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 幽蓟镇北节度使府
“大伯, 幽州来报。”衙前兵马使魏华在书房外沉声道。
“送进来吧。”
檀木大案上堆了小山高的折子,折子山里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正在挥毫。
这人便是幽蓟镇北节度使——魏庆,幽州、蓟州、沧州、平州、营州、海州皆由他一人节度, 可谓大权在握。
魏庆此前都在南边与南陵国作战,履立战功, 是个威名在外的猛将。
岭南之南比北地环境更加恶劣,魏庆来到蓟州以为会很轻松,但刚上任不到半年,六州内不少地方就起了旱灾, 后面又有蝗害, 忙得他焦头烂额,觉得还不如在南陵打仗来得便宜。
虽安插了亲信族人在镇北军中,但他是外来的和尚, 这本经还真是不好念,他期望这次幽州团练能给他长脸,做些政绩出来, 好出将入相。
魏庆看了送来的折子,一封是崔弦所送,一封是高回风所送。
两封折子写的都是瓦山大捷, 其余都大同小异, 只有一处不同——团练兵立功名单。
崔弦所请大功之人为魏栋、钟旺、梁俨、段晗。
高回风所请之人则是魏栋、钟旺、段晗、高照。
他的侄儿魏峦曾给他写信说找到了一块璞玉, 名叫梁俨, 可堪提携。
十三郎倒是慧眼识珠, 随意捡的队头竟真在瓦山立了功。
“这段晗是谁?”高照一看便知是高回风的子侄,高回风却把段晗排在了高照前面,都是九品队头,能让高回风这样排序, 这段晗要么有背景,要么就是军功太大了。
“这人是苍阳段氏的嫡系子弟,也是高长史的外甥。”
忽然,又有两封信送了进来,一属魏峦,一属幽州别驾。
魏庆先看了宁王书信,在房中踱了一圈才打开魏峦书信。
魏华见魏庆眉头紧锁,问:“大伯,十三郎和宁王殿下写了什么,让您如此忧心。”那两封幽州来的文书他已经先看过了,不过是请功的折子,算是喜事。
“伯贵啊,这镇北节度使不好混啊。”魏庆摇头苦笑,“十三郎向来识人善用,这次他可不是捡了块璞玉,而是捡了条沾了泥的小蛟。”说着把两封书信递给魏华。
魏华垂眼看完书信,眉头也锁了起来:“大伯,这……”
魏峦在信中说,他对梁俨算有知遇之恩,请魏庆大大提拔梁俨,等军功封赏下去,他去透个信,再嫁个族中女儿过去,好收梁俨为魏家所用,在幽州插个明线。
宁王书信倒是简洁,只有一句话——梁俨,废太子泓第七子,其母晋州王氏女。
“这军功授官的文书该如何写?”魏华皱眉,那位小殿下的身份肯定被人刻意掩了,不然十三郎怎么会查不出来。
魏庆沉吟许久,摸着花白胡须叹了口气:“这事不好办。”
“崔高两人哪里是来请功,大伯,他们这是在逼你站队。”魏华咬牙切齿,“这崔弦一来便与高回风争权,这才两三月便伸到您这儿来了,当真是雷霆手段。”
“我何尝不知。”魏庆将那四封书信一字排开,铺在檀木大案上,“幽州崔氏在北地名望尤重,为官做吏者众,如今崔弦又来了,若我应了他,这幽州我们就别想插手了。高回风的根基门第虽不及崔弦,但他替前任刺史打理许久,又是上三佐之一,投靠他的人不少,关系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者,北地十六家也不可小觑,单个看确实比不上崔氏,可他们却是抱成一团,其中又以渔阳高氏为尊,不然就高回风这个爆竹,不知炸了多少回了,还能活到现在?”
“照大伯的意思,两边都不能得罪。只是崔弦和高回风都不是善茬,必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毫无转圜余地,我们该选哪一边?”
“你看这请功书,瞧出什么门道没?”
魏华又仔细看了一遍,冷笑道:“高回风还真是不要脸,这点子军功也要贪,只怕宁王殿下这信也有深意。”
魏庆叹了口气,现在皇族、崔氏、北地豪强都卷进来了,他就算不想蹚这趟浑水,只怕也要湿脚。
“你速给十三郎回信,让他调查清楚,把军功分毫不差的列好,这次我们丁是丁,卯是卯。”魏庆思索一阵又道,“还有,无论十九郎这次立了多大的功,都让他在十将的位置上再呆会儿。”
“大伯英明,这样高回风和崔弦也无话可说了,只是委屈十九郎了。”
“你让十三郎给他通个气,别真委屈上了,到时候回巴陵不好跟他老子娘交代。”
魏华笑笑,说十九郎长大了,不像在南陵时那样大的脾性了。魏庆烦躁地挥挥手,让他下去拟书,明早给他过了目再发,魏华道了安便退出了书房。
魏庆批完折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安眠。
——
沈凤翥知道梁俨今晚庆功,特意煮了解酒的菊花茶等他。两人离得近,他闻到了浓重的酒气,连忙拉着梁俨坐下。
梁俨喝了酒又走了远路,正口渴,见桌上有茶,端碗就要喝。
“这茶凉了。”沈凤翥怕他喝了冷茶闹肚子,慌忙夺过茶碗,“你等我给你加些热汤。”
“无妨,凉茶正好。”
梁俨见沈凤翥不给喝,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低头附到碗边喝茶。
“你……”一个脑袋突然凑到身前,把沈凤翥吓了一跳,一动不动,让梁俨把茶喝完了。
梁俨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边喝边用力揉,揉了了许久却没有缓解。
“你头疼吗?”
“嗯。”梁俨皱眉,他现在头疼,身体发热,浑身不舒坦,并不想多说话,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却感觉越来越热,难耐地扯了扯衣襟。
过了一会儿,梁俨被一片湿濡冰醒,抬眼见沈凤翥正拿着巾帕,坐在桌上帮他擦脸。
“现在好受些了吗?”
“嗯~”梁俨被冷帕子舒服到,不自觉地用脸颊去蹭。
沈凤翥见他仰着头往自己手边蹭,越发像哥哥养的那只狮子狗了,不禁轻笑出声。
梁俨闭着眼睛乱蹭,似乎触碰到了冰凉的玉璧,来不及思索,一把将那片冰凉扯了过来。
沈凤翥被猛地拉进滚烫的怀抱,轻声问:“你……醉了吗?”
“我没醉,你醉了~”
“这是几?”沈凤翥伸出两根手指。
“这是剪刀~”说着,梁俨便抓住剪刀放到颊边,发出舒服的喟叹,“剪刀好凉快啊——”
沈凤翥失笑,都醉得神志不清了,还说没醉。
酒气萦鼻,沈凤翥的衣袖被梁俨粗暴拉开,一截白臂被他夹在脸颊与脖颈之间,不时用脸颊磨蹭。
不一会儿,梁俨夹蹭着冰凉玉璧垂下了头。
沈凤翥见他睡着了,就着这个别扭姿势,靠着宽阔滚烫的胸膛闭上了眼睛。
“凤卿,凤卿——”沈凤翥睁开眼,对上一双清明眼眸。侧脸一看,灯烛已经熄灭,漆黑的天空变成了灰蓝色,天快亮了。
“昨晚我喝醉了,不好意思。”梁俨懊恼地闭上了眼睛。
他醒来的时候迷迷瞪瞪的,觉得唇鼻间什么东西香香的,便张嘴咬了一下,香香软软滑滑的,像果冻又像凉糕,他觉得好吃便舔咬了一阵,直到一声嘤咛将他脑内松散的弦绷紧。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如瀑青丝,沈凤翥跨坐在他身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
他的头搁在人家肩膀上,手臂将人家箍得死死的,他们贴得密不透风,他甚至能听清沈凤翥的鼻息。
梁俨尝试着动了一下,因为坐着睡了一夜,四肢僵硬,动一下就麻上了天灵盖。
梁俨缓了好一阵双手才活动开,怀中人还没醒。
他脖子酸疼难耐,便打算扒开颈上的白臂,把沈凤翥抱到床上睡,结果刚往后仰一点,两人紧贴的胸腹刚有一丝缝隙,沈凤翥就穷追不舍地贴了上来,手臂越环越紧,还把头埋到了他颈窝里。
昨晚他喝醉了,但他没有喝断片,清楚记得睡前发生的事。
沈凤翥好意给他擦脸,他倒好,把人家当成人形凉枕抱在怀里缓解酒热,抱就算了还不要脸地乱蹭,蹭就算了,还又蹭又抱了一宿。
沈凤翥没一耳刮子扇死他都是因为人家温柔心善,懒得跟醉鬼计较。
垂眸一看,沈凤翥细腻白皙的侧颈上多了一片红痕。
该死,他刚才做了什么!
梁俨在心中忏悔,发誓以后绝对不喝大酒。
沈凤翥全身的重量压在梁俨身上,梁俨的腿被压了一夜,刚抬了一下,麻得没有知觉了。
实在没办法,他只好把怀中人喊醒。
“你醒了~”沈凤翥见梁俨闭眼蹙眉,又在按额角,柔声问道,“你头还在疼吗,要不我给你按按?”
不等梁俨答应,那双玉手就摸上了他的额边。
梁俨心里一软,抓住了一双凉沁沁的手:“不用不用,我不疼了。”
怪不得刚才要往怀里钻,原来他很冷。
“要不你先下来。”沈凤翥还坐在他腿上,两人靠得极近,感觉沈凤翥的扇子睫毛都能刮到他的脸了。
沈凤翥经他一说才发现自己的姿势,脸上顿时飘起红云,慌忙就要下地,但他跨坐了一夜,双腿保持一个姿势,刚想落地却发现腿部无法动弹,还麻酥酥的。
梁俨见他半天没动,知道他也腿麻得不能起身,暗骂自己作孽。
“对不起啊,让你这样睡了一夜。”就着跨坐的姿势,梁俨抓住沈凤翥的大腿,将人抱起放到桌上,然后帮他按揉僵麻的双腿。
“没什么。”
“你怎么不推开我回房里睡,秋夜凉,你也不怕感染风寒。”
“我…推不开。”
梁俨无言以对,他力气大,又喝了酒,沈凤翥那小胳膊推他无异于蚍蜉撼树。
梁俨刚想接话,就听到两道隐忍的“阿嚏”。
得,一语成谶,他昨夜是抱爽了,人家却被他弄病了。
第25章 晋升 小公子又犯了娇病
洗漱后, 梁俨去厨房烧了热水,见台上有几头生姜,顺便熬了些生姜水。
“怎么不喝?”
“姜汤辛辣刺鼻, 我……”沈凤翥嗫嚅道。
这姜是何娘子买的,让他作画时煮些姜茶喝, 好暖身驱寒。他嘴上答应了,但没有煮过一次,就让那几块姜在厨房歇凉。
梁俨笑笑,知道小公子又犯了娇病, 于是端着碗回厨房二次创作。
从空间拿了瓶可乐倒入锅里, 又切了些姜片进去,熬沸了两圈才舀了一碗端出去。
沈凤翥被喂了一口可乐生姜水,眼睛亮晶晶的。
“好喝吧~”梁俨得意一笑, 又舀了一勺吹了吹。
他算是摸清沈凤翥的喜好了,这娇气包就喜欢吃清淡香甜的,不喜辛辣刺激, 讨厌油腻腥膻。
沈凤翥点了点头,也不用哄劝,乖乖喝完了一碗姜汤, 要知道以前受凉喝姜汤, 都是母亲让哥哥和丫鬟合力给他灌下肚。
天色还早, 两人也不打算回卧房扰梁儇清梦, 踱步回了小厅。
沈凤翥昨晚就发现了梁俨腰间的葡萄玉雕, 问他哪里得的,一听是宁王给的,秀美的眉毛就蹙了起来。
“昨天崔弦举办盛大庆典,又当众收你为徒, 宁王还赠你扇坠,他们……”
梁俨笑道:“他们肯定想从我身上得到点什么。”
“这是自然,但这太奇怪了,若单为你了,不至于这般。”
虽然瓦山大捷,但也不必像昨日那般兴师动众,搞得举城同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昨日的庆贺仪式是有人授意的。
是宁王?
是崔弦?
抑或是幽蓟镇北节度使?
还是另有其人?
从让团练兵去剿匪起就处处透着奇怪,他们到底要在幽州做什么?
“凌虚,你将昨日的事细细说与我。”
梁俨正愁看不透崔弦,自然乐得与他分享。
“宁王虽与我不熟,但也不至于认不出我。还有那崔弦,不知参加过多少次宫宴,也装不认识我,还收我为徒,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认他为师。”
“无妨,反正都要借崔家的势。”
“崔弦我还可以说是崔瞻在背后帮了一把,但这宁王总不会真是因为崔弦才送我东西吧?”梁俨把玩着冰凉的葡萄玉,只觉得烫手。
“不好说。”沈凤翥看着那枚玉,道:“崔弦曾是宁王伴读,两人从小交好,他说不准真是看在崔弦的面上对你和善些。”
“事已至此,就随他罢,若他抖出我的身份,反倒难办了。”落难凤凰不如鸡,皇孙身份对现在的梁俨来说不算加分项,要等他爬得再高些才有用武之地。
“这倒不用担心。”沈凤翥沉声道,“你们最开始是流放岭南,直到出了城门才知道是流放幽州,这里面明显有人动了手脚,改了你们的流放地,甚至还隐了你的身份,除了一同流放的罪眷和押解官应该没人知道了,否则你到幽州的第一天,你的身份就瞒不住。”
梁俨冷笑:“还真被崔瞻说准了,幽州这方小池,风浪不比玉京小。”
沈凤翥沉吟半晌,一时也想不透崔弦收徒的深意,只知道这对梁俨不算好事:“崔弦在官场浸淫多年,心思深沉,你成了他的徒弟,少不得要帮他做事,只怕稍不留意就会被他当作棋子摆弄。”
“你担心这个啊,我倒不在意。”梁俨见沈凤翥眼中是抹不开的担忧,拉过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捂热,正色道,“我是他手中棋,他亦是我掌中剑,你放宽心。”
粗糙掌心的温热从指尖传到心口,沈凤翥见他有盘算,不再多说什么,问了他一些剿匪的事就到了早饭时分。
几个小孩晨起见梁俨坐在小厅,呼啦啦就把他围了起来,有的问他如何剿匪的;有的扒拉的身体,看他受伤没;有的就扑到他怀里哭,说前几天做噩梦以为他回不来了。
“七哥,你手臂受伤了!”梁微音摸到他右臂上微鼓,拉开袖子,果然裹了一层白纱。
“你受伤了?”沈凤翥闻言,飞快踱过去拉住梁俨的手臂,“我竟没发现!你受伤了,昨天还喝那么多酒?”他见那白纱上有干掉的血迹,不自觉咬了咬唇。
梁玄真见状也蹙起眉头:“七哥,饮酒不利于伤口愈合。”
“这不是庆功嘛,大家高兴,总不能扫兴。”梁俨尴尬笑笑,“好了好了,这几天我不喝了。”
这伤看着骇人,其实并不严重,若不是梁微音扒拉出来,他都忘了。
笑闹完,众人就去了张家吃饭。
“梁将军来啦,快喝一碗这芥菜馎饦,正好解酒。”梁俨先向何冬娘告了礼,张翰海让他赶紧坐下,他有一肚子话要说。
“老弟,我听说崔刺史收了你做门生,这可是真的?”张翰海目光灼灼,十指不停敲击桌面。
“是的。”一口热汤下肚,梁俨觉得胃里舒服多了。
张翰海闻言立马跳了起来,仿佛是他得了刺史青睐。
“老弟,苟富贵,勿相忘。”张翰海拱了拱手,随即坐了下来,“不过,那崔氏高门显贵的,怎么把你给瞧上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何冬娘端着大盘进来,踩了丈夫一脚,“七郎能文能武,又在瓦山立了功,刺史大人凭啥瞧不上他,再说七郎这般高大英俊,我看刺史想招他做女婿也说不准。”
“刺史大人都没带家眷来,再说清河崔氏女,七郎再好那门第也配不上啊……”张翰海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
“去去去,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何冬娘瞪了丈夫一眼,又对梁俨笑道,“说起来也是巧,前些日子我才知道我与你竟都是腊月初五的生辰。”
“没想到我与嫂嫂这般有缘。”
“你过了年就十六了,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何冬娘越说越欢喜,“这事原是我欠考虑,你们搬来的时候我随口说你们是来投奔我家的远房亲戚,这不,昨天下午就有冰人来我家里说亲了。”
“说亲,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你如今立了功,又被刺史相中,可不就是东床快婿?”何冬娘见梁俨惊讶,心道还是个毛孩子,不通人事,“照我说,你这模样性格就是公主都配得,来打探说合的人家大小都是个官儿,你呀,是娶官家娘子的命。”
梁俨连忙拒绝,说他现在还年轻,以将功立业为重,成亲之事不着急。
“你说得也对。”何冬娘想了一下,赞同地点了点头,“你再往上升升,说不准连玉京那些公侯世家的小姐都够得上,幽州这些乡下娘子就确实不够看了,既然如此,那些来说亲的我都帮你打发了。”
梁俨苦笑,虽然何冬娘理解有误,但好歹把这事糊弄过去了。
吃过饭,梁俨就回柳庄军营了,这几日他们也不用练兵,主要是在这里等封赏。
等了两日,魏峦带着封赏到了柳庄。
梁俨由幽蓟镇北节度府授实职幽州团练兵苍阳营左一都将头,正八品武散官宣节校尉,勋三转,得从六品飞骑尉衔。虽然实职只是将头,但他的虚衔高出不少。
这可是难得的体面,有的人争一辈子争的也就是这份体面。
广陵王是从一品衔,现在他的勋衔是从六品,进步空间还很大啊。
魏峦看着梁俨,心情十分复杂,他千看万算都没料到眼前之人是废太子之子。
“梁校尉,节帅得知你你手刃匪首很是高兴。”说着,魏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节帅最喜骁勇小将,这银子是他另赏的,收着吧。”
梁俨接过布包,分量不轻,拱手道:“节帅和都虞候的知遇之恩,梁俨没齿难忘,今夜营中弟兄设宴庆贺,都虞候若不嫌弃,还请与我们同乐。”
魏峦见他态度谦卑,笑道:“今日不凑巧,我送完告身还有公事要办,改日得空,我在家中摆上几桌席面,你一定要来啊。”说着拍了拍梁俨肩膀,接着转头对诸将官说过几日到他府上去吃酒。
周围将官听都虞候这样说,高兴不已,连声答应。魏峦吩咐手下将告书分发下去,略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打马走了。
众人领了军功,魏峦走后便欢呼起来。
“梁校尉,你这次得出出血请客吧。”钟旺从背后猛拍了梁俨一掌,“大家说是不是?”钟旺这次也得了御侮校尉衔,但只是正八品,比梁俨的低一级。
众人皆起哄,都说让梁俨请客。
梁俨在众人中晋升最快最多,知道这顿饭怎么都逃不掉,大手一挥,让左一都的弟兄们都去五珍楼吃席。
“凌虚,你也太豪气了。”洪文听他竟要在五珍楼设宴,要知道左一都有几十号青壮,他又不是清河崔氏,只怕付不起账,“你也不怕被吃穷了?”
梁俨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银铤。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洪文见有这么大一块银铤,呼朋引伴,旁边几个将官也说要去蹭顿酒,跟着左一都就去了五珍楼。
梁俨先骑马飞奔至五珍楼,按着人头包下了二楼大半的席桌,拿出银铤让伙计看着上酒菜。
伙计收了银铤,又听是幽州团练的官兵来庆功,打包票说保准让将军们吃喝尽兴。
左一都的小兵多是乡下农夫,站在高耸华丽的五珍楼前,不禁咽了口唾沫。
“小绫,咱们也是走了大运了,竟能到城里的大酒楼吃席了。”卫小虫看着五珍楼的金漆招牌,不敢进门,“五…楼,这第二个字咋念啊?”
卫小虫入营后才开始学字,第二个字对他有些难度。
卫小绫回道:“珍,珍珠宝贝的珍。”
“难道这酒楼的菜还放珍珠?”卫小虫咋舌,“那队头得花多少钱啊!”
卫小虫跟着大部队上楼,悄声对梁俨说换个地方请客算了,这酒楼不划算。
梁俨听他解释完原因,哈哈大笑,拍了拍魁梧朴实汉子的肩膀,让他敞开肚皮尽情吃喝,不必担心钱。
不一会儿,美酒美食流水似的端上了桌,众人喝酒划拳,好不快哉。
梁俨心想今晚要回家,得少喝点酒,可左一都的兵卒高兴,每个人都来敬酒,特别是第一队的,恨不得每个人跟他碰个十杯八杯。
梁俨架不住热情,不一会儿就喝了几十杯,感觉背后开始蹭蹭冒汗了。
殊不知在二楼暗处,一双阴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后背。
第26章 夫人 有天仙似的娘子在家等着
“一群乡巴佬也敢来五珍楼?”高照坐在湘妃竹帘后, 透过帘缝恶狠狠地剜着梁俨,“不就升个官,高兴个屁!”
段晗眼皮一抬, 淡淡道:“三郎——”
“我不是说你啊表哥!”高照后知后觉,笑着打了自己嘴巴一下。
段晗这次也升了官, 受了勋衔,可那些人能跟表哥比吗,他们连表哥的脚指头都比不上!
“表哥,那梁俨抢了我俩的军功封赏, 难道就这样算了?”高照闷了一口酒, 将酒杯猛地砸向桌面,“我便罢了,那乡巴佬凭什么越过你去?”
大伯明明给他说了, 这次剿匪结束,他就能封个勋官。今日都虞候去柳庄封赏,连苍阳营的伙夫都有三贯赏钱, 他却没有半分功赏。
一个萝卜一个坑,梁俨的位置本该是表哥的,表哥的位置是他的!
都是梁俨这个狗娘养的抢了功, 占了自己的位置, 还有脸来五珍楼耀武扬威, 他也配?
“当日是他主动请缨首攻瓦山老巢, 亲手斩杀了瓦山头目。”段晗喝品完一杯新酒, 回味无穷,“他越过我不是理所当然吗?好了三郎,这酒清冽爽口,快尝尝。”
高照见段晗这样说, 也不好再骂,倒了一杯酒喝了。
“这酒不错,我买一坛子回去孝敬大伯。”
高照招了小二进来问话,没想到小二竟说这酒是按瓶卖。
“你们东家又在搞甚花架子,快给我装一坛来。”
“高公子,您有所不知,这酒名若耶春,是我们东家打湖州运来的,说是用立春那日的若耶溪水酿的,很是难得,江南的文人雅士都是用青瓷小瓶盛酒,用琉璃小杯品鉴,没有用坛子装的。”
高照撇撇嘴,他最烦这些鸡零狗碎的风雅,“少装腔,给我拿一斗的量来,装了坛子,我好带回去。”
“高公子,这若耶春千钱一瓶,您柜上现在只余万钱不到。”小二委婉提醒。
“什么?”高照没想到存在柜上的三十万钱这么快就用完了。
“给他装一坛,从我账上走。”
小二见段晗发了话,屁颠屁颠地下楼装酒去了。
高照见段晗替他出了钱,心想还是表哥最疼他,摇头晃脑地给段晗夹菜。
“子明老弟,你也在啊?”钟旺如厕回来,偶然瞥见段晗,“过来一块儿喝呀~”
段晗回道:“改日吧,我母亲今日到幽州,我等下要出城迎她。”钟旺一听,让段晗代他向老夫人问安,说完就又入了酒局。
“喝喝喝,喝死你们算了。”说罢,高照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羊腿。
段晗略吃了两口就准备走人,高照本想同去,段晗让他去府衙请高回风回家,今晚阖家团圆吃酒。
高照笑着应了,说等会儿亲自去罗家铺子买姑母喜欢的樱桃毕罗,等她到了家就有新鲜的吃。
段晗走后,高照在帘内独饮,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越听越烦,这酒也越喝越不是滋味。
“高公子,酒给您装好了。”小二抱着酒坛进来,笑得谄媚。
高照看着酒坛,生了个耍人心思:“对了,那边的梁校尉刚才进来尝了一口,说没喝尽兴,让你拿三十瓶若耶春过去庆功。”
小二一听,喜滋滋地应了一声便下去拿酒了。
众将官见小二送了酒过来,又听小二介绍这是南边来的好酒,每人抢了一瓶对着瓶口就是豪饮,四五口就喝完了,这哪里能过瘾,让小二再拿二十瓶来。
小二见他们这般豪气阔绰,连忙又拿了二十瓶来。
卫小虫敬完梁俨就忙着吃菜,不再沾酒。
“小虫,你怎么光吃菜不喝酒啊?“梁俨放下酒杯,晃了晃脑袋,心道决不能再喝了。
“队头,我刚才问了那伙计,这一碟子小菜竟要八十个钱,你们只顾着喝酒不吃菜,你不吃我不吃,这菜不就糟蹋了?”
“你还真是勤俭持家~”梁俨笑着攀住他肥厚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脸。
“梁校尉——”小二凑到梁俨跟前,小声道,“小的刚才算过账了,您给的那快银铤恐怕不够,您还得补些钱。”
“?”梁俨揉了揉太阳穴,让小二给他报账。
“等等,我什么时候让你上了五十瓶什么若耶春?”
小二说清了来龙去脉,梁俨瞥了一眼湘妃竹帘后的人影,在心里默了默,问小二要补多少钱。
“我们东家说你们是剿匪的英雄,这菜肴的零头便给您抹了,您只添五万若耶春的酒钱就是了。”
“多少,五万钱?”旁边的卫小虫吓得筷子都掉了。
一千钱为一贯,五万钱就是五十贯。将头的月俸也才四贯钱,那手掌大的马尿能值这么多钱?
“你们这不是坑人吗?”卫小虫怒道,“那一瓶酒两口就喝干了,五十瓶也没两斤,那酒难不成是金子酿的,要五万钱?”
“若耶春是江南名酒,一千钱一瓶。”小二撇撇嘴,一双富贵眼扫过卫小虫,上下打量了一番,“乡巴佬来我们五珍楼喝什么酒啊。”
卫小虫气得脸皮涨红,作势就要起身收拾这豆芽菜小二。
梁俨按下卫小虫,对小二说他今日只带了银铤,能否明日再送钱来?
小二却说他们五珍楼可以存钱在柜上,但不能赊账,若官人的钱不够便派人送来。
梁俨喝得脑袋疼,脚步也有些虚,转眼见卫小虫没喝酒,清清爽爽的,便让他去福寿巷找他家人拿钱。
卫小虫走后,梁俨安安静静地坐在席间吃菜,只和领座略碰了两杯,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卫小虫就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快?”梁俨见他打着空手,皱眉问,“钱呢?”
“队头,夫人说她等会儿送来。”卫小虫跑着来回,头上全是汗,“对了,夫人还让你少喝些酒,她怕你头疼。”
夫人?他哪来的夫人?梁俨举着筷子,想得太阳穴突突的疼,便懒得再想。
“怪不得队头不跟你们去玩咧,队头夫人长得那叫一个好看,跟嫦娥似的。”卫小虫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跟同桌吹牛皮,“有天仙似的娘子在家等着,谁跟你们出去胡裹啊。”
众人一听来了兴致。
“队头不是说他没成家吗,呃——”
“能有多好看,难道比春芳院的小娘子还标致?”
“你就吹吧,还嫦娥,你见过嫦娥啊?”
“小虫,等会儿我们见了夫人,若真是赛天仙的人物,哥哥们自罚三杯,否则你就干一坛子。”
众人都存了逗弄卫小虫的心思,这糙汉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最多见过村里的年轻小媳妇,哪里知道什么美人,等着被灌酒吧。
“你们等着罚酒吧~”卫小虫信心十足。
刚才他上门去取钱,刚敲了两下,一个高挑纤细的素衣娘子就开了门。他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等他说明了来意,那娘子说她等会儿会带钱去找凌虚,让他给队头说莫要喝多了,不然晚上头疼。
那娘子散着缎子似的长发,面皮跟猪油一样洁白细腻,眼睛鼻子更是说不出来的标致,依他看比画上的嫦娥美多了。
而且那娘子的声音极其好听,像开春后的山涧碰石,不清脆响亮,但柔润柔润的。
队头的福气真是羡慕不来,夫人生得貌似天仙,又温柔贴心,哎,他什么时候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啊。
卫小虫一边吃饭一边往楼梯口瞟,吃了两碗饭,楼梯口终于来了个人,他远远瞧着是个穿白袍的公子哥,吧唧了两下嘴继续刨饭。
“凌虚——”
这不是夫人的声音吗?
卫小虫放下饭碗,见那白袍公子抱着一个匣子站在队头面前。
“凤卿,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钱。”
梁俨见沈凤翥抱着钱匣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拉过他的衣袖,压低声量说等回家了再还他。
“我不是派人去家里了吗,你何苦跑一趟。”
“无妨,我也想来沾沾你们的喜气。”沈凤翥怕那上门传话的男子是骗钱的浪人,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虚实,他扫了一圈,见那个报信男子在席上吃喝,这才松了口气。
沈凤翥下楼付了账才重新上楼。
梁俨见沈凤翥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又说想沾沾喜气,便拉着他一桌一桌地介绍。
众人一听这玉面公子是梁俨的表兄,都举杯敬酒。
“凤翥前两日吹了风,身子不大爽利,只怕不能陪诸位饮酒,还请见谅。”沈凤翥恭恭敬敬地赔了礼。
众人见他礼数周到,又听他身子不适,都说无妨,让他以茶代酒便是。
转到卫小虫那一桌,一人笑着把刚才的赌约大声说了出来,引得哄堂大笑。
“凌虚,你夫人呢?”一个老将明知故问。
梁俨无奈笑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家中只有三个妹妹,哪里来的什么夫人。”
“哈哈哈哈,我就说卫小虫是在吹牛吧,还嫦娥娘子,你就喝吧——”说着那人就把酒坛抬上了桌子。
“我看是这小子想娶媳妇了,把凌虚的妹子当成了夫人,哈哈哈哈哈。”
卫小虫又羞又臊,却说不出半个字。他总不能说自己把队头表哥认成了队头夫人吧。
他抱歉地看了一眼沈凤翥,生怕这俊俏公子找他的麻烦。
沈凤翥站在旁边算是听明白了,不禁勾起唇角。
他把人家当骗子防,人家把他当女子讲。
“壮士,我敬你一杯。”沈凤翥端着茶杯走到卫小虫身边,碰了一下他的酒杯,朝他眨了下眼。
卫小虫见他给自己使眼色,脸上带笑,没有怪罪的意思,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酒桌还没转完,酒却喝完了,沈凤翥便主动下楼去帮梁俨买酒。
过了一阵,一声清脆从楼梯口传来,众人以为是小二打碎了酒坛,并不在意。
钟旺性子急躁,正等着醇酒入喉,却听见这糟心声,骂了几句,见小二还不进来,心里很不过瘾,便离席去了楼梯处接着骂。
“凌虚,你快过来——”
梁俨正在发晕吃菜,听钟旺喊得这般急,放下筷子就奔了出去。
走到楼梯口,只见沈凤翥倒在钟旺怀里,梁俨的酒立刻就醒了大半。
“好好好,果然是蛇鼠一窝,梁俨你个脏心烂肺的,看老子不剐了你们。”
梁俨顺声望去,只见高照按揉着腰背,佝偻着站在楼梯之下。
第27章 污蔑 今生今世,我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
“旺哥, 怎么回事?”梁俨赶紧将沈凤翥揽到自己怀里。
“我也不知道啊,我一来就看到沈兄弟坐在楼梯上,我把他拉上来, 然后他就倒了。”
梁俨见沈凤翥捂着心口,以为他心疾犯了, 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
钟旺见梁俨脸色大变,心道不好,问:“这是怎么了?”
“我表哥天生有心疾!”他来不及多解释,抱人下了楼。钟旺大骇, 忙跟着下了楼。
“狗娘养的, 把老子伤成这样,还想跑?”高照把大门堵了个严实,“大家都来评评理啊, 这刺史门生养的姘头把我推下楼,刺史门生屁都不放一个就想带着姘头跑,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高照扯着嗓子嚷, 挡在门前,不让梁俨出去。
这等桃李艳事岂能错过,五珍楼的食客闻着味儿就出来看热闹了
“高公子, 现在人命关天。”梁俨不想跟这纨绔纠缠, 他只担心怀中人的安危, “请你让开!”
高照见梁俨神情紧张, 他更来劲了, 亲手把门给关上了。
梁俨见沈凤翥眉头越来越紧,也顾不得其他了,抱着人靠坐在墙边,一边柔声安抚, 一边在空间里翻药。
“凌虚,我无碍,只是……被高公子吓着了,心里有些慌。”
“吓着了?”速效救心凡已经从空间翻出来,安稳落到梁俨袖中。
沈凤翥垂眸捏了捏梁俨的衣袖,声音透着委屈:“刚才我正准备下楼,高公子走在我前面,许是高公子喝了酒,脚一滑就跌倒了,我本想拉住高公子,可我没甚力气,自己也倒了下去,好在抓住了扶栏才没滚下楼去。”
“我说你刚才怎么死抓着栏杆呢。”钟旺在旁边应和,“还好你没滚下去,就你这小身板,若真滚下去,只怕要在床上躺半把月。”
看热闹的群众一听是这么回事,窃窃私语,有些促狭的还朝高嘘声。
“放你娘的屁!”高照见这人颠倒黑白,忍不住高声叫骂,“烂了舌头的混账东西,在二楼你就想打老子,老子没跟你计较,你竟趁老子下楼时偷袭。你个下流种子是想要老子的命,还敢在这儿言之凿凿地说救我!”
众人见有反转,端着酒杯看戏。
“高公子,你怎可污蔑我?”沈凤翥踉跄着站起身,捂着心口,“我与你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我好心救你,你却恩将仇报。”
“凤卿——”梁俨见他眼眶泛红,呼吸不匀,忍着病痛辩解,想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看了一眼气势汹汹的高照,不禁捏紧了拳头,指甲剜进掌心,将残存的醉意痛了个干净。
“高三郎,也不看看你那身膘,一个顶人家两个,人家还能奈何得了你?”一锦绣公子倚在三楼围栏上笑道。
众人闻言皆笑出声,不少华服郎君都出言打趣高照,他们都是纨绔子弟,酒肉朋友,谁不知道高照的德行,多半是瞧这公子生得好,临时起了色心。
二楼喝酒的兵卒见楼下吵起来,也探出头来看热闹,见热闹的主角竟是将头他们,十几个胆气大的年轻汉子摩拳擦掌就下了楼。
“崔十四娘,你换身男装就耳聋了,没听到我说是这贱人害我?”高照朝三楼怒喊,“你别是看他长得俊俏,想收了他吧,人家早就有主了,轮得到你?”
“你……”沈凤翥被气得面如红霞,胸膛起伏。
“怎么,说不出话了?”高照见他恼怒,正中下怀,“什么初次见面,上次我们不是在春芳院见过吗,你不还对我笑吗,怎么,如今傍上了刺史门生就不认我了?”
众人闻言,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看向沈凤翥的眼神更是暧昧露骨。
梁俨见高照这样说,冷声道:“高公子,你放尊重些,我们俩是表兄弟。”
“表兄弟?”高照笑得狂妄,“我看是契弟吧!梁俨,你若把这美人让给我,我便喊你一声凌虚弟弟,你也可唤我一声子阳哥哥,今日之事我也不计较了。”
突然,一个瓷碗从楼上投下,碎在高照身侧,洒了一片白米。
卫小虫举着筷子怒道:“你少在这儿喷粪,沈公子明明是我们队头的表兄,今日来这儿是给我们队头送钱的。”
“哟,凌虚弟弟,没看出来啊,原来你才是被养的小白脸啊?”高照叉着腰,上下打量梁俨,笑得淫邪,“细看你这副皮子,倒也不错,怪不得崔刺史选你当个篾片相公。”
“高三郎,你昏头了,竟敢编排刺史大人!”崔十四娘不过看热闹,见这死人竟敢攀扯族叔,赶紧出言制止。
高照打了个酒嗝,朝三楼大喝:“我大伯是幽州长史,我还怕你!”
“高公子,我本想给你留些颜面,你既污我们清名,也别怪我不留情面。”沈凤翥闭上眼睛,留下一行清泪,“刚才我准备下楼,在楼梯口遇见高公子,他瞧了我一眼便对我上下其手,当即就要拉我去帘后与他云雨。”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放屁,我明明是让你别跟梁俨厮混,我几时要拉你做那事了?”高照怒极,他平时虽然风流了些,但也不至于下流到在五珍楼行苟且之事,“你这脏了心的下流种子!”说着就要上去打沈凤翥的嘴。
梁俨见他要打人,连忙将沈凤翥护在身后。
“高照,你喝昏头了?”钟旺钳住高照的手臂,把他的力气卸了,甩到一边。
高照被甩得一个趔趄,恶狠狠看向梁俨身后的沈凤翥:“你个下流种子,有本事别躲。”
沈凤翥见楼里的食客都看向他们,将眼泪收了,悲戚道:“先前在春芳院我是与高公子见过一面,我当时是去送扇面,刚要走,高公子就拉住我,说我是男妓之流,让我服侍他,当时是梅娘子帮我脱身,我不过一个读书人,平时靠画画谋个生计,哪里惹得起长史家的公子,躲着他都来不及,我怎敢害他的命。”
众人听沈凤翥如泣如诉,见他一身缟素布衣,清素如菊;眉眼清明,郎若明月;脊背挺直,岩岩似松,确实不像娈宠之流。
“这位公子,这扇上的画和诗可是你的手笔?”崔十四娘携着一位盘了头的年轻妇人走了下来。
那妇人手里摇着一把团扇,梁俨只瞧了一眼便认了出来——是那夜沈凤翥画的藤萝缠牡丹。
“正是。”沈凤翥对两位娘子恭敬作揖。
“原来是你画的啊,果然是画如其人。”崔十四娘喜道,那扇子是她的闺中好友刘家小姐所赠,“二嫂,画师本人在这儿,你既喜欢他画的牡丹,便自己找他画,这扇子啊就还我吧。”
众人听两位娘子这样说,看来这白衣公子真是个以画谋生的读书人,只不过生得美貌,被高照这厮瞧上了,纠缠不放。
“高三郎,人家清清白白读书人,你就别招惹人家了。”一纨绔见沈凤翥泪痕半干,惹人垂怜,不禁出言帮衬。
“就是,人家表弟还是剿瓦山的勇士,你这样污蔑人家兄弟俩,实在过分了些。”
“我就说嘛,汪兄,你看那画师的姿仪也不像倡优娈童啊,你错信了高三郎!”
“倒是我眼拙,要怪就怪这公子生得太过美丽,惑了我的神智。”
“嗐,高三郎的德行你们还不清楚,哈哈哈哈哈~”
“他也太狂了,在酒楼就要行龌蹉之事,好生不要脸,渔阳高氏怎么出了这样的货色。”
“世家子弟嘛,多的是这样道貌岸然、仗势欺人的下流东西。”
……
一时间,五珍楼看客皆认为是高照作恶,对沈凤翥投去或怜惜或抱歉的目光,也不窃窃私语,而是放声讨论高照,连北地世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风流韵事都拿出来下了酒。
高照被这些议论冲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撸起袖子就要去撕沈凤翥。
“高公子,我对你一忍再忍,你不要欺人太甚。”梁俨紧紧抓住高照的手臂,不让他再前进。他现在势小,有高回风这尊大佛在,少不得给高照几分面子。
梁俨回头看了一眼沈凤翥,见他眼睫上还挂着泪。
只是委屈他了。
“给老子滚开——”高照怒道。
“高公子,我不知道哪里得罪过你,若是我的不是,我以后亲自向你赔罪,只是还请你不要伤及无辜。”
众人见梁俨好声好气,不卑不亢,心道不愧是崔刺史的门生,有这般雅量心性。
几个膏粱纨绔实在看不过眼,他们北地十六家的脸都被这厮丢尽了,快步下楼将高照架了出去。
高照走后,热闹也散了,梁俨见沈凤翥捂着心口,带着他回家了。
回到小院,几个孩子都在张家玩耍,梁俨去厨房烧了热水,兑温了让沈凤翥吃药,然后扶他上床休息。
沈凤翥见梁俨一路上没有说话,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他坐在床沿,拉着沾染了酒气的衣袖,抬头问道:“凌虚,你怎么了?”
突然,他被梁俨拉进怀中,温热的大手抚上了他的背。
“今生今世,我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沈凤翥愣了一瞬,难道被梅娘说中了,梁俨对他也……
梁俨温柔抚摸着他的背,在他耳边忏悔,说自己现在人微言轻,不能得罪高家,今日无法护他周全,让他被高照折辱至此。
这傻子果然是心疼了。
沈凤翥恋恋不舍地离开温热的怀抱,摸上那张愧疚的脸,笑道:“今日之事本就是我的筹谋,我哪里受了委屈?”
第28章 两意 心悦君兮君不知
“啊?”梁俨一愣, “所以高照说的才是真的。”
沈凤翥见眼前人呆得像只鹅,伸手捏了下他的脸颊肉:“不然呢?”
“当时我茶水喝多了胸闷,便想借着下楼买酒的空档躲躲。”沈凤翥绞着梁俨的袖口, 将人拉到床边坐下。
当时他刚到走廊,高照便拦住他的去路, 言辞轻浮,说梁俨不过一个破落户,不如跟他回去,保证吃香喝辣。
他最开始只当高照在耍酒疯, 懒得与他纠缠, 高照见他不言语便抬出自己的伯父和家世,颇有威逼利诱的意味,然后就伸手摸他的脸。
他一巴掌把高照的手打掉, 高照便怒了,抱着酒坛子就开始大骂梁俨和崔氏。
张翰海说自崔弦上任以来就明里暗里地在剪高回风的人手,就连他们这些刀笔小吏都能感受到两人的暗流涌动。
他顿时就生了一个主意, 为何不拿高照这块砖来引高回风的这块玉?
幽州林子大,谁说一定要吊死在崔氏这一棵树上。如果谨慎些,以后能从两边得利也未可知。甚至等他们鹬蚌相争, 斗个你死我活, 再筹谋等待, 两边通吃也不是不行。
“所以你就趁高照下楼的时候, 把他踢下楼, 想把事情闹大?”
“然也。”沈凤翥将绞皱的衣袖又抹平,“你现在是刺史门生,明面上是崔弦一派,自然不能跟高回风有往来, 想跟高回风谈,要有正当理由且不被崔弦怀疑,这并不好办,我便想了这个法子,我想这件事明天就会传遍幽州,若高回风脑子没坏,自然会派人上门赔礼,说不准还会亲自登门,这样崔弦也无可置喙。”
“你这是以身入局,自导自演了一出戏?”梁俨惊了,他没想到沈凤翥竟在下楼的空档盘算了这么多,“若高回风无意与我相交呢?”
“那便算了,我们就倚靠崔氏。崔弦心思深,对你必有戒备,若我们与高家结了梁子,崔弦对你的戒备应该会小些,即便他没有,他手下的人多少也会,毕竟多一个人同仇敌忾比防着一个人还是便宜得多。”
沈凤翥玩了一阵袖子才握住梁俨的手把玩,翻开手掌,却被掌心深痕吓到。
回想在五珍楼的情景,梁俨一直对高照以礼相待,他感受到了梁俨的隐忍克制,只是没想到梁俨是靠伤害自己来咽下高照的咄咄逼人。
他哪里受了委屈,分明是凌虚受了委屈!
“照你所想,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会受益。”
“嗯。”沈凤翥摸上掌心的伤痕,“疼吗?”
“什么?”梁俨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在摸自己掌心才注意到伤痕,“没事,你不必在意这个。”
“我怎会不在意!”沈凤翥垂下眼眸,咬了咬唇。这人当真是个傻子,刚才还说今生今世不让他受委屈,难道要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吗?
“凤卿——”
沈凤翥听梁俨喊他,抬头见他的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目若春池水,惹人心神荡漾。
“怎么……”沈凤翥被他盯得有些羞赧,飞快低下了头。
“凤卿,有些话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说给你听。”
“你……你说吧,我听着呢。”沈凤翥全身都在发烧,浑身血液涌上了面皮,他不敢抬头,怕被梁俨发现发现脸上的红。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强求。”
“你先说嘛~”再没有比这个傻子更傻更呆的人了,他也动了心,他怎么会不答应。
“那我说了,你也不必立刻回应我,我会等你的答案。”
沈凤翥点了下头,往梁俨处挪了挪,两人的膝盖都碰在了一起。
他想听得更清楚些,把梁俨的话刻在心里。
“凤卿若不嫌我,可愿成为我的谋士,为我出谋划策?”
“谋、士?”滚烫的血液被这句话冻住,脸上的红云刹那间烟消云散。
梁俨拉起沈凤翥的手,微微一笑:“曹植七步成诗,凤卿五步有计,论智谋我远不及你。”
梁俨见沈凤翥低着头,似乎在思考,怕他不答应,立马开启彩虹屁模式:“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很聪明,又有胆气,堪称智勇双全,流放路上我就在想如果你能成为我的谋士,我就能更快为父亲翻案昭雪。”
梁俨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心里有些拿不准,难道他不吃彩虹屁这一套?
“八郎走前曾说你有擎天架海之才,我原还不信,现在才知道是我浅薄了。八郎遗愿就是想让我们齐心协力为太子和长平侯翻案,凤卿,你意下如何?”梁亿与沈凤翥交情甚笃,梁俨不得不借用梁亿的面子。
“殿下抬爱了。”
“你别妄自菲薄。”梁俨见他有反应了,笑着捏了捏冰凉的玉手,“凤卿,你可明白我的心?”
“明白。”
梁俨在心里放了一轮烟花,谋士在手,天下我有。
突然,沈凤翥挣开他的手,一撩衣摆,直挺挺跪了下去,朝他行叩拜大礼。
“凤翥受殿下恩惠,愿效犬马之劳,以报殿下恩之万一。”
梁俨没想到沈凤翥如此郑重,赶忙将他扶起来:“凤卿,我已知晓你的心意,地上凉,何必这般。”
梁俨见他低头不语,心道他果然还是年纪小,又柔弱敏感,突然被自己拉入这池混水,难免担忧害怕。
不知为何,他看见沈凤翥低头时的眼睫,心里就会涌上无限怜意,想要拥他入怀。
沈凤翥的一生只是他在那个时空的几十个小时,他既已当面许诺,就不会背弃誓言。
今生今世,他都会护着沈凤翥,不会再让他受半分委屈。
晚间安寝时,沈凤翥说自己这几日感染了风寒,梁儇这几日都在张家睡,说着就拿了枕头被子到小榻上。
“你不在床上睡吗?”
“你我同床,我会过了病气给你。”
梁俨见那小榻狭窄,又只用一层薄褥垫了,看起来又硬又冷:“我身体好,你的病气过不到我身上,你忘了,流放时你发烧着凉都是我抱着你睡的。”
沈凤翥仍在铺被:“现在已是深秋,我身上冷,还是不要冻着你了。”
梁俨见他不听,根本不给他商量的余地,将枕头拿了回去:“就是因为你冷,才要在床上睡啊。”
沈凤翥叹了口气,将被子一裹扔到床上,翻身上床,睡在最里侧。梁俨见他乖,笑着睡在了外侧。
两人各盖了一床被子,中间隔了楚河汉界。
睡在熟悉的床上,怀里少了个人,梁俨倒有些不习惯。
黑暗中,梁俨听到两声轻咳,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一听就是沈凤翥嗓子不舒服。
前两日他抱着沈凤翥在小厅吹了一夜风,肯定是那时染了风寒,养了两日还没好全。
“喉咙不舒服?”
“还好,咳咳——”
梁俨轻笑,还是这么嘴硬。
他起身重新点燃油灯,从空间里拿出药箱找了药,又去厨房烧了点热水。
“吃了药再睡。”
灯光下,梁俨见沈凤翥的眼睛像染了桃花汁子,又红又润,心道他又发烧了?
他连忙放下瓷碗,摸上沈凤翥的额头,感受一阵发现没有发热才松了口气。
“是不是嗓子痒得难受?”
“嗯。”
梁俨见他坐在床上喝药,被子没盖严实透着风,便帮他掖了掖被子,手刚摸上被子他就愣了,布衾冷似铁,没有一点热乎气。
“好凉!”梁俨往里探了探,沈凤翥窝在被子里有一阵了,竟没将被子捂热?
顺手摸了了一把沈凤翥的小腿,如他所说冷如寒冰。
“怎么不用汤婆子?”梁俨又摸了摸他的腰背和手,也是一样的冰冷。
“希音这两日不舒服,暂时拿了我的去暖腹,我明日出门再买一个。”
“那你记得多买两个,你全身没一处是热的,你这几日一直咳嗽吗?”
沈凤翥咬了咬唇,道:“你若是觉得吵,我去小厅睡吧。”说着就开始收拾被褥。
“我不是这个意思。”梁俨觉得沈凤翥今晚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我是怕你难受。”说着将沈凤翥拉入自己捂热的被窝。
“你……”
“我还是抱着你睡吧,免得冻病了。”
梁俨吹了灯钻入被窝,将人抱在怀里,他将冰如寒铁的脚夹在自己的小腿中间,直到梁俨进入梦乡,小腿间的寒铁才有了温度。
北风呼号,吹得门外海棠只能舞动光秃的枝干,夜风带来的凉意挤着门缝钻进了床帐,那双被捂得带上温度的玉臂还是不舍地环上了温热的脖颈,直至天明。
次日,他们去张家吃早饭,正好赶上张翰海休沐,三个男人谈天说地,一餐早饭也吃了大半个时辰。
梁俨见梁玄真正预出门,劝道:“玄真,小动物都冬眠了,就别去山上了。”
梁玄真笑道:“我不去打猎,嫂嫂要磨药粉不得空,我拿些白芍和益母草回来给希音熬汤药。”
“玄真妹子,劳你再帮我带包五味子回来,你只跟我大舅哥说是我要的就行。”
梁玄真应了声,拿着竹筐就出门了。
“凌虚啊,你这大妹厉害啊,除了长得好,还识文断字,可见你们母亲原来把她教得好啊。”张翰海前些时日见梁玄真给他家大郎讲学堂留的功课,惊得下巴都掉了。
张翰海越说越起劲:“你这妹子还敢拔剑斗泼皮,十个男人加起来都没他胆子大,若她是个男儿身,你把她带在身边,迟早是个人物。”
何冬娘听丈夫这样说,心里十分不舒坦,“女儿身怎么了,花木兰没听过,人家还封了侯呢。”
难得休闲,几人吃完饭聚在屋里喝茶,没一会儿传来一阵敲门声。
张翰海去开门,见是官媒人领着两位华服公子和一位金钗绣裙的富态贵妇人。
第29章 何必 落魄惹狡客
张翰海作揖问好, 听了官媒人的引荐,慌忙将人请进了门。
“冬娘,快沏茶!”
何冬娘出门见乌泱泱的一行人进来, 也不知什么情况,连忙去了厨房沏茶。
梁俨见张家有客来访, 他们便准备打道回府。
张翰海见梁俨要走,慌忙拦住他:“走甚?人家找的就是你。”
“凌虚——”
梁俨往门口看,竟是段晗朝他作揖,身后是高照搀扶着一位富态雍容的妇人。
段晗几人坐定, 喝了一盏茶, 在官媒娘子的说合下,梁俨才明白他们的来意。
原来那日段晗在游街时看上了他家妹子,今日便带着母亲和官媒人来相看说合。
“凌虚弟弟, 说来唐突,但我真是一见倾心。”
梁俨扶额,这话似乎在哪儿听过。
沈凤翥笑道:“我家有三位姑娘待字闺中, 不知阁下说的是我哪个妹妹?”
段晗拱手回道:“沈公子,我并不知令妹闺名,但应是三位千金中年纪最长的那位娘子。”
“那不巧, 我大妹妹出门了。”梁俨尴尬一笑, “再说我妹妹们还小, 我们又在孝期, 子明兄还是另寻佳人吧。”
梁俨快刀斩乱麻, 想将段晗送走。
官媒人扭着手绢笑道:“梁官人,我听何嫂子说你家大娘年末就满十五,况且咱们只是来相看,三媒六聘花得时日长, 撞不上孝期。”
“我家大妹妹已许了人家。”沈凤翥淡淡回道。
梁俨看了沈凤翥一眼,他怎么不知道玄真已许了人家?
“沈公子,你莫要诓我。”段晗急得站起身,“我是真心求娶的。”
“既然如此,梁官人,老身能否见见另外两位千金。”段母把儿子拉住,“我家照儿也属意你家的小娘子。”
表弟要娶梁俨的妹子?段晗狐疑地看向高照,心道这呆霸王什么时候起了这心思,还让他母亲来说合。
梁俨被吓了一跳,心道高照脑子没坏吧,昨天剑拔弩张,今天上门提亲。
沈凤翥看着段母,微微一笑:“可以。”
梁俨听沈凤翥说话,被吓了两跳,忙给他递了个眼色,沈凤翥熟视无睹,让何冬娘叫两个妹妹出来见客。
梁希音、梁微音见兄长唤她们,也不敢耽搁,理了理衣鬓便去了前厅见客。
段母见二音出现,愣了下神。
只见两个小娘子亭亭玉立,身姿绰约。一个面若芙蓉,娇艳欲滴,一个妍似幽兰,清丽难言,当真是绝色美人。
她原本还不放心自家两个混账的眼光,怕他们把什么脏的臭的都收进房里。
当她看到梁俨和沈凤翥的时候,担心便少了一多半,如今见了二音,她那点子担心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段晗见到二音,心神一颤,那日他只看到了那个身量高挑的美人,这两个小美人还未长成,身量稍低,被人挡住了,好在今日得见,否则就错过了。
高照见到二音,咽了口唾沫。他本想纳个梁俨的妹子为妾,回去磋磨解气,没想到竟是鲜花似的美人,这哪里还下得去手折磨,当成心肝疼都来不及。
二音见是个老妇人,略福了福身,算是见了礼,然后站到两位兄长身后去了。
段母见二音举止娴雅,还懂礼数,心中颇为满意。
段晗凑到母亲耳边说了几句话,段母笑着点了点头,又让官媒人附耳过来。
官媒人一听夫人看上了两个小娘子,笑得合不拢嘴,心道今日要拿两份赏钱了。
“梁官人,你家大娘许了人家本是遗憾,但夫人说你家这两位娘子也是极好的,二娘许给段官人,三娘许给高公子,都做平妻,你看如何?”
“什么,平妻?”沈凤翥声音发颤,捏紧了拳,手臂止不住地发抖。
“沈公子你放心,虽说是平妻进门,但与正妻无异。”段晗连忙解释,他家中已有一妻两妾,但如此绝色,他实在割舍不下。
梁俨没有结亲的打算,本来心如止水,但听到他们是想纳妾,火气一下就冒了上来,“段晗你脑子锈了,让我妹妹做妾?”
“官人莫急,虽说是妾,但也是贵妾。”官媒人见梁沈二人面带愠色,忙慌劝解,“这高氏和段氏的家资门第,两位小娘子进了门就是进了福窝嘞,使金奴银婢,吃山珍海味,穿锦绣绫罗,你们两位舅哥也跟着享福。”
“滚,都给我滚——”梁俨还没来得及骂人,沈凤翥倒是先开炮了。
“表哥——”二音见沈凤翥捂着心口,怕他犯了病,连忙帮他倒水顺气。
梁俨见沈凤翥被气到了,狞笑道:“你们昨日欺侮我们兄弟俩还不算,今日还到我家里来折腾我妹妹,真以为我梁俨是好欺负的吗?”
段晗拉住梁俨,解释道:“凌虚,昨日的事都是误会,三郎我不知道,但我是真心的。”
昨天的事他回家就知道了,他本想捶这混账表弟一顿长长记性,可惜外祖母和母亲哭天抹泪,把这混账护得跟凤凰蛋似的。
“真心?”梁希音听了这话,柳眉倒竖,“前脚说倾心我长姐,后脚就要我做妾,你不过是见色起意,哪来的什么真心。”
“二娘子,我……”
段母见这女子嘴利,皱了下眉:“纳妾本就是看容色,我儿能瞧上你的模样是你的福气。”
她儿早就打听清楚了,不过是个小门户的娘子,既无门第也无家产,一个哥哥还只是个小武官,嫁给他儿子为妾都算高攀了,若不是儿子非要纳进门,加上模样确实可人,她才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夫人,这福气我们可要不起,寒舍简陋,就不留你喝茶了。”梁俨冷笑一声,一甩衣袖,做出送客的姿态。
“这,大家别急,有话好好说。”张翰海在旁边吓得大气不敢出,这可是高长史家的人,哪里能得罪,就算不结亲也别结仇啊,他忙给梁俨使了个眼色。
“夫人,让我妹妹做妾是谁的意思?”梁微音帮沈凤翥顺了好一阵气,他呼吸才平稳下来,“如果你们是真心求娶,高长史为何不亲自登门?”
段母瞥了一眼沈凤翥,觉得这人疯魔了:“上门看妾这等小事你让我兄长亲自登门?”
“如此甚好,夫人请回吧,还请转告高长史,我家妹妹此生不入高家之门,我家的门也不会再对高家敞开。”
段晗哀伤道:“沈公子,你何必……”
段母看了一眼梁俨,似笑非笑道:“梁官人,我竟不知你亲妹子的婚事不是你做主,而是你表兄拍板?”
“我都听表哥的。”梁俨也似笑非笑回道,“夫人您心宽体胖的,我家地方小坐不了您这尊大佛,慢走不送了。”
“好个牙尖嘴利的破落户。”段母气恼,她从小到大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阴阳怪气,“不过两个贱婢,送到我高家做三等丫鬟我都嫌糙,晗儿照儿,回家!”
段母等人正欲出门,梁玄真提着篮子回来,与他们正面相见。
“嫂嫂,家里来客人了吗?”梁玄真望着乌泱泱的人,看了一眼何冬娘。
“玄真,别理他们。”梁玄真见七哥喊他,快步移了过去。
段高两人在近处看到梁玄真,只觉得这娘子虽是荆钗布裙,但明艳非常,像春日牡丹一般华贵灿烂。
段母听到梁俨的话,气得咬牙切齿,哼了一声便出门上轿,扬长而去。
张翰海今日受了惊吓,坐在椅上久久不能回神。
梁玄真听了前因后果也气极,怒道:“竟想让希音微音做妾,他们怎敢说这等浑话,若他们再敢上门,我拿剑砍了他们。”
“阿姐——”梁希音刚才舌战段晗,镇定自若,听长姐这样说,一下就扑近姐姐怀里啜泣。
梁微音早就在沈凤翥怀里哭过一回了,如今见希音哭,又哭了起来。
“是我的错,一开始我就不该让你们出来。”沈凤翥把表妹抱紧,眼眶湿润,“让你们平白受了这腌臜气。”
“七郎,二郎,你们何必跟高家闹红脸。”张翰海摇头叹息,“那高家和段家可是世家大族,两位娘子进门做平妻不也挺好的吗,至少不用辛苦做活。”
梁玄真蹙眉道:“娶我妹妹,他们也配?”
梁俨拉住梁玄真,朝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们是玉京的官家子弟,可如今你们落魄了。”张翰海见这几个孩子都傲性,温声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们让我和微音出来见那些人,是不是存了拿我们的婚事做筹码的心思?”梁希音猛地站起身来,看向两位兄长,冷笑道,“今日是做妾,明日是什么,为奴为婢?”
梁俨连忙摆手:“怎么会,你别多心!”
“今日做妾没满足你们的期许,是不是明日有人许我们做正妻,你们就答应了?”
沈凤翥哀道:“希音,你别这样……”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在镇州你们就打过我的主意,当时你们看不上崔家,怎么,现在发现世道艰难,便想让我们嫁给这些腌臜玩意儿给你们铺路?”
何冬娘和张翰海被梁希音的厉声质问吓得脖子一缩,这二娘子平日温婉娇柔得跟水做的一般,从来都是笑吟吟的,今日怎的这般咄咄逼人。
夫妻俩见兄妹三人剑拔弩张,一时冻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不敢言语。
第30章 骨肉 都是哥哥的不是
梁俨见梁希音一边哭一边骂, 心疼不已,连忙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宽慰:“哥哥没有这个意思,崔家的事是他们一厢情愿, 我当时就拒了,今日也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
“别以为我好骗, 你若没存这样的心思,喊我们出来见那起子人做甚!”梁希音伏在梁俨怀中越说越委屈。
“希音,你别怪他,是我让你们出来见人的。”
“好好好, 你们才是嫡亲的表兄弟——”梁希音挣脱梁俨的怀抱, 死盯着沈凤翥,“父亲给长姐订了婚事,你们不能摆弄, 就打我们姐妹的主意。托了你沈家的福,我们俩有些颜色,等孝期过了就给我们寻个好买主, 早些卖了倒也干净!”
说完梁希音就跑出了门,梁微音见状也跟了出去。
“七哥,哎——”梁玄真叹了一声, 怕两个妹妹出事, 慌忙追了出去。
何冬娘看着亲亲热热的一家人突然变成这样, 叹道:“这叫什么事儿啊!”
人家的家务事, 何冬娘和张翰海也不好劝, 便退了出去,让梁沈两人在正厅纾解情绪。
梁俨坐在椅上,心里不是滋味,扭头一看, 沈凤翥竟在无声流泪。
“祖宗,你就别哭了。”梁俨伸手抹去泪痕,“这次真的是你错了,我早就说过我不会利用希音微音,你何必让她们出来听到那些话。”
沈凤翥挪开他的手,用袖子擦了擦脸,“是我会错了意,我以为高家上门提亲是高回风想联姻拉近关系,没想到他们不过是换着花样来羞辱我们。”
“我想着嫁一个妹妹给段晗,既表诚意又能做眼线,而且段家确实家底殷实,妹妹嫁过去,虽比不上玉京的日子,但至少也是锦衣玉食,不必再辛苦做活。”沈凤翥恨道,“可他们竟想让我妹妹做妾,希音微音是太子嫡女啊,作为正妻都是下嫁,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梁俨无奈道:“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我是她们俩的血亲哥哥,可真论亲疏,你们三人是从小玩到大的,从玉京到幽州,这一路上她们俩也最黏你,你不该把她们算计进去,不然依希音的性子,她不会发脾气。”
“是我错了,我错了……”沈凤翥喃喃道,泪水又决了堤。
“凤卿,事不过三。”梁俨见他流泪伤心,也说不出重话,“镇州一次,今日一次,别再有第三次了。希音微音只是年纪小,不是不省事,等她们回来,我们好生哄哄,她们又乖,这事也就翻篇了。”
过了一阵,梁玄真一手拉着一个音儿,连拖带哄把人带了回来。
何冬娘和张翰海颇有眼色,决口不提刚才的事,只带着二音在廊下看院里种的梅花。何冬娘让张翰海出去买些点心蜜饯回来,张翰海一听就知道娘子要说体己话,忙不迭地就溜了。
何冬娘逗趣一阵,二音脸上才露了笑,她又隔空给梁俨使了个眼色,梁俨心领神会,拉着沈凤翥站在廊下。
拥抱,是治愈委屈的良药,梁俨的妈妈从小就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了这句真理。
“好了好了,我家两个宝贝受委屈了。”梁俨一边说一边用臂膀把两个妹妹揽在怀里,“今天是哥哥不对,哥哥给你们赔罪,别生气了~”
梁俨生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揽两个纤细少女在怀里绰绰有余。
“反正我们没有爹娘疼了,横竖都要靠你挑选夫婿嫁人。”梁希音眼睛红肿如桃,言语间带着浓重鼻音,“七哥,你挑个开价最高的,最好能保你官居一品重回玉京。”
“希音诶,你这话说的。”何冬娘听她话里还有怨气,少不得假埋汰真劝解两句,“七郎你也是,你想帮妹子寻个好婆家你给我说啊,你才多大,看人又看不准,等过了我的目,给希音微音说了,再谈婚论嫁才是正理嘛,女儿家面皮薄,你这毛毛躁躁的,可别好心办了坏事。”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梁俨见何冬娘在帮他说话,连忙借坡下驴,“我年纪小,又是个男人,不懂婚嫁之事的规矩,今日让妹妹受了那些人的闲气,是我这做哥哥的不是。”说着,亲昵地顺了顺梁希音的背,又在她耳畔轻语,“横竖都是哥哥的错,你现在来了癸水,不能伤心动气,否则对身子不好,你若气不过,捶我两下解气可好?”
梁希音闻言脸上一红,埋在梁俨胸口,闷闷捶了他两下。
“七哥,我们可以不嫁人吗?”梁微音伏在梁俨怀里,声音低落,“我不想嫁给肥胖丑陋的男子,也不想嫁给比父亲年纪还大的男子,更不想离开你们嫁到别处去……”
她想到一个堂姐嫁给了长得像癞蛤蟆的徐国公世子,一个堂姐嫁给了比父亲还大三岁的承恩伯,一个堂姐嫁到了西疆藩国没两年就死了。
她都不想,可是她不想又能怎么办呢。
“我也不要,呜呜呜呜——”梁希音听了这话,又哭起来,“今日那两个人又不英俊又好色,有一个还又肥又丑,若嫁了这样的人,我还不如死了。”
“你这小娃,眼睛还怪灵。”何冬娘一见段高两人的面色,就知道是染坊里的常客,“七郎你也是,虽说高家段家是好,但那两人真真不堪嫁,你若要给希音微音挑夫婿,还真得让我过过眼。”
“我家两个音儿这般好看乖巧,哥哥怎么舍得你们嫁人。”梁俨将两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抱得更紧了些,柔声哄道,“以后你们想嫁人就嫁人,不想嫁人哥哥养你们一辈子,好了,别哭了,再哭哥哥也要跟着哭了。”
“当真?”二音异口同声。
梁俨将两人松开,拂去小脸上的泪痕,轻声道:“当然是真的。八郎最后的嘱托便是让我给你们找世上最好的男儿做夫婿。我和八郎的心是一样的,我怎么舍得让你们受委屈,你们若能寻得如意郎君,我自然欢喜,若是寻不到,跟哥哥过一辈子,哥哥一样欢喜。今日之事真的是误会,我和表兄绝不会害你们。”
二音听到梁亿遗言竟是这个,嘴巴一瘪,埋在梁俨怀中抽泣。
“凤卿,快过来。”梁俨见哄得差不多了,将两个妹妹松开,唤沈凤翥过来善后,见他捂着脸不动,还以为他不好意思,拉下他的手腕,只见他泪流满面。
“希音、微音,是表哥错了,表哥不该……”沈凤翥也想抱二音入怀道歉安慰,梁微音见状乖乖伏在了他的肩头,可梁希音根本不理他,闪到了何冬娘身侧。
“希音……”
沈凤翥只摸到表妹的衣袖,见她不肯原谅自己,一时间心口酸疼难耐,胸闷得喘不上气,喉间也满是血味,只好捂住胸口慢慢呼吸。
“你怎么了?”梁俨见沈凤翥脸色不对,连忙过去问他,“哪里不舒服,心疼吗?”
“哼,沈公子哪里是会心疼的人。”梁希音看着沈凤翥,抹了一把脸。
沈凤翥闻言一愣,眼睫颤得跟蝴蝶翅膀一般,声线颤抖:“希音,我错了,你不要这样,你要表哥……”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就从沈凤翥喉间喷出。
“表哥——”
“凤卿——”
眼看着就往地上坠,梁俨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揽在怀里。
“快把他抬我屋去!”何冬娘急道,心想这叫什么事啊,好端端的怎么吐血了。
梁俨慌忙将人抱进屋里,放到床上时发现人已经昏了过去,何冬娘摸着雪腕唉声叹气。
“嫂嫂,他这是心疾犯了吗?”梁俨一时拿不准,一边问一边把药翻了出来,“性命无虞吧?”
何冬娘叹了口气:“死不了。”
众人听了松了口气。
“也就在鬼门关打转。”
“啊——”众人又慌了神。
“他是伤心过度,气急攻心,这才吐了心头血。”何冬娘让梁玄真去拿药箱,“你们再说些重话激他,再喊几声沈公子,明儿就可以去东街买棺材了。”
梁玄真拿了药箱来,何冬娘取了两丸药捻开用热水泡了,又让梁俨把沈凤翥的嘴掰开,把药水灌了下去。
直到傍晚沈凤翥才苏醒,一醒来便要去找希音。梁俨把他抱回了小院,让他不要心急。
“凤卿,你好生修养,过几日等希音消气了,你再去找她。”
梁俨也没想到梁希音娇花外表下是一副倔骨,下午她陪在沈凤翥床前,眼见沈凤翥要醒了,却一溜烟跑到隔壁张舟的房间锁了门。
梁俨见沈凤翥颓着身子,面容憔悴,心里发酸:“凤卿,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希音……”
“别担心希音了,你先顾好自己。”梁俨兑了一碗温水端来,“等我回来,我再哄哄就没事了,这两日你别去招她,好生休息吃药,好吗?”
“你要去哪儿?”沈凤翥听他又要走,慌忙抓住他的手。
梁俨放下碗,拍了拍冰凉的手背,说他只是回军营清点兵器战马入库,过两日就回来。
沈凤翥闻言才放松下来。
“那你要早些回来,我……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