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一个身份

    你睁开眼。


    “我死了吗?”


    冷漠无情的声音回答说:


    “死透了,尸体也被炸成灰。”


    “那挺好。”


    你又安详地合上眼皮。


    一个东西被砸到你脸上,迫使你不得不睁开眼不再装死。


    旁边的驾驶位上,女人朝你翻了个白眼。


    “我真应该为你当时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拍个照留念。”


    你拿开滑落到腿上后被砸落了一片花瓣的白花,将座椅靠背调正,假惺惺地替她惋惜:“很遗憾你错过了。”


    “所以假死就是你最终的决定?”


    “我可没打算假死。”


    贝尔摩德听后太阳穴直跳,语气咬牙切齿。


    “你还真想死?”


    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浑身高度错位碎裂过的骨头还没有完全恢复,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听到咔咔脆响。


    “要玩当然是玩真的。”你说,“跳下去的时候当然不觉得还能活着,谁知道那个制造炸弹的傻逼蛋子会那么沉,也不晓得把我抓紧点,就自顾自的往下掉。”然后把你落在后面,挂到了树枝上,树枝不堪重负的断裂时,很荣幸的又体验了高空坠物的感觉。


    啧,光是想想就骨头痛呐。


    你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然而却摸了个空。


    旁边人注意到你的动作,幽幽移开视线。


    “虽然那么近的距离发生爆炸肯定会什么都不剩,但为了骗过你那些机灵的朋友的眼睛,我看你有条没有离身过的项链,想必他们也认识。”


    “……”


    你垂下了手。


    “你确定这叫骗过他们的眼睛?连骨灰都捞不着了,还能捞回一个银制品。”


    贝尔摩德说:“我比你更懂怎么制造假象,一场人体爆炸能够摧毁的只有人类脆弱渺小的血肉之躯,很多物质的痕迹仍会有迹可循。”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撇开脸去看外面的风景。


    这个话题到此该适可而止了,可对方却偏偏要看过来,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打量你,带着玩味的口吻试探地问你:


    “舍不下?”


    “……”


    “我还以为你已经做好了剪断一切的准备呢。”


    你转回头面无表情地瞪她。


    “那是我妈留给我的遗物。”


    女人毫不留情地笑话你:


    “你哪来的妈妈。”


    你冷冰冰地讽刺她:


    “就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啧。”


    对方懒得同受刺激后语气变得尖酸刻薄的你继续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上进行幼稚的争吵。干脆直接跳过,将手边一个密封完好的黑色盒子递给你。


    “这个,你要的东西。”


    你看到它时怔了怔,沉默地接过盒子。


    “不下去看看?”


    外面响起汽车短促的鸣笛声,是前来吊丧的宾客向今天的主角致以诚挚又礼貌的问候与敬意。


    你将盒子捧在怀中,额头抵着车窗玻璃,落在窗外的视线目送着那些从车上下来,身着黑色服装的人们拿着捧花,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向前方的空地走去。


    “说什么呢,我可是死了。”


    你十分新奇又感慨地望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从自己的眼前晃过,他们的胸口为你而佩戴上白色的鲜花,将要过去送你最后一程。


    这感觉真奇妙啊。


    “贝尔摩德,”


    你不禁想聊天。


    “你也参加过自己的葬礼吗?”


    她根本不理睬你话语里那些莫名其妙的骄傲和攀比。和你一起望了会儿远处的一片空地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又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


    “这就是你觉得值得的东西?”


    “呐~这话要怎么说呢……”


    你低低沉吟了几下。


    “你瞧,”


    在组织好语言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为了拯救一群可爱的小花骨朵们,在最关键的时刻和一个不自量力的蠢货同归于尽。今天便是我的葬礼,所有知道这事的警察和受害者家属们都会到场为我吊唁,在我的遗像前送上鲜花和祝福;牧师要站在我的灵堂里,用能感动上帝的悲沉口吻,向来宾诉说我的平凡和伟大;就算明知道灵棺里空空如也,大家也依旧会围在它周围哭泣,为我的无私奉献,为我的牺牲壮举而感到震撼与敬佩,那些幼小的害者和他们的爸爸妈妈,将永怀对我的感激之情,我晋川枝和,会像个英雄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你为什么要用这副表情看我,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女人移开视线。


    “收收你那起鸡皮疙瘩的咏叹调。”她淡然地说道,“所以这就是你为他们篡改的选择题。”


    你扒在窗沿边没回头。


    “我从不是他们的任何选项。”


    “……”


    车内没人再开口说话。


    在你们周围停靠的车辆已经越来越多,他们关上车门后互相看了眼,然后都不约而同地朝同一方向走去。


    为你送行。


    “仅此这一次,别再指望我替你料理后事。”


    过了半响,贝尔摩德才重新打破沉默,问,


    “接下来去哪?”


    你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听语气好似格外放松,懒散至极,可眼睛里的情绪像藏在黑暗中的巨兽,睁着双浑浊的黄色竖瞳,屡番试探地伸出布满绿色鳞片的兽爪。


    “我不认为你已经叛逆到跟那些人也说我已经死了,所以何必明知故问。”


    “……”


    “你之前不都说过了吗,当然是去怪物该去的地方。”


    “确定,不过去看看?”


    “不了。”


    “那我去了,毕竟这辈子可能就只这一次机会能参加到你的葬礼。”


    你歪了歪脑袋,提醒她:“记得带上捧花呀,我从不辜负仪式感。”


    对方正将刚刚用来砸醒你的白花精心地别到外衣领口。


    “这种要求,不适合一个被吊唁的人提出来。另外还有件事,东西给你取回来后,那房子就直接烧了。”


    你摸了摸怀里的盒子。


    “哦,烧了就烧了,反正那房子又破又旧,也没什么有用东西……诶等等!我的狗!!”


    “早就替你一并接走了,有你这么个忘性大的主人,你家狗真是可怜。”


    贝尔摩德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已经易容过的脸,确认没有瑕疵后,才拿起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戴上,优雅地拉开车门。在临走前,似乎处于好心地对你说:


    “祝你的骗局永不被拆穿。”


    车门打开时,一阵凉风趁虚而入,吹得你打了个寒颤。


    “nonono,这怎么能叫骗局呢……”


    你看着女人逐渐融入远处的人群里,和那些都互不相识的人们一起参加你的葬礼。


    葬礼上,也不知他们从哪联系上的这么多你早已经忘了名字的人:高中时期的同学,老师,大学校友,警校同期,教官,公司同事,受害者家属带着还在上幼儿园的懵懂的孩子们,穿着笔直制服的诸多警察,还有他们一直想带你去见、却总被你以各种借口拒绝的,他们的亲人……


    这叫告别会。


    你一直都在准备着,在某一天慷慨地奔赴死亡,寻找一个不留下太多伤春悲秋的遗憾的时机。


    正好,就这样死了吧。


    就这样结束,趁你还仅仅只是晋川枝和。


    一个因协助警方抓捕犯人而牺牲的善良民众,一名为公共利益选择奔赴死亡的警校毕业生。


    一个完美的happyending。


    你没兴趣当英雄,追求不到所谓的不朽,但你要让晋川枝和的名字被刻在英雄的列碑上,这样才不算辜负他们。


    ……


    差不多该说再见了。


    班长已经接过话筒走到人群之前。


    刚准备收回视线的你,余光忽然瞥见难得在外人面前将头发绑起的友人缓缓走向了人群末尾一个穿便装的身影——


    心脏忍不住为那个极度相似的背影重重一跳,颤抖的指尖畏缩地掐进掌心肉中,眼底压抑的情绪再度翻滚起来,挣扎着要冲出牢笼。


    电话在这时响了。


    “你的鱼线断了,金麦,你该出发了。”


    “……”


    风带来班长隐约的声音。


    “感谢各位……送晋川枝和先生……最后一程……”


    “……”


    哦,对,你已经死了。


    让他为难,你怎么会舍得。


    让他们为难,你不舍得呀。


    你一言不发地掐断通话,伸开腿翻上驾驶座,启动车走人。被车轮扬起的灰色尘埃在今日异样温柔的和风之中,飘向不知归处的远方。


    【你曾经叫晋川枝和,是个骗子。】


    【一个不复存在的身份罢了。】


    ……


    屋子里弥漫着厚重的汽油味。


    啪!


    “汪!”


    女人转身回头。


    “小笨狗,你刚刚撞掉了什么?”


    跟着从书房里冲出来的金毛犬憨憨地吐着舌头,仰脖子望她,望了会儿后又跑过去咬自己丢在角落的保暖毯。


    “……算了。”


    她放弃了交流,踩着高跟鞋往门口走。


    “反正这里的一切都会被一把火烧光,他要的东西已经拿了,带着你的玩具跟我走,去找你那不负责任的监护人,除非你想继续呆在这里被烧成捧灰。”


    “汪汪!”


    以为是出去玩的狗狗兴奋地跟随其后,摇着尾巴欢快跑出大门。


    ——


    “伊达前辈,在现场的残骸里发现了一部手机碎片。”


    “一部手机?”


    第二卷·四次板机


    完.


    ·


    ·


    ·


    ·


    ·


    ·


    “来了。”


    一身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人没有回头,眼睛注视面前的墓碑。


    “看来你一直都能收到我们的邮件。上面的这张照片也是你匿名寄来的吧,还以为你会等我走后才肯出来看看他。”


    墓碑上的遗照,是穿警察制服的青年。


    他的笑容难得腼腆,青涩得好像刚从高中里毕业的学生。


    亲爱的朋友。


    刚刚立起的新墓碑底下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没有他,但有他的一生——一件便衣,一套警服,一本毕业证书,一张合照。


    亲爱的朋友啊……


    “话说回来,我们之间还需要一句好久不见。”


    松田阵平低头望着友人干净的墓碑。


    整片墓地里只有他一人在讲话,仿佛在唱首无人能听的独角戏。


    他浑不在意,继续说着:


    “有样东西,我们没把它跟其他找到的物品一块放到里面,因为知道迟早有天会在这里物归原主。”


    说罢,便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被重新擦拭干净的银戒,往后递去。


    等了几秒,一只冰凉的手伸来,将其接过。


    “这家伙说了,死的人死了,活着的要好好活。”


    松田阵平放下手臂,重新将手插进裤兜,东西给完后就准备走人。


    临走前又望了眼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人没心没肺地笑,丝毫不管活人的疾苦。


    ……混蛋。


    在你的葬礼上,根本就笑不出来。


    “加油吧诸伏,早点回来。”


    卷发警官留下最后一句后,不再回头的离开,将独处的空间交给另一人。


    被体贴地让出独处空间的人,却只是站在一尘不染的墓碑前始终沉默,像个木桩般纹丝不动,低头看着黑白照片里的青年,目光一寸不落地拂过照片里的人熟悉的笑脸,一如既往的在上面流连驻足,僵硬的手逐渐将那枚冰凉的指环握紧,像要嵌入肉里。


    直至时间过去很久,阳光进行了一周缓慢的挪移,才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zero。”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干涩得要命,强忍的语气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株救命稻草。


    “我要金麦酒的全部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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