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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李鄘对那位远在西域的雁帅,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李鄘也没想到, 唐一竟然会突然来这么一招以退为进。

    安西军很强大,他们也知道自己很强大,这无疑会给所有与他们接触的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高富帅一人深入吐蕃国都, 却能推动吐蕃人正视结盟之事,不敢继续推诿,大唐君臣又岂能忽视他们的诉求?

    哪怕安西远在千里之外, 但是看看城外那五千士兵就知道, 他们想到大唐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从他们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安西军展现出来的姿态, 就是强大而无畏。按理说, 接下来就该用这样的姿态,迫使大唐接受他们的所有要求了,这也是藩镇一贯的行事。

    但唐一偏偏没有, 反而退了一步, 打起了感情牌。

    而这张牌,不管是对李鄘还是对朝堂上下, 都必定非常有用。

    单骑出关、为报国不惜己身的郭昕, 当年从山东河北之地征募的安西镇兵和他们的后代, 流落西域与中原阻隔数十年的汉家百姓……这些人身在西域、心系大唐, 如今他们想要叶落归根, 谁能说得出一个不字?

    尤其是郭昕,郭子仪虽然死了, 郭家却仍是庞然大物。这事若处理不好,就是太原郭氏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唐一说的又分明不只是叶落归根的事。

    当年郭昕原本只是作为使者, 替皇帝巡抚河西、安西诸地,结果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只好自领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驻守西域。再与朝廷有联系时,已是十五年后,他这才被朝廷承认并授官。

    而现在,这个朝廷任命的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要回乡归老,按理说,朝廷也应该派人去接手他的职务。

    但雁来已经是安西四镇节度留后了。

    这当然不符合流程,却又是危急之中的权宜之计,所以唐一明面上是说郭昕想要回乡,实际上是在问,雁来这个节度留后,朝廷认不认?

    除了促成三方结盟之外,这就是安西使团入京的另一个目的了。

    虽说朝廷认不认都无所谓,毕竟他们也没有能力派一个新的节度使去西域,去了也不可能真的从雁来手中夺权,但还是那句话,凡事要师出有名,雁来既然暂时不打算脱离大唐独立,那么有朝廷的任命,当然比没有要好。

    也别觉得这是很容易的事,毕竟当年……不对,是以后,恢复了河西走廊的归义军的第二任领导者张淮深,为了一个归义军节度使的名分,可是跟朝廷来回拉扯了整整二十年,中间还换了几个皇帝。

    他最终等来了朝廷的使节,结果别说领十一州的归义军节度使和领九州的河西节度使了,朝廷连旁边的瓜州都不肯给他,而是给他单开了一个沙州节度使。

    可以说是缺德到家了。

    河西因此人心浮动,不久沙州发生叛乱,张淮深全家身死,没两年归义军就改了姓。

    要说其中没有朝廷的手笔,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啊……

    当然安西军跟归义军的情况完全不同。

    归义军就在河西走廊,既是大唐的屏藩,也是大唐需要防备打压的潜在敌人,而且归义军内部一直都是家族制,张氏既需要拉拢本地的大族来巩固自身统治,又要借助朝廷的任命来压制这些大家族,所以一旦制衡失败,就容易翻车。

    安西距离更远,中间还隔着个吐蕃,内部也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而且唐一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接下来的三方结盟。

    安西军作为结盟的一方,是得到了吐蕃认可的,大唐很难反对。那么对大唐君臣来说,一个朝廷任命的安西四镇节度使,肯定要比不听朝廷号令的安西军首领更符合自身利益。

    但是万一朝廷宁愿不结盟、不议和,也不肯正式给雁来这个名分呢?

    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但也不是没有。

    毕竟德宗当年就是个记仇小能手。

    他当太子的时候,大唐向回鹘借兵平定安史之乱,获胜之后回鹘便仗着有功,在大唐横行无忌,甚至连他这个大唐储君都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去拜见回鹘登里可汗,可汗却责怪他没有对自己行舞拜之礼,将他的四个部下拖出去杖一百。

    这事让德宗刻骨铭心,登基之后也不肯给回鹘好脸色,还一度想联络吐蕃一起对付回鹘。

    不过他这个人,血气上来了就什么都不顾,但是血气一退,胆子立刻变小了,所以行事也反复无常。平凉劫盟之后,又记恨上了吐蕃,为了拉拢回鹘一起打吐蕃,很快就同意让咸安公主和亲回鹘。

    有点骨气,但不多,甚至还不如没有。

    但是现在这个皇帝,性格和手段都比他爷爷德宗强硬得多,甚至连皇位都是联合宦官从亲爹手里抢来的。如今他登基未久,正是年轻气盛、踌躇满志之际,万一他觉得受了威胁,就是不肯低头呢?

    所以现在李鄘主动问起,有机会敲敲边鼓,唐一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安西军能够放低姿态、以如此柔和的方式来提要求,李鄘也确实无法拒绝,肯定是要在后面的奏折里写上一笔的,便笑道,“陛下若是知晓郡王的消息,也必然欢喜。想来定会派遣使者前往安西,迎郡王回京。”

    “如此,雁帅也可放心了。”唐一立刻打蛇随棍上,“若是陛下能恩准雁帅亲自送郡王回来,就更好了。”

    李鄘眸光微微一闪,脸上的笑意真诚了一些,“雁帅可上书奏请,陛下体恤,想来不会拒绝。”

    大多藩镇是不愿意进京的,因为不可能带上大批兵马,孤身入京,万一被皇帝扣留了回不去怎么办?越是心怀鬼胎的人,就越是不敢去赌这种可能。

    雁来主动请求入京,无疑是一种旗帜鲜明的态度,承认西域仍是大唐的一部分。

    皇帝怎么可能会不准?

    ……

    双方在雁来的事情上达成一致,气氛也就变得更加融洽了。

    这时李鄘才开始提起正事。

    他没问结盟是怎么回事,安西军又是怎么做到这些的,而是直奔主题,“安西军驻扎在此处,想来是属意秦州?”

    他问的是开互市的地方。

    虽然方案里说的是三州选一,而且还需要三方共同磋商,但是很显然,雁来心里是有偏向的。

    唐一点头,“不错。”

    她没有解释原因,但李鄘眼底却闪过一抹异彩。

    就在今年,泾原节度使段祐上书朝廷,说临泾镇将郝玼以临泾地处险要,兼且草木丰茂,是吐蕃入寇时必定会占据的牧场,请求在此处筑城,而陛下已经诏许了。

    这个临泾城,如果筑起来,就正好卡在灵州和原州中间,可以随时策应两路。

    如此一来,吐蕃所提的三州之中,位于灵州附近的安乐州和原州,就不是那么迫切地需要拿回来了。

    剩下的秦州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按理说,今年才发生的事,而且还是机密军情,莫说安西跟朝廷不通消息,就算通了也很难打探到,但李鄘就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她们说不定真的知道!

    李鄘有点看不懂唐一了。

    虽然她一口一个“他们”,但她自己,分明也是个天兵。

    不过天兵身上的那些毛病她都没有,反而细致、缜密、谨慎,甚至深谙官场交际。

    很显然,之前的接风宴上她说的都是实话,但并非全部。

    尽管天兵是如此混沌的一种存在,但安西军内部,想来已经达成了某种稳定的平衡。

    这让李鄘对那位远在西域的雁帅,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驾驭得了这些天兵?

    但对方显然不想多说,李鄘自然不会追问,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结盟上——如果真的选定秦州作为互市地点,对他管辖的陇州和凤翔府无疑也会有巨大的影响。

    商路一旦开通,既是麻烦,也是机遇,李鄘当然也乐见其成。

    所以现在先跟安西军的使者达成一致,也是很有必要的。

    唐一当然不会拒绝这种沟通,县官不如现管,互市设立之后,大唐这边多半是就近让凤翔陇右节度使代管,所以将来打交道的时候还多。

    而且她也希望能通过李鄘,将各种信息传达给大唐的朝廷。

    所以关于结盟的事,她说得十分仔细,就连对吐蕃国中局势的分析也都和盘托出。

    这一回的结盟跟之前都不一样,是吐蕃的主战派提出来的,使团的首领论芒杰就是主战派核心韦氏的话事人,一旦和谈成功,边境必然能安宁很多。

    所以大唐也别老想着那吃不到嘴的三州了,灵活一点,先把能吃到的吃下肚。

    方方面面都了解之后,晚上设宴招待三方使者时,李鄘的态度就从容了许多,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主桌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的陪席更热闹。

    高富帅跟个交际花似的,端着酒杯穿梭在各桌之间,充当起串场人,把气氛完全炒了起来,大家都放开了吃喝、谈笑。就连一路上别别扭扭的吐蕃使团和大唐使团,这会儿看着也亲近了很多。

    转了一圈,高富帅最后来到尼玛面前,朝他举杯,笑道,“没骗你吧?很快就又见到了。”

    尼玛双手捧着杯子,一饮而尽。

    高富帅在他身边坐下来,拍着他的肩膀道,“明天使团估计又要出发去长安了,你还是在这里等我,行不?”

    尼玛点头。

    如果说上次被单独留下,还让他有些忐忑,这一次就完全不会了。

    他又不是离不得人的小孩子,实际年纪比高富帅还要大很多,阅历也更丰富,之前不安,是因为前途未卜,如今把自己当成了安西军的人,有了归属感,即便不在安西军的地盘上,也能安之若素。

    何况又不只是他留下,还有五千安西军也会留在这里。

    ……

    李鄘的第二封奏折虽然已经连夜发出去了,但如果可以,他其实还想再多留使团几天,让朝廷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准备。

    按理说这不符合流程。

    不过李鄘有自己的办法,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使团一起出发回了凤翔。

    到了凤翔就能再招待一次了。

    没办法,不是他不想做得更自然一些,而是离开凤翔,后面就没有大城了,小城的官员级别不够,根本没资格像他这样招待使团。

    好在所有人都很配合,就连吐蕃使团也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跟着大部队慢吞吞地往凤翔走。

    呃……也不能说是所有人,安西军的使团就十分嫌弃这个赶路速度。

    他们倒是不反对李鄘的安排,但是能不能赶紧赶到凤翔,然后队伍解散,大家该干嘛干嘛去?这么把所有人都凑在一起慢吞吞赶路,真的很奇怪啊!

    不过玩家一向都是很会自己找乐子的,意识到李鄘那边不可能说得动,一个两个干脆就脱离大部队,自己安排自己。

    李鄘有些不放心,因为这也不符合流程,但看唐一没说话,便也忍住了。

    好在玩家也没跑远,不是在平坦开阔的地区跑马,就是直接钻进林子里去采摘山上的野果,或者干脆几个人找块柔软的草坪,比武切磋。

    李鄘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回头朝亲兵使眼色,让他下去安排。

    这年头,除了真正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什么山林水泽,那可都是有主的。甚至有些地方豪族,连江河湖泊都能占一段下来作为自家私有的地盘。

    普通人上山打猎、下河捕鱼,都是要给主家付钱的。

    所以对小民百姓来说,想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基本不可能。要么老老实实种地,承担繁重的赋税和徭役,要么就投到大户门下做佃户、奴婢,才能勉强糊口度日。

    什么靠自己的努力达成阶级跃迁,不可能的,整个社会体制就杜绝了这种情况出现。

    所以古代总是乱世才能出英豪,清洗掉旧有的特权阶级,自己才有机会成为新的特权阶级。

    玩家显然不可能想到这些,哪怕是唐一也没有。

    但李鄘一让人去安排,她立刻就注意到了。

    关中平原的景色与西域截然不同,山川秀丽、沃野千里,已是深秋时节,道路两侧的山林都被霜染成了斑斓的色彩,十分好看。但此刻,唐一再抬眼看过去,似乎从那五彩斑斓的颜色里,看出了几分血色。

    她原本轻盈的心情渐渐沉静了下来。

    唐一又想起游戏宣传语里的那句“走进历史,参与历史,改变历史”。

    历史不仅是白居易,更是卖炭翁、杜陵叟。

    可是白居易容易被所有人看到,卖炭翁和杜陵叟却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但他们至少还有个称呼,更多的人隐身在历史的夹缝之中,即便被提起,也只有一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这个号称是“元和中兴”的时代。

    唐一之前在论坛上看到有人说,玩家离开西域,才终于走出了新手村时,只是一笑置之。但此刻,她忽然觉得,这种说法很贴切。

    走出西域,玩家才算是真正地看到了这个世界。

    倒不是说西域的底层人就不苦了,只是在那里,战争才是主旋律,所以很多东西都会被忽视。现在来到了海晏河清、和平安定的大唐境内,这些东西忽然就变得刺眼起来。

    唐一不喜欢这种沉重的感觉,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

    现在他们手中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要做的还有很多。

    ……

    长安城,大明宫。

    沿着皇宫中轴线从南向北,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和紫宸殿。

    含元殿是举行庆典和大朝会之处,宣政殿是皇帝常朝和召开重要集会之地,紫宸殿则是帝王日常议事的地方。

    作为一个刚登基没几年的皇帝,李纯正处在励精图治的阶段,虽不至于宵衣旰食,但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紫宸殿度过。所以即便已经快到掌灯时分,他也仍在忙碌。

    这时内侍过来通禀,宰相李吉甫求见。

    李纯有些惊讶,一时想不到最近有什么政事,需要这时候过来商议,但还是让人将他请了进来。

    见礼过后,李吉甫便奉上手中奏折,“大家,凤翔急报。”

    李纯心下一惊,难道是吐蕃有事?

    连忙接过奏折翻看,确定与吐蕃无关,先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安西军……”

    尽管李鄘已经在奏折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了,但李纯看完奏折,心里的疑问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往上冒。

    这时他也有些理解李吉甫为什么只说“凤翔急报”,一个字都不提奏折中所言之事了,实在是……这事既离奇又复杂,让人不敢相信,实在难以用精炼的语言将之概括出来。

    安西军不仅没有像所有人猜想的那样早就已经没了,反而在西域站稳了脚跟,甚至有能力反击吐蕃和回鹘,还主动促成了吐蕃和大唐的议和,如今连使者都派来了!

    半晌,他才将手中奏折合拢,“李先生,依你看……”

    “李鄘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李吉甫说。

    他敢上奏,肯定就是打探清楚了,至少他认为这些是可信的。

    君臣两个对视一眼,都陷入了沉默。

    既然确定是真的,接下来就是讨论如何应对了。但是这件事千头万绪,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半晌,李纯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道,“襄穆姑姑还有血脉在世,实在是一大喜事。皇父和皇祖父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欢喜。”

    李吉甫松了一口气,陛下先提了亲戚关系,看来态度还是以亲近为主。

    那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这件事议了很久,因为很多地方都没法立刻定下来,总要等那所谓的“天兵”到了长安,皇帝亲眼见过了人,才能做出判断。

    所以,君臣二人还未商议结束,李鄘的第二封奏折也送到了。

    这封奏折补充了很多第一封没有的内容,也让两人的脸色变得严肃了几分。

    吐蕃使者也到了,结盟之事迫在眉睫,而安西军无疑在其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那么李纯想打亲情牌,暂时将安西的事放置的想法,就行不通了。

    必须要给安西军,或者说是给雁来一个身份。

    而且安西军也确实很有诚意了,不仅能把郭昕和西域的汉人送回来,甚至连雁来也主动请求入京。若是不答应,就是寒了功臣的心,若是答应,那就必须要先明确她的身份。

    又是一阵沉默,李吉甫意识到皇帝暂时不想提这个,干脆就将话题转到了结盟之事上。

    先不考虑安西军,这个结盟的条件,陛下您满意吗?

    李纯是不太满意的,他还惦记着三州呢。

    收复失地这种功劳,对于一个满是雄心壮志的帝王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不过他也听出了李吉甫的意思,“李先生觉得可以答应?”

    不怪他觉得惊讶,之前吐蕃头一回提结盟之事,给出的条件是“复请献滨塞亭障南北数千里求盟”,李纯当时就心动了,南北数千里,那得是多大一块地?

    结果李吉甫就跳出来泼冷水了,说“边境荒岨,犬牙相吞,边吏按图覆视,且不能知”,那犄角旮旯、荒无人烟的地方,当地官员拿着地图都找不着,“有得地之名,而实丧之”,你要来有啥用?

    后来改成三州之地,他才没话说。

    要知道,李吉甫本来是不同意跟吐蕃和好的,因为当年异牟寻继位之后,就臣服于吐蕃了,还帮着攻打大唐。后来李泌出了那个联合南诏和回鹘共同对抗吐蕃的主意,正好南诏那边受不了吐蕃的征敛,就重新归附大唐。

    现在大唐又要跟吐蕃和好了,你让人家南诏情何以堪?

    什么,吐蕃愿意归还三州之地?既然他们给得这么多,那也只好先委屈一下南诏了。

    现在三州改成一州,还不是直接还给大唐,甚至还要附带一个互市的条件——这一看就是对吐蕃更有利,对大唐则是可有可无。

    两相比较,差距也太大了,所以李纯不理解李吉甫为什么会答应。

    第112章  安西军的人终于登场了。

    李吉甫沉吟片刻, 方道,“元和元年,大家初登基时, 吐蕃便主动示好请和,可是谈了三年,谈出什么结果了?以臣愚见, 恐怕又是吐蕃的缓兵之计。”

    李纯闻言面色微沉, 他心里又何尝没有这样的猜想?

    他也是经历过泾原之变的,甚至跟爷爷德宗一样,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连国内的武将他们都不敢相信了, 更何况是吐蕃?

    只是三州之地实在太诱人, 而且这一次他也吸取了教训,咬死了不给好处就不和谈,所以也不怕他们是扯幌子。

    不过这么一想, 李纯也就明白李吉甫的意思了。

    若说之前, 大唐君臣只是怀疑吐蕃在扯幌子,那么这一回, 结盟的事能推动得这么迅速, 就说明他们确实不是真心要给出三州之地。

    倒是现在这个条件, 虽然好处不多, 但更合理, 谈成的可能性也更大。

    所以这时候不能再想什么三州之地了,要不要答应, 只取决于大唐想不想和谈。

    李纯当然是想的。

    虽然登基之后,他便以强硬的手段镇压了刘辟、李琦等藩镇, 朝野之间军心大振,一扫贞元以来的昧暗, 但是李纯自己心里也清楚,被自己干掉的这几个家伙,虽然也号称是藩镇,但都只是小角色,真正的硬骨头根本都还没碰呢。

    安史之乱平定后,代宗为了能够尽快稳定局势,将安史集团的降将就地加封为节度使,从此范阳、成德和魏博这河北三镇,军政事务接掌控在节度使手中,连赋税也截留自用,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国中之国。

    有三镇珠玉在前,其他方镇自然有样学样,虽然大多没有河北三镇那么豪横,通常还是要借助朝廷的任命来镇压下面的骄兵悍将,但自行任命属官和截留赋税渐成惯例。

    所以如果无法撼动河北三镇的利益,那所谓的削藩也就只是做个样子。

    与削藩的紧迫相比,跟吐蕃的那点新仇旧恨,都可以暂时放一放。

    所以自从登基以来,李纯对吐蕃的态度一直都很友好,对和谈更是积极响应。

    但是……大唐一直想谈而没谈成的事,最后反而是在安西军的促成之下,似乎就要谈成了,难免让李纯心里有些别扭。

    这么说吧,安西军在西域坚守到了现在,远嫁回鹘二十年、未能归葬大唐的姑姑还留下了一条血脉,大唐和吐蕃的和谈终于要成功了,这三者,不管哪一条都值得他这个做皇帝的大摆筵席庆贺。

    但这三件事都跟同一个人有关,就让李纯无法纯粹地感到欢喜了。

    这时候,他倒是宁愿其中的哪一件,能够再拖个两三年再说。但偏偏事情全都凑在一起,没法分开来处理。

    虽然才登基三年,但李纯已经是个合格的皇帝了,他本能地因此感觉到不快。

    “轰隆——”陡然一声惊雷在头顶响起。

    君臣两人心头俱是一颤,抬头朝外面看去,就见天色沉沉、风摇树动。

    殿内的窗半开着,狂风卷入,吹得殿内帘幕纸张簌簌作响,灯火也跳跃闪烁、忽明忽暗。

    有内侍急忙走来要关窗,被李纯抬手止住了。

    他不仅没有关窗,反而还起身走到窗边,任由穿窗而入的风吹在自己身上,只觉得神思都清明了不少。

    不一时,大雨落下,打湿地面,并迅速蓄起了一层薄薄的积水。

    风里多了尘土呛人的腥味,李纯微微皱眉,亲手关了窗,这才缓缓走回原本的座位。

    他起身时,李吉甫就跟着站起来了,此事见他重新落座,又跟着坐下。

    吹了这一会儿的风,李纯已经冷静下来了。这时候的他,还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也能听得进朝臣的劝谏——哪怕他心里不喜欢。

    何况李吉甫说话还很好听。

    他也看出,这么一打断,皇帝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里那个雄心勃勃的帝王,于是立刻道,“我大唐经营安西,便是为了阻隔南北,不使吐蕃与草原异族勾连。当年李国老之所以定计,联络回鹘、南诏、天竺、大食共困吐蕃,也是因为失了安西北庭之地。”

    “如今陛下若能收之,正可互为援助,则吐蕃、回鹘皆不敢轻犯。且河西故地,虽为虏所据,但民心思归,若能开辟商路、收拢人心,将来未必不能尽复。此皆陛下刚明果断、能用忠谋之功也!”

    李纯刚清醒了一下,顿时被夸得有点心虚。毕竟安西军是自己回来的,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是在他当皇帝的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算是他的功劳呢?

    收复安西,这可是安史之乱后,几代李唐帝王想都不敢想的功绩。

    这么想显得脸皮有点厚,但是历史上归义军归附,确实也被算成了唐宣宗的政绩来着。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李纯甚至没有注意到,李吉甫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话题从“是否要与吐蕃结盟”换成了“是否要接纳安西军”,只觉得每句话都说在了自己心坎上。

    换一个角度看待此事,李纯顿觉豁然开朗。

    不管安西军有多少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但是先承认它是大唐国土,总没问题的。

    至于其他,以后徐徐图之便是。

    想到这里,他便也松了口,只是还有些疑虑,“李先生所言极是,却不知该如何封赏?”

    安西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位置肯定是要有的。但是按照大唐的官制,节度使是差遣官,依例要带京职,如六部尚书、侍中、平章之类,另外又有督查地方之责,所以还要加宪官,也就是御史,而这些都是有品级之分的。

    然后,以上这些都是职事官,所以她还应该有一个决定俸禄和服色等级的散官。

    再者,这个节度使肯定要总管安西军政事务,那么总管行政的观察使、总管财政的计度使、总管司法的处置使之类的加不加?另外安西与吐蕃回鹘接壤,按例还应该加押蕃使……

    最后,如安西这样的重镇,通常来说节度使还会封爵,一般是封郡王,比如郭昕就是武威郡王。

    虽说身为公主之女,雁来的身份一旦确定,本就可以仪比郡王,假如考虑她回鹘公主的身份,又有功于国,再格外加恩,封个公主也正常,那就能仪比亲王了。

    但仪比亲王,和真的给一个女子封王是两回事,李纯不能开此先例。

    可是不封,难道真的让她以郡主或者公主的身份出任节度使?那就更要惹人非议了。

    即便是习惯于独自决断政务,而且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能想到恰当的处置方法的李吉甫,面对皇帝这个问题,也有些头皮发麻。

    所以他难得没有直接给出建议,而是道,“这既是大事,也是喜事,陛下何不召朝臣共议?”

    这话多少有点推卸责任的意思,反正安西军的使者已经快到了,当着他们的面由朝臣公议出来的结果,他们即便不满意,也找不到能具体负责的人了。

    李纯也不愿背锅,闻言立刻道,“该当如此。”

    ……

    大明宫的后宫部分,是环绕着太液池建造的。为了方便贵人们游赏,环湖建造了不少亭台楼阁,又以回廊互相勾连。

    因此下了雨,反而是赏景的好时候。

    郭贵妃就在赏雨。

    这场大雨来得又快又急,不仅迅速在地面上积了水,还溅起了一片白雾,将人的视野遮蔽,同时模糊了一切的界限。

    仿佛这并不是皇宫的雨,而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雨。

    让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

    正出神间,忽然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郭贵妃微微蹙眉,转头望去,就见一个小内侍正站在廊下,与她身边的掌事女官说话。

    好一会儿,掌事女官才匆匆走回来,脸上带着十分明显的笑意,但还是压低声音道,“娘子大喜!刚刚来的消息,说是安西军尚在,要派遣使者入朝了!”

    “当真?”郭贵妃豁然起身。

    尽管她出生的时候,郭昕早已经出关多年,从未见过这位伯父,只在年幼时见过安西借道回鹘,派遣使者入唐。但身为郭家人,本能地会关心这方面的消息。

    “凤翔府送来的折子,应是使者已经到了那里,不会有假。”掌事女官道。

    她也是从郭家出来的,自然也跟着欢喜。

    郭贵妃又问,“伯父身体可好?”

    “想来不坏,听说这一回就是要上书乞归老。”

    “好,好。”郭贵妃眼圈微红,又坐了回去,半晌才将情绪收敛,笑道,“大父当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当年郭子仪上书,请求皇帝遣使巡抚河西、安西之地,还举荐了自己的侄子郭昕。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建中二年六月,郭子仪病逝之后,借道回鹘的安西使者才风尘仆仆地赶到长安。

    那时郭贵妃只有三岁,可是家人们那种悲喜交加、无法形容的神情,却给她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如今总算是有了好消息,祖父泉下有知,也当含笑了。

    又过了一会儿,郭贵妃彻底冷静下来,这才抬头看向掌事女官,“来报信的是谁?重赏。”

    掌事女官点头应下,过去发了赏钱,把人打发了。

    等她回来,郭贵妃才看着眼前的雨幕,皱眉问,“是我们派人去打探的消息,还是他自己来的?”

    掌事女官知道郭贵妃素来谨慎,不愿做这窥伺帝踪、打探机密消息的事,连忙道,“娘子放心,是他自己来的,奴已问过了,说是各处都得了消息,不独我们这里。”

    郭贵妃闻言,眸光渐渐变得沉静,又转头去看雨。

    是这皇宫就是四处漏风,还是皇帝故意放出的消息?

    她恍惚了好一阵,才又回过神来,问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有的。”掌事女官方才是挑着要紧的、或者说郭贵妃最关心的部分说,这会儿听她问起,就从头将那小内侍送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这……”郭贵妃听得目瞪口呆,“这说的到底是军情,还是话本?”

    女官其实也很震惊,不过她们在宫里服侍人,第一条就是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不管面对什么情况都能保持本分,所以直到郭贵妃开口,她才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奴心里也犯嘀咕呢。可这是从紫宸殿出来的消息,总不会是假的。”

    郭贵妃一怔,忽然有些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故意往外透露消息了。

    这种事,不论真假,拿到朝堂上议论都不合适,最好是当成小道消息来传。至于真不真、信不信,恐怕要等安西军的使者进京,才能见分晓。

    想到这里,郭贵妃又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郭昕还活着,还能归老长安,这自然是好事。但背后牵扯的事情太复杂,对郭氏来说,也不知是祸是福。

    作为安史之乱后挽天之倾、连肃宗都亲口称赞过“吾之家国,由卿再造”、甚至被德宗尊称为尚父的社稷之臣,郭子仪的功绩无需赘言,可以说是做到了人臣之至。

    更难得的是,他不仅能立下不世功勋,而且还能功成身退、终保令名。郭氏一门也由此显达,与皇室代代联姻,女儿嫁给皇子、亲王,儿子尚公主、郡主。

    但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就越容易被卷入漩涡之中。

    而且时至今日,安史之乱带来的阴影已经逐渐散去,现在这个皇帝没有经历过那些惊心动魄的离乱,又年轻气盛、锐意进取,一心收拢权柄,看到郭氏的权势与显赫,就难免会觉得碍眼了。

    所以郭贵妃明明是正妻,先后做了广陵王妃和太子妃,但等到丈夫登基了,却只被封为贵妃。

    外间传言说是因为皇帝多内宠,怕被皇后辖制,因此才不册封皇后。

    呵……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要是真的畏惧郭氏,畏惧自己,又岂敢这般羞辱她?

    只是祖父虽然去世,但在朝野之间仍旧有着巨大的声望,他自然不好直接说是因为要防备郭氏这个外戚继续坐大,只能往外传这种似是而非的消息,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猜不到呢?

    只有她不是皇后,她的儿子不是嫡子,皇帝才能立美人所生的长子为太子。

    不过郭贵妃也愿意退这一步。

    皇帝到底要顾虑物议,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明显,所以,她做了这个贵妃,也算是暂时达成了一种平衡。

    可是安西军的出现,很有可能会打破这种平衡。

    郭贵妃满心忧虑,但想到皇帝恐怕也正在为此困扰,又忍不住有些痛快。

    祖父去世之后,郭氏对外的策略一直都是明哲保身。可是一味的退却、忍让,换来的又是什么?

    这么想着,郭贵妃就很希望那支拥有种种神异、同时战胜了吐蕃和回鹘的天兵是真的存在。

    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存在,皇帝晚上估计都要睡不安寝了吧?

    ……

    天兵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长安城。

    一开始大部分人都不信,就算是坊间流行的传奇故事,涉及到神仙妖魔的,都不敢编这么离谱!

    但消息越传越广、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又听说最先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很多人心里就犯起了嘀咕,难不成是真的?

    长安毕竟是都城,就算是小民百姓,也保不住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能跟衙门里的人扯上关系。

    然后一打听,得知真的有安西军的使者要进京。

    这下可了不得,他们再往外传的时候,语气就笃定了起来,甚至有口舌伶俐的人,干脆自己加上了无数细节,于是事情越传越真,也越传越离谱。

    所以,等使团走到长安城时,天兵的形象已经被传成了身高九尺、青面獠牙——这个时期的神仙,仙风道骨还不是主流,长相上多半有些非人的地方,行事也偏向于邪恶守序。何况天兵还是负责战斗的,长得凶恶一些才能震慑住敌人。

    就连城中流行的、吓唬小孩儿的话都顺应潮流,改成了“再不听话就让天兵把你抓走”。

    虽然形象不太好,但是长安城的百姓倒也不畏惧天兵。

    一方面是天子脚下的百姓见多识广,不会轻易被吓到,另一方面,那可是安西军啊!

    长安城内酒肆林立、店铺众多,其中很多都是胡人经营的。尽管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的胡人基本都是从吐蕃、回鹘来的了,但是对于大唐开拓西域的故事,长安城的百姓也算是耳熟能详了。

    况且当年往西域派遣的镇兵,都是从国内招募的,他们在长安、在大唐也还有不少亲戚在。

    安西军能坚守西域到现在,那就是大唐的功臣。

    至于形象凶恶,只有这样才能对付得了如狼似虎的回鹘和吐蕃,大唐人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听说使团要入城,几乎全长安城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人群涌上朱雀大街,将这条宽一百五十米的超级街道都塞得严严实实,金吾卫只能紧急派人去拉人墙,好歹把使者要走的路给留了出来。

    当然,也有人不需要上街去挤,而是能舒舒服服地待在街边的高楼上,等待使团入城。

    大唐的律法里其实有规定,不许随意起高楼,因为这样很容易看到隔壁邻居家里发生的事,不过这种事都是屡禁不止,或者说,越是禁止,权贵之家越是争相营建。

    此刻,大唐最有权势的宰相李吉甫,就正跟几位同僚一起,站在某位权贵府中临街的高楼上,凭窗而立。

    虽然隔了一道坊墙,但是居高临下,视野更佳。

    望着下方攒动的人群,有人忍不住感叹道,“进士游街也没这么热闹啊!”

    “进士游街一年一回,安西军上一次有消息,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这倒也是。”

    正议论间,城门处有了动静,下面的人群也跟着骚动起来,有人喊道,“来了来了!开始进城了!”

    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挤去,金吾卫的人墙差点被挤散。

    但令人失望的是,从城门处缓缓走进来的却不是大家想看的安西军,而是大唐的使团。

    徐复骑在马上,先是被拥挤的人群吓了一跳,又听到两侧百姓发出的嘘声,一时有些莫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过已经没人关注他了,众人的视线已经往后看去。

    之后又是吐蕃的使团。

    很多人打听消息的时候不仔细,直到这时才知道,安西军的使团居然是跟吐蕃使团一起来的,这算怎么回事?

    好在安西军的人终于登场了。

    这一看,倒是让很多百姓吃了一惊。无他,只因为玩家的捏脸都太好看了。捏脸系统会提供调整功能,就算是手残,也能捏出好看的脸。如果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还可以论坛求助大佬。

    再加上一个个身高腿长的,又按照唐一的要求穿上了全套的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怎么都不会难看。

    就算在路上晒黑了一些,但也只是让他们显得更精悍,更有军人的气质。

    乍一看还是蛮能唬人的。

    不过很快这种气质就被打破了。

    因为在看到城内那么多的围观百姓之后,玩家就立刻露出灿烂的笑脸,举起手朝两边挥舞示意。

    虽然这并不符合大唐的礼仪,但是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被打招呼的百姓顿时兴奋起来,有人同样举手示意,也有人大声呼喊“安西军”三个字。

    气氛顿时被炒热了。

    一个沙雕玩家被这气氛一感染,干脆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喊,“长安城的百姓,你们好!”

    然后迎来了雷鸣般的回应声,“好——!”

    这玩家还想再表演一下,但唐一已经回过头来,怒目而视。

    他赶紧坐下来,摆出端正的姿势。

    这样子又引得周围的百姓哄笑起来,纷纷从身上掏出鲜花、手帕、香囊甚至是钗环,朝他扔去。

    第113章  ——完了,这回给他们搞到真的了。

    龟兹城, 郡王府。

    白真珠坐在廊下,看到端着茶点走来的亲兵,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亲兵立刻放轻了脚步, 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向着门内看了一眼,见雁来靠在窗下的胡床上, 面朝窗外, 目光却是放空的,正在神游天外,不由会意地抿唇一笑。

    雁帅又在发呆了。

    刚开始看到这种场景时, 她们还会担忧, 生怕她是有什么事情想不开。

    不过跟在她身边的时日久了,便也渐渐看出来了,这或许是雁帅的一种消闲方式。

    按照白真珠的说法, 这是在神游。

    雁帅既然能以凡人之躯召唤天兵, 自然也有些神异之处。传奇话本之中,这样的描写并不少见, 那些在人间享有盛名的人, 到了天上地下, 也会受到礼遇。

    所以, 她闲来无事之时, 能以神魂上天入地,也很合理。

    亲兵将手中的茶盘放下, 在白真珠身边坐了,面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向往之色。

    不知雁帅神游所见, 是何光景?

    雁来正在看玩家进入长安城的现场直播。

    开启直播间的玩家是唐一安排的。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官方,跟高富帅之前那种自己随便搞搞的直播间不一样, 不播就算了,既然要开直播,那就要拍得足够震撼。

    摄影师提前就进了城,挑选地方设置“机位”,甚至还做过简单的彩排。

    所以这直播间虽然从标题到内容都没有任何吸引眼球的词汇,主播也从头到尾不做互动,但反而拍出了最好的效果。

    ——BGM好有感觉!有谁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那你要去游戏里问NPC了(doge

    ——这不是主播的配乐,是现场演奏的曲子呀(笑哭,不过@第五交响曲和@高泠说不定会知道,替你艾特了,不谢~

    不知道主播是不是在实时关注弹幕,立刻将镜头切到了城门外演奏的“大唐交响乐团”上,果然所有人都身着官服,一脸庄严肃穆。看到他们,再听音乐,感觉又大为不同。

    大唐和吐蕃的使团人数都少,所以闲聊几句,很快就到安西军的使团入城了。

    从外面看长安城的城墙,只觉得高大恢弘,但进门之后,建筑没有那么高大了,视野却为之一宽,真正让人感受到那种阔大的气象。

    ——莫名感觉长安城好大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条朱雀大街太宽了吧,据考证有一百五十多米,是古今中外最宽的大街,没有之一!

    ——不得不说,后面的朝代自称大X,多少有点脸上贴金的意思,但大唐是真的大啊,街道也大、房子也大、眼界也大、胸襟也大……虽然现在其实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楼上,大喜的日子就别加最后一句了,搞得人怪伤感的还。

    ——有什么好伤感的,大唐确实是在走下坡路,但是有玩家在,怎么都给他抬起来了。

    ——嘶,这么一说,感觉有点爽!

    ——所以我一直说这个游戏非常尊重玩家,要是背景设置在盛唐,虽然可以见到李杜王孟,但是玩家还真没那么重要,做不了主角。PS:这里的盛唐指的是开元年间,别跟我杠安史之乱,杠就是你对。

    弹幕议论纷纷的时候,游戏里的玩家其实也感觉挺震撼的。

    一百五十多米宽的朱雀大街固然足够让人吃惊,但是这么宽的街上居然站满了人,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尤其是玩家一出场,两侧围观的群众的反应要比之前热烈很多,真有点把玩家衬托成了主角的感觉。

    其实玩家之所以走在最后,是因为今天的迎接流程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鸿胪寺和礼部都是来迎接吐蕃使团的。至于安西军,再怎么有实力,也只是大唐的下属机构,除非雁来亲至,否则不可能得到这种程度的礼遇。

    所以走在最前面的是大唐使团,中间是吐蕃士团,安西使团被安排在最后面,一看就是捎带的。

    不过很多玩家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被捎带的,自信地觉得越是重量级的任务越晚出场。

    这会儿百姓的反应,也从侧面映证了他们的想法。

    所以玩家一个个都兴奋极了,面对人群的热情,不自觉地就开始挥手示意。

    然后就有人没忍住整活了。

    这种大场面,不搞点事情都对不起玩家的身份。

    何况他们的表演还得到了如此热烈的回应。

    看着那个被鲜花香囊砸了一身的玩家,其他人顿时也蠢蠢欲动,脑子里都是什么掷果盈车、看杀卫玠。这样历史性的一幕,不仅会被视频记录下来,供后来的玩家和网友们品评,也会长久地留在许多长安城百姓的记忆里,这不得来点名场面?

    头回登场,必须要给长安百姓亿点小小的玩家震撼。

    说不定就有哪个躲在角落里围观的大唐文人,给他们写成诗文传播出去了。

    但是这个活也不能随便整,那些插科打诨、博人眼球的举动都太轻浮、太不正经,不符合现在这个场面,估计只会起到反效果,反而会影响“天兵”的逼格。

    可惜了,之前光是为马上就要进入长安城而兴奋,怎么就没想着提前彩排一下呢?

    主要当时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人,长安城的百姓太热情了。

    好在眼下也不是没有办法,毕竟现成的可以参考的例子太多,阅兵都不提了,哪个玩家学生时代的时候还没走过运动会和军训的方阵呢?

    现在来不及搞表演,强行搞了也不够整齐好看,那就只能喊口号了。

    该喊个什么好呢——

    唐一时刻留意着玩家的反应,一看就知道后面这些家伙没憋什么好事。

    不过她也算是习惯了,甚至提前做足了准备。

    所以使了个眼色,跟在她身后的四个玩家就从绑定物品栏里取出一面旗帜,“唰”的一下展开,将之披在了身上。

    红旗在风中翻卷,露出上面用金线绣成的、大大的唐字。

    后面的玩家得到了提醒,立刻跟着照做。

    这面旗帜系统商城里只售1文钱,绑定也只需要花1声望值,所以几乎每个玩家都配置了。

    雁来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想着出征的时候可以沿途插旗子指路,彻底杜绝玩家走丢的情况,二也是考虑到玩家不可能都那么安分,总有人想往外跑,拦也拦不住,随身带着这么一面旗帜,至少可以表明身份。

    人人身上都携带,这旗帜很快就会成为“安西军”的象征,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安西军的旗帜,那么哪怕是落单的玩家,只要亮出旗帜,就能证明身份、取信他人。

    等到将来安西军的势力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广,说不定光是一面旗帜,都可以庇护很多人。

    当然后面这一点想得有点远,但是现在安西军需要频繁与其他势力接触,确实需要一个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安西军”的标志。

    玩家或许不太需要这个,但安西军地盘上的那些原住民会需要。

    不过雁来也没想到,唐一会在这个场合用上它。

    但还没完。

    在唐一的带领下,五十几个身披红旗的玩家,又唱起了安西军的军歌,“青海长云暗雪山——”

    歌声极有穿透力,很快就压过了所有的声音。

    或者说,听到这歌声的百姓,不自觉地都安静了下来。

    太常寺的交响乐团也不愧是官方机构,反应非常快,立刻就将演奏的雅乐改成了这支曲子,没让音乐和歌声脱节。

    王昌龄的这首诗曾经风靡一时,即便已经过去那么久,京中也还时常传唱。所以第二遍时,人群中就开始有人跟唱,开始只是零星的几个,然后越来越多,渐成规模。

    到最后,那歌声已经与玩家的声音融为一体,再难分辨了。

    长安城人口近百万,即便是一百五十米宽,五千多米长的朱雀大街,也站不下这么多人。有不少人另辟蹊径,另寻能看到热闹的地方。所以此刻,安仁坊的荐福寺塔上,也站满了围观群众。

    不过白居易之所以选择到这里来,是因为今天跟他同行的,不只是杨汝士和杨虞卿兄弟,还有妻子杨氏。比起去街上人挤人,自然还是佛寺更清静一些。

    从城门处走到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这一行人不似旁人心急,还能找地方坐下来饮茶说话。

    但话才开了个头,就听到了下方传来的歌声。那声音响遏行云,惊得塔上众人纷纷挤到栏杆边,然而往下一看,使团的队伍却还在很远的地方,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唱歌的是楼下的百姓。

    “这么大的动静,只怕禁中皆闻。”杨汝士赞叹道。

    杨氏也抿唇笑道,“安西军真有趣。”

    白居易去年才刚刚新婚,妻子的年纪又比他小很多,自然更添怜惜。他原本没什么表情,听到她开口,才笑着应道,“的确与我想的不同。”

    那些藩镇的使者进京,哪个不是飞扬跋扈,仗着朝廷拿他们没有办法,就肆意妄为?

    像这样的场面,倒是从未有过。

    军歌唱了几遍,队伍终于缓缓行到此处。

    凭栏下望的人群看到玩家身上披着的红旗,又微微骚动起来。

    安西军心系大唐——再没有任何时刻,能比眼前这一幕更能让人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今上登基之后,先后平定两次藩镇之乱,朝野之间尚武的风气渐渐又抬了头,今年更是重开武举。但白居易是朝中极少数反战的人,认为战争虽然能带来功绩,却要不停征敛,葬送无数军士的性命。

    所以对军功赫赫的安西军,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份警惕。

    因为他们的到来,必定会让尚武、请战的风气越演越烈。

    随着“天兵”的种种消息在京中扩散,就更让他忧心忡忡了。这时候的白居易还不是那个“好神仙”的他,读的书越多,就越觉得传言荒谬。可越是这样荒谬的消息,反而能传得越广。

    天兵是否真的不会死尚未可知,可是这种消息传多了,难免会形成一种看轻生死的风气,于民无益。

    可是此刻,看到那一个个的“唐”字,白居易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触动。

    所以等到使团走过了这一段,塔上的观者渐渐散去,寺中的知客过来请几人在壁上题诗时,他也没有拒绝。

    ……

    虽然走了一遍朱雀大街,但其实今天皇帝并不会接见使团。

    所以游街结束,使团会先被安排住下,递上国书奏章,等朝廷那边安排陛见的时间。

    吐蕃使团由鸿胪寺的人领走,安排在四方馆中,安西军的使团,却是跟着徐复的使团一起,去了京中的驿馆——到了一定品级,外官回京都要先在驿馆住下,等候宫中的安排。

    皇帝有空就会召见,没空的话中书那边会给个条子,让他们去衙门交了差事,然后才能回家。

    不过这一回,不管是徐复的使团还是安西军的使团,皇帝都肯定会召见的。

    可见皇帝有没有空,也要视工作的重要程度而定。

    让玩家有些不满意的是,在宫中给出安排之前,他们住在驿馆里,是不能乱跑的。所以网友们期待的“大唐长安城旅游攻略”,只能等过段时间再出了。

    第二天一早,玩家正在院子里排队切磋,就见负责接待他们的礼部官员一脸兴奋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徐复跟他是同事,便直接问,“看你满面春风,莫非是宫中有消息了?”

    “宫中哪有这么快。”礼部官员摆了摆手,别人不知道,礼部的人还不知道吗?关于怎么给安西军的那位雁帅封赏,朝廷可是伤透了脑筋,在有眉目之前,多半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

    “那你高兴什么?”

    “昨日安西军进城,今日就有不少诗作传出来了。”礼部官员从袖子里摸出一叠纸,“连白学士也写了诗!”

    今年三十六岁的白居易,虽然还不是那个“缀玉联珠六十年”、名动天下的香山居士,但已经写出了《长恨歌》这样流传千古的诗篇,如今又任翰林学士、左拾遗,是皇帝的笔杆子,正是仕途最为得意之时,诗名和文名也都极盛。

    能被他写进诗里,跟青史留名也没什么区别了。

    徐复果然也是又惊又喜,连忙伸手接过,“我来看看!”

    不过展开纸张,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招呼在一边看人打架的高富帅,“高郎君,有白学士的诗,是写安西军的,你要不要看?”

    玩家原本还没意识到“白学士”是谁,等徐复特意招呼这一嗓子,才总算是反应过来。

    白学士,白居易!

    “看看看看看!”所有人一瞬间拥了上来,就连正在切磋的那两位也扔下武器,跑得比谁都快。

    但人毕竟还是太多了,徐复被挤得站不稳,只能道,“别挤,别挤,我来念!”

    众人这才不再万千拥挤,但还是一个个伸长了脑袋,眼巴巴地等着。

    雁来正好巡查到这里,见玩家这副样子,像极了一群长颈鹅,不由得动手拍下了这个画面。

    唔,游戏好像又有很久没出宣传片了。

    素材+1

    徐复已经开始念了,“五十年来无消息。”

    “好!”玩家立刻大声称赞,好在哪里不重要,反正肯定是好的。

    徐复嘴角抽了抽,但还是接着念了下去。

    等念到最后一句“万人齐唱《从军行》”,玩家更是巴掌都拍红了。这不仅是白居易的诗,还是白居易写安西军的诗,要是能让白居易本人抄写一遍,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奇物。

    虽然《安西四镇》这款游戏并没有出这种图鉴,但是没关系,玩家可以自创图鉴。

    决定了,要集齐所有知名诗人亲手写的安西军的诗!

    反正他们本来也是要去打卡合影的,现在多加一项任务,也只是顺便的事。

    要是能单独写一首《赠XX》,那真是让人闭着眼睛都要笑醒。

    当即就有玩家拍下这首诗,上论坛发帖炫耀。

    玩家还好,虽然他们暂时不能到长安来,但想必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反正白居易就在这里也不会跑,跑也跑不过他们,还怕逮不到人?

    再说这首诗毕竟不是写给个人,写的是安西军,而所有玩家都是安西军的一员。

    四舍五入,这诗就是写给他们的!

    云玩家已经快被酸水淹没了。

    ——完了,这回给他们搞到真的了。

    ——羡慕已经说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所以这游戏到底什么时候能公测!

    ——快开门让我进去!你有本事搞内测,你有本事开门啊!

    ——我真傻,真的。我单是知道这回更新抽了五万玩家,想着以后肯定只会越来越多,所以听说一个账号要价将近五位数,就没买,还嘲笑买的人傻,原来傻子竟是我自己。

    ——曾经有一份珍贵的邀请码摆在你面前……?

    当然也有云玩家早就看开了,不管玩家发什么,他们都能开开心心地喊“摩多摩多”,所以这会儿,已经开始研究808年,那些著名诗人有几个在长安了。

    搜索了一通,结果有点让人失望,除了白居易之外,就只有一个张籍,在太常寺打工。

    ——咦,太常寺,这不就是今天那个交响乐团的单位吗?

    ——没错,不过张籍的官职是太祝,好像是搞祭祀那一块的,不是搞音乐的。

    ——没关系,都是太常寺,到时候去跟太乐署拉关系的时候,顺路就能去找人了,口桀口桀。

    ——莫名感觉有点子变态。

    ——那个,弱弱地问一句,张籍写过啥来着(文盲落泪.jpg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原来是你!

    ——话说百度的时候看到,张籍当了十年的太祝,好像最后眼睛都瞎了。

    ——啊?

    ——呃,应该是高度近视或者白内障之类的吧,不是真的瞎了吧?他后面不是还做了别的官吗?

    ——是的是的,水部员外郎!那句著名的“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就是写给他的!

    ——!原来是他!

    ——我也是都听过,但都不知道跟他有关,给天兵的文化水平拖后腿了(长跪不起

    ——此处应该@薛医救不了

    ——话说这么多诗人,怎么就俩在长安的啊,说好的人文荟萃长安城呢?

    ——呃,其实还有一个杜牧。

    ——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

    ——就是今年才五岁(doge

    ——五岁不是更好,我抱起来就跑!

    ——靠,有画面感了,楼上放下那个杜牧让我来!

    发帖炫耀的玩家看到这里,不由得陷入沉思,开始考虑起组团去偷杜牧的可能性。当然肯定不是真的偷,就是抱来玩一玩,五岁应该是正好玩的时候吧?

    已经巡视到论坛的雁来:“……”

    遇到这样的玩家,京兆尹有福了。

    ……

    京兆府,今年才刚刚转任京兆尹郗士美打了个喷嚏,顿时生出了几分警觉。

    即使没有玩家,京兆尹这个位置其实也不好坐,不仅是因为京城高官勋贵太多,更是因为京兆府上面有好几重婆婆,出了事皇帝可以找他、六部可以找他、金吾卫还是可以找他!

    反过来,不管他想开展什么样的工作,皇帝、六部和金吾卫当然也都可以插手,甚至可以反对。

    这个位置上的人,有时候换得比宰相还勤,能任满一年的都少。

    所以就算不打喷嚏,郗士美其实也不敢放松。

    之前的长安城就够复杂了,自从安西军的消息在城内传开,热闹更是没停过,人还没进城就如此,等进了城,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郗士美立刻起身,让人叫来了长安和万年两县的县令。

    要说京城比京兆府更难做的官,那应该就只有长安县和万年县了。一条朱雀大街将长安城一分为二,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

    没错,他们的婆婆还要多一个京兆府。

    很快两位县令就苦着脸到了,郗士美便交代他们,这段时间都把弦绷紧了,使团在京期间千万不能出事。

    交代完了,把人送走,他还是觉得眼皮跳得厉害。

    要不明日还是去寺里拜一拜……

    第114章  所以雁帅什么时候来长安,入主皇宫啊!

    关于如何封赏安西军的朝议, 正在十分艰难地推进。

    虽然艰难,但也不能不推,毕竟人已经在京城等着了。而且等着的不只是安西军的人, 还有吐蕃使团。

    不过这种艰难也不是没有好处。

    至少朝中对安西军的态度,就不像是民间那样热切。

    毕竟百姓只需要为故土回归、国家强大而高兴,而当权者们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最先定下来的是京职, 因为这个是有惯例的, 节度使初授,都是加左右散骑常侍——不过通常来说,因为以左为尊, 所以分左右的官, 一般都是优先授左职。

    然后是散官。

    大唐的主流是低职高配,散官基本都比职事官低,比如白居易那句著名的“江州司马青衫湿”, 作为从五品的上州司马, 却身着青衫,就是因为他当时的散官还是从九品的将仕郎。

    所以如果有必要的时候, 皇帝也会给一些需要装点门面、但是散官比职事官低很多的官员“赐服”, 或者如果职事官达到一定品级, 也可以“借服”。

    还是白居易, 他后来量移忠州刺史, 就可以“借绯”,等到被召还回京, 任尚书司门员外郎,又继续穿回青衫, 因为他仍然还是将仕郎。

    ——中晚唐时期,散官与待遇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弱, 低职高配的现象普遍存在,不少宰相都是正六品的朝议郎。甚至出现过官拜宰相,而散官还是将仕郎的极端情况。

    不过雁来的情况比较特殊,一入仕就是从二品大都护,散官不能太低,却也不可抬高。

    所以商量半天,最后干脆决定不授散官,反正她也不需要朝廷给发俸禄,大都护又是从二品官,可以衣紫,皇帝再赐金鱼袋就可以了。

    因为左右散骑常侍本来就是谏官,有规谏和顾问之责,所以宪官也可以不授。

    加官方面,最后决定加观察使和押蕃使。

    最后,不是那么让人意外的,推进的流程卡在了爵位上。

    如果她的身份没那么复杂,就算是女子,形势比人强的情况下,礼部的官员们也不是不能闭着眼睛让她受封国公、郡王。毕竟连安史之乱的降将都能受封,没道理恢复安西的功臣不能受封。

    可她偏偏是公主之女,这就涉及到了国礼、家礼之争。

    封她一个不要紧,就怕给后来人开了不好的头。

    尤其这还是在大唐。

    尽管武则天、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早已成为故纸堆中的人物,但她们的事迹,仍旧能够刺痛大唐君臣敏感的神经。

    为什么唐宪宗只给正妻封了贵妃,还是用这么离谱的理由,满朝上下居然就接受了?不就是因为郭氏一门显贵,令人忌惮,稍稍压一压风头,对大家都不是坏事。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事太敏感,所以流程虽然卡在了这里,但是朝臣们倒也没有像是平常那样发生激烈的争吵,反而一个个都措辞谨慎、字斟句酌,所以紫宸殿里的气氛虽然压抑,倒也称不上剑拔弩张。

    就是有点太折磨人了。

    毕竟不是一时半刻,而是要持续好几天,不把这一节磨过去,谁都别想轻松。

    但该说不说,人在高压之下,总能迸发出无穷的智慧,所以磨了几天之后,还真让他们找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在爵位前面加上“特授”两个字,并且将雁来作为这个特授的硬性标准。

    只要不是再出一个能召唤天兵的存在,相信不论男女,要做到这样的功绩都不容易,皇室成员就更不用说了。

    真要是能做到,封个郡王又如何?

    这一步走出去之后,剩下的就很简单了。

    考虑到郭昕的爵位是武威郡王,是河西四郡之中距离长安最近的一个,所以最后为她选定的是四郡之中距离长安最远,也是距离西域最近的一个,敦煌。

    虽然李吉甫之前吹捧过李纯,说开放互市之后,说不定有机会恢复河西四郡,但应该没人觉得李纯、或者说是大唐,能够靠自己把河西四郡拿回来吧?

    反正现在地盘还在吐蕃手里,所谓的敦煌郡王其实只是口头承诺。

    安西军要是真的能拿下敦煌,把遥领变成实领,那对大唐来说,就是又开疆拓土了。虽然考虑该如何封赏的时候会很头痛,但谁都不会说出“还不如没有”这种话。

    有和没有的区别,没人比大唐更清楚。

    ……

    雁来这边的封赏议定之后,其他的就是按部就班了。

    以郭昕为首的安西军和龟兹镇老人的致仕奏疏,全都被批准,并且各有封赏。

    以唐一和赵猫猫为首的天兵的官职任命,也都获得了通过,之后会从吏部颁发新的文书和印信。

    剩下的空位,则由朝廷选人来填充。

    不得不说,安西军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要比藩镇大方太多。

    但凡是稍微强势一点的藩镇,官员的任免,基本都是跟唐一她们一样,地方定下来了,上书走个流程,所谓“借朝廷威命以安军情”,实际上朝廷能干涉的地方很少。

    安西军却是空出了那么多位置,有没有人愿意去西域赴任、到任之后又能不能真的有所作为且不提,至少安西军这种“服管”的态度是摆出来了。

    这也是朝廷愿意承认雁来的重要原因。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假象,但朝廷要的,很多时候也就是这么一层面子。

    毕竟真让他们去接手西域,也根本做不到。

    所以虽然安西军还空着很多官职,但朝廷这边也没真的打算填满。

    尤其是武将,朝廷不可能再派遣上万兵马前往安西镇守,也给不出这么多人的军费,那就只能继续依赖天兵。

    让大唐的武将去统领天兵,就算是再不知兵的人也知道那只是个笑话。

    所以这部分的讨论也没有占据太多的时间。

    毕竟人选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挑出来的,挑出来了还得本人愿意去才行。反正安西军的使者还要在长安待上一段时间,可以慢慢来。

    大唐的执政效率其实已经算比较高的了,但是在安西军的事情上,还是展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

    商议封赏之事用了三天,但走流程却只花了两天。

    而且这两天里,不仅所有人的官凭印信文书全都办了下来,还挑选好了出使西域的官员,另外礼部这边也给使团做了入宫的礼仪培训,只等宫中旨意一到,使团陛见之后,就可以遣使往西域颁旨了。

    中间还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按理说使团应该只有几位代表入宫觐见,但是在教导礼仪的礼部官员过来时,所有玩家都表达了强烈的想要进宫去参观(划掉)觐见的愿望。

    这可是大明宫啊!

    虽然后世的大明宫可以随便进去参观,但那个应该叫“大明宫遗址”,很多地方都还没复原,复原的也不可能比原装的更令人震撼。

    何况这个大明宫,还是有皇帝居住、有禁军护卫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玩家也不好搞一些翻墙、夜探之类的动作——一旦被抓住,说不定就要被扣个谋逆的帽子,玩家只是想搞事情,不打算替雁来找死。

    这时候就很想念龟兹城的郡王府了,还是自家地盘好,就算翻郡王府的墙被发现,也只是抓去关几个小时的监狱。

    所以雁帅什么时候来长安,入主皇宫啊!

    ……扯远了,总之使团入宫觐见,是目前唯一能进宫的机会,玩家必不可能错过!

    再说这里就五十个人,又不是五千个,这都不接待,也太见外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五千个”这个关键词让皇帝想到了陇州城外的那支大军,总之,礼部的官员转达了玩家的要求,他斟酌之后,还是答应了。

    所以,进入长安城的第六天,玩家一大早就上线,狠狠捯饬了一番,就开启直播,跟着礼部的官员进了宫。

    他们走的是正南的朱雀门。

    其实这是很少见的,因为接见使臣一般是在麟德殿,顺便还可以赐宴。去麟德殿,走西边的右银台门更近,很多官员上书奏事时也是在这里候旨。

    而且玩家现在的住处就在右银台门外。

    不过玩家并不知道这一点,更不知道,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除了李鄘之外,沿途其他官员的奏折也送到了,皇帝也得知了更多关于天兵的细节。

    听说他们好奇心最强,每到一地都要熟悉环境,看到什么没见过的都想伸手。

    不用想也知道,整个长安城,他们最好奇的地方应该就是帝王所居的禁宫了。

    虽然大明宫禁卫重重,李纯不认为天兵能随意进入,但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更何况天兵身有神异,万一就有什么办法绕过值守的禁卫呢?

    还不如大大方方让他们看。

    看完就别惦记了。

    所以就算一路上,时不时就有几个天兵“掉队”,跑去跟宫中的各处景观与建筑物合影,引路的礼部官员和内侍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到。

    只在少数玩家凑到建筑物门口打量,看起来想进去逛一逛时,他们才会大声咳嗽提醒。

    给弹幕都整无语了。

    ——醒醒,这是进宫陛见,不是参观啊!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玩家对NPC是有优越感的,但是这群家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真的有点丢天兵的脸了。对此我只想说,把号给我,让我来!

    ——这都不管,老李家的皇帝能处,有皇宫他是真给逛。

    ——没人注意到今天的弹幕里充斥着大量学术内容吗Orz,学渣瑟瑟发抖,都有点不敢发沙雕弹幕了。

    ——应该是考古系和历史系的大佬组团来观光了(扶额

    ——游戏含金量又上升了!

    ——还得是来大唐啊,在西域要啥没啥的,能吸引来的大佬也少。

    ——不少好吧?只是其他领域的大佬很少冒泡,都在埋头忙碌呢。不过也没办法,别的大佬拿了号进游戏随便折腾,这大明宫有号也进不去啊,只能看看直播解馋了。

    ——我有办法!想办法在大唐做官,就能进宫了。

    ——想挺美,但不说现代人的知识储备能不能考大唐的科举,就算考过了,想要做到白居易那种级别的近侍官也很难的,本土NPC也没多少能做到。

    ——指望做大唐的官,那你还不如跟之前那个玩家一样,指望雁帅赶紧打进长安。

    ——确实,雁帅要打进长安太容易了,直接开启公测,三日之期已到,一声令下,五百万玩家助她登基!

    ——笑死,有歪嘴龙王那味儿了。

    ——……楼上多久没看首页了,预约人数已经快破千万了(我裂开.jpg

    不管怎么说,一路走走停停,等玩家拍得差不多,紫宸殿也就到了。

    最后一个玩家回到队伍,一抬头,正好看到前方大殿门口执戟列队的羽林卫,忍不住咂了咂嘴,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了,进宫不能穿铠甲,也不能带武器,要不然可以混进他们的队伍里去拍照。”

    目不斜视但其实什么都听到了的羽林卫:“……”

    唐一回头看了一眼,“好了,到地方了,都安分点。”

    所有玩家立刻摆好阵型,抬头挺胸,拿出了站军姿走方阵的状态。

    还真别说,随着等级提升,属性值拉高,再加上高强度的训练,玩家对身体的掌控程度大大提升,动作已经标准得堪比在役士兵,那种精兵悍卒的气势瞬间就上来了。

    玩家维持着这个阵型走入紫宸殿,看得殿内众人暗暗心惊。

    天兵行事不拘一格,总会让人忘记这是一支战绩无双的精兵,但某一刻突然流露出来的这种气质,又提醒着所有人,他们并不只是表面看到的模样。

    唐人面君的礼节是舞拜,流程颇为复杂,对玩家来说就跟体验民俗活动差不多,反而冲淡了那种阶级感。

    所以也没出现“某桀骜不驯的玩家不愿意跪拜”这种抓马的情况。

    就是礼仪没学到家,一被叫起,就立刻抬头直视皇帝。

    好在大唐的皇帝在这些方面还算宽容。

    唐玄宗很喜欢游宴,经常登上皇宫城楼与民同乐,百姓都会积极参与,民间对他的称呼也都是直呼“三郎”。

    从越没有什么就越强调什么的角度看,大概是因为不需要用这些来显示自己作为皇帝的权威吧。

    不过等到晚唐,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

    看到玩家脸上不加掩饰的、对自己的好奇,李纯心中并没有太多被冒犯的感觉。其实他也对天兵颇为好奇,所以没有急着走流程,而是问起了闲话。

    那些从奏章和传言之中得知的消息,有机会跟当事人验证,当然不容错过。

    回答问题的主要是唐一,其他玩家站在后面,很快就百无聊赖,不再维持挺胸收腹的姿势,而是开始左顾右盼,打量起殿内的官员。

    玩家打量的视线多少还收敛一点,但弹幕就无所顾忌了。

    ——有没有懂行的出来说说,都谁是谁?

    ——笑死,除了皇帝,一个都认不出。

    ——这个皇帝应该是咱雁帅的堂哥吧?四舍五入这就是我大舅哥了!

    ——大舅哥也是仪表堂堂。

    ——有一说一,大唐的官员姿容仪表都挺拿得出手的。

    ——毕竟身言书判,第一条就是长相。而且你也不看看,能站在这殿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就关心这堆人里有没有白居易啊?

    ——不好说,殿里肯定有翰林学士,这时候翰林学士已经有点储相的意思了,皇帝经常跟他们议事,但应该是轮班的,今天不一定轮到白居易。

    尽管弹幕十分关心,但此刻,肯定不会有人过来给完结介绍殿里的官员都分别是谁。

    等李纯问得差不多,就开始办正事了。

    之前递上去的折子,除了三方结盟相关的,全都拿到了批复。不过正式的文书印信都要先交给宣慰使,到西域宣旨之后才会颁发。

    唐一听到这里,连忙开口,“陛下,宣慰使来回一趟太过辛苦,不如旨意和文书直接交给我们带回去?”

    李纯闻言微微皱眉。

    不需要他开口,下面就有一个风度翩翩的美中年站出来笑道,“使者所虑也有道理,只是宣慰使职责所在,岂敢轻忽?”

    什么叫朝廷的威命?宣慰使和他手中的圣旨就是威命。

    当着西域官员百姓的面颁旨,才能让他们知道,安西仍是大唐治下。直接让安西军的人自己把圣旨和官凭带回去,那朝廷的存在感在哪里?

    唐一表示受教,但也没有放弃,又道,“如此,我们可以先将消息送回西域,让雁帅护送郡王与其他人入京。待雁帅回西域之日,再让宣慰使同行,如此,也可免去沿路的烦扰。”

    以玩家的速度都走了一个多月,真要是让宣慰使去西域宣旨,谁知道一来一回要耽搁多久?

    不如省掉一部分流程。

    又有另一个美中年走出来道,“陛下,臣以为可行。”

    毕竟去西域要经过河西走廊,对使者来说风险极大,单独去也是要让天兵派人沿路护送的,那不如就省些事。

    反正雁来护送郭昕入京这事,朝廷已经一并准了,那就没必要拖延。

    不过更重要的是,按照徐复所说,天兵死后不会留下尸体,而是会回到安西军的地盘上复活——这一点高富帅已经证实过了。

    唐一所说的“将消息送回西域”应该就是这样送法,那他们也能亲眼目睹那样的场面了。

    想到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上报,天兵虽然每天都会回屋睡觉,第二天早上也是从屋里出来,但晚上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李纯眸光幽深,颔首道,“如此也可。”

    那个美中年便朝唐一道,“不知天兵是否还要做别的准备?”

    言下之意,如果没有别的需要,那就直接在皇帝面前回去吧。

    唐一回头问,“谁回去?”

    天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答应,甚至还有人往后躲。

    这次回去,再过来就要跟NPC同行了。但凡是做过护送任务的都知道,跟NPC同行有多烦。虽然这款游戏里的NPC不会作死,体验会好一些,但速度也不会快上太多。

    唐一只能庆幸,还好有团队频道,玩家不至于当着皇帝和诸位重臣的面,吵得脸红脖子粗。

    时间紧迫,她也不废话,直接在团队频道发消息:抽签吧。

    抽签的方式也很简单,唐一在频道里扣1,其他人同时跟着扣1,最后一个发出来的中选。

    很快就有一个玩家垂头耷脑地从玩家堆里走了出来。

    “能不能给我一点仪式感啊老大?”她小声问唐一。

    “当着皇帝和那么多重臣的面,还不够有仪式感?”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仪式感。”

    “那你想要什么?”

    “嘿嘿嘿,能让白居易给我写一首送行诗吗?”

    “你说呢。”

    “那至少给我来个灞桥折柳吧?”

    唐一将刚刚才领到的回执文书都塞进她手里,面无表情道,“赶紧走吧你!”

    玩家失落地花费声望值将文书绑定,抬起头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不死心地问,“请问,白居易在这里吗?”

    突然被cue的白居易:?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他,不需要开口,玩家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定睛一看,距离还挺近的,毕竟白居易在这里官阶最低、资历最浅,位置当然也在最后面。

    于是这个玩家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握住了白居易的手,“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什么玩意儿?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青蛙叫,是我幻听了吗?

    ——好像不是,我也听到了。

    ——这家伙是猴子派来的逗比吗?我还以为她要跟老白说啥,结果就这?

    ——等等,你们看她的表情,好像也很懵逼。

    ——不对劲!

    确实不对劲,握住白居易手的玩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刚刚想说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结果一开口,变成了青蛙叫!

    更离谱的是紧接着她眼前就弹出了系统提示消息,“警告!检测到玩家试图对本土居民剧透,系统已进行和谐处理。此警告触发三次,账号将会被封禁。游戏有风险,发言需谨慎,祝您游戏愉快!”

    愉快个鬼啊!神特么的剧透!

    玩家默默松开白居易的手,干脆利落地按下了自绝。

    还是让她死了吧……

    第115章  只能在面对这位幸运玩家时,努力忍住不笑了。

    当事人迅速死遁, 徒留一殿的人,陷入长久的恍惚与沉默之中。

    虽然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听说了不少与天兵有关的传言,知道他们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但真的亲眼看到,还是……

    大开眼界。

    甚至就连天兵突然被白光包裹,在所有人眼前消失这一幕, 所带来的冲击力, 都不如那一长串的蛙鸣。

    众人的视线不由落在了另一位当事人白居易身上。

    然而白居易比他们还要恍惚,表情简直带上了几分无措,一看就知道正在进行灵魂三连: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最后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玩家。

    毕竟见过的大场面多, 虽然像这样的也是第一次吧, 但是承受能力是比NPC强多了。

    而且这一反应过来吧,就感觉刚才那一幕,虽然看起来离谱, 但是莫名还有点熟悉。不知是谁“卧槽”了一声, 不敢置信地叫道,“这里居然还有和谐机制?”

    其他玩家立刻也明白过来, 刚才那家伙是发言被屏蔽了。

    就是屏蔽方式有点狗……啊不, 有点蛙。

    意识到这一点, 那个玩家说了什么也就很好猜了, 看字数, 多半是背了一句诗,但现在白居易还没写出来?

    前车之鉴已经死回了龟兹城, 剩下的玩家自然不会当众交流。反应慢一点的还在团队频道里发言,机灵的已经直接打开论坛了。

    刚才那个场面的好笑程度, 必须值得一个hot!

    结果上了论坛才发现,已经有人发过帖子了。

    【有在看直播的朋友吗?谁懂啊, 我当时正在喝水啊!天杀的@高分贝 你拿什么赔我?】

    ——楼主真缺德,还把人家名字艾特出来了。@高分贝 痛失网名!

    ——笑死,这速度,是亲友团吗?

    ——真是亲友团就哄堂大笑了啊朋友们。

    ——高分贝:你是真的恨我啊,我早该明白.jpg

    ——@高分贝 采访一下,现在什么感受?

    ——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怎么会这么好笑啊?

    ——只有我好奇她到底说了什么吗?@高分贝

    ——看字数是在背诗,白居易嘛,我盲猜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去,楼上音调真的对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所以弹幕猜的是对的,真的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和谐了吗?

    ——意思是不能当着原主背他没写过的诗了?(失望.jpg

    ——楼上就打着这种坏主意是吧?笑死,官方早就预判了你们的预判,补丁打得层层又叠叠,劝你老实点,不然很有可能下一个赛博出道的就是你。

    ——应该是没发生的统统都不能说吧?排除@高分贝 当时的场面实在太好笑不谈,我觉得这种屏蔽也是有必要的,要不然还不乱套了?

    ——话说这个和谐到底是哪个小天才想出来的啊?我以为把关键字【哔——】掉就已经很好笑了,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要说出TA光辉的名字!不然@高分贝 估计要去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了。

    ——我决定了,给@高分贝 赐号呱才人,以兹纪念。

    ——什么,这么精彩的表演才封才人?

    ——这是为了表彰呱才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才华!

    ——有理,朕准了。

    ——什么呱才人,我看是瓜娃子!

    ——瓜娃子好!四川人的肯定.jpg

    ——哈哈哈哈哈真的没有人注意到吗?瓜娃子接任务之前还跟队长说,能不能给她一点仪式感,好笑程度加十倍!

    ——谁懂啊,瓜娃子当着白居易的面背诗发出蛙叫好笑程度1,疑似亲友团亲自曝光网名好笑程度100,瓜娃子获得了她想要的仪式感好笑程度10000!

    ——笑死,这个仪式感她应该终身难忘了。

    ——至此已成艺术。

    ——这何尝不是一种赛博永生(双手合十

    ——我倒没想去原主面前背诗,只是想去皇帝面前跟他说:嘿,你知道吗,你最后会被自己宠幸的宦官杀死哦,并且从此以后,宦官越来越无法无天,到最后甚至操纵你们老李家的皇帝废立,直到最后把大唐彻底玩完哦~想不到吧.jpg

    ——什么?大舅哥看起来明明像个有道明君啊(战术后仰

    ——对啊,他不是叫唐宪宗吗,我以为是个好字啊,毕竟是宪法的宪。

    ——你想想历史上另一个庙号宪宗的成化帝,就是宠爱万贵妃,还单独开了西厂的那个。

    ——好家伙,一下子就合理了呢。

    ——唐宪宗历史评价是前明后暗,后面什么迎佛骨,吃丹药,最后把自己搞得性情大变,虐待宫女太监,所以才被反杀的……

    ——啊,这题我会,韩愈《谏迎佛骨表》!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原来是他!

    ——我去,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去剧透了,可惜可惜。

    刷完了帖子,玩家们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因为要入宫,所以还开了直播。

    ……只能给这个叫瓜娃子的玩家点一根蜡烛了,这份赛博黑历史注定会出现在无数直播切片之中,再被拿去做鬼畜视频,传遍全网。

    人这一辈子很短的,阿门。

    虽然瓜娃子已经走了,但日子还是要过,现在不是刷帖子的时候,弄清楚大致的情况之后,玩家便陆续关闭论坛,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现实之中。

    然后就发现,大殿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大唐君臣虽然不知道玩家是在刷论坛,但看他们突然一起眼神放空,然后脸上就露出了忍笑的表情,就猜到他们可能是在用某种他们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方式在沟通。

    之前选人的时候应该也是如此,只是时间短,不如这次明显。

    看来天兵的神异,有些表露在外,却还有更多深藏于内。所以他们不自觉就一直盯着看了,仿佛能从天兵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尤其是白居易,手上似乎还残留着被人握住的力度,他看向玩家的眼神无比复杂。

    结果天兵们回过神之后,居然一点也不尴尬,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眼神清澈、坦荡,甚至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

    结果反而是大唐君臣先被看得难受了。

    尤其是李纯,他发现,天兵们看向自己时视线都很微妙。

    “咳……”带头溜号的唐一清了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咱们继续?”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将思绪拉回蛙叫之前的流程。不过,既然消息已经由安西军的人带回去,遣使颁旨的事暂时搁置,那今天的流程也就走得差不多了。

    所以很快,玩家就离开了紫宸殿。

    殿内众人没有出来,只有带着他们过来的礼部官员和内侍跟了上来。

    其实进来的时候需要引导,走的时候道路已经熟悉,就没那么需要了。至少皇帝召见其他大臣,不一定次次都会派人护送,不过对玩家,这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果然,玩家一看到他们,就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叹得两人眼皮跳了跳。

    他们很想赶紧把这群瘟神送走,偏偏玩家速度比进来的时候还慢,而两人根本不敢催促,只能亦步亦趋地走在一旁。

    “对了,”唐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对礼部官员道,“方才殿内站着的都是何人,不知能否为我等解说一番?免得回头在别处遇到了,想打个招呼,都不知该如何称呼。”

    礼部官员心想他们可能不会想要遇到你们,面上却是不露半分,笑着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一一为他们介绍殿中众人。

    能够出现在紫宸殿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当然都是皇帝信重的臣子。不过其中最需要主意的,还是那两个开口说了话的美中年,其中一个就是如今大权在握、如日中天的宰相李吉甫,而另一个虽然不是宰相,却也深受皇帝信任,是户部侍郎裴垍。

    唐一:!!!

    她作为体制内的玩家,当然不会像普通玩家那样,只耳熟那些文学和艺术成就比较高的诗人,听到陌生的名字只能现场搜索。

    宪宗年间的名臣以及他们的事迹,早就已经列了表记在她的脑子里了。

    李吉甫就不用说了,一本《元和郡县图志》就足以光耀千古,为历朝历代留下了研究大唐的行政区划、山川地理、人口物产等留下了翔实可信的图文资料。在科举考试偏重于诗赋和经义的唐朝,他不仅博学多闻,眼光见识更是远超同侪。

    而且人家还教出了一个宰相儿子——“牛李党争”的李德裕。

    至于裴垍,按照历史记载,今年秋天,呃,好像就是现在,李吉甫会因为被弹劾,出任淮南节度使,而接替他做宰相的,就是裴垍。

    不过眼看就要跟吐蕃商谈结盟之事了,而这方面李吉甫是绝对的专家,皇帝还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让他贬官吗?

    唐一兀自思量着接下来的局势,但其他玩家可没有她这样的忧虑,相较于两位大唐宰相,他们更关注的无疑是另一个人。

    这位老爷子年纪大了,早就上书请求过致仕,但皇帝不许,答应他可以三五天上一次班,这一回也是因为事关重大,才让他列席,不过刚才在殿里,他也没什么存在感,更没有玩家留意他。

    直到礼部官员说出了他的名字。

    “你说他叫杜什么?”

    “杜佑。”礼部官员有些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

    “杜佑!”发问的玩家顿时右手握拳,用力砸在了左手掌心里,一脸振奋,下意识地想开口,但旋即想到什么,又闭上了。

    当着NPC的面剧透会变成蛙叫,他可不想当瓜娃子二号,于是改成在团队频道里发言,“杜佑!杜牧他爷爷!”

    “哇!”所有玩家顿时齐齐惊叹。

    要是能跟杜牧的爷爷做朋友,那这辈分不是唰唰的涨?

    一旁的礼部官员虽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但本能地感觉不太妙,好像有人要倒霉了。

    ……

    天兵已经离开了,但紫宸殿内的气氛并没有变得更轻松。

    在亲自接触到天兵之前,在场不少人对于那些传言,都是心有疑虑的,想的全是“我倒要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但真正见到了人,才发现传言根本无法将他们的离奇荒诞完全表达出来。

    大唐开国二百年,也算是经历了很多、见证了很多,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古怪的存在。

    也就是说,没有应对的经验。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比回鹘、比吐蕃,甚至可能比安史之乱都更麻烦。

    天兵的存在,必定会对大唐造成十分深远的影响,而在场这些人,作为大唐这艘超级巨舰的掌舵人,又怎么可能不心生忧虑?

    可就因为事情太大,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从何着手。

    半晌,还是李吉甫先开口,“方才那天兵的蛙鸣,似有深意。”

    太大的题目没法讨论,讨论了也没什么意义,还是从眼前的细微处着手吧。

    至少见过一次之后,他们对天兵的了解比之前更具体了一些,也能找到一些可以探究的地方。

    听到“蛙鸣”二字,众人又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白居易,弄得他十分尴尬。

    一旁的翰林学士李绛见状,便出列道,“下官离得近,倒是听到了几句对话,想来与那蛙鸣有关。”

    众人顿时精神一震,都看向他。

    “那天兵问唐长史,能否让白学士为她作一首诗。”虽然人就在他身边不远处,但偷听旁人说话,实非君子所为,李绛也是听他们提到了白居易的名字,才暗自留意。

    李纯闻言有些惊奇,“莫非白学士的诗名已经传到西域了?”

    白居易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在官场上还是个新人——在这个时代倒是很正常,毕竟他二十九岁中进士时,还写过“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这样的诗。

    中进士之后,他又蹉跎了几年,这两年才通过制科考试,以词臣的身份入选翰林院,又出任左拾遗。

    翰林学士和左拾遗的官阶都不高,但却是天子近臣,在贵京官而薄外官的唐朝,这样的位置既清要又显贵,算是终于在仕途上出头了。

    这家伙本来就是个一根筋,当年为了考进士,读书读得口舌生疮、少年白发,也不敢懈怠。如今终于得到提拔,白居易便立刻爆发出了强烈的政治热情和创作热情。

    身为谏官,他看到什么都想谏,不仅上了大量的劝谏奏折,还写了大量的讽谏诗。

    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够圆滑的,所以哪怕是对着皇帝说话也不懂得婉转,甚至直接当着皇帝的面说,“陛下错了!”

    皇帝也烦他,私下对李绛抱怨,“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总之,在李纯看来,他确实有才华,但是并没有那么讨喜。

    只是因为现在的李纯锐意革新,想要有所作为,所以愿意广开言路。他将白居易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也是对朝野发出的一种信号。

    但是连天兵也对白居易另眼相看,就让李纯心里的感觉立刻不一样了。

    就连他这个皇帝,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

    众人正议论时,负责送人的内侍回来了。皇帝立刻将他召来,询问天兵出去之后的表现。

    内侍如实说了。

    “司徒?”李纯惊讶地看向杜佑。

    这回轮到杜佑备受关注了。

    白居易还可以说是诗名远扬,那杜佑呢?唔,这位好像也十分热爱读书,前几年还献上过一本自己编撰的《通典》历述从三皇五帝到大唐天宝末年的各种典章制度,蔚为大观。

    想到这里,别人还可,李吉甫忍不住有些牙疼。

    他其实也正在编一部书,以备帝王咨询,但因为身处要职,一直没能腾出时间来写,如今才开了个头。

    这下风头完全被人抢走了。

    因为切身相关,他情绪被引动,一时也没来得及深想。

    倒是一旁的裴垍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并非如此简单。”

    “怎么说?”李纯忙问。

    “按照内官所言,听到司徒的名字时,只有一个天兵做出了反应,之后应是此人暗中说了什么,其他人才跟着兴奋。这与白学士的情形并不相同。”裴垍道,“还有那蛙鸣之声,抑扬顿挫、声调变化,臣听着倒像是一句诗。”

    “既然能让天兵脱口而出,必是名篇名句。”李纯道,“白学士可有眉目?”

    白居易茫然摇头,这能有什么眉目啊?

    李吉甫反应极快,已经冷静下来了,“我看那些天兵也是既惊异又好笑,想来他们也并未料到这样的变故。说不得……这诗句在天兵之中人尽皆知,却不能入你我之耳。”

    白居易心头一跳,突然生出了一种猜测,但又不好直说。

    他不好说的,一旁的李绛替他说了,“莫非是乐天将来之作,如今尚未写出,因天机不可泄露,才变作了蛙鸣?”

    殿内一时寂然。

    这猜测有些荒诞离奇,可天兵本来就是荒诞离奇的存在。

    否则很难解释天兵对白居易的那种狂热,因为要说诗名,他虽然出众,但比他名重者不知凡几。不提别人,就说写出过“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李益,如今也在长安城中,那可是代宗大历年间就以诗闻名的老前辈。

    所以,白居易将来会是比他更知名的大诗人?

    那岂不是堪比王孟李杜?

    不过白居易的事也很难在这些人的脑海里停留太久,因为相比起他的诗歌成就,天兵能够知晓未来这一点,显然更重要。

    良久,李纯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天机不可泄露……”

    不止是惋惜,还是庆幸。

    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天兵们看向自己时,视线之中暗藏的那种微妙。

    他是皇帝,按理说,即便名声不似文人那样显赫,史书上也必然会有记载,天兵应该也会关注。

    所以,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李纯不知道潘多拉魔盒的故事,但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是手上捧着这样一个盒子,明知打开之后祸福难料,却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

    幸好,盒子上了锁。

    李纯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翻涌的种种情绪。

    玩家的眼神还算克制,当时其他人正因为蛙鸣的事而惊讶,除了居高临下的他之外,应该没有人看清。

    所以他十分坚决地道,“既是天机,那就不必探究。”

    “是。”众人纷纷应下。

    李纯又将视线落在杜佑身上,笑道,“天兵如此关注司徒,若不是因为司徒本人,想来司徒庭院之中,生有芝兰玉树啊!”

    一句玩笑话,立刻就让气氛热络起来,众人也凑趣道喜。

    杜佑拱手称谢,也是满脸喜意。

    他已经年过七旬,这辈子已经没什么可求的了,所思所想,都是为子孙计。如今知道子孙之中有成才者,自是十分欢喜。

    ……

    龟兹城。

    今日给雁来送茶点的亲兵换了一个,不过待遇跟之前差不多。都是到了门口,就被白真珠拦住,跟她一起坐在廊下。

    不过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因为今日雁帅脸上的表情丰富了很多,眉梢眼角都带着明显的笑意,一看就知道遇上了好事。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她们看了也跟着高兴。

    偏偏有人不长眼,要在这时候来打扰——外头的卫兵来报,说是前往长安城的使者派了人回来,有十分重要的消息要禀告雁帅。

    这种事当然不好耽搁,所以白真珠只能起身过去敲门,将雁来唤醒。

    雁来一听,原本已经收敛的笑又露出了几分,眨了眨眼睛道,“请她进来吧。”

    说起来这也不能怪她,因为这个屏蔽机制是很早就设置的,想着玩家触发之后,还能当个有趣的彩蛋。

    哪知道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游戏前期一直在打仗就不说了,后面太平的这几个月,玩家的任务也不少,再加上西域人实在太少,玩家数量都快比NPC更多了,导致玩家跟NPC的交流往来始终并不深入。

    偶尔遇上一两个需要交流的对象,比如雁来,玩家也都尽量拗着古人的说话方式,没敢乱来。

    再加上西域也没有郭昕之外的历史名人,确实没有他们发挥的余地,以至于游戏都开服半年了,这机制始终没有触发。

    直到今天。

    无论时间、地点还是在场的人物,都注定这个场面要被载入游戏史册了。

    搞得雁来心里还有点愧疚。

    毕竟算是她坑了对方。

    但事已至此,她能做的也不多,只能在面对这位幸运玩家时,努力忍住不笑了。

    第116章  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大型任务吗?

    “检校左散骑常侍, 安西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观察押蕃大使,敦煌郡王。”郭昕将这一长串的官职念完, 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展眉笑道,“好啊。如此一来, 老夫也就心无挂碍了。”

    雁来正色道, “龟兹城永远都是您的家。义父先回长安去看看,若不喜欢那里,再回来就是。”

    郭昕失笑, “朝廷诏命, 岂可儿戏?”

    朝廷会那么干脆地通过雁来的册封,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郭昕和一干安西老兵都会回京。

    算是一种变相的人质。

    虽然不确定雁来对他们有多深的感情,但这已经是雁来跟朝廷之间最深的一条联系了, 她多少都会有些顾忌。

    实际上雁来本人公主之女的身份, 应该比这个更合适,但是朝廷那边还真没法确定她的态度。

    不说咸安公主已经死了, 就算她还活着, 离开大唐二十年, 再回来也早已物是人非。她本就是宫人所出, 父亲德宗和兄长顺宗都不在了, 现在的皇帝虽是侄儿,却并无任何情分。

    就是公主本人回到大唐, 会有什么样的待遇也不好说,何况雁来只是公主之女。

    咸安公主为雁来安排的道路是投奔安西, 而非回归大唐,其中想来也有缘故。

    所以这张亲情牌还真不好打。

    也是考虑到这些, 在朝臣们的劝谏下,李纯暂时没提这事,只谈她作为安西军首领的身份。至于别的,等雁来回京,当面说更好。

    总之,郭昕当年是出关容易回去难,现在是回京容易回来难,不可能由他们自己做主。

    雁来却坚持道,“义父想回来,谅也无人敢拦阻。”

    这是她对郭昕的承诺,一如当初她承诺他还能回到长安。

    郭昕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片刻才轻叹道,“这些都是小事,不需为我如此。”

    有些话,雁来不可能说出来,郭昕也绝不会去问,可是大唐、吐蕃和安西三方互市,是雁来一手推动的,这几个月天兵们为互市做了多少准备,郭昕也都看在眼里。

    到了现在,一切进展顺利,又何必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影响大局?

    雁来摇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小事不成,何以成大事?”

    在她还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上位者的牺牲论调,看似是为了大义才做出取舍,可是这也舍、那也舍,到了最后,真的还有“大义”吗?

    当然,她相信世上有真正的舍身取义。

    但那样的人,首先舍的就是自己,而不是家人、朋友乃至是受其掌控的陌生人。

    反正,雁来觉得自己可以任性一点。

    郭昕这段时间一直都心不在焉,一开始雁来还以为,他是因为要回长安了,近乡情怯。但最近郭昕开始频频登上城墙,不做别的,就看着龟兹城,一看就是一整天,雁来怎么会猜不到他的心思?

    他在西域生活的时间比大唐更久,这里又何尝不是他的另一个故乡?

    况且不用想也知道,回到京城,必然就会身不由己地卷入权力的漩涡之中,那恐怕也绝非郭昕所愿。

    不过光说这些,要说服郭昕不易,雁来想了想,又道,“况且,就算是小事,这也不是义父一人之事。”

    郭昕微微一怔。

    他之前就听雁来说过,所有想回大唐的人,都可以一起带回去。

    郭昕离家四十年,已经做好了故人不再、风景殊异的准备,但郭氏是大族,到底根深叶茂,还是有迹可循的。可是下头那些士兵,当年应募入伍,只有少数人是为了报效家国,更多的还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赚这一份钱粮。

    他们离开的时间比他更久,有些干脆已经是第二代、第三代,回去之后还真不一定能找得到故乡和家人。

    若找不到,这些人又何去何从?

    估计愿意留在当地的少,更多的人还是想回西域来。

    如果郭昕能回,他们当然也能回。

    想到这里,郭昕只得道,“你想得周全,那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沾光了。”

    雁来笑道,“若真是迫于无奈也就罢了,既然咱们家里有这样的条件,又何必没苦硬吃?”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皇帝召她进京,那这第三个复活点,干脆直接开到长安去。如此一来,就算那边有什么变故,玩家也能随时出手。

    不过具体如何操作,还需思量。

    郭昕哑然失笑,心想她越来越有一军之主的气势了。

    他还不知道雁来心里的打算,但想到天兵,也觉得确实没必要委屈自己。

    到了他这个年纪,就连孔夫子也说“七十而从心所欲”,自在些有什么不好?

    ……

    一收到雁来要送郭昕入京的消息,章立早就跑去找田队长。

    他没有参加使团的选拔,就是在等这一天。答应过的事,肯定要有始有终。

    今日田队长没有当值,正在家中含饴弄孙,听清他的来意,霎时老泪纵横。怀里的小孙女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替他拭泪,田队长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抹脸,有些无措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章立早道,“我……我是高兴,太高兴了!”

    “我懂的。”章立早连忙点头,他身上也没带帕子,手足无措片刻,干脆伸手把孩子抱过来,说,“田叔你先去洗把脸,我们再说话。”

    田队长进了屋,好半晌才出来,眼圈还是红的。

    章立早假装没看到,把孩子还给他,笑道,“郡王府已经张贴了公告,说是三日之后启程,田叔你们这几日收拾一下行李,我这边也要统计一下人数和名单,你们的家人也都要带上的??”

    田队长闻言,也顾不上心中的伤感了,连忙点头道,“是,恐怕人有些多。”

    “人不怕多。”章立早随意地笑笑,“雁帅进京,总要多带些人沿途护卫。”

    使团可以只有五十人,雁来不可能只带这么点。

    田队长脸上表情却没有轻松下来,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地道,“小章啊,实不相瞒,自从你说可以回去之后,这消息慢慢就传开了。好些老兄弟也都想回去,不过我们怕你难做,都没应。”

    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龟兹城。只是大家的顾虑都差不多,所以反而没传到玩家这边来。

    田队长虽然没敢答应其他人的请求,但此时说到这个话题,还是忍不住想替他们争取一下。

    哪知章立早一听,顿时眼睛一亮,“有很多人都想回去?”

    “可不是?”田队长叹息道,“不管老家还有没有人,有这样的机会,谁不想回去看看?”

    “那倒是。”章立早点头,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这这这……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大型任务吗?

    如果能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一个多么开朗快乐的小男孩!

    没有跟着使团一起回去,没能第一时间看到长安和皇宫,他本来是有些遗憾的,但现在完全没有了,这么大一个任务它不香吗?

    不过这么大的任务,显然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少不得要找人合作。

    章立早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一个人选。

    这一路的安全不需要他去操心,反正就算没有任务,肯定也会有不少玩家跟着雁帅一起走。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吐蕃人得多想不开才会对他们动手?

    真动了手,那才叫正中下怀。

    所以他主要考虑的,就是这些人一路的吃喝。

    安西军的老兵有两千多人,再带上家人,怎么也要上万了,这还没算那些也想回去的普通百姓。

    这么多人,消耗必定也十分惊人。

    当然他们自己会准备一些,但路上估计要走两三个月,肯定不够,还得玩家来想办法。

    章立早恰好认识一个肯定能拿出很多粮食的玩家,施青青。

    有了粮食,运输也是个问题。

    章立早也认识另一个手底下有一支成熟商队的玩家,第五交响曲。

    更具体的方案,可以等跟两人商量之后再决定。

    至于眼下……章立早抬起头,看向田队长,发现他脸上的表情颇为忐忑,也在看着自己,就朝他一笑,“都有谁想跟着回去,田叔你赶紧派人去说一声,让他们都准备起来。”

    “当真?”田叔又惊又喜。

    章立早拍着胸脯道,“放心吧,田叔你只要统计一下人数,给我一个名单,别的都交给我们来安排。”

    “好好好。”田叔抱着孩子直接站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大伙儿。

    章立早见状,便道,“那您先忙,我这里也要去做些准备,晚上再过来。”

    从田队长家出来,他立刻就上论坛,给施青青和第五交响曲发了私信。施青青跟着使团去了陇州,第五交响曲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互市做准备,但听说有大任务,两人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回了龟兹城。

    三人开了个碰头会,很快就将这事定了下来,然后又各自去拉帮手。

    这个任务只靠三个人肯定完成不了,不过人太多了也没意思。好在这支队伍里,很多人都是安西军的老兵,完全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将更多的事情下放给他们去做。

    有两千多人安西兵帮忙,玩家就只需要做一些监督和维护的工作,估摸着凑个几十人就差不多了。

    龟兹城实在算不上大,消息传得也快,等到晚上章立早到田队长家时,名单和人数都已经统计出来了,但数量没有章立早想的那么多。

    他不由皱起眉头,问道,“只有这些人吗?是不是少了些?”

    田队长一听,便也实话实说,“是这样的,有些人家实在艰难,连路上的干粮都凑不出来,虽然也想回去,但实在有心无力,就没来登记。还有些人家,虽然有心也有力,却怕回去之后家里早没人了,到时候无处可去,干脆就不回了。”

    “怎么能就这样放弃?”章立比这些人更着急,这可都是他的任务指标啊!

    田队长叹道,“没法子,安西距离大唐太远,来回一趟不易,大家自然要多想些。”

    “真不用多想。”章立早握住田队长的手,“你跟大家说,家里粮食不够的,我们给补上。”

    “这不合适……”田队长连忙拒绝。

    章立早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合适,便改口道,“那这样,你把各家的粮食都统计一下,然后收上来,统一由我们安排,这一路保准不让大家饿肚子,怎么样?”

    “这样岂不是占了你们的便宜?”田队长有些不安。

    章立早又是好一通劝,总算说服了田队长。

    然后又道,“还有那些怕去了找不到家人的,您也跟他们说,到时候天兵会护送大家回乡,要是愿意在当地安家,我们也会帮忙的。要是不愿意留下,那就还跟我们一起回来。”

    章立早本来是为了劝说田队长,话赶话说到了这里,但是这话一出口,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这里面又藏着另一个机会。

    现在安西军跟大唐的关系还算融洽,所以玩家就算想搞事,也还是要按照大唐的规矩来。而按照规定,军队肯定是不能随便离开驻地的,雁帅为了自己的安全,多带一些人还说得过去,但放着天兵满世界乱窜,就有点过分了。

    但借着这个送人回乡的由头,天兵岂不是就可以离开长安城,往大唐各处去了?

    这事真要能做成,到时候完全可以拍卖护送资格。

    这一路上的花费说不定都能从其他玩家那里赚回来了。

    想到这里,章立早干脆又道,“回来的路上,吃喝花费还是我们来出,让大家不用担心这个。”

    见田队长还是有些迟疑,他就又说,“就当作是去大唐看看嘛!大家不是都想知道长安是什么样子吗?难得有机会亲眼去看一看,可不能错过。就算自己不看,也该让孩子们看看,只当是增长见识了。”

    最后这句话将田队长拒绝的话堵在了嘴里。

    他低头看着怀中正在摆弄九连环的孙女,是啊,他们已经老了,死在哪里都一样,可是孩子们得走出去看看。

    ……

    玉门关。

    说也奇怪,之前洛桑整天担心安西军会来攻打自己,但自从上回那支不讲道理的大军从玉门关经过,往大唐去后,这种担心反而变淡了很多。

    尤其是收到国中传来的消息,得知三方将会举行结盟,还要在大唐边境开启互市,以后会经常有商队从此处往来之后,洛桑的心更是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虽说结盟并不代表就一定安全,甚至“结盟之后趁着盟友毫无防备动手偷袭”还是吐蕃的拿手绝活。

    但现在结盟不是还没谈成吗?这段时间是绝对安全的。

    所以现在的洛桑,已经完全松弛了下来,过上了自从调任玉门关之后,几乎再没有过的惬意生活。

    这天他难得在宴饮的间隙里,登上城楼巡查了一下。

    勉励了一番值守的士兵,正准备回家去休息,忽然看到瞭望塔上发出了信号,下一刻,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下来。

    洛桑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然后他就听到士兵吼道,“东本,有一支大军朝着这里来了!”

    上回听到这句话,洛桑心惊肉跳,吓得连连追问,但这回他就淡定多了,语气随意地问,“大军,有五千人吗?”

    “不止。”哨兵的声音有些颤抖,“估计有三万人。”

    “什么?!”洛桑猛地一惊,伸手揪住了哨兵的衣领,不敢置信地问,“多少人?”

    “三、三万。”

    洛桑手一松,心中的惊恐终于后知后觉地漫了上来。

    如果是几千人,那没什么可担心的,说不定是安西军跟大唐没谈拢,所以派去了援军呢?

    但是三万人……

    除非安西军要跟大唐开战,否则不可能把这么多人送过去。

    但是安西军如果要跟大唐开战,还会让吐蕃人堵在他们的后路上吗?

    三万大军,完全可以顺便把他们清扫了。

    “东本,怎么办?”一旁的副官见他一直在发愣,连忙伸手推了一下,将他唤醒,现在可不是胡思乱象的时候,如何应对,总要有个安排。

    洛桑回过神来,立刻大声命令道,“送信,派人去送信!”

    其实从心里,他更想喊的是“开城门”。三万大军,洛桑连一点抵抗的念头都提不起来。不过人毕竟还没到城下,也没弄明白他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不能先自乱阵脚。

    万一呢?

    虽然是这么想,但是当“万一”真的出现,城外的大军居然真的规规矩矩派了使者过来叫门,说是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受大唐皇帝诏命入京,让他们放行,洛桑还是有种做梦一样的恍惚感。

    居然真的会有这种事情!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手脚无力,洛桑靠在城墙上,挥挥手让下面的人开城门。

    什么,你说查验关凭、登记人员之类的流程?

    上一次都没做,这次更不可能把人拦下来做这些了。

    很快两侧城门打开,原处的大军也缓缓靠近,开始穿过城门。直到此时,洛桑居高临下,才发现这支队伍根本不是自己想的“大军”,里面混杂了不少老弱妇孺,以及不少辎重车辆。

    这让洛桑更加迷惑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别说是他,就是雁来,看到这支规模庞大的队伍时,都懵了一下,甚至忍不住真人做了个。

    战术后仰的动作。

    她单是知道章立早要护送安西老兵回乡,也猜到人数应该不少,但真没想到他居然能把规模扩大到了这种程度。

    这估摸着都快把龟兹城掏空了吧?

    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居然还不是全部。等队伍走到焉耆城的时候,还有两支规模同样不小的队伍,等在这里与他们会合。

    一支是焉耆城本地的,一支是从西州城赶来的。

    全都拖家带口、扶老携幼。

    人都已经来了,总不能让他们在回去。再说数量虽然多,但看起来井井有条,玩家那边安排得挺不错。既然不需要她操心,那就没问题。

    于是原以为只有几千人的队伍,就膨胀成了现在的三万多人。

    虽然看出了这一点,但洛桑也不敢搞什么小动作。不说三万人里还有四五千的天兵,就是那些老弱妇孺,真动起手来也未必好对付。

    全家人都带上了,代表他们没有退路,而没有退路的人,总是更能拼命的。

    对方都没动手,洛桑要多想不开才会主动开战啊?

    于是就在双方的提心吊胆之中,队伍顺利穿城而过,离开了玉门关。

    雁来倒是还好,现在一般的情况,已经很难让她感觉到紧张了。比起玉门关的守军,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风真大啊!”

    沙漠边缘的风其实都很大,有时候甚至比台风还厉害,一夜之间就能吹走一座沙丘。

    但即便已经习惯了西域的风,这里的大风也依旧令人惊叹。

    不过想想也是,这里是狭长的河西走廊的出口,就像是一个天然的风洞。

    听她这么说,郭昕道,“此地确实一年四季都有大风,从东边吹来的风尤其猛烈,往往能刮上一整天,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吗?”

    “我瞎猜的。”雁来立刻说。

    郭昕不由大笑。

    过了玉门关,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高了很多。

    ……

    雁来赶路的时候,长安城里,使团这边也没闲着。

    与吐蕃结盟之事,已经提上了日程。

    之前在雁来的事情上神色凝重、惜字如金的官员们,立刻就支棱了起来。不等跟吐蕃使者商议,他们自己就先吵了个不可开交,所以进度着实有些堪忧。

    不过玩家倒不是很担心这个,反正雁帅还要在路上走很久,等她到了长安,估摸着也谈得差不多了。

    所以在那之前,大家都可以轻松一些。

    之前因为要等朝廷的安排,玩家生生在驿馆里捱了五六天,现在朝廷对雁来和安西官员的任命下来了,自然也不好再拘着他们。

    那玩家不就开始在京城里撒欢了。

    其实朝廷并没有放着他们不管,那位之前一直跟他们对接的礼部官员,就被安排过来给做向导。

    说是向导,其实也是一种监控。

    不过一个礼部官员,又怎么可能看得住五十多个玩家?

    所以也就刚开始的两天,玩家很给面子的跟着他们在街上逛了逛,主要是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等这些都摸熟了,一个个就开始自由行动。

    然后,京兆府、长安县和万年县就都跟着忙碌了起来。

    第117章  ——长安城的治安是真不错。

    “当当当当!大家好, 我是小爱。”

    “我是小度。”

    “欢迎来到直播间,跟我们一起游览大唐长安城!”

    “昨天在预告里说要带大家去体验大唐当地的风俗,评论区有很多小伙伴都猜到了。”

    “没错, 就是大唐的婚礼——”

    镜头切换,变成跟拍模式,两位主播身后忙碌而喜庆的场景, 也跟着出现在了观众的视线里。

    ——很难猜不到吧, 你们昨天看新郎官的表情,热情得人家都害怕了!

    ——好好好,只要不被人领着逛街, 什么我都爱看。

    ——去别的的直播间逛了逛, 基本上都在播吃喝玩乐,有种寄宿制学校终于放假了的感觉(笑哭

    ——笑死,谁能想到大学毕业那么多年了, 在游戏里出门逛个街还得有人跟着?

    ——要盯人至少得派一支军队过来吧, 一个礼部官员够干什么的。

    ——别这么说嘛,朝廷也很为难的, 真来一支军队那跟翻脸有什么区别(doge

    弹幕聊得火热的时候, 两位主播已经找到了今天的男主角, 送上礼金——因为是铜钱, 所以送的不是红包, 而是钱袋。

    新郎官受宠若惊,“两位天兵娘子大驾光临, 已经让寒舍蓬荜生辉了,岂能再收这个?”

    “大喜的日子, 我们也蹭点喜气。”

    新郎官手捧着钱袋,犹豫片刻, 还是收下了。这可是天兵手里送出的钱,想来也沾着仙气,那是可以供在祠堂里传家的好东西。

    收了钱,那客人就要陪好了。

    新郎官自己没空,转头往四面看,原本想请自己的好友过来作陪,但想到两位天兵都是女性,又改口叫来了自家阿姊。

    冯大娘——之所以叫大娘是因为她在家排行老大——好奇地用打量着两人。

    天兵的消息虽然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但她还是头一回见。进城那日她的位置离得太远,只远远看着个模糊的轮廓,连男女都分不出来,后来听人说,才晓得天兵竟有一半都是女子。

    天兵当然是很好看的,不然怎么是天兵呢?

    不过想来即便是在天兵之中,这两位娘子也十分瞩目,毕竟双胞胎常有,但长得如二人这般相似的也少见。

    不过更叫人留意的还是她们的衣裳,与长安城的风尚绝不相似。

    如今城中流行的是高鬟宽裳,听说富贵人家,袖口垂地的都有,裙幅展开更是可以直接用来做幛子。春日里曲江游宴时,冯大娘还亲眼看见过。

    但天兵身上的衣裳却很省料子,不仅袖口窄,裙子也很短,都盖不到鞋面,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最让冯大娘在意的是,她们的裙子并不是系在胸前,而是直接系在腰间,显出十分明显的身体曲线,轻盈袅娜,叫人不好意思多看。

    头发就更奇怪了,既不梳成髻,也不戴帽子遮掩,只将上面一半用簪钗挽起,剩下的一半披在脑后,乍一看有些不伦不类,看久了又别有风流韵味。

    大概是因为裙子很短,所以鞋子也没有翘起的头,显得颇为秀气,鞋面上绣了花草,并无别样珠饰。

    冯大娘看得十分细致,因为看清楚了回去才好学。

    想来要不了几日,这样的装束就该在长安城里时兴起来了。

    以往城中的流行,都是从富贵人家传出来的,她就算喜欢、羡慕,也不好学。但天兵的装束简单利落,又不费钱财,她说不定能抢个先。

    她看得太久,两个玩家都有些疑惑了,“我们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冯大娘连忙摇头,面色微红道,“我是见你们的衣裳好看。”

    “你也好看。”商业互夸嘛,小爱完全不虚。

    冯大娘有些赧然,脸更红了。

    虽然天兵进城之后,三头六臂、凶恶如夜叉的说法已经不攻自破,但是“止小儿夜啼”的功能还保留着,没想到他们说话如此和气。

    回去说给相识的人听,她们肯定不信。

    小爱笑道,“走吧,带我们去看看婚礼的准备,可以吗?”

    “哦?哦,好。”冯大娘晕晕乎乎地应了,领着人转了一圈,但看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自己都不太有印象。

    好在小度和小爱也并不是真的需要她做向导,因为……

    真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弹幕自有大佬科普。

    ——旁边拴着的那头雁,是待会儿迎亲的时候用的。奠雁礼差不多是古代婚俗中的核心部分了,哪个环节都少不了大雁。因为传说中大雁忠贞不二,伴侣死后也不会独活。元好问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就是写给大雁的。

    ——热知识,大雁是保护动物,别随便抓来定情哦。

    ——楼上笑死,我想抓我也得找得到啊?

    ——据说婚礼上用的大雁都要新郎官亲自去抓的,也是不容易。不过发展到现在,应该都是买的吧?

    ——能买到大雁就不错了,还有用鸭和鹅冒充的呢。

    ——鸭和鹅好歹是活的,还有干脆雕个木鸟,或者用彩缎扎个布鸟冒充的……

    ——看出来大雁不好抓了。

    ——感觉在游戏里开个大雁养殖场很有前途的亚子。

    ——院子里那个帐篷干什么的啊?感觉很适合放一张麻将桌的样子……话说大唐有麻将吗?是不是可以发展出一门新生意了?

    ——推广点好的吧,赌博项目就算了,好歹也是“天兵”,注意点形象啊!

    ——打麻将怎么能算是赌博呢,打麻将的事……那叫国粹。

    ——那是青庐,也叫百子帐,既不是打麻将的也不是吃席的,是新婚夫妻拜堂行礼和洞房花烛的地方,婚礼前一天新娘家派人过来搭的,叫“铺房”,搭的时候还会撒帐。

    ——好家伙,这帐篷看起来不隔音啊(战术后仰

    ——这玩意好像是北朝传下来的,应该是从鲜卑那边进口的风俗吧。

    ——还得是你们少数民族会玩啊!

    ——顺便说一句,大唐很多制度和风俗都是从北朝传下来的,所以日本学术界甚至主张把唐朝称为“拓跋国家”,意思是从北魏拓跋氏一脉相承而来的,所以不是汉人政权。

    ——小日子你……(欲言又止

    ——找到这么刁钻的角度不容易吧.jpg

    很多东西冯大娘都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反而是弹幕讲得更清楚,两位主播也算是狠狠涨了一番见识。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吃过一顿点心——说是点心,其实是面片汤,热乎乎的,量大管饱——之后,眼看时间差不多,新郎官祭过祖先,便出发前去迎亲了。

    小度和小爱连忙拉着冯大娘跟上。

    冯大娘本来是不在迎亲人选之中的,时下流行奢婚,婚礼的排场自然也大,迎亲的队伍是男方家的门面,通常只邀请最体面的亲朋好友同去,冯大娘并不在此列。

    但此刻,跟两位天兵站在一起,冯大娘一边自惭形秽,一边又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拿不出手了。

    她能看得出来,不少人看到她都会皱眉,但看到她身边的人,又生生将皱起的眉头拉平,换成僵硬的笑脸。

    更多的人眼中充斥着艳羡与嫉妒。

    哪怕只是短暂的狐假虎威,也让人心头痛快。

    新娘子家离得不远,转瞬即至,但见屋舍俨然、门户紧闭。

    小爱不由脱口道,“不是吧,大唐也搞这一套?”

    不过事实证明,大唐的堵门比现代风雅得多,人家要的不是红包,而是要试新郎的才华。但见新郎上前叫门,门里门外一问一答,小词一套一套的,问答完毕,新郎还要作一首咏新娘家大门的诗,这才能把门叫开。

    门一开,娘家姑嫂女宾便手持棍棒冲了出来,对着新郎就是一顿乱打。

    小爱不由“嚯”了一声,下意识想要后退,但一动才发现,他们站得本来就挺远的。

    刚才只有新郎一人上前叫门,完全杜绝了误伤的可能。

    察觉到他的动作,冯大娘便转过头来,低声解释道,“这是下婿,按照长辈们的说法,是要给女婿一点厉害瞧瞧,叫他不敢薄待了自家女儿,否则有的是人替她主持公道。”

    说到最后,神色中带上了几分怅然。

    她当初真的相信了,后来才明白,仪式就只是仪式罢了,真的需要有人替自己撑腰的时候,他们又换了另一套说法。

    小爱和小度都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低落,两人对视一眼,选择假装没听出来,也不去追问——婚姻中的女人,会遭遇的不幸无非就是那些,根本不用多问。

    这种事就算在现代也不少见,问了,没法替她解决,反而让她难堪。

    见那边已经打完了,新郎已经进了门,然后……又开始作诗,两人连忙转移话题,“你弟弟也是个才子啊,这么多诗,都是现想的吗?”

    冯大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失笑道,“怎么可能?”

    大唐婚俗,作诗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新郎进入女家之后,几乎是遇门必咏,而古代的院子,但凡有条件,几乎都是重门深户。而且进了门不算,后面还要写去障诗、撤帘诗、催妆诗。

    尤其是催妆诗,可不是一首两首就算完的。

    这些诗若是全部都现写,不仅要才华横溢,更须有捷才,门槛可不低。

    即便是像白居易那样的大才子,结婚的时候都要带几个傧相在身边帮忙作诗。如冯大郎这种民家子弟,基本都是直接用坊间流传的固定套词,顶多依着新娘家的情况改动几个字。

    小爱闻言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幸好幸好,我还以为大唐人均才子呢。”

    那样会显得他们这些天兵很像文盲啊!

    今天这场婚礼,女方其实已经没怎么为难男方了,但是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天还是已经黑了。真要是起心为难人,估计随随便便就能折腾到深夜。

    接上新娘子,队伍启程往回走。

    小度和小爱这才发现,大唐说是有宵禁,但其实也不是特别严格。像是婚礼这种,只要提前申请,就能顺利通行。另外,有关系的人,只要能拿到长安县、万年县和京兆府的条子,也能在宵禁之后随意行动。

    至于那些权贵,更是视宵禁为无物,进出都没人敢拦。

    所以天虽然已经黑了,但街上其实并不冷清。

    ——好好好,我之前还以为宵禁之后,街上一个人都没呢,还寻思玩家在长安城得收敛点,半夜跑出来被抓了不好处理,完全是想多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样才合理,不管哪个时代,规定都是约束普通人的,何况封建王朝的特权可是写在律法里的。

    ——热闹好啊,热闹才有意思。

    ——夜猫子玩家有福了!

    ——什么叫快乐老家啊(战术后仰

    小度和小爱也很高兴,街上那么多人,出来逛就不无聊了。哪像龟兹城,夜里在街上走的,十个人里十个都是玩家。

    正想着,车队忽然停了下来。

    两人顺着惯性走了几步,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队伍的前方,一抬头就看到前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载歌载舞,朝着车队围了上来。

    这……两人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才发现冯大娘被落在了后面。

    好在这时她自己赶了上来,拉住两人,低声解释了几句。

    这是“障车”,原本也只是为了讨点好彩头,乡邻们拦在车前说点吉祥话,主家也送些酒肉布帛,双方都高兴。

    不过发展到现在,来障车的已经不是乡邻,而是城中一班闲着没事干的不良青年,他们以此为业,索要的自然不止是一点彩头,而是狮子大开口,有时候要得甚至比新娘家收的聘礼还多。

    很显然,冯家遇到的这群障车人也是如此。

    在几人说话的时候,那边也经过了几轮谈判——同样是一套一套的词,只是他们嘴里说着吉祥话,索要东西的时候可不客气,远远超过了车上准备的财物。

    最后自然是没谈拢,这群无业青年顿时收了笑脸,气势汹汹地将迎亲队里的人隔开,就要去拉坐在婚车里的新娘子。

    这就过分了,小度和小爱一撸袖子,正准备上前,却被人抢了先。

    但听“哎哟”两声,那两个刚刚掀开车帘子的不良青年已经摔了出去。

    众人抬头看去,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车边,正缓缓收回手。

    “什么人?”不良青年反应过来,仗着人多,直接一拥而上,想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结果对方直接抓住冲得最快的那人的双臂,将人抡起来旋转一圈,就将围上去的人尽数掀翻在地。

    直到这时,新郎这边的人才反应过来。

    但看着倒了一地的人,又有些无措,事情闹到现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良青年的首领挣扎着爬起来,仍然是一脸凶狠,“我们在路上障车,只是与主家讨个彩头,你多管什么闲事?”

    “讨个彩头,还要拉扯新娘子?”那人问。

    她一开口,众人才发现竟是个女子。

    “那……那只是吓唬他们。”

    “是吗?”来人转头看向呆愣的迎亲队,“他们讨要了多少彩头?”

    没人回答。

    小爱正准备开口,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道声音,“两头羊,十匹绢。”

    那声音还在微微颤抖,是冯大娘。

    “这叫彩头?我看是拦路打劫……”

    “小心!”小度和小爱同时开口,打断了来人的话。

    说话的同时,两人也直接冲了出去,将后面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棍子,正鬼鬼祟祟靠近准备敲闷棍的两个不良青年踹飞了出去。

    冯大娘不由瞪大了眼睛。

    她之前看那人抡起人来砸人,虽然惊异,但也不是很意外。可现在看到自己熟悉的两个天兵风一般地冲过去,一脚把人踹飞,感受却大不相同。

    她们看起来温柔纤秀,说话也轻声细语,动起来却如此敏捷果决。

    冯大娘赞叹之间,刚刚爬起来的不良青年们已经又躺了一地。

    “果然啊,玩家跟人讲什么道理,莽就完事了。”小爱拍了拍手上的灰,还有些遗憾地说,“可惜都是绿名,没法杀。”

    不知道是不是触发了关键字,不良青年中一人突然大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

    小爱:?

    怎可凭空污人清白!

    不过下一刻他就明白了,这话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一队巡街的金吾卫气势汹汹地赶过来,将这里团团围住。

    地上的不良青年像是见到了救星,一骨碌爬了起来,大声嚷道,“我爹是董承忻,这些人当街行凶,赶紧将他们抓起来,决不可姑息轻纵!”

    三个玩家都无语了,原来当街喊“我爹是XX”,也是自古以来吗?

    不过这话对金吾卫的街使显然有特攻,只见他肃容地道,“郎君放心,这等凶徒,自然不会放过。”

    然后大步朝三人走来,正要开口,看清三人的长相和装扮,心头忽然一惊。

    天兵长得跟普通人没有区别,虽然要好看得多,但并不能作为辨认的依据。好在朝廷方面,关于天兵的情报不少,也有详细的辨认方式。

    那些不良青年眼拙,认不出来,这位街使却是职责所在,早就被上面的人耳提面命,将天兵的特点熟记于心,一眼就认出来了。

    大话放得太快,这就很尴尬了。

    好在此人经常在街面上巡视,而长安城的街上遍地贵人,像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他处理的经验可谓十分丰富,面色不变地道,“三位,有人状告你们当街行凶,请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什么话,留着到京兆府去说。”

    不良青年还没听明白,一脸得意地看着三人。

    弹幕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他应该认出是玩家了吧?

    ——肯定认出来了啊,没听他说“有什么话留到京兆府去说”吗?

    ——呃,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这是在甩锅?

    ——好家伙,你小子看起来浓眉大眼的,甩锅居然这么溜,而且说得义正言辞的,不注意听还真以为你要秉公办案呢。

    ——京兆府:?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现场,街使一声令下,“全都带走!”

    武侯们开始抓人,不良青年正在看三个玩家的笑话,就有一个武侯朝他走来。他一脸莫名,连忙道,“校尉,我等就不用去了吧?”

    “郎君是首告,自然也该到有司说清具体情形。”街使语气仍然很客气,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

    迎亲队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了,一位长者上前给街使塞了个钱袋,低声道,“校尉你看,大喜的日子,这都是误会,能不能网开一面?”

    街使有些迟疑,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惹这个麻烦。

    可惜那不良青年还是没反应过来,见状立刻嚷道,“校尉,我才是苦主!”

    街使当即板起脸来,将钱袋推回,“你们不是主使,赶紧走吧。”

    小爱也在一旁喊,“赶紧走吧,别误了吉时!”

    两支队伍就此分开,等走远了,他才叹道,“好好出来参加婚礼,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旁的关山月闻言,不由道,“你们刚才不该动手的。”

    开玩笑,她可是体质力量都拉满了的,就算真的被人敲了闷棍,也不会那么容易倒下,何况他们还不一定敲得中她。

    “话不能这么说,”小度在一旁道,“现在至少有伴,要不你一个人孤零零去蹲大牢,多凄凉啊。”

    但是等到了京兆府,他们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这里能作伴的人何止一个,京兆府的大牢里装满了玩家,气氛那叫一个热闹,简直像是所有玩家都到这里团建来了。看到他们,还有人熟络地询问,“你们这是犯了什么事?”

    见三人一脸懵逼,弹幕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之前一直忍着没提这事,就是为了看三人此刻的表情。

    ——想不到吧.jpg

    ——我期待这一幕很久了!

    ——笑死,早上我看他们一个两个跟出狱一样,就觉得肯定要出事,果然……

    ——五十几个玩家已经被抓了将近一半,什么水平?

    ——长安城的治安是真不错。

    ——剩下没被抓的那些不行啊,懈怠了(摇头

    ——别再来了,再来京兆府的大牢就装不下了!

    ——话说唐一是不是还一无所知地待在驿馆里?我都有点心疼她了,明天一早会收到好多惊喜~

    ——楼上你的波浪线暴露了你,不过我也想看哈哈哈哈哈还有没有也在外面的人,到时候能不能直播啊?

    ——唐一:幸好只带了五十个人,要不根本捞不完。

    第118章  你知不知道自己放狠话的样子很像反派啊?

    脚步声响起, 下属匆匆从外面走入,“明公。”

    郗士美眼皮一跳,“金吾卫又送了人过来?这回是几个?”

    他的语气很不好。

    任谁大半夜的, 都已经躺床上准备睡觉了,却生生被人叫起来处理公事,都不会觉得愉快的。何况等着他去处理的事情, 一件比一件麻烦, 今晚估计是别想睡了。

    下属当然也知道他的烦恼,连忙道,“不是, 是长安、万年两县的县令到了。”

    郗士美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无奈,又有些认命,“……到底还是来了。”

    这个时候过来, 不可能是因为别的事。

    “罢了, 请进来吧。”

    反正已经这么多了,不差再来几个。

    所以看到两位县令苦着脸进来, 一进门就求救, 郗士美也不绕弯子, 干脆地问, “你们那里关了几个?”

    两位县令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连忙回答。

    “我这里有十二个。”

    “我这里多些, 是十五个。”

    “怎么会这么多?”刚刚才想着“不差更多”的郗士美倒吸一口冷气,加上他这里的, 算下来岂不是所有的天兵都被抓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郗士美让自己冷静下来, 问道,“都是犯了什么事?”

    长安县令道,“都是那些街面上小偷小摸、素行不谨的家伙,不过里头还有两个在通缉令上的歹徒。”

    “下官这里也差不多。”

    “等等,”郗士美听得有些糊涂,“你们这说的是天兵吗?还有那通缉令又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他这里关的都是看见有人收保护费上去阻止的、路上遇到障车打抱不平的、逛平康坊时撞上买卖人口主持正义的……最麻烦的一个,是救下了一个上吊女人,做什么心肺复苏的时候被夫家抓住送来的。

    总之一听就跟这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

    两位县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就是天兵抓了这些人,送到县衙要求法办呀!”

    郗士美一愣,这才意识到两边说岔了。

    他以为是两县的衙役抓了天兵,现在看来是天兵抓了人犯送到衙门去?

    没有更多的天兵被抓,但郗士美的头痛并没有因此而缓解。

    虽然这两个家伙说得含糊,但一听就知道,被抓进来的人只怕都有些门路,找到他们那里去了,偏偏是天兵抓的人,不能像平常那样收钱放人,没法处置,这才报到他这里来。

    不过那些终究都是小事,只能把话递到县衙,就算有背景也有限,一旦这些事情上达天听,说要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京兆府大牢里关着的那些才是真的麻烦。

    天兵麻烦,不是天兵的更麻烦。

    要不是那么麻烦,金吾卫也不会好心把人送到他这里来。

    一想到这个郗士美就气,平日里争权的时候,或是要讨好哪位权贵的时候,金吾卫越界办事从不手软,如今倒是知道规矩了。

    偏偏这些事情确实都归他这个京兆尹管辖,想推脱都找不到人。

    郗士美原本还在想呢,那些天兵是不是在针对自己,尽挑些硬茬子去挑衅。现在看来都是误会,因为不硬的都送长安县和万年县去了……

    他们还怪讲规矩的呢!

    郗士美又好气又好笑,见两位县令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道,“明日把人送过来,就没你们的事了。”

    两位县令感激涕零,连声答应。

    京兆尹跟京兆尹也是不一样的,像郗士美这样愿意替下面的人扛事的上官少,把下属推出去顶锅的上官多。

    两人干脆也不等明日了,连夜把人押送过来了账。

    郗士美仍然没睡,收到消息不由一哂。

    笑完了,又在心下一叹,果然麻烦人人都怕,迫不及待想要甩脱。但他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只不过他已深陷其中,没有能够推卸责任的对象,所有人都不会允许他脱身。

    想到这里,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心中反复思量。

    转了半天,心头仍不宁定,他又回到座位上,将写着一连串名字的文书翻开。

    这上面,都是与今日的案子有关的京中权贵,消息灵通的已经送了名帖过来,就是消息不灵通的,明日也该遣人过来了。

    其实这种案子,处理起来说容易也容易,郗士美甚至已经非常熟练了,无非就是各打五十大板,顶多视他们的靠山大小略微调整一下比例,总之真相不重要、案子也不重要,让背后的人满意就好。

    可是说难也难。

    难在郗士美本人其实也很讨厌这种和稀泥的方式。

    虽然明知道为官之道,就是要和光同尘,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是从本心里,他又十分厌恶这些。

    如果天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也就罢了,他只要不沾上一身泥,管他们怎么狗咬狗?

    偏偏天兵做事虽然冲动莽撞,却处处都道理分明。

    郗士美想象中的玩家惹事:桀骜不驯、好勇斗狠,因为完全不懂京城的规矩而得罪无数贵人。

    实际上的玩家惹事:见义勇为、犯罪克星,虽然确实得罪了人但道理都在他们那边。

    后者当然比前者更麻烦。但也比前者更痛快。

    郗士美若不是处理这件事的主官,一定会为天兵击节赞叹,甚至上书一封,在陛下面前替他们辨白。

    偏偏现在要面对这些麻烦的是他。

    他既不甘心用原本那种和稀泥的方式来解决事情,又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

    或者说,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应该怎么做,只是——

    只是舍不得为此事付出代价。

    一念及此,郗士美不由微微苦笑。他终究也开始贪恋权位,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吗?入仕时想要扫除妖氛、清朗乾坤的抱负,什么时候渐渐变了模样?

    夜深人静,郗士美坐在斗室之中,忽然想起了父亲。

    他的父亲郗纯,当年也是能与张九龄、颜真卿等名士显宦交游的才子,本来也应该大有作为,但当时的京兆尹崔昭被宦官鱼朝恩的党羽羞辱,而时为宰相的元载却与鱼朝恩勾连,不肯问罪那些党羽。父亲视此事为国耻,因此辞疾归老、十年不出,高风亮节,人号“伊川田父”。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见自己如今这般作为,想来也会失望吧?

    想到此处,郗士美垂下眼,视线再次落在纸上那一个个名字上。数量其实并不算多,但是王室宗亲、外戚子弟、宦官党羽、高官门人……都已经集齐了。

    能在京中横行无忌者,无非就是这些人。

    若是真的能够将这群人一网打尽,整个长安城的氛围都会为之一清。

    而现在,能够做到完成这件壮举的机会,已经摆在了他面前——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股势力能无惧上面那些人,就算他们联合起来也不怕,那恐怕就只有不属于此间的天外来客了。

    错过这次机会,他就算身居名位显职,恐怕念头也难以通达。

    相反只要能做成这件事,就算跟父亲一样辞官归老,也不枉此生。

    他这个京兆尹也做了几个月,差不多是时候卸任了,又有什么放不开的?

    摆烂一念起,顿觉天地宽。

    郗士美伸手将案上那张纸拿起来,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心胸瞬间就舒畅起来,压抑已久的睡意袭来,他也懒得回寝室,和衣往胡床上一卧,就迅速入梦了。

    ……

    唐一倒也不像大家想的那样,从头到尾蒙在鼓里。

    她虽然不太方便出去逛街,但也是会看直播的。就算不看直播,论坛肯定每天都会逛。

    刚开始一两个玩家出事的时候,她还急一急,后来案子越来越多,唐一就彻底麻木了,有种债多了不愁的豁达感。

    不过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所以很快,消息就被送到了雁来面前。

    来汇报消息的玩家一脸心虚,看得雁来好笑。

    玩家干的那些事,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毕竟赶路无聊,也就能陪着郭昕说说话。但郭昕上了年纪,旅途劳顿,也没有什么精神,需要更多的休息。

    所以她的空闲时间也很多,只能刷论坛看直播打发时间。

    自然也就将玩家的各种表现都看在了眼里。

    平心而论,雁来觉得玩家已经很不错了。

    大概是在西域养成的好习惯,他们既没有随便溜门撬锁、当着主人的面冲进别人家里去翻箱倒柜,也没有在路边看到什么好东西就直接抢到手里,说“此物与我有缘”。

    总体来说,还是很守规矩的。

    至于他们做的那些事情,不管在古代还是在现代,都算得上是见义勇为。

    之所以被抓进京兆府大牢,是因为他们遇到的人都不讲道理,不仅以势压人,还想倒打一耙。

    那雁来觉得就可以掰扯掰扯了。

    反正心虚的不是自己。

    再说她马上就要到长安了,到时候肯定会有更多的玩家跟着。也是时候让长安城的人了解一下玩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们早晚都要习惯玩家的存在嘛。

    “既然我们的人没做错事,那就让唐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规矩来。”雁来说。

    报信的玩家眼睛一亮,“这样没问题吗?”

    那可是在长安城啊,真的不用给皇帝和长安城本地的权贵们留点面子吗?

    “有什么问题?”雁来反问,“犯事的又不是我们。”

    玩家信服地点头。

    之前搞事情还有点心虚,现在有雁帅支持,就是奉旨搞事了,好耶!

    消息发到论坛上,玩家一片喜大普奔,纷纷留言“雁帅大气”,只恨自己不在游戏里、不在长安城,不能亲身参与这场大事。

    唐一收到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她觉得雁帅肯定不会怂,但是有了具体的指示,她就可以放开手去施为了。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刚刚亮起来,唐一就收拾好准备出门。

    她打算去告御状。

    这次的事情太大,不管京城哪个部门,其实都是处理不了的。只要两边不愿妥协,最后闹到皇帝面前也是早晚的事。

    既然如此,唐一干脆一步到位。

    而告状这种事情是有先发优势的,在其他人到皇帝面前颠倒是非之前,她得先将事情的解释权拿到手,给皇帝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在这方面,她也有优势。毕竟昨天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很多还是晚上才出的事,其他势力光是得到消息、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要花费一番功夫了。

    而她只需要上个论坛,自有课代表讲解。

    不过这点信息差也不会持续太久,所以得赶紧行动。

    结果才出驿馆,就有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中年文士凑上前来,拱手问道,“敢问可是唐一唐长史?”

    “我是。”唐一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阁下找我有事?”

    “不是在下,是我家东翁京兆尹郗公有几句话想与唐长史说。”中年文士非常客气地道,“只是他不便现身于此,只好让我过来。”

    他说着,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小巷,意思是人在那里。

    “京兆尹?”

    唐一虽然不认识此人,但昨天已经在直播间和论坛上看到过很多次了,就连史书上关于他的寥寥几笔记载,也已经被无数人翻出来揣摩研究,并且盖棺定论:不是坏人。

    他一大早来找自己,肯定也是为了那些案子,听听也无妨。

    想到这里,唐一爽快地点头,“走吧。”

    中年文士没想到她这么干脆,怔了一下,才转身引路。

    小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唐一上了车,就看到了坐在一侧的郗士美。

    他看起来像是从古代的文人画里走出来的形象,面容和蔼、气质洒脱,颌下还留着一绺半长的胡须,就算坐在马车里,也有股野逸的气质。

    两人打过招呼,唐一在对面落座,正色问道,“不知郗公找我何事?”

    郗士美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取出一本奏折,递了过来。

    唐一接过、打开,然后越看越差异。

    因为郗士美这封奏折,完全就是她的大唐嘴替,把她想要告御状的内容都写出来了不说,还精心雕琢过用词,比她的大白话典雅多了。

    所以郗士美确实不用再说什么。

    再多的巧妙言辞,都不如这一本奏折来得有说服力。

    他是来找盟友的。

    郗士美作为京兆尹,也有心整顿长安城里的乱象,恢复治安。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太难了,因为掣肘他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大唐最尊贵的那一批人。

    这回天兵的出现,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

    但他估计也怕回头事情闹到皇帝面前,天兵又缩头了,所以在递上奏折之前,还要来打探一下她的态度。

    见她看完,郗士美便道,“唐长史若无异议,这封奏折立刻就能递到御前。”

    唐一没有立刻开口,将奏折小心地折好合拢,放回原处,这才抬眼看向郗士美,语气郑重地问道,“郗公不怕吗?”

    郗士美反问,“唐长史怕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唐一笑道,“就算郗公不来,我也是要进宫的。”

    郗士美微微一愣,但很快就收敛住了,问道,“唐长史不需要问过你家雁帅的意思?”

    他这一趟过来,只是想要唐一的一个态度,没想过事情能迅速解决。这种事,拖上三五个月都是等闲,那时候,雁来也到京了。

    唐一这时候倒是很自信,“犯事的又不是天兵,就算雁帅知道了,也只会按照规矩来。”

    郗士美眸光一动,问道,“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都一样。”唐一脸上仍挂着从见面起就一直维持的笑意,声音里却似是带上了几分逼人的锐意,“长安城的规矩,不就是权贵说了算吗?来头越大的权贵说话越管用。那就来看看,我们雁帅够不够权、又够不够贵,在陛下面前能有几分脸面?”

    陛下肯给这个面子,那长安城的规矩,就是天兵的规矩!

    要是不肯给……

    陛下应该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别说是郗士美,就是因为不太放心而一直在实时追踪唐一动向的雁来,都给她吓了一跳。

    我是让你按照规矩来,但是没有说过这么嚣张的话吧!

    你知不知道自己放狠话的样子很像反派啊?

    ……

    众所周知,头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在郗士美念头通达,不再因为诸多案件而发愁之后,这份头痛就被转移到了皇帝李纯身上。

    李纯确实很烦,难得今天没有朝会,朝中也没什么大事,他能放松一下,正准备处理完日常政务之后,就跟后宫美人一起泛舟太液池上,享受一番晚秋风光,结果还没想好要召幸哪一位美人,就突然被打乱了所有安排。

    偏偏还没法发脾气,因为事情确实不小,也确实不是郗士美一个京兆尹能够处置的。

    何况他这边才看完郗士美的奏折,那边安西军的使者也来求见了。

    李纯有种脖子上被人架了一柄刀,逼着他赶紧处理好此事的感觉,心情更是十分糟糕。

    皇帝不高兴,那所有人就要跟着不高兴了。

    于是不多时,不仅涉事之人尽数被提了过来,就连牵涉此事的长安权贵们,也全都被召入宫中。

    这些人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直到进了宫门才知道今天是为了什么事,而现在,想要做什么显然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心里其实是有些惊慌的。

    说起来,自从天兵进京之后,就闹得整个长安城不安宁,那股气焰也看得长安城中的这些权贵们很不顺眼。毕竟以往一直都是他们横行无忌,哪有人敢在他们面前如此锋芒毕露?

    就算安西军如今是个让朝廷都要头痛的藩镇,那她的大军也远在万里之遥呢。

    便是当年的韦皋,手下的人进了京城,也要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安西军如此不懂事,这些人中确实有一部分,正思量着该给天兵立一立规矩,让他们晓得厉害了。

    但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开始行动呢,天兵居然就先动了。而且行动处处针对他们这些人,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相信。

    不过最初的震惊、慌乱过后,又是窃喜。

    不怕天兵闹腾,就怕他们不闹腾,现在天兵都快把天捅出个漏子来了,不用他们做什么,皇帝就会先忍不了。

    这回的事,他们可是占理的!

    他们在路上给自己做好了心理按摩,甚至还趁机碰了个头,达成了初步的联盟,于是等到紫宸殿时,一个个看起来都理直气壮。

    直到看到了端坐上首、面沉如水的李纯,才敛了神色,开始哭诉。

    一时间,殿内吵吵嚷嚷,让李纯更加头痛。

    “都别吵了!”他一拍桌案,沉声开口。

    声音并不响亮,但作为这个大殿内绝对的核心,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地关注他,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纯见状,心境才重新平和下来。

    “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就当着朕的面,一件一件分说清楚。”他说着看向郗士美,“和夫,你来主持。”

    审案这种事,肯定不能让皇帝亲自上,跌份。

    “是。”郗士美越众出列,应下之后,才侧身看向殿内一干涉事之人。卷宗已经全都在他的脑子里了,根本不用翻看,他直接点了第一个案子相关人员的名,并且将事情的始末叙述了一遍。

    简单来说就是玩家看到有人勒索街上的商家,上前阻止,双方发生冲突,玩家打赢了,但很快对方又叫来了靠山,事情闹大,靠山主动叫来了金吾卫,结果金吾卫认出玩家,干脆把人全都抓了送京兆府。

    李纯听到这里,眉头不由一皱,“金吾卫是怎么回事?”

    之前他看过郗士美的奏折,但是总共六七个案子,没法写得这么详细,还真不知道金吾卫竟是这样的表现。

    同样被皇帝拎来旁听的金吾卫诸将,闻言不由得面色发苦。

    大唐的中央军分为南衙和北衙,南衙守备京城,宰相可以调动,北衙拱卫禁宫,直属皇帝管辖。

    安史之乱后,皇帝以宦官统领禁军,对北衙的信重也与日俱增。南衙被北衙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拱卫京城的职能也被抢走,彻底沦为巡街之流,随便什么人都能将金吾卫呼来喝去,受尽了闲气不说,现在事情闹大了,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就连平日里可以欺负一下的京兆府,也开始在皇帝面前给他们上眼药了。

    几人对视一眼,正要辩解,但郗士美怎么会让他们在这时候开口,拱手道,“陛下,金吾卫失职之事,待案件审问分明之后再议不迟。”

    “也好。”李纯看向几位当事人,“京兆尹所说案情,可有讹误?”

    众人齐齐摇头。

    要是被欺负的人没有背景,那怎么说都由得他们,但现在闹成这样,在皇帝面前掩饰已没有意义,不如老实承认。

    当然,承认郗士美所说的没有错,不代表就要认罪。

    所以不等李纯再开口,与此事有牵扯的某宗亲已经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能一边口齿清晰地历数自己的出身、祖先的功绩,如今的日子有多艰难,孩子平时多乖巧懂事。

    话里话外的意思,我祖上也为大唐流过血,皇帝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我们。再说我家的孩子平时很乖的,他是犯了错,但是孩子本性不坏,年纪又小,肯定是被外面的人带坏的,皇帝你一定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啊!

    一旁的玩家听得叹为观止,直到站在郗士美旁边的唐一狠狠瞪过来,才终于醒过神,连忙跟着哭了起来。

    虽然玩家已经站在了道德的高点上,但唐一很清楚,既然事情已经闹到御前,那讲道理根本没用。说到底他们不是来讨论对错的,更不是来检验大唐律法执行程度的,而是在皇帝的面前表演、拉票。

    谁的声音最大、谁最能胡搅蛮缠、谁最会卖惨哭穷,谁就更容易得票。

    比这些,玩家怕过谁?

    胡搅蛮缠和大声哭诉固然很有用,但都不如讲故事的效果好。

    而讲故事,玩家是专业的。

    ……不专业也没关系,反正也不需要涉事玩家自己去编,论坛上自有大佬替他们代笔,保证每一个故事都引人入胜、以情动人,最后还能在结尾升华一下主题。

    最重要的是,他们讲的不只是故事,而是现实。

    人们总是会对现实的苦难视而不见,又在它被表达出来时被触动,恨不得立刻化身为那个为对方排忧解难的人。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帝王?

    每一个皇帝都相信自己是明君、圣主。

    第119章  但怎么就那么让人憋屈呢?

    ——万万没想到, 现在连玩游戏都要卖惨了。

    ——玩游戏卖惨有什么稀奇,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看别人在游戏里卖惨,才是真的惨。

    ——楼上扎心了。

    ——话不能这么说, 玩家说的可都是真话,只不过进行了亿点点艺术加工罢辽~

    ——艺术加工有什么错?白居易能那么红,活着的时候就名扬海内外, 甚至有些茶水店为了揽客, 还会搞“背白居易的诗免费喝茶”的活动,死了之后皇帝亲自写诗悼念他,不就是因为他写的诗通俗易懂, 贴近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传唱度才高嘛!

    ——确实,跟专业的比起来,玩家还差点火候。

    ——终于有人说这个了!表演的痕迹真的太重了(没眼看

    ——我倒觉得这样反而更好, 毕竟不管是玩家还是天兵, 都是外来者,本身就站在故事之外, 相比起声情并茂的讲述, 这种没有融入其中的距离感更合适。

    ——该说不说, 我觉得这种从高处俯瞰的旁观者视角, 对大唐的权贵也有特攻。

    ——没错, 尤其是皇帝。

    高高在上的帝王,岂不也是一直在俯视人间?

    李纯也确实被打动了。

    连不属人间的天兵都能看到的苦难, 他身为这个天下的主人,又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位宗亲本来就只是远亲, 而且用这么低劣的手段聚敛来的财富,还都用来逢迎讨好、结交中贵, 没有半点皇室的体面,让李纯有些恼羞成怒。

    在双方的表演结束之后,他立刻就让郗士美当着所有人的面结了案。

    这回那位宗亲终于不再只是干嚎,而是真的软到在地、痛哭流涕了,不过金吾卫没有再给他表演的时间,直接把人拖了下去。

    接下来是第二个案子。

    同样非常丢人,因为这回犯案的还是李纯的亲戚。

    虽说今天能站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或亲或远都跟他有关,但这个却是真亲戚,所以也是真丢人。

    因为犯事的事李纯的生母王太后的妹夫李翛家的子弟,而且犯的还是在青楼楚馆跟人争风吃醋、竞买倡女这种事,关键还没争赢,于是就跟人打起来了。

    王太后是民间选秀出来的良家子,娘家十分平平,结的亲家自然也不怎么样。

    李纯早知道这门亲戚上不得台面,看王太后的面子才提携几分,如今被人把事情闹到自己面前来,更觉丢脸。

    所以这回他甚至都没让郗士美开口,就自己做了处置,连李翛也一并罚了。

    眼看皇帝真的动了雷霆之怒,原本还胸有成竹的权贵们顿时也慌了神。

    他们真的不知道错在己方吗?当然不是。只是他们更清楚,皇帝面前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而他们跟皇帝之间的情分,又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原以为天兵会以势压人,到时候只会惹得皇帝更不痛快,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皇帝的怜惜与偏向。

    谁知天兵比他们更懂示弱的道理,还在这条路上走得比他们更远。

    不过大部分人都跟没头苍蝇似的,虽然心慌,但宫中的内侍就不一样了。虽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董承忻和吐突士晓没法做什么,但是让进出的小太监往外递个消息,还是非常容易的。

    这就是主场优势了。

    虽然等事情过去了,他们肯定也会遭受最严厉的责罚,但这个节骨眼儿上,背后的靠山也绝不敢不管他们。

    大唐宫廷内的争斗要比外面更血腥、更残酷,所有人都盯着皇帝身边的位置,但凡上面的人有点小错,就要想方设法将他们扯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所以一旦跌落,就是万劫不复。

    靠山保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事实上,此刻董承悦和吐突承璀,也确实正在紫宸殿后方的罩房里。

    这里是紫宸殿的茶水房,太监们无事时也在此处待命。两人今天虽然都不轮值,但出现在这里,也不算坏了规矩。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站在了靠近前殿的地方,听着前方传来的声音。

    没有交谈,但是他们已经在这个瞬间,决定暂时搁置平日的矛盾,精诚合作,先将这个坎迈过去。

    听了一会儿,董承悦先开口了,“今儿人倒是齐全,皇亲、外戚、内侍、高门,这些天兵到底想做什么?”

    不愧是专业的,一上来就先给天兵扣上帽子。

    但也确实,就看今天在场众人的成分,很难说他们不是故意的。

    不过董承悦之所以从这里入手,是因为他知道,这样说一定能勾起吐突承璀的兴趣

    吐突承璀是陛下的潜邸旧人,这一点,宫中大部分的内侍都比不上——毕竟连着换了两任皇帝,宫中如今还有很多德宗朝留下来的老人,皇帝虽然也会任用,但肯定比不过自己的亲信。

    年初时宫中就有消息,陛下要抬举吐突承璀,让他担任左神策护军中尉。

    只是还差一个契机。

    天兵就是这个契机。

    尽管他们带来了许多好消息,但同时也给朝堂上下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想要巩固自己的权威、增加身边的保卫能力,即便是朝臣也挑不出毛病。

    但这个位置毕竟还没坐上去,所以此刻,吐突承璀面对天兵,更不能输。

    输了,就说明他没有能力,皇帝会多他彻底失望。

    那可要比□□儿子连累严重得多。

    所以董承悦一开口,就点出天兵骄横跋扈,同时得罪了长安城各类权贵的事实,不愁他不接话。

    果然,吐突承璀呵呵一笑,“还少了藩镇的人。”

    董承悦跟着笑道,“可见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莽撞,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什么人不能得罪。”

    安西军也是藩镇,自然不会去对付藩镇。

    要是玩家能听到两人此刻的对话,估计都要忍不住相信他们就是故意的了。

    但事实上,他们真的只是上街转了一圈,然后各自有了不同的际遇而已——说到底,敢在长安城横行无忌的人都有背景,而所有的背景,无非都是依附皇权而生出的特权。

    不过就算知道玩家是无意的,也不影响两人给他们扣帽子。党同伐异,本来就是太监的拿手好戏。

    尤其是吐突承璀,本来玩家不动,他也要想办法对付他们,作为交给陛下的投名状,现在玩家自己得罪了那么多人,成为众矢之的,对他当然没有坏处。

    听到董承悦的话,他又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他们何止是不莽撞?今日这些案子的排序,里头也大有文章啊!”

    先用关系不那么亲近的一位宗亲、一位外戚,将帝王的愤怒情绪彻底挑起,后面自然就顺理成章了。皇帝连生母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么可能再给他们这些近臣优待和恩典?

    给了他们也不敢要。

    董承悦闻言,微微皱眉道,“这倒不像是他们的手笔。”

    “那就是郗士美了。”吐突承璀眯起眼睛,恨声道,“早知如此,哪里会让他坐稳这京兆尹的位置?”

    董承悦心想,那是你让的吗?那是圣心独断。

    说到底,皇帝虽然信重他们这些内侍,但也不会给他们无限的权力。所以京兆尹虽然换得很勤,但历任主官都是既有能力,又有手段,就是为了让权贵们不敢太放肆。

    所以不是郗士美,也会是别人。

    当然,有了这一次的事,这个人是肯定要换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就算清算也要留待日后,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挽回眼前的劣势。

    如今皇帝的脾气已经被挑起来了,一味想要平息是没有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剩下的案子上做文章,想办法转移皇帝的怒气。能转到玩家头上自然最好,不行也至少要把自己摘出来。

    这方向不是这会儿才找到的,所以两人说了几句话,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内侍就回来了。

    两边的消息一汇总,就将几桩案子都弄清楚了。

    看到其中一个案子,两人顿时眸光大亮,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压抑不住的兴奋,“就是这个!”

    ……

    原告、被告、受害人,再加上被皇帝叫来听训的靠山们,紫宸殿空间虽然不小,但也被挤得满满当当。

    人一多,就算有什么小动作,也不容易被发现。

    尤其行动的还是时常在殿内进出的小内侍,就更不引人注目了。

    ……前提是没有几十万云玩家拿着放大镜对着直播间逐帧观察。

    在直播镜头里,紫宸殿所有人都像是舞台上的演员,每一个动作,不管大小都很引人注目。尤其是讲故事的时间一长,很多观众开始无聊了,就免不了关注起画面里的“背景板”。

    所以,当某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在送完茶水之后,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凑到董承忻身边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被发现。

    之后董承忻又凑到吐突士晓身边去说话,就更明显了。

    ——我赌五毛,肯定有事!

    ——看打扮这俩也是太监吧?穿的还是红衣服,老白都还在穿青衫呢(怒

    ——看站位的话,其中一个好像是那群障车族的靠山,我记得当时对方当街喊出名字的,叫啥来着?

    ——董承忻!

    ——尴尬了,度娘什么都没度出来。弹幕有没有大佬来科普一下啊,能找到相关资料吗?

    ——搜董文萼试试呢?

    ——还得是大佬啊,大佬辛苦了(给大佬端水

    ——搜完回来了,了解了一些东西但好像对当下的情况没什么X用……

    ——噫,他们是不是笑了。

    ——笑得好阴险。

    ——还好有直播,所有小动作都无所遁形!

    ——!我没看错的话,刚刚是抬头朝@唐一 这边看了一眼吧?

    ——没错,那个眼神,那个表情,我有点不祥的预感,他们好像很得意,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翻盘的筹码?

    ——肯定是要害人了(不然赵家的狗何以多看了我一眼.jpg

    ——啊啊啊啊啊啊啊@唐一 老大快来看!

    ——急急急,在现场的哪位提醒一下唐一大佬啊,赶紧想想办法!

    事实上唐一也不需要别人提醒。她作为掌控全场的人,除了关注现场之外,本来也随时开着官网,在论坛和直播间之间切换,所以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就在她看过去时,两个大太监中的一个,也刚好凑到了另一个人身边,正说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人突然抬头看了过来。虽然唐一第一时间移开视线,但他肯定也起疑了,之后又接着去接触了其他几个人。

    唐一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是用这种方法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拿不准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哪一个。

    弹幕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正在分析他们跟每个人说话的时候不同的神态动作,试图从中寻找出真正的杀手锏。

    唐一只看了几秒,就移开了视线。

    这种分析根本没有用,因为是先猜到了结果再去做推论,那每一个细节都会很可疑,很难找出正确答案。

    正确的做法是彻底跳出对方的引导,直接从根源上去思考对方的目的。

    他们想翻盘,这是毋庸置疑的,就算不能翻盘,至少也要把这件事化解了,不能影响到皇帝对他们的信任——这就是宦官跟其他势力最大的不同,风光于没落都凭皇帝的心意。

    那多半就是剩下的案子里,有一个或者几个有问题,能给他们做手脚的机会。

    所以现在要做的不是分析这两人,而是分析剩下的案子。

    但是唐一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她只知道案件发生时的情况,对于背后的影响和牵扯一无所知,而唯一能够帮她分析这些的郗士美,此刻又身负着审讯的职责,别说抽不出空,就算抽得出来,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吧?

    这一计,有点釜底抽薪的意思了。

    也是,这些宦官能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久,在揣摩人心尤其是揣摩皇帝方面,已经做到了极致。

    什么样的招数对皇帝更有效,他们比玩家更清楚。

    再加上主场优势,有更多的人帮忙配合,几乎已经可以说是锁定胜局了。

    不过要说唐一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不尽然。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过来告御状最终的目的,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看到,雁帅在皇帝面前也是很有面子的,有天兵在一天,京城的规矩就要照她们的来,否则撞到天兵手上,只能怪自己倒霉。

    而这个目的其实已经通过之前的几个案子达成了,本来也不是一定要将所有的案子都在御前审完。

    既然不知道那些宦官的打算做什么,那就干脆不给他们行动的机会。

    趁着一个案子告一段落,唐一立刻凑到郗士美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郗士美有些意外,不过他知道轻重,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应下,然后拱手对皇帝道,“陛下,时间已经不早了,今日不如就先到这里,剩下的明日再审也可。”

    李纯刚才听得入神,倒不觉得累,这时听到郗士美的话,抬头一看天色,立刻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几分疲惫,便道,“都这时候了,那便歇了吧。”

    光顾着听故事,今日的政事都还没处置呢。

    李纯现在还是个比较勤政的皇帝,虽然心里有点想休息,也不敢真的懈怠。

    郗士美又道,“其实这些都是小案,案情也很分明,陛下日理万机,本不该搅扰。只是事涉亲贵,臣不便决断。不如剩下几个案子,臣先审问明白,再具折上奏,也免得陛下为此劳神。”

    李纯闻言有些迟疑。

    审案听故事肯定比批折子有趣,何况他又是个对自己有点要求的皇帝,还是想善始善终的。

    只是这话不方便说出来,因此只能看向剩下几个案子的相关人员,问道,“你们怎么想?”

    郗士美把事情捅到皇帝这里,无非是担心这些人不服自己的判决,跑来告御状,到时候也还是免不了要走这么一遭。

    但之前的案子,皇帝基本都维持了郗士美的原判。

    那事情再经过御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反而可能会让皇帝厌烦自己。

    人情都是有数的,皇帝的人情更是难得,能留着就留着。

    那些没有被宦官联盟打过招呼的人,全都干脆地开口答应了,压力一下子就来到了宦官联盟这一边。

    弹幕一开始也没明白唐一这是什么操作,都在发问号。

    他们还以为今天玩家注定要大杀四方呢,这就完了?

    直到大佬站出来分析了现在的情况和唐一的顾虑,众人才恍然大悟,转变态度。

    ——哈哈哈,傻眼了吧?赢不了也没关系,姐不比了!

    ——没错没错,五局三胜我们已经拿下三局了,干嘛非要比剩下两局,让他们把压箱底的战术掏出来挣表现分啊?

    ——这里稳一手没毛病,不愧是我姐,太冷静了。

    ——对面应该是真傻了,半天没反应,皇帝都已经开始疑惑了哈哈哈哈哈!

    董承忻和吐突士晓是真的傻眼了。

    不过也不至于那么长时间没反应过来——能在御前混到一个位置的人,哪有反应慢的?

    他们表现得这么傻,其实是因为自己根本做不了主,得给幕后之人反应时间。

    时间持续得有点长,弹幕也品出几分味道来了。

    虽然他们已经极力克制,但微表情骗不了人,玩家放大了一看,就很明显了。

    ——他们好像一直在看那个小太监啊?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刚才就是那个小太监过来说了什么,他们才开始行动的,所以幕后还有人指挥?

    ——也不奇怪,毕竟这里就俩穿红的,还没看到穿紫的呢。宠幸宦官的皇帝,身边哪能没有大总管?那些名字写在史书上的大太监可都还没出场。

    ——看来刚刚及时收手是对的,要不然肯定没胜算。

    ——所以这是钓到大鱼了?

    ——没人钓好吧,他们自己跳出来的。

    ——这回玩家搞出的事情,真有点“乱拳打死老师傅”那个意思了。

    ——1vs全部,稳占上风,就说厉不厉害吧?

    殿后的茶房里,董承悦和吐突承璀倒是没愣,之所以那么久没有做出反应,是因为还在权衡利弊。

    案子不在御前审,那能转圜的地方就太多了。

    毕竟干儿子们犯的事其实并不大,董家这个是在街上障车,索要财物,不过是两头羊十匹绢,说出来都惹人发笑。吐突家那个也不过是强娶了一个民女,当事人不愿意,她的父母可是收了聘礼的。

    按照大唐的规矩,太监就是可以娶老婆,父母和祖父母就是可以决定家中女孩的婚姻。

    这种小事,根本不可能牵扯到他们身上的,而这也是他们想要的。

    按理说,这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事。

    但怎么就那么让人憋屈呢?

    明明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反击的手段,必定能够翻盘,结果对方先叫了停,倒像是给了他们多大的恩惠似的。

    他们现在就像是被吊在半空,下去不甘心,上去又徒增风险。

    且不说这一打断,到了明天天兵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他们的打算,准备好应对的方案——这几乎是一定的,就说经过这一夜的发酵,天兵在长安城的声望必然会大大提升,明日就算宦官阵营大获全胜,效果也远不如今天了。

    但今天到这里结束,是皇帝金口玉言说的。

    所以现在,就要轮到他们来选择了。

    是冒着风险劝说皇帝明天继续审案,对天兵穷追不舍,还是见好就收,先稳住局势再徐徐图之。

    不过真正的问题是,董承悦想求稳,而吐突承璀愿意冒险。

    这也不奇怪,吐突承璀冒险是因为能获得巨大的利益,董承悦又拿不到半分好处,为什么要卷进去?

    临时建立起来的联盟岌岌可危。

    思前想后,吐突承璀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陛下在……畏惧。

    畏惧天兵,也畏惧掌控了天兵的那个人。

    而一个帝王,为了消除心底的畏惧,让自己重获安宁,能够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吐突承璀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永贞元年。

    德宗大行之后,皇太子李诵刚刚登基,就掀起了一场浩大的改革浪潮,要破除贞元以来的混沌陈腐之气,为大唐带来新的气象。

    然而改革触及到了朝中几乎所有权贵的利益,藩镇、宦官、世家……谁都不愿意成为菜板上的鱼肉,所以他们明明没有联合,却还是自然地形成了同盟,或是积极反对,或是消极抵抗,一起扼杀了这次革新。

    仅仅六个月之后,在以俱文珍、刘光琦为首的宦官集团的逼迫下,李诵被迫禅位给皇太子李纯,退居兴庆宫。

    八月新皇登基,九月革新派的核心人物尽数遭贬。

    这就是“二王八司马”事件。

    元和元年正月,太上皇李诵去世,是为——顺宗。

    吐突承璀每每想到那一年多的风云突变,以及前辈们的诸多手笔,都忍不住心情激荡。

    而现在,轮到他来主持大局了。

    吐突承璀很清楚,皇帝一直期盼他能够超越德宗朝的那些老人,以便将皇宫内外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他从来不是皇帝唯一的选择。

    在宫里,一切都要靠自己去争、去抢,皇帝最喜欢的也是他这一点,敢想敢干,善于抓住时机。

    眼下就是他苦苦等待的那个机会,一旦错过,未必还会有下一次了。

    就算有,也未必还能轮得到他。

    第120章  这皇帝是越看越不行啊。

    吐突承璀已经决定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不过他作为李纯身边的第一红人, 当然很清楚这位陛下的脾气——他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可不喜欢看到有人当场反驳。

    尽管吐突承璀也能听得出来,皇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 显然是有些心动的。

    政务枯燥,陛下自然也想轻松一番。

    不过也不必急着现在就满足他,让他先失望一阵, 回头再设法满足, 自然更是喜欢。

    到时候出其不意,效果说不定更好。

    想到这里,他定下心神, 朝董承悦点了点头。

    见他放弃冒险, 董承悦松了一口气,给传信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转达他们的意思。

    说起来似乎过去了很久, 不过这些其实也就发生在一两分钟内, 其中还要包括其他几个案子的当事人表态的时间,所以董承忻和吐突承璀真正发愣的时间并不算久。

    在皇帝面露疑惑时, 两人齐刷刷跪了下来, “奴婢等教子无方, 让这些不成器的孽障在外招摇, 伤了大家的体面, 罪该万死。案子虽发还京兆府审问,奴婢们却不敢心存侥幸, 请大家责罚,以儆效尤。”

    其他人一听这话, 哪里还站得住?立刻跟着跪下来请罪。

    李纯见状,心情立刻就舒服了。

    朕身边之人, 时时刻刻记着维护朕的颜面,果然忠心赤诚,这回也是被不懂事的孩子连累。

    不过罚还是要罚的。

    确实该给下面的人立立规矩了,这规矩他不立,天兵就该来立了。

    所以李纯神色一厉,“尔等既然知罪,朕自不能姑息。还望尔等以此事为教训,约束家中子弟,不要再犯这样的过错。”

    说着略一沉吟,就定下了各人的处罚。

    众人躬身领罚,董承忻和吐突士晓都松了一口气,陛下定了处罚,那这事就到他们这里为止了。

    李纯这才看向郗士美,道,“卿忠直勇毅,这长安城的治理交到卿手中,朕无忧矣!从今日后,城中若再有贵胄子弟行不法之事,皆依今日之例严办,勿伤我百姓之意。”

    这话听起来是要重用,但郗士美却听得心头一凛,知道皇帝是彻底放弃自己了。

    今日这些功劳,来日清算之时,便都是罪证。

    但这本就是他选择的路,因此立刻沉声应道,“陛下圣明,臣必竭尽所能!”

    安排完这些,李纯也没了兴致,摆摆手让众人退下了。

    ……

    已经处理的案子,依照皇帝的意思去办就是了,当事人该受罚的受罚,该释放的释放。

    但还没处理的,就要继续带回京兆府关押。

    那些权贵子弟看着都放松了许多,因为对自己可能受到的处罚已经大概心里有数。不过要说松弛感,还是远远不能跟已经在京兆府的监牢里打起了火锅的玩家比的……

    唐一都懒得过来看他们,直接去找了郗士美。

    虽然今日她及时叫了停,对方也没有反对,但这事到底算不算完,还要看对面是不是真的消停了。

    不过不管是唐一还是郗士美,都很清楚,京中的势力、尤其是宫中的势力,迟早都会跟玩家碰撞一下的,今天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

    就算不在这次的事情上做文章,他们也肯定找别的机会。

    今天对方能想到办法,而己方却无法应对,就是因为了解得太少,唐一自然要将这块短板补上。

    至少先弄明白那张让对方觉得有必胜把握的牌是什么。

    郗士美看到她们过来,也不意外,请人坐下之后,便道,“今日是我疏忽了,只顾着案子,竟没留意细节,险些让他们钻了空子。若不是唐长史当机立断,你我只怕就要吃一个大亏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唐一道,“郗公一片公心,自然想不到那些鬼蜮伎俩。况且我们已经提前发现,没让他们钻成这个空子,郗公又何须介怀?”

    简单安慰了几句,她便直入正题,问道,“不知究竟是哪一件案子有问题?”

    郗士美抽出一份卷宗,递了过来,“应该是这个。”

    唐一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个玩家救下上吊女子的案子。

    负责直播的玩家这时也凑上前去,方便直播间的观众能看清楚卷宗上的内容。

    ——这么久了还是无法适应竖排阅读的我~

    ——字写得真好看。

    ——这个案子我知道哈哈哈哈哈,那家伙本来好像是要去杜家偷杜牧的,结果走错了院子,正好看到那个女的在门口上吊,差点吓死。

    ——什么?我以为大家说着玩的啊,还真的有人去偷孩子啊?

    ——就是因为来历不清,所以夫家一口咬定他是去跟那个女人幽会的,就把他抓了送官。

    ——竟然没有直接沉塘吗(咂嘴

    ——好像是因为认出他是玩家了吧?杀人主要还是为了灭口,天兵又杀不死,消息还是会暴露出去,不如报官,把事情闹大,他们作为苦主还能得到同情。

    倒没有玩家觉得这是对方要给天兵扣锅,败坏天兵的名声,毕竟那家伙确实是翻墙进别人家的,没得洗。

    玩家嘛,不走寻常路是正常的,但是被人抓到的话,那也是活该。

    不过大家还是没看出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

    虽然用“心肺复苏”救人这一点比较难以验证,但只要是真的,迟早都能证明。郗士美那边也已经联系了太医,看看能不能找到相似的例证,不太需要担心。

    难道是“贞洁重要还是生命重要”之类的论题?

    这确实有点危险,毕竟就算是大家印象中风气比较开放的大唐,对于女性的束缚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尤其是中唐之后,对于贞顺之类的女德要求越来越严格,就算皇家公主也以“不嫉妒”“不二夫”为美德了。

    心肺复苏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肯定会令人侧目。

    但这也很难说是针对玩家的,更多还是针对那个上吊又被救的当事人。出了这种事,又闹得这么大,不论案子审出来是什么结果,她以后的日子恐怕再也不可能安宁了。

    弹幕热烈讨论时,唐一也已经从头到尾仔细看完了卷宗,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这个案子怎么了?”

    郗士美叹了一口气,道,“这女子之所以想不开,是因为她的夫婿新纳了一位美妾,宠爱非常。又因妻妾不和,便要以嫉妒之名休妻,扶正宠妾。她走投无路,这才选择了轻生。只是这女子性烈,她在夫家门口的房梁上吊,便是要这家人从此不得安宁。”

    这些情况卷宗上写得没有那么清楚,毕竟这案子是夫家状告天兵,自然不会将前情说得这么明白。

    直播间的观众听得义愤填膺,不由对男方破口大骂。

    明明男的才是过错方,却将女方逼到只能自尽,这也太过分了。

    该死的明明是男的。

    难怪要报官呢,这是想把重点转移到女方的桃色新闻上去,就没人会注意到他的过错了是吧?

    弹幕骂骂咧咧,已经约好要去给男的套麻袋了,好在被大佬劝住了——就算要套麻袋,以后也有的是机会,用不着赶在这两天,免得把案情弄得太复杂,原本有理的玩家也变成没理了。

    唐一倒是仍然很冷静,只在过程中皱了皱眉,等郗士美说完,她才问道,“这里面哪一处可以做文章?”

    “不是哪一处可以做文章,是这件事本身。”郗士美也不意外玩家不知道这些,压低声音道,“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并未立后。”

    唐一挑了挑眉。

    弹幕反应很快,分分钟已经替她将各种资料找来了。

    ——我去!这个皇帝的原配居然是郭子仪的孙女,她妈还是个公主,就是《醉打金枝》里演的那个。

    ——我小时候一直不理解,明明公主被打了,怎么还能传为佳话,感觉特别不舒服,刚刚搜完了具体的过程,目瞪狗呆.jpg

    ——搜完了,我还是很不舒服,有一说一,更该打的是男方吧。

    ——郭暧这是生怕他爹不死啊,居然能说出“我父薄天子而不为”这种话。

    ——只能说这个皇帝的脾气是真不错,这还能说出“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应该是因为郭子仪会做人,皇帝没怎么怀疑他,不过这个皇帝脾气也确实好就是了。要知道,他刚刚登基的时候,大太监李辅国可是仗着有拥立之功,直接跟他说,“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皇帝脾气好,我笑了,你怎么不说李辅国后来死得多惨?

    ——这不是更显得郭子仪牛X了。

    ——呃,你们是不是扯得太远了,现在说的是郭贵妃呢。

    ——啊对,这个李纯真的是人间之屑,好好的正妻、王妃,登基之后给人家封了个不伦不类的贵妃就完事了,理由居然还是她当了皇后之后万一善妒,可能会影响他宠幸别人?

    ——我靠我靠我靠!没想到这个皇帝看着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垃圾,想到之前还叫过他大舅哥就有点恶心,我呸!

    ——虽然我觉得真正的理由应该是忌惮郭家,怕立了皇后外戚继续坐大,但骂得好!

    ——哦哦哦我懂了,因为他自己只给老婆封了个贵妃,所以看到这种以妾为妻的案子,就会觉得是在讽刺他是吗?

    ——男人脆弱的自尊心啊……啧啧。

    ——我的叛逆心真的给他激起来了,就讽刺怎么了,难道不应该讽刺吗?他这么敏感,不就是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所以才会心虚?

    ——就是就是,他都这么想了,要是不真的刺他一下,我念头不通达。

    ——啊不过这么说起来,郭贵妃也是我们雁帅的亲戚啊,应该算是堂姐?

    ——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层亲戚关系在呢,那就更不能放过这个案子了,我们这既是帮理,也是帮亲啊!

    ——这个堂姐提醒我了,从女方这边算的话,我们雁帅是不是长了狗皇帝一辈啊哈哈哈哈哈!

    ——好像是的,已知唐德宗遵郭子仪为尚父,那他就是跟郭暧一辈的,他儿子顺宗跟郭贵妃一辈,而皇帝是顺宗的儿子,可得皇帝比郭贵妃矮了一辈。

    ——原来是大侄子啊,这下总算是找准定位了。教训大侄子,这不是姑姑应该做的嘛!

    唐一看到这里,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可算给这些人找到理由了吧?

    原本对于李纯这个皇帝,大家多少还是保留了一点敬意的。

    好歹是中兴之主,虽然据说后面会变得昏聩残暴,但现在看着还行。再说他跟雁帅也算亲戚,就算玩家经常在论坛公开叫嚣“雁帅什么时候入京登基”,游戏里还是会对皇帝客气几分。

    现在嘛……以小事见人品,玩家对他的印象彻底变坏了。

    就连唐一,也忍不住在心里调低了对皇帝的评价。

    要理解他的想法,也很简单,直接代入凤凰男就行了。刚开始创业,需要妻族助力的时候,就贴心懂事,等到事业成功了,形势逆转,反而是妻族需要依靠他时,立刻就翻脸无情。

    李纯对郭氏是这样,对朝臣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套路。

    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各种贤明,全都只是蛰伏期表演给人看的,现在越是隐忍、越是压抑,到了后期反弹才越是厉害。

    “前明后暗”,也就是必然了。

    还有那个“怕皇后嫉妒自己的内宠所以干脆不立后”的说法,因为太过荒唐,所以就连玩家也觉得,那应该只是用来掩饰皇帝对郭氏的忌惮的理由。

    但唐一倒觉得,那可能是李纯的真心话,只不过郭氏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说出口的理由而已。

    正史只记载了李纯作为帝王的功绩,但也能从边边角角找到例证。

    元和二年,平定李锜之后,他的家眷全部籍没入宫,其中就有两位美人得到了唐宪宗的宠爱,一个是杜牧给她写过《杜秋娘诗》的秋妃,另一个是生下了后来的唐宣宗的郑妃。

    而关于大明宫的记载之中也写着,唐宪宗元和十二年,曾经环绕整个太液池修建了廊庑四百间,用以游幸,称为“周廊”。

    至于白居易写的那些讽谏诗,讽的是谁、谏的是谁,就更不用说了。

    毕竟是皇帝,就算当凤凰男,也演得很敷衍啊……

    “唐长史?”见唐一一直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倒是越来越丰富,郗士美不由开口叫了一声。

    唐一迅速回过神来,端正了表情,稍微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话题,才道,“所以宫中的宦官,想要借此事让皇帝对天兵不满?”

    毕竟天兵肯定是站在“妻”那边的,不管是这个案子,还是郭贵妃。

    郗士美点头,“应是如此。”

    皇帝是肯定不会有错的,错的只会是别人。

    所以为了不让玩家将郭贵妃的事情牵扯进来,皇帝在这个案子上肯定只会拉偏架。

    唐一舒了一口气,如果是今天接着审下去,玩家毫无防备之下,说不定真的让他们谋划成功了。哪怕只有一个案子皇帝是不偏向他们的,都会让人感觉天兵在皇帝那里也没那么有面子,以后面对玩家时也会更有底气。

    但她之前中场叫停,将案子分成了两天来审,不管明天的结果如何,都很难影响到今天了。

    宫里的消息没有那么隐蔽,今天那几桩案子,说不定现在就已经传遍长安城了。天兵的“亮相”已经结束,后面的案子就没那么重要了。

    絮絮叨叨这么多,就是想说,哪怕皇帝不高兴,这个案子玩家也管定了!

    就算宦官不打算搞事了也一样。

    唐一站起身,对郗士美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郗公。”

    郗士美微微皱眉,还以为天兵是要退缩,但一看唐一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想错了,也跟着起身道,“唐长史这就有些不厚道了,我看你不像是要到此为止的样子,莫非只是不想让我郗士美掺和?”

    唐一很干脆地承认了,“是。”

    郗士美无奈,“都到这时候了,唐长史以为老夫还能置身事外吗?”

    唐一直接道,“但是到此为止,郗公最多只是离开长安,再继续下去就不好说了。”

    那不只是宦官的报复,还是皇帝的报复。

    虽说大唐越来越优待官员,大部分时候都只会贬谪,连夺官都不多,赐死就更少,但少不代表没有,二王八司马中的二王,可都死了。

    当今这位陛下从来都算不上心胸开阔。

    郗士美面上却忽然露出几分狡黠,“有天兵在,难道还护不住老夫?”

    唐一仰头望天,“激将法也没用。”

    郗士美便无赖道,“那没办法了,我也只好将监牢锁紧,不让人随意接触涉案之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激将法没用就威胁是吗?

    ——我有点喜欢这个老头了,有事他是真扛啊!

    ——老头确实很会说话,有天兵在,还能护不住他?实在不行可以把人送回西域来嘛,大唐皇帝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唐一你就让让他吧(可怜

    唐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对郗士美道,“郗公当真想清楚了?”

    郗士美有些感慨地道,“老夫仕宦数十年,一直在妥协。以前我也觉得,官场便是如此,朝堂便是如此,妥协是执政的智慧,就算是陛下也难免要妥协,何况臣子?而今见了天兵,才知世间也有不必妥协的活法,只是这个人人都妥协的世道,不允许有人不妥协。”

    唐一闻言,心下也很受触动。

    博弈论里有一种模型,设置一个封闭性的环境,让参与的人选择善意或者恶意。只要每个人都选善意,就能获得和平友好的环境。如果都选了恶意,就只能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而若是有人选择善意,有人选择恶意,善意者就会被淘汰。

    最终,在这种模型之中,几乎不会有和平的环境出现。

    因为第一个站出来表达善意是要承担风险的,所以在不知道其他人的倾向时,哪怕是心里倾向于善意的人,也不会轻易表达出善意,而是选择随大流。

    既然郗士美已经想得这么透彻了,唐一也没法再拒绝,只好重新坐下来,“郗公可知我们的对手是谁?”

    虽然最终目标是皇帝,但现在说那个太早了,还是先把皇帝身边的人清一清。

    郗士美道,“必是吐突承璀。”

    “何以见得?”

    “牵扯进案子里的,就是姓董的和姓吐突的,不过董氏在本朝远不如之前风光,董文萼如今不在京中,管事的董承悦是个知进退的,既然天兵退了一步,他便不会紧追不放。吐突承璀却是陛下潜邸旧人,如今正炙手可热,宫中一直有消息说陛下想让他主管左神策军,这个当口,他又怎能在天兵面前弱了势头。”

    郗士美说得很含蓄,但唐一听懂了。

    吐突承璀就是皇帝手里的狗,皇帝忌惮天兵,他就必须要咬人。

    ——查完回来了,这个吐什么的,我还以为很厉害呢,结果就这?打仗打仗不行,办事办事不行,而且就这皇帝也还是一门心思护着,好几次迫于压力贬了,回头又立刻找个理由召回,真就只有争宠技能点满是吧?

    ——不说他是太监,我还以为这才是皇帝的真爱呢。

    ——我想象中的厂公:权势熏天,杀人如麻,貌美如花。真正的奸宦:干啥啥不行,拖后腿第一名。

    ——楼上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O.o

    ——这皇帝是越看越不行啊,怎么连这种东西都能宠幸?这吐突承璀是给他下蛊了吗?

    ——说不定就因为是这种东西才宠幸呢,毕竟只有这样的货色,皇帝才能手拿把攥,不用担心控制不住。

    ——所以最后皇帝被宦官弄死的时候,这家伙屁用没有啊。

    ——说明他确实一直都在皇帝的控制里,这怎么不算是一种求仁得仁呢?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突然感觉唐朝的皇帝一直宠幸宦官,前面那么多被害的前车之鉴也始终初心不改,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是啊,宦官虽然又坏、又蠢、又毒,害死了好几个皇帝,甚至一手操纵废立之事,但是大唐国祚确实一直都是在李氏皇族之中延续的,没一个宦官篡位自己上,所以再厉害也还是“家奴”。至于说朝政有多糜烂、民生有多艰难,皇帝真的会在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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