苦意,大脑纷纷乱乱,惊疑不定想:她怎会在此,又怎会跟这个青年道子厮混在一处?这道子究竟是何人?
他一惊之下微生出些许愠怒,大脑也烧成了浆糊,糊里糊涂就想上手将二人分开。
那青年道子柔柔地哄她,与她耳鬓厮磨,深深浅浅。这时,他终于抬起脸来。
慕道瑛强忍心里几分凄苦,瞧见他长眉墨鬓,修鼻薄唇。
可就在他对上他的目光的刹那。
他骇然从睡梦中惊醒了。
那是他的脸!
做了这样一个可怖的噩梦,慕道瑛惊容未定,心如擂鼓,冷汗涔涔。抬起tຊ的手指酸软。
动了一下身子,忽觉身上又黏又腻。他怔了一下,提起衣摆,眼睁睁瞧见道袍濡湿了大团,慕道瑛猝然苍白了面色,霎时如五雷轰顶,舌根苦涩。
除少年童男时读到那水上洛神,曾有过点人之常情的绮思之外,自修道以来,他意念坚定,从未有过梦中遗1精。
怎会如此?慕道瑛两耳犹如大钟交响一般,心乱如麻。
难道,难道——
他倏地想起昨日那个吻,
那个动情,他合上眼,他也无法招架的吻。
他被她亲得意乱情迷,像个笨拙的学不会呼吸的孩子,涨红着脸憋着一团气,直被她亲晕过去。
今天这个梦,难道是那个芳吻的残魂吗?
慕道瑛苍白的面色登时洇两团薄红,不过只略略想起,便又意念摇动,心乱如麻。
慌乱,窘迫,不安,还有那细微的,惊心动魄的悸动,都混杂在一起,令他茫然而惊惧。
慕道瑛微微合上眼,不敢相信事情怎会发展至此,一切仿佛都乱了套。
明明只一开始只是为了博得她信任,才多番曲意柔顺——
之后,便多了一丝愧疚。
愧疚是种极其奇妙的心情,因这愧疚便极易生出一丝怜惜,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生出怜惜,便几离爱不远了。
一退再退,本求脱身,却无意作茧自缚。
梦中水鸟依稀眼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慕道瑛不敢再想,匆匆打定精神,翻身下了榻,重新换了件干爽的衣物,又掬了捧水洗了把脸,狂跳的心口这才一点点平息下来。
这时,赵言歌跟沈澄因忽然又来找他了。
慕道瑛不敢疏忽,四下打开窗通了风,这才迎了两人入内。
赵言歌一进门就问:“宁瑕,他们已经查到宿雾山了,你打算怎么做呢?”
他到底怎么做?慕道瑛给二人倒了茶,自己捧了茶杯默默地想,他如今都念着那可怕的梦境,只怕被赵、沈二人瞧出蹊跷来,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宿雾山的事?
赵言歌凝视着他,青年微微蹙眉,乌发微有些凌乱汗湿,雪白的面皮泛着桃花色泽,眼波滟滟如水。
沈澄因倏道:“宁瑕,你生病了?”
慕道瑛心口一跳,缓缓合上眼,眼睫颤动,竟露出几分含羞忍耻到极点的决绝痛楚。
“我……”他语气有点僵硬,吐字也有点迟缓,“且容我再想想。”
赵言歌跟沈澄因交换了个视线,退了出去。
慕道瑛指尖抚着杯壁,昨日混乱的回忆一点点归位。
他做了这样的梦,他冒犯了刘巧娥。
按理来说,他如今是她明面上的男宠, 侍奉枕榻是天经地义。
可梦中那强烈的渴慕,低吟轻哄地强迫,却算不得假。
这是无法忍受的主动冒犯,是对自己道心的背弃。
想到那个梦,想起梦中自己孟浪行径,慕道瑛抿了抿唇角,终于无法自欺欺人。
师尊下落不明,宿雾山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如今刘巧娥等人已经查到了宿雾山,他又生出这样难以启齿的感情,他到底要如何是好?-
刘巧娥觉察出了慕道瑛的魂不守舍。
这已经是他在她面前第五次走神了。
刘巧娥看着他提壶注茶,漫出来的茶水,面露不虞之色,“你今天到底在想什么?”
“抱歉。”慕道瑛怔了怔,瞥见手底下的乱象,忙放下茶壶,拿起桌布擦了擦。
经她点拨,他倒是不走神了,但目光却从虚空中的某一点,落在了她的脸上,频频抬眼瞧她眉眼口鼻。
慕道瑛那认真的,仿佛要把她瞧出朵花来的架势,令刘巧娥面红心跳,忍无可忍。
“亲我。”她颐气指使。
慕道瑛一惊,下意识摇头拒绝。
刘巧娥撂了手中公文,冷笑着走过去勾他脖子,“昨天你可不是这样的,怎么,下了床就不认账了?”
这话实在有些荒唐了。
她浑身软得仿佛团面,鬓角的茉莉花香气扑鼻浓烈,对他而言是种难言的刺激,慕道瑛忍了一下,抬手轻轻推开她。
刘巧娥变了脸色,嗓音也变了调,“你后悔了?!”
这一上午慕道瑛都如坠梦中,迷茫昏沉,所作所为皆遵循身体的本能,被她尖锐的嗓音唤回神志,慕道瑛对上她因羞愤而起伏颤抖的脸。
“我……”他有些吃惊,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也有些后悔。
无奈之下,只得闭上眼,视死如归般地揽她入怀,在她唇角啄吻一下。
一回生二回熟。
如今只是这样安抚般的啄吻,慕道瑛已驾轻就熟,毕竟梦中他已将她吻过千万遍,道心早已破碎成渣,当初立誓不问风月,以身合大道,倘若这世上真有雷部将军,也合该叫雷殛了他了。
此时再故作姿态未免虚伪造作。
慕道瑛没有睁眼,只闭着眼,任由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嗅闻她鬓角花香。
他发现,其实自己早已习惯,也贪慕着这耳鬓厮磨的温暖亲昵。
他一直坚信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的道理,如今想来,人之堕落竟当真只在刹那间,便如山洪奔泻而下。无关乎吕祖曾有“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几句。
“老母……”他贴着她的脸,低声说,“老母可能答应瑛一个请求?”
刘巧娥原本很高兴,听闻又警惕起来。
她可不是什么被心上人稍微哄一下就晕头转向的女孩子。
她警惕地皱了皱鼻子,“你先说,我再答应你。”
慕道瑛睁开眼,见她皱着两条秀眉,两眼闪烁狡黠精光,竟未感到不悦,无奈只觉几分可爱。
他迟疑了一下,又侧脸啄了一下她唇角。
是个狡猾的安抚。
然后,他再抬起眼,用那双明澄如水,寂寞温柔的眼,将她包裹。
“老母。”他指尖轻轻抚摸她脸颊,低声诱哄,“替我解开一线牵可好?”
她胆大心细,已经查到宿雾山。
他无法跟刘巧娥坦言师尊留下的讯息,因为他不可能拿师尊性命孤注一掷。
可他的确也对她生出了情谊。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不想骗她。
纵使知道,这可能性太低微,他也想试试。
可他低估了刘巧娥对他的在意。
对刘巧娥而言,她便像是小孩子好不容易从其他人手里抢来了自己喜爱已久的娃娃,牢牢抱在怀里,满腹警惕,左右张望,生怕别人来抢!
纵使那娃娃一遍遍地说,自己不喜欢别人。一遍遍地亲她,哄她,纵使那娃娃心里已对她生出了淡淡情谊了。
“你想逃跑不是?!”他话一出口,刘巧娥浑身发冷,怒目瞪他!
慕道瑛一怔,暗道不妙,还是他行之过急了。
他觑她神色,忙低声下气地认错,“瑛并非此意。”
“我警告你别想跑。”那股高兴已经了无影踪,她心底发寒,取而代之的是更刻骨的恨意。
她痛恨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卑鄙的,手段百出的骗子,眼里闪烁着厌恶。
慕道瑛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厌恶的目光,竟会令他心头慌张,他抓她的手想要哄她。
刘巧娥却冷冷地一把推开他,“不过是个玩物,婊1子,还真把自己当成天上的仙女了?”
慕道瑛留她不住,怀里空落落,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去。回想她方才刻薄言辞,他面色苍白。
却不是因为她言语里对他露骨的羞辱,而是那“玩物”二字,令他心下泛起针刺般的微痛。
刘巧娥的话算不得假,他的确算她玩物,像他这样的玩物,她还有许多。
他闭上眼,忍不住又想到今晨的梦。
程洵,何川等人也算吗?他们早已跟她如梦里般成事了吗?
那之前被他并不在意的事情,此时竟如鬼魅游魂一般惊起,缠身。他克制不住地在心里反复叩问,想象,随后感到心头一阵断断续续的惊痛,它的名字或叫嫉妒。
第37章 第 37 章 慕道长人面兽心,意欲何……
慕道瑛有些痛恨自己这丰富的想象力了。
也恨自己素日里看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话本, 越压着自己不要多想,就越容易自虐般地想出她跟许多不同男子纠缠的香艳画面。
心简直像被刀扎过千遍万遍之后,又被泡在了一汪苦水里。酸涩得慕道瑛心里咕嘟咕嘟直冒泡。
刘巧娥的好心情也被慕道瑛毁于一旦。
慕道瑛也自知失言, 想哄她,又不敢触她霉头, 反弄巧成拙。
正忧心忡忡,凄苦酸涩间,赵言歌去而复返。
慕道瑛微讶见他身后跟着的那一串尾巴, “张师妹?吴师弟?”
赵言歌道:“我才听他俩说, 老母方才救他们一命!这便带他二人登门道谢来了tຊ。”他探头张望,“……咦?老母不在吗?”
张素心跟吴云华红着脸,蔫头耷脑。
慕道瑛抿了抿唇, 心中苦涩, “她……”
赵言歌:“你们又吵架了?”
慕道瑛一怔,“你怎知?”
赵言歌反劝他:“唉, 我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当着师弟师妹的面, 话不尽意。但两人都明白,慕道瑛沉默。
赵言歌道:“实不相瞒,我今日过来,是请老母赏光赴咱们玉清观的谢恩宴的。她救了素心跟楚云。”
两个小孩子愁眉苦脸, 头垂得更低了。
“之前, ”吴云华讷讷地开了口,“之前是咱们年纪小, 不懂事, 多有不敬,冒犯了老母。”
慕道瑛宽慰道:“老母又怎会跟你们计较,放心, 我会转达。”
三人走后,慕道瑛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跟其他合欢宗弟子问清楚了刘巧娥的所在。
她正在跟宋妙菱,赖永乐等人议事。
既然线索指向了宿雾山,明日仙盟打算去宿雾山一趟,之所以没当天动身,是因不少小辈弟子在昨日一役中受伤,给他们修整一日。
慕道瑛思及那似乎冲他而来的食骨宗刺客,想了想,到底未曾开口。
只在外行了一礼,求见刘巧娥。
刘巧娥见他,仍未给他好脸色,扬言说不去。
“你叫我去我便去吗?”
慕道瑛劝她:“咏、赵道友也是诚心,玉清观他们都感激你救了师弟师妹。”
刘巧娥奇道:“你都已经是玉清弃徒还给他们说话?”
慕道瑛一时默然,须臾才道:“他们也是我师弟师妹,我希望老母能见见他们。”
这是他存了自己的私心了。
刘巧娥刚刚还恼他心思深,此时心跳又漏跳了几拍。
她暗骂自己不争气,慕道瑛三言两语,撒个空钩,她还忍不住张嘴就咬。
可最终,她还是去了。
奇怪的是,饶是她已经见过了无数大场面,跟他秦仙都,罗那吉都能你来我往,毫不相让。
赴这一场小宴竟也觉得紧张。
难道当真是因慕道瑛那句,“希望她能见他们吗”?
刘巧娥不太自在地扶了一下鬓角的栀子花。
这场小宴设在客栈后院,彼时月上中天,夜凉如水,洒落了一地清辉。
等她跟慕道瑛联袂而来时,赵言歌已带着张素心,吴云华等等候多时。
刘巧娥的脚步有一瞬的迟疑。
慕道瑛瞧了她一眼,主动牵起她的手, “老母,我自幼便在玉清长大,玉清便是因我第二个家,师弟师妹们虽然鲁莽幼稚,却都是我的家人。”
她就是因为这个才紧张的!她怒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你家上门的媳妇!说恁多!”
慕道瑛拉着她的手跟她比肩,让她总觉得像新媳妇初上门一般,浑身的不自在。
她一双杏眼圆睁,眼瞳如水,面色红如花瓣。
慕道瑛心口漏跳了好几拍,喉口微痒。定了定心神,才竭力风轻云淡道,“那也是公主出降了。”
他可不是单单说好话来哄她,她若是新妇子,的确没哪个不长眼睛的真给她脸色看。
这时,两人已走到众人面前。
玉清观弟子都忙向她行礼。
虽说前次跟合欢宫闹得不愉快了些,但那也是他们弟子之间彼此争风。
都是一宫掌教,刘巧娥的地位在他们眼里不亚于自家清虚掌门。
背后牢骚几句,真当面碰上,谁敢造次。
若幸得指点,更是诚惶诚恐,三生有幸了。
赵言歌对上刘巧娥,心里也有点发憷,忙压着张素心,吴云华出来跟刘巧娥道谢。
“都是这两个孩子不懂事。”
“老母大人有大量,救他们性命,还不谢谢老母?”
张素心,吴云华都瓮声瓮气,讷讷,“多谢老母。”
慕道瑛从旁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母不会怪罪于你们。”
刘巧娥冷笑,自己还没刁难这就护上犊子了?
众人依序落座。
主位自然是属于刘巧娥的,赵言歌跟慕道瑛陪在下首。
刘巧娥清楚地能感觉到席上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一个个跟小耗子似的,看一眼,又飞快移开,再看一眼,生怕她觉察。
众人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赵言歌性子颇有些豪迈侠气,有他热场,酒过三巡之后,众人也都渐渐松开了手脚。
甚至有点过于放开了。
刘巧娥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个涨红脸的玉清男弟子,“你说什么?”
修士基本就没长得太丑的,这男弟子生得俊俏,更胜在年轻,嫩秧秧的,像出生的新笋小竹,有着少年的清瘦嶙峋。
此刻,他挺直了脊背,中气十足地大声道:“在下祝思玉,敬老母一杯酒!”
说完,看见刘巧娥那张脸,又有些羞涩,眼神闪躲。
此时几杯酒下肚,面浮薄红,冲淡了她那瘦冷幽艳的气质,如拨雾看花。看到了一朵山茶。
刘巧娥是娇小身材,短圆脸,杏眼,眉眼有几分天真娇憨,小矜矜,俏楚楚,不像一派之掌,竟像是同龄师妹。
也无怪乎传言她群下之臣众多,入幕之宾无数。
慕道瑛面色有点不好,到底没拦。
见刘巧娥当真喝下他这杯酒,男弟子回到位子上时人还是晕乎乎的。
“你疯啦?”身边的师姐低吼,“就你小子平常浮浪,连老母也敢招惹?”
男弟子委屈:“那慕师兄不也做了老母入幕之宾,我不过敬杯酒。”
咦,不过,他迷迷糊糊走下来时怎么觉得慕师兄的脸色有点难看?
说到慕道瑛,身边几个师兄弟师姐妹也有点讶惑不解。
他们一直以为慕师兄是受了强迫,不是日日以泪洗面,也是卧薪尝胆,隐忍坚持。
可上首的青年,眉眼清隽,和畅如风,不断帮刘巧娥挡敬酒。
哪里有半点痛苦隐忍的模样呢?
那师姐握着酒杯,摇头叹气:“唉,男人。”
有那男弟子开了个头,不断有大着胆子的玉清弟子过来敬酒。慕道瑛情知刘巧娥酒量不好,便一直从旁帮她挡着。
可很快,慕道瑛便觉察到,刘巧娥似乎并不反感玉清观弟子的亲昵,甚至冒犯。
她矜持地昂着头,内心似乎是享受的。
他怔了一下,渐渐地,便松开手,不怎么拦酒了。
不管怎么说,能跟一派之掌同桌而饮,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又一巡下来,不少弟子乘着微醺的酒意,舞剑高歌,弹琴长啸。
刘巧娥望着他们,虽不能下场跟他们同乐,心情去也难免受其感染,感奋激扬。
这一切是梦吗?
就算她已经做到了跟秦仙都推杯换盏。
可玉清观是不同的。
那个盛夏,树下那一行行穿着白衣的,神仙般的人影。
他们只是寻常谈笑,便好似天音飞落。一举一动,蕴着数不尽的优雅风流。
她曾去过一次春台问道,正是慕道瑛夺魁的那一届,她远远地瞧见慕道瑛,赵言歌,沈澄因三人,阳光下的三人,像三颗光芒璀璨的宝石,仿佛全天下的骄傲荣光都毕集于身,她羡慕他们年少意气,若能跟他们仗剑共饮——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有人扶着琴,唱起歌来,赵言歌也喝醉了,红着脸弹铗作伴。
她看向身边青年,他静静端坐在月色下,月光为他如玉的隽秀容颜濛着淡淡微光。
这便是他的世界吗?
她的成功,其实多少也是机缘巧合所致,更跟……那个人脱不开关系。
她几乎是被拔苗助长的,以极快的方式迅速从底层爬到了一宫主位,她向往慕道瑛,也连同向往他的一切,向往他那三五好友,仗剑风流的日子,惜自己未亲身经历。
慕道瑛见她目光望向那弹琴的玉清观弟子,当她感兴趣,“我曾见浮花殿中有张琴,老母对此道有意吗?”
刘巧娥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脸色,语气激烈道:“我不会弹琴。”
慕道瑛怔了一下,不意她神情竟如此激烈,仿佛触及旧伤隐痛,“抱歉,是瑛失言。”
刘巧娥是个神秘的女子。相处越多,她身上的谜团便越多。从前,他无心自然无意探究,可如今时移世易。
她……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何在浮花殿中搜集那样多的书却从来不看,为何藏琴不弹,为何念到“关雎”变了脸色。
他心里涌生出强烈的窥探欲。她的一切如隔重重迷雾,他想要了解她的,她的一切,他想要更多,更多。
这时,刘巧娥似乎也自知失态,神色稍缓,话锋一转,“听说抱香仙子沈澄因擅箫。”
慕道瑛绷紧了脊背。
刘巧娥低tຊ声道:“你琴艺名闻当世。你二人琴箫共鸣,好不逍遥。”
慕道瑛毛发悚然,扭过脸认真道:“绝无此事。”
“其实我也不是全不会弹,可我这点微末技艺,如何能入得了惯听了仙乐的慕道长之耳?”
慕道瑛听她嗓音酸溜溜的,竟忍不住笑了。
他平日沉默自持,难得一笑。
而今,微微掀起唇角,此一笑,如玉宇春熙,千山雪晴,山净花明,说不出的风流俊逸。
刘巧娥看得有些呆住了,回过神又有些羞恼。
她吃醋,他应该很得意吧?
不肯让他快活,她又附耳道:“你猜猜我仅会弹的是哪一首?”
慕道瑛:“是哪首?”
刘巧娥摸他乌墨鬓角,一边摸,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唱。
留意这边动静的玉清观弟子,突然发现自家慕师兄的脸突然红了。
“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慕道瑛雪白面皮微微泛红,窘得坐立难安,想不到刘巧娥,所说的是这……这等淫词艳曲。
她的小手摸到他大腿,呼吸温热地在他耳畔吹拂,“伸手摸姐大腿儿,好像冬被大里眠。”
慕道瑛忽觉口干舌燥,被她摸过的地方如点火一般,他尴尬地端起杯酒,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刘巧娥又唱:
“伸手摸姐小脚儿,小脚尖匕上郎肩。”
“噗——”下一秒,他嘴角抽搐地喷出好大一口酒来。
“你还想听吗?”她作势又要唱。
“不……”慕道瑛挣扎。
她摸他通红的耳尖:“真不想听?”
“老母!”垂缨佩玉,规行矩步的慕仙长何时听过这种淫词浪曲。终于脸红到了脖子根,清澈的眼里如汪了水,窘迫地撴了茶杯。
“你在想什么?”她非但没收敛,还变本加厉,趴在他肩头问。
慕道瑛脸更红了,他虽是童男子,可并不妨碍他爱看话本,一向富于想象,一闭上眼,满脑子便是那雪白的小脚挂在郎肩悠悠荡荡……
这一想,便有些刹不住车,心旌摇动,热气直冲下腹。
众目睽睽之下,慕道瑛绷紧了骨头,默默扶额,不敢再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摸索,握住她手,轻轻捏她掌心,“老母,饶了我。”
男人温雅的嗓音,软软求饶,刘巧娥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怕真将他逼急跳墙,她这才勉为其难饶他一次。
宴会一直到月落西厢,鸡鸣五更方歇。
慕道瑛送刘巧娥回房时,她已隐隐有些醉了。
一身酒气的醉鬼并不老实,不肯上床。
任凭慕道瑛如何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仍然耍赖,还说着什么,“慕道长人面兽心,把本座拐带上床,意欲何为”云云。
慕道瑛起初还语重心长哄她:“老母,时间不早了,安歇罢。”
到后来,他越听越不像话,生怕她又要作怪,眼疾手快地丢了个清洁咒,将人打横抱起,丢到榻上。
他一气呵成的动作,倒是震僵了刘巧娥的舌头。
她震惊地瞅瞅他,不敢想象他竟如此霸道。
少女时期,那被他抱起就往床上丢的幻想成真,她心跳如擂,双颊陡然晕红了。
呀。她露出极其不好意思的,少女羞涩。
慕道瑛脊背发寒:“……”她为什么脸红?
刘巧娥羞涩得紧,又把自己往被子里埋。
其架势,慕道瑛当真怕她把自己闷死,劝她又不肯出来。
最后还是得他自己上手把人刨出来。
“躺下。”慕道瑛柔声道,漆黑清澈的眼直直凝望着她,如幽深的夜,给人以莫大压迫感。
她犹豫了一下,躺了下来,一脸期待看他。
他这才隐约觉察到,她似乎吃硬不吃软,喜欢他……迫她?
但有时又吃软不吃硬……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故作姿态,试探性地淡淡威胁道:“不许动。”
她果不再动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替她盖上了被,掖了掖被角。
凝望着被褥间露出的那个黑鸦鸦的脑袋,慕道瑛心中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夜风从窗外散入室内,慕道瑛发热的面颊被风一吹,冷却下来,他望着她娇憨睡颜,又想起她那几句唱词。
他心中一凛,再无脸红心跳,只忍不住想,
她是何时学会的呢?
从拜入合欢宫,到成为一宫之掌,她……一定很不容易吧。
据说前任老宫主外表文雅,性情暴虐。
回想那唱词,他再也生不出任何旖旎的情思了。
他只想到,以前的她,说不定便要被逼着唱这些淫词艳曲,陪酒卖笑,这词唱的是男人血脉偾张,情欲横生,却是她血淋淋的痛苦。
还有他跟赵言歌的那个约定……
慕道瑛目光一沉。
如果有可能,他绝不想骗她。
只是之前直言问她一线牵已经失败。
他想到这里,目光不自觉落她腰间的储物囊。
他知道,一线牵的解药便在这储物袋中,他曾看到过,她将解药放入其中。他甚至还留意过这表面附着的封印,并不多高深。或许是她不通阵法,又或许是自信无人能近她的身,亦或许这里面没什么太重要的东西。他推敲了几日,便寻得了解法。
她闭着眼,睡得很香沉。
慕道瑛细细观她神情,试探着去触碰那储物袋,孰料,指尖还未触及,她便突然呓语着翻了个身。
慕道瑛沉默了半晌,收回了手,出了内室,走到后院里吹了吹夜风-
第二天,众人一起来到了宿雾山山脚。
山脚下,围绕着矿脉,散落了大大小小许多村子,这些村民便以给仙盟挖矿为生。
众人来到的这个名叫任家村的小村落
站在村口来迎接的是矿场管事兼任村长,名叫郑绅的。
两人都十分热情,迎众人进村歇脚。
刘巧娥却硬邦邦道:“不必,带我们去看看矿场吧。”
这些食骨宗的杀手衣服上沾染了灵屑,说明之前曾到过矿脉。
是矿场之中有什么?罗那吉便是为此而来?
还是矿场之中有人暗中联合了魔门?
郑绅愣了一下,不意遇到这样硬邦邦,不通人情世故的角色。
他当面不敢表露什么,面上仍然恭恭敬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任家村位于整条宿雾矿脉的核心地带。
“这些灵矿都深埋在地底。”郑绅介绍说。
领着走人进入一座山肚,穿过漆黑的甬道。
“小心!”慕道瑛眼疾手快拦住一个心不在焉的游剑阁弟子。
那游剑阁弟子下意识倒退了一步,低头一看,头皮一阵发麻!
他半只脚正踩在个深坑边缘,低头一看,竟看不见底。
慕道瑛随手拾起地上一颗灵石,扔了进去。
半天也未听见声响。众人都有些变了脸色。
而这样的深坑纵横交错,一路上还有许多。
“小心些,底下是万丈深渊。”郑绅提着盏灯,带着众人来到最大的一个深坑前,扳动了附近山壁的开关。
深坑底部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伴随着齿轮铁链绞动的声音,一座木质的升降机缓缓升了上来。
这木头都朽烂了大半,刘巧娥真怀疑这玩意儿的安全性。
可郑绅却很自然地说:“诸位请上吧,咱们平日里都是靠这升降梯下去的。”
那升降梯摇摇晃晃,发出一阵年久失修的吱呀声响,刘巧娥面色极为苍白,似乎恐高。
慕道瑛看了出来,袖中的手不动声色握住她手。
“你!”刘巧娥仿佛吓了一跳,猝然转头,瞧见是他,面色又变得复杂。
“很快便好了,老母。”慕道瑛低声宽慰她。
“老母怕高?”他说些话来转移她注意力。
“我没有。”刘巧娥僵硬地说。
修士怕高实在罕见,毕竟平日里要遁光飞行,飞来下去的打架。慕道瑛心中又多添了一层浅浅的疑惑。
刘巧娥目光闪烁,鬓角出了浅浅的虚汗,慕道瑛也没再勉强她说话,只又握紧了她的手。
衣袖垂落,二人双手在黑暗中默默交握,直到刘巧娥掌心都渗出汗来,矿洞终于到了。
四面山壁泛着莹莹的,幽幽的蓝光。这是山壁上的碎矿所散发出的光芒。
继续往前走,便来到一座开阔的矿厅,叮叮当当的掘矿之声不断传来,十几个形貌佝偻的百姓正背着巨大的背篓在这里作业。
因为经年累月,鲜见阳光他们的皮肤苍白,四肢瘦弱,甚至受灵矿的侵蚀,渐渐地产生了异变。
沈澄因容色有些触动:“都是可怜人。”
“便是此处了。”郑绅道。
赖永捻须问:“这便到底了吗?”
郑绅摇摇头:“还没到底,最深处还要再乘坐升降梯再往下千丈,不过那座升降梯,前些时日坏——”
刘巧娥打断道:tຊ“带我们去看看那座升降梯。”
郑绅看了她一眼,有点吃惊于这位合欢掌教的敏锐。
狄冲道:“还不快点?”
慕道瑛忍不住抬头看了狄冲一眼。
第38章 第 38 章 等我回来,我便娶你。……
郑绅:“这就, 这就,诸位仙长请。”
这一座升降梯倒是跟他们之前乘坐的没什么不同,刘巧娥叫人细细检查过, 没查出来人为破损的痕迹,这才放过。
赵言歌:“我们遁光下去可行不可行?”
郑绅擦了把汗, “这个,似乎不太行。”
沈澄因摇摇头:“太深了,这里是灵气毕集之处, 修士的灵气极易受到影响而紊乱, 迷失方向。”
最后还是刘巧娥拍板做了决定,“升降梯多久能修好?”
郑绅汗流得更多了:“少则一两日,多则三四日吧?”
刘巧娥:“两天给你修好, 人手不够, 我身后这些人都能给你使唤。”
郑绅弯腰:“客气客气,哪敢哪敢, 咱们一定全力以赴, 尽快修好。”
刘巧娥:“先四处问问罢。”
无视了郑绅的自告奋勇,刘巧娥走到那些衣衫褴褛的矿场工人面前,问他们详细。
这些工人见到她们都有些畏缩,恐惧。
但慕道瑛见刘巧娥的容色竟是难得温和蔼然。
这些人因为害怕, 吞吞吐吐, 颠三倒四,她这般没有耐心的人竟也未曾催逼。
只可惜, 一连问了十几个都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
跟慕道瑛比肩行走在矿洞中, 刘巧娥见他神情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在想什么?”
慕道瑛回神,慢慢道:“在想老母问的问题。”
“哦?你觉得可有什么疏漏?”
慕道瑛摇摇头, 转过脸来,认真瞧她:“老母心细如发,又怎有疏漏,只是未曾想,老母竟还会问他们工钱几何,有无克扣,穿衣吃饭,治病休憩。”
刘巧娥平静道:“不瞒你说,我是村妇出身。”
慕道瑛点了点头,便是她没说,他也大致猜了出来。
“自小,我身边人便每天在田间地头忙忙碌碌,只是一年也存不下什么钱。种的粮食都交了税。你见过新米吗?”
慕道瑛一怔,纳闷点头:“自然是见过,洁白如雪。”
刘巧娥淡淡道:“可惜种出来这些粮食的人却吃不到,新米都交了税,农户们只能吃潮霉的旧米。”
“就连旧米糙米也是家中顶梁柱才能吃的。其他人随便吃点豆子,番薯对付一下。”
慕道瑛闻言沉默了下来。
“所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看到这些人就像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人当然是同情曾经的自己。”
慕道瑛心头动了动,心情复杂,漾开一阵莫名的暖流,他正色看她。
“老母……”
可惜,刘巧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众人又在矿场走马观花般略略探访了一圈儿,仍未查出什么线索,便只好先回到任家村歇息。
回去的路上,赵言歌找了个机会,将慕道瑛叫到了一边,“宁瑕,没时间了。你想好没有?”
“之前我听你的在外界探查了一圈儿,都没查出什么东西。你我就怀疑可能还要往核心查。
“要是过两天他们深入了地底核心,那就真没时间了。”
慕道瑛闻言,微微蹙了蹙眉。
因赵言歌迟迟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两人便推测,灵元传讯,显然是只信任他这个嫡传的小徒弟。
或许非他亲去,灵元恐怕是不会主动现身,也不会留下什么线索的。
可这样一来,那欺瞒刘巧娥的事……
慕道瑛静了静,隔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便如约定所说,我今晚且试上一试。”
夜半,刘巧娥睡下。
慕道瑛坐在床侧,见她睡颜。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让他守夜,对他毫无防备,她睡觉时蹙着眉,好像一直不安。
慕道瑛抬起手,想抚平她眉心褶皱,又怕惊扰她好眠,最终还是慢慢袖手。
只以目光描摹她眉眼五官。
他也未曾想,短短几天相处,竟令他对她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观。
他顿了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从袖中取出个玉佩来。
本来只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未曾想动了真情,他不想骗她。
但他必须赶在仙盟之前,弄明白师尊留下的线索。
这玉佩……慕道瑛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放她枕下。
这玉佩是昔日他娘亲送他。
离去之前,娘亲哭着说,舍不得他,清修寂寞,怎舍得儿子断绝尘缘呢?
你还这么小,还没体验过这人间情欲,可不寂寞啊?
他正色托住母亲双臂,“玉清不忌嫁娶的,娘亲勿要忧心。”
娘亲哭道:“连个小厮也不让带,身边连个知冷暖的也没有。你让娘怎么放心?”
不过那时候小小的少年,心高气傲,自觉大道都在掌中,不知天高地厚地早已许下身合大道,断绝情缘的誓言。
母亲最后拿出这块白玉佩交他,“这是昔日你祖母给我的,日后你若遇上喜欢的姑娘,不拘她什么模样,吾儿喜欢的自然就是最好的。日后你若遇上了——便把这送给她罢!”
“到时候,记得带她来见见你娘,你娘也就放心了!”
慕道瑛今日将此玉佩送出,内心很清醒。
他跟刘巧娥作出了那样多亲昵的事,不论刘巧娥是如何看待,但他打心眼里便已视若为妻了,不可能不负责。
他将玉佩放入她枕下,顿了顿,手移向她腰间储物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开了表面阵法,取出了那瓶解药。
小小的瓷瓶,托在掌心,慕道瑛细看了一会儿,正要抽身离去。
床上的刘巧娥却突然动了一下!
慕道瑛吃了一惊,她微懒的嗓音便已响起,“你在做什么?”
想要遮掩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慕道瑛不假思索,长臂揽她入怀,不由分说地附唇深深吻了下去。
……
只一吻,慕道瑛便后悔了。
唇瓣摩挲的滋味是是如此缱绻美好,令他战栗不已,当即便克制不住地沉醉了下去。
他心底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瓷瓶放入自己袖口。
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抽身,可感情令他情不自禁在她柔软的唇瓣辗转。
刘巧娥被被他亲懵了,“你……?”
“你疯了?!”她双颊飞红,羞恼地掐他胳膊,低低地吼他。
慕道瑛面不改色,这点痛楚他当然不会放在眼里。原本被她打得多了,竟也有这样的好处。
刘巧娥的挣扎也多半处于象征意义。挣了两下之后,她便软了下来。
这是自己向往多年的男人。她多少次曾幻想他突然拉过她的手臂,毫无理由地,霸道地亲吻她,现在竟成了现实不成?
她被他细细碎碎,轻轻密密,柔如春雨的亲吻亲得呼吸急促,不知所措极了,身子一软再软,慕道瑛不得不箍着她的腰身,不断往上捞,托住她后脑,继续深深地吻,细细地吻。
许是因为即将离去,感情喷薄而出。慕道瑛心底发酸,摸她鬓发,忍不住在她颊侧亲了几下,又用唇瓣摩挲她的唇瓣。
见她星眸如水,面泛嫣红,意乱情迷,慕道瑛垂下眼又亲了亲她唇角。
狠狠心,掐碎了指尖一颗早已捻就的药丸,附耳在她唇边低声说,“老、不,娥娘,我会回来的。”
也不管她如今到底听不听得进去,他踌躇着,郑重地附耳说:“等我回来,我、我便娶你。”
怀里的女人已经闭上了眼,陷入了深深的昏睡。慕道瑛捞起她,将她重新安顿回榻,出了屋。
他所掐碎的那颗丹药,名为大梦丹,是玉清至宝。
玉清观是道观,自然也擅外丹道,这大梦丹非观内至尊道器“灵母玉液鼎”炼制不可。只要药材足够珍贵,便是七境的洞冥修士也能放倒。只是这丹药极为珍贵,哪怕是最精擅黄白术的长老来炼,数年也才能炼成一炉,且非门内精英弟子不能得。
夜风扑面而来,冷却了体内的燥热。
方才亲得太动情,而她的反应又太温顺激烈,像个怀里的软体动物。
她个子太小,他不得不不断提她腰身,一来二去,腰腹摩挲,便起了些反1应。慕道瑛站了一会儿,等那反1应渐消退了,这才循着之前的约定去找赵言歌。
一路上,他步履匆匆,分明前方危机四伏,却忍不住浮想联翩。
若能见到师父,他一定要告诉师父,他认识了个女子,他想要娶她。
可刚走到约定地点,慕道瑛一怔。
村郊,月下疏林空空落落,赵言歌跟沈澄因都没有来。
是出了意外来迟了?他等了一会儿,仍不见来人,慕道瑛心里发紧,猜测计划或许是出了不为人知的差错了。
他也不继续枯守死等,略一思忖,便果断tຊ作出决定,回村。
他小心翼翼,隐藏着气息,暗暗配合隐沦五假,匿躯藏景之术一路来到赵言歌的住处。
轻轻推窗向内张望。屋内空无一人。
但烛火仍亮着。
慕道瑛不假思索,如夜燕一般轻盈跃入室内,摸了摸桌上茶杯跟床榻被褥。
余温温热。
接下来,他又去了沈澄因的住处,照样是空无一人。
直到此时,他的面色终于微微变了。
这村子有问题。
巧娥!
若是赵言歌,沈澄因都失踪,那么刘巧娥也一定处于危险之中!
想到这一点,他几乎没多犹豫,便作出了取舍。
计划有变,他得先回去看看巧娥。
一路上,他面色都不好,忍不住想起自己掐灭的那粒大梦丹,担忧愧疚几乎快将他淹没。
若巧娥因为大梦丹出了什么事……他指尖都忍不住发颤,他此生恐怕都无法原谅自己。
可还没走到半道,黑夜里忽然浮现出一团烛火,慕道瑛立刻警惕了起来。
“谁在哪里?”有个枯瘦苍老的声音问。
“是我。”慕道瑛定了定心神,主动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哦……”那嗓音慢吞吞,烛火一晃,露出张苍苍的老脸,“你?你是谁啊。”
慕道瑛看着眼前这年过花甲的老翁,柔声道:“老丈,我是今天来村子里的那些修士,深夜睡不着觉,出来走走。”
不管怎么看,眼前这都是个平平无奇的,毫无灵气的老翁,年事已高,还有些耳背。
老头笑了笑:“年轻人火气就是足啊,唉,不像我们,老咯。老头子觉浅,想睡还睡不着呢!”
慕道瑛心念轻转,改了主意,“天黑,路难走,老丈去哪里,小子送老丈一程?”
那老头摇摇头:“村子里都是住惯了的,哪条路都熟,不用你送!你走罢!我再逛逛,不必管我!”
慕道瑛见状也没勉强,同他告别,不动声色地背对他走入了黑暗。
一步,两步。
身后异风突起!
慕道瑛早有防备,一转身的功夫,准确扭那老头手臂,将他拿下!
那老头遽然变色,忙不迭地痛呼起来:“啊!你!你做什么!你身上有条虫,我只是替你拿掉……”
慕道瑛担心他叫喊将他同伙引来,在他身上大穴连点几下。
老头说不出话来,惊恐地看着他。
眼前这年轻男人,方才还和煦如春,此时神情淡如霜雪,“老丈,我改主意了,让小子送你一程,我们好好谈谈?”
老头拼命点点头。
慕道瑛见状,容色稍缓,稍稍松开了钳制。
老头悄悄动了动手,指尖华光一闪,还没来得及动作,脖子便被一道冰凉的触感抵住。
慕道瑛柔白双指作剑,轻柔搭在老头颈侧,嗓音柔淡如许,颊如花光,“老丈,年轻人火气足,只怕一个不慎,手端不稳,弄出一场白事,怕是不好。老丈以为如何?”
老头哪里还敢反抗,手中东西骨碌掉下来,慕道瑛及时捞在掌心,一看,心里一沉。
这东西大如枣核,滚圆,散发阵阵魔气,是个魔珠,微有药香,香气隐约有些熟悉,细细分辨却又无从分辨。
他虽然脾气好,性子柔,但并非不分时间地点,青红皂白,施舍无用怜悯同情之辈。
正因平日里行善多了,才知晓,必要时的酷烈手段,杀伐直接,才是大善。金刚怒目,亦是慈悲。
那老头见他说话柔柔淡淡,长得漂漂亮亮,做事却让人不寒而栗,哪里还敢搞鬼。
慕道瑛迫着他去了刘巧娥的屋里,果然也空无一人。
虽然早有预感,但他心底仍不免隐怒。
闭上眼,沉下一口怒意,慕道瑛睁眼向那老头轻轻颔首:“现在,带小子去你们的秘密营地罢。”
第39章 第 39 章 不服也给她憋着
走进白日里的山肚, 穿过幽深的甬道,老头带着他来到一处深坑前,深坑前守着几个村中青壮。
慕道瑛怕那老头里应外合, 别有手段,便封了他命门, 暂留在原地,自己则悄悄潜入到几名青壮身后。
“什么人?!”这些青壮猛回头,倒也算警惕, 可惜毕竟是没经过成体系训练的凡人, 虽然交手间,隐约有魔气外泄,似乎修习过魔功。但还是被慕道瑛挨个放倒。
回去抓了那老头来, 来到深坑边。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 见那深坑底部景象,慕道瑛仍不寒而栗。
这坑底层层叠叠埋着无数白骨, 人骨之间正歪七扭八地晕倒着包括刘巧娥、赵言歌, 宋妙菱等人在内的无数仙盟子弟。
很明显,任家村已经跟魔门勾结,慕道瑛不解的是,他们明明是凡人, 就算修习了魔功, 又如何能拿下宋妙菱,赖永乐之辈?
其他同伙随时都可能会来, 慕道瑛问那老头要解药。
老头仍不想给, 他不想伤他,便故作姿态,淡淡威胁, 要折他手指,断他筋脉,费了好一番唇舌功夫,这才逼那老头将解药交出。
慕道瑛不敢耽搁,迫那老头跟自己一道下了深坑,率先扶起刘巧娥,将她揽入怀中。
见她双眸紧闭,死生不知,他面色一黯,心中疼痛,喂了她解药,轻抚她背心,等她醒来。
……巧娥,巧娥。若她真出事,他当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他不安地等待了好一会儿,不敢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直到,她终于轻蹙了眉梢,呻1吟一声,悠悠醒转。
“我……”
刘巧娥睁开眼时,眼神仍迷茫的,她头脑很沉,思绪很乱。
她,在哪里?
她只记得,她原本睡去了,慕道瑛如往常一般守她身边,所以她睡得很沉。
直到,她忽然觉察到一阵细微动作……好像,有人在碰她的储物袋!
她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反应,慕道瑛便吻住了她!
他从未如此主动过,这令她惊慌、无措,迷醉,她一下子便将脑子里的念头忘掉了,忘了警惕,忘了探究,没了防备,直到,她突然失去了意识。
她赫然清醒过来,面色一变。哪里还不会意识到个中有鬼!
她满脸戾气地站起身,扑上前扒开他脖颈领口。
慕道瑛心里一沉,也知晓弄巧成拙,不敢有任何隐瞒。
她见他脖颈,纤细,白皙,干干净净,面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阴沉。
慕道瑛觑她神色,唤她:“巧——”
话音刚落,他左脸颊便重重挨了一耳光,“好你个慕道瑛!”
她痛恨地看着他,“你骗我!”
慕道瑛也自知理亏,吃下这一耳光,忙握住她手,“巧娥,你听我解释——”
“此处不是说话的时候,你且看看左右。”
愤怒几乎燃化了她的大脑。
这对于她而言,是绝无法忍受的背叛!可她毕竟不是被情绪支配的小孩子了,知道轻重缓急,她强捺下怒气,抬头一望,眉头拧得更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道瑛不敢耽搁,将来龙去脉跟她分说清楚,蹙眉道:“这村子有问题,我来时看到众人武器都被卸了,总而言之,先替众人解毒再说。”
刘巧娥冷沉着脸,一摸血罗刹,仍在袖中,这才松口气,想来是境界太高,村民们也拿它无法。
她是被慕道瑛迷晕暂且不提,那些村民如此粗劣手段,又如何拿下的宋妙菱等人?!
刘巧娥压下重重疑问,先随他一道,给众人服下解药。
众人醒来时,都浑身酸软,惊魂未定。
宋妙菱面色泛白:“到底是什么迷药,竟能将咱们都迷晕倒了!”
狄冲醒来,怒上心头:“这些刁民!”瞥见那老头乘众人忙乱,想逃之夭夭,怒发了一剑。
剑光未至,却先被刘巧娥跟慕道瑛一前一后拦下。
慕道瑛:“勿伤他性命,还有诸多疑点需留他慢慢盘问个清楚。”
狄冲:“你算什么东西!”
刘巧娥冷喝:“留他一命,否则我便按你同谋灭口论处!”
狄冲咬了咬牙,没动静了。
哪怕明知时机不对,慕道瑛还是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那老头被众人压着,战战兢兢,吓得魂不守舍,刘巧娥,赖永乐等人过去询问。其他人去调查这坑中白骨。
赵言歌乘机蹭到慕道瑛身边,他还有些后怕,面色苍白,但最担心的倒不是任家村,“宁瑕……”
沈澄因也黯然:“抱歉,是我们行事毫无防备,反落了他人算计,害了你。”
慕道瑛反劝慰她道:“人心不可捉摸,今日我们算计巧娥,她无有防备。而我们反被他人算计,也本是无从预料,不可避免的,你不必介怀于心。”
赵言歌欲言又止,“都是我们对——”
慕道瑛摇摇头:“咏章,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是我害你。tຊ”
慕道瑛缄默须臾,轻而坚定地摇摇头:“此事是我一人选择,没人逼我去做,又怎能算是你害我?”
当初既然决心做出了这样的事,便理应认识到失败的可能,承担失败的后果。
他所忧心者,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刘巧娥醒来,他感觉到她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他不敢深思。
赵言歌讷讷,心里简直要仰天长啸了,这都算个什么事啊!!
这厢,刘巧娥等人还没问出个蹊跷,甬道外又传来动静!
是人的脚步声,沉重,间杂着谈笑,抱怨。
赖永乐回头跟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在那些村民进入深坑之际,刹那间,各色法术神通不要钱般地纷纷砸了过去。
那些村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了个毫无还手之力,跪在底下求饶。
“我们佩剑呢?!”有太和宗弟子质问。
“都在、在村长那边。”一个汉子哭求道。
隔了一会儿,郑绅也被压了过来。
调查白骨的仙盟弟子也走了过来,说,看到了其他宗门的令牌。
“除了兽骨,还死了不少修士,都是之前据说失踪在宿雾城的。”
刘巧娥没答复。
慕道瑛也没动静,他看了一眼刘巧娥,如今他全明白她在想什么。
两人近乎心意相通。
众人惊疑不定地共同瞧着面前这跪了一地的村民,有男有女,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
这太荒谬了,刘巧娥厉声询问郑绅:“你们身上的魔气是怎么回事?是何时同魔门勾结?又如何暗害的这么多修士?”
郑绅一见这光景,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趴在地上,什么都招了。
“不是我们想害人,我们只是想活命呐!!”-
大概几十年前,那个时候宿雾城地动,地裂还没那么频发。
矿脉出产的灵矿丰富而稳定,百姓安居乐业,虽然有时候矿洞坍塌会死不少人,虽然少不了会被工头管事们虐待,克扣。
但日子总体来说也还算过得去。
“可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矿脉里出产的灵矿变少了。品质也越来越不稳定,都是些碎矿,杂矿,可头上——”郑绅指指天,“那些宗门世家老爷们,还在逼我们不断地挖,甚至还怀疑是我们私藏了灵矿,打死好几个人!”
“仙盟逼我们夜以继日地挖矿,我们又哪有还手之力,只能不停地挖啊挖,不知多少人都生了矿病!”
郑绅说着示意其他村民捋起袖口,他身边村民纷纷照做,只见众人手脚上都生着一块块,如鳞片般突起的蓝色结晶,这些结晶生长在皮下,渐渐穿透了血肉,跟人肉长在一起,有新生的还在流血化脓。
“得了这矿病,伤口每日又痛又痒,你们听到过半夜结晶在你皮下生长的声音吗?窸窸窣窣的,像是有老鼠在啃骨头。若只是疼痛难捱这便罢了,最重要的是,生了这矿病,便没有多少活头了,我们都知道的。”
刘巧娥冷冷道:“但我看你们倒是活得好得很!”
郑绅苦笑:“所以,这便是老母问我们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我们不想死,想活。有一天,突然有一伙黑衣人来到了城里,乡下,到处宣扬什么‘圆德离苦,往生太平’的教义。”
“他们还替我们看病,教我们修行。”
“她们是如何教你们修行的?”宋妙菱问。
郑绅沉默了
狄冲:“说!”
“他们、他们让我们用骨头修行,说万物之精魂都在骨、血、肉之中,一开始我们只是用动物,后来,他们便让我们杀掉那些到此的修士,吸干他们的精元,还说修士的骨,精魂最盛……说他们平日里便对我们横征暴敛,多加虐待,不过是自作自受。”
“起初,我们也害怕。这可是修士,我们哪里打得过呢!他们便给了我们一味迷药,但没想到这些修士素来瞧不起凡人,对我们毫无警惕之心,倒叫我们频频得手。”
“后来,他们又来了人,特别嘱咐我们……说仙盟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可能派人来清缴我们……叫我们先下手为强……我们便等到了诸位仙长……”
世间清浊阴阳,相生相克,若是魔门插手的特制迷药,且是早有预谋,针对他们而来,的确有可能拿下宋、赖几位长老。
“迷药呢?”刘巧娥问。
“都用完了。”郑绅摇摇头,“没有了。”
刘巧娥信,也不信。目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抬起脸,又问道:“这些迷药是他们制作送来?你们不能制作?”
郑绅道:“不能。”
“他们什么时候来,你们如何交接,在哪里?”
郑绅喏喏,“便,便在那核心深处。他们既吩咐过我们,过两日定然是要来确认的……”
刘巧娥冷笑,“所以你们怕我们觉察出蹊跷,破坏了升降梯?”
郑绅默认了。
“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刘巧娥忽道。
“你说的这些话,很好,很感人,但有个前提,”刘巧娥目光扫过跪倒了一地的村民,“你不是他们。”
“你是仙盟派来的管事。仙盟这才安排你做了任家村的村长。”
“身为修士的你跟他们非亲非故,平日里既不会受欺压,更不会得这种矿病绝症,却偏偏跟他们搅在一起,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老母。”郑绅苦笑,“人心也是肉长的。我在任家村已经待了有十数年了,十数年朝夕相处,又如何真忍心看这些父老乡亲受苦?”
刘巧娥只顾冷笑,“天数流转,魔门将兴。这句流传已久的谣言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我听说不少修士认定魔门兴盛已是不可逆转之势,个个都想趁这一股东风,混个从龙之功,背地里暗投了魔门。”
“依我看,你也不过是投机之辈!”她声色一厉。
“老母,”郑绅仍是苦笑,“水至清则无鱼。我固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可不能否认我的真情啊!私心真情又有谁能说清?”
狄冲:“嘴上说得倒是漂亮!难怪这一路而来,我并未看见其他监工,只怕不是早跟你们同流合污,便是被你们暗害了练了邪功吧?”
宋妙菱也道:“你们无辜,那些修士难道不无辜吗?”
同为修士,一时之间,仙盟众人纷纷骚动起来,都有些义愤填膺,“这些人习了魔功,便是魔门弟子,咱们也无需跟他们客气了!”
“说那么多苦,那么多累!这世间苦命人多了去了,再多苦楚也不是作恶的理由!”
有几个仙盟弟子忍无可忍提剑向前:
“未免他们再继续害人,不若将他们就地杀灭!”
赖永乐望向刘巧娥:“老母,你看……”
在场所有人都在等待刘巧娥的决断。
刘巧娥:“且慢!”
“我不准动,”她环顾全场,冷冷道,“你们谁敢向前?!”
“老母!!”那几个弟子仍不甘心,却被慕道瑛反手卸了兵器。
“老母!”赖永乐也吃了一惊,“他们,毕竟害了那么多无辜修士呀。”
刘巧娥莹丽脸颊冷若冰霜,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
她问郑绅:“你们可杀过凡人?”
郑绅:“其他父老乡亲又未欺辱过咱们,咱们怎好乱杀人!除了杀了几个修士,工头,这坑里多是兽骨。”
刘巧娥这才面向众人:
“咱们修士平日里害人还少吗?打个架打得地动山摇,不知毁坏多少农田,倒塌多少房屋,逼死多少无辜百姓!”
“这……”
“可咱们也都给了相应的补偿啊。”有弟子道。
刘巧娥看向那弟子:“我杀了你爹娘,再给你补偿你要还是不要。”
“我……”
“说!你要还是不要?”
“我……”那弟子咬咬牙,挺直了脊背,“不要!父母之仇,为人子怎可不报?!”
“好!”刘巧娥赞一声。
又抬脸向众人:“我们诸位,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被自己最瞧不起的蝼蚁反咬一口便受不了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辛辣刺耳,人群“嗡”的一声都有些不满。
“我听闻,仙盟之中有些败类,灵石用完了,会故意来矿场敲诈这些凡人。这些年来他们所杀修士也全非无辜。”刘巧娥也并未逼他们太紧,稍缓了缓语气,“更何况,事情真相还未查明,他们是重要人证,怎能乱杀?就此废了他们魔功,余下的事,过后再论!”
她就是只凭好恶行事,这些年来修士欺压百姓还少吗?杀伤数万条人命,何时见过tຊ修士赔命了?
她就是保这一桩又如何?
不服?不服也给她憋着!憋不住,便上前,她挨个打服!
第40章 第 40 章 她是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
她话说得铿锵, 坚决,无有转圜余地。
众人哑然无言,心里不服, 却不敢妄动,只看向自家长老等自家长老驳回。
赵言歌为刘巧娥这一番言论愣了一会儿。此时, 蓦然回神,第一个站了出来,点点头, “玉清没意见。”
玉清弟子也都没吭声。
宋妙菱皱着眉头踌躇了好一会儿, 也道,“我也没意见。”
赖永乐叹口气,看向狄冲, “狄小友呢?”
狄冲看了刘巧娥一眼, 冷冷压下心头不满,“老母说得也算在理, 诸位长老都同意了, 太和宗又怎敢不同意?”
赖永乐道:“既如此,那我们游剑阁也没什么意见。”
任家村的村民本以为死到临头,正扶老携幼,哀声痛哭, 哪知突然之间峰回路转, 个个都愣在了原地,呆茫茫的。
刘巧娥知道自己如今的决定有些蛮不讲理, 可那又如何?她修到七境的境界, 不是为了看别人的脸色,而是别人要掂量她的脸色的。
此事过后,那些村民被责令尽快修好升降梯, 又安排了几个仙盟弟子监管,帮忙。
郑绅死里逃生,主动请缨,三日之后,正巧便是魔门弟子前来交接的日子。
“有几个村民感谢老母大恩大德,肯站出来,到时候带着大家下到地底,去见那些魔门弟子。”
刘巧娥不置可否。
过后,她不见踪影,慕道瑛去之前借住的屋子里找她,也不见踪迹。
他便一路询问过往的村民,那些村民如今又敬又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终,慕道瑛在远处的山坡上见到了那道小小的身影。
漫山遍野的荼蘼艳丽如火,山坡上生长着一棵高大的花树,刘巧娥便坐在树下,裙子铺散下来,落了一襟的花。
慕道瑛犹豫了一会儿,举步不前。
他想起方才听那一番言论。
若说震惊——倒也不止于此,他早已隐隐约约明白她对凡人的包容。
只是,仍觉得动容罢了。
计划已经失败了,师尊不知还在不在此地,会不会露面。慕道瑛并没有过多的怨天尤人,纠结于此,事到如今,他只能另寻出路。
但,目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他必须要跟刘巧娥道歉。
他深吸一口气,掸了掸袖口,敛眉肃容,正要上前。
一道冰冷的声音将他的脚步挡了回去。
“你不要过来。”
慕道瑛忍不住看向树下那小人,“老母?”
“你不要过来了。”她坐在树下,侧脸轮廓淡而峻,像山
微风吹起她乌黑发丝,白色裙摆。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跑。”
慕道瑛微微变了脸色,他注意到,刘巧娥并没有看他。
她只是侧身而对,侧脸向着远处的花漫的山谷。
她的嗓音落在慕道瑛耳中,竟是难得的冷淡,如山间冰泉,冷涩得令慕道瑛心头微微一凛,舌尖也漫出淡淡的涩意。
他从来未听到,见到她这样冷淡,他心中涌出不详的预感。
但毕竟做错了事,道歉仍不可不做的。
慕道瑛定了定心神,仍想竭力挽回自己造成的伤害。
他低低道:“老母,抱歉……”
“你为什么而道歉。”刘巧娥问。
慕道瑛:“我不该骗你。”
刘巧娥:“骗我?你骗了我什么?”
慕道瑛沉默,嗓子里像卡了块火炭,明明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骗她什么?自然是不该迷晕她,偷走一线牵的解药。
可更深层的原因,慕道瑛张了张嘴,他说不出口。
他有预感,一旦说出之前的图谋,那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他心里有些慌乱空茫,像掬了流水在手,他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它东流去。
若是其他人,或许万不会想那么多,一段感情的萌发出于欺骗。哪又如何,何必自讨苦吃,平添烦恼?
毕竟他真的,对她萌生出了好感。
他真倾慕她了。这点毋庸置疑。
可慕道瑛素来是有些痴性子的。他无法装聋作哑,无法坐视自己在这一段感情最开始的欺骗,感情理当真挚无瑕,如一段洁白的雪,沾染了墨点便不对劲了。
慕道瑛心里有些难过,他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他沉默。
“你以为道歉就有用了吗?!”刘巧娥终于站起身,转过脸,
山花如火烧过她的裙裾,暮色霞光捻成丝线,在她裙裳绣下大朵的荼蘼。
她乌发飘扬在空中,整个人浑如被一团火焰包着,一步步逼近到慕道瑛身前,令他触目惊心,慑于她通身的光华,倒退了几步。
“错了!”刘巧娥恨恨地,疾言厉色地说!
“你以为我是那些被情郎哄两句,就晕头转向的傻姑娘吗、!”
慕道瑛缓缓合上眼,他站在树下,垂缨环佩,君子端方。
刘巧娥心底的失望几乎也烧成了两天的野火。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站在那里,柔亮如水,雅洁清整,荼蘼燃烧如火,他的裙裾宛如水中清冷的月亮,爱火烧不到他,只是漂浮倒映在泠泠的水面月影。
他根本,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他根本不知道,他稍稍释放出的那点温柔,有多令她诚惶诚恐,惊心动魄。
可他做出的事,简直像凭空抽了她一耳光。
梦醒了,她还是那个刘巧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厚颜无耻,奢望天上明月的癞蛤蟆。
她宁愿一开始什么都不要,也好过装模作样送给她,又将它拿走。
慕道瑛不懂她反应为何如此剧烈,那从骨子灵魂里爆发出的痛苦,似乎穿越漫长的岁月,令他触目心惊。
“巧娥……”他纵使不太懂,却也被她通身的爱火烧得皮肤刺痛,带来感同身受的痛楚。
“若我是真心——”他别过眼,涩声说。
“你过来。”刘巧娥倏道。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他无法拒绝她的话,走了过去。
刘巧娥以目光冷冷抚摸他的发丝,眉眼。
他眼睫颤了颤,默忍了,可下一秒,刘巧娥却忽然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颈,附唇吻了上去。
慕道瑛一惊,“巧娥!”
他下意识挣扎,可很快,便在她的亲吻之下软化了下来。
她仿佛是一团火,而他是一汪水。
他起初矜持地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不禁回抱她的腰身,回吻她。
他以为她会喜欢这样的。
或许男人亲吻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本便是无师自通的,蓬勃的欲望令吃掉爱人,成了一种本能的天赋。
他讨好似的先轻轻吻她唇角,耐心地,一点点。
等她松动了,他这才慢慢将舌送入,像是舔这时间最美味的糖霜,不忍一口气吞吃入腹,便细致地,一点点舔她,慢慢吮吸。
他太害怕,没了安全感,唇舌用力纠缠间,不禁发出了一点细碎水声。
这让一向持身甚正的他,又慢慢红了脸颊,可这唇舌纠缠的安心令他着迷,无法放手。
他将她舔化了,化成一滩水,捧在掌心。
她毛骨悚然,慕道瑛以为她不喜,唇齿流连间有几分的迟疑,小心。刘巧娥舌尖触了触他回吻了他。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好似受到了莫大的激励和鼓舞。
他强烈地想要贴近她,他搂紧她的腰身贴近自己,一遍一遍强烈地想要将她捺入自己的体内,成为密不可分的整体。
刘巧娥感觉到那只骨节分明,修如梅骨的大掌,他一遍遍抚摸她的腰身,不自觉便沿着腰线一路往上去了,摸到了她的襟口。
在情1事上,他是个青涩的孩子,略施小计,便晕头转向。在她刻意的纵容,甚至引诱之下,慕道瑛果真吻她动了情,掌心不自觉轻揉她,柔如绵,圆如月,盈了满手。
他腰间环佩叮叮当当作响,刘巧娥被他摸得骨寒毛竖,他像藏了只凶兽,圆滚滚的脑袋,头角峥嵘地抵戳着她的腿,果然如她所料,是何等可怖。
她伸手,轻轻抚他,他肌肉偾张,像抚摸一根紧绷到极致的纤细琴弦,她信手拨弄了两下,他便露出无助脆弱之态,喉口滚了滚,难耐地阖眸。
在他唇间溢出一声清润,战栗的叹息时,她附耳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仅仅一瞬间的功夫,慕道瑛宛如被浇了一盆冰水,体内勃1发的陌生而青涩的绮念飞快地消退,他面色倏然褪去了所有血色,面如金纸,怔在了原地。
刘巧娥趁势一把推开他,毫不留情扭头就走。
而不久的方才,她捞起他腰tຊ间那象征如玉君子的环佩打他下1腹,恶意碾那一大团,在他意乱情迷时推开他,对他说:
“之前装什么贞烈,念的又是什么‘清静经’,读的什么圣贤书。”
她轻蔑地冷笑。
“真下1贱。”-
慕道瑛是来讨她债的冤家。
虽然尽情宣泄了心中的恶意,可刘巧娥没感到一点快活,好吧,或许仍有那么一些的。
她微微合上眼,快步走着,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
那日,罗那吉那句话奇异地浮现在耳畔。
她猛地睁开眼,浑身打了个哆嗦。
她心里憋着一团火,只顾埋头走,不知何时间,竟走入一片枯木乱林。
老鸦刮叫着,阴风阵阵。
她仿佛看到那个人柔黯的笑,只是笑着笑着便成了阴森的质问。
娥娘,你答应过我的,难道你忘记我们之间的誓言了吗?
你不是说最爱我的吗?
不是的!她心底忍不住大喊。
她错了。
她惊疑不定,目光乱闪,留意着暗处的一切,枯木摇动,老鸦翅羽摩擦的动静,仿佛都是来自亡灵的报复。
她甚至怀疑,她今日经历的一切也都是他的报复!
或许她真的错了,是她不该,是她三心二意,她明明答应过他的,可一见到慕道瑛她又晕了头。
她不该爱他的,她应该深恨他。
她是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的女子。
就如陈玉柔那日所言。
“你对他的执念,不过求不得三字。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从来耿耿于怀,到手了,就觉得没那么新鲜,也没那么好了。”
她应该恨他,可现在,她又将自己搅进去了!
她被他骗得好惨,她如梦初醒,停下脚步,默默回味咀嚼着昔日的仇恨。
她不会再陷入这些情情爱爱之中了。
刘巧娥回到了住处。
慕道瑛原本是跟她一起住的,可他这一整晚都没再回房。
刘巧娥也不管他,也不在乎他到底在哪里睡的,他露宿荒野也跟他无关了。
实际上,慕道瑛的确差一点就露宿荒野了。
但最后被晚上睡不着觉的赵言歌撞见,给捡了回去,分了床被子让他打地铺。
慕道瑛默默地铺床叠被。赵言歌知道他的习惯,这人是个意志力超群的狠人,强人,一年到头睡不了几天觉,都靠打坐替代睡眠。
他以为慕道瑛也会打坐,可他没有,他铺好被子,将整个人都缩进去,拉高被子盖过头顶,团起来。
赵言歌看得心里直犯嘀咕,但见他面色惨白,失魂落魄,也没敢打扰他。
虽然计划失败了,但怎么好像失恋一样痛不欲生?
弄成这幅局面,他心里多少是有愧的。
不敢吭声,倒头就睡。
可半夜,慕道瑛翻来覆去的动静实在是太明显了,赵言歌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直起身,就这朦胧的月光见那地上拱起的一大团。
慕道瑛仍整个将自己罩在被子里,少年般清亮的嗓音隔着被子闷闷传来。
“无事。”
“这明明就很有事。”赵言歌扶额。
“你跟老母吵架了?”
“巧娥她……”那一大团东西僵了一秒,意识到不对,果断否认道,“没有。”
“都叫上巧娥了!”赵言歌震悚。
“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
那团被子沉默了。
沉默就等于默认。
赵言歌跟震悚了,“真的?”
那团被子一言不发。
赵言歌大脑五雷轰顶。
雷劈了一会儿,他这才掀开被子,坐起来,满面懊悔,“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是我不该叫你去哄骗她的信任。这不是叫羊入虎口,鸡给黄鼠狼拜年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子不说话,只一味沉默。
“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被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无事,师尊……我、我只不知要如何办才好。”
提到灵元,赵言歌也沉默了下来。
一人,一被默默无言,直到曙光初露,天际泛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