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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章他放她走,她却蛰伏下来……

    孰轻孰重,影儿还是分得清的。

    一身碎布挂在身上,不靠他抱,定是回不去的。

    况且,真的是疼,满身都在疼。

    她乖乖巧巧窝在翟离怀里,身上披着他那湿乎乎的外衫。

    由他抱着回到屋内,影儿只管裹着衣衫缩在床尾装鹌鹑,埋头听翟离安排着水央和夏莲准备诸事。

    未过多久,耳边渐渐清静下来,影儿悄悄抬起眼睫,正巧对上翟

    离含笑看她的眼神。

    他踩着暗带兴味的步子前来,立在她面前,负手俯身,视线在她面上流转一圈说道:“还能走吗?”

    影儿眨眨眼,轻轻蹙着眉,躲开他的视线,她的指尖捏着他的外衫一角轻轻搓着,再看他时,眼里透着些受气模样。

    翟离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他透着宠溺,又带着无奈将她打横抱起,帮她褪下衣衫,带她进了浴盆。

    盆中水暖,他仔仔细细为她擦拭,瞧她一直捂着小腹,便带着关心问她:“凉着了?”

    影儿小声嗯了一瞬,说道:“许是凉着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坠着。”

    他将她的手挪开,覆掌于她腹,轻揉着说:“身子治好了,也不可过贪。”

    影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声狐疑从嗓音里发出来,随即脸刷的一红。

    扭头就去捏他,被他握住双腕交剪于身后,他将她转过来面对着他。

    翟离一手捏住她的下颌轻轻抬起,眼底涌动着温情,压着的声音一点点润出来,“我说的不对?”

    影儿摇着头使劲儿,也顾不得身子疼,就是要挣脱他。

    翟离瞧她铁了心,一挑眉松开她,等她捋顺了呼吸,才重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道:“影儿,你昨日几乎不曾要了我的命,你自己瞧瞧我的脖颈,留没留你的指痕?”

    影儿拿眼一瞄,淡淡的乌青从皮下显现出来,不甚严重,但却明显。

    她一鼓气道:“我杀得了你吗?两次皆失败。反倒是我遭罪些,我可没了这心思,离京这么久,我若真要杀你,多少次机会?趁你睡熟,一刀毙命,岂不痛快?”

    翟离看着她,静听她说完,他不太舍得戳破她,便颇为认同的点了头,添了句,“经了昨日,我信你。不会再杀我。”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目光里带着藏得极深的刺探,语调却柔,“影儿不会辜负我了,对不对?”

    俩人勾在一起的视线,都在藏自己的心机。

    影儿真是进步颇大却犹带不足,她眼底极轻地一颤,落进他眼里,勾的他一笑,收回眼。

    轻似软羽的落吻在她额间,寸寸往下,柔润得一塌糊涂。

    微风细雨的温柔换来令人作呕的焦闷。

    他的举动让影儿心生烦躁,借着酒劲应付他一晚已是极致。

    这会儿他又来这柔情蜜意的样子,她真是烦的无以复加。

    偏又不想前功尽弃,故而是想个由头闹着要睡,说自己困得迷糊。

    翟离看着她,还是抱她出水,帮她擦身抹香,又为她拭发后才说:“你自己睡,我要出去一趟,乖乖等我,等我回来,晚上带你出去。”

    影儿出浴后,身子都带着粉,这暖水当真让她有些头昏脑胀,身子又确实酸,只含含糊糊牵着他的手,做了做不舍的样子。

    随即闭眼装睡,好让他先走。

    装着装着,到真是睡熟了过去,翟离轻轻松开她的手,为她盖好稠被才推门而出。

    关门的瞬间,翟离收了眼中的柔情,转出他的本来面目,那一双眼凉薄至极。

    他一下楼梯,身后便闪出了连决,对着翟离道:“来的人不多,都潜伏在周遭了。嫣姑娘与沐阳都来了。爷要等她们动手?还是咱们先下手?”

    翟离褪下珠串,垂目而视,连决见状便知他在细想,故而是安静地候在一旁。

    果不其然,不过须臾,翟离开口:“不急。”

    他的影儿现在是对他好的不得了,怎么能现在就动手呢?

    他扫了一眼柔澜所住之处,淡道:“连升如何?”

    连决一皱眉,“和柔澜分不开,什么都做不了。爷有何吩咐?”

    翟离一笑,心道影儿这招巧妙,到底是废了一个人,她真是越来越有心机了。

    “无事吩咐,看他自己造化罢。”

    如果连升能扛过一个‘情’字,那便有活路。

    翟离抬起脸透过树影,看了看东升的日头,对着连决吩咐:“送信罢。”

    一封传给武当郡郡守的信,没去该去的地方,却是辗转一番,躺在了沐阳的身前。

    嫣姑娘跷着脚坐在椅上,嘴里嚼着一块蜜饯,悠悠淡淡问道:“怎的不拆?主上不是说皆由你掌握?”

    沐阳扫她一眼,轻声说着:“我总觉得不对,以左相的心机,怎么会这般轻巧的露出马脚来?那郡守如何说的?连决送来信,只说了句务必办妥便转身离去。左相不可能猜不到,他要舆图的事,主上会知道。他就这么信那郡守?”

    沐阳自言自语的分析被嫣姑娘打断,“左相一条命都不要了,我觉他做什么都不足为奇。”

    沐阳听此噎住,叹了一口气,将信拆了开。

    内容极为通俗,说着备些日常吃穿用度所需与城门外,明日一行人便要离去。

    沐阳收了信,垂目琢磨着,就听嫣姑娘轻巧地脚步声传近。

    她开信一瞧,讶道:“这就走了?我刚查清左相离城的落脚处,还没来得及给主上去信。”

    “来不及了,等他们进了密林,不好接头,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按主上之前说的第二套法子走。今儿先把药给了,你乔装一下,白日有机会便交代了去,若没有,趁夜接头。”

    沐阳看着嫣姑娘,又添一句,“上些心,我觉得不对。若真要离去,怎会只给半日时间让其准备。但愿,主上的法子,能有用。”

    嫣姑娘也不等沐阳说完就扭身而去,沐阳看她背影叹了口气,思索后,提笔给赵琛去了信。

    日头西斜时,影儿睁开惺忪的睡眼,呆呆地盯着床顶,倏忽蹙起眉,心生烦躁。

    真当再醉一回,忘透了才好。

    倒茶之声传来,她偏头瞧去,就见翟离一身月牙白交领稠褙,腰间一根苍蓝腰封,墨发束冠,颇为风流清俊。

    他坐于榻上,一掌撑膝,一手端盏。带着俊朗的气度看着影儿。

    他品一口茶,放盏便顺手取下另一腕间的珠串,起身之后负手捻着,向她而来。

    立在床边俯视她,带着盎然的眼神锁着她的眼,等她开口,向他索抱。

    影儿瞧他这打扮不似平常,当真有些风流公子的意味。

    她想起睡前他的话,她一笑,一双小手攥着稠被往上拉,直到盖住琼鼻,唯留乌溜溜的双眼在外,明眸善睐看着他,就是不出声。

    这娇软的模样多招他喜欢。

    翟离笑道:“不起来?等我抱你?”

    “起来,去哪儿?”

    “放灯。”

    影儿定了几吸,“放灯作何?”

    “许个愿,愿与你白头偕老。两人同放,才有诚意。”

    影儿不想放,拒绝之词转个弯儿,婉转道:“你何时信这些?”

    翟离看着她不语,只向她伸出手,影儿无奈坐起身子,将手搭给他,由他牵着,随他为她挽发,替她选衣,牵她出门。

    二人步行往城中河而去,影儿疑惑道:“奇了,我竟是不疼,这一觉还能愈合划伤不成?”

    翟离松开她,转而搂住她的腰,弯身在她耳边,“你沐浴后,我给你擦的香乳,里面有药,愈合你的伤。”

    影儿了然不语,突地想起,说道:“不对。”

    “何处不对?”

    “你不是说,我们去太行山吗?”

    翟离听完一乐,“走出这么远了,才反应过来?”

    影儿停下步子,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被他一带,又向前走去,“你那图里标的地方真不少,若按你的想法走,我怕来不及。等你下了决定,我会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我答应你。”

    影儿心一虚,娇道:“什么决定?”

    翟离深邃的双眸盯着她,“余生与我的决定。”

    影儿不再说话,她还记得翟离那句,说她言多必失。

    城中河道今儿颇为热闹,每逢初一十五,均是有人放河灯,便是天好天晴,也能借个由头来向河神许个愿。

    翟离与影儿,都不信,却是好笑,此时是一人一盏灯,捏在手里,寻着放灯处。

    戏做的足,影儿半蹲在河边,点了灯放于河内,合着手闭目,算是许了愿,只是那愿景,是与翟离生死两隔,再不相见。

    往回走的路上,翟离选了条人流密集的路,经过夜市。

    “为何带我出来放灯?”

    他漫不经心捏着分寸说道:“出来作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出来。”

    二人牵着手走,到了集市入口,翟离一反常态不仅没搂她,反而松开了她。

    这一举动倒是另影儿提了一口气,不知他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不解的眼神飘向他,被他吸了干净,又换了柔和浮现回馈给她。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有人跟着我们,我与你分开,我们街尾汇合。”

    影儿闻言下意识要用眼扫一圈,被他拦下:“别回头,向前走。”

    影儿渐觉全身血流都在加速,他在许她走。

    她哽住无话,根本不知作何回答。

    这条街他们走过一次,主街很长,半个时辰才走得到头。

    这条路上,每十余米便有一十字口,若影儿趁着人流密集闪进某处,躲开他的人。

    那她,是不是能逃开他?

    她的眼里亮起一盏灯,灯上覆布,可那微弱的光线还是被翟离攫住。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发,警告与威胁就在嘴边,还是生生咽下。

    无妨,她跑不掉的。

    她要真敢,大可试试。

    翟离笑的过于温润,眼里是不带遮掩的信任,他柔声说:“不用急,慢慢走。我处理好了,就在街尾等你。”

    影儿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轻轻点头,在他转身时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口,问道:“派人,护着我吗?”

    翟离回头看她,她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似那血流经过面颊慢下来了一般。

    他笑回她:“人不够,连决与带出来的两个侍卫,要与我去应付跟来的人。你不是他们的目标,无需怕。”

    说完反手握住她,轻轻捏了捏。

    她笑着点头,柔声说:“好。”

    拥挤的人群裂开一条缝,翟离缓步而去,越行越远,缝隙合上,他彻底消失在影儿

    的视线里。

    影儿定在原地,突如其来的放手,让她茫然失措。

    多少个声音在叫嚣,让她转过身子,往反方向跑。

    只有一根绳绷着她,是那十年来与他日夜相处的熟悉。

    他不可能这么轻易给她一份自由,若昨日他信了她七分,那今日她的决定,许能让他信她九分。

    她抬手蹭去不知何时滑落的泪,迈了步子,往那涌动的人朝中走去。

    分明热闹的地方,影儿却觉得似在荒漠中寻觅一般。

    过往海棠抱日,如今浮云梦远。

    她眼里失神,脑中发空地往前走,被人一拦。

    影儿一激灵,聚焦起的视线探究过去,见一店小二,戴着小帽,肩上搭一擦桌布,恭请的姿势对着一间茶肆道:“夫人,我家新进了龙凤团茶,正是时宜,还请夫人入内品鉴。”

    “不用。”

    影儿说完便要越过他,蓦地一顿,再次看向小二时,眼里充盈着审掇。

    “龙凤团茶?”

    “夫人请。”

    与茶肆颇为呼应的一酒楼中,二层深处一雅间内。

    翟离单手揉着手串,垂目望桌。

    桌上无酒菜,只一封开过的信。

    他随然拿起,视线往地面一滑,落在眼前跪地之人身上。

    似淌过冰溪的声音飘来,“来因。”

    跪地之人渐抬起头,对视上翟离那冷淡的眼神,吐息后道:“劝归。”

    翟离收回视线看向信,冷然一笑,“蛰伏于此?既然截下了这封信,何不等我们出城再动手?你们的目标,究竟是我?还是我的夫人?”

    自然是他的夫人。

    相比较翟离的游刃有余,影儿此时是面色似撒粉,透着些白。

    她被小二领到一角落位置坐下,影儿探究的视线在茶肆里扫来扫去,直到看见一灵巧的小姑娘,闪着步子往她这处走来。

    影儿本从容,直到视线落在她腰间缠着的银鞭上时,后背瞬间浮上冷汗。

    楚阳说过,赵琛身边有一绝狠人物,功夫极好,腰缠银鞭,名唤嫣姑娘。

    影儿怎么都没猜到,赵琛派来的人,是她。

    一想到由她来监督,影儿就有些打怵,那鞭子当真是还未抽出,就已经让影儿不寒而栗了。

    嫣姑娘几步飘到影儿面前,掀开衣摆一坐,一条腿顺势抬起,踩在木椅之上。

    又将手中的一根甘草放进嘴里嚼着,当真惬意。

    影儿看着她,瞧她面盘微圆,双眼忽闪,眼侧一个梨涡,倒是个亲和模样。

    可影儿真是对她亲和不起来,影儿挤出一丝笑,稳着声线向她确认道:“嫣,姑娘?”

    嫣姑娘一扬眉,抬手举壶为影儿倒了一杯茶,“我名声挺大呀,你既知道,也该明白我来做何。”

    说完拿出两个拇指大的粉包来,往影儿面前一推,用眼神示意她收下。

    影儿渐瞪起双眼,疑惑一层一层透出来,她急忙一扫周围,一句话转到嘴边又吞下去。

    就这么给?

    她舔唇后道:“怎的,是两包?”

    嫣姑娘漫不经心回她:“一包你的一包他的。”

    “我也要?”

    “你什么都记得,怎么让人放心呢。”

    影儿心内一石激起千层浪来,这话,赵琛可没说过。

    她一犹疑,说道:“翟离说有人跟着他”

    “我们的人。”

    影儿一句话才说个开头便被嫣姑娘接过去,这诚实如她,也是让影儿有些无话可说。

    “收好了,今儿便将药下了,明儿你们正常启程。随后的事,有我们接应。”

    影儿一蹙眉,翟离没和她说过明日要走的事,她狐疑问道:“你们,如何得知”

    “不重要。”

    又被打断,影儿这是彻底明白了,别问。

    问了也没用。

    如此,影儿看着嫣姑娘,牵着笑点头,将药收下。

    嫣姑娘一双眼看着影儿,半晌,扔出一句,“难怪,她能为了你来打探消息,是个摄人心魄的美人,识趣些,我不愿对这么美的女子下死手。”

    说完便起身,冲着影儿一个眨眼,扭头走了。

    留下影儿独自苦恼无奈,她说的,是谁?

    收了心绪的影儿起身而出,与方才不同,此时,她倒是加快了步子。

    她想出一个办法,让翟离信她十分,又能利用翟离,甩掉赵琛。

    她越走越快,甚至带着灵巧去躲开路人,往街尾移去。

    花灯如昼,一袭月牙白出现在她黑瞳里,她步子轻顿,随即漾出笑来,加快向他而去。

    翟离视线定在她的身上,见她气喘吁吁向他而来,是眼里越发柔润起来。

    他张开臂,完整的接住了她。

    怀中人还在急急的喘息,他笑着抚上她的发,玉般温和的声音从他嗓间滑出:“这么急?”

    影儿一张小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她脑中纷乱,理着话头开口:“我有话,要和你说。”

    她抬起明媚动人的眸子去看他,见他笑着将她的随发理至耳后,“不急,回去再说,正好想想怎么与我说。”

    影儿气息一乱,有些疑惑,被他又是一抱,落吻于耳侧,小声的一句,“影儿,我很开心。”

    就这一句,让影儿把握更深。

    街市的热闹被甩在身后,连决赶着马车停在一路口等他们。

    影儿上车便缩进翟离怀里,正要开口,却被他轻抬下颌,覆吻堵住。

    影儿微微扭头想要躲开,他吻着她一笑,将扣在她下颌上的手移到后脑控制住,不许她再躲。

    无法,只能依他。

    呼吸错乱到毫无章法,影儿眼中湿乎乎的,看他时,才发现他眼中亦是潮腻腻的。

    吻得乱七八糟。

    翟离松开她随后笑起来,“得了本钱,还没捂热,就要利息。”

    “嗯?”

    他笑着拍她,“下车,到了。”

    “何时到的?”

    “你意乱情迷的时候。”

    翟离没让影儿走,而是直接抱着她上了楼,直到将她放在床上,替她脱去鞋袜,褪下外衫,将她搂进怀里,才问:“想好了吗?”

    他指节搭在她侧脸上,将她转过来,他唇贴于她琼鼻处,“你说,我听着。”

    影儿藏在被下的手一握,一松。

    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嫣姑娘?”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章她被夹在赵琛与翟离的算……

    翟离眼神有些变化,他看着她回答:“知道。”

    “她找我,让我给你下药。”

    翟离看着她不语,等她接着开口。

    影儿坐直身子,从小衣里掏出两个药粉包来,摊在手心里举到翟离面前,“她说,你一包,我一包。”

    翟离盯着她,笑意深深,缓缓开口:“还有吗?”

    影儿微微歪头一想,问:“她说,跟着你的是他们的人。”

    “沐阳。”

    影儿不知是谁,又问:“是,赵琛安排到我们身边的人吗?”

    翟离眼尾一弯,“不是。你身边,另有其人。”

    影儿眼神一飘,吸着气狐疑,“我身边,一个水央,一个夏莲。水央是你安排来的,夏莲是”

    她眼里瞬间划过惊色,压低嗓音,“连决

    说过,她底子干净。”

    “她底子确实干净,当初,单儿,底子不干净吗?”

    影儿猛地想起今天嫣姑娘说的话,又想起单儿当时,那一身的鞭伤。

    她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可她”

    翟离握住她的手,轻轻揉着,“还有吗?”

    影儿看着他,想了想才摇了摇头,见他又笑起来,山间苍松一般。

    她被他拢进怀里,那清润如流溪的声音灌进她的耳中:“没有了吗?没有要对我说的了吗?”

    影儿一双眼凉下去,他究竟要问什么?或者,他想听什么?

    她勾着没有温度的笑,捏着嗓子,“与你余生,你不许再欺负我。”

    他眼里明明灭灭几道光,让人看不透。

    浅浅勾起笑,落下一吻于她额间,说道:“不会了,我的余生里,不会再欺负你。”

    他眼中光灭,嗓音却还维持着温柔,“赵琛那处,你无需多虑,有我在,他不会动你。”

    影儿一眯眼睫,试探的声音转成故作好奇不经意地问:“若你不在呢?”

    翟离声色不改,“我也不会让他动你。”

    他抬手按着她,将她更深的揉进怀里。

    她的眼,他舍不得对视,怕她藏得不好,又被他看出来。

    “你我做个局,骗过他们所有人,我带你走,你那《禹迹图》里标注的所有地方,都在我脑海里,我带你去。”

    影儿抬头想看他,却被他按住后脑,再次埋进怀里,她无法,只能压着不解问道:“什么样的局?”

    “将计就计,瞒天过海,隔岸观火。”

    夜来一场雨,满城话清凉。

    晨光挂在树间,三两飞鸟振翅,扇下叶间闲雨来。

    影儿提着裙摆在水坑边儿等着,她慢悠悠转着圈,直到连决出现对着影儿浅浅行礼,才引着影儿往正厅中走去。

    手才搭门框,屋里那冷冰冰的空气便冲过来将她缠住。

    影儿轻轻一颤,捏出一丝笑往里走,屋里昏暗,跪地四人。

    为影儿诊治过的白须老者,医馆主事,夏莲和水央。

    影儿贴着柱子站,她一扫翟离,见他稳稳坐于交椅之上,全身随散,左手漫不经心揉着他的花梨木手串,右手食指,指尖点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的扣着,似阎王点卯一般。

    他垂目望地,窗缝里透进来的光打在他半边面上,不觉清润,唯留寒厉。

    分明松着身子,可就是让人感到惧怕。

    影儿渐渐挪了视线到水央的背上,还在琢磨他昨夜的话,就听那阎罗般的声音响起:“再说一遍,与我夫人听。”

    翟离慢抬眼睫,看向那白须老者,将手串往腕上一套,对着影儿的方向伸出手,示意她来。

    影儿挪步而去,将手搭上,顺势坐进了他的怀里,由他圈着,听那老者说道:“此药沫子为藜芦配上党参,将其磨成粉添在一处,藜芦本就剧毒配上党参,互为相克,只这一包,必死无疑。”

    影儿心跳漏了一拍,看着地上那两包小药粉。

    她速速收了满眼的惊诧,回头去看翟离,就听他说:“今儿要走,水央收拾东西时,在衣柜里发现了这两包药。”

    他看向她,眼底阴冷无光,“你要杀我。”

    影儿突的一紧,连连摇头,本欲起身,却被他握在腰间那只手按住,指尖轻轻点了点她,一划而过的温柔从他眼里及唇角飘出,落在影儿黑瞳中。

    昨日,她问了,但他没说,只说让她等着,让她配合。

    影儿立刻会意,长长舒出一口气,随后又犯难,要她怎么做?怎么说?

    她抿着唇,颦着眉,颇为无奈地看着翟离,见他一笑,一句话抛到前方的地上,“你打算何时动手?药又是何处来的?”

    影儿一起唇,翟离修长的食指便点住她,他看向她,“嘘。”

    他对着水央吩咐,“夫人所有物件,全部梳理清楚,你跟在夫人身边,此事自然也有你伺候不周的错,还有夏莲,你二人本该受罚,念在启程在即,你们收拾完东西,交替去寻连决,配合他的问询,至于夫人,我亲自来审。”

    他眼里的狎昵荡来荡去,惹得影儿为难,让她一大兜子话是挤来挤去,最后一句没问出来。

    撤空了杂人的正厅,交错着两道呼吸声。

    翟离一只手在影儿身上游来划去,弄得她又痒又酥,心声燥意。

    影儿抬手去拍他,被他制约住,问她:“我在审你,你就这个态度?”

    影儿一瞄房门处,“如何?你管这叫审?昨儿问你几遍?你葫芦里什么药抓紧说来。我一脑袋浆糊,都不知你要做什么。还说什么你我二人一同做局,分明是你挖好了陷阱等我往里跳罢。”

    翟离将额抵在她细颈上笑,温热的鼻息痒着她,让影儿更添苦恼,就听他吐气小声说:“影儿真可爱,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最真。”

    他抬起脸看她,“信我就是。”

    二人在屋子里磨蹭了近一个时辰,期间水央夏莲得令让收拾东西,待到启程再逐一去寻翟离与连决。

    一声鸟鸣,让夏莲瞳孔一缩,对着水央道:“我出恭一趟,你先收拾。”

    转出门外,箭携纸来。

    沐阳的笔锋,说道翟离已发现他们的踪迹,事不宜迟,若影儿今日不动手,明日便由夏莲下手。

    吃了条子回到屋内,将物品搬至车厢中,连决便来传人问话。

    先被询问的,自然是水央。

    如此一来,马车上便只剩了影儿与夏莲。

    影儿垂目捏着裙摆一角,她余光见夏莲掀开窗帘一瞧,好似判断什么。

    放帘后回身便冲着影儿跪下,用平稳中带着冷静的音调开口:“那药有问题,嫣姑娘给夫人的,不会有毒。”

    影儿抬眼看她,见她目光如炬,一脸严肃之色,丝毫没了之前那咋咋呼呼,活泼可爱的样子。

    这沉稳的模样当真让影儿有些佩服,她一笑,“你倒是藏的好。你是圣上的人,所以圣上说的药,在你手里?”

    夏莲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小瓶子,对着影儿道:“主上两套方案,此为第二套。嫣姑娘给夫人的,是包面粉,为的是声东击西,真的药,在我的手中。夫人,我是清莲斋出来的,与单儿,同一师傅。”

    夏莲说完看着影儿的面色,瞧她果然软了眼眸,趁机进一步,说道:“那两包药,要么就是被换过,要么就是左相对夫人起了疑,正在试探。”

    影儿借着她的话往下说,“若他起了疑,这药我更下不去了。”

    夏莲往前膝行一步,哑声道:“把罪,推给柔澜,说她憎恨夫人对她下蛊,如此,除了柔澜,也能顺便除了连升。夫人下完药,爷的身边便只有连决一人,于此对夫人,不是更有利吗?”

    影儿视线立即汇到她的面上,反问道:“你不疑水央?”

    “水央早已投诚夫人,夫人藏在屋里的《禹迹图》换过地方,可水央不仅不问,反倒直接去换过的地方翻图拿给夫人。由此可见,水央与夫人,是一条心的。”

    影儿接过药,心道难怪,夏莲竟是知道这么多的事,难怪赵琛与她说话时根本不带问她的,看来在翟府里,那一切动作,赵琛都知道。

    所以,夏莲说的把罪推给柔澜,是不是也是赵琛的意思。

    影儿一定神,问道:“可是,柔澜始终与连升在一处。”

    “稍后我见爷,便会丢个鱼钩,指向柔澜,倒时夫人全装不知即可。”

    “可是,万一牵连出你,我亦是保不住的,若没保住,我又该与谁联系?周围还有多少圣上的人?”

    “夫人无需保我,我是死棋,本就保不住的。我接到的令,是助夫人下药,一旦夫人得手,后面自有人接替与我,夫人放心即可。我与夫人主仆一场,给夫人一句交心话,不要去试图猜测证实主上的人在哪儿,夫人不是主上的对手,万不要以卵击石。”

    影儿看着她,压着眼底的难以言

    说,缓了几吸换个问题道:“药何时下?我是不是,也要吃?”

    “先给爷下,夫人再吃。”

    影儿闻言一颗心坠了下去,果然,还是有她一份。

    “夫人这几日做得好,就算嫣姑娘与沐阳不暴露,我也会将药给夫人,这药,越快越好,夜长梦多,诸事难料。至于爷的怀疑,我有法子引开,夫人配合便是。”

    车轮一停,影儿一晃,急忙扶住车壁,扬声问道:“出了何事?”

    车外响起连决的声音,“夫人勿惊,是爷来传夏莲问话。”

    车中二人一对视,各自露出配合的神色来。

    夏莲一走,水央便接替她而来。

    “他问了什么?”

    水央才刚坐稳就听影儿语气稍急的问她,她一笑,说道:“爷知道是夏莲,这一招为的就是让她坐不住,抓紧将药给了夫人,好让夫人动手。爷说现在夫人手里这药估计和嫣姑娘给夫人那包一样,还是面粉子,嫣姑娘那包暴露了,夏莲便将这一包拿了出来,意图以假乱真。要的就是看夫人下不下得去手。按着圣上的习惯,若真只为下药,完全不必让夫人来动手,安插在爷身边这些人,随便一个,趁着爷不注意,都能得手的。”

    “那他为何寻我?”

    影儿当真糊涂了,双眼微瞪着,就见水央上前蹲下接着说,“为了让夫人回心转意。若能由夫人劝动爷回京,那是最好的事情,夏莲的举动,都在提点夫人,让夫人放下仇怨。若夫人不愿放,那便让夫人动手,夫人若做了,就是表明了一个态度。那圣上的人便会择机对爷下真正有效的药。”

    “我的态度?赵琛到底要看什么?”

    影儿拎着一口气,“那如果,我与翟离闹僵,赵琛依然有法子让翟离把药吃了。那为何还让我再吃一份?他大可不必”

    影儿到此一停,一个猜忌渐渐浮出水面。

    水央听她停顿,观察着她的面色,便将翟离的话说了出来,“圣上给夫人备的,不是活路。或者说,只要爷吃了药,夫人,便没有活路了。”

    影儿定在那里,跟个木雕一样,半晌没反应过来,她支支吾吾,呢喃几句,才再度开口:“翟离方才告诉你的?”

    影儿见水央点头,她视线渐渐垂到衣边儿上,喃喃自语:“不管我怎么选,我都会死。除非,我劝动翟离,与他一起回京。”

    所以,翟离等到夏莲动手,才对水央说这番话,又让水央来告知她。

    当真居心叵测。

    这般一来,影儿一条坦坦的路,是缩成了崎岖小道。

    她劝翟离回,那余生都将在翟府里过下去。

    若她与翟离闹僵,就算杀了翟离,也逃不过赵琛,还是死路一条。

    她与翟离一起做局,躲开赵琛,再对翟离择机动手,变成了唯一一条路。

    可是,她想得到,翟离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还是要藏,起码要等到翟离彻底甩开赵琛的人才算有了契机。

    在此之前,她除了配合,别无他法。

    影儿闭目深深叹气,一想到若翟离不动手,她就得这么拖着,这虚与委蛇的日子无限的被拉长,就越想越烦,不可控地揪着眉,攥着拳。

    水央看着她的反应,又添一句:“爷说,夫人无需懊恼。对于圣上而言,夫人回不去,才是更好的。所以夫人只要相信爷便可,有爷斡旋,夫人无需担忧。另外夫人若想明白了,随时可以去寻爷要这破局的法子。”

    影儿靠在车壁上,整个人安静至极,心里重复着水央的话。

    车轮滚动着,许久渐停。

    水央掀开车帘,对着影儿说:“夫人,到了,下车罢。”

    影儿失神的眼看向掀起的车帘外,她疑窦一生,伸着脖子去看,就见一只指节修长,阔而有力的手扶住了车框。

    俊朗的面庞一点点进入影儿的视线,深邃的眼眸看着她,眼底发着润。

    他冲她伸出手,说道:“跟我来。”

    影儿一见他,心里是又气又急又恼怒,但吊在这么个进退两难的时候,她只能依他。

    故而,是强压不虞地朝他而去,被他抱下车,差点儿又是一口气没上来。

    她扬着音调,大有些借状撒火的意味,“这又是在做什么?”

    影儿真是觉得一颗脑袋要裂开,翟离和赵琛勾心斗角,为什么要带上她呢?

    马车出城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出发地。

    影儿看着眼面前的院子,和那让她羞赧的后山,再回头看一脸从容的翟离,与他身后随然而站的连决,连决身后还有并肩而站的连升与柔澜。

    她直接一口深呼吸,砸进翟离怀里,憋着无奈的气愤道:“抱我,回去。”

    翟离轻笑着,双肩都在抖,颇为配合的抱起她,带她回了院中。

    一进屋,没了旁人。

    影儿就挣扎着跳下地,往前大走几步,拿起桌上的茶壶,回身指着他,怒气横生,“说,你说清楚!再含含糊糊和我卖关子,我也不管了!”

    她将茶壶往地上一扔,气的双肩都在颤,一张小脸满是委屈,“赵琛要杀我,你明明知道,为何不闻不问?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我用了多少心思说服我自己!你却不说,你在等什么?等我对你重新信任依赖,随后又把我推到深渊里吗?你让我信你,让我对你无所保留,你呢!你试探我,你还要如何?还要我怎么做?若是掏出真心这么累,那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可以吗!”

    她转过身子背对他,起伏的胸腔往外挤着才刚刚吸进去的气。

    一双眼红彤彤,撒泪似雨。

    翟离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烟波浩渺。

    他缓缓上前,既没抱她,也没开口安抚,只是离她近一些,将她的喘息听的更清楚些。

    直到她气息缓下来,他才终是开了口,“不说与你,是怕你扛不住,露出马脚来,若如此,赵琛定会选择按兵不动,再择良机,影儿自己想想,是你坚持得住,还是赵琛坚持得住?”

    她哭声渐止,满腹算计想着对策。

    他剑胆琴心,给她机会让她做局。

    翟离叹着气,用颇为无奈的语调说着:“你下次要以白抵青,冤我,责备我之前,先告诉我,让我来哄你。何必气成这样?”

    影儿回过身看他,满面梨花,委屈做结,扣在她眼里,晃在他面前。

    她带着哭腔开口:“我问你,你不说,往外做场戏,又让水央来说。你怎会不知我气恼?你分明就是故意,故意惹我,让我没有法子,只能卑躬屈膝的求你,求你救我。是不是?”

    他仍是不动,只看着她,浅浅一问:“若我不逼你,你怎么做?”

    她能怎么做?

    故作任性的闹,假装气恼的质问。

    可最终还是要卸下他的防备,让他信她,利用他铲除赵琛,再去杀他。

    她怎么说?

    自然是包装好真言,对他满嘴谎话。

    可翟离还是道高一尺,不过几句话,就让影儿回归了温顺。

    这一夜,他柔情暖语化成花籽,深种进她的身体里。

    静待花开。

    第二日晨起,影儿命夏莲送了粥来,当着她的面,将那药粉化进了粥里。

    与她一起,去到楼下正厅,推门之时,翟离正在伏案疾笔,抬眼见是她,搁笔而起,向她而来。

    “给我的?”

    翟离看着影儿捧着的托盘上,那碗冒着轻气的紫米粥,柔声问她。

    影儿微微点头,冲他一笑,“天刚亮就下来了,定是还没吃罢?”

    翟离忍俊不禁,“我不饿,但若是你喂我,倒是可以。”

    影儿一笑,“自然可以。”

    一碗粥入了他的腹内,影儿将碗收了,带出门递给水央,随后对着夏莲道:“你来,我交代你些事。”

    一事交代,关于柔澜。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柔澜还有用处,自是不能动,可不动她,又勾不出夏莲对影儿动手。

    夏莲若不动手,那翟离

    与影儿那一分算计,便要调整。

    故此,这交代的事里,又给柔澜加了一份痛苦。

    也不必刻意安排,那一个蛊,便够了。

    夏莲领命送了柔澜走,出城往东,去那绵延不断的山脉底下。

    出了院子便被蒙了眼的柔澜根本分不清方位,车辆停在山下,夏莲回头对着同行的两名侍卫道:“就到此处?”

    身形偏高的那人说:“爷的吩咐,就到山下,等蛊发作,自生自灭。”

    夏莲听此无法,将柔澜往那凹凸不平的沟壑里一推,瞧着她狼狈倒地才回身上了马车。

    车辆渐远,双手被缚,双眼被蒙的柔澜歪坐在沙土上,她轻颤的双肩被一双手轻轻扶住。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章影儿知道了,那个弥天大……

    回了院子的夏莲,先去了厨房观察午膳,随后才路过翟离所在的正厅,往楼上影儿之处而去。

    推门而进,就听影儿问她:“扔山脚了?”

    夏莲点头,上前为影儿斟茶,狐疑道:“方才去寻柔澜时,屋里就她自己,倒是奇怪。”

    影儿不以为意,“连升许是出恭也未可知,或是凑巧。”

    夏莲不置可否,转了话题,藏着计较问道:“夫人午膳可是要在院子里用?还是要与爷出去?”

    影儿一听,同样在心内盘算,思着计策淡淡说:“今儿乏得很,就在院儿里罢,他的药,我下了,我的呢?你给我罢。”

    影儿说完摊开手,看着夏莲面色如常,眼神却极轻地一闪,开口说:“夫人不急,待爷那处起了药效,忘了夫人,夫人再服用便是。”

    一句话落,影儿淡淡收回眼,微微点头,对她吩咐:“你去一趟厨房,将给爷准备的三合汤拿来,稍后我送过去。”

    夏莲闻言一喜,心道凑巧,领命而出,放药于汤,端而复回。

    影儿看着夏莲端来的汤,对她说:“我想了想,觉得不妥。你去寻一趟柔澜,最好弄死她再回来,免得那子母蛊遥相呼应,再让连升借这机会带着她远走高飞。”

    影儿说完看着夏莲面色略紧,又加一句:“如何?有何可犹豫?你说的推罪给她,我总不能派水央去罢,况你方才跟了去的,你就上厨房拿把刀,牵个快马去便是,别等了,免得连升先于你到,那可麻烦。”

    夏莲一张脸五官恨不得扭到一起,药下在三合汤里,若她没亲眼看着翟离喝下,那如何能行?可若此时再找理由,又难免暴露。

    给夏莲急的,热锅蚂蚁一般,在影儿又一声催促下,她还是挤着笑挪了步子。

    取了刀,牵了马,可方向却是城中一茶肆。

    夏莲几乎是奔下马,三步并两步往茶肆深处跑,转过廊柱,一条鞭子拦在她面前。

    嫣姑娘闪了出来,对她眯着眼上下一打量,疑道:“你暴露了?”

    夏莲对她行礼后,便将事情说出,不知何时站于夏莲身后的沐阳听她说完,眉头越拧越深,他深呼一口气道:“怕是要遭。”

    他在夏莲回身与他对视时,开口问她:“你确定,左相定论为毒的药包,是嫣姑娘给的那两包?”

    “是。”

    沐阳垂目深思,又道:“所以,那两包药,没了用处,你又给了隋影儿一包假药,去判断她的行为,而她,当着你的面,将假药下在了紫米粥里,端给了左相?”

    “是。”

    “隋影儿,在左相服完假药后,又问你拿药包。还让你去厨房端三合汤,你考虑到我说的事不宜迟,便趁这机会,把真正的药,下在了三合汤里。可是隋影儿,却在此时,岔开你,让你去寻柔澜?”

    “是。”

    沐阳看着嫣姑娘,淡淡说了句:“滴水不漏。如果是隋影儿要耍花招,该不会有这脑子。”

    嫣姑娘靠在柱子上,一歪头,“你担心,是左相将计就计?”

    沐阳没回复她,而是喃喃自语,“可目的呢?左相这一路走的官道,如果左相联合隋影儿,目的呢?隋影儿要他的命,而他也要与她同葬,这一路,左相动静不小,又对她温柔至极,若他没了杀隋影儿同葬的心思,那这么做的目的呢?”

    嫣姑娘看着他,冷哼一声,“躲开主上呗。”

    沐阳一双眼猛地撩起,看向嫣姑娘,就听她一抖嗓子,“我猜的,你说半天,我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你不必这般刨根问底,主上的意思很明确,如果隋影儿当真给左相下了假药,那不就是定局了吗?夏莲把真药一喂,等左相一忘,我把隋影儿一杀,万事大吉。随后护送左相回京便是。现在不是到这一步了吗?你还在分析什么?”

    沐阳一脸无奈看着她,回道:“问题是,夏莲的药,在三合汤里。现在左相到底吃没吃,没人知道。若他没吃,我们再想择机而下,那便难了许多。”

    嫣姑娘一个扬声:“隋影儿端去的碗,左相不会不吃。而且,就算没吃,你那儿不还有药?再下一次不就行了。隋影儿现在知道夏莲是主上的人,一定会配合的。能有多难?”

    沐阳双眉拧在一起,“笨,问题不在隋影儿,而是在左相。夏莲这一出,很容易暴露,怕的是左相起疑,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我想不明白,简单的事情,你们非要弄得那么复杂,绕那么大的弯子,为什么一定要试探隋影儿?直接下药就不行?”

    嫣姑娘看沐阳又要开口,忙抬起鞭子制止:“我知道,你又是主上那一套说辞,别说了!你说罢!要做什么,我配合就是。”

    沐阳一脸愁容,“那我到底说不说?”

    夏莲夹在当中,左右看着,轻轻吐了句,“要不,我先说一句?”

    视线聚集到她的身上,她弱声开口:“我还有个任务,是寻柔澜,要不,你们先派人,把柔澜杀了?我也好回去复个命不是?那三合汤究竟喝没喝下,我觉得,以现在夫人对我的信任,该是不会扯谎。况且,药吃了,左相也不可能没反应,我观察他这几天的行为,不就都能判断了?”

    沐阳听完,仍是神情紧绷,半晌叹了口气,“柔澜我会派人解决,你回去便是,就说杀了,至于左相,你自己仔细些,若有必要,我安插人进去。”

    此事风险很大,左相府出来的人,就这些,若沐阳安插新人,难免会被怀疑,可当下,又怕翟离细想看出端倪,左右纠结一番,沐阳还是给赵琛去了信,将情况做了禀明。

    信件一来一回,过去七日。

    沐阳将赵琛的回信捏在手里,看了半天,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信中几个字,待其起效,全员围院,明杀隋影。

    沐阳将信焚了,回身对着嫣姑娘道:“主上,让明杀。此番共来十三人。算上你我与夏莲,共计十六人。左相府出来的,共有三十七人。主上为何会让明杀?”

    “我一人便敌整个左相府了,明杀又如何?”

    嫣姑娘瞪着眼,语调轻松地问道:“况且还有你,你功夫也不差。区区三十余人,惧何?”

    沐阳双臂环胸,右手食指一下下点在左臂弯处,约莫一盏茶后轻声说道:“不对,这信谁送的?”

    嫣姑娘一顿,从椅子上跳下来,“鸽子送的,要不你去问问?”

    沐阳皱眉看她,“我是问,你把信给了谁?让谁绑鸽子腿上的?”

    “我绑的!”

    到此无言,两人各自扭开脸,看对方就烦。

    敲门声响起,沐阳让进,一见来人,忙问:“还没找到?”

    那暗卫拱手答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些天从郡守那处调的百人,我已经让回了,怕动静太大,惹了那边起疑。”

    沐阳搓着指腹,对着嫣姑娘道:“夏莲那处这两日可有动静?”

    嫣姑娘不想看他,便对着那名暗卫说道:“前儿刚来的消息,说左相有些分不清连升连决,这还不算动静?要我说,夏莲这么久都没瞧出那边儿的端倪,那碗汤,该是落了左相的肚子了。现在又等到了主上回信,要不干脆今儿夜里,把事儿做了罢。”

    一股强烈的不安盘旋在沐阳的头顶上,他替赵琛做了那么多事,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感知,他还是

    觉得不对,信也不对,赵琛说的话也不对。

    思索间,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婆婆妈妈,拖了这么些天,事儿可随时会暴露,夏莲那儿估计也快挺不住了,隋影儿问她要过两次药了,你自己说,不杀,等什么?”

    嫣姑娘一番话,到底让沐阳有些动摇。

    毕竟,任何证据都没有,他又凭什么笃定会出岔子?

    他透过窗瞧了眼天色,夕阳西下了,时间不多。

    他定了神,对着暗卫道:“你去集结大家,今夜动手。”

    婵娟触凉,星稀树影密。

    影儿靠在翟离怀里,轻声问他:“月的背面也是亮的吗?”

    翟离在她发顶落笑,“影儿觉得是吗?”

    “月牙真好看,做成刀,会是什么样子?”

    “连升连决的刀,就是月牙刀,都是弯刀匕首。”

    影儿抬起脸在他下颌轻轻吻了一瞬,“我也想要。”

    翟离看她的眼神略渐发深,“作何?”

    “防身。”

    翟离不语,将她搂紧了些,影儿被他一勒,有些喘不上气,拧了拧身子,就听他发凉的声音传来,“再扭,仔细掉下去。”

    影儿看了眼地面,果真不再动弹。

    自打午后翟离摹了赵琛的字,将那鸽子放回后,没过太久,便进了影儿的房,并吩咐不许打扰。

    他和影儿顺窗而下,同骑一匹快马往后山而去。

    此时,是坐在一颗高树树杈上,向下俯视着那半隐半现的院子。

    “来了。”

    影儿闻声望去,就见几个小身影逐渐靠近亮着灯的小院。

    “那个嫣姑娘,不是很厉害?”

    “寡不敌众。”

    “你有多少人?这会儿总能说了罢。”

    翟离唇贴她耳,轻声吐气,“整个金甲卫。”

    影儿倒抽一口气,扭了脸去看他,月下的他黑瞳反光,鼻梁一侧的阴影遮住半边唇,更凸显出另一侧勾着的唇角,有多阴厉。

    翟离亲了一下她的鼻尖,“怎的了?”

    不等影儿出声,刀剑交锋的响声便划开宁静,一层一层传递过来。

    影儿闻声再度看去时,整个院子被一众金甲卫围住,院中交战着几股力量。

    有那明显略胜一筹的,也有平分秋色,不分上下的。

    区别在于,金甲卫的人若倒了,立刻便能接替上,可赵琛的人倒下,就是倒下了。

    白刀进红刀出,又抹一人性命。

    焦灼,激烈,演变成为难以敌众的屠杀。

    影儿怏怏收回眼,拖着烦闷的音调对翟离说:“一个不留吗?”

    “留来作何?”

    “夏莲?”

    “她要你的命,你还留她?”

    影儿一鼓嘴,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留她审审。你把赵琛的人全杀了,又假传他的意思,你不担心赵琛早晚发现了,派人追来?”

    翟离一笑,“他的计谋,胜算很大,若我不选这个激进的法子,你走不出这间院子的。”

    他抬手拂开影儿被风吹乱的发丝,看着她略带凝重的表情,不催不问,等她想明白。

    刀剑相交的声音阵阵传来,越来越弱,直至停下。

    树下响起连升的声音:“爷,夫人,处理妥当了。”

    翟离下树后接住她,将她放到地面才说,“走罢,不回去了,连夜走。”

    影儿倒是不再惊讶,配合又顺从。

    一辆素雅的马车里也算别有洞天,能平躺的榻上铺了绢绸。

    影儿侧卧着去看翟离,他衣带松散的闲坐在榻边,单手揉着串,目色深深,显然在思考。

    “接下去,要往哪儿走?赵琛那处,算是摆平了?”

    影儿还是觉得奇怪,翟离这算是精心计划,随后乱掌瞎拍。

    赵琛肯定不会无动于衷,他早晚会知道,若他知道了,怎么会不追他们?

    影儿越想越烦,把脸埋在软枕里,无声念叨着。

    而不知何时看着她的翟离,此时是颇为满意他自己的一份盘算。

    影儿与他共同来一场戏,对他来说,就是怡情。

    他要的,就是让影儿一面保留对赵琛的恐惧,一面对他软声软语,掏心掏肺。

    他掌按着她的后背,轻轻摩挲着,眼中翻滚着晦色,他浑浊开口,“行进的车里,影儿会不会喜欢?”

    影儿听完身子一僵,她悄悄攥着拳,不动声色,脑中迅速想着如何拒绝他。

    终是晚他一步。

    当他温热的手掌伸进她的衣内时,她便知道,跑不了了。

    车轮滚动,路面时而平坦,时而凹凸。

    连带着车厢晃来荡去,里面的人,是紧紧咬着下唇,生怕溢出声来。

    可那掌控者坏心四起,使些手段,总在她喘气的间隙,趁其不备,勾勾挑挑。

    最后,又把影儿弄哭了。

    她红着眼尾拍他,颤着声音骂他不是东西。

    翟离看着她笑,颇为餍足。

    这么久了,他强压着自己恶毒的想法与冲动,今日事成,难免不会想要庆祝一番。

    一个不小心,竟然又把小姑娘招惹哭了。

    那欲望似猛兽,一旦出了笼子便肆无忌惮。

    可他还是及时停了手,毕竟,和影儿的关系刚缓和不久,他还需要等,等连升从云肆那处取来的东西,在影儿身上发挥作用。

    他耐了性子,软声哄她:“是我又不知分寸了,怪我。我不动你了,好不好?”

    影儿不理睬他,扭过身子背对他,一抹余泪,闭目就睡。

    睁眼时,天已大亮,翟离将些简单的盥洗用具放在她的身边,轻轻捏了捏她的臀侧,柔声道:“你自己来,我们快到了,等到地方,再带你去吃东西。”

    他说完,便掀开帘子去与连升同驾。

    影儿收拾完,车刚好停下,她看着掀开帘子与她对视的翟离,瞥他一眼,扭过头,仍在生气。

    猛地一阵翻涌而来的恶心让她瞬间颦起了眉,她喘息变深变缓,用此法来缓解不适,堪堪见好,影儿不经意一抬眼,看见翟离的眼神时,她心里轻微地一顿。

    他的眼里,是欣慰满足,藏在这之下的是一层狡黠。

    不过一瞬,被影儿发现了。

    下车之后,她还没看清周遭景就又犯起恶心来。

    影儿扶着车轮干呕,眼眶挤满了泪,腹中空空,呕的影儿难受不已身子几乎不可控。

    后背一只为她顺气的手,轻轻拍了拍她,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一会儿带你去瞧瞧大夫,昨儿,你就懒懒的。这会儿,可能吃得下去东西?”

    影儿抬起眼眸,氤氲着泪的双眸里影影绰绰一个窈窕身影,熟悉的很。

    她闭上眼挤出泪,再度睁开时,不由自主念叨出声,“柔澜。”

    她看着柔澜对她笑,几步上前,说道:“影儿身子不适,当真要仔细。我先前有孕时,也是这般难受又干呕,几乎不曾丢了半条命。”

    影儿看着她,哑着嗓子吐了一句:“你多虑了。”

    她扭头去看所到之处,是片面积不小的驿站,左右一环顾,小声问道:“水央她们呢?还没到?”

    翟离搂着她,将乱糟糟的发丝捋好了才说:“到了,在屋里收拾。”

    说完对着连升吩咐,“寻个大夫来瞧瞧。”

    翟离搂着影儿,跟随小二往雅间中而去。

    那小二瞧着这两位衣着不凡是拼了命的献殷勤,闹得影儿略有烦躁,翟离瞧在眼里,未置一词。

    推门而进时,水央抱着衣物正要整理,瞧见影儿面色难看,忙过来扶她,“夫人不舒服?”

    屋内的连决也放下东西,几步凑来,正欲开口问,就听翟离淡漠扔出一句:“后面那小二,你去杀了。”

    影儿一愣,急忙开口:“走时再说罢,我不想闻血腥,且留两日性命。”

    略做了调整,影儿歪靠在床框上,看着饭食端来,又看水央取针测毒。

    她倒是恶心的没有胃口,但转念一想,还是落座,略略吃了些。

    才刚搁筷,敲门声传来,水央启门一瞧,回身对影儿道:“女医来了。”

    影儿不太情愿,又不想在此时与翟离对抗,故而是伸出手应付着,直到那女医面带笑容的对着影儿说道:“恭喜夫人,此为喜脉。”

    影儿急忙看向她,满眼的难以置信,将那女医瞧得是面色渐

    扭,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倒是翟离颇为冷静,淡道:“再诊一次。”

    影儿屏息等着,等到的,还是那句话。

    她一动不动,面色又惨一分,眼中发空。

    耳边的声音都在飘,她听见翟离让众人退下,感受到他立于自己身前,他的目光好似含了温度,定在她的身上。

    她不想抬头看他,她只觉得身子发冷,越来越冷。

    彻底乱了分寸与章法,影儿开始抖起来,惊慌,焦躁,又不知所措。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影儿欢喜吗?”

    影儿不动,仍旧愣在那儿,心里重复着他的话,欢喜?

    怎么会欢喜呢?

    她一字一顿,“庸医罢,杀了好不好。”

    影儿渐渐抬头去看他,看他单手按上她的发顶,轻轻地揉着,那温柔的举动下藏着计谋得逞的狡猾。

    翟离轻轻开口:“好,影儿想杀,就杀罢。”

    一行人在驿站修整一日,出发时,留下两具尸体。

    兴意阑珊的影儿一路上变得少言寡语,那双眼中又落下了雪点,纷纷扬扬,目之所及,白皑皑一片。

    每当她如此,翟离都会抱着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用眼底的炽热,去融化她眼中的寒冰。

    她不拒绝,也不接受。

    随着他和风细雨,随着他好声相劝。

    她的萎靡持续了四五天,直到马车停于达州。

    也是一处小院,影儿推开窗户看去,围院一周的炮仗花成片开着,张扬随散。

    她回身对着水央吩咐:“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多走两家。”

    水央听完轻轻点头,取了一身素雅的衣裳来帮影儿更换,轻声开口:“那我稍后与爷说一声,我陪着夫人去。”

    这一路,影儿没有问过他们要去哪儿,翟离也没说。

    她知道他还在忙,这几天在车上,或是闭目深思,或是在另一车内与连决连升安排着什么。

    她不想问,几日的时间,倒是让她想明白些事情。

    何必要活着?她其实,只是不想与他死于一穴罢了,杀他容易,可杀了之后呢?

    她要怎么跑?若真是有孕,那难免更添一份羁绊。

    她时长望着车窗上晃动的车帘叹息,她曾对柔澜说母不爱子,如今,倒是转到她自己身上了。

    她不要这个孩子。

    水央一声呼唤让她抽回神思,她看向水央,听她又说一遍:“走罢,爷说了,会让连决一同跟着。”

    达州一座凤凰山,山下各色店面应有尽有。

    医馆门口两个小童正在交换着各自听来的新鲜事,几乎同时止了声音,向那款款而来的女子看去。

    雪白面纱遮住半盏娇容,一双清冷的眼淡淡的向着他们看来,步似扶柳,云纱浮动,宛如下凡仙子一般。

    小童不觉间看傻了眼,这达州城,何时来了这么一位清新脱俗的仙女?

    直到仙女停在他们身前,轻启朱唇,“来瞧些症状,要顶好的大夫,引路罢。”

    身后水央递来两个钱,那小童是钱也没收,伸着胳膊,笑得花一样为影儿引路。

    一进一出,过去一个时辰。

    影儿踏出医馆时,神色未松,好似落寞化成无形的镣铐,扣住了她。

    “再换一家。”

    影儿挤出这四个字,便与水央连决一起往其他医馆而去。

    这日,达州城大街小巷都流转着一件新鲜事。

    美到脱俗的女子,走了三四家医馆,均是问其是否有孕。那脉象滑动,所有大夫所回一致,喜脉无疑。可那女子仍是不死心一般,又去别家问询。

    不过三日,那女子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时间众说纷纭。

    又过七八日,待这一行人抵达绵延不绝,望不到边的青山中时,影儿寻了一处石阶坐下,她手中捏着一根草,轻捻指腹,看那细草在她指尖转着圈。

    身后传来细软平滑的声音:“这一路来,你的反应,倒是叫我不解。”

    影儿并未回头,下颌一扬身侧,轻声说:“坐罢。说说,有何不解?”

    柔澜坐下,往身后一扫眼,看着影儿笑,声音里带着对不公的无奈,“你看,你我,有何不同?”

    影儿扔了草,目视前方,声音里带着些不屈的倔强,“你一直在接受,夹缝生存。我一直在反抗,荒野求生,一样,也不一样。”

    “人情淡薄,青松落色,你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执迷不悟。”

    “弥足珍贵的,不正是对不公的反抗吗?”

    柔澜笑着,声音带了丝沙哑,“他们都说,你像楚阳。”

    影儿一听楚阳二字,偏了头去看她,竟发现,她眼里蕴着泪。

    柔澜一吸,一呼,接着道:“可我不觉得,反倒你与翟离更相似些。从小你就这样,不管不顾,时而善心泛滥,时而阴险狡诈。你明知敌不过翟离,却非要与他一争高下,你凭借的,不就是他的非你不可吗?你们都没有底线,却都在让对方遵守自己的规则。这样两个人,怎么能走的下去呢?”

    影儿看着她,眼中显现了一丝柔光,她不想承认柔澜看得透彻,无关其他,只因她是柔澜。

    “你从没想过,留我一条命罢。”

    “我说过,你我的恩怨,已经解了。往后是好是坏,凭你自己的造化。”

    柔澜笑起来,“我生为郡主,尊贵却无尊严。一遭沦落,看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致深爱我之人丧命,又留下一子。可我与她无缘,终是个狠心的母亲。到此一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我是占尽了,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造化呢?”

    “你这样一个人,活到了现在,不算被偏爱吗?”

    柔澜看向影儿,眸中闪出一丝执念落地的坦然,“隋影儿,你放我一命,我也还你一命。”

    四目相对,影儿知道了,那个弥天大谎。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章翟离之死

    层峦叠嶂的山间云雾缭绕,远山含黛似幅泼墨画。

    影儿立在一处随山之间,一袭青衣,裙摆飞扬,宛如林中仙。

    远观无暇又清丽,近看却是破碎又迷惘。

    似这苍茫的天地都装进了她的眼底一般,空洞,虚无,缥缈。

    她勾出一丝笑,轻声对自己说:“终其一生,错定一人。”

    何其幽怨?

    再度看去,林间山顶,空空荡荡,唯剩枝丫随风,鸟鸣来去。

    此处,鹤鸣山。

    半山腰处,四座飞檐围舍成为了影儿一行的落脚地。

    到此一日,不过一日,翟离看出来,他的影儿变了。

    自打昨日他回到屋内,她分明在对他笑,可是不对了。

    眼神不对,笑容不对,满身透出的气质也不对。

    他不动声色得接住她的反应,暗中做着分析。

    一夜如常,他暗藏心思直至天明。

    晨起时,影儿湿乎乎的视线盯着房门处,捏着帕子在指尖搅着。

    他上前轻轻抱住她,在她耳垂处一吸,惹得她发痒才问:“心神不宁,因何?”

    影儿捂着耳,扭过头,抬帕捂唇,意图与他隔开距离,“我想,出去闻闻潮气。”

    四目相对,翟离眼底的窥究与刺探

    被柔情覆盖着,他几乎有了判定。

    “好,我陪你去。”

    天光明媚,郁郁葱葱的叶间,还垂着山涧坠落溅起的水珠。

    清凉飘来,远处重檐挂的铜铃随风响起,晃至影儿耳中。

    回忆蓦然而至,将影儿深深拽进过往的泥潭里,垂死挣扎。

    一幕幕浮现,让她越陷越深,麻木到窒息时,铜铃声再度传来。

    道家所言的以柔克刚,似一根无形的绳子将她一点点拉出来。

    在她身后的翟离,立于白墙青瓦旁,冷然看着背对着他,观着山涧发愣的影儿。

    她的背影,让他又品出了一丝微妙,她方才的骤然紧绷,轻颤渐松,是一丝不落映进了他的眼里。

    权衡,暗下决心,挑选时机。

    这几个字开始在翟离脑海里闪现,他迅然闭上眼,及时将这些带有挑衅意味的词语剔除而去。

    他不想信,可她的表现,让他不得不防。

    她在装,在躲他。

    一丝杀意在翟离眼中凝起,一张面目在他脑中清晰。

    他略微偏头,垂目对着一旁的连决轻声吩咐:“让连升,把蛊解了。”

    解蛊,杀柔澜。

    连决领命而去,复归时,递来两个消息。

    一,柔澜的蛊,连升已经提前解了,这会儿柔澜去了镇中,还未回来。

    二,柔澜与影儿在山顶会过面。

    这第二句话,让他黑瞳一缩。

    “何时?”

    连决喉结一滚,“昨日,爷在安排信件之时。连升说她们待的时间不算长,柔澜回去也没什么异样。”

    翟离的心思有多缜密,无需多言,一夜深思,加之这个消息,让他甚至不用推敲就能猜到。

    “何须柔澜有异样,是影儿知道了,她并未有孕,而是中蛊。”

    翟离几乎是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他深吸一口气,吐气后出声,“在柔澜回来之前,杀了。别让她见到影儿。”

    他的视线再度落到她的背影上,区别在于,那道目光,变了温度,越来越凉。

    他冷冷地看着她,瞬间明白了,她果然是在斟酌。

    她的微妙,分明是在细想,该怎么对付他。

    怎么对付呢?一问便知。

    翟离缓步上前,他看着影儿的背影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僵硬。

    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俯身在她耳边说:“到鹤鸣山了,昨日赶路,今儿得空,可想上山看看?”

    影儿眼眶发酸,却是落不下泪,好似还沉浸在某种悲伤里来不及抽身,孱声一句,“该来的,总会来的。”

    答非所问,也算答了。

    影儿肩上那只手开始往下,极为自然得环住她。

    她心间一空,他给的枷锁,哪怕是松,也让她窒息。

    耳边传来他极轻的呼吸声,那股气流打着颤,不似平稳。

    她闭目冷嗤,再睁眼时回归了那被驯服后的样子,音调仍是孱弱,但明显带了温度,“今日不上山,倒是该下山。”

    “作何?”

    “去医馆。”

    翟离将她转过来,一双眼攫住她,仔细分辨着她的神色,逐字问道:“去医馆作何?”

    影儿抬眸看着他,眼里纯净得似浅溪一般,她呆呆地说:“还能作何?你不要吗?”

    翟离眼底划过几丝深虑,半晌,才轻声问:“你下了决心?要留?”

    “为何不留?只是,柔澜与我说了怀子之苦,我有些惧怕,想寻好的大夫,开些药安住这个孩子。”

    翟离眼中仍存着疑,他将计就计让连升顺便取来孕蛊,确实是为了探查影儿的真心。

    当初他见影儿竟是对柔澜的孩子都上了心,要相见,便想着用此一试。

    可现在这个阶段,影儿此时的反应,一时间倒是让他有些摸不准。

    她到底是因孩子而微颓,还是因知了真相而算计。

    当真,拿捏住他了。

    他不自觉软了音调,试探道:“你见柔澜,说的是这个?”

    “不然是何?”

    微顿后,影儿半眯眼眸,拉长音调道:“我当你说,给我自由,不再盯我,是肺腑之言。”

    一句话,倒是换了翟离半眯眼眸,他轻轻笑起来,也无需和她解释,只是单指挑起她的发丝,绕了一圈,温声说:“我陪你去。”

    一个下午,医馆转了一圈,取了好些安胎药来,影儿始终不温不火的,借着翟离派人监视她,就这么个理由,对他不理不睬。

    也算知道刚柔并济,影儿观察他面色只要紧了,便也会冲他笑笑,揽着他的臂弯蹭着娇闹。

    一旦他笑,便又对他冷眼相待起来。

    让周围的人看的只觉得是打情骂俏,调风弄月。

    而身处其中的翟离,则是心间越发压抑,她的躲避太明显,以至于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才能装出温顺来。

    傍晚时,连决来回话,对着翟离轻轻摇了摇头,翟离微顿,丢给他一句:“此事暂搁,退吧。”

    影儿看着一桌子菜,毫无食欲,咬着筷子拿眼扫着翟离与连决,等其退下才开口:“你又让连决做什么了?”

    翟离撩眸看她一眼,挂着恰到好处得笑,不紧不慢回她:“你担心我做什么?”

    随意丢去的试探,都能让她目光一闪,她究竟在琢磨什么呢?

    翟离细细嚼着一口酥饼,咽尽后目光锁住她淡道:“我杀柔澜。”

    四个字,让影儿瞬间漏了一拍心跳,她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只是露出一些惊讶来,不解地问他:“为何?此时杀她?”

    翟离看着她的视线不移,余光中,她握筷那只手已经绷得指节发白了。

    他没有回她,心下断定,能让她功亏一篑的只能是那个原因。

    夜间他搂着她,在她耳边喷洒浊气,他起了心思,下手,自然重了些。

    他将趴在床上的影儿拎腰提起,扔给她两个字,“跪好。”

    影儿心里全是柔澜,她不断想着应对之法,又怕他品出端倪,只能闭着眼配合他。

    她努力稳住气息的样子,好像在他眼底结了疤。

    厚厚一层,那么显眼,那么刺痒。

    他隐忍的一切,都开始蠢蠢欲动。他竟也浮出些委屈,对她这么好,她要的温柔,他给了,她要的尊重,他也给了。

    无非是想再争取她的青睐而已,怎么就无论如何,都不行了呢?

    他心底栖息着的巨兽渐渐睁开一双猩红的眼,她顺从的样子下面,到底藏着如何一副心思呢?

    翟离双拳渐渐紧握,他有办法,让她如实交代。

    翻来覆去,他抛了温柔,露出深藏的诡谲来。

    那双灼热的手在她塌陷的腰间留下指痕,又逐一碾过她背上的伤,扣在她的双肩上,死死按着。

    影儿用了全力抓紧床栏的镂空木雕,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子不被他蹂躏到倒下。

    哪怕跪在床上,那膝下的床单子也已经皱成一团,磨得她双膝滚烫。

    轻纱幔帐不知倦般地荡着,他沉重的呼吸似一张网牢牢困住在他身下喘到失了章法的影儿。

    一只手松开她的肩,从后往前捏住她的细颈将她的下颌挑起,另一只手则下滑紧掐在她的盆骨上。

    似拉满的弓,骤然射出。

    一根接一根,不停不歇。

    他的撞击不留余地,让人窒息。

    影儿犹如被拎出水的鱼一般,仓皇的吸着气,毫无还手之力。

    碾杀之意从他身上的每一处散发出来,将所有神思顶开,痛击到一切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摇摇欲坠的身子在他的掌控下腾不出一丝抗拒之意来。

    哪怕神思涣散,她也深知反抗无用,缘木求鱼,水中捞月罢了。

    他猛地抽出,抓着她的发丝,迫她将下颌上扬到极致,他俯身吻她,近乎狂躁的攫取她口中的软舌。

    掐在她细颈上的那只手摩挲几番,往下捏住那一抹柔软。

    使着劲儿,又控着力。

    让她疼的蹙起眉,又不至于痛到窒息。

    他松手时,似一盘胭脂抹开在她身上,影儿深深喘着气,她恨他。

    恨他的一切。

    在他翻她身子的间隙,影儿红着双眼,哑着嗓子羸弱至极地问他:“为什么?”

    他停住,鼻尖一滴汗落在影儿小腹上,他拇指点上,将其捻开,笑着看她。

    浑浊难辨喜怒的嗓音自他口中而出,“你让我起了疑心,可我不舍得试探你。”

    他倾身压着她,挤出她胸腔里的空气,薄唇轻蹭着她的唇瓣,似蛇吐信,“自己说吗?还能忍吗?还要忍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褪下腕上的梨木手串,带着将她逼至绝境的心思,一点点塞进她的身体

    里。

    他看着她颤动,看着她落泪,看着她疼。

    他深深清楚这份摧残会让她破碎,悬河注火。

    可还有什么办法,比这一招更能让她吐露真话的呢?

    只要她说出来,说出她知道他对她下蛊,说出她打算逃离,或是要他性命。

    那也算好,又给他一个出尔反尔的理由,让他欺负她,让他锁住她。

    可影儿已经学会了,也看透了,在床上的他,最为不可控,最为致命。

    反抗会被压制,只有求饶,能让他松了警惕,卸了狠厉。

    影儿小口吸着气,滴着泪,竟是主动贴上他的唇,伸出软舌去向他示好。

    她溢满了泪的双眸看着他,楚楚可怜。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对峙与倔强,相反,就如一只被欺负狠了的幼兔一般,红着眼蓄势待发,却不为攻击,而是臣服。

    果不其然,他明显得迟疑起来,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对她对视,许久才道:“影儿,不抵抗吗?不与我交锋吗?”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弱声求他:“长卿,你饶了我罢,我不会再闹了,你这么下死手,是要我们的孩子来不到这个世上吗?我想要他,我想要我们的孩子活下来,我想和你一起陪他长大,你教他四书五经,孔孟之道,我做慈母,你做严父,好不好。”

    她疼得双唇都在颤,开口竟是在哄他,“我知道,你在害怕对不对,你怕我离开你,怕我走。我不走的,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们有孩子了,我为什么还要离开呢?就算没有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走的,和你一起十年,我的命里都是你,我们早就分不开了。”

    他鼻尖又一滴汗落下,于她脸颊滑落,她双睫轻颤,晨露一般的眼,让他心里陡升怜意。

    神思瞬间回笼,让他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忍了这么久,现在在做什么?

    在荒废他的精心算计吗?

    他撤出她的身体,掌覆于腹,轻轻揉着。

    细细回想,他的影儿,方才都说了什么。

    他躺下将她搂进怀里,浑浊的声音带着不舍与懊悔,“对不住,影儿,是我不好,是我疯魔了。”

    颤动的声线,透出越来越浓的自责,追悔莫及,“睡罢,你说了明日想上山,我带你去。”

    一声颤抖的蛙鸣让影儿的视线瞬间聚焦,心内骤然生出狂喜。

    她等到了。

    影儿扭着身子对他哀求,“你去,打水来。”

    “为何我去?”

    影儿撅起嘴,狠狠落着泪,哭腔浓到化不开,“把我欺负成这样,不该罚吗?”

    翟离听后无奈得一笑,拇指拭去她的泪,柔声哄她:“我去,我现在就去,你躺着,等我回来抱你。嗯?”

    影儿点着头推他,看着他穿衣而出。

    翟离前脚关上门,影儿后脚就捂着肚子,强忍不适三步并两步地去将窗打开。

    当她看见摊在她面前的东西时,她呼吸都停了下来。

    一手接过,就听窗外站着的柔澜加快语调说:“一共三包,上有小字,皆是按你的吩咐办的,还有这个给你。”

    影儿接过包的严严实实的小包袱,回头看一眼房门,问道:“连升那处,可会暴露?”

    “他没工夫细想,我今夜就走。丢他个踪迹他必会来寻,届时,翟离身边就只剩连决,余下的,你自己把握。尽快,我拖不住太久。”

    影儿点头后急忙关了窗,将东西藏下又躺回床上。

    一夜顺畅,直至天明。

    早膳时,影儿要了一壶清水,又命水央备了两小壶醇酒。

    她笑着起身,坐进翟离怀里,搂着他说:“今日穿的灵巧些,不叫他们这些人跟着,就你我二人,去山间寻个无人之地,好不好。”

    影儿笑的发甜,一双盈盈的眸子轻眨着,用软睫轻松拨开翟离心底压着的巨石。

    他的一切谨慎小心都被一个站不住脚的念头挤开,现在的她,不会对他下手的,因一个孩子,又因时机不对。

    他软了眼看她,“没有不适吗?今日养养,明日再去如何?”

    影儿不依,站起身子转了一圈,摊着手问他:“你瞧见我不适了?说了今日陪我,如何反悔?”

    翟离笑着去牵她的手,也是无奈一笑,想到昨日的意气用事,还是妥协于她,对她点头道好。

    影儿见他如此,抽出自己的手,强忍着轻颤的双腿,故作轻快的往衣柜而去。

    在柜子里翻寻了一套圆领窄袖素色沙罗递给翟离,撒着娇让他去换。

    一波一波甜酿一般的声调让翟离哭笑不得,终是起身将一身衣物换下。

    从里间转出来,翟离眉尾一挑,笑问:“你要我换,怎么你自己不换?”

    影儿双唇微启,带着些喘息地看着他,“我在等你,你为我挑来。”

    他静默立着,眼眸一紧,再度感受到那不安之感窜了出来。

    他摈弃掉该有的深思熟虑,刻意逼自己不去细想影儿这一番行为。

    他的沉默,自然也让影儿紧绷起来。

    就在影儿心内浮疑,寻着由头的时候,他开了口,音调里带着迁就与怅然,“就我与你,由你引路。”

    林荫密密,蝉声不停,两条山涧蜿蜒向下,将这原本静谧之地添出许多鲜活气来。

    而远处无量宝塔檐角的铜铃声又若隐若现的划过耳边,为这处秀美之地增了人灵之味。

    两人搀扶着走,沿途说了些话,关于赵琛,关于孩子,关于在何处购置府邸,关于还将去往哪里。

    她意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放松戒备。

    他妄图对她迁就,让她回心转意。

    每一句对话,都在试探妥协,拉扯挽回。

    他却不知,终是徒劳无功,枉费心机。

    到了了无人烟之处,影儿松开他的手,她以为的紧张与慌乱,此时是渺无影踪。

    相反,她心如止水,沉着冷静到近乎淡漠。

    她喘了一口气,手背轻贴微微发热的面颊,润着一双眼看翟离。

    看他亦是呼吸略急,额间密出薄汗来。

    她轻声问他,“热?”

    “影儿不热吗?”

    她上前两步,竟是双手穿过他的腰间,将他抱住,温温的声音散出来,“这样,会更热吗?”

    她说完抬起亮盈盈的水眸,对他一笑,细指揉来揉去,将他腰间挂的水壶卸下。

    拧开后,故意作态的抿了一口,又递给他,晃了晃壶身说道:“你快喝,把这个喝干净,我要取山涧来装。”

    翟离看着她,视线一瞬不移,本欲开口,哪知影儿一个上前扶着壶底就往上抬。

    他身体一紧,眼色迅速暗了下来。

    却没推开她,反而装作是来不及反应,咽了一大口下去。

    他皱着眉开口哄她,“山涧不宜饮用,留些罢,免得一会你又该渴了。”

    影儿托着壶底,掂了掂轻重,对他一笑,“往前略走走,寻个空地,你我坐下歇歇,说说话。”

    说完拼了力控制住已经抖如糠筛的双腿,牵着他便走,影儿不回头,问他:“你后悔过吗?”

    山间虫鸟鸣,她仔细的分辨着,却仍没等到他的声音。

    影儿回头问他:“怎么不说话?”

    他面色深深,眼底许多故事。

    影儿停下步子去看,看翟离眼中似落灰,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我舍不得你。”

    犹如一坛陈酿,搁置在角落里,掀坛去看,浓稠的成了酒浆。

    多好的情话,若是以前,真是让她面色都会滚烫。

    可现在呢?他不配说这话。

    他蓦地一笑,“我悔过,也不悔。所以,怎么回答你呢?”

    他的话音很沉重,砸在她身上,又铺展在她面前。

    影儿不喜欢,便牵着他继续走,直到他渐渐慢了下来,力不从心时,影儿停下。

    她一双眼里不知何时全是泪,身体开始止不住的颤,她一笑,丢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身,一双眼从地面一点点挪到他的面上。

    她视线模糊不清,依稀看他身影晃动,踉跄几番,往后靠树一撑。

    随后渐渐滑落下去。

    “软骨散。”

    三个字,影儿带着积攒到凝成块的恨意丢了出来。

    她看着他,不愿他此时的样子如此模糊,她要清晰地看着他,看他承受接下来的痛苦。

    抬手将泪抹开,影儿视线里的他渐渐明晰起来。

    翟离瘫坐在地上,一腿曲起,带着手串的那只手搭在膝上,轻轻颤抖着。

    影儿看着那让她昨夜痛不欲生的手串,唇边凝出一丝无妄的笑来,随后便笑的越来越肆意。

    她慢慢掀开裙摆,将绑在腿侧的布

    包卸了下来。

    好似一场仪式,影儿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那把弯刀匕首取了出来。

    她一步一步走向翟离,在他面前缓缓蹲下,与他视线相对。

    影儿双睫轻颤,眼底含着讥讽,又带着几丝解脱,她笑着问他,“后悔吗?”

    他喘息的幅度渐大,与她对视的那双眼不经深看,眼中那片悬而不落的细灰之下,还能看出情之所浓,凝结滚烫。

    影儿真是看的发笑,顿觉自己问的多余,这么一个人,怎么配后悔呢?

    他只喉结滚动,却是一个字说不出,她一笑:“没有力气了罢,量放的足,便是你喝下不动,也很快的。”

    影儿视线滑至他的腕间定住,双眸一掀,又看向他,对他润的发甜的一笑,用刀尖勾住那根手串,渐渐用力往上挑。

    梨木坠落草间的声音几吸渐停,影儿望着散落的珠串不语,一道虚弱之声在此时传进她的耳里,“影儿”

    只两个字,让她再度泪如雨下,无关心疼后悔,全是拨云见日的感叹。

    她用刀尖轻轻挑他的衣领,露出他的前胸来。

    带着轻颤的虚弱,那音调里又包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翟离,我杀过你两次,这是第三次。这一次,没有赵琛,没有连决,我会看着你痛苦,你会倒在这片林中,看着我走远。我想了很多泄恨的办法,可只有一种,最为伤你。”

    她逗弄般地靠近他,与他鼻尖相抵,轻声吐气,“就是我亲手杀你,再让你亲眼看着,我离开你。”

    影儿用指尖接住自己的一滴泪,点在他的薄唇上,她轻笑着,一点点后退,从他脖间,取下那两壶酒,对着他说,“两壶药,一壶麻沸散,止你的疼。一壶党参藜芦,要你的命。你选。”

    她看着他,同时将酒壶放到地上,柔声说:“你还记得,你让我疼过多少次吗?疼到发颤,疼到求饶,疼到昏厥。你还记得我说过吗?你让我疼,我也要让你疼。我要你的命,又怎么能只要你的命呢?”

    影儿看向地上的酒壶,又问一遍,可翟离仍是看着她,不示意,不挪眼。

    她笑着,“那我帮你选。”

    影儿一双眼里毫无不舍与犹豫,那么漂亮的眼睛,此时冷冰冰一片。

    她看着两壶药,在让他痛快与痛苦之间,选择了后者。

    麻沸散,止疼,延缓他的残命,可那药力散尽后,则会痛不欲生。

    这一次换了影儿掐住他的下颌,迫他张开嘴,逼他咽下。

    上扬的角度,让那壶药顺喉而下,尽落腹中。

    影儿放下药壶,用指尖点着刀尖,晃在他眼前。

    “我说要月牙刀,你不肯给,算不算一语成谶呢?最后,竟是死在连升的刀下。”

    刀尖转了方向点在他心口的伤疤上,却未刺入,而是一路向下,停在他的腰封上。

    就像凌迟一般,影儿极慢的解开他的裤封,在他明显发急的呼吸声中,将那让她疼到昏厥的罪魁祸首亮了出来。

    影儿视线呆呆地定在那根绵软上。

    握刀的手一寸寸挪了过去,抵于根部时,她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掀起眸去看他的反应。

    翟离,眼中闪过狠绝,晃过心碎,最后留下的全是无可奈何。

    他阖动唇瓣,从喉间拼力刮出两个字,“别走”

    影儿一顿,真是气极反笑了,到这一步,他想的,还是不让她离开。

    她眼中的温度一点点消逝,影儿不再说话,一手拎住他,一手用着力,控制着力道,一点点,划开他。

    他身体本能的抽动让影儿停下,她上上下下,划了许多伤出来,却始终不愿给他致命一击。

    刻意地放缓,让这一场痛苦绵长至极。

    她看着鲜血流出来,过了许久,影儿判断着他的面色,润润说出一句,“药效快过了罢?那我开始了?”

    她的眼中不带犹豫,不带感情,与今早的她截然相反。

    翟离一双眼里亦是凉薄,他疼的额间密汗,现下才明白,那麻沸散药效一失,会放大他的感官,让他更为疼痛。

    他的影儿,心是真狠,手段是真残酷。

    不同于以往的对视,这一次的影儿没有躲闪,没有被他压制。而是与他针锋相对,而后占尽上风。

    刀刃足够快,可她偏要控制力道,让这一切慢如水滴石穿。

    直到一股鲜血喷到影儿细颈上,她一双眼呆呆看着他血流如注。对他轻声说:“让我疼成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留着呢?”

    随后刀尖向上,顶在他心口处,“真想一刀插进去,可那样,你死得太快了。”

    影儿握住他的手将刀柄放到他的掌中,帮他握紧,“要我与你同穴吗?你血流尽,必死无疑的,来,我给你机会,你杀我。”

    影儿松手的瞬间,翟离那只握刀的手应声而落,他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去抬起胳膊。

    他眼底猩红到尽是血丝,双唇惨白,神情灰败,所有的疼痛都在被放大,身体的,内心的。

    他恨她,恨她的绝情,竟是让他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离开,而无能为力。

    在他咆哮的视线里,影儿一步步后退,一点点转过身子,离他而去。

    与他截然相反,影儿的每一步,都格外轻松。

    这是第一次,影儿清楚的感受到,她在为自己而活。

    她走出近百米,才仰起头,去感受穿过林叶晃到她身上的日光。

    真暖,真坦荡。

    她定在那里,不回头,不再走,仔细去听,听他可还有呼吸。

    怎么可能听得到?

    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心有灵犀,她就是知道,知道他在颤,知道他在疼,知道他的视线始终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身上。

    呼吸瞬间滞住,心跳也漏了一拍。

    影儿昂着头,坚决不要再掉一滴泪,她知道,此时与她相反的,他的头,垂下了。

    林间鸟鸣依旧,日光松散的照在大地上。

    一切如常,却又与她不同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双腿软到支撑不住倒下,落地的瞬间,她笑的张扬,甚至带了些炫耀。

    烈日灼心,归于平静。

    她撑着自己站起来,往山下走去。

    她要离开这座城,与他相隔天涯。

    第125章 余生可控影儿终是得了自由

    清秋春风,残月复圆。

    影儿搁了笔,将黄纸递给水央,淡淡说道:“打醮之前送去罢,愿能超度得了。”

    水央接过轻轻点头,将纸折好后对着影儿笑道:“娘子现在,是越发从容了。”

    影儿轻轻一笑,“总是会越来越好的。”

    她透过轩窗往外看去,碧波荡漾,水天一色。

    三

    个月了。

    那天,她拖着身子下山,去寻在山脚等着她的水央,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顺利到不真实。

    车轮滚动时,那根紧绷的弦终是断了。

    断的都让她有些不可置信。

    终于断了,至此往后她孑然一人,自在舒爽。

    影儿安静地坐在车里,给人一种轻似香灰的感觉,带着焚后的姿态,还有一种超然的解脱。

    她和水央一起,一路向东而去,每过一座城,她的心便定一分。

    一直到钱塘江畔,被海拦了去路时,影儿才停下。

    足够远了吗?

    影儿望江而立,静吹许久的江风后才对水央说:“暂居罢。”

    她的暂居之地,杭州。

    这座城给她的记忆并不好,她当时走得时候,以为不会再与杭州二字有任何牵连。

    哪知翟离挪了那颗桂花树去翟府,勾过她的记忆。

    又哪知她还会一路往东,最后停于此处,将自己彻底浸在这座城里。

    住下后,诸多事,倒是一件件安排着,费心力,但索性日头长,她有的是时间。

    灵隐寺她又去过一次,却是立在山脚下,盯着那涓涓溪水迈不开步子。

    江子良对她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镌刻在她脑海里,他说:‘影儿,救你的不是神佛,是你自己。’

    那时的她不懂,也不信江子良会懂。

    如今的她深信不疑,却已经没了可以相谈之人。

    串成丝的小雨坠落而下,将那碧色笼了纱,朦胧一片。

    影儿收回散乱的思绪,探了头,从窗内往外去看屋檐垂挂的雨链,又回头对着水央说:“昨儿让你备的东西,可都备齐了?”

    “齐了的。我都放在外间了,娘子不会要此时去?落雨了,要不改日罢。”

    影儿站起身子,望着窗外,清丽地一笑,“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举着伞,拎了一条鱼,走罢,我该去看看他的。”

    西湖边,花港观鱼。

    一处幽深之地,是影儿来了之后,为他建的衣冠冢,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她撑着一把油伞,自烟雨蒙蒙中来,单手挎着一个小篮,篮里装了些纸堆的元宝,绕过蜿蜒的步道,停在一个见方的墓碑之前,碑上三个字,江子良。

    只有三个字,倒不是影儿小气,而是这里面,空无一物,就连他的刀,影儿都不知在哪儿。

    她将伞交给水央,自己蹲下取了火折子点火,将那铜盆燃上,拿起一个个的小元宝,往火盆里丢去。

    她在心里对他念叨,‘又给你写了醮书,这次打完醮,再何时来看你,便也不好说了。若能得了那院子,我定着人,将你挪了过去,就葬在原先那棵桂花树的地方。’

    雨水打落树间的桂花,一小朵不注意掉进火盆中,影儿顿了顿,仰起头去看。

    “娘子在瞧桂花树吗?”

    影儿嗓子里好像塞着棉,她微微哽咽,“一年了,桂花又要开了。”

    她将元宝尽焚,起身后接过油伞问道:“那间院子,打听清楚了吗?”

    水央一挤眉,“寻了牙人去问,说是当时娘子走后那院子便封了,前段时间才放出来交易,没两天便被人买走了。但也奇怪,买了又无人去打扫搬腾,牙人说还在寻那买主呢。”

    影儿轻轻叹了口气,“也无妨,左右再等等罢,能得最好,实在不能,也算尽力了。”

    她与水央二人顺着湿漉漉的石子道往湖边走,落雨的湖面似铺满跳动的珍珠。

    一只水鸭悠闲荡着蹼,钻入水面,又露出脑袋。

    影儿不自觉地停下步子,看得入神,一声呼唤传来,令她侧眸看去,是位戴笠披蓑的老船夫。

    那船夫举着一双苍老的手,对着影儿笑,“夫人,湖中小岛景色秀逸,与其立于岸边观赏,不若去到岛上,品茶听曲,岂不美哉。”

    影儿看着他,淡淡对着水央说道:“去给他两个钱,料想这雨里,他是没活计了。再去告诉他,若他再多言,你就杀了他。”

    她不过是想观雨落湖而已,湖面,是她的心结,她不可能会越过,这位老船夫的话,戳到了她,她自然不悦。

    影儿看着水央去而复返,她转了方向,慢了步子等她,一同往回走去。

    她们二人如今所住之处是一间独院,只两个房,却是整洁又清净,院中一口井,一架秋千,一颗芭蕉,几排松竹。

    院外一条羊肠小道可通往孤山。

    今日去祭了江子良,影儿回想些过往,心里渐烦,夜间披了衣裳,取了灯便独自向外走去。

    今夜月似银盘又煎雪,影儿独行繁花小道间。

    手拎玉杆象雕风灯,莲步轻移,向着孤山而去。

    山路两侧立着杭州府修建的立柱灯,江南热闹,便是夜间也常有行人往来。

    影儿挂上面纱,向着半山腰处走去,于一石凳处落座,掀眸再望月。

    她不想翟离,也不恨他。

    对他的一切,都在那天杀他时,留在了那座山上。

    他不配她恨,也不配她记着。

    她又想了很多,心思密密,放在身侧的灯照亮影儿的半盏面容,犹如精致的玉雕搁在碎阳下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她的样子,自然会引路过之人驻足,三两惊叹,几人议论。

    许是她招了眼,影儿总觉得有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她带着些拘谨地拎起灯,四下随看一眼,打算往回走。

    迈出的步子,却被两人拦下。

    影儿轻轻蹙起眉,她握灯的手一紧,视线落在其中一人的袖口上。

    若隐若现的光,照得不清楚,可那袖口的所绣之物又是那样扎眼。

    一颗青松。

    她不由得一紧,试探地问道:“寻我?”

    那青松卫上前两步,对着影儿拱手行礼,“主上来问,过去三月有余,夫人,可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

    “回京。”

    回京二字,代表何意,赵琛曾经对她说的清清楚楚。

    影儿屏住呼吸,压着嗓子道:“若我不去呢?”

    “主上给夫人考虑的时间,三日后,我二人还会来,劝夫人一句,不管在哪儿,都能找到夫人。”

    二人颇为恭敬,行礼后退,转身离去。

    影儿看着青松卫的背影,渐渐垂了视线。

    赵琛。

    她猜过,也想着躲过。后来还是选择坦然面对。

    三个月了,她这一生从没有像这三个月这般从容过,除了一件事挂在她心上,就是赵琛。

    她不知道赵琛的人何时会来,但她知道,一定会来。

    来了,也没什么可惧的。他真下死手,她敌不过,他若放过她,那更无需惧。

    加之她还有一层底气,这底气,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

    是翟离那句话,‘我不会让赵琛动你。’

    影儿坚信这句话,只因她明白,翟离不可能会让赵琛来左右她的性命。

    又想起了他的名字,影儿心间泛起燥意。

    走到半路时,遇见急匆匆来寻的水央。

    影儿瞧她面色发紧,又颇为着急,便蹙眉问她:“出什么事了?”

    水央捋着气,双眸带着欲言又止的为难看着影儿,终是凑过去说道:“院里,来了人。”

    来了人?

    影儿猜大抵就是青松卫,不然水央何至于紧张成这样。

    她不问,也不等水央出声,便抬步往回走,既是已经遇到了,躲无可躲,也无需躲。

    可当她推开门看清来人时,是倒抽一口凉气,她真的不愿,见到与他有关的人。

    来者,连升。

    连升立在芭蕉边等着影儿,瞧见她来,他真是做不出什么好脸色,又顾及些琐碎事,故而是压着不满,对她开口:“夫人,别来无恙。”

    夫人二字,让影儿全身别扭,她呼出一口气,眼底结着冰地看他,冷漠开口:“你来作何?”

    “奉爷之命,来救夫人于水火。”

    影儿的身子迅急一紧,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连升,又收回眼细细回想着山上那一幕。

    许是看出影儿的心思,连升上前两步,说道:“爷已经死了。拜夫人所赐,血尽而亡。我来,是奉爷生前交代,助夫人,脱开圣上。”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捏在手里看着,逐字说道:“这是爷写给夫人的,夫人只要看了,圣上那处,便不会再寻夫人。”

    影儿看着连升手中的那封信,她问道:“你是一直跟着我,还是一直跟着青松卫。”

    “不重要,只要夫人看了,往后,我再不会出现的。”

    影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内万分纠结。

    不想和他再牵扯任何关系,可转念一想赵琛,又是只有他能应对。

    僵持,到云散月现。

    影儿还是抬了步子,缓步而去,捏住那信封一角,一点点收到自己手里。

    “你来罢。”

    影儿拿了信进屋,等水央换了灯芯,她还是立在桌边,捏着信发呆。

    无人催她,却又好似天都在逼她。

    她吐出一口恶气,不再犹豫,将信展开。

    翟离的字体,温润中带着苍劲,她多熟悉,一笔一划,刻在骨子里的熟悉。

    那些被她剪碎烧尽的文字,此时,却是一个个跃然纸上,好似提醒她,烧了又如何,终是还要再见的。

    影儿视线落在纸上,逐一看去。

    ‘吾妻影儿,你焚了信,绝了心,意在断了情。你对我定是失望至极,对我全然无了情谊。我不敢承认,过往你对我的依赖,对我的依靠是因我藏了本心,因我伪装得当。你说我的本来面目狰狞丑恶,让人只会想要推惧,想要远离。我知,我也在控。

    可我在意你,发了疯般的在意你,在意你到了骨子里。只有我知道,我在你面前,近乎卑微,近乎孱弱。你对我起了叛意之时,我瞬间的反应不是责怪,不是愤怒,而是极端的恐惧,我惧你心里不再有我,惧你会离我而去。

    试探你后才知,你仍是怕我,你为何怕我?为何会是怕?我如何做?我要怎么样你才能把一颗心灌满我的名?

    我对你推心置腹,与你说清道明,可毫无用处。我反复推敲,仔细反思,亦是毫无用处。

    只有在伤害你的时候,我才看得到你的脆弱,只有你脆弱的时候,才会对我依赖,对我妥协,对我卖弄。

    我渐渐分辨不清,对你是爱是恨,我爱你的一切,你的疯癫,你的谄媚,你的讨好,你的逢迎。

    也恨你的一切,你的背叛,你的刺探,你的倔强,你的任性。

    我常常感到无能为力,这种虚空令我暴躁,令我愤怒,令我痛苦至极。

    万事皆空,我因你而疯。

    你我初识,你还小,那么天真纯善,我本意妄图躲开你,生怕自己毁了你。可我克制不住,满心都是你。

    你我走到这步田地,望穿天涯,终是好似一场戏,曲终人散,空留余音。

    我无法承认我的过错,因我无法承认我对你的爱尽是伤害,这份坚持,全是我的倔强。

    与你相配。犹豫了这么久才懂,我始终在为你一个人而活。

    我想过放了你,想过杀了你,想过仍然去宠你,还想过彻底摧毁你。

    终是一步都迈不出,却又迈出了每一步。

    你从前总是笑着对我说,对我满心欢喜,满心情谊。我每每听闻,都觉嚼蜜。

    何时开始,你看向我的眼里,无了浓情,散了甜意,留下的是随然,是满不在意。

    我对你陷得太深,终是以爱为名,毁你一生。

    若此生重来,我亦复如斯。

    你我二人,前世今生,往后万世都会缠在一起。

    我对你忏悔,对你道歉,对你放下一切尊严。

    可我松不开手,影儿,你该庆幸,你还是动了手。

    你也会庆幸,你动过手。’

    影儿两眼发酸,不是触心伤感,而是觉得空乏。

    这封信,他是何时写的呢?他竟是能预判这么多步。

    将信揉成一团,影儿看向连升,其为何意,不言而喻。

    连升眼里布满了无言的可惜,他轻轻点头,而后一步步后退,临出门时,背对着影儿道:“连决,会送爷的另一封信回京,亲交圣上,那些青松卫,我会去摆平。夫人,若你还记这多年的情谊,打醮的时候,也念着些自己的夫君。”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影儿捏着那皱成团的信,弱声,却坚定地对着水央说:“拿盆来。”

    水央欲言又止,终是取了盆,搁在影儿面前,“娘子,毕竟……”

    她不再说,知道说也无用。

    一盏细灯递给影儿,让她借火。

    影儿呆呆看着铜盆,轻声一笑,将纸团焚了。

    她看着那燃烧的火团,开口说给自己听:“从此往后,我与他再无瓜葛,他的一切,与我无关。我不走了,就留在这座城。我的余生,由我来控。”

    圆月似化水,涓涓挂成丝,荡在空中,让人瞧不清楚。

    这一夜,影儿近乎没睡。

    不是烦躁,不是发空,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一种欣喜。

    一种前路坦荡,潇洒随性的欣喜。

    晨间水央进屋,为影儿挽发,瞧她面色虽疲乏,但双眼却莹亮。

    水央笑道:“昨儿还担心娘子多想,现在看来,当真是放下了。”

    影儿抬手取了胭脂,轻点于唇,柔声说:“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自然是放下了。”

    “娘子信连升。”

    影儿眼睫一颤,她不是信连升,而是信翟离不会让她,死在别人手里。

    影儿笑起来:“走罢,去做些采买,也研究研究活计,找些趣意事做。这座城,住下了。”

    路边玉婵花开的正好,豆娘几立其上。

    湖水引出的小河,水面浮藻,藻上冒泡。

    影儿一身浅紫罗衣,头戴幕篱,一手提着穿了串的莲蓬,一手捏帕,帮水央拭着额间溢出的汗珠。

    水央两手满满当当各色物什,冲着影儿笑,“娘子,我一直想问,缘何,信了我?”

    影儿收了帕子,轻声说:“因为当时,无人可信。”

    她轻点了点水央的胳膊,抬步往前走去,视线垂落在水面的浮藻上,“但也庆幸,我信了你。”

    二人一路聊着往回走。

    江南的天色,好似都温和些。

    下过雨的杭州,青苔一夜生,缀在这座城里,落在影儿眼里。

    过往寸草不生,如今满眼皆是绿。

    第126章 第126章【番外】翟离的计谋开始浮现……

    雨后清香在这小院周围弥漫着,随风窜进影儿的鼻尖中,引得她感慨:“倒也难言,如今闻来,这雨后芬芳,倒是比那花香更沁人心脾些。”

    水央看着影儿,露着欣慰道:“稍后把东西放下,我去洞霄宫,将醮文递给张道士。回来路过临江路,娘子可还想吃定胜糕?”

    影儿微微点头,轻声说好。

    回到院中,影儿将采买的东西收好,又坐于秋千上,轻荡着等着水央回来。

    说来真是翻天覆地,如今的她,竟是能独坐秋千发一整日的呆。

    她喜欢这种安静地自由,由她所控。

    三日转眼便过,影儿倒是当真没等来青松卫。

    故而晨起时,她心情颇好,有些天高海阔的愉悦散发出来。

    水央端了些点心,与影儿一同用过后,便在影儿的吩咐下为她挽发换衣,随后一同去买些馒头喂那西湖里的鱼。

    柳莺阵阵,花香密密。

    饶了西湖竟是走了大半圈,影儿额间密着汗,抬手挡阳,去看湖对面,自己那间小院落的方向,一时间有些无奈,“倒是,走出这般远来。”

    水央笑着,脱口而出:“可要坐船回?”说完便急忙捂唇,有些忐忑地看着影儿。

    影儿自然收了笑,她喘着气,捋平了声线道:“再往前走一点,我看有几家铺子,找个茶肆或是酒楼,坐下歇歇罢。”

    如此,二人歇下,待到体力升起来,才再度出发,回到小院子时,日头已经西斜了。

    轻松得笑声自影儿嗓间滑出来,她弯着眼看水央,“我竟不知,你还知这么些趣事。”

    “给姑娘请安。”

    将到院门口时,一妇人的话引了二人的注意,影儿抽神看去,细条身材,直襟短褙一身利落,梳着包髻,肤色略黑,满面是笑。

    影儿小声问着水央:“这是何人?”

    水央看着那妇人走来,笑说:“是那牙人,估计是院子有消息了。”

    她说完便快步往前迎了迎,那牙人一瞧水央,又一瞧她身后站着的影儿,视线不自觉被影儿勾了去,嘴里念叨:“这是什么天仙下了凡,清新脱俗,花容月貌。”

    牙人扬着恰到好处得笑,对着水央点头,笑眯眯道:“寻着人了,说是本欲买来闲住,哪知那主子不知因何说往后都来不了杭州了,故而现在又挂出售卖来,我这一得消息,是立马赶了过来,姑娘今日可要前去看看?”

    牙人一边说着,一边拎着一圈钥匙晃,意味明显。

    水央回头看向影儿,就见影儿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林下风致一般。

    影儿瞧了一眼天色,对那牙人说道:“带路罢。”

    牙人闻言喜不自胜,倒是水央颇为意外,走了一日,因影儿说着累,水央才开始搜肠刮肚的想着笑话,逗她走回来,这怎么就又带路了?

    意外归意外,也还是上前扶了影儿一同前往。

    又回到曾经与江子良住过的三进院子,影儿走得脸颊红红的,捏着帕子的手轻轻搁在前胸上缓着气。

    她立于门口石当处,悄悄平复着内心的悸动,过往画面闪现,热烈的、放纵的、细腻的、收敛的,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抬步往里走去。

    目光经过的地方,都带着江子良的声音,她在院中那个曾经有过一颗桂花的地方停下了步子。

    多好的桂花,被翟离命人拔了去,还送去了桐芜院。

    真是有缘无分,那么好的树,她再也看不到了,只剩这一个大坑,在这儿突兀的待着。

    影儿心内突然一紧,她回身问那牙人:“原先买的是何人?”

    “说是一商贾,平日里在南方做些生意,原定杭州,哪知有了变化。”

    影儿看着她,好似在辨真假,她又问一句:“官府封过这间院子,解封后便是由你口中的商贾买了去?期间可经过别人?”

    牙人自是话语周全,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辨着影儿的神色来说,一通连珠炮般的解释,果真让影儿面上卸了警惕。

    她又看向那个树坑,风过留音,几番后影儿才轻轻对着水央说:“过房契罢。”

    如此,廊柱下,牙人从怀里掏出好些东西,签字画押,笑着与水央套近乎。

    影儿视线始终在那树坑里,她蹲下身子,抬手捏起一条枯了的断根,用帕子细细擦了裹好,揣进了怀里。

    她与水央一同锁了院门,往回走去,影儿边走边说:“这地方,也不必动,明日你去寻之前给江子良建墓之人,让他们将那碑挪了来,就搁那院中有一大坑的地方,这院子不必住人,放着便是。”

    雨水丰沛的江南,将影儿润的是整个人都饱满了起来。

    又过一月,深秋晚来寒。

    平静舒适的日子,过得又慢又快,慢的是她总会细细感受这份自由,一想便是一天。快的是她总觉得才刚坐上秋千,天色好像就开始暗了。

    又是一日光影渐长时,门外来了人,影儿疑惑地瞧去,起了身去开门。

    那人轻叩门环,静待其开。

    一声吱呀,两边沉寂。

    心怀鬼胎的寒暄划破寂静,“好久不见,如今,可好?”

    影儿眼中划过一瞬惊愕,随后便转为淡漠平静。

    “你与连升,当真一对。”

    都喜欢不请自来。

    影儿说完扭了身往里走,“来罢,都到了,不如坦诚相待。”

    进了屋的影儿,对着正在铺床熏香的水央道:“沏了茶来。”

    水央刚露不解,就见到提裙而入的柔澜。

    登时是震惊爬满了脸。

    她的视线在影儿与柔澜之间来回扫,终是掐着二人静默的空隙,想着速去速回。

    柔澜环视一圈屋内景况,款步去到桌边坐下,对着影儿道:“你瞧起来,倒是面色不错。”

    四目相对,柔澜见她也不出声,而是静待自己表明来意,便也不再寒暄客气,直言说道:“你以为,你躲过去了,是不是?”

    “何意?”

    “我来,本着一份好心,来提示你。连升那处,有翟离生前设下的圈套,你仔细些。况且,连升那里有,连决那里又怎会没有,再或许,跟在你身边的人,亦是有。”

    影儿一顿,随即一笑,“你到真是好心,即是如此,有何圈套你说来听听。”

    “你也知道翟离的心思有多繁复缜密,我哪里瞧得出细节?”

    影儿歇了一瞬,盯着柔澜的面色,拉着音调说:“我在这里,必是连升说与你的罢。我还以为,你从连升那处又骗了一次刀,他该不会对你坦言相待才是,你对付男人,倒是当真有些手段。”

    柔澜看着影儿,憋着一颗歪心思,“男人好哄,但也确因此事,他在防我。你不信我的好心,我自然也无话可说,只是来提示一句,你周围,不太干净。”

    水央推门而进,将茶放下,余光带着审慎地瞄着柔澜。

    听她说道:“茶就不喝了,你留我一条命,我递完这个消息,也算是报了你的情,往后各过各的。就只一句,翟离的局谋,在后头。”

    说完,便起了身,用意味深长地眼神看向水央,不过一瞬,扭头便离开了。

    柔澜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水央几乎是一眼明白,她心往上一提,想到连升,便又往下一放。

    无妨的,柔澜翻不出大天去。

    “她与娘子说了什么?”水央语气里带着些焦急地问。

    影儿抬眸看她,说道:“你不是听见了?就那一句,便是她的意思。”

    她有些郁闷,好不容易诸事渐妥,怎么柔澜这会儿凑了出来,还说是好意提醒。

    影儿捏着腰间绶带,捋着思路。

    翟离生前安排的局?若不是影儿看过那封信,她如何都不会信,翟离竟是提前知道她要杀他。

    以翟离的心机,布局做陷阱不是不可能,可所谓是何?

    他更应该做的,难道不是阻止她动手吗?亦或是在影儿动手后,也将影儿弄死随葬。

    都没有。

    那翟离,能是在布什么局?

    柔澜之所以帮影儿取药骗刀,是因柔澜也恨翟离。

    如今翟离已死,她又为何专程来说这两句话。

    好心?影儿不信。

    影儿眼睫一颤,看向水央时,目光里带了些疏离,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有收到过翟离的指示?”

    水央闻言瞪大了眼,急忙蹲下看着影儿,摆手忙呼:“娘子!”

    她眼里的急切那么明显,影儿自然看出来了,一回想水央的种种表现,她软了软音调,“不是疑你,只是想问问,他有没有试图让你两面做事。”

    “没有。娘子,没有。”

    多余的话水央一字没说,只用坚定的眼神来表达自己的忠诚。

    影儿看着她,还是收了警惕,对她露了一个笑,“只是柔澜一番话,让我有些风声鹤唳了,你别怪。”

    水央亦是呼出一口气,柔声说道:“我明白的,娘子受了太多苦,好不容易否极泰来,这会儿又被告知还在局中,自然是要谨慎些的。只是有句话,我难免要说,依我看来,柔澜又何尝不是在做一出戏?设一场局?”

    “如何?”

    “娘子细想,柔澜,又恨不恨娘子呢?只是碍于她身边有连升,故而无法对娘子下手,巴巴来恶心一番,又何尝不是她的阴招?”

    影儿看着水央,浮上来晃动的一颗心,渐渐落了地。

    她又何尝不知,柔澜也恨她,只是她自己想的  ,难免偏颇,现在又有一个人看出来,到好似佐证了她的猜忌,让她有了底气一般。

    几番思索,心烦意乱。

    影儿起身推开窗,望着天上那片乌云,缓解烦闷,她指尖轻轻点在窗框上,喃喃自语道:“便是他再测算无疑又能如何呢?我随时可走,他又能厉害成什么样?让我一个活下来的人,被他一个死透的人,牵着鼻子走吗?”

    也不知多久,影儿立的双腿发酸,她才对着水央说道:“一切照旧,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出什么局来。”

    柔澜的到来,似一碎石落水面,不过两圈涟漪,消散后又复归于沉寂。

    可那碎石到底是卡在心间,让影儿起了些晃动的心思。

    夜里,她点了灯,又给江子良写了一篇醮文,意图赶上第二日的打醮,也顺便去洞霄宫散心。

    打醮这日作法超度亡魂,影儿那张给江子良的醮文是坦坦荡荡摆于台上。

    而她因昨日柔澜提及翟离,本欲借今日将翟离剔除自己的脑海,哪知他就像雨后笋一般,一寸寸不停歇地往外冒。

    她生怕那诸神诸仙一个不留意,顺便把翟离也给超度了,故而是作法开始没多久,便扯了扯水央的袖摆,与她一同往外走去。

    “娘子作何不看了?”

    影儿摇摇头,并未接话。

    自打那日交易过后,影儿便没再去过三进院子。

    今日晚霞漫天,影儿被翟离二字困了一日,她突的起心动念,唤来水央取了士字锁的钥匙,便独自往那院而去。

    碎风吹着她走,影儿将诸多寄托落在江子良的身上。

    她细细想着他,想着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对她用过全部心思,不觉间,她加快了些脚步。

    开门时,那浅浅勾在面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温和,待她进了院,关上门,视线滑到长廊处时,一股充满阴暗的压制之气向她扑来。

    完全没有防备的影儿,被眼前景震的是全身发凉。

    长廊处一把圈椅,正对着她。

    就这一把圈椅,让她身子开始发晃,踉跄几步扶着廊柱才勉强稳了身形。

    记忆呼啸而来,翟府安邻堂。

    翟离的那一把圈椅。

    她何其熟悉,这把椅子,她坐过多少回?又被他按在上面多少回?

    影儿突的转过身,几番长长的喘息,再回头时,它依然在那儿。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双唇在颤,扶在廊柱上那只手指尖已经泛白。

    她身体里散发的本能还是那么清楚,她还是在骨子里怕他。

    影儿闭上眼背靠廊柱缓滑于地。

    她将头深深埋进膝间。

    平复过后,理智回笼。

    谁放于此?谁又知道她在此?

    诸多问题接踵而至盘旋在她脑海里,她撑起身子,不再去看那把圈椅,而是启门而出。

    才一踏出门,就见水央拎着一盏灯,正向她而来,远远瞧见她,是快走几步,停在影儿面前。

    “娘子,你,怎么了?”

    水央笑着的脸在看清影儿的神色后,展平开来,面露忧色。

    影儿一双眼好似泼过墨,乌糟糟让人看不出情绪,“你来过几次?”

    她声音凉凉的,还带着淡漠。

    水央眉心一折,视线往院门上飘,“只一次,移碑那次,可是,何处不对?”

    影儿没看她,兀自下了台阶,将院门让了出来,轻声说:“你自己去看……”

    说完,她不停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脚步越来越沉,直到再迈不开。

    她抬眼去看还挣扎在山顶的余晖,抬手扶住身旁一颗柳,稳着身形将后背靠上,渐渐垂下了头。

    为什么?生命里,还是处处有他?

    水央拎着灯追来,对着影儿道:“娘子,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影儿垂目望地,看着倒是很平静,半晌,她轻轻说:“无妨,便是整个翟府搬来,又有何惧。没了他,不过一些物件,还能动不成?”

    自然不能动,不过,逼疯她,却是足够了。

    影儿一双腿不太听使唤,她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如何回的小院子,如何躺上床的。

    心里翻来覆去,一把圈椅,或是连升或是连决,总不能是自己长腿跑来的。

    让她觉得眼前灰暗的,是一把椅子能来,那往后是不是各处都会有他的影子?

    翟府里那么多东西,今儿一个,明儿一个,她如何受得了。

    可若要走,便是走了,又怎么甩得开那两个人。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张面孔,柔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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