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婆找的仆从影儿不太看得上,但考虑到刚到此地又有许多事物未上正轨便对江子良微微点头,表示收了。
江子良给了钱又带着众仆从一一吩咐了事宜,尽可能事无巨细的交代清楚后,才一路小跑地去庭院里找坐在桂花树下发呆的影儿。
他站在垂花门边看着她,她身着一袭青葱绿大袖衫坐在金桂下,清新脱俗,迭丽若仙,发间仅一根白玉簪子,素净文雅,手中捧着一盏茶微微斜靠在一把藤编方椅上。
面色深深,眉目悲婉,原本仙丽一般的人儿竟是瞧着有些凄楚围绕周身。
他放轻步子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深吸一口气,只呼出桂花香,却留下她身上的味道。
她身上总是一股清淡的梅香,是初冬含苞待放的那种极淡的梅香,不浓郁,不招摇,却是格外诱人,格外诱他。
想到往后可以与她一起厮守在这江南烟雨城里,慢悠悠的过日子,他只觉自己也像这颗金桂一般,将根稳稳的扎下了,整个人都馥郁斑斓起来。
身上隐隐透出些知足的气息,他抬手摸了摸鼻子,又刻意掩下那情不自禁的笑意,“今儿,想做什么?”
影儿收了些凄迷,直言道,“不必掩饰,心思全在脸上了,只当我看不出吗?”
江子良这才笑开来,解释几句怕她多想。
影儿抬手,从指缝中去看花型,轻声又平淡的说着,“你怕惹我伤心,对不对。不必怕,世事无常,无关我愿不愿意。我身在其中,苦中作乐总比伤春悲秋强吧。”
说完一笑,又给了自己一个解脱的理由。
江子良眼色又润又暖,带着欣慰的口吻说:“你变了。”
影儿抿嘴一笑,“经了这么些,谁能不变呢?以往太单纯,无心思,被牵着走。现在我想主宰自己的日子。”
说完看着江子良,带着些劫后余生的淡然道:“陪我一起走,雪压庭春,香浮花月。你愿意吗?”
他哪里会不愿呢?
二人又聊了许久,都对这来之不易的宁静时日贪恋不已,日头很慢,给足了他们拉紧情丝的时间。
几日来,仆从端茶送饭,一个个都拿眼瞄着,心下都奇怪。
说是夫妻吧,又分房睡着,说不是呢,又天天靠在一起,腻腻歪歪。
不过两三日,话就传到了江子良的耳里,他怒不可遏,细究源头,到底打发了三四人出去,冷冰冰给了几个钱就将门一关,不再听他们狡辩。
“再让我听见胡言乱语的,就没那么容易了,看我不割你们的舌头!”
江子良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剩余的仆从。手握刀背,一身冷厉之气直白的铺洒在众人头顶上。
他身形本就高大健硕,双肩又宽,双臂又如石头般结实,让人看着便不敢靠近。如今又一瞪眼,配上那鹰钩鼻更是显得凶怒。
他这么一吼,谁敢说话?
影儿靠在门边看着,缓解气氛般轻声唤了句,“你过来。”
随后便扭头进了屋,她刚坐下就听关门声传来,随后是如羽绒轻抚的音调,弱弱问她,“怎么了?”
影儿一乐,抬眸歪着脑袋瞧他,朝他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在江子良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她挪了身子,坐到了他的腿上。
他整个人如春雷贯穿般紧紧定住,呼吸渐深,在影儿环臂抱上他的时候,他才强压嗓中酸意,抬手搂住她。
这更进一步的接纳令他彻底缴械投降,若能如此下去,还有何憾事?
他欲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喉咙中好不容易压下的酸楚,挤进眼里,迷在眼眶里,晃晃荡荡。
他已经满足的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影儿声音小小地柔柔地说了句——
“你娶我吧。我嫁你。”
影儿音调很轻,她抬眸去看,哪知他不言语竟是因为那泪似断了线的在掉,两人目光一缠,他更是抽泣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的浑身发颤,止都止不住。那双手紧紧按着影儿,好似生怕因他抖动的厉害,害她坐不稳掉下去。
江子良万语千言说不出口,抱着影儿一直哭。
缓了许久许久。
房门打开时,众人都感受到江子良那天翻地覆的转变。
他满身俱是喜乐,脚步轻快带着雀跃。在廊下走了两趟,也不言语,就是自顾低着头,面色带笑。
那喜悦之情冲的院里上上下下倒是都轻松起来,他命人拿了银子去做采买,又自己拉着影儿去成衣铺子挑选嫁衣。
哪有去成衣铺子买嫁衣的?连找了好几家都是没有,无奈给了多多的钱让其尽快赶制一套出来。
影儿测完身量出来娇羞的笑了笑,柔柔对他说,“你当真太急了些。”
江子良眼中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他摇摇头,扶住影儿双肩,悄悄说着,“竟是如愿了。”
二人走出成衣铺子,江子良欲将好的店铺都细走一趟,可影儿不愿,说着不想铺张,如此两人倒也没什么可采办的了。
索性漫无目的地沿着主街缓步走着,他们挨得很近,各自攥着各自的手,渐渐地竟是有些局促起来,视线相对,都颇为无奈的勾唇笑出声。
他不太敢问为何她会想要嫁他,心中过了几种原因,最终不再去想。她说的冷静,必定不是冲动之言。
一想到她说要嫁是经过考虑的,心里不禁甜蜜更甚,大着胆子伸手就将影儿搂进怀里。
影儿一惊,下意识瞪他一眼,就听他带着诙谐的说,“这是杭州,无人认识我们,你是我夫人,为何搂不得?”
她一笑,看看四周,随他去了。
没有了成亲该有的复杂过程,二人也是各自心思。
江子良自然期望越快越好,他要的只是影儿在身边,若能有个天地拜,自然锦上添花,若没有也不以为然。
而对影儿来说,穿上嫁衣对拜一番为的是将翟离彻底挤出心里,让自己更加真切的感受到从此往后,身边的男子不再是他。
说说笑笑回了院子,满院喜味,溢于言表。
接下去的两日,江子良忙的顾头不顾尾,一会儿亲自挂灯笼,一会儿又来回摆弄高堂瓜果,整个人如泡了蜜般甜的发腻。
影儿就不似他那般激动了,整个人平淡淡的,始终配合着。虽常露笑,却难掩忧思,她身上好似总有枷锁一般,困得她沉闷,落在众人眼里便是一种说来奇怪的苦撑。
若要她说是因为喜欢他,倒也不中肯。
他为她做了太多,她没什么可给的,余生给他,就当还他了。只是这意味难免冷情些,她不愿意说出口让他知道。
夜里,影儿将才点上的烛火吹灭了,对着在门口紧张的江子良柔柔道了句,“还不过来?”
江子良拿手抓着衣袍,又松开,心跳的极快,总觉得一张口就要跳出来似得,今日午后陪她煮茶时,她淡声说了让他晚间过来,这话一出,整个下午一直到现在他都是如坐针毡,方寸大乱。
影儿看着地面上,被月光拉出的身影,摇摇摆摆,局促不安。
她忍不住笑出声,调笑他,“你若想等到洞房花烛,我倒也无所谓,又不是第一次,扭捏什么?”
这话从影儿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让人为难又促狭。
江子良一鼓作气,卸刀放下,边走边脱了外衣,至床边时,那股子劲又转成了柔情,他蹲在她身前,将一双柔荑握在掌中,很轻的用唇去蹭。
他习惯了不着痕迹的试探,见影儿不仅不躲,反而转过指尖去勾他的尾指,他忍不住
深深吸气,暗叹熬出了头。
他坐到影儿身边,嗅了嗅她的耳畔,惹得她一酥。随后慢慢抬手轻轻拉开她外衫的带子。
好似她是纸做的一般,生怕碰坏了。
又轻又缓,逐步加深。
这一次,释放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温柔,那么惹人心动。
再往后的日子,影儿想要自己绣盖头,江子良原本依了,却被她扎的跟筛子一样的手指劝退了去,说什么不再让她拿针弄线。
几日里二人是情调快速升温,蜜里调油一样。
蜜里调油吗?
有的屋子暖融融,自然也有的地方如千尺寒潭。
身处寒潭之中的翟离捏碎了裂瓣茶盏,他目光里是冷若冰霜的恨意。死死盯着连决传来的条子,不知看了多久。
嫁?
他翟离不曾休妻,她嫁什么?
怎么敢的呢?
真当自己不曾追过她就是放过了吗?
真以为逃到杭州便躲得掉自己的掌控吗?
骨血里藏在最隐秘之处的阴暗再也压不住,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亲手掐死她。
一整夜,翟离都坐在政事堂那把交椅上,凭着黑暗一点点吞噬他。
随着朝阳升起,翟离唇边勾出一抹残暴锋利的笑。
他将原本计划中亲自去找她的安排从头推翻。
他要她自己回来,要她自己拔干净身上的刺,要她跪在脚边求他。
而他,不会再信她,不值得信的人就该困在囚笼里,永不释放。
他如往常一般处理朝政,不暴怒,不吩咐。跟在身侧的连升是心里打寒战,更加如履薄冰。他知道翟离是气的发狠了,他竟是有些同情影儿了,这份同情里多少带着些那位冲她歪头笑过的楚阳。
翟离平静的收了笔,将信递给连升。
不过一个昼夜,连决便接住了它。
第32章 三十二章离开我吗?我成全你,也等着……
收到信的连决在看完后深叹一口气,沉思许久。他带着些遗憾与怜悯传来金甲卫吩咐了翟离的安排。
穿戴整齐的杭州知州谢源恭恭敬敬的听完了连决的吩咐,拱手答了句,“定当办妥。”便抬眼看向连决,等他的其余吩咐。
事儿是翟离定下的,可中间的尺度把握就是连决来掌握了,他有些为难审慎的多说了一句,“等我消息,不必过急。”
翟离下了狠心,不留余地。连决却有些不忍,他暗暗的想给影儿一个机会。
若她不嫁了,赶了江子良走。那或许翟离会网开一面,不至于往死里折磨她,想到此,连决决定利用传信的时间差,提点一下影儿。
快入冬了,月色都较深秋更冷清些,夜里起了风,更是凉丝丝的,吹得屋外高挂的灯笼止不住的晃。
屋里熄了灯,江子良将影儿搂在怀里,二人身上都不着寸缕,只相拥着汲取温暖。
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影儿发顶上,眼神婉转流连,一颗心被怀中的人润的一塌糊涂。
影儿这几日几乎是江子良说什么她都配合,不甚欣喜也无排斥,就是淡淡的。
即便是淡,她仍让江子良满足的无以复加。
“今夜风大,恐明日有雨,明儿我去拿嫁衣,你在院里等我,好不好。”
影儿本无睡意,只是闭目小憩,启唇软软地说着,“霞帔也做好了?离拜堂还有几日,明儿若有雨,倒也不急的拿。”
江子良不等她说完就“啧”了一声,将她按躺在床上,自己则用肘撑起身子,故作生气道:“霞帔与花树冠今儿都赶制好了,明儿我速去速回就是。”
他抬手拂开她眉间的碎发,发自肺腑的柔声细语,“影儿,只要和你在一起,别的我不在乎,我有心给你一个完整婚仪,也知情形不允,你这几日虽都依着我安排,但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乐。若你有游移,不愿嫁,”
影儿伸出细指点在了他的唇间,止了他的话。宽慰他,“成亲礼节繁复,虽是天高皇帝远,可我毕竟还是有夫之人,总是念着低调些。我想嫁你是给你心安,也给我自己解开枷锁。我并无不愿,只是仍有些伤怀,往后,不许再说这话。”
江子良握住她的柔荑在掌中摩挲,吻了吻,点头说好。
星月高挂,万物寂静。
一阵马蹄声传来,门被猛地踹开,一道幽暗深长的影子映入影儿眼里,那人身着流云披风,好似闯入人间的鬼刹一般,携着一股阴风缓步而来。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影儿,眼中是淡漠无情的审视。
他指尖勾起影儿的下颌,逼她直视。凉如寒冰的指骨令她心间悸颤,恐惧又不敢后退。
“回来。”
他命令的语气强硬的不容反抗,影儿眼眶渗出泪,轻啜呢喃,“你不是,放我走了吗?”
翟离收了指尖,下一秒暗带怒意的掐住她的下颌,逼迫她仰头,带着不近人情的残酷,“不过是想看看,你乖不乖。若乖顺回来,我便再赏你一次药,若不乖,就清晰的记住你的痛苦。”
影儿极轻微地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近乎绝望,“你对我下药,对隋府见死不救,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回去。我不要你了,我要离开你。”
她看着翟离目光愈发狠绝,却只几吸,便冷笑一声,收了所有的锐利。
用他平日里那副温润的样子轻缓抚弄着她的发,漫不经心开口,“离开我么,”他俯下身子,在她耳边吐着气说,“我成全你,也等着你。”
倏忽惊醒,影儿猛地坐起身子,那濒临窒息的挤压感牢牢捆着她。她用力地深呼吸,试图平复下来。
攥着衾被的小手绷得紧紧的,直到被一只温暖的大掌盖住,安抚。
“梦魇了?”
江子良略微沙哑的嗓音在影儿耳边响起,她闭上眼,感受到后背贴上一片温热,紧接着就是一双让人心安的胳膊搂住了她,将她漂浮着的内心稳稳拢住。
“我们是不是过于安逸,过于信誓旦旦了,忽略了他的可怕”
影儿嗓音里浓浓的恐惧令江子良也紧绷起来,“何处不妥?”
她弱不可闻的思索着说,“他不曾追过不代表他会放过,我不信他会那般轻松的放过我。”
影儿原本以为楚阳说了会清除身边细作,又让他们假死逃脱,翟离必定寻不到的。
所以到杭州之后才有些肆无忌惮的沉浸在过往的怀念里。
可方才梦里的他说会等她,说要让她清楚的记得自己的痛苦。
这瞬间令她不得不深思起来,或许自己周遭仍有翟离的人。
他细细劝她,“是过往对你的影响太深了,你想想,这一路他都不曾追过你,说明什么?就算有那个雪清从中传话那又如何?除了楚阳和载嫣,没人知道我们活着。便是她俩也不知我们在杭州啊,那翟离又如何得知?”
影儿鸦羽交叠几番,做着思索,细思极恐,“不对,雪清说过,我的周围有他的人,万一我们乘船逃脱时被他发现了呢?若是一路跟着我们”
江子良将头埋在她颈间,说服她,“我也是习武之人,若有人跟着,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当时我一直密切关注着,我敢断定,绝没有人跟着我们,况且我们到杭州这么久了,他若真知道你在这儿,怎么可能许你嫁我?想来,必定是不知道的。梦见什么了?让你怕成这样?”
影儿听此,心中才有些松动,不免冒出些无奈来,觉得是自己过于紧张了,一个梦罢了,何必当真。
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觉得近日先是风火采买了十余人,而后又高调制嫁衣,备物什,总是太惹眼了些。
她心内懊悔不已,又觉婚期已近,睡前还说着自己愿意嫁,若此时反悔,多少心内愧疚。她拿指尖捏住江子良的指骨,细声嗫嚅,“我到底怕,这些时日还是谨慎些吧。”
江子良看出她的犹豫,他极为体贴的替她着想,说出她的心里话,“你愿
意嫁我,已经令我喜得无可无不可了,现在形势不明朗,我想先不娶了。影儿,不是你对不住我,是我还未准备好。等过些日子,风声稳了,你再嫁我,可好?”
他话语里的体谅影儿听得出来,她回头看他,目光里有一丝惭愧,更多的是温暖与感动。
她主动吻了江子良的眼睫,随后是他的鼻尖,接着便是薄唇。
她的温柔与主动,自然令江子良无法自持,水乳胶合,暖帐生香。
一夜的柔软炽热在晨间被细雨淋了个干净微凉。
果真如江子良所言,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影儿搬了把圆凳放在窗前,趴在窗棂上安静地看着。雨点飘洒在桂叶上,滴落到她的往事间。
邵夫人忍着怒意又不认责备的埋怨她雨后踩水。
隋少安哭的惊天动地狠斥她将麦芽糖的扔进暴雨里。
单儿不顾雨雪交加冲到政事堂去告知翟离影儿风寒,想要见他。
翟离关于他的回忆太多,多到细想之后才惊觉她的人生直到此时,过半都是他。
影儿将头埋在臂弯里,良久之后蹙眉起身,对着候在门口的绿莹道:“雨下的真烦,杭州的雨都是如此吗?下不完似的。”
绿莹今年不过十二,因年龄小,不太会说话,心下无城府便被江子良安排给了影儿。
影儿心内交杂如织般又多又密的烦躁,见绿莹半天说不出话,是一股怒气喷涌开来,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往地上猛地一摔,歇斯底里道:“很难回答吗?这点事儿都答不出,要你干什么!出去!”
她怒视着绿莹仓皇逃出,一回身看见窗外那不紧不慢的绵绵细雨,气的恨不得拿石头堵上这天。恨死南方的雨了,下了半日,天还是阴沉的毫无曙光。
那雨就好似细线般将影儿困在屋里,哪儿都去不得。
正烦躁间,门口突然传来秋婆子的问安,影儿侧眸带着不耐的晲着她,见她捧着一个方盘,上面放着东西,也不知是什么,高度已达秋婆子的鼻尖了,一块青色绒布盖在上面,令里面藏着的东西透出强烈的神秘感。
影儿往前走了几步,就听秋婆子拿着一口吴侬软语,语嫣不清的说着,“方才一位齐整的不得了的男子送来的,让务必亲手交给娘子。”
秋婆子将方盘放在桌上,冲着影儿讨好的露牙嬉笑。影儿蹙着柳眉淡看她,“出去。”
那秋婆子闻言立马收了笑,点头哈腰的退出门去,还谄媚的关好了门。随即立马变脸,冲着屋内冷呸一声,念念叨叨,“什么货色,勾搭男子送东西,枉我跑这一趟,散钱也不给一个。”
影儿迟疑地看着那方盘,心觉有些不妙。到杭州不过半月有余,这男子是谁?谁能知道她在这儿?
心房一紧,立奔过去扯开绒布定睛一瞧。
花树冠与掐丝对襟大袖衫,边儿上是叠的整齐的如意纹样霞帔。
是嫁衣。
江子良今日晨起外出时说的清清楚楚,他会去退了那嫁衣与其余婚宴所用之物,影儿怕生事端,特意嘱咐,不退钱财只是东西不要便罢了。
怎么这会儿又送了过来?
何况如今半日过去,便是雨天路难走江子良也该回来了,怎么还是不见人影?
惊慌伴着疑窦丛生,影儿顾不得许多,推开门便向外跑去。
冲出院门左右相望是一个人影都瞧不见,身后跟来两个婆子,急急忙忙给影儿打伞。
她嫌碍事,一把夺过扇柄便冷斥二人退下,自己随意选了一条路便小跑而去。
转过路口拐进小道,影儿隐约看见密雨里有人迈着轻快的步子撑伞走来,他步子颇急,一手举伞一手拎鱼,那鱼被一根绳穿过腮间绑住鱼尾,还在扭动强撑着。
伞面很低,看不见面庞,可影儿知道他是江子良。
她丢开伞拼力向他冲过去,江子良听见声音抬起伞面掀眸去看,看清来人时,急忙丢开手中一切,往前两步迎向她,将她搂紧在怀里,急声问道:“为何跑出来?仔细着凉,可是急着寻我?”
影儿紧紧搂着他,侧脸靠在他前胸上,不肯松手。
江子良见她如此,猜她担心他,又急她生病便先解释道:“你上次说西湖醋鱼好吃,我方才去了一趟楼外楼花钱让师傅教了我做法,又带了一条鱼回来,想做给你吃故而才晚了。”
影儿仍是搂着不松,带着委屈道:“你说去退嫁衣,为何又让人送了来?这般难舍,直说便是,何苦还做鱼来吃,期望我心软是不是。”
影儿抬脸看他,蛾眉倒蹙,娇嗔满面。
江子良顾不得喜欢,沉声不解,“嫁衣我已退啊,并一应物品都交代了不再取用,何况成衣铺子的人并不知你我的住处啊。”
江子良一顿,影儿听此也瞬间心提到嗓间,二人面色均越发深沉下去,那不详之感徘徊在头顶笼罩住他们。
“去成衣铺子问问便知。”
影儿点头答好,江子良拾起伞,往小院方向看了一眼,便牵着影儿快步往成衣铺子而去。
隐藏在屋顶的连决与几名金甲卫将二人言行举止悉数看进眼里。
连决掩面深叹,只能帮到这儿了。
第33章 三十三章你装作不知,放我们走。……
那铺子老板眯着眼愁眉苦脸的解释,“小爷前脚才走,后脚便又来一位爷,二话不说丢下一锭金子便取了那嫁衣扭头就走,我追都追不上啊,怎么描述?”
影儿攥拳敲了敲柜面,引他思考道:“多高总记得吧?身量呢?可是利索举止?体态又如何?”
那铺子老板撇着嘴,揣着手细想,摸索说着,“与小爷身高相当,啧,举止利索,动作很快,穿着玄衣,对!腰间有把匕首,好似打着弯儿。”
影儿猛地一滞,她仔细强调,“弯刀匕首,是何颜色?”
“嘶,好似暗红,看不真切也确实记不清了。”
影儿后退一步,微一踉跄,被江子良扶住。
从影儿的神色中江子良知道,是翟离的人。
他的人将嫁衣送到了院里,如此明目张胆的警示究竟意欲何为?若是要影儿回去,又为何不直接动手?
他看着影儿如抽丝般越来越无力,便在她耳边悄声说:“先换身衣服,我们不回去了,直接离开。”
影儿极度乏力虚弱的强撑说道:“能去哪儿呢?坠湖都能追来,眼下明晃晃的逃,又怎会不在他眼皮子下。”
她深感无力,惊慌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压制深深缠着她。
他的掌控就好似空中那片乌云一般,躲都躲不掉,就那般绵长的困住她,让她力不从心,只得就范。
影儿猜测着翟离此番行为背后的意图,她浑身冰凉,心内更是冷气直冒。
这便是他说的成全吗?那又在等什么呢?
“回去。”
影儿轻飘飘吐出这两个字便抬眸用脆弱又坚定的眼神看向江子良。
“那人是谁?”
“连决。”
江子良震惊之余又觉不可思议,他翟离当真有如此能耐,手下之人竟能厉害至此。
影儿扶着他借劲儿起身,弱声分析,“连决会在说明翟离应该不在。”
在江子良疑惑的眼神中,影儿说道:“若是连升在此,那便不好说了,连决心比连升软,那嫁衣极有可能是连决用来提示我们的。既然躲不过,索性不躲了。”
江子良心内一慌,想她方才所言说要回去,怕她冲动,忙紧声问她:“你想做什么?”
影儿目光坚定,整个人好似被摧残之后蓄势待发的小兽,浑身散着拼死抵抗的劲儿,“直问连决,翟离想做什么。”
说完便用力抓着江子良的手腕,拉他往回走。
行至蜿蜒小道时,影儿停下步子,抬头看向四周空无一物的房顶,大声喊着连决的名字。
不知是雨声稠密,还是连决落地无声。江子良觉察出微妙回头一看,下意识手握刀柄,一双
眼紧盯来人。
影儿回身便看见约十步远之处,连决头戴斗笠,肩披蓑衣,正穿过雨丝注视着她,目光里有遗憾有唏嘘还有一丝同情。
她上前一步,将江子良护在身后,抬手蹭去眉眼间的雨珠,用清冷的语气直言问他:“他想要如何?”
连决双手一拱,单膝跪地,挤出笑来叹道:“夫人,回去吧。”
影儿一恍惚,不知方才是雨声还是连决的说话声,只觉凄迷空洞,“你说什么?”
连决重复一遍,又试图说服她,“夫人,回京吧。夫人的选择关乎其余人的性命,夫人回去软声哄哄爷,或许爷气消了,便能好些。”
他不愿说翟离的指示,不想为此吓到影儿。其实他也不理解,纵然翟离做的过激,可到底不是影儿先惹出错来的吗?
如今又为何非要进一步惹怒翟离,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能劝便劝,她若不听也无法了。
影儿听清连决的话,将视线划到了地上,看着一个个水洼还在积攒雨滴,她顿觉自己也如这残雨一般,抵不住重力,就那么无助的往下掉。
她抬起头去探天空,仍是阴暗暗一片,一丝光都透不过来。
“怎么回去呢?物是人非,我做不到了。什么叫做我的选择关乎别人性命,他要杀谁?”
影儿虽是问连决,一只手却从背后轻轻捏住江子良的刀鞘,等他宣判。
连决将影儿的小动作纳入眼里,又听她不愿回去,无奈叹息抬头对着房顶的几个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换上杀气对着江子良,“你必须死,自己动手少遭些罪。”
虽是意料之中,可影儿还是心间猛缩,她颤声略带乞求,“你装作不知,放我们走,”
连决立刻打断,恨不成器道:“夫人!还要怎样惹怒爷呢?当真不怕磋磨吗?”
影儿带着些孤注一掷,赌一把说道:“他是要我的命吗?若他敢动江子良,我的命也一道拿去。”
连决垂头沉思,再抬眼时对着影儿,也暗带江子良,逐字说:“夫人何苦呢?真要与爷对着干,夫人,扛不住的。”
说不通影儿,他只能暗暗指示江子良,愿他识趣些。
之后便不再言语,起身后退径自离去,江子良站在影儿身后,目光动容地看着她,心里是悲喜交加,难以言喻。
他轻声问她,“何必呢。”
影儿看着连决的背影,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撕碎了连决给的机会,她不知江子良还有无生机,只能赌,赌翟离会为了她而给他一条生路。
她不知脸上静淌的是雨还是泪,只觉鼻尖冒酸,整个人如同踩棉花般立不住,她重心一歪倒在江子良怀里。
江子良左右纠结,他意识到连决话中深意。摇摆几次终是打横抱起影儿,送她回去。
他步子一顿,抬眼去看,两侧青瓦上成排的金甲侍卫就这么安静的俯视他,和他怀中的影儿。
他心里凉透,瞬间参悟何为以卵击石。
如今是藏也不藏了吗?一触即发吗?
苦笑一声,他知道自己命数将近,万般不舍,不舍这夙愿才至便要撒手人寰。
一路沉思,做出抉择。
抱着影儿回到小院,好似交代后事一般将诸事安排妥当。
他坐到影儿床前,看着有些发热,正在胡睡的影儿,轻声诉说,“终是我对不住你,护不住你。若我一命,能换他对你少些磋磨,那我不惧。只是不甘,不甘命运捉弄,不甘好事将近却终成遗憾,以为大雾散尽,便是曙光,原来散尽的不止是雾,还有光。好好活下去,回去以后,别再任性。”
他不曾换下衣物,生怕又沾湿她,轻柔在她额间落下一吻,便头也不回的拎刀而去。
影儿烧的迷迷糊糊,依稀感觉到前方一片森林,一条崎岖蜿蜒的山道通向山顶仙境,可她才迈出步子,身后就传来猛兽低吼。
她不顾一切的顺道奔去,竟是在看清山尖时,猛然止住,前方却是一片断崖。
深不见底的凝视着她,嘲笑她的天真,戏弄她的一片诚心。
原来,这个深渊从不曾搭过桥。
影儿猛地清醒过来,只是眼皮发沉,头晕目眩,嗓中干渴。
她努力掀起眼帘,缓缓扫视一圈,拿拳敲了敲床侧,冲着正在发呆的绿莹有气无力的说了句倒水。
影儿灌下一杯,虚弱问她,“江子良呢?”
那绿莹左顾右盼,半天憋出一句,“抛下娘子,走了。”
影儿浑身的乏力酸痛聚集到心间,他怎么可能抛下她,定是怕她为难,独自找连决赴死去了,“走了多久。”
“有,半个时辰了。”
影儿努力撑起身子,指着桌上还在冒热气的汤药说:“端来给我,速去。”
绿莹急忙去端,又因烫手,指尖不断交替着,弄得药汁洒出不少来。影儿看的心急又憋气,恨不得抽她。
端过药碗,只胡乱吹了吹,便往嘴里灌,烫的要吐又强逼自己咽下。
滚烫的药汁顺着喉咙一路向下,所经之处俱是又烫又疼,她顾不得,喝完将碗一甩,便掀被下床。
摇摇晃晃套上外衫,瞄了一眼窗外,见雨竟是停了,舒出一口气,便推门而出,踉跄而去。
院里众人将影儿的狼狈看在眼里,俱是唏嘘。
那江子良之前那般开心要娶她,她非不嫁,现在被抛弃了又舍命去追,真是造孽。
影儿出了院门,单手撑墙努力思索着他会去往何方,身后响起略微熟悉的呼唤,“可是影娘子?”
影儿回头看着来人,鹅蛋面庞,梳着干练的朝天髻,极为眼熟,又想不起来,“何人?”
那姑娘拱手一跪,恭敬答道:“奴婢墨玉,是楚阳郡主随侍,当时一路护送影娘子的随侍中便有奴婢,此行奉郡主之命前来,告知影娘子实情。”
影儿惊诧地看着她,想起她来,忙命她起身,焦急问询:“那日之后楚阳如何?她怎么得知我在此处?是何实情?细细说来。”
那墨玉便将楚阳被关,单儿信件,细作揪出之事,简明扼要讲与影儿。
墨玉上前扶她,又说道:“铜陵县令言辞之间暗示明显,是有人刻意透露你们身处杭州,就连所住何街都清清楚楚,郡主命奴婢前来配合娘子,可不知还来不来得及。进城时已经开始严查了,那缉拿江子良的告示也贴在城门口上,他现在何处?”
影儿半靠在墙上,深深喘气,她也想知道他在何处。
原来坠湖那日成片的官兵是来抓江子良的,不是查明张氏夫妇之死与他们无关了吗?
是翟离。
他要江子良死在狱里。
影儿看向墨玉,明确说道:“去官府。”
隔墙听音的秋婆子拼命捂着嘴,晃着腰间颤肉跑进内院,将所听之事添油加醋说于众人,“真了不得哦,郡主哦,这两人究竟什么身份哦,快收拾东西,月钱不要要了哦,都抓官府去了,别再连累我们。快走快走。”
那官兵踹开院门时,院中是空无一人,任由他们搜查。
杭州知州谢源在狱中是来回踱步,他身后木架上捆的正是影儿在找的江子良。
他踏出小院时便看见连决带着谢源与众多金甲卫一起将左右道路全部封死,他冷笑一声正欲拔刀,就听连决冷漠出声:“反正要死,何不成全她。”
江子良这才将见到众人的怒火扑灭下去,他不想把院门弄得鲜血淋漓,又心念着成全影儿这几个字,如此竟是顺从地跟着谢源进了牢狱。
他知道翟离不会放过影儿,她哪里对抗的了,最后还是会回去,既然如此,那他以死投状,一面绝了影儿的心思,一面期望翟离的怒火随他而逝。
他终究是心思良纯,自以为算的透彻。
“你先画押,把罪认下。该你死的时候不会留你。”
谢源冷声说着,同时审视的看着江子良。
江子良被打了整整一百鞭子,如今已是站不住也无法言语,只低着头痛骂自己的愚蠢,原来翟离要他认下毒杀张氏夫妇之事,要他哪怕是死也是
罪有应得。
他哪里想认?又想到若不答应,不知会不会迁怒影儿,思来想去还是轻点了头,颤着手认了罪。
第34章 三十四章她果然扛不住翟离的刁难……
影儿被墨玉搀到官府门口之时,那官兵好似久等她般恭敬的请了她进去。
不过两盏茶,谢源便三步并两步的行至影儿面前,极有礼的拱手。
随后态度恭谦说道:“恭迎夫人,厢房早已备好,还请夫人挪步,稍后会请大夫前去诊治,夫人淋了雨,着了寒,定要好好喝几碗姜汤驱一驱才是。”
影儿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源,那恭请的手势刺目至极,她懒得迂回,直言不讳说道:“江子良呢?”
那谢源直起身子,笑答:“夫人如今应当先顾好自己,夫人不好,谁都好不了。”
说完又伸着手,恭请影儿。
她心里极苦的一笑,强装镇定问,“你先告知我,他在不在你这里,你又打算如何对他。”
谢源提笑缓道:“人在下官这里,他是好是坏全看夫人。”
他果然在这儿,影儿一颗心沉至湖底,尝试挣扎,“我要见他。”
“养好身子,自会让夫人见他。”
一阵沉寂,谢源不催,只耐心等着。
“此刻就见,我怎知你是不是诓我?”
谢源脸上笑意更甚,极为耐心谦和的重复一遍,“养好身子,才能见他。”
影儿见他油盐不进,气的发颤,想自己去找,却是提不起身子。
她本就极度难受,方才又硬撑许久,现在是脑中空白一片,只想静静躺下。
侧眸瞥见门边半道人影与那刺眼的弯刀,她认命般闭上眼。极弱却带着命令说道:“不许伤他。”
谢源低头垂目不言语,影儿的话他可听可不听,也不甚在意。
眼下最重要的是她的身子,抓紧养好。别死他这儿,那他和整个县衙都得为这祖宗陪葬。
影儿示意墨玉扶她起身,半倚半靠的跟着谢源去到厢房,沿途那一步一卫的严防死守不断提醒她如今已是插翅难逃。
大夫开了药,认真向连决复了命。影儿透过窗纱看着连决的背影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曾经的她那般期盼着见到翟离,如今是连他身边的人都不想看见。
影儿放任内心挣扎痛苦,伴着意识迷离,静静躺着,生生有些自暴自弃之感散发出来。
墨玉推门而入,将影儿扶起喂药,影儿卸下了劲儿便再提不起,整个人昏沉发胀,随她弄去了。
过了浑浑噩噩的一夜,影儿弥散的意识也算是清晰些,昨日因猛灌烫药而发疼的嗓间如今还发着紧。
她皱眉极为烦躁地咽下药,而后对着墨玉招手。
墨玉顺手拿过桌上的蜜饯要递给影儿,她微微摇头,就想留着这苦涩,留它提醒自己,这多年错付的是怎样的人。
影儿半歪着咳了几声,随后嘶嘶哑哑问墨玉,“单儿与楚阳的事,你细说与我。”
墨玉坐在影儿身侧,帮她掖了掖被角,尽可能温柔说道:“雪清交的信,是之前影娘子亲笔写给扬州隋府的,其实在写信之前,单儿就已经死了,据雪清所说,杀她的是影娘子的另两个随侍。”
影儿接过话,苍若无力说着,“水央和晚灵。明明前一天她还和我一起细细分析了那么久,后来就不见了。现在想来,那些话估计都是被安排着说的。是等她都与我说完,无用了,便杀了。”
她一停,脑中猛地闪过一丝恐怖至极的想法。
为何安排单儿说那些话?
隋府,当真是太子暗害的吗?
他为何要害?
他若继位同样需要武将镇守边境,隋堇骁勇善战,太子没有理由暗害他,就算如那些证据所言,是因太子暴露,不得不推了隋堇出来顶罪。
那起因呢?
影儿猛地一晃,又想起自己在地上摆弄虞美人时,翟离说过的那些话。
哪句真,哪句假?
那时笃信他,从不疑心,若他从始至终都在袖手旁观,那又为何要与自己说那些话?
太阳穴猛跳不停,影儿直觉烦闷,好不容易想出些端倪,又因病着力不从心。
她按下心思,不再去牵出更多疑问,只淡淡的回忆,回忆江子良与她、回忆隋府、回忆楚阳、避开翟离。
墨玉为她到来一杯茶,细声说着楚阳之事。影儿提不起心又觉意外,便直接问她:“那县尉如何敢关楚阳?”
“事儿也突然,当时敏安给了眼色,奴婢们便只能不动声色地看着郡主被抓走,可能是因那县尉不知郡主身份。”
影儿蹙眉将脑袋歪靠在床框上,轻声说道:“便是不知,那也有载嫣,县尉如何不顾载家?何况楚阳那股劲儿天生带着皇家气,那县尉蠢吗?除非是有人刻意交代的。”
墨玉知道影儿怀疑谁,她不愿揭影儿伤疤便将此事糊弄过去了,可影儿却是越想越寒凉,关楚阳又是一次警告吧。
只要他想,哪怕远在天边,他都能轻松断了自己的后路。
将养了七八日,影儿才渐渐转好。又是一个阴恻恻的天气,影儿推门小跑至前厅,方才墨玉来告知她说是几日不见的连决这会儿正在厅内,她急急忙忙跑去,生怕错过。
每日都去向谢源打探消息,他不是说再等等,就是说她身子没养好。尽是推脱之言,一度让影儿怀疑江子良到底在不在着府衙之内。
这几日细细思索,越发觉得自己对不住江子良,生生将他拖累至此。他从小便对自己百依百顺,正因如此,自己习惯了他的照顾和忍让,才会对其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已经数不清伤他多少次了,即便曾经那般对他,他却能做到不带犹豫的去用命换她那一丝安隅。
他糊涂,便是他丢了一条命,翟离也不会动容的。他何苦呢?
如此,这几日里脑海中尽是江子良的身影,她几乎不得闲的探听他的下落。
无人告知,又无法离开,她怒急摔了不少东西,硬生生又给自己弄出急火攻心,咳嗽畏寒起来。
谢源看在眼里,吓得不得了。叹着气说劝她老实些,别把墨玉也折腾没了,把自己折腾的被锁屋内,那大家都无意趣。
如此,影儿才算老实两日,可事已至此,她也懒得掩藏。
奔进厅内,直接拽住连决的袖口一边喘气一边急问他,“江子良在哪儿?带我见他。”
连决面色有些迟疑,微微侧眼左右看看,小声说:“夫人,收敛些。他一会儿会来,夫人等等。”
影儿听此,四下一扫,原来厅内还站有十余人,皆是身着金甲。她看谢源着官服端坐交椅上,心内迟疑,莫不是要审江子良。
连决给影儿看了座,好心提醒她,“夫人不管如何,定要忍住,不可莽撞,别再惹爷不悦了。”
影儿一双眼盯着地面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连决见她不理,也自认为帮到底了,便后撤站定在影儿身后,观察着她的举动。
厅内放进许多百姓,围的水泄不通,影儿听着他们窸窸桑桑的低声闲聊,又不时有摩肩擦踵之声传来,眉心一蹙,极不耐烦。
她带着不虞的冷眼瞥过众人,而后便闭目深吸,她有些不祥预感,这感觉好似窒息般紧紧压着她。
突地人声渐小,传来锁链拖地之声。影儿掀眸去探,黑瞳猛地一缩,直直站起身来。
身后的连决闭目长叹,他就知道夫人撑不过爷的刁难。
江子良满身是伤,暗蓝色的囚衣衬得他面色更加惨白,几日不见竟是消瘦的如此明显。那条条血迹都在无声指控着这悲凉压抑的权利。
他头发散乱着,双眼无神,虚弱至极,被衙役连拖带拽的扯出来后,还是努力在厅里分辨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影儿双手捂唇,眼里全是泪。
江子良却是满足一笑,他无憾了,日日夜夜的折磨,身上的痛伴着心里的伤,将他揉搓的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如今还能看她安好,那份深情也有了落地的理由,只能陪她到这儿了。
惊堂木猛地一拍,衙役踹江子良跪趴于地。
影儿一惊,摇晃两下一个踉跄坐于椅上,她满目惊怆地看着早已奄奄一息的江子良。
明明对谢源日日
强调,为何还是将人打成这样,如此折磨他。
谢源瞄了一眼影儿,余光扫见连决,他虚张声势的痛批江子良手段恶劣,又将张氏夫妇说成是他养父养母,再又一番斥责他不顾养育之恩竟亲手断送他人性命。
江子良不动声色地斜跪着,不置一词,默默听着。
影儿则惊得话都说不出,满眼模糊的摇晃着头,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她强压下嗓间的酸楚,站起身强拖步子走至江子良身侧,蹲下身想要扶他。
连决与谢源对视一眼,无奈的轻微点了点头。
影儿一双手不知该扶哪里,只见他使劲儿的侧过脸,深深地看着她,一个方盘作为呈堂证供被端了上来,里面赫然放着嫁衣。
那成衣铺子的老板与伙计又被作为证人带上,将二人情浓意浓量体裁衣之事说了出来。
众百姓听的哗然。
最终判词荒唐至极。
江子良与影儿逃出京城,因私相授受事件败露故而手段残忍的毒杀了养父养母。又因影儿夫家寻来,二人便急忙退了婚服,企图杀人逃跑,被官兵按下,这才止了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孽缘。
影儿气的浑身发颤,扯着嗓子怒斥谢源胡乱判案,枉为父母官。
哪知身后又响起秋婆子等人的声音,皆是忙着作证,生怕一点犹豫与这二人牵扯上关系,那便丢掉半条命,故而有的没的是招了个干净。
还有何可说?
影儿看着江子良,看他面色上竟没有愤恨,全是释然,她心里委屈更甚,与他额抵额,视线相纠起来。
她的这番不顾后果的动作令连决别过脸去,实在不愿再看。为何非要拼命去惹爷的不快,她难道不知她的所有举动都会报给翟离吗?
她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
第35章 三十五章你有没有用命去护过一个人。……
这出戏从开始就是排好的,不管影儿如何挣扎,结局都不会变,反而会更令其真实可信。
她深深怨恨翟离的恶毒,真不如一刀毙命来得痛快。
她跪坐堂下,深吸气后带着些慷慨赴死的样子对着谢源说:“知州判案,两人犯罪,怎能只罚一人?若判他死何不再多加我一命。”
谢源肘撑长案,目光凶冷的盯着影儿,将戏做足,冷言冷语,“本官何曾说他要死了?先关押着,待提点刑狱司前来,再行定罪。”
影儿撑起身子站起来,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冷着腔调,“知州判案,对杖以下才有判决权,我竟不知知州权利大过提点刑狱司,竟是一开始就擅用私刑。如此屈打成招,如何服众。”
一番话冷了堂里的温度,影儿冷若冰霜的扫视堂内众人。她坚决的态度,强硬的语气,破釜沉舟的姿态确实蛰了一下谢源。
谢源眉眼间闪过一丝同情,他怎会不知江子良冤枉,又怎会不知不该动刑。可他又能如何,这件事顶到头上控场的是翟离。
翟离,谁惹得起?
他有心劝影儿,过往被呵护的太好了,不知这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又觉不管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都定当不会屈服,既然如此,索性彻底倒戈,表明立场与态度。
谢源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拍,冲着江子良道:“你自己想好!你可知罪!”
江子良此时是又爱又恨,又怨又叹。
爱她愿意与自己同生共死。
恨世道不公磋磨二人。
怨二人有缘无份翟离心狠。
叹影儿往后余生无人会似他一般对她纵容关爱,不计回报。
他是必死的,之所以打他也不是为了泄愤,为的就是激怒影儿。
他都知道。
他深恨翟离的心狠手辣。
若他不认,影儿定会拼了全力要救他出去,出去不仅会死,还会牵连影儿。
若他认下,再次关回狱中,他们还会用自己一丝命去揉捏影儿,让她暴露更多把柄给翟离。
他看向地上那身嫁衣,心间苦涩。扭着脸示意影儿蹲下,拼力挪起身子看向她。
影儿见他如此,满脸痛心,蹲在他身侧,听他所言为何。
他淡弱开口:“影儿,因为是你,所以哪怕反复心痛也不忍放手,不忍喊停。如今是不得不放了,不得不停了,你送的刀,被收走了,帮我拿回来。”
影儿泪珠断了线的掉,她明白江子良不要这条命了,他决定用死给自己划一条坦途出来。
她哪里还有坦途。
“你个傻子。”
影儿泣不成声吐出这四个字,便伸手去抱他,心里不断骂他蠢,骂他无知,骂他不是东西。
连决实在看不下去,对着谢源使眼色。见谢源要指责江子良,他忙上前半步用眼神制止,随后看向作为私人物品放在证物一侧的那把刀。
双血槽绿宝石佩刀。
谢源明了,命衙役取了来,哪知那衙役毫无眼色竟是直接丢在了江子良面前的地上。
衙役的动作令连决与金甲卫心内一紧,均上前几步,担心影儿冲动。
影儿却仍是抱着江子良不动,不言语,只是掉泪。
她感受到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随后指向那把刀,轻声说:“帮我拿来。”
影儿哭的更凶,不住地摇头,不肯松手。
江子良柔声劝她,“啧,鱼吃不上了,你会不会怪我?你最终还是会回去的,他要你回,你怎能不回呢?连决说得对,别和他对抗,你扛不住的。影儿,别让我的死变得毫无意义。你再不松手,他定会生气的,听话,松开我。”
影儿浑身剧烈的颤动,她深深后悔,恼怒,憎恨自己的有眼无珠。如今迷途知返,却要生死相隔。她怎么松的开手。
连决取过那把刀,拔出了鞘,给金甲卫一个眼神,便有人来强行拉开了影儿。
影儿奋不顾身的想要冲过去,整个人却被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连决将刀柄递到江子良手里,因他过于虚弱实在扶不住刀,连决帮他将刀柄固定在地上,刀尖冲向了他。
他侧过头对着影儿含泪微笑,启唇安抚她,“好好活下去。”
随后便整个人重心前倾,将自己贯穿了过去
影儿哭的头晕目眩,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在金甲卫手里。
——
不知睡了多久,影儿睁开胀痛的双眼,死死盯着床帐,她听见墨玉倒水的动静,轻声说:“到晚上了。”
墨玉一顿,立马冲过来,“影娘子,还有哪里不适?大夫说急火攻心,这两日要好好休息。”
影儿不言语,眼角又滑下泪来。
真是讽刺。
她心里寒凉一片就听墨玉为这片寒凉又加一块冰,“不是晚上,影娘子睡了一整天,现在是晌午。窗户都被封死了,门也被锁上。连决的吩咐,娘子何时心态平稳了,何时才能出这屋子。”
影儿听完甚是平静,她自己也一楞,原来已经冷心冷情至此了。不出去也好,省的看他们那副样子,招自己眼烦。
——
“骗子。”
翟离将已经揉得面目全非的信纸扔进火里,看那火舌将其吞没燃烬。
赵琛又得一副佳作,正在心无旁骛的押花,听翟离冷冰冰吐出这两个字,他淡淡一笑,心领神会。
“你这几日忙的顾头不顾尾,就是为了不去惦记她吧。”赵琛又勾一笔,命人将画撤下,他起身踱步,闲看翟离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对着太监吩咐,“叫辛漪颜来伺候,”随后对着翟离,“你不是要学朕吗?怎么还不动手。朕劝你一句,隋影儿那性子可不像辛漪颜,你当心她真怒急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翟离慢条斯理的收好自己的怒气,阴森森冷笑,“还有牵挂,就不会死。”
赵琛在他对面掀袍坐下,从容取过茶器开始点茶,“你的金甲卫都派过去了,青松卫便不用了?”
“圣上给的,怎能不用,没到时候。”
赵琛推过去一盏茶,笑道:“那个叫江子良的,死的倒是爽快,是你大发善心,还是你手下的人大发善心了?接
下去该动载清了?”
翟离抬起茶盏,一双尽是凉薄的双眼,冷漠地注视着茶汤,悠悠开口,“怎么?圣上也想玩儿?”
赵琛皱眉一笑,“你的主场,朕不掺和,跟着隋影儿的人朕挪去盯着楚阳,你的女人,你自己玩儿。昨儿你说的望火楼,图纸已经出了,你瞧一眼,无碍便发下去吧。”
二人又谈了些政事,漪颜轻轻推开殿门,在帘子后观察了一会儿,见他们说话,便自动将自己隐了起来。
“等朕过去抱你?”
话音落下,赵琛与翟离均侧眸盯着那片帘子,就见一只酥手轻轻掀开它,款步而来,她在赵琛身边跪下,极为乖顺的将身子靠在他腿侧,玉臂穿过龙袍缠上他的小腿。
赵琛很满意的露了笑,腾出一只手轻柔的抚摸她,一双眼却看向翟离,无声地挑衅一番。
翟离懒得和他计较,啜了口茶,淡定从容地说着接下去几日的安排。
*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飘进了暖意融融的载府。
柔澜正在对镜描着额间黄花,就听载清那清润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挑几颗好的送进来。”
随后便是珠帘晃动,她的身后出现了那清润的身影。
载清弯下腰,一双手覆在柔澜双肩上,从镜里去看她那出水芙蓉般的容颜,“我选的对联,简洁些。暖风生酒舍,明月照轩窗。你来写我来挂。”
柔澜微微一笑,颔首起身,握住载清牵她的手,顺势倒进了载清怀里,“再取个名字吧。”
载清惯她道:“怎的?嫌我取得不好,想再来一个你选?”
柔澜抬着螓首看他,笑盈盈地带着娇羞,“晨起觉得不爽,让周大夫来瞧,已有一月身孕了。”
柔澜说完便用湿漉漉的眼神去抓载清,看他惊讶,看他欣喜,看他不知所措,最后在他的语无伦次中笑出了声。
丫鬟端进来石榴放在桌上,载清牵着柔澜坐下,欣喜不已,“今儿刚得的,怪道世人说石榴多子,竟是应验了。”
载清喜得无可无不可,亲自去给柔澜剥石榴。他对孩子其实没什么渴望,只是欣喜怀着他孩子的柔澜,想到往后他们也结出自己的果,着实让他激动。
对柔澜的爱意又添几分。
柔澜细细嚼着石榴籽,心下平静,面上却是故作愉悦,“今儿可还要去视察?我想吃一品居的涮肉,你带我去?”
载清自然答好,心里将许多公事都往后排了排。
门外传来小厮急促的步调声,打破了这喜意满屋的氛围。
翟离没打算一上来就置他们死地,给安了个不痛不痒的配合调查便将载清扣走了。
柔澜扶着门框看着,眼神里俱是焦急不安。她看着载清也是满脸疑惑却仍不忘安抚她,让她在家好好修养。
载清被关在囚车里,愣生生绕了半座城,才关进狱中。他本就不明所以,还指望狱卒透露一二,哪知竟是无人能说出所以然来。
就这么关着他,也不审,也不亏待。
载清一走,柔澜就收了神色,回屋坐着去了,她取过清晨去摘的花枝,灌了花瓶,静心插起花来。
小圆看不懂柔澜的反应是何意思,又不敢问,揣着手局促。
柔澜瞥一眼她,淡道:“想说什么?”
小圆哪里敢真问,连连摆手,撒谎道:“就是有些看不懂,为何爷被带走了。”
柔澜慢悠悠剪下一根枝杈,“无用了,剪了就是。若这花没死,那就是还有用。”
小圆瞪着圆眼,抿起嘴,那本就圆乎乎的面庞是弧度更饱满,看的柔澜一乐,“爷当初送你进官妓所跟我的时候,你可害怕?”
柔澜看她摇头,眼神却飘忽,便勾笑接着道:“许多事,面上一副样子,背里又是一副样子。你既然跟了我,我少不了教你,省得你以后惹出祸来。”
说完将剪子一搁,拿眼锁住小圆,“爷被带走自然有被带走的原因,不该问的别问,他若能完好无损的回来,该怎么服侍就怎么服侍,若他回不来,该掉的脑袋,逃,也得掉。”
轻声轻气说完,便转了转花瓶,让小圆去摆上。
自己则靠窗深思。
第36章 三十六章夫人回吧,用自己去换楚阳的……
一声红鹰哨划断了柔澜的思绪,她侧眸望去,连升衣袂飘飘的站于屋顶,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眸光一闪,淡笑一声,心道:果然是翟离。
披上外衫,随口对小圆说了句无需跟来,便往假山处走去。
“左相有何吩咐?”
行至无人的角落,柔澜直问连升,她可不信翟离抓载清只是为了无事生非。
连升上前两步,硬生生说着:“传信与楚阳,让她回来。”
柔澜定了几瞬,快速思索着他的用意,随后软绵绵往假山上一靠,“真不愧是左相,消息灵通。就等着我有孕来逼楚阳吧。”
她风情不掩地弯眸勾着连升,冷倦道:“可有具体吩咐?信如何写?又怎么寄?”
连升见柔澜这幅花蒲柳资耳朵尖都红了,亏得他黑,看不出来。
他摸摸鼻尖,故作镇定道:“就写载清总是惦记楚阳,眼下入了狱,你又有孕不知怎么办,求她回来救载清。信给我就行,你还正常过日子,载清不会有事。”
连升其实想不通,为何翟离非要柔澜来写,还明晃晃说柔澜有了身孕,就不怕楚阳一跺脚干脆不顾载清了吗?何况楚阳又不在京城,何必刻意下一趟狱。
疑惑而已,自然不会傻到问出口。
柔澜颔首做沉思状,半晌后妩媚一笑,“还是左相手段高明,又诡谲。等会儿吧,我去写来给你。”
一封信轻飘飘落在铜陵载府。
这些时日楚阳过得也是熬心,她身份已露,干脆不再顾及。派人去查张氏夫妇的真实死因,查来查去还是原本的论断。
她自然不信结果就是这般简单,她最大的困惑是为何官兵非要抓江子良。而那县令又是何处得知影儿的下落的?
她就不信,这三三两两的事儿里,没有翟离的人从中作梗。
墨玉至今还未来信,也不知是何缘故。她思索再三又派了两人去往杭州细细打探。
人前脚刚走,后脚载嫣就慌慌张张推门而入,一双眼眸湿湿润润好不可怜地望着楚阳欲言又止。
楚阳一顿,忙起身去扶她,问她怎么了,同时看见她手中的信封。
信封上写的是载嫣亲启,而信却是给楚阳的。如此这二人是都看了信的内容。
风过留声,楚阳捏着信纸对窗发呆,心里好似钢针碾过一般,令她呼吸急促动弹不得。
载嫣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一面希望楚阳念情回京救他,一面又叹载清唐突私自娶妻,最难说出口的便是不知如何去劝楚阳。
楚阳对载清的心思,就如司马昭一般,人尽皆知。
载嫣原本以为楚阳这层身份加上与载家的这层关系,便是载清之前不同意,往后入京走了仕途也必然会仔细斟酌,稳选楚阳。哪知这小子不仅私自娶妻,还犯了过错,入了狱。
现在载嫣是几番话滚来滚去说不出口,又难堪又愧疚还夹杂着对楚阳的情谊。
除了掉泪也不知该如何了。
楚阳沉默了许久,看似面上平淡,实则内心剧烈。
定了心要让荒原遍地开花,哪知竟是冻土。冻土也能捂化,偏偏风雨不断,狠了心不给楚阳机会。
她从未想过放开载清,
只是觉得时候不到,不好下手段去勾他。原以为他那性子根本不可能过早娶妻,还想让他多磨砺磨砺,等他知道身份权利带来的好处,定会娶了自己。
况且自己也确实不平庸,样貌上乘,身段上乘,便是自己敢爱敢恨的性子也算上乘,与她过一生,断不会有细碎的烦恼事。
哪知他竟私自娶妻,那她一直候在载府的意义又在何处?
没等来载清的悔意却等来柔澜的求救信。
柔澜,一想起这个名字,楚阳双拳紧握,她头一次用恶毒的言辞在心里怒骂一个女子。
气的浑身发颤,又心寒的浑身发冷。她闭眼缓吸,哑着嗓子对载嫣说:“他真是狠心。”
载嫣听她此言,忙顺着她:“这人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竟能做出这般无情无义,令人怒骂之事。”
说归说,还是悄悄拿眼瞄着楚阳的神色,见她不为所动,又添一句,“就该抓他回来,在祠堂里跪死过去。”
楚阳这才挪眼看她,缓道:“你瞧你急的,他虽不仁义,我却难抽身,柔澜说他惦记我,我倒是想亲口问问他,是怎么个惦记法。收拾东西,启程回京。”
载嫣闭上眼,深深舒出一口气,而后带着不安去牵楚阳的手,略加试探,“我与你同去。”
楚阳略微颔首,便压着难过说道:“你去收拾一下吧,明儿一早便走。”
这夜注定无眠,晨露还挂在叶尖上,众人便已收拾妥当。
楚阳嫌马车慢坚持驾马回京,载嫣哪里有她那功夫,犹豫几番还是决定乘车前往,毕竟楚阳骑马快,她回京定会先处理载清之事,如此载嫣才算半安心的上了马车。
*
相比较她二人的焦急,被关着的影儿这几日来是平静的出奇。
与其说平静,不如说绝望。
她醒来后也恨得不得了,她恨江子良怎么那般快的就不要命了,甚至不与她商量。
后来明白了,或许从他最开始回京寻她的时候就没想过留下这条命,连决的话刺他的耳,他定是知道躲不过了,才抛下了她。
又是一番黯然神伤。
墨玉端来紫米薏仁粥和一些小菜,她神色也不好看,陪影儿关了这几日,感受着影儿那自暴自弃的压抑之态,她也难受的不得了。
“影娘子多少吃些吧,这一整日连半碗粥都吃不下去,还要靠药吊着,何必呢?”
影儿歪靠在窗边不言语,有光丝透过木缝射进来,聚焦到她身上。她觉得刺眼,蹙眉将头转开。
眼里移来了一碗粥,她不接,只淡淡看着,“他在生气。”
影儿撩起眼睫看向墨玉,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拿过粥随意放在了一侧,轻声说着:“他气我不念他,气我不回去,气我要嫁江子良。他有什么可气的呢?他对我下药,对隋府见死不救,杀害单儿,逼死江子良。他做这些又何尝不让我生气呢?我真觉讽刺,他甚至还骗我,骗我他在想办法,骗我万事有他在。”
冷笑一声,恍然大悟般接着道:“他是该骗我,他不骗我,我又怎么乖乖吃药呢?就差几天,我就满心满眼只有他了,他当然该骗我。”
垂下眼睫,双手交叠,带着不抱希望的语调,“所以,我怎么不恨呢?怎么不恨呢?与他走到这一步,怎么不恨呢跑又跑不掉,你说,我除了死以外,还有什么法子?”
墨玉听的心惊胆战,越发觉得再这样下去影儿是必死无疑了。她尝试哄她,“还有郡主呀。而且他选择死,不就是为了换娘子活吗?”
影儿眼眸一闪,呆愣着,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之后自言自语道:“他也狠心,死多容易,活着才难。还是那么傻,从小就傻,不知道争取,只会退让,默默坚持。”
又被泪珠迷了眼,晃晃荡荡,纷纷洒洒。
影儿身上的凄迷惨淡又浓了些,染的墨玉是一颗吊着的心不仅没落反而摇晃起来。
“还有郡主,娘子身边还有郡主。”
影儿忧郁空茫地小声呢喃,“你给她去过信吗?”
墨玉摇头,暗含无奈的眼神瞥了一眼房门,影儿了然,“是了,你一来便随我到了这不吐骨头的地方,哪里送的出信。”说完便是闭目不再言语。
那从内里透出来的凄凉与灰败晃得墨玉也眼眶泛酸,还能怎么劝呢?她冥思苦想半天,猛地起身试图去推门。
门口金甲卫听到动静问她何事,墨玉带着怒气说道:“连决要逼死影娘子吗?若是的话也不必再送粥来,过几日收尸吧。”
影儿听她这话倒是露出一抹笑,说得好。
让翟离的人替她收尸,也算对得起她的倔强,此为一件快意之事。
墨玉的激将法没激起影儿的心思,倒是激来了连决。
连决这几日也是愁眉苦脸,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往常两日便得了回信,这次怎的过去六七日了还是没有动静。
人又已经关了,眼看吃的越来越少,是放还是不放,也左右为难。
墨玉一番话令他实在坐不住了命人开了门。
在门口望着,瞧影儿下巴又尖一圈,一副弱柳扶风之态,他心里一抽,暗道不妙。
几步走到影儿身边,看着她这凄惨模样,急忙解释,“关着夫人不是刻意圈禁,只是去信给了爷,还未等到回信,怕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才锁着的。”
影儿听见连决的声音,心里厌烦,那给江子良扶刀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闭目蹙眉,恨不得打了他出去。
正要开口让他滚,就听他说,“带进来。”
影儿半眯眼眸去探,墨玉认出来人,往前一步又回头看向影儿。
她亦是认出这两人是谁,开口问道:“楚阳命你们来的?”
来者小瑶和心段,均是楚阳随侍。二人点头对着影儿行礼,看了眼连决便道:“郡主担心娘子,不知是何情况,也未等到墨玉去信,便派我二人前来探查。”
影儿一颗心揪着,本想掐灭的生机又被楚阳勾起来,见她这般放不下自己,那已经深埋下的希望又想发出芽来。
“楚阳可好。”
金甲卫的出现打断了影儿的问询,“爷来信了。”
几个人都愣了愣,影儿平静中带着疏离的目光扫了一眼信封,便毫不留情的挪开了眼,朝小瑶与心段招手,命她们前来细说。
二人说楚阳一直在调查张氏夫妇死因,一来还江子良清白,二来顺藤摸瓜抓出行事之人。
“她真是一颗赤心。”对着自己。
影儿脑海里细细过着与楚阳的回忆,细想奇怪,翟离的药抹了那么多人,却没抹去楚阳。她对楚阳的记忆是最先填补上的,几乎不差。
她俩太好了,好到恨不得长在一起。有这么一位挚友,自己的人生也不算太过失败。
心里刚刚冒出暖意就被连决无情拍去。
“夫人回吧,楚阳已经在回京路上了,她境地本就危险,若没有夫人稳住爷,怕楚阳会性命不保。”
第37章 三十七章你当心陷进去,拔不出来。……
影儿猛的扭头看向连决,生怕自己听错了,颤着嗓音让他再说一遍。
连决又说一遍,不过这次是直接将信里的内容念了出来。
‘告知影儿,载清入狱,楚阳已回京解救。本相一腔怒火有了发泄处。’
影儿整个人犹如置身泥沼,那浓稠黏腻的的湿泥牢牢牵制住她,不留一丝余地的缓缓将她拖入深潭。
她全身冰凉,白如纸张的小手紧紧攥着,指尖狠狠掐进软肉里。那原本以为可以以死逃脱的报复,就因他这一张不足轻重的信纸而变得可笑至极。
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不自量力四个字清晰的闪现在脑海里。
影儿鸦羽轻颤,掀眸略过墨玉、小瑶、心段,最后落在连决面庞上。
她惨笑道:“要我的命,又不要我的命。”
连决面露不忍,又觉影儿是自作自受,叹口气,“夫人,不要再惹爷不快了。”
墨玉三人神情极度紧张,小瑶脸都憋红了,而心段则是低着
头抹泪。三人都生怕影儿不肯回,不顾楚阳安危。
又觉影儿若回了那便是彻底沦为囊中物,故而这三人是左右为难,劝都劝不出口。只能生生憋自己,又在心里祈祷。
影儿将她们的神色看在眼里,极为惨淡的垂眸苦笑,启唇用弱不可闻地音调认命般说了句,“嫁他,是我最悔之事。”
她想着残命一条,先回京救下楚阳,再与他决裂不迟,毕竟一条命在自己手里,他又能如何?
为何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局促着急,丝毫不给自己细想的时间。她看着那一条条照在地面上的光影,拿脚踩住,对着连决道:“信拿来我看。”
接过信,影儿指尖似乎冻住般僵硬不堪,她努力让自己回温,好半晌才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翟离的字迹。
他的每一笔,影儿都熟悉的不得了,他爱给她写信,一直都如此。哪怕隔天就见也爱写一封传给她。
以往那些浓情蜜意的一笔一划,如今真是刺目惊心。
一腔怒火,发泄给楚阳吗?
影儿蹙了柳眉,掀起卷睫去瞧墨玉三人,墨玉好似就在等影儿看她一般,见她抬眼,忙一个箭步上前跪在影儿面前,“奴婢知道影娘子为难,奴等几人都是一路跟过来的,知道不容易。娘子本就急火攻心,又添此事难免心力交瘁,奴婢想提醒娘子,郡主还有圣上。”
影儿心里一松,面色缓了缓,对着连决道:“他还能拧过圣上去?”
连决耷拉着眼,瞄着墨玉不言语,只点了点头,将目光挪至信纸上,见影儿呼吸神色略好些才开口道:“圣上从来没想过留下楚阳的命,是爷一直在从中斡旋。若夫人愿意赌,大可试试。”
语出惊人,小瑶与心段对视一眼,忙冲影儿跪下,“圣上与郡主向来要好,怎会不留郡主性命,况且郡主有圣旨傍身,不管是圣上还是左相,又岂能随意杀害?”
影儿看着小瑶,又看向心段,心里竟是冒出单儿来,怎么同样是随侍,楚阳的人一个个都调,教的这般有眼界。
她扭头对着连决,“听见了?怎么反驳?”
连决一个头两个大,抬手捏了捏下巴,重复一遍,“夫人愿意赌,大可试试。”
影儿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盯住连决,心里反复推敲着此事的可信度。
天公不作美,又下上雨了。细密如丝,直往人心里浇。
影儿听着雨声,淡问连决,“他就没想过,来抓我回去?”
“原本想过。”
“何时变得呢?”
“夫人犯错的时候。”
犯错吗?好像从头就是错的。
影儿靠着对翟离的了解,又问一句,“他想要的,是我主动回去,主动认错,对吧。他逼死江子良,用楚阳威胁我,都是想要我主动回去,是与不是。”
“是。”
“所以,若我不回去,他一定会动楚阳,是与不是。”
“是。”
影儿垂头感伤,他的掌控真是无孔不入,他不亲自动手,却总能拿捏人心。
连决关上了窗子,屋里瞬时安静下来,影儿用极轻,极悲凉的声音说道:“回京吧。”
轻飘飘三个字没落地,而是钻进了屋内其余四人的耳里。有感怀的,有遗憾的,有深深叹息的,各自心思。
却是相同行为,没有一个人劝她不要去。
影儿悲极反倒平静了,不必再躲,也不必再提心。回去面对他,一条残命送到他手里去,随他揉捏吧。
东西收拾的极快,路途奔波,怕影儿扛不住,连决命人又熬了粥来,看着影儿喝干净才吩咐启程。
墨玉三人正好填补了影儿身边没有婢女的难办,同影儿一道回京。
沿途所经之地好似都商量好的般,日日有雨。让原本就心灰意冷的影儿更添了凄凉。
最先到京的自然是楚阳,不过五日,马蹄便落定在了楚阳郡主府门前。
身后的众随侍下马开门入内收拾,均是有条不紊,有章有序。
楚阳沐浴完,又用了饭,天色黑下去了,也没鼓气勇气去狱中看他。
“怎么样?”
楚阳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跪地回话的敏安。
敏安将载清包下柔澜,置办府邸,又娶她回府之事尽数说出。
“她撤了玉碟呀,一个奴籍,载清也要。”
敏安瞄了眼楚阳,小心翼翼说:“柔澜的奴籍,被左相平了,她现在是布衣百姓。”
楚阳蹙眉歪头,“翟离?”
她想了几番,最后去博古架上取了她的牵挂便入了宫。
楚阳进宫从来不管天色晚不晚,她的脸就是宫牌,随意进出。故而也不用禀报,她是直接快步疾走,向福宁殿而去。
福宁殿里正是一派旖旎婉转,赵琛今儿特意早些了了政事,让辛漪颜在殿里等他。
他踩着夕阳迈进去的时候,漪颜正乖顺的跪坐在床尾等他。他站在帘后看着,看到他的女人就这么耐心的跪着,面色平静温婉,与等着夫君的娇妻一般无二。
心情大好。
他顺手拿过玉盘上葡萄,走过去抱她,赵琛将漪颜的领口拉开,让她闭上眼。
漪颜听话,就觉一颗凉丝丝圆滑滑的东西溜进了自己衣间,她抬手去拦,又睁眼疑惑的看向赵琛。
赵琛只是笑,将她双手挪开,解了她的衣裳,自己用唇去探,探那颗不知滚到何处的葡萄。
葡萄找到了,吃进嘴里,渡给漪颜,让她也尝着甜腻的味道。凌乱的衣裳自然不必再穿了,尽数褪下。
赵琛被漪颜润的一塌糊涂,起了坏心,抱着她又取了两颗葡萄。
漪颜睁着水润润的双眸,喘息望着他,就见他勾着唇,坏笑道:“方才半颗,吃的不够好,你再喂朕一次。”
漪颜点头,正要启唇去含,就见赵琛捏着葡萄指尖冲下,将其按在小腹上,一路慢悠悠的往下滚。
她一慌,脱口而出不要,赵琛哪里会听,直接塞了进去,命她润着。
漪颜哭丧着小脸,动也不是,静也不是,好不难受,扭扭捏捏哭了出来。
赵琛见她这幅样子,喜欢得不得了,就在一旁撑着额欣赏,不肯救她。
门外楚阳和管事太监大眼瞪小眼的对峙着。
“郡主还需再等等。”
楚阳皱起眉双臂环胸来回踱着步,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通传都不行?就这么等着?”
那管事太监脸上堆着笑,点头称是,楚阳无奈抱着画干脆顺着福宁殿绕起圈儿来,给守殿宫人看的是一阵头皮发紧。
殿内传了声,楚阳忙隔窗去听,就听里面传出娇娇弱弱的呻吟。
了不得。
皇兄这是在身心愉悦中啊,楚阳颔首在心里算着一会儿的言辞,脚下慢悠悠的绕过柱子,打算让人去通秉。
脚步一停,满眼震惊,这走出来的是谁?
“颜母妃。”
辛漪颜定住,随后慢慢转过身子,捏着帕子的酥手捂唇一松,那帕子便晃晃悠悠落了地。
“楚阳,你回来了。”
辛漪颜上前两步又突地停下,面色犹豫,有些心虚。
“你来找你皇兄,他,”漪颜不知如何开口,居然下意识将话头带到了赵琛上,她有些欲哭无泪的止了话不再说,只有些惶恐地看着楚阳。
窗户从里推开,赵琛端立于窗边,看着对视的两人,他颔首一笑,抬起右手曲指敲了一下楚阳的发顶,“出去一趟,怎么回来变呆了。”
楚阳这才有些僵硬的回头看赵琛,又歪脑袋看辛漪颜,叽里咕噜的咕哝几句,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
赵琛给了漪颜一个眼神,让她先退下,对着楚阳,“进来。”
漪颜捂着心口对楚阳挤出一丝笑,便退了下去。自从她乖顺之后,赵琛赏了她慈元殿居住,两殿挨得近,也方便来回。
方才被葡萄闹得娇羞,漪颜哄好赵琛便穿上衣服,说什么都要回慈元殿去清洗,不肯留下。赵琛心情极好,便允了她,哪知门后站着楚阳。
楚阳心里一阵大雾猛然散去,瞬间明晰。她进殿后神色便开始揪急起来 ,对着赵琛埋怨,“皇兄,颜母妃是父皇的贵仪啊。”
赵琛淡然一笑,指着茶桌,“过来坐,朕给你点茶。”
楚阳挪着步子,心里惊涛骇浪,想怒斥他违背伦理,又碍于自己有求与他,整颗心好似放在火上煎一般。
她还在顺气,就听赵琛不紧不慢道:“一回来就先进宫,是来看朕的,还是来要令牌去皇陵祭皇考的?”说完便开始打茶,一边打着一边清朗的看着楚阳。
楚阳哪里有心思看他打茶,歪着脑袋铺垫道,“自然都有,来看皇兄,也来拿令牌。”
赵琛一笑,“手里拿的什么,展开看看吧。”
楚阳将画拿出来,收了自己的怒气与怨气,捏出些笑意,略显拘谨说道:“得了副佳作,想着皇兄爱画,便携来举荐,看看能不能入了翰林图画院。”
赵琛眼光从楚阳面上移到那副卷轴画上,极快的略过了,轻声道了句,“放那儿吧,一会儿长卿会来,你想不想等他?和他叙叙旧。”说完将点好的茶推给楚阳。
楚阳整个人定住,有些死板的抬手端盏,轻啜一口,弱声说:“先,不必了。皇兄给我令牌吧,我先去看父皇。”
赵琛乐的眉宇间尽是笑意,微微挑眉颔首,命人取了令牌来,意味深长地对着楚阳说:“画朕会看,看完告诉你,刚刚回京,这几日乖些,朕给你挑个好夫婿。”
楚阳一口茶差点儿没喷出来,“皇兄明明知道我心仪载清,我不要夫婿,皇兄别费心了。那画是载清的,他遇了些问题,人在狱中,我想去看他。”
赵琛逼出来楚阳的实话,懒意十足地往后靠着椅背,悠闲挑明,“你看,跟皇兄还迂回什么呢?要令牌也不止是为了去看皇考吧。楚阳,你当心陷进去,拔不出来。”
第38章 三十八章舍不得你,还舍不得她吗?……
楚阳心里敲着鼓,她头昏脑涨的拿着令牌,出了殿离了宫。
赵琛给的爽快,明知她的小心思,还是做了成全,等她明日去狱中看过载清,再细细去想对策。
楚阳一走,没过多久翟离便进了殿。
赵琛余光看见他,讥诮一声,“看看这画,够不够格进翰林图画院。”
翟离掀袍而坐,从容挑开绸绳,卷开来看,“倒是能入院,不过,你觉得这画算好?”
赵琛瞄了一眼,淡笑,“不如柔澜。”
翟离又细看看,认同道:“确实不如柔澜的工笔,花筋太紧赭石加墨调的太浓,”翟离一停,心中默念柔澜二字,明白过来,唇边勾笑,“载清的画,楚阳来过了。”
赵琛仰头笑出声,“还是与长卿对话省事,不像新上来那个状元与探花,不知发散去想。”
翟离冷笑出声,接过赵琛点的茶,一双眼盯住赵琛的面色,刺探道:“圣上,入局了?”
赵琛摇头,随后双掌撑膝,前移身子,沉了声,“朕说过,你的局朕不掺和,不过提示一下你,之前说过的话。”
翟离心知肚明赵琛的意思,二人相视一笑便转了话题,说起政事来,“面上是一个从八品的县尉,他本就是同进士出身,考的不怎么样,给他这个官也算合理,不过他上面的人,要仔细些。若没猜错,该是右相。”
右相郑良,是一位极低调之人,平日里只做事不惹事,圆滑周全,因会讨先帝开心,给了右相的身份,却因实力较差是空有名头,没有实权。如今赵琛登基,先将右相的职权进一步稀释,随后便要铲了他。
赵琛思考一二,“此人与郑良有何过往?”
“还在查。先派出去吧,安在京郊,眼皮子下,看看动静。另有一事,先帝下令每年二月至十一月不许打猎,前儿有几名官兵明目张胆的拎着猎下的山鸡在漕运货船边儿上就要开酒庆贺。”
赵琛放下茶器,挑眉微叹,“你的方案,说来听听。”
翟离褪下手串,不紧不慢道:“我朝重文轻武,官兵管理懒散,之前选的严溱,人狠心硬,正好用来立规矩。漕运船上有大量粮食,本该官运的东西,愣是让私运占了去,干脆开放粮食私运,抽税收即可,免得像盐一般,官盐没人买,私盐太泛滥,反而损兵折将。”
赵琛垂目转了转空盏,慢悠悠说:“直接放民营动静太大,做些迂回,保证结果是自由交易即可。”
二人又谈了谈武举推进的事情,并朝中右相散布的势力。
翟离回到政事堂的时候,并未直接进屋,而是立于梧桐树下的阴影里,不知在揣摩什么。
“连升,东西备好了吗?”
挂在树间的连升脚尖一点,落地无声,拱手答道:“均已备齐,只等,夫人回来。”
好,他的影儿,总算是要回来了。
他紧握双拳,黑夜将他冷厉至极的眸色暗暗藏下,好似如此,便能遮掩他的恐怖一般。
翟离褪下梨木手串,放在掌间揉搓,半晌后嗤笑一声,冷冰冰丢下一句,“备马,大理寺。”
他猜想楚阳进宫定是为了拿令牌,她不可能将载清放在先帝之前,所以明日她晨起去祭完先帝,一定会直奔大理寺,用令牌敲开狱门。
他会在她之前,先去提点一下那位被关的不明所以的载清。
大理寺卿拱手对着翟离行礼,将载清到来之后的一切简明扼要做了汇报,随后便恭敬等着他的指示。
翟离闲散坐在圈椅上,视线始终落在捻着的手串上,听大理寺卿说完后,轻笑一声,“带他过来。”
脚链摩擦之声从远处传来,近至耳边时,一声带着底气又隐着急促的行礼问安声响起,翟离侧眸看他,随后抬手命众人退下。
“柔澜有了身孕,一尸两命,你救不救。”
载清瞬间将满腹狐疑抛至脑后,忙膝行两步,面色紧张,身体绷直,颤声问道:“左相何意?”
翟离随意慵懒地看着他,大发善心般挑拣了几句点拨他,“你去勾楚阳,让她原谅你,如此先保住你自己的命。让她将身子给你,如此再保住柔澜母子的命。”
说完不等载清问,也不给他机会问,阴森森扔下一句,“她明日会来,你有一整晚去想清楚。”便抬脚肆意离去,留下浑身冒冷汗的载清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这一夜有人能睡安稳吗?
窗外鸟鸣传来之时,楚阳已经绑好发髻,她将火红的缎织掐花对襟外衫交给敏安,自己套上一袭白衣便乘车往皇陵而去。
皇陵坐落在云躺山间,是太祖选的地方,每一任新帝登基之时便会开始造陵,楚阳看着正在挖土的一片地方,心知这是赵琛的陵墓,暗叹一句,他可真是会选地儿,他倒是排在了先帝前边。
递出令牌,守陵侍卫拱手行礼后便恭敬开了门,太祖提倡陵墓简洁,所以开门后便是棺椁,楚阳含着泪往前走了几步,她缓缓跪下在心里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与先帝说了说。
她跪了很久,正午之时才徐徐睁眼,扣头后弱说一句,“儿臣多谢父皇。”
踉跄起身,便果断离去。她捏紧令牌,对着敏安道:“大理寺。”
随着马蹄渐停,楚阳心里的慌乱是越发喷薄开来,她不太敢掀帘子,有些怯意,又想问明白,那换上的对襟外衫都被她捏出了褶,她垂目瞧着,抚平衣衫。终是一鼓作气掀帘跳下了车。
踩着故作平静的步子进暗牢时,恰巧碰见大理寺卿出来,楚阳停下步子,直问他,“载清所犯何事?”
那大理寺卿眼珠一转,笑着拱手,“他的事不大不小,人就在里面,等着郡主呢,郡主何不亲自去问?”
楚阳见他说着囫囵话,不给准信便不再深究,身子一闪便绕过他往里走去。
沿途几间牢房拴着些囚犯,无一例外皆是遍体鳞伤,楚阳越往后走,心里越慌,终是停下步子深深缓着焦虑。
她舔了舔因紧张而泛白的唇瓣,对着敏安道:“你先去,去看看,看他可有伤。”
敏安领命点头前去,在楚阳的注视下往前走了约三四十步便停了下来,对着一侧牢房细细看去,而后便是回
身向楚阳走来。
敏安还未到楚阳面前,她就听到令她心颤的声音响起,“是你来了吗?楚阳。”
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尖一酸。楚阳倔强的抬起头,逼自己把泪收回去,耳边响起敏安的声音,“他没事。”
一滴泪止不住了,随着敏安这三个字一起掉到了地上,润了润地上因干涸而结块的血迹。她抽泣几吸,忍下泪,快步上前。
一双手最先映入眼帘,修长,白皙,好看至极。随后便是他那清润矜贵的身影与高雅分明的面庞。
虽在牢狱中,可这一身气派却如往常无异,楚阳顾不得疑惑,只品着那许久未见的想念。
停在他一伸手便能将将够到的地方,不言语,只看着。
载清抿出一抹笑,温柔说道:“你看,我找不到你,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看见楚阳面上明显划过一丝动容,便知她心里仍住着他,载清拿手蹭了蹭衣摆,“你能来,说明你心里有我。我会进大理寺亦是因为心里有你。”
楚阳吸口气,扭过头,故作冷漠道:“一派胡言,你为何入狱我不关心,我来只是问你,为何娶柔澜?”
载清看着楚阳,见她提及柔澜之时面色明显发狠,便故作不知摇了摇头,闭上眼悔过,“我不知你与她的过节,我很惦念你,想找寻所有与你有关的人和事,她原先也是郡主,她手段高明,哄骗我娶了她,可我心里真的想娶的是你。”
楚阳冷笑一声,“你糊弄我,载嫣给你写过信,你知道我就在铜陵载府,若你真的念我,为何不来?连信也不曾来过,可见扯谎。”
载清听完慢慢蹲下身子,坐到地上,透出些凄惨荒凉来,压着声音解释,“你知我为何入狱吗?我在柔澜屋里翻到了姐姐的信,才知你在何处,柔澜对我下药,让我迷了眼,以为抱住的人是你,如此她才有了身孕。我知我对不住你,你若觉得我活该,那便离去吧,反正我也打算死在里面了。”
楚阳被他一番话说的动了心,又想强撑着维持体面,思索再三,丢出一句,“那你究竟因何入狱?”
载清低着头,听她那明显软了的音调,唇边勾出一丝极轻微的哂笑,淡淡说道,“罚我自己粗心,也想看看你会不会为了救我回来。若你来了就是成全了我的私心,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放开你。”
“若我不来呢?”
载清抬眸,用坚定的眼神去看楚阳,一字一句道:“那我便死在这里,罚我自己丢了你。”
楚阳被他骗的云里雾里,还只觉得他好似是真的想明白了,心里泛上些感动来,又怕他觉得自己不够矜持,便故作生闷的转了身子,“那你便死在这里吧。”
说完便作势要走,载清也不拦,只低下头,欲擒故纵。
楚阳头也不回,好生冷心的迈着大步离去,不过才走了几十步,便减了速度,软了心思。
她给敏安使眼色,随后自己悄悄转身,靠在一间牢房柱子上,伸着脖子去瞄载清。
哪里看得到。
她有些别扭,想冲过去把他捞出来,又想探探他的真心。左右为难间就听敏安凑过来悄声说:“郡主要不要试试他。”
楚阳眼睛一亮,“怎么试?”
敏安单手捂唇,又压了压嗓音,“咱们回去,让大理寺卿给他些为难,吊他两天,期间让柔澜来讲清楚他们之间的事,看看他是不是扯谎。”
楚阳听了这招,心里发紧,有些不愿又觉该试试他,便点了头让她去唤大理寺卿,自己则还靠在柱子上去望那根本看不到的载清。
待到楚阳出了牢狱,阳光照在她身上,驱散了那一身阴冷与血腥气,她有些难熬懊悔的来回扭头去找敏安。
大理寺卿与敏安一起见楚阳出来,忙上前行礼。敏安站在他身后冲楚阳使眼色,楚阳心里纠结不已,又好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便故作恼怒,硬声说道:“这牢狱原是养人的地方?载清所犯之事,你交卷宗来给我瞧。”
说完略过大理寺卿抬步往正厅而去。
楚阳看着他呈上来的卷宗,那装作强硬的姿态是不着痕迹的软了下来。
他竟是自己敲开大理寺的门,央求关他。他说他犯了罪,不该私自娶妻,不该弃良人不顾,不该得一个孽缘之子,他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
楚阳扣上卷宗,心里复杂的不得了,生怕再呆下去就该心软冲过去抓他出狱,便急忙起身,不回头的离去了。
一路忧愁心思,熬得楚阳七上八下。她一直自以为的沉着冷静在心上人面前是被敲的零零碎碎,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不计后果的盲从,多少令她有些难捱紧张。
回府沐浴后的楚阳整个人懒懒的,好似抽了魂一般,她歪靠在美人榻上,面色上是对自己的不满,心思流转几番还是对着敏安说道:“去把柔澜给我抓来。”
载清她舍不得,柔澜还舍不得吗?
第39章 三十九章还是得乖乖回到我的身边
载府里的柔澜,此刻正悠悠哉哉地转笔用钉头鼠尾法画着叶筋。窗外传来一声红鹰哨,令她一颤,画糊了一根,她搁下笔,起身抬着头去看。
就听窗下传来声音,“楚阳要见你,知道怎么说吗?”
柔澜低头,歪在窗框上对着连升笑:“今儿到出奇,怎的不在上面在下面了?”
连升呆看她,见她风情淡笑,明白过来她的一语双关。
脸唰的又红了,他最近是越来越怕见这位,每次都能弄红他的脸。他滚了滚喉,抬手摸摸鼻尖,清嗓道:“楚阳去过大理寺了,她估计会找你证实载清的话。载清说,”
柔澜抬手撩帕在连升头顶一转,截下他的话,“载清说什么别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才显得真。回去告诉左相,他想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不必派你这一日两次的来提点,我心中有数。”
连升泄了气,瞄一眼柔澜的纤纤玉手,说道:“你不必怕她为难你,我始终在。”
柔澜看着他,淡笑不言语。
被带进郡主府的时候,她在门前刻意停下了步子,看似在惧,实则在叹。
若当时楚阳未急着回京,或许母妃的药能抢回来时机。
柔澜垂眸立于门阶上,再抬眼时,眸中恨意被谨慎与感伤给藏了起来。
提裙故作紧张的跟上敏安,往里走去。沿途偶尔遇到的随侍,均是眼观鼻,鼻观心默立一旁不言语,只是那微妙紧绷的气氛促人不寒而栗。
众人都知柔澜与楚阳的过节,现在她身为平民进了郡主府,真是一出好戏,却没人敢看。
柔澜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踏进了随香亭,敏安冷冰冰扔下一句在此候着便离开了,只留两名随侍盯着她。
她倒是不惧,只是面对随侍懒得装,便垂眸去看水池里的锦鲤与开败的荷梗,心里细想着被楚阳毁掉的过往。
似有动静传来,柔澜知道是楚阳来了,她调整好心态,先勾出一抹凄惨的笑来,眼里酝上些泪意,回过身直接跪下,对着楚阳行跪礼。
楚阳见她行的居然不是揖礼,心里瞬间了然,她在求自己救载清。
轮得到她求?
楚阳不免柔澜的礼,只自顾坐下,冷眼瞧她,拿过茶杯喝了几口便将茶汤浇到地上。溅上柔澜的侧脸,她不擦,就这般唾面自干之态跪在地上不为所动。
楚阳审视完她这幅姿态,一搁茶杯,讥笑道:“抬头回话。”柔澜缓缓抬起身子,却仍低着头洒泪,双肩轻轻抽泣着,可怜可叹。
这幅样子映进楚阳眼中,心里自然冷嘲热讽,这人从来就是这样,故作柔软可怜,实则狠心冷情。
勾引载清,哄骗他赎她,娶她之事,她可不是干不出来,想想就生气,刺她心结,“你先说说,官妓所里,吃的可好,睡得可好?”
柔澜知她定会先揭自己伤疤,对自己一番踩揉捏捶,便哭的更凶起来,给她想看的,颤颤巍巍答道:“回禀郡主,奴自知身份低微,那官妓所不是人呆的地方,便是畜生也想从里爬出来,奴已是一点朱唇万人尝,实在不能不为自己打算。
“她有意挑出楚阳的话头,便特意引火上身,“那载公子,为人正直,奴以为他是个可靠的。”
楚阳一摔茶杯,狠厉无情的双眼死死盯着柔澜,不停地深深吸
着气。
她心内翻搅,恨意更甚,用阴凉的语调轻声问柔澜,“你这幅样子给谁看?他跟你提过我,你明明知道。还故意为之,你给他下药让自己有他的孩子,用此来报复我是不是?”
柔澜垂了垂眼眸,双肩认命般地垮下,低头苦笑,“你见过他了,他竟是连这都告诉你,真是无情。”
这话一出,楚阳更是怒火中烧,指着她道:“你就该死在官妓所里,为你以往犯的错付出代价,”说完一停,更添无情道:“这个孩子既然是你用了手段得来的,也不必留着。”
柔澜身形猛地一滞,抬眼满是恳求的摇头,匍匐几步去抓楚阳的裙摆,“楚阳,我求求你了,若没有这个孩子,载清一定会休了我的,那我可哪里还有活路。我已经沦落至此了,你高抬贵手好不好。”
楚阳毫不客气的抬脚踢开她,站起身子,压着怒意冷语,“你就该死在官妓所。敏安!拿药来!”
树影婆娑几吸,连升在敏安动手之前落了地。
楚阳面色惊诧又暗带怒意的看着连升,等他解释。
连升扫了一眼敏安刚端来的药碗,一拱手道:“左相吩咐,载清因私入狱,将大理寺当成一个笑话来对待,那法理无情,就该打便打,该判便判了,柔澜作为其妻也当共患难,郡主想灌药倒也不急一时,等下完判决有的是时间给郡主收拾她,不过眼下,人,我要先带走。”
说完便回身虚扶起柔澜,作势要走。楚阳抬手就要拦下,被敏安一挡,冲她摇头。竟是就这么让人完好无损的离开了郡主府。
“何故拦我?”
敏安将药给下人,命众人退下,靠近楚阳道:“连升是左相的人,此事恐怕不简单,郡主万莫冲动。况且现在还摸不好影娘子的情况,万一这是左相的局呢?”
楚阳听完坐在椅上,面无表情,只拿眼睛看着地面上残留的茶渍,不知在想什么。
光影伴着风声,零零散散晃进亭里,吹到楚阳心上。
“敏安,你说,他是不是在骗我。”
敏安听楚阳那轻忽破碎的音调,心疼的很,她蹲下身子,拿手去扶楚阳的双膝,柔柔说道:“依我看来,不像。那柔澜是什么人物,郡主心里还不清楚吗?她要真是赌着命去勾载公子,别说载公子了,又有几个人抵得住呢。”
楚阳仍是愣愣的,半晌轻轻说,“是啊,可这与翟离又有什么关系,就那么巧,我正要灌她药,他的人就来了?”
敏安抬手拍了拍楚阳,哄她,“连升的话,其实细想有些可怕,”敏安见楚阳转头用问询的眼神看她,便措了措言辞,接着道:“法理无情,载公子为了罚自己的冲动而把大理寺当成随意进出之地,左相知晓后生气也是有的。那连升话中含义是该打就打,该判就判,只是不知,他那文人模样,扛不扛得住。”
楚阳瞬间如冷风倒灌一般,心里顿凉,她站起身子,来回踱步,对着敏安道:“你拿些吃食,去大理寺打探一番,看他如何?”
楚阳在静宜堂里焦急的来回踱步,一面懊悔自己该与敏安同去,一面又想拖一拖载清,让他细细去想自己的好。等来等去,没等到敏安,等到了载嫣。
载嫣踩着碎步进了静宜堂,见到楚阳忙上前去问她是何情况,楚阳将事儿说了说,那载嫣却倒是安静下来,蹙眉细想,不出声。
载嫣何其了解载清,他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若他不是自愿的谁都逼不了他,况他能不顾礼法,自行娶妻,可见是诚心喜欢柔澜的。
只是这些心思她根本不能说于楚阳,如此,心里对楚阳又有些愧疚,又有些暗怕。
敏安的到来又提起她二人的一颗心,接下去说的话,更是让这一颗提起的心被狠捏了一把。
载清被用刑了。
楚阳如身滚惊雷一般定在那里,而载嫣则是没站稳直接靠在椅背随后滑至地上。
敏安说着载清被上了夹棍,一双手是红肿不堪,难以入目。整个人疼的翻来覆去,简直要拧出魂去了。
楚阳惶惶然无意识地将目光挪至窗外,不过一个普通的黑夜,让楚阳看的好似一只暗处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吃拆入腹,她倏忽转了脸,向门外奔去。
她要救他。
拿着令牌的楚阳要带走载清简直易如反掌,只是当大理寺卿当着楚阳的面打开牢房之门时,指着坐在角落上的柔澜说了句,“载夫人可要一同带走?”
楚阳一句话都懒得施舍,只拿眼去看载清与柔澜的各自反应。
见载清毫无留恋的起身往自己而来,而柔澜则是环臂抱着自己的双肩畏缩在角落里,她瞬间明白了,盯着柔澜的目光中转了神色。
柔澜与楚阳视线相撞,二人均是心内冷笑。
一个笑她活该。
一个笑她无知。
楚阳挑眉露个厌恶的眼神便走到载清面前,领着他离开了,她一颗心全在载清身上,自然没看见他们离去时,柔澜那唇边勾着的笑。
“载夫人请吧,怀有身孕该好好将养,左相特意备了三进院子,安排好了随侍,好服侍载夫人。”
大理寺卿那客气的语调与方才楚阳在时,简直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柔澜淡淡看他,起身掸了掸裙子,向拐角处连升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便跟着走了。
她本也不在乎,其实若真喝了那碗药,杀了这个孩子倒也落得干净。只是翟离不同意,还要用此拿捏楚阳,既然是对付楚阳,那柔澜自是没什么可挑拣的。
顺从的住进了翟离安排的地方,她猜想,如今载清也该是在演好戏了。
楚阳带载清进了郡主府,而不是他自己的载府,这里面的意味深深,谁看不出来?
吕太医手脚利落的给载清上了药,又开了方子命人去熬,这才回了楚阳的话,“无碍,看着厉害,没伤筋骨,倒不像大理寺的做派。”
楚阳只听进去了无碍二字,方长长舒出一口气,扭头去握载嫣的一双手,安抚她,“幸好,否则是再也拿不了笔了。你先去休息吧,他这里有人盯着的,不妨事,有什么要说的等明儿醒了再说不迟。”
对载嫣说的冷静,到众人都撤下,只剩她自己时,才压着泪意,缓步往床边而去。
她挨着床边坐下,拿眼仔仔细细的过着载清的面庞,一寸寸往下,一滴泪滴在载清手背上,楚阳抬手捂眼,就听清润如山间鸟鸣的声音响起,“呆子,心疼我了?”
楚阳捂着眼,一双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正在为难,又听他说,“手伤了,不知还能不能画你的像,若画不好,你可会怪我。”
“不怪不怪,我怪你做什么。”
楚阳脱口而出后又后悔不已,忙起身掸了掸裙面,“你好好休息,明儿载嫣来看你。”
说完便走,还未踏出两步又听他道:“那你何时来。”
这哪里还挪得动步子,楚阳前后踌躇,扭扭捏捏,拿手勾了一把没有碎发的耳廓,逞强道:“你养好了便回你的载府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她自以为她的娇羞藏得深,没人看出来,走的又急,心里想着给他留点小勾子,让他念,故而不可能知道载清看她的眼神是柔情淡去,冷冷清清。
夜里居然下起了雨,丝丝
沥沥,如密如织。
一辆枣红色的精致马车冲开夜色停在了政事堂门前,车帘掀开,里面半歪着的美人是彻底冷了心,寒了魂魄。
第40章 四十章准备好承接我的怒火了吗?
影儿坐着不动,不知是在和天较劲还是在和自己较劲。
连决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夫人,到了。”
他的催促之意明显,影儿装不懂,还是愣生生坐着不动弹,她一路来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可真当马车停下,所思所想的一切全都破败开来。
她不知怎样面对他,不知怎样面对自己。她的心情很复杂,有怨,有恨,有怕,还有些藕丝般的缠粘,说不清是什么。
所以,她选择坐在车里逃避,期望不用面对他。
一阵斜风细雨夹带着凉意飘进车里,京城比杭州冷些,影儿惨惨一笑,天都凉了,心又怎么暖呢。
车外候着的水央与晚灵对视一眼,开口哄骗道,“夫人下车吧,爷近两日忙得很,估计今儿不会来找夫人。”
影儿闻言一直紧攥的手才松了松,吐出一口气,稍微缓了神色。
但这番话不足以令她鼓着勇气迈出步子,她望着掀开的车帘,透过车门去看政事堂的半边角门。
捏着裙摆的一双柔荑一直悄悄揉搓着,就这么静静坐着,好像她有的选一样。
“夫人,莫要再惹爷不快了。”连决又催一遍,他的耐心是真的要磨没了,又逼一把,“还是要我等去回禀,让爷亲自来接夫人。”
话音落下,不过须臾,一只血色较浅的玉手轻轻扶在车门上,停了几吸,随后露出半边脸来,她拿眼去探,扫了一圈,没有他,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缓缓挪着自己下了车。
一路进了古昉院,关上门细细听了屋里无动静,影儿才缓缓抬起头来,她微微打量一番这间屋子,像桐芜院。
透过窗棂看出去,有一颗梧桐,与隋府澜花堂那颗很像。影儿闭目神伤,扭过头不再看。
星月高挂,借着暗夜躲在梧桐树下的人眸中全是寒凉。他一直站在这里,透过屋内烛光去抓影儿的轮廓,她靠近窗棂的时候,那小脸竟是瘦成那样,一双眼里全是灰败,通身的迷茫无助是一阵阵散发出来。
真是刺眼。
回到他的身边,就让她那般为难吗?
房门被轻轻推开,他安静的复手立在门前,不进不退。好似月光拽着他,不让他进屋一般。
许久,他冷笑一声,眸中覆上晦暗,冲开月光,踏进黑暗。
影儿睡得不安稳,一双小手拽着衾被扣在胸前,微微歪着头,几缕细丝搭在鸦羽上,眉间微蹙,菱唇微启,好似在熬一般。
翟离复手捻着珠串,站在床前淡淡看着她,他原以为她到来的时候他会一把扛起她,将她狠狠扔到床榻上,撕了她的裙摆,撞击干净别的男人留给她的痕迹。
可真的看到她时,那压着的想念排山倒海般袭来,他一时竟是有些接不住,怕自己伤到她。
怎么脆弱成这样?自己精心养着的女人被楚阳和江子良带出去磋磨一圈,回来的时候竟是似彩云琉璃一般,一触即散,一碰就碎。
他攥紧了珠串,心里默念一遍楚阳的名字。
好像把恨转移给了楚阳,就能原谅影儿一般。
可笑。
影儿梦魇了,光怪陆离的画面闪现,穿插,全是隋府的人。她翻了几次身,还是睁眼坐了起来,捂着胸口喘息。
下床倒了一杯茶,饮尽后靠窗去描月,心里空落落的。
帘后的翟离就这么看着她,看她一身凄凉惨淡的模样,看她对月喟叹,看她暗自神伤。
天将亮时,她才再次躺下,去捕捉些良意的梦境。
最开始的日子难熬,过了半月有余了,翟离仍未来过一次,影儿心里明白他在等她。
水央端着橙子进来,放下后去给影儿添衣,“天凉了,夫人好歹披件衣裳,怎么又不穿鞋?”说完便去取了她的鞋来给她穿。
影儿看着水央摆弄自己,“楚阳究竟怎样了,问了那么多次,是不是该给我个话。”
水央穿好鞋子抬起脸看影儿,“夫人何时想通了,自然就会知道郡主好不好了。”
影儿扭开脸闭眼叹息。
日子划过去半个月了,每日这么熬着,若是不知楚阳如何,那自己回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恨是怨是不想面对,可总要见的不是吗?
带着丝无力问水央“他在哪儿?”
“秋辞居。”
影儿起身,示意水央带路。
政事堂里素日安静,倒也没想到,原有这么多人。
顺着蜿蜒的连廊一路走过去,洒扫落叶的就有十余人,还有侍卫,并暗卫,都是悄无声息各自做着事情,好似影儿是透明的一般,不管路过谁,都无人去看,去听,去行礼。
水央在拱门处停下,对着半开的菱花门道:“爷在里面,夫人进去吧。”
影儿看着那半开的门,心里全是苦涩滋味。
她又轻,又慢地往里走。似乎希望可以不被发现一般。
里面有些暗,几扇窗都用帘子挡着,一排顶到房梁的书柜处,点着琉璃灯罩。
影儿不知该看哪儿便看着那灯,半晌一笑,也不知大白天不开窗帘,点个灯做什么。
身后传来翻书的声音,影儿一顿,呼吸有些不可控的急促起来,她不太想回身,于是就这么站着紧张着。
阴影里的翟离将书放下,用那双阴凉晦暗的双眼盯着影儿,等她准备好。
总要有人服软的不是吗?
影儿缓缓转过身子,慢慢抬起头,去看她久日未见的夫君。
四目相对,影儿原以为的愤恨怒火竟是被惶恐难安给驱赶地一丝不剩,翟离还是那副样子,好似又多了些强者的气势。影儿对峙不下去,挪开了眼看向地面。
她一双手搅在一起,就听翟离空幽幽开口,“过来。”
影儿一颤,那恐惧与怯意冲破她拼命缝补的伪装,呼啸而来。
螳臂当车。
影儿调着气息,一步一步挪过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步子,再迈不开,只眼含雾气轻轻颤着。
翟离将书一卷,敲了敲桌面,无声催她。
影儿也不知是来了勇气,还是在赌气,抬眼看他,随后上前两步靠近他。
还未站稳就被翟离一把拉进怀里圈起来。
影儿身子紧绷的厉害,那无比熟悉的气息与触感此时竟是让她坐立难安。
翟离拍了拍她的臀,让她放松些,随后才抬起手去触她的面颊,“怎么回来了?”
这明知故问的一句话里全是翻云覆雨的掌控与戏谑,影儿压下睫翼侧眸去瞟他的唇,不言语,眼神里有委屈,可更多的是强撑。
翟离一笑,将她搂的更紧些,淡淡说道:“养了这半个月,倒是比刚回来时稍微胖些。”
影儿一惊,他竟是悄悄见过她,这才敢掀起眼睫去与他对视。
翟离却移开眼,将唇挪至影儿耳边,吐着气“既然好些了,那影儿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承接我的怒火。”
影儿低着头没再接话,被他抱的时间长了,慢慢的也松了身子靠着他,听他心跳。
后来没问出楚阳的情况,翟离说了晚间告诉她,她只能等着,等翟离从宫里出来,等他来找她。
翟离推门而进之时,影儿才隐约明白过来,那所谓的怒火有多要命。
他眼里毫无柔情,全是狠厉与寒凉,一身罗衣松垮,不禁他扯。
始终较着劲,用着力。那双眼一直含着绞杀的凉意紧紧盯着影儿。
滚烫灼人的双手,抚平她的腰,又紧抓她的双腕。
不知何时移到脖颈间,她能感受到他在克制,克制自己不去掐死她。
他用了手段,身上被他弄得通红胀痛。影儿没忍住掉了泪,抽泣中带着些服软的去和翟离对视,企图从他眼里看出心疼。
翟离不想如她所愿,将她翻过去,把她双手死死按在后背上,好似要将她嵌进床铺里一般,同时用力去顶散她的固执。
整整一夜,他一句话都没说,影儿也没有问,两个人就这么纠缠在一起,各自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就如他们的相处方式一样,影儿的所有反抗
都被翟离轻轻松松扭死了,随着他的冲击,撞的支离破碎。
日光挑开云层。
影儿睁眼时在他怀里,翟离正漫不经心地捏着她的一缕发尾握在手中把玩,她没有出声,安静待着,好像还刻意放缓了呼吸。
以为瞒得过去吗?
“醒了。”
有些沉敛沙哑的语调让影儿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她蹙眉又将脑袋往翟离脖颈间送了送。
翟离冷笑,她的举动还是那样。每次犯了错都会像小兽一般伸着小爪子试探,随后便是蹭来蹭去,求他去怜惜。
还是吃她这套,他不承认自己是想她,只固执的认为是因为习惯了。
有些不满被一个女人左右心思,他冷心说道:“既然你不要左相夫人的身份,那你便不是了。”说完他感受到怀里的小姑娘呼吸紧了紧,仍是埋在他脖颈间不动。
他起了些怒意,她竟无所谓吗?
一把拽开她便起身下床去穿衣服,沉默寒凉,不再给影儿丝毫的余光,径直离开了。
影儿撑着身子一直在看他,看他头也不回走远,才悄悄收回眸子,唤了水央和晚灵来服侍她。
满身狼藉,触目惊心,吸吮的痕迹较轻,撕咬的痕迹竟是遍布目光所及,看的晚灵和水央俱是一惊,不知该怎么碰她。
“拿布来擦吧,我下不了床。”
晚灵听影儿声音哑的都快说不话了,心里一叹便去打水。
水央喂影儿喝完粥,与晚灵一道将她收拾干净,才轻轻问她:“夫人,今日想做什么?绣些花样?还是写字下棋,房里都准备好了的。”
影儿歪着,淡淡的空凉地坐着,“把窗打开吧。”
晚灵一顿,依言开了窗,那凉意直直扑进来,吹开了影儿面颊上的发丝,只一瞬,窗又被关上了,“今儿风大,夫人身子不爽,再吹着该病了。”
连决过来扣了门,面色揪扭,复杂至极,欲言又止。
晚灵与水央看着他这样也是一双眉毛拧在一起,好半晌水央问他,“你要不说句话呢?”
连决一狠心,大步进屋,冲着影儿一拱手,捧出东西来。
影儿侧眸去看,心里疼的呼吸发紧,直直落下泪来。
休妻帖。
她回过头,不接,不看,轻轻说了句,“放下吧。”
屋里三人全是满身复杂,不知是劝还是不劝,最后是在影儿的吩咐下都退了出去。
影儿坐在角落里,松松抱着自己,极安静。
太阳画了个半圆,落下山去。
晚灵进屋点灯的时候,她还是那么坐着,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也没喝水。
晚灵心道不妙,忙奔向政事堂门口,去等着堵翟离。
屋里的影儿坐的有些累了,换了个姿势,却还是不肯起来。门被猛地推开,翟离那强大中带着怒意的气势席卷而来,将蜷缩在角落里的影儿牢牢裹挟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