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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明公在上,妾要状告那杜宝,意欲以妾为妻!”

    果然, 在开通直播功能的时候,特意花费气运值在游戏官网也增加了一处入口,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雁来撑着下巴, 十分欣慰地想。

    对看直播的网友来说或许可有可无,但对只能上官网的她就非常重要了。

    毕竟看直播的乐趣,只有一半在直播内容上, 另一半则来自于弹幕的各种互联网嘴替。

    弹幕确实都是人才啊!

    太监这种生物, 能够伴随整个封建时代始终,自然是有原因的。

    说到底,封建时代的特权阶级, 你别管他嘴上说得多好听, 行为上又多英明睿智,但是本质上,所有的行动仍然都是为了维护他自身的利益。

    皇帝的利益是什么?第一条就是千秋万代、皇权永固。

    这样的利益, 武将给不了, 文臣给不了,后妃给不了, 就连小民百姓, 日子过不下去了也会官逼民反。但是太监这种伴随着皇权而生、在权力结构之下异化出来的特殊存在, 却做到了。

    何止是唐朝, 事实上历代王朝都从未有过太监篡国的事, 唯一一个被追封为皇帝的太监,是曹操他爷爷曹腾。

    所以你说皇帝怎么能不信任太监呢?

    至于可能由此而引发的混乱, 那都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甚至有时候对皇帝来说,太监越奸、越坏、越人人喊打, 他们越要宠幸。因为处于这样的境地之中,太监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帝, 所以他们才会为了维护皇帝的利益奋不顾身。

    这样一来,在皇帝眼中,太监就是代自己受过。他们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办事的,若是他们有错,那岂不是自己也有错?

    于是别人——尤其是文臣——越是反对抨击,皇帝就越要保着他们。

    当然,要是真的闹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也只好杀一个奸宦平息民愤,皇帝还是清清白白的明君,自然又会有另一个太监替他办事。

    之前弹幕说过的唐代宗和李辅国的例子,就是明证。

    被李辅国拥立的代宗,只需要扶持一个程元振出来,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李辅国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顺便说一句,即便是在太监操纵废立的中晚唐,搞这一套也很容易成功,失败的那些基本都是想联合朝中文官打压宦官的。

    晚唐就在这套游戏规则里苟延残喘了一百年,怎么不算是一种稳定呢?

    直到不守规矩的朱温出现,用物理毁灭的方式彻底战胜了宦官集团。

    正唏嘘感慨间,就有玩家过来求见,还是唐一派来汇报消息的。

    虽然已经决定要莽了,但唐一也没忘记请示的流程。

    一方面,唐一毕竟不是普通玩家,能随着自己的心意乱来,还是要以雁来的想法为主,至于另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触发任务了!

    不是普通玩家,那也是玩家。

    虽说没有任务,这活儿也得干,但积极性肯定是不一样的。

    唐一的计划做得十分周全,雁来看完之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想了想,道,“稍等。”

    然后上了郭昕乘坐的马车。

    “出了什么事?”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郭昕便问。

    雁来笑了笑,“没什么事,只是有一件小事,想问问义父的意思。”

    她顿了顿,简单将整件事情复述了一下。

    郭昕虽然早就猜到她说的小事绝不会小,不然不至于要来问他,但听完之后还是有些惊讶天兵在长安城的行事风格。一天就被抓了那么多人,实在是……

    但这更说明了长安权贵的横行不法,而要对付这些人,天兵这种大开大合的做法反而更有效果。

    只是在大唐内部,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因为所有人都身在这套规则之中。

    郭昕本来想提醒几句,但转念想想,又觉得让朝堂上下头痛一番,也不是坏事。

    甚至想到回了长安就能看到这样的热闹,郭昕精神都好了一些。他虽然老了,但也还能再勉力多活几年,看一看天兵会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他问雁来,“你是想问我,是否需要天兵为郭氏说话?”

    雁来点头。

    玩家真要出手,保底也要逼着皇帝把郭贵妃变成皇后。这么大的变动,必然会打破现在的平衡,带来局势的动荡,也会影响郭昕之后在长安的生活,当然要考虑他的意见。

    郭昕短暂地陷入了恍惚之中。

    虽说如郭贵妃遮掩的晚辈,他出关的时候甚至都还没出生,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感情,但那毕竟是他的家,尽管阔别多年,郭昕还是希望它能变得更好。

    不过最后他也只是道,“不必特意去做什么,他们若是真的有心,自然会乘机而动,若是不动,想来也自有打算。”

    天兵之所以是天兵,就是因为身份超然,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若是为了他这把老骨头,有了倾向,反而不美。

    其实在郭昕看来,郭贵妃只是贵妃,对她、对郭氏都不是坏事。

    贸然打破这种平衡,并非明智之举。

    雁来也这么觉得。在郭子仪死后,郭家一直都很低调,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实力了。就说郭暧这一房,升平公主生了三子二女,两个儿子娶了公主,一个娶了公主之女,一个女儿嫁给了嗣王,另一个就是郭贵妃。

    什么叫满门显贵啊!

    他们只要安分守己,日子就错不了,瞎折腾才容易坏事。

    事实也是如此,最后继位的穆宗就是郭贵妃的儿子,哪怕是吐突承璀这个李纯的心腹都没能撼动此事。

    当然,上位之后干得怎么样就是另一回事了。

    郭昕这边没问题,雁来也就下了马车,去给玩家发了任务。

    ……

    新的一天,李纯的心情不太好。

    本来昨日处理完政事之后,在吐突承璀的安排下,李纯去太液池逛了逛,结果偶遇了几位乘船游湖、载歌载舞的美人,原本因为昨日的案子而生出的种种情绪,都已经恢复。

    谁知今日一早,就看到了左拾遗白居易连夜送来的奏折。

    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一一列举了他昨日秉公处理的案子,称赞他英明贤达,本来是很让人开怀的,偏偏奏折结尾,话锋一转,又开始劝谏。若只是劝谏也就罢了,偏偏还说什么这回的事天兵当居首功,应下诏褒奖、依例封赏。

    虽然早就知道这人没什么眼力见儿,但李纯还是气得要命。

    合着前几日上书说穷兵黩武不可取,要警惕天兵的人不是你啊?

    皇帝心情不好,当然是不需要忍耐和掩饰的。所以整个上午,紫宸殿的气氛都相当沉凝,内侍们进出时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唯有吐突承璀见状,暗喜在心。

    那白居易的奏折,自然也是他让人放在最上面的,陛下看了果然不快。

    如此,待会儿再被挑起怒意,必定会大发雷霆。

    眼看今日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吐突承璀就凑到李纯身边,低声道,“大家此刻无事,不如去京兆府看看今日的案子是如何审的?”

    李纯想到自己昨天听过的故事,果然意动。

    大唐的皇帝,游幸、田猎乃至微服出巡,都是很普遍的,安史之乱后少了一些,但如今又已承平多年,出宫逛逛想来也无妨。

    但是李纯毕竟还有个明君梦,有些担心今日这一去,明天又要收到许多的劝谏折子。

    这一点,吐突承璀自然也早就考虑过。

    到时候他将奏折一压,陛下就看不到了。

    自然,这种做法也只能拖延时间,白居易毕竟是时常面圣的近侍官,不看奏折,他可以当面劝谏。不过那时事情已成定局,他越是提这事,陛下心中对天兵的迁怒与不满也就越深。

    不过,要让皇帝下定决心,这些当然不能作为理由。

    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共犯,分担这种压力。

    吐突承璀当即笑道,“大家有所不知,有个案子倒是与杜司徒有些干系,原告便是杜氏子弟。不如陛下命杜司徒同往京兆府,也省得他老人家挂心。”

    “还有此事?”李纯果然来了兴致,“是什么案子?”

    “就是有女子上吊那个。”

    李纯对此有点印象,便道,“那你亲自走一趟,去请杜司徒。”

    “奴婢领命。”

    ……

    京兆府。

    和很多人想的不一样,做亲民官,主要的工作是劝课农桑、广行教化。至于审案,不仅不重要,反而是官员需要尽力避免的。因为“息讼止争”才是教化良好的表现,天天都打官司说明这地方民风不行,你这父母官没当好。

    所以一个案子,正常的流程是先请来里正乡老做调解——九成九都能调解成功,除非以后的日子都不想过了,不然谁敢得罪里正乡老?

    实在调解不了的,也有下面专司刑名的官员去处理,真正需要主官来办的案子并不多。

    当然在长安城,这样的案子倒是不少。只要事涉权贵,无论大小,下面的人都不会自决,而是第一时间报上来。

    不过也正是因为在长安城,一般也很少闹到需要“过堂审案”的地步,能调解的调解,调解不了的,就该有人进宫告状了,也不会让京兆尹来审问。

    所以郗士美这个京兆尹,日常还有许多的公务要处理、皇帝和杜佑到的时候,他也还没开始审案。

    看到被宦官和侍卫簇拥着的一群人,他连忙上前迎接,有些不安地解释道,“陛下恕罪,臣不知圣驾降临,因此将审案的时间安排在了下午,已经让人在外面张了榜,说是今日要公审。”

    “公审?”李纯微微皱眉。

    郗士美无奈地道,“陛下若是往茶楼酒肆一行,就知道昨日的案子传得有多广了,臣想着趁此机会公审,让京城百姓知晓传言不虚,再遇到不公时也能到衙门求助,如此方能更好地警醒后来者。”

    犯事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到了京兆府能不能讨得了好。

    他搬出这个理由,李纯也无话可说。

    昨天是他自己让郗士美严惩不贷的,郗士美用这种手段来竖立京兆府的权威,也无可挑剔。

    只是这样一来,外面有那么多百姓,他这个皇帝就不方便出面了。

    好在郗士美立刻就想到了解决的方案,大堂之中本来就有一扇屏风,上面画的是清正廉明的先贤,平常只摆在桌案后面做装饰。如今将屏风往前挪,腾出一片空间,皇帝和从者就能在屏风后旁听。

    若是有什么指示,直接开口郗士美也能听到。

    李纯本来就是来看热闹的,对此自无不满。

    倒是吐突承璀有些着急,皇帝是有脾气的,也不怕当着群臣的面发出来,但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就不好说了。

    就算发作了,隔着屏风,效果也大打折扣。

    更重要的是,郗士美提前做了这么多安排,说不是防备他的谁信?他们既然有了防备,只怕到时候会淡化以妾为妻之事,毕竟原配如今还在,这事也还没发生,本来也不是案子的重点。

    虽说他也做了一些安排,但恐怕用处不大。

    不过转念,吐突承璀又想开了。

    他这番安排本就是顺水推舟,实际上并没有耗费太多的力气,成了固然很好,就算不成,他也只是陪着陛下微服私访,来看看审案的过程解闷,于自己并无任何损失。

    至于对付天兵,下回再设法便是。

    ……

    虽然张贴了公告,不过刚开始审案的时候,来的百姓并不多,郗士美按部就班,将那些不紧要的案子先处理了。

    经过了昨天的阵仗,犯事的人都很老实,不仅认了错,还主动提出了赔偿方案。

    如果是玩家自己,当然不会接受赔偿,但受害者另有他人,能拿到赔偿对他们是好事,玩家也就不为己甚。

    几方都肯配合,案子就处理得十分顺利。

    该罚的罚,该放的放,很快就到了最后一个案子。

    这时候,百姓们口口相传,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已经将京兆府门口的空地挤满了。

    郗士美一声令下,原告杜宝、被告皇甫油菜和另一位当事人张五娘就都被带到了堂上。

    虽然都知道张五娘是上吊时被救下,但看到她颈上触目惊心的勒痕、白的面色和摇摇欲坠的模样,感受和听故事是完全不一样的。

    人群骚动起来,时不时传出来几句“造孽啊”“可怜人”之类的评语。

    人们大多数时候还是同情弱者的。

    也许等到案子结束之后,张五娘也会面临其中某些人的指指点点,但至少此刻,大家都认为这事确实是杜宝做得过分了。

    明明是自己宠妾灭妻,真过不下去,合离也就罢了,却还要以七出之过休妻,这就是不给人留活路。

    要说原因,大家也能猜得到。

    合离的话,男方除了要归还女方的嫁妆之外,通常还要出一笔赡养费。

    必是不想给这笔钱,才干脆把人逼死。

    这就更令人不齿了。

    堂上的官员没有喊肃静,围观群众的声音便一句比一句响亮,最后甚至直接对着杜宝骂他丧良心了。

    杜宝面色乍红乍白,又是羞又是恼,也开口指责起张五娘,数落起她平日里的错处。结果所举事例太过苍白,大家没听出张五娘有错,只觉得杜家上下太过苛刻,于是发出了一片嘘声。

    杜宝已经上头了,咬牙道,“那她偷人总不是假的,若不然,这男人如何三更半夜出现在我家,又如何会用那种不知廉耻的法子救人?”

    “嘁,什么不知廉耻?明明是你见识短浅!”一直沉默的皇甫油菜开口了,“都说了那是心肺复苏!人的心脏停跳之后,若能立刻借助外力帮忙搏动、再渡给足够的空气,说不定人就能缓过来了!就像那些传奇故事中的诈尸,其实人并未死透,还有机会救活。”

    这话立刻引发了比之前更加热烈的讨论。

    谁还没听过几个传奇故事啊?其中确实有这种在灵堂上甚至下葬时死而复生的事。

    不过以前大家都认为这是因果有报,或是阳寿未到,现在听天兵这么一解释,倒是豁然开朗了。

    确实,普通人有时候也会有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的情况。只是有些人能缓过来,有些人不能。若是旁边有人帮忙,说不定就能救回一条性命了。

    这时郗士美又请出了自己找来的太医。

    长安城里住着上百万人,每天都会死人,昨日郗士美就发动京兆府的力量,搜集了几个看着还有救的病例送去,结果还真救活了一个!

    本就是天兵给出的法子,有了新的实例,又有太医背书,这事的可信度就立刻上升到了百分百。

    这样能救命的法子,若是推广开来,便可造福天下百姓,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自然比眼前的案子更受关注。

    当然,这个心肺复苏操作起来确实需要一些身体接触,但这是为了救命。

    《孟子》里都说了,嫂溺叔援,权宜之计。

    再说,男女授受不亲,那所有人都去学,男人救男人,女人救女人不就行了?

    杜宝听到这里,便知道大势已去。

    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天兵跟妻子有私情这种说法,太荒唐了,傻子都不会信。之所以一口咬定,不过是在用桃色新闻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但是现在,这一招显然已不可能奏效了。

    他只能一口咬定玩家翻墙入户,必定心怀不轨。

    皇甫油菜倒也光棍,直接承认了,“我确实是偷偷翻墙进去的,这一点是我的错。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迷路了。也幸好迷路了,不然这位娘子就白白死了!到时候你家只说她是自己上吊的,全然不提自己的错处,女方亲属一疏忽,事情就轻轻揭过了,真是打的好算盘。”

    昨晚唐一已经问过张五娘了,她之所以轻生,一是因为娘家靠不住,被休了之后无处可去,活不下去了,二也是因为杜家上下都在打压她,给她灌输“你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我要是你早没脸活着了”之类的想法。

    老PUA了。

    这个他也会啊,当即斜视杜宝,微微摇头,“你这样也算男人?”

    杜宝果然立刻涨红了脸,扑上来就要动手。

    皇甫油菜能想到翻墙去偷杜牧,自然也是个敏捷玩家,身形一闪就让过了对方的动作,杜宝的拳头顿时砸在了另一边毫无防备的张父身上。

    这一拳没有留力,又正好砸在了张父的太阳穴上,张父立刻摔倒在地,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阿爷!”张五娘立刻扑到张父身上,眼泪说来就来,哭了几声之后,抬起头来,仇恨地盯着杜宝,“你竟敢对我阿爷动手,杜宝,你枉为人子!我要与你义绝!”

    义绝两个字出口时,现场安静了一瞬,但紧接着,比之前更热烈的喧哗声响起。

    虽然大家都看到了,杜宝本来不是要打张父,但人都已经倒地不起了,情况必然十分严重,张五娘喊出这种话也不奇怪。

    跟由夫家单方面决定的休妻和双方商量的合离比起来,义绝是由官府做主强制离异,无疑少了许多的拉扯。而且众目睽睽之下,这是男方的过错,赔偿自然也少不了。

    围观百姓之中,立刻有人大声支持。

    到了这个地步,杜宝只盼着赶紧了事,脱离这种被千夫所指的境地,就算要赔一笔钱也顾不得了,立刻应道,“义绝就义绝!”

    郗士美没听到屏风后的声音,便按照流程做了决断。

    两方从此义绝,各归各家,男方除了要给女方一笔赡养费之外,还要赔偿张父一笔医药费。

    文书写成,双方签字画押,当场生效。

    之后赔偿费和赡养费也会由官府追讨,不需要张家人出面。

    围观百姓纷纷欢呼鼓舞。

    皇甫油菜却是开口道,“清汤大老爷!我有话要说!”

    郗士美总觉得他的称呼有点问题,但堂上太嘈杂,他也听得不是很清楚,便没有深想,只道,“莫急,这就轮到你了。夜无故入人家,笞四十。”

    皇甫油菜听到“笞”字,不由得菊花一紧。

    虽然玩家的痛觉会被屏蔽,但受了伤他还怎么在长安城自在遨游?

    可他之前已经认了错,这顿竹板是逃不掉了,只能生无可恋地任由两个衙役将他按住,抄起竹板开始动手。

    这一幕注定要成为他的赛博黑历史,在游戏界永流传了。

    但就在这时候,堂上的张五娘又开了口,“明公在上,妾要状告那杜宝,意欲以妾为妻!”

    “胡说八道!”杜宝顿时急了,“你我今日方才义绝,我如何以妾为妻?”

    张五娘道,“阖家上下都知晓,你休了我,便是为了扶正那人。上下都称她一声大娘子,便是明证。”

    杜宝立刻抓住了她的话头,“不过是个称呼,没扶正就是没扶正,难不成你还要以将来之罪告我?真是可笑!”

    话说到这份上,谁都知道他肯定是有扶正的心思了。

    只是这话虽然十分无赖,却也有些道理。

    官府断案,都是论迹不论心,总不能以他没做过的事来惩罚他。

    只要他始终不扶正,那自然就没事了。

    但许多围观的女子想到这里,也不由心有戚戚,因为她们都已经明白了张五娘的意思。

    张五娘看都不看杜宝,面容坚定地直视郗士美,“俗谚有云:上梁不正下梁歪。杜氏门风不正,以妾为妻也只是寻常,今日妾若不开口,恐怕过两日他就要扶正那人了,妾偏不愿让他们得逞!若是他们终不扶正,是妾诬告,也自愿领罚。”

    说着朝郗士美深深下拜,叩头一礼。

    第122章  心虚的人会自动对号入座。

    不指名道姓的骂人, 心虚的人就会自动对号入座。

    所以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从张五娘口中说出来,坐在屏风后面的两人都变了脸色。

    杜佑变色,是因为他确实做过以妾为妻的事, 而且张五娘这句话,明显就是在说他,毕竟她下一句就是“杜氏门风不正”, 就差直接报出他的名字了。

    这幸亏是陛下微服而来, 郗士美又提前做了安排,让他们坐在屏风后面,否则张五娘这话, 跟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也没什么区别。

    到了杜佑这个年纪、这个位置, 就连皇帝也不再直呼其名,而是客气地称一声司徒,上朝议事都会专门赐坐, 就算大权在握的宰相李吉甫, 跟他说话时也是客客气气的。

    现在被人这么当面揭了短,一时间又急又气, 险些就这么厥过去。

    然而跪在台上那位确实是京兆杜氏的子弟, 杜佑还真没法保证, 对方以妾为妻的做法不是受到自己的影响。

    所以也不能说张五娘骂错了。

    至于旁边的皇帝李纯, 虽然没有以妾为妻, 却是以妻为妾。

    虽说宫中的情形与外间不同,但凡是有品级的后宫嫔妃, 都能称得上是御妻,但所有人都很清楚, 妃就是妃,贵妃再怎么贵, 依旧不是皇后。

    要不然,为什么不直接封后呢,对吧?

    在《唐律》之中,以妻为妾的罪名,可比以妾为妻更重。

    所以此刻,听到张五娘的话,他也免不了生出几分心虚。

    这两人只顾着心虚,没有留意对方的脸色,但是一旁侍奉的吐突承璀,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他心中狂喜不已。

    好好好,不愧是天兵!

    他都已经对这次的安排不抱希望了,想着天兵得了机会,必然会避其锋芒,谁知道天兵明知道可能会触怒皇帝,居然还自己把这事儿给揭开了,甚至都不需要他做什么。

    一瞬间,吐突承璀甚至有点遗憾隔着屏风,看不见外面诸人的脸色,也没法让外面众人看到皇帝的脸色。

    他看着气得涨红了脸、正在用力喘气的杜佑,甚至坏心地希望对方真的一口气喘不上来,那他就有机会将事情闹大了。

    可惜杜佑年纪虽然大了,但人却没有糊涂,很清楚眼下闹开,只会更加丢脸。再说他又不是自己在这里,旁边还有个上司呢,更不能不管不顾。

    想到此处,他渐渐冷静下来,偷眼去看皇帝的表情,见他也是脸色难看,不由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陛下恐怕也被方才那句话刺着了。

    这位陛下的性子,杜佑也是很清楚的,这件事,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过去。

    如此,对他来说倒不是坏事。

    这事天兵做得太不体面了,杜佑原本因为天兵的态度表明他家中有个麒麟儿,对他们还是颇有好感的,但此刻已经全部转为了厌恶和忌惮。

    以妾为妻当然并不光彩,何况他这件事,当初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起因是贞元十五年,他为妻子李氏请封,结果却翻出李氏是妾室扶正,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他也跟着受到了不少非议。

    不过皇帝不在意,坊间的议论再多也没用,李氏最终还是被册封为密国夫人。

    当时以妾为妻而受封的,也不止是李氏一个。

    所以杜佑对此心安理得。

    如今十年过去,他位列中书,人望更胜当日,陈年旧事早就已经没人提起,连杜佑自己都快忘记了。

    但他知道,以天兵的能耐,要是真有心,把这个案子翻过来也并非不可能。

    杜佑不信张五娘这句话是随口一提,但想到要跟天兵对上,他也不免有些头痛。

    不过若是陛下也有此心,那事情就容易多了。

    巧了,李纯也不觉得这是巧合。

    天兵桀骜不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这种事,别人干不出来,他们会干,别人没有胆量,他们有!

    之前对天兵有再多的不满,李纯为了大局、为了明君的声誉,都咬着牙忍了,但这一回,他们越界了。

    大唐的藩镇再骄横跋扈,也没有谁敢把手伸进他的后宫,就算真有心者,也是向宫中进献美人,这些天兵竟妄图插手妃嫔册封之事,这是要为郭贵妃讨回公道,逼他立后吗?

    真是岂有此理!

    ……

    屏风后有两个心虚的人,屏风前也有一个。

    听到张五娘那句话,杜宝立刻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这贱妇,辱我便罢了,竟还敢中伤我杜氏门风!你在我杜家数年,德容言功皆是平平,既没有生育子嗣,又嫉妒成性,我以七出之条休妻,又有何不可?你却寻死觅活,闹到了公堂之上,我倒要问问,这就是张氏的教养吗?”

    心虚的人被戳中之后,总是跳得更高。

    何况杜宝不仅自己有以妾为妻的打算,族中也确实有杜佑这样的例证,就更不敢让人说了。

    这种事情,不计较便罢了,真追究起来,可谓是后患无穷。

    《唐律》规定:“以妾为妻,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虽说事到如今,这规定早就已经变成了一纸空文,也不只是杜氏如此,京中显贵多的是类似的情形。杜佑的风评受到影响,但之后还是官至宰相,李氏的请封也顺利通过,可见连皇帝自己也不在意。

    但这种不在意,可以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却不能真的说出口。

    《唐律》代表的是大唐的法理,否定《唐律》,就是否定了李唐皇室的正统性与合法性。

    尤其是在这个讲究遵守“祖宗成法”的时代,“变法”需要面临的压力,看看刚过去没几年的永贞革新就知道了。

    大唐没有“政治正确”这四个字,但这样的意识早已深入人心。像杜宝这样的高门子弟,虽然文不成武不就,没有什么作为,但在这方面也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度,意识到张五娘那句话要拉更多人下水,他立刻就被触发了防御模式。

    不能让这件事情扩大,尤其不能从自己这里开始扩大,否则……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反手将一顶帽子扣了回去,速度之快、语言之熟练,可见这样的训斥与打压,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也许是听得太多,张五娘甚至都已经不会被这种言语刺痛了。

    她语气平静,“我为婆婆送终守孝,在三不去之列。”

    围观群众一听,又开始对杜宝指指点点。

    杜宝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太激烈,而且方向完全错了。

    张五娘要是能挑出错处,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一步。

    这时候提别的都没用,既然张五娘是要告他以妾为妻,他只要承诺绝不会这么做,张五娘的怀疑便没有了根基,此事也能顺利化解。

    可他已经答应了家中美妾,等把张五娘赶走了就扶正她,想到回去还要面对她的哭诉,杜宝便有些头痛。

    若张五娘只是告他,他说不定就硬抗到底了,但现在已经开始攀扯杜氏,杜宝也不敢让她再发挥下去,脸色变幻半天,最后还是咬着牙道,“既然已经义绝了,从前的事不必再提。我杜宝在此发誓,此生绝不会以妾为妻,如有违背,天人共戮!”

    说完瞪着张五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的誓言发完了,在场诸人都能见证。那你诬告我,又当如何?”

    张五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目的就是要逼迫杜宝做出这种承诺,但他真的发誓了,她心中也没什么畅快之感。

    说到底,是男人先把女人分成了妻、妾、婢、侍,才会有什么以妻为妾,以妾为妻。女人就像是物品一样,任他们随意摆弄。

    逼着杜宝发了誓,然后呢?

    宠妾不会被扶正,但也就是维持原状罢了,说不定能借此机会某些好处。

    而男人是不会缺少妻子的,想必要不了多久,杜氏就会为他求取别的淑女,到时候没了张五娘,又会有李五娘,赵五娘……

    想到这里,张五娘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与其让他们再去祸害别人,倒不如让他把那宠妾扶正。

    这一刻,她下意识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唐一。

    虽然昨天才认识,但在张五娘心里,她已经是比父母更能让自己依靠、给自己帮助的人了。

    唐一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张五娘还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她想到杜家令人窒息的环境和氛围,又想到唐一承诺会送她去安西军的地盘上生活,便觉得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了,于是鼓起勇气对郗士美道,“明公,我不想告他了,能撤回吗?”

    这句话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大堂内外都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能听到“啪啪啪”的声音。

    众人顺着声音一看,原来是皇甫油菜在受笞刑。

    之前吵吵嚷嚷,大家倒也也没有留意,现在才发现,他挨了打竟是一声不吭,看着跟没事人似的。

    传闻里说天兵死了也能复生,现在看来,他们连疼痛也不怕。

    怪道安西军能所向披靡,这样一支军队,勇猛无双、悍不畏死,什么样的敌人打不过?

    杜宝现在却没心思去留意挨打的天兵,他气得浑身发抖,大怒道,“张五娘,你耍我?”

    确实有点像是在耍人。

    说要上告,等人发过誓了又撤诉,那这誓言到底还要不要履行?不履行吧,自己心里有点过不去,万一真有报应呢?履行吧,就更憋屈了,人家都撤诉了他还乖乖照做,家里更不得安宁了。

    不过围观群众可没人同情杜宝,都觉得张五娘这一招确实很妙。

    如果说之前逼得杜宝发誓只是意气之争,那么这个转折,就是真的大快人心了。

    张五娘还是没有理会杜宝,只又对郗士美磕了一个头,“五娘所言,句句都是心中所想,并非有意扰乱公堂。若有任何罪责,五娘愿一力承担,还请明公做主。”

    郗士美一拍惊堂木,正要开口,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我,我有话说!”

    正是已经被打完了四十竹板的皇甫油菜。

    郗士美动作一顿,有些无奈地问,“你要说什么?”

    皇甫油菜也跟着一顿,“坏了,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围观群众哄堂大笑,郗士美也被噎得说不出话。

    在地上趴得很安详的皇甫油菜很快一摆手,“算了,想不起来说明不重要,下一个话题。那个,郗公啊,你看她这个小身板,真要打上四十板子,人估计就没了。这个惩罚能代领吗?”

    这话同样出乎众人预料之外,立刻引来了一阵阵赞叹声。

    被忽视的杜宝忍不住了,“还说你们没有奸情,若是没有奸情,他为何要替你受刑?”

    杜宝这话是对着张五娘说的。

    张五娘脸上那种淡淡的,仿佛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变色的表情实在太让人不爽了,他才是夫,他才是天!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激怒她。

    之前明明都已经成功了的,她甚至都自愿去死了,偏偏这天兵冒出来坏事,着实可恨!

    “我说,你够了啊!”张五娘没理会杜宝,皇甫油菜却忍不住了,“动不动就奸情奸情,你是脑袋长在□□里了还是怎么着,人家自杀你觉得有奸情、人家被打板子你也觉得有奸情,在你眼里,这世上还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吗?都说仁者见仁、色者见色,到底是谁有奸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别逼着我把你的事情都翻出来。”

    “说得好!”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杜宝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却是不敢再说话了。

    这一看就知道是真的有事,围观群众立刻跟着鼓噪起来。

    杜宝一直想用桃色新闻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现在终于成功了,只是大家关注的不是张五娘,而是他。

    皇甫油菜见状,哼了一声,转头看向郗士美,脸上又挂起了笑,“郗公,行不行啊!”

    郗士美又好气又好笑,“别想了,诬告的刑罚是反坐。以妾为妻者,徒一年半,没有笞刑。”

    皇甫油菜却是眼睛一亮,撑起上半身问,“徒是什么意思,流放吗?”

    流放玩家算什么流放,那叫游戏体验。

    而且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去大唐境内的其他地方逛逛了。

    郗士美轻哼道,“想得美,是强制劳役。”

    皇甫油菜立刻趴了回去,眼睛里都失去了高光,但还是坚强道,“这个能代领吗,我也可以的。”

    郗士美脸上的笑意更深,“可惜了,方才张五娘说要状告杜宝,本官还没来得及应诉,就被那杜宝打断了。这案子京兆府还没接,自然就不用撤诉,更没有刑罚了。”

    杜宝:???

    所以他刚才到底在干什么?

    合着不止是张五娘在耍他,而是所有人合起来一起在耍他是吗?

    然而现场没有任何人能跟杜宝共情,所有人都在欢呼。

    原本张五娘拼着受罚也要折腾杜宝,大家虽然觉得痛快,但也替她担心。不过也没人觉得张五娘受罚有问题,更没人责怪京兆府,这个时代,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就是这么难。

    所以郗士美这番话完全是在意料之外,让人又惊又喜。

    不知是谁学着皇甫油菜之前那样,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虽然大唐还没有这样的说法,但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越想越觉得十分贴切。

    此刻众人心中都有一股情绪亟待发泄,这一声喊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出口,立刻都跟着喊了起来。

    皇甫油菜也在跟着喊,而且已经喊到了“卤煮大老爷”,喊着喊着,他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之前忘了的话是什么了,于是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起身他才发现,四十板子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也不知道是玩家身体素质比较好,还是打板子的衙役有分寸。

    郗老头这人能处。

    于是他十分不见外地凑了过去,“郗公,我想起来刚才要说什么了!”

    他现在就是人群的焦点,这一动,众人便停下了口中的呼喊,纷纷将视线投过去。

    “是什么?”郗士美问。

    “就是我听人说,休妻或者合离之后,很多女人都无处可去,夫家肯定是待不了了,娘家也未必乐意收留,就算手里有财产也保不住,所以往往会走上绝路。”皇甫油菜说,“这个事情京兆府得管管吧。”

    郗士美一愣,倒是没想到他能考虑得怎么深。

    唐朝是有女户制度的,按理说,这些女性就算无处可去,也可以单独立户。

    但立户只是第一步,想要独立生活,经济来源才是最重要的。就算在现代,也有很多人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不敢离婚,更不用说大唐。毕竟这时候的赋税相当繁重,而且一个独身女性,会遇到的危险和困难简直太多了。

    如果没有政策上的扶持和保护,很难立足。

    但这显然不是郗士美能决定的事。

    他只能道,“此事老夫自会具折上奏,让朝廷公议。”

    不过多半是不会有结果的。

    朝廷要的是民间的稳定,而离婚很显然就是不稳定因素,所以也不为朝廷所鼓励。这才是近些年来朝廷对女性的规训越来越多、“不事二夫”之类的事迹会被表彰的根本原因。

    只是看到周围百姓满含期待的视线,郗士美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

    屏风后。

    李纯的脸色已经沉得像是能滴水。

    案子结束,不等郗士美过来打招呼,他就起身道,“回宫!”

    吐突承璀和杜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迅速安排好车,一行人悄无声息从京兆府后门离开,很快就回到了皇宫。

    直到身处熟悉的环境,李纯才放任自己将脾气发出来。

    “啪”的一声,玉镇纸被摔在了地上,瞬间变成无数碎片。

    跟进来的两人立刻“噗通”跪下,就算被玉石碎片溅到身上,也不敢伸手去拂。

    下一刻,李纯含怒开口,说出的话更是让两人心惊肉跳,“好好好,好一个‘青天大老爷’,他郗士美到底想干什么?!”

    吐突承璀深深低下头去。

    杜佑倒是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要说那张五娘什么都不知道,当真是有口无心,也就罢了,可郗士美明知道皇帝和他都在屏风后面,却是一点脸面都没给他们留下。若不是还有一扇屏风,他这张老脸今天就要丢尽了。

    他都如此生气,何况陛下?

    李纯有生以来从未像今天这样丢脸、这样生气过。

    天兵是化外之人,不知敬畏皇权,可郗士美却是他亲自任命的京兆尹!

    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是为了保证京师的安宁,不让皇帝操心,他倒好,踩着皇帝的脸面,成了百姓眼里的青天大老爷。

    那他这个皇帝算什么?

    这种权威被挑衅的感觉,便如如鲠在喉,让他难以忍受。

    在李纯眼里,郗士美此刻已经比天兵更可恶。

    至于这其中有多少欺软怕硬的成分,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李纯毕竟是个皇帝,虽然才登基三年,但在做皇帝这件事上,他比他的父亲和祖父更出色,很早就已经领悟到了当皇帝的关键:皇帝不需要、也不能亲自动手去做任何事。

    祖父亲自敛财,所以朝中民间的风评一直不太好;父亲亲自改革,最后革新失败,他也只能黯然退场。

    皇帝应该是超然的、清白的,永远占据大义和名分,一旦亲自下场,就再难掌控全局了。

    所以他到现在都是清清白白的。

    这一次当然也一样。

    李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吐突承璀。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吐突承璀将头埋得更低。但李纯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吐突承璀的身体因为不安而轻轻颤抖起来,他才开口,“你早知道今日郗士美要公审?”

    这话像是有着万钧之力,落在吐突承璀的身上,让他只能匍匐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陛下恕罪,老奴不知,老奴当真不知啊!”

    李纯不置可否,他知道吐突承璀肯定有自己的小心思,毕竟犯事的人里还有一个是他的干孙子呢。平时李纯也不介意他这一点小心思,反而有意纵容,但反噬到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直到吐突承璀额头的血染红了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李纯才开口,“好了,起来吧,知道该做什么吗?”

    吐突承璀又磕了一个头,才直起身道,“奴婢虽然见识浅薄,但主辱臣死的道理还是懂的。”

    李纯满意地点头,又转头看向杜佑,“司徒也请起。”

    语气一如既往的客气,但杜佑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借皇帝的力量对付天兵和郗士美,皇帝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但他想借皇帝的力量,只能旁敲侧击,皇帝使唤他,却只需要一句话。

    那句“主辱臣死”,就是说给他听的。

    说到底,今天的事还是他杜家的子弟惹起来的,甚至连他杜佑身上也不干净。皇帝迁怒天兵,迁怒郗士美,又怎么可能不迁怒他?

    若不是他也被打了脸,只怕陛下都要怀疑今日之事与他有关了。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想要洗脱嫌疑,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件事处理好。

    若是处理不好,只怕就要晚节不保了。

    杜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眼看马上就能在司徒的位置上致仕,生前身后都倍享荣耀,他绝不能让所有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所以他只能也叩首道,“臣万死。”

    第123章  这都不报复,皇帝不像是脾气这么好的人啊?

    京兆府。

    案子虽然审完了, 但之后的手续还有不少,因为同时办了好几个案子,公堂上又热闹了好一阵, 才渐渐散去。

    郗士美匆匆处理完公务,转身来到屏风后,这里果然已经空了。

    他心下先是一紧, 而后又是一松。

    罢了, 罪名反正已经够多,也不差这一条。

    这么想很不恭敬,但郗士美真有种脱去束缚、自由自在之感。

    大约当年阿爷弃官而去之时, 也是这样的轻松吧?

    不过他跟阿爷不一样。

    阿爷是隐士, 所以君王无道,便隐逸不出。可郗士美觉得这样没什么用,躲在山里假装看不见, 那些让自己失望的东西就不存在了吗?要改变这个世道, 就要自己去做。一个人的力量虽然微小,可是无数人一起行动, 就能做到更多。

    不过知与行想要合一, 实在是太难了。

    郗士美光是走到现在这个能稍微做一点什么的位置, 就已经耗费了大半辈子。而到了这一步, 一切其实才刚刚开始。

    知道该怎么做, 和知道要怎么做,是两回事。

    最典型的就是几年前的那场永贞革新, 改革的每一条都是好的,如果真的能够成功, 确实可以为整个大唐一洗沉疴、改天换地。

    但是改革派的动作太突然了、太着急了,就像一直饿着的人, 上了桌根本顾不得吃相,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所有东西都吞下去,却低估了消化的困难。

    所以他们轰轰烈烈地开始,又轰轰烈烈地结束,如同昙花一现。

    陛下无疑比他的父亲更明白局势,所以他一上台就大力打击革新派,但同时又保留了一部分善政,让各方面也都得到了很好的安抚。

    虽然不得不做一些妥协,但这样才能维持朝廷的稳定。

    直到天兵出现之后,郗士美才意识到,改革派失败的真正原因是,太弱了。

    没有掌握足够的力量,政令连中枢都出不去。就算一时成功,也无法在保守派的反扑之下守住成果。

    从这个角度看,一切就都很分明了。

    陛下的手段并没有比他的父亲更高明,他同样没能掌握足够的力量,他只是选择了姑息、绥靖的策略,争取到了更多的支持而已。

    但这样一来,他所有的改革都只是浮皮潦草、做个样子而已。

    就像宦官之祸,是因为某个宦官大奸大恶,所以除掉他就能万事大吉吗?不是的。归根结底,还是德宗连遭叛乱,彻底失去了对武将尤其是藩镇的信任,于是开了宦官掌兵权的先河,这才让宦官的势力膨胀成了难以遏制的怪物。

    所以皇帝那种除掉某个宦官,让自己更信任的人来掌权的做法,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就连做个样子,他也做得非常敷衍——当初一手策划了政变,不仅给予了改革派沉重的打击,还成功逼迫顺宗退位的俱文珍,至今还在宫中呢。哪怕文臣再怎么猛烈地上书抨击,皇帝都没有动他。

    以前的郗士美并非看不到这些,也许没有那么清晰,但多少能感觉到一点。

    只是他不愿意像父亲那样,因为失望就弃官而去,还想留下来做一点事。但仔细想想,这几年来,他除了不断对着各方妥协之外,还做了什么?

    尤其是在做京兆尹这段时间,更让郗士美彻底看清了很多东西。

    一天之内所有天兵都撞上了大大小小的案件,还有二十几人被送到了京兆府,既不是因为天兵横行跋扈,也不是因为天兵运气特别差,而是因为……天兵只有这么多人。

    是的,长城内发生的案子比这多得多,只不过这些被天兵撞上了而已。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何况他处?

    不过郗士美终究是比父亲运气好,父亲等了一辈子,也只等来了德宗那个心志不坚、昏昧无行的君主,所以始终不肯出仕。

    而他等来了天兵。

    不知不觉就在这里站了太久,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郗士美才回过身,转头就看到唐一站在自己身后,笑着问道,“郗公是不是后悔自之前的决定做得太草率了?”

    郗士美也忍不住笑了,“后悔也无用了,只怕明日就该有人参我‘结交外藩’,除了一条路走到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唐一闻言不由看了他一眼,总觉得郗士美的状态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之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现在却松弛得多。

    ……

    大明宫,清宁殿。

    郭贵妃虽然只是贵妃,不过作为后宫位分最高者,她自然也掌管宫务,每日要忙的事情不少。

    好不容易忙完了今日的事,终于得空坐下来喘一口气,才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掌事女官云缕就从外面匆匆走入,挥手屏退了殿内侍奉的宫人,这才迈步上前。

    郭贵妃一看她的脸色,就不由微微皱眉,放下手中茶盏,有些厌烦地问,“她们又来了?”

    云缕微微摇头,走到近前,在胡床边蹲下,低声道,“是伍夫人。”

    郭贵妃微微一怔,面上的表情更加复杂。

    跟历朝历代的宫廷一样,大唐的宫廷之中,一切都是为皇帝服务的。嫔妃虽然有诞育皇嗣的职责,但本职工作仍然是侍奉皇帝。所以孩子一出生就会被抱走,交由乳母和内侍照料。只有逢年过节,宫中设宴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郭贵妃比普通的宫廷女子幸运一些,因为她是在做广陵王妃的时候,生下了二子一女。

    但纵是在王府之中,规矩的束缚也无处不在。

    见面的时间虽然多一些,但哺育孩子、教导礼仪乃至开蒙读书……这一切原本应该属于母亲的责任,都是由乳母来完成的。

    这位伍夫人,便是郭贵妃的长子李宥的乳母。

    而李宥跟所有的皇子皇女一样,对自己的乳母,比对生母要亲近得多。

    郭贵妃面对她,心情怎么能不复杂?

    伍氏很知礼,在她面前也一向柔顺,但郭贵妃还是不喜欢她、不想见她。

    好在皇帝登基时,李宥早已出阁读书,因此并未跟着搬入宫中,而是册封为遂王,在宫外赐第居住。

    不过因为遂王尚未长成,还在读书,所以伍氏每个月都会进宫向郭贵妃请安,同时带来遂王的课业,好让郭贵妃知晓孩子的学习进度。

    因为要考虑各种突发情况,她进宫的日子并不固定,但通常是上旬一次,中旬一次。

    是该到日子了。

    郭贵妃很快收起面上的复杂之色,抬手抚额道,“瞧我,忙得晕头转向,险些忘了,快请进来。”

    不一时伍氏就跟在云缕身后进殿,行礼拜见。而后双手奉上一叠厚厚的纸张,都是这断时间遂王的功课。

    郭贵妃让人赐了座,一边翻看,一边听伍氏讲遂王的日常。

    功课仍然平平,日常也是平平,不过郭贵妃很满意。

    李宥只是皇三子,生母却是她这个原本的嫡妻、如今的贵妃,又不得皇帝喜爱,平庸一些不是坏事。

    伍氏办事一向妥贴,等她将功课看完,日常也就讲完了。但伍氏却没有如往常那样起身告辞,反而两只手绞在一起,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郭贵妃抬眼看见,就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伍氏立刻松了一口气,“坊间传言,说是京兆府昨日公开审案,其中一个案子,是京兆杜氏子弟之妻,夜里上吊被天兵救下,那杜宝却一口咬定两人有奸情,将人送官。结果公堂之上,那位娘子当堂状告杜氏子弟意欲以妾为妻,闹得满城风雨。”

    郭贵妃开始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听到最后一句,眉头不由皱起,“三郎也听到了?”

    伍氏低下头去,“是。”

    “糊涂!”郭贵妃的语气变得严厉,“眼下这种时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他是天潢贵胄,只要守好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就是,何需去掺和这些牵扯不清的事?他不懂这个道理,你难道也不懂吗?”

    伍氏忙道,“三郎也是心疼娘子。”

    郭贵妃胸口的怒气一滞,慢慢冷静了下来,片刻后才道,“还不是时候——这话你听了就是,莫告诉三郎。”

    伍氏便问,“那奴婢回些什么?”

    “就说,天兵的力没那么好借。”

    自从天兵出现之后,郭氏可谓人心浮动,天天都有人找理由入宫觐见,现在连三郎都是如此。怎么就不想想,天兵与郭氏的关系人尽皆知,现下还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他们呢。

    “是。”

    郭贵妃犹豫片刻,感觉还是要给一句准话,便道,“陛下昨日微服出宫了。”

    伍氏猛地睁大眼睛,震惊地看向她,对上郭贵妃平淡的眼神,又连忙垂下眼。若只是出宫游乐,不必微服,且郭贵妃又在此时提起,难不成,陛下今日去了……京兆府?

    用某个案子影射皇帝,和当着皇帝的面审出这么一个案子,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天兵这是在跟陛下打擂台!

    伍氏一颗心咚咚直跳,终于明白郭贵妃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了。

    两块石头相碰,无论双方有没有损伤,处在二者之间的鸡蛋必定会被敲碎。

    她郑重应下,又坐了片刻,等心绪平复了,方才起身告辞。

    等人离开了,郭贵妃仰头靠在胡床上,盯着屋顶上的藻井发起了呆。云缕送了人离开,回来见她这般,脚步就在门口顿住。郭贵妃回神,不由轻轻一叹,“皇后之位……真是什么好东西吗?”

    其实李纯还有一个不立皇后而能得到所有人理解的理由,但是包括郭贵妃在内,没有人会将它说出口。

    先后有了武则天、韦皇后,大唐皇室大概已经见不得“皇后”这两个字了。

    唐玄宗的正妻王氏因为以符术求子被废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立后,即便杨贵妃所有待遇都等同皇后,也没有坐上那个位置。后来肃宗将在安史之乱中立过大功的张良娣册封为皇后,结果也因为谋嫡被废身死。

    其后代、德、顺三朝,或许是因为发妻早逝,都并未册立皇后。到了她的丈夫,干脆用一个最无稽的理由,将之定为了成例。

    但郭贵妃也只是恨、只是怨,却从没想过去改。

    坐上了那个位置,就是众矢之的。

    普通的皇后尚且如此,何况是郭子仪的孙女?

    当然,理性是一回事,人心又是另一回事。郭贵妃想了一回,突然坐起身,对云缕吩咐道,“昨日京兆府公开审案的事,你找人打听一下,越细致越好。”

    皇帝当时若是真在京兆府,那场面她光是想想就要笑出声了,一定要细细听上几遍。

    要不要让教坊司排上一出参军戏呢?

    郭贵妃十分心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虽然在大唐,写戏文讽刺嘲笑皇帝的情况也不少,但这一位的心眼可不大,而且现在估计满心的不快正要找人发泄,这种时候跟他对着干,太不明智。

    可惜了。

    ……

    伍氏来时心事重重,走时更是神色恍惚,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从进宫到出宫,身后一直有人跟着。

    直到她出了宫门,乘上王府的马车,那跟着她的内侍左右看看,见没人留意到自己,这才挑着僻静的小路,一溜小跑,来到了内侍省的一处值房。

    吐突承璀原本半躺着,见他这般模样,连忙坐直了身子问,“有消息了?”

    “是,方才遂亡的乳母入宫拜见了郭贵妃。”

    吐突承璀突然笑了一声,“好,好!我还以为会是郭氏的几位诰命,不想竟是遂王,好啊!”

    不管是肃宗还是代宗,能在战乱之中继位,掌握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都离不开宦官的鼎力支持,所以优容内侍,也是从几代之前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后面的宦官一看拥立之功如此荣耀,谁不眼热?

    不过拥立也是有讲究的,像是遂王这样母族显贵的皇子,他们这些内侍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功劳自然也有限。

    所以要立就立那没什么希望的,那才是真正的泼天之功!

    吐突承璀既然一心想干大事,这样的心思自然不可能没有。不过陛下今年才三十多,以大唐皇帝的寿命来看,距离那一天还早得很,他只需忠心陛下即可。

    当然,若有机会随手布下一两颗棋子,他也不会拒绝。

    若是能将遂王牵扯进这件事里,不仅前面两位皇子要感激他,只怕连陛下也乐得借此敲打一下遂王和郭氏。

    是的,昨天吐突承璀跟杜佑一番商量,最后发现天兵这种无父无母无来历,在京城里没有任何关系的存在,要对付他们还真不容易。

    当然了,不是这种情况难对付,而是这样的天兵难对付。

    这要不是天兵,直接派人都杀了就是,来个死无对证,连个替他们说话的人都不会有。

    偏偏天兵并不会真的死去,这一招便后患无穷了。

    要是那位雁帅在京城,也好说。天兵能复活,可没听说她也能复活,而且她毕竟已经受封,如今也是大唐的臣子,总要守规矩。只要把人扣在长安,任由外面的天兵如何猖狂,也不敢轻举妄动。

    偏偏她也不在,要是现在就闹得太僵了,她直接陈兵边境,那吐突承璀别说立功,只怕连皇帝也保不住他了。

    思来想去,最后好像只有郭氏能跟安西军扯上关系。

    那郭雁来可是以郭昕义女的身份接手的安西军,总要顾念一点情分的。

    再说,那个以妾为妻的案子针对性太强,要说不是为了郭氏出头,也很难让人相信。

    如此一来,从他们这边下手,也就理所当然了。

    所以昨日吐突承璀就安排了人,盯着郭家和与郭家走得近的那些人,只要他们稍有异动,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勾结外藩”的证据。

    找不到是不可能的,有现成的最好,没有,吐突承璀也不介意替他们伪造一些。

    不过他并不觉得有这种必要,天兵行事那般不谨慎,多少都会跟郭家有点牵扯,实在没有,派人去引导一些也就有了。

    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全都石沉大海,郭家那边没什么动静不说,就连天兵也安分了很多。而且,吐突承璀筛选了好多遍,天兵在长安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居然还真的跟郭家一点牵扯都没有。

    其实完全没有牵扯本身也很值得怀疑,一看就是在避嫌嘛!

    可就算是能够指鹿为马的宦官,也总要先有一头鹿,不能凭空硬编。

    就像要伪造证据,前提也得是郭氏先“有异动”。

    结果两边都没什么动静,就让吐突承璀有些焦躁了。好在终于有一个人动了,虽然是意料之外的人选,但反而比庞然大物的郭氏更好对付。

    毕竟他年轻、冲动,身边的人又都是陛下安排的,简直就像是一块现成的靶子,随便射都能中。

    于是吐突承璀满心期待地等着遂王那边的动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吐突承璀非常迷茫,殊不知玩家这边也很迷茫。

    本以为宦官会针对郗士美,他们做了不少预案,结果那边什么都没做,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都不报复,皇帝不像是脾气这么好的人啊?

    ……

    冯大娘一早起来,换上了窄袖的衫裤,将裙子系在腰间,又梳好了头发,有些忐忑地走出房间。

    在院子里忙活的阿姑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皱眉,但最后竟什么都没说。

    冯大娘心情顿时雀跃起来,走过去道,“阿姑,我这就出门了。”

    “去吧去吧。”阿姑眼不见心不烦地摆手,“莫耽搁太久,早些回。”

    “哎,我晓得的。”冯大娘应下,脚步轻快地出了家门。

    平素里,阿姑是绝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出门的,必定要让郎君陪着。就算是回娘家,也是郎君把她送过去,到时间再去接回来。

    但今天是与天兵约好的,就是阿翁也说该去。

    “天兵”这两个字,就像是魔咒一样好用。

    天兵的衣服,哪怕阿姑不喜欢,她也可以穿;天兵的约会,哪怕阿姑会皱眉,她也可以去。

    ……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能过上天兵那样的日子?

    这种胆大包天的念头,冯大娘谁都不敢说,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一想。

    走到坊门口,就见三个天兵都已经到了,冯大娘连忙加快脚步走过去。

    “大娘子,好久不见……”小爱开口招呼,话说到一半却忽然一顿,“呃,好像也不是很久。”

    确实,距离上次见面其实才过去两天,但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让人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冯大娘也笑着打了招呼。

    本来想让天兵们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但她有些失落地发现,两天过去,天兵身上的衣裳款式也换了新:袖子变宽了、裙子变长了、鞋子也变高了,显得风流飘逸,不再是她身上这种窄袖短裙的简洁款式。

    好在发式没改,裙子也还是系在腰间,让冯大娘心下稍慰。

    她也没有了寒暄的兴致,“那咱们这就走吧。”

    她们今天也是要去参与一场婚礼。

    上回迎亲路上就出了事,天兵送了礼钱,结果连宴席都没吃上,又是为了帮他们才被抓去京兆府的,让冯家不好意思,昨日审案时也去了现场接人。因为天兵坚持不要别的补偿,正好冯大娘夫家所住的坊里有人办喜事,干脆就带她们再去参加一场婚礼。

    所以往回走的路上,冯大娘也就介绍起了今日的婚姻家。

    他们现在要去的也是夫家,是这一坊有名的财主,难得娶新妇,自然要大肆操办,因此今日的婚礼会很热闹。

    三个玩家一开始还不明白,一个婚礼还能怎么热闹,结果到了现场才发现,好家伙,这哪里是婚礼,分明就是一场小型庙会啊!

    到处都用绸缎装饰得富丽堂皇,还请了长安城有名歌舞伎和俳优,将场面炒的十分火热,前来围观的人多得家里根本装不下,只能借了坊内的街巷来安置。

    因为人太多,挤不到最前面去看表演,又另外安排了樗蒲、双陆、弹棋之类的杂戏。

    至于宴席所用的酒菜,更是完全不计抛费,摆了流水席,只要愿意来道贺,就能坐下吃席。也正是因为这样,跟他家没什么关系的冯大娘才能把玩家带过来。

    “所以不仅是小型庙会,还不用花钱?”小爱摸着下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冯大娘掩唇笑道,“小爱娘子是想把其他天兵都叫来吗?”

    “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非也。若真能如此,主人家恐怕巴不得呢!”

    如此隆重地操办婚礼,说到底就是为了炫耀,而在如今的长安城中,哪里还有比跟天兵结交更时兴的炫耀方式?

    第124章  最终还是要走那条“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的道路。

    哪里有热闹, 哪里就有玩家。

    听说这边不仅能免费吃饭,还有表演看,所有玩家都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事, 火速赶到现场。

    原本现场人太多,冯大娘一行人过来,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但是这么多天兵聚在一起, 就很醒目了,立刻引得在场的人明里暗里看过来,只是一时没人敢上前招呼。

    倒是人群中有去京兆府看过审案的, 这时免不了又要讲起昨日的精彩片段。

    天兵如今是长安城中的顶流, 关于他们的传言,就算是这两天才发生的事,大家也早就听过不止一遍了。

    但再听一遍, 感觉还是很新鲜。

    长安人爱热闹、爱新鲜, 虽然普通人很难意识到,天兵带来的新鲜与从前经历过的那些新鲜事有什么不同, 但还是免不了对他们生出好奇心。

    故事没讲完, 主人家王庆宝就迎了出来, 满面红光地跟天兵打招呼。

    就像是冯大娘说的那样, 满京城里办婚礼的人家不知有多少, 规模像他们王家这么大的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 但能请到天兵大驾光临的,这还是头一回吧?

    你说前两日就有天兵参加了冯大郎的婚礼, 还因此被抓进了京兆府?

    那才几个人,怎么跟他相比!

    王庆宝是个商人, 一照面,他就已经将天兵的人数清点过,城中的天兵尽数都到场了。

    不过打眼一看,倒是辨认不出哪一位是唐长史,王庆宝也不问,听人说天兵是不讲究尊卑的,官职也只是分工不同,况且唐长史不表露身份,那就是要与民同乐,他没必要非得把人点出来。

    因此只是笑吟吟地请他们随自己进门。

    这样的贵客,自然应该请到贵宾席上,尽心款待。

    结果天兵纷纷摇头拒绝,“不用不用,我们就在外面逛逛蛮好,不用管我们。”

    王庆宝见状有些失落。

    留在外面,那天兵就真的只是来凑热闹的,并不是冲着他王庆宝来的。

    不过他很快就调节好了心态,别管原因是什么,他确实是第一家有那么多天兵降临的。而且这种热闹,总是第一回更新鲜,往后即便有人想学,也未必所有天兵都会去,那他不就还是独一份吗?

    反正王庆宝也只是想炫富,天兵出现就够了,别的细节不用在意。

    但不管是不可能的,他回头就把家里的女儿都打发了出来,让她们在一旁作陪。万一哪一个就入了天兵的眼呢?

    王庆宝的女儿着实不少,队伍人数瞬间增加了不少,也变得更加醒目。

    也不知道是出于对主人家的尊敬,还是出于对天兵的照顾,这一群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给她们让出一条路来,就连原本挤满了人的表演台周围,也不例外。

    玩家们一路道着谢,来到了台前的最佳观赏位,然后立刻发出了“哇”的惊叹声。

    这会儿在台上表演的,是跳丸。

    见玩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表演,王大娘便在一旁主动介绍起来。

    所谓跳丸,就是连续向空中抛掷小球,边抛边接,让球的残影形成一个圆环。如果要增加难度,可以直接增加小球数量,或是来一些高难度的动作,甚至增加抛球人的数量。

    小度和小爱到这里之后就开了直播,这会儿直播间里的观众,也正在哇哇大叫。

    ——我去,怎么看着这么熟悉?

    ——原来我们现在熟悉的很多游戏,真的是古时候流传下来的啊!瞬间就感觉档次上去了有木有?这高低得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吧?

    ——咦,刚刚忽然想到,以玩家的身体素质,搞这种杂技表演应该很有优势吧?

    ——意想不到的赛道出现了!

    ——小爱快上去试试,挑战成功了大家众筹给你砸礼物。

    小爱一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撸起袖子……呃,没撸起来,她低头一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天穿的衣服,袖子太宽了。好在也不是没有办法,小爱找来两条丝带,让小度帮忙把袖子扎了起来。

    王家的姑娘们看得好奇,便问,“这是做什么?”

    “大娘子,我想试试这个跳丸,不知可否?”小爱兴致勃勃地道。

    王大娘一愣,百戏在京中十分风靡,官府举办的祈福会、佛寺道观举办的庙会必然会有这些表演,权贵之家、富庶大族宴请客人的时候也会请他们来表演。

    不过大家都只是观赏,亲自下场表演的情况十分罕见。说到底,百戏、俳优都是贱籍,普通人虽然追捧,却不会去学。

    但天兵连袖子都挽好了……

    王大娘咬了咬唇,想到父亲交代的“一定要让客人尽兴”,便点头道,“自无不可。”

    小爱双手在木台边缘一撑,人就已经到了高台之上。

    台上的表演艺人本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知道天兵到了,表演得也越发卖力,见她上了台也不吃惊,倒是一边抛掷着球丸一边朝这边走了过来,要与她互动。

    倒是台下的人,直到她接了两个小球在手中,也开始抛掷,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顿时连声叫好。

    小爱是敏捷型玩家,虽然半点诀窍没有,但每次都能惊险地接住落下来的小球,于是那手忙脚乱的样子,也成了表演效果的一部分,引得台下的观众时而提心吊胆,时而长舒口气,情绪完全被调动了起来。

    没一会儿,两个小球她就已经应付自如,还找到了一点关窍。

    旁边的表演艺人见状,便又适时抛来一个小球。

    也不知道这人在身上藏了多少小球,丢给小爱一个,自己就又摸出来一个补上。

    她自己抛掷的小球也刚添到四个,等了一阵,小爱就跟了上来,然后两人又比着赛往上加。有了竞争,表演比之前更加精彩,一时之间,满堂都是喝彩之声。

    王庆宝本来在里面的招待比较重要的客人,他们坐在楼上,不仅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表演,还能品茗弈棋,风雅又自在。

    但看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栏杆边细看。

    被招待的客人们也纷纷走过来,有人赞叹道,“不愧是天兵,连这样的技艺也能迅速熟稔。”

    立刻就有人回道,“这也不见得。”

    只见下面,已经有更多的天兵加入了这场表演,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迅速学会,也有很快就将小球掉在台上,只能灰溜溜下去的。

    王庆宝才不管这些,满脸喜不自胜,能招待天兵,就已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了,现在竟还能看到天兵的表演!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天兵不过是对这些玩法感兴趣,但你就说是不是在他家公开表演了吧?

    “诸位,要不咱们也下楼去?离得近,还能看清楚些。”他笑着转头问道。

    本来这些客人的身份,是不适合挤在人群里的,所以他才单独招待。但现在天兵也挤在人堆里,那他们跟着做,也就不失身份了。

    比起坐在楼上,当然是下去更有机会结交天兵,因此众人都不反对,一行人很快就下了楼,来到台前。

    跳丸最多能增加到九个,台上的百戏艺人显然有些吃力,但为了讨个好彩头,最后还是坚持抛出了第九枚小球,只是取了巧,凑足数之后便迅速减少数量,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场表演。

    不过收球的时候又跟天兵配合了一波,赢得了满堂彩。

    小爱跳下舞台,看着直播间里刷屏的礼物,忍不住叉了一会儿腰。

    这叫什么?这就叫双赢。又能玩自己感兴趣的游戏,又能收到打赏,她一个人赢两次!

    正高兴着,王庆宝就带着人过来了。

    小爱本来还有些心不在焉,但很快就听王庆宝道,“今日所请百戏艺人,还有擅踏球者,诸位天兵可还想一试?”

    “咦?”小爱一秒回神,“踏球是什么?”

    王庆宝解释了一番,小爱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瑜伽球嘛……所以我要试吗?”

    听得王庆宝一愣,不过他立刻就意识到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因为小爱已经自顾自点头答道,“好,那就试试看。”

    王庆宝立刻让人去安排。

    其实这些表演项目,本来是定好了顺序的,最受欢迎的几个肯定都是夹杂在其他表演中,不能一股脑儿拿出来。但现在王庆宝为了讨好玩家,也不在意这些了。

    很快球就被送上来了,跟瑜伽球不一样,它是用木头做的。

    负责这项表演的百戏艺人先示范了一遍,要将球滚动起来,人站在球上,保持平衡的同时还要完成各种动作,其中有些颇为惊险。

    看得出来,今天这场宴会,王庆宝当真是下了血本。

    他现在只庆幸自己请的表演艺人足够大牌,没在天兵面前跌份。

    玩家排着队上去体验了一番踏球,看着容易,但是自己站上去就知道了,闹出了不少笑料。不过玩家自己不在意,围观群众也只是善意地嘲笑,场面反而越发热闹。

    到底还是有玩家完成了踏球,于是王庆宝立刻又拿出了下一项绝活绳伎,也就是高空走绳索。

    这个不仅考验平衡能力,危险性也更强,立刻受到了玩家的青睐。

    反正绳子不算高,他们也不怕摔。

    见绳伎也没有难住天兵,王庆宝就打算请出今天最重磅的表演——吞刀吐火。

    玩家一听,顿时都吓了一跳。

    这个他们是真不会啊!

    虽然这一听就是魔术,按照唐朝的说法叫幻术,但是能跟来长安的玩家都是靠武力值上位,还真没有这方面的人才。

    现在去搜攻略学习还来得及吗?

    好在不仅是玩家麻爪,表演这项技艺的艺人也不肯上台。

    前面那些,跳丸、踏球、绳伎,都是需要长年累月练习的,所以艺人们也不怕玩家会,毕竟天兵也不会来跟他们争这一口辛苦饭吃。但吞刀吐火就不一样了,虽然也要练习,但更多还是依靠独门诀窍,若是被天兵破了去,别人也能学会,他们还有什么优势?

    至于天兵不会这种可能,他们想都没想过。

    就算只是普通天兵,那也是下凡的神仙!

    王庆宝一听就急了,难得能有机会在天兵面前炫耀,怎么能撂挑子呢?

    正准备亲自去找人说一说,管家匆匆走过来,对他道,“郎君,吉时快到了,该让四郎去祠堂祭祀,然后去迎接新妇了。”

    王庆宝一愣。

    差点忘了,今天不是单纯的开宴会,而是儿子成婚的日子。

    周围的玩家也是一惊,对哦,他们是来参加婚礼的。

    不过对玩家来说,怎么玩不是玩,体验一下大唐的婚礼习俗也不错。

    所以很快,一群人就簇拥着新郎官出发了。

    该说不说,这场婚礼的规格确实比之前冯家那场高多了,各个流程都正规了很多,至少新郎到了新娘家之后,所有的诗都是现作的。这时玩家才明白,王庆宝今天请的那一堆客人,原来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自然新娘家也有准备,同样请了人来助拳,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玩家本来有点担心听不懂古人写的诗,get不到这个流程,但是真正开始之后,发现这跟民间对歌好像没什么区别,不是互相称赞,就是互相嘲笑,直到一方灵感耗尽。

    如此,花费的时间自然也更多,等终于将新妇催出来时,天都已经黑尽了。

    ——话说我上次就想问了,新娘子怎么穿着绿衣服啊?

    ——因为绿衣服不是谁都有资格穿的呀!在大唐,绿色可是六七品官员才有资格穿的颜色。白居易至今还是青衫,都没混上绿衣服呢。不过新郎新娘是可以名正言顺这么穿,叫做“摄盛”,估计算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吧。

    ——笑死,白居易:不要再cue我了!

    ——那新郎怎么是红衣服?

    ——那个叫“绛公服”,是进士游街夸官专属套装,所以没有官职在身的新郎基本都这么穿,有官职但是品级不够穿红的,很多也会穿这个。

    ——有个词叫“红男绿女”,就是这么来的。

    ——原来红配绿这么早就开始了吗,什么经典永流传啊……

    说笑间,新妇上了婚车,开始回程。

    玩家们立刻警觉起来,左顾右盼、东瞧西望,然而一路上风平浪静,连人影都没看到一个。眼看就要顺利回到新郎家,就有人失望道, “这回怎么没有人出来障车啊?”

    迎亲的和送亲的都沉默了。

    只有弹幕在哈哈哈哈哈。

    ——要不你看看队伍的阵容呢?

    ——五十个天兵加入迎亲队伍,这要是还有人不长眼的出来障车,那主播的监狱不是白蹲了?

    ——就是,唐一大佬这几天不是白忙活了?

    ——话说大佬今天好像也来了,那边事情忙完了吗?

    不过玩家就是玩家,短暂的沉默之后,为了得到完整的婚礼风俗体验,就有几个玩家越众而出,主动拦在了婚车前面。

    没有障车族,那就自己成为障车族!

    本来还有沙雕玩家想喊几句“此树是我栽”之类的,但这个场合不太合适,好在紧急搜到了一段障车时的祝福词,依葫芦画瓢,总算是把这个流程走完了。

    然后欢欢喜喜抬走了两头羊。

    等队伍回到新郎家,王庆宝一听,顿时跌足长叹,恨铁不成钢地指责儿子,“你当时就该将车上准备的障车礼全都送出去呀!”

    真要是能被天兵打劫,那也是能拿出去吹一辈子的。

    结果就这?

    儿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王庆宝自己很快就想通了,“罢了,天兵不慕名利,些许钱财收买不了他们。现在这样也好,天兵玩得高兴,也给咱家增光添彩。”

    说着拍拍儿子肩膀,自去陪天兵说话了。

    到了这边一看,天兵正在看新娘转毡。下车之后,新娘的脚不能踩在地上,所以要一路铺上毡席。又因道路颇远,所以是几块毡席重复使用,新娘走过之后就撤了毡席,跑到前面去铺。

    察觉到王庆宝走过来,就有一个玩家转头看向他,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直接铺一块地毯,从屋外铺到屋内,就不用这么费事了。”

    王庆宝不由一拍大腿,“对啊!”

    这么长的地毯,冯家肯定是拿不出来的,但对王家来说显然不算事。

    可惜也没法让新娘重走一次,不过王庆宝也不由在心中咋舌,听天兵说得如此随意,显然地毯铺路,对他们而言只是寻常事。

    不过也对,那毕竟是天上……

    接着是新人在青庐之中行礼,但见新郎双膝跪拜,新娘却只是双手合十躬身,又让玩家感觉十分新奇。

    一打听才知道,据说是武则天当皇帝之后,婚礼仪式就改成男跪女不跪了。

    这可能是大唐女子人生中唯一“地位”比男子更高的时候了吧?

    乍看新鲜,细品又觉得其中滋味难以言说。

    接着就是“坐账”。

    这时,宾客就可以去捡拾新娘家昨日用来撒帐的诸多物品了。

    这种热闹玩家必不可能错过,并且纷纷凭借敏捷的身手或是过人的力量占据优势。

    等小爱把自己捡到的东西晒出来,弹幕顿时惊呆。

    ——上回我就寻思呢,现在也没有花生,桂圆莲子之类的要从南方运来也不容易,那撒帐都撒些什么?万万没想到,是我见识短浅了……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原来撒帐撒的都是钱吗?

    ——大唐的有钱人是真有钱啊!

    之后还有一系列的程序,却扇、吃同牢盘、饮合卺酒、系五色丝、梳头合发……等等。虽然是婚礼流程,其实也算是闹新房的流程,不过大概是有玩家在这里,所以规规矩矩弄完,大家就散了。

    从青庐里出来,才发现居然已经后半夜了。

    “有点饿了。”一个玩家摸摸肚子。

    玩家只要有体力值,一天不睡没什么关系,但饭却不能不吃。

    王庆宝一听,立刻就要让人再开宴席。

    唐一上前拒绝了,没有用王家的厨子,只是借了院子里的灶台,将之前障车拿到的两头羊给料理了,吃了一顿烧烤。

    等到吃完,东方的天空已经亮了,新妇都起来准备拜舅姑了。一群人这才意识到,他们这些讨人厌的,一直在院子里喧哗不已,估计青庐里的新人也没法睡。

    啊这……

    溜了溜了。

    ……

    回到驿馆,玩家纷纷下线补眠去了,唐一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就听到有人调侃道,“你们这一夜够热闹的啊。”

    “看来你那边很冷清。”唐一答。

    “可不是?耗子都没有一只,我是又无聊又累又困又饿,结果有些人在外面美美吃烧烤,也不想着给我带点回来。”

    唐一:“……”这还真没想到。

    她只好解下腰间的荷包丢过去,“捡到的喜钱分你一半,总行了吧?”

    赵猫猫“嘿嘿”两声,直接将荷包里的钱都倒了出来。唐一连忙提醒她,“喜钱是点了红的,别数错了。”

    没办法,就算是唐长史,也是要自己做任务赚钱的。

    当然她进京办事,肯定带了不少财物,但那是公款。

    “小气。”赵猫猫将手里没有点红的铜钱放回去,收好自己那一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困死了,一晚上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们到底在憋什么大招?”

    “那谁知道,反正我们做好准备就行了。”唐一说。

    她之所以能放心地跟大家一起出去玩,就是为了给吐突承璀留出下手的机会。

    赵猫猫之前留在陇州城那边,负责管理留在那里的五千玩家,不过唐一决定要把案子闹大之后,就让她带着一批玩家秘密入京,然后把人安排在了京兆尹郗士美家里,以防不测。

    结果从昨天、不对,现在是前天了,从前天到现在,一天两夜过去,无论是朝堂上还是私下里都风平浪静。

    也不知道真的是在憋大招,还是大唐人的办事效率太低了……

    殊不知早起的吐突承璀,听说昨天一整天郭氏和遂王那边都没有任何动静,天兵更是去参加了一场婚礼,美美爽玩一昼夜,也十分破防。

    罢了,最终还是要走那条“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的道路。

    第125章  一看就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嘴上说着“做好准备就行了”, 但唐一还是十分诚实地放弃了补眠,而是把同事们都抓来开会。

    不过听她说完现在的情况,大家也没什么分析出什么结果来。

    “郗士美怎么说?”众人先问。

    唐一摇头, “他也没什么头绪。毕竟是文官嘛,只知道宫里大概的行事,具体的消息也不方便打听。”

    “是不是我们的方向错了。”唐六忽然开口。

    “怎么说?”

    “就是, 感觉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 如果你是那个吐什么什么,你会怎么做?”

    “这倒确实是个方向。”众人一听,皆若有所思, 唐二更是道, “其实我们不了解宫里的情况,吐突承璀又何尝了解我们?”

    不说他有没有那么强的情报能力,能够跟踪每个玩家的行动轨迹, 就算真有也分析不出什么来。

    “呃, 那是的。”有人吐槽,“连玩家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呢……”

    双方互不了解的情况下, 能够搞事情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方向, 而以宦官的行事风格来说, 肯定是搞阴招多于光明正大地下手, 肯定是要抓玩家的弱点。

    唐一之前其实也是这么考虑的, 不过当时是从自己的角度,玩家在京城唯一的熟人就是郗士美, 保护好他就完事了。

    如今站在宦官的角度,忽然发现了之前的盲区。

    “郭家!”好几个人异口同声。

    是啊, 在外人眼里,长安城里跟安西军关系最近的, 应该是郭昕出身的郭家才对。

    “这就麻烦了啊。”唐六叹气。

    按理说,玩家到了长安,应该代替郭昕去郭家看看。

    但她们始终自觉地跟郭家保持着距离,没有任何联络,一方面是己方多半要搞事情,省得给郭家添麻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雁帅有交代,郭家如果有心,想来自己就会行动,如果无心,那玩家就不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张五娘的案子都过去几天了,郭家那边始终没有动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结果还是受了玩家的无妄之灾。

    “那现在要联络一下郭家吗?至少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吧?”唐二十问。

    唐六皱眉,“不对不对。”

    “怎么?”众人看向她。

    “呃……我就举个例子啊,或者说是做个假设。”唐六起手先叠了个甲,“如果我是这个吐XXX,郭家那边按兵不动,我应该也不会随便动。”

    那可是郭子仪的郭家啊,对整个大唐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而且看皇帝之前的表现就知道了,即便是人间之屑,也只能暗戳戳地在细节处好事情,不能明着来。

    吐突承璀毕竟是代表皇帝的,就算有自己的心思,也必须要拿出足够硬的证据,将事情办成铁案,否则他不敢随便动郭家。

    “你的意思是,”唐二喃喃开口,“他一直没动,就是在等我们跟郭家联络,然后……”

    勾结天兵、啊不,勾结藩镇,确实是个能够要命的证据。

    “那就跟他耗着嘛,他不动我们也不动。”

    唐一摇头,“不可能的。我们等得,他等不得。拖了这两天,他肯定已经反应过来了,必然会出其他的招数。”

    众人又看向唐六。

    这回就连唐六也没招了。

    虽说可以设身处地去想,但她毕竟不是太监嘛!

    现在唯一比较欣慰的是,至少郭家应该暂时安全了。想来郭家也有高手,不用她们操心。

    见大家都没什么主意,唐一无奈,“看来还是只能防守反击了。”

    ……

    下午,补眠结束的玩家一上线,就收到了唐一的最新要求:长安城随便逛,但是暂时不要去接触白居易、张籍这样的大唐官员。

    免得被吐突承璀发现了,把人抓来当炮灰。

    玩家倒是无所谓,其实不能当着正主的面背诗,去找他们的乐趣也少了一大半。

    也就是打个卡,拍个合影。

    至于让人给自己写诗这种事,也不能强求。使团里没有脑残粉,对此倒也没什么执念。

    所以大家一合计,别的都不太合适,干脆去西市卖艺吧!

    没错,昨天在王家尝试了一下大唐的杂技项目之后,玩家对这事正在兴头上,多少都有点“我行我也上”的想法,正好尝试一番。

    谁小时候没看过几部主角在街头卖艺,对着大家拱手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然后再端着个托盘去收钱的电视剧呢?

    “但我们没准备道具啊?”

    “没关系,昨天认识的那些百戏艺人,没有人请的时候,他们也都是在街头卖艺,我已经问过地方了,去蹭他们的就行。”

    说干就干,一群人很快就赶到了西市。

    本来还怕来晚了,逛街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结果到了附近才发现,很多长安市民其实也是刚来。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东市和西市并不像现代的集市那样,天不亮就开始营业,到中午就散得差不多了,而是中午才开门,日落前关门。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长安城真正有购买力的,还是官僚和□□。当官的要上朝上班,至于权贵嘛,肯定是要夜夜笙歌的,起晚点也正常。

    再说长安城也不小,条件好的可以乘车骑马,稍差一些的就只能步行了,赶路也需要很长时间。

    何况古代的生活节奏也没法跟现代比。

    总之,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虽然有些不巧,他们认识的人都不在,有今天休息的,也有被别人请去宴会表演的,但好在天兵的招牌一亮出来,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也愿意把吃饭的家伙借给他们。

    一家胡人开的酒肆还主动提供了门口的空地给他们表演。

    所以很快,玩家的摊子就摆出来了。

    听说有天兵在市场上表演,赶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有人报到吐突承璀那边去。

    不过这一次,得知天兵正在不务正业,吐突承璀却没有生气,他已经意识到,天兵就是故意如此,好让他摸不清他们的动向。但他也已经转遍了策略,就算天兵一味玩闹,也未必不能利用。

    “设法把天兵正在街头卖艺的消息传到遂王的耳朵里,在让他身边伺候的小内侍鼓动一番。”他吩咐道。

    毕竟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不动心。

    至于要如何说服遂王,不需要吐突承璀操心,遂王身边那些内侍最了解他,当然也最明白什么样的话能够动摇他的想法。

    果然,这一计非常有效,第二日就传来消息,说遂王结束了功课之后,就会去西市看表演。

    到时候只要设法让遂王和某个天兵单独相处,不是勾结也是勾结了。

    ……

    “这是什么?”唐一有些疑惑地看着卫兵手里的信封。

    卫兵道,“方才有人送到门口的,指名道姓说是给唐长史的,十万火急、性命攸关,我等不敢耽误,就送来了。”

    唐一微微皱眉,这话里的意思,对方很肯定她没出门?

    她想了想,问道,“送信的人呢?”

    卫兵道,“来的是个小乞儿,我等已经问过,说是受人差遣,却又说不清是什么人。”

    唐一想了想,伸手将信接了过来,道了谢,想了想又摸出几个铜板,“辛苦你跑这一趟。”

    这么个信封,也不可能装什么危险物品,唐一随手将它打开。里面果然只有一张信纸,展开一看,上面孤零零写着一个字:三。

    什么东西?

    怎么这种游戏里也有谜语人啊?

    要是普通玩家收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信,要么直接丢掉,要么认为自己无意间触发了隐藏任务,但唐一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这两天的事。

    需要用这种方法给他送信的,肯定不会是吐突承璀,那就只能是第三方势力。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三又是什么意思?

    唐一虽然细心敏锐,但没头没脑的一个字,要猜出它的含义,也是有点难为她了。

    好在她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唐一果断选择开启外置大脑,将同事们拉过来开会,要是还想不出来,再上论坛发帖子。之所以不一开始就发帖,主要是怕网友的思维发散得太厉害,容易误入歧途。

    好在同事们还是很靠谱的,很快就分析了起来。

    “如果是第三方势力,这种时候掺和,肯定就是想趁机达成某个目的。”

    “对方的目的先不管,选择给我们送信,暂时可以认为是善意的。”

    “那应该就是一个提醒。”

    “跟吐突承璀的计划有关?”

    “就不能说清楚一点吗,一个字让人怎么猜啊……”

    “可能是怕别人拆了信吧。”

    “也可能对方没那么善意。我们能猜到最好,猜不到也没关系。”

    “这是对我们的试探?”

    “别发散思维啊,拉回来,先想想这个‘三’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间?”

    “顺序?”

    “……肯定不会是年龄。”

    “应该不会太抽象、太复杂,是我们能猜到的。”

    “其实要说大唐让我印象深刻的数字,应该是人名,或者说是排行。”

    “三娘,三郎?”

    唐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排行!三!郭贵妃的长子就是三皇子!”

    众人闻言先是皱眉,但细细一想,却越想越合理。他们之前就讨论过,长安城里跟玩家有关系的,就只有郗士美和郭氏,但郭贵妃的儿子,不也算是跟玩家有关系吗?

    而且他是单独住在宫外的皇子,身边的人又都是从宫里出来的,要操作比郭氏容易得多。

    最重要的是,对吐突承璀来说,这是一个值得他出手的对象。

    历史上,他想拥立的确实是另一个皇子来着……

    最后一条证据看起来最无稽,但其实最有力。人的想法会变,利益却不会,吐突承璀想要拥立之功,三皇子永远不会是最佳选择。

    而且把三皇子扯进来,这件事上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不管事情真假,皇帝对三皇子生出的猜疑都不会消失——皇帝最戒备的,永远都是自己逐渐长大的儿子,更何况李纯的皇位本来就是从亲爹手里抢来的,这方面只会更敏感。

    但弄清楚吐突承璀的目标只是第一步。

    吐突承璀既然要搞事情,肯定早就在遂王身边安排了人,他们这时候去接触三皇子,就正中对方下怀,等于是直接送货上门,没证据也变成有证据了。

    连打探三皇子的行踪都不合适。

    而且……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唐一皱着眉说,“那个第三方势力不知道是敌是友,但肯定是想看我们跟吐突承璀对上。那他就不会太早提醒我们。”

    “吐突承璀可能已经开始行动了!”

    “现在?那三皇子该不会跑到西市去了吧?”

    “还真有可能,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喜欢看热闹不是正常的吗?到了那边,只要想办法让他跟玩家碰上,也不需要别的证据了。”

    唐一听到这里,连忙打开团队频道,一边在心里感谢游戏里方便快捷的联系方式,一边给团队成员发布命令,“所有人请注意,如果有人看到年纪十三岁左右,穿着打扮很富贵的小孩,立刻报告给我,重复一遍……”

    西市,某家茶楼之中。

    高富帅听着团队频道传来的声音,又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那个……老大,我好像看到你说的人了?”

    唐一一惊,“吐突承璀的人应该要去抓你们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别让人看到你跟他在一起,要是做不到,你就自杀回城!”

    高富帅当然不想自杀回城,闻言也不问为什么,一边喊着“下面的捞我一把”,一边奔向窗户,纵身跃下。

    遂王李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天兵兴冲冲地推门进来,然后自说自话、突然跳窗。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房门已再次被人从外面踹开。

    “神策军搜捕凶贼,闲杂人等闪开!”

    “神策军”三个字入耳,李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开着的窗户。

    察觉到他的动作,破门而入的神策军军将立刻冲了过去,站在窗边往下看。

    但李宥是来看表演的,楼下就是拥堵如山的人潮,一眼望过去,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

    ……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确定危机已经解除,唐一才问。

    “呃,就是……有个店小二过来跟我说,旁边的茶楼上有贵客看到玩家的表演很喜欢,要打赏我们。”高富帅挠了挠头,“我寻思贵人的打赏肯定不是铜板,怎么也得来个银锭吧,就去了……”

    团队频道短暂静默了一下。

    虽然想骂高富帅太蠢,但当时不管是哪个玩家在那里,听到对方这么说,都会忍不住去看看的。

    反正就算是有陷阱,他们也不怕。

    还能增加一下游戏体验呢!

    唐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先关了团队频道,将事情的经过转述给正在开会的同事们。

    “刺激!”

    “要是被抓到,就算自杀回城也没用了吧?”

    “肯定没用,玩家少了个人,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还是玩家太高调了,要是天天猫驿站里,就算少了个人,别人也认不出少了谁,到时候让赵猫猫分一个人来补上就行。”

    “……你真是个天才。”

    “别扯了,所以接下来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防守,该轮到我们的回合了吧?”唐二十突然兴奋。

    唐一一看她的表情,就道,“看来你有别的想法?”

    “嘿嘿,”唐二十卖了个关子,“我发个帖子,你们先看看。”

    众人进入论坛,打开了她分享的帖子。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主楼:[视频]

    大概因为是后半夜发的帖子,标题又没有任何吸引眼球的词汇,这个帖子的热度并不高,也不知道唐二十从哪里翻出来的。

    唐一点开视频,就看到皇甫油菜正蹲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

    “大家好,我皇甫油菜又回来了!”他朝视频挥了挥手,然后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在这里得给广大将来有心到长安城打卡的玩家和云玩家纠正一个事儿,就这个杜牧吧,虽然号称是出身城南杜氏,还在诗里写什么家在城南,但他家其实根本不城外的杜曲,而是住在城里……”

    唐一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也是,杜佑那么大年纪了,还要上朝,总不能从城外坐车过来吧?那时候城门估计都没开呢。

    杜佑的儿子们也同样要上班的。

    以杜家的财力,在城里买房当然不在话下。

    所以那天皇甫油菜就算不迷路,最后估计也只能找到一栋由仆人看守的老宅子。

    这么一想,迷路至少还救了个人,总算没白跑一趟。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皇甫油菜就打算再来一回夜探杜宅。

    ……也算是不忘初心了。

    尤其是想到他前几天才被打了四十板子,这种作死的精神就更令人钦佩。

    皇甫油菜其实也是闲得无聊,其他玩家还能上街卖艺去了,但他虽然伤得不算严重,伤的位置却比较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登台卖艺更是别想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板子都挨了,这杜牧他是非偷不可!反正唐一只说不能跟大唐的官员接触,跟杜牧有什么关系?

    交代完前情提要之后,视频里的人就动了起来,很快就来到安仁坊的杜宅附近。

    还别说,这宅子真不小,皇甫油菜正在考察从哪个方向翻墙比较不容易被抓住,就看到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皇甫油菜:!

    这大半夜的,此人又是一身黑袍兜帽,一看就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皇甫油菜也不想着偷杜牧了,干脆跟上这人,一路来到了皇城外。

    守门的人显然认得他,很快就放行了,皇甫油菜却没法跟进去,只能遗憾地停下。想了想,又回杜家那边去观察了一下,可惜最终还是一无所得。

    这就是整个视频的全部内容了。

    其实看视频的人跟皇甫油菜一样,好像发现了什么,但是又没有具体的线索,有种看了个寂寞的感觉。

    不过唐二十在这个时候将帖子发出来,本身就是一种倾向。

    唐一关闭论坛,“你的意思是,这事跟我们有关?”

    “你们别忘了,前天陪皇帝去京兆府看审案的人就是杜佑。”唐二十说,“而且郗士美不是也说了,张五娘那句家风不正、上梁不正下梁歪,骂的就是他。”

    这可是当着皇帝的面!

    而且在皇帝看来,杜佑不过是含沙射影的沙、指桑骂槐的桑,真正被骂的是他自己。

    杜佑必须得做点什么来表明自己的清白。

    所以虽然没有证据,但唐二十觉得,那个深夜出入杜宅的人,搞不好就是吐突承璀。

    至于这俩人密谋的内容,猜都不用猜,这不是刚刚已经发生了吗?

    “有道理。”唐六摸着下巴道,“吐突承璀肯定也很需要这么一个盟友,毕竟他是太监,很多事情做起来没有杜佑那么方便。”

    就像玩家也需要跟郗士美合作一样。

    毕竟到时候在朝堂上发难,主要还是文官的战场。

    “这么一来,我们的反击好像也有头绪了。”唐二说,“吐突承璀把遂王扯进来,我们也把这个杜佑扯进来。”

    “理由呢?”

    “这不是现成的吗,以妾为妻。”

    很少发言的唐三忽然开口,“我不太想用这个理由攻击杜佑。他是人渣没错,但是异色不婚本来就是封建糟粕。就连张五娘,不也觉得让杜宝扶正妾室,要比让他再取个继室祸害别人强吗?”

    “有道理。”

    “那不提以妾为妻呢?”又有人说,“我看野史说,以妾为妻的事情曝光之后,为了平息物议,杜佑又上书请求追封原配夫人梁氏。结果因为替他起草表文的崔膺在其中写了‘岂伊身贱之时,妻同勤苦;宦达之后,妾享荣封’之类的句子,最后竟然被杜佑的妻子李氏毒杀了。”

    “呃,野史可信吗?”

    “那个崔膺能写表文,也是个官,不可能随随便便杀了,还无事发生吧?”

    “可不可信都是次要的,关键是我们没有证据,总不能空口白牙就直接这么说吧?”

    “我说,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唐二十发出疑惑,“这还要什么计划?就守株待兔,等吐突承璀下回再来的时候,让郗士美带人抓个现行呗!郭家勾结藩镇是要命的罪名,太监勾结朝臣不也一样?”

    “我有一个更好的建议。”唐六连忙高高举起手,“让金吾卫去抓人。”

    反正金吾卫抓到了这种要命的事,肯定也会甩锅给京兆府的。

    这样郗士美可以撇清关系,事情看起来就更可信了。要不然,皇帝肯定会觉得是他跟玩家计划好的。

    虽然确实是。

    第126章  先一拥而上把人按住,给对方来了一顿拳脚。

    “这天气真邪性!一刮风, 人都要被吹透了。”一个士兵佝偻着身体,不停地搓着胳膊道。

    “今晚是冷,不知是不是要下雨了。”另一个士兵也仰头望天, 天幕黑涔涔的,没有月亮,星星也不怎么看得见, “要是下雨, 这差事就真没法干了。”

    “这两天街上安静得要命,鬼影子都瞧不见一个,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又一个士兵说。

    “闭嘴!”走在前面的街使回头厉声斥了一句, “嘴上没个把门的, 什么话都敢说!”

    士兵撇了撇嘴。

    虽然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夜间巡逻,不该提那个鬼字, 犯忌讳。不过他心里很清楚, 街使之所以训人,并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因为他的话戳中了对方的痛处。

    搁在往常, 就算真的下雨下雪, 夜里街面上的人也不少。

    那些纨绔子弟衣裘着锦, 出门乘车、进门火炉, 可不会怕冷。雨雪天气,对他们来说还是难得的景致。

    现在之所以这么安静, 还是因为前几天被天兵闹到京兆府的那些案子,其中好几起都是在禁夜之后跟京中的权贵子弟起了冲突。事情虽然解决了, 但也暴露出了金吾卫巡街不利、禁夜不严的事实来。

    陛下不高兴,上头的将军们吃了挂落, 他们这些负责巡街的人,自然也倒了霉。

    何况有一起案子的当事人,还是他们这支小队亲自把人送到京兆府去的,街使肯定在将军们那里受了气。

    不过挨骂都不算什么,真正影响到这支小队的是收入变少了。

    那些权贵子弟虽然惹人厌,对金吾卫也是呼来唤去,没有半点尊重,却也不吝于给他们一点好处,以便能够使唤得更顺手。尤其是出了事,都要给一笔丰厚的封口费。

    至于半夜有急事上街的普通人,就更要给足好处了。

    夜间巡逻可是苦差事,也只有额外的进账能稍微抚慰大家的怨气。

    但现在都没了。

    不过街使显然也不敢抱怨天兵,只能逮着他骂。

    士兵心中也很不满,所以还是闭上了嘴。

    其他人见状,也都闷不做声。

    风是真的很冷,没一会儿,街使也有些受不了了,而且街上也确实没人,眼看前面就是安仁坊的武侯铺,他便道,“去那边歇歇,喝口热水。”

    值夜的武侯将他们迎进门,一边倒茶一边笑着问,“怎么来得这么慢?”

    “不都是这时候?”街使回道。

    “这两天街上影子都没一个,巡街就是走个过场,谁像你那么认真?”武侯笑道,“现在家家都在约束子弟,且得安生一阵呢,至少得等天兵走了。”

    街使不悦道,“难不成你还想让他们留下?”

    “我是巴不得他们能留多久算多久!”武侯说,“反正真有好处也轮不到我,能省些事不比什么都强?”

    街使低头喝水,差点被烫到,只好将杯子放下,“那我们金吾卫吃的亏,就这么算了?”

    武侯扑哧一乐,“你这话说的,金吾卫吃的亏还少吗?自从神策军起势之后,我们南衙都成什么样子了,你以为还是能让汉光武帝都要感慨一声‘仕宦当作执金吾’的那个金吾卫吗?”

    神策军的亏吃得,权贵子弟的亏吃得,天兵的亏吃不得?

    真要这么说,他还是更宁愿吃天兵的亏,至少天兵一视同仁,金吾卫吃了亏,别人也不好过。

    他的话太有道理,街使无法反驳,但心里的芥蒂却没那么容易消去,干脆转过身去盯着外面的夜色,不说话了。

    忽然,他眼神微微一凝,盯住一处不动。

    武侯刚刚转身端来一盘石子馍,看到他的动作,跟着看去,不由惊讶出声,“那是京兆府的人?”

    众人闻言,全都看了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是京兆府的人。”

    “这时候,他们干什么去?”

    “看这行色匆匆的样子,莫非是要办什么案子?”

    街使忽然站了起来,招呼自己的队员们,“走,跟上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

    众人轰然答应,起身拿起武器。

    有案子,那就有好处。

    别的人他们惹不起,京兆府还是可以欺负一下的。

    “唉,你们……”武侯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阻拦,但还是没来得及。

    他略一迟疑,眼看人已经走远,只能摇了摇头,坐下来,就着热水独自享用了那盘石子馍。

    罢了,大家所求不同,不是一路人,劝了也无用。

    ……

    “你真看清了,那小贼是往这里来了?”

    “看得真真的!”

    “那怎么到了这里反而不见了?”

    “会不会是进坊里去了?我们在外头,自然看不见他。”

    “也是,他来偷东西,总要进去的。那咱们……”

    两个京兆府的衙役正小声商量着,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搭上了他们的肩膀,将两人吓了个激灵,险些直接跳起来,结果一回头,才发现是金吾卫。

    两人想骂人又不敢,憋得脸都红了。

    街使仿佛没看见他们难看的脸色,笑着问,“两位兄弟,怎么这时候出门,在这里喝风?”

    两人支支吾吾。

    街使就自顾自道,“方才仿佛听见说,是追着哪个小贼过来的,人进安仁坊去了?”

    两人的脸绿了,愤恨地瞪着街使,用眼神传达出“你知道了还问”的意思。

    街使见状,顿时痛快地笑了起来,只觉得这两天的气都出了大半。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疑虑,又看着两人问道,“那群祖宗可都还在城里,什么样的小贼,胆子倒大,竟敢在这时候出门找活儿?”

    两人闭紧嘴巴不说话。

    倒是身后的金吾卫士兵开口了,“他们那样的人,家里哪里会留余钱,向来是有多少花多少,没饭吃了,可不就得出来?”

    “再说,天兵们都是贵人,这样的日子未必会出门,反而是他们的机会。”

    “今天是没见天兵巡街……”

    “他们现在白日去街头卖艺,夜里出来得少了。”

    还有人着急催促,“队头,再不跟上,人真跑没影儿了。”

    街使沉吟片刻,还是贪心占了上风,吩咐道,“你们去叫开坊门,把这两位兄弟也带上,见者有份。”

    很快一行人就进了坊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小声讨论那贼会往哪一家去。安仁坊因为距离皇城足够近,住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三品大员,不管哪一家,只要能得手,收获都不会差。

    小贼当然不会走正门,所以他们只往偏僻之处走,转了半天,却一无所得。

    正烦躁时,忽然眼前黑影一闪,一行人连忙追了上去,然后就迎面撞上了匆匆走出来的黑袍人。

    此刻,金吾卫脑海里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认为此刻出现在坊内的可疑人物定然就是那小贼。

    折腾了这么半天,每个人心里多少都累积了一点怨气,这会儿总算抓到了人,别的都不管,先一拥而上把人按住,给对方来了一顿拳脚。

    等大家都出完气了,街使才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开,自己上前蹲下,将手中风灯放在地上,一边报出金吾卫的名号,一边伸手将那小贼头上的兜帽揭开,口中还骂道,“你小子挺能跑啊,我……”

    看清了兜帽下面的那张脸,街使手一抖,兜帽重新落了回去,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忘了他此刻是蹲着,于是直接在地上坐了个屁股墩儿。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力张了张嘴,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鹅,发不出任何声音。

    “队头?”见他的反应不对劲,立刻有两个士兵上前要扶人。

    但他们试了几次,居然都没能把人扶起来,只觉得街使仿佛变成了一片又软又滑的汤饼,根本捞不起来。

    直到有心急的士兵想上去掀兜帽,街使才一下子找回了自己的力气和声音,大喝一声,“住手!”

    士兵们疑惑地看着他。

    街使脑子里嗡嗡直响,但是被利益冲昏了的头脑,反而一瞬间冷静了不少。

    心念电转间,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他转头去看那两个京兆府的衙役,眼中的恨意简直要化作实质。

    他们是故意把他引过来的!

    可人已经来了,事已经做了,现在要想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事要如何处理。

    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寻个机会把这“小贼”放了?其他人没看到对方的脸,他只要闭上嘴,事情就不会闹大,大家还是能相安无事……才怪!

    不说京兆府和背后的人不会轻轻放过此事,就算真的轻轻揭过了,没有闹出大动静,事情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他们可是对他又踢又打,他若真平安无事,他们必然会迎来最狠的报复。

    在这长安城里,得罪了别的人,有上头的将军们周旋,都还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但唯独得罪了宫中的宦官,必死无疑。

    到时候就不是自己怎么死,而是全家全族一起陪葬了。

    现在唯一的生路,反而是把事情闹大!只有这个人被彻底按死,他和手下的兄弟才有活的机会。

    京兆府打的好算盘!难怪就派了两个喽啰过来,根本不怕他息事宁人。

    这是把金吾卫当刀使了。

    但他却还要祈祷京兆府这回想折腾的事情足够大。

    大到能弄死一个御前红人。

    想到这里,街使心头发狠,也不再迟疑,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上前揭开那人的兜帽,一边呵斥自己手下的弟兄们,“都离远些,这可是宫中出来的贵人,若是磕着碰着了,你们这些人赔得起吗?”

    兜帽揭开,露出一张满是愕然的脸,正是当今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内常侍吐突承璀。

    之前挨打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就是怕暴露身份。

    这街使虽然看到了他的脸,被吓得不轻,但半晌没有开口,吐突承璀本以为他会知晓轻重,好歹遮掩一番,将自己送出去。

    不想他竟突然掀了兜帽,揭开了自己的身份!

    “实在对不住您老。”街使还在点头哈腰,说出来的话却是一点都不客气,“咱们是追着一个小贼过来的,迎面撞上了您,没有多想,对了,这深更半夜的,您老怎么会在安仁坊?”

    一边说,一边还作势要伸手扶他。

    吐突承璀又气又恨,一把打开那只手,自己站了起来,低头整理衣物。

    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一些,但刚才被人又踢又打,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上狼狈得根本无法整理,只好冷下脸道,“本官自然是有机密要务在身,不是你应该问的。”

    “是是。”街使连忙应声,但旋即又面露难色道,“咱们不敢耽误了中使的事,按理说应该当作什么都没没看见,只是这一行还有京兆府的两位兄弟跟着,您瞧这……”

    哼,好像谁不会甩锅似的,金吾卫既然脱不了身,京兆府自然也别想讨得了好!

    果然吐突承璀一听“京兆府”三个字,顿时面色大变。

    被人按在地上的时候,他就猜到是自己暴露了,只是难免心存侥幸,想着说不定还有机会转圜。

    但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根本没有什么意外,金吾卫或许真的是被骗过来的,但背后安排这一切的人什么都知道,就是冲着他来的!

    这个街使虽然摆出卑躬屈膝、不敢得罪他的样子,却先是揭破他的身份,又明言不会暗中助他,显然是明知道被拉下水,已经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了。

    ……

    吐突承璀被抓的消息在论坛上传开,玩家顿时喜大普奔。

    说实话,厂公也有厂公的魅力,前提是能力出众、手腕了得,而不是吐突承璀这种干啥啥不行,争宠陷害第一名的家伙。

    不过高兴完了,大家也免不了生出一些疑惑。

    ——不会吧,还真是吐突承璀啊?他怎么会亲自去接头的?

    ——对啊,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大佬隐于幕后,让下面的小喽啰去跑腿,事发了就把小喽啰推出来顶罪,自己继续逍遥自在吗?

    ——电视剧都这么演是吧,笑死。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接头啊,吐突承璀就算想换人,也得接头的另一方认可吧。

    ——倒也是……这可是在杜佑家接头,来的人要是不够重磅,他这个朝廷大员肯定也不会愿意奉陪。

    事情跟玩家们的猜测差不多,吐突承璀和杜佑之间是没有任何信任的。

    这个联盟等于是被皇帝硬凑出来的,要他们去做一件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的事,却不肯给任何保障,那他们为了保障自己,自然只能为难对方了。

    吐突承璀要求将接头的地点定在杜宅,杜佑要求吐突承璀亲自来接头,都是为了确保对方没法完全撇清。

    这会儿出了事,当然也一个都跑不了。

    听起来好像很蠢,将双方都置于危险之下。

    但其实,要是没有玩家帮忙的话,别说是像今晚这样制造意外了,就算金吾卫和京兆府联合在一起,针对性地去探查,也不一定能够抓到吐突承璀的现行。

    一方面,那样要动用许多人手,动静太大了,不管是吐突承璀还是杜佑都很容易受到风声。另一方面,金吾卫和京兆府也没有玩家这么便捷的联络方式和超强的执行能力,很难做到环环紧扣。

    所以不是他们的能力太差,而是玩家开了挂。

    讨论一番之后,大家又开始期待起明天。

    ——好想看看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什么脸色啊!

    ——这事让京兆府和金吾卫出头的话,那唐老大还能去旁听吗?要是不能,谁给我们直播啊,救命!

    ——我靠,你不说还真没发现!@唐一 大佬快想想办法,看不到直播我会死的。

    ——急急急,天天都挂在论坛上等第一手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求求大结局一定要让我看到啊,不然我几十年后快死的时候,想起今天,都没法瞑目。

    逛论坛的雁来看到这一条,默默给她点了个赞。

    虽然理论上,只要玩家开了地图,她就能够通过镜头看到任何一处地方,但直接看的话每分每秒都要消耗人气值,性价比太低了。

    玩家若是在场,她就可以开启OB模式,把玩家当成自己的眼睛,只需要消耗一点点人气值。

    而且再说一遍,看直播的乐趣一半在于看弹幕,自己看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大概是呼声抬高了,很快就有不少在长安城的玩家站出来表示,都安排好了,保证让大家能看上直播。

    唐一没出现,她们那一波玩家基本都是这样,游戏里怎么表现且不说,但在玩家中间,却是坚决不出任何风头。

    不过得到了答复,也没人会在意这答案是谁给出来的。

    ……

    要说吐突承璀运气确实不太好,因为第二天刚好是大朝日,所有京朝官都要参与。

    人太多,一般来说不会商量什么大事,只是公布一下皇帝跟宰相重臣们商量好的那些事务,然后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当然也有不一般的时候。

    有人想搞事的话,大朝会简直就是天然的表演舞台,观众足够多、影响足够大。

    郗士美既然要把事情闹大,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昨晚的事情太隐秘,只有金吾卫和京兆府的人知晓,而这两边肯定都不会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出去宣扬,所以这会儿别说旁人,就连李纯和杜佑都不知道出事了。

    所以,当郗士美掏出一封奏折,说是要弹劾吐突承璀结交朝臣时,所有人都是瞠目结舌。

    京兆府公审的事大家都知道,也知道郗士美这个京兆尹多半是做不了太久了,更知道牵扯进了天兵和皇帝的博弈之中,事情肯定还不算完。

    但是会发展成这样,也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李纯更是又惊又怒。

    将事情交给吐突承璀和杜佑之后,李纯就暂且将之放下了。他相信以这两人的能力,就算对付不了天兵,让他们吃点亏还是没问题的,自己只需要等消息就好。

    结果就等来了这样的消息?

    废物!

    不仅没有把事情办好,还将自己也填了进去。

    李纯下意识地看向杜佑,就见这位德高望重的司徒,此刻也是一脸茫然、不解与惊愕。

    看得李纯忍不住来气,吐突承璀是废物也就罢了,杜佑怎么也如此废物?

    等听完郗士美的奏折,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所有人就更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京兆府和金吾卫追捕一个偷窃为生的小贼,结果在杜佑家门口抓到了吐突承璀?

    这……这也太荒唐了,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

    但按照郗士美的说法,吐突承璀现在还扣押在京兆府的监牢里,是被抓了现行的,这种谎话根本不可能圆过去,所以这真的就是事实?

    大家勉强信了,但怎么想都还是觉得很离谱。

    京城的权力斗争从来没有少过,但通常都是捕风捉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终哪一方能够占据优势,只看皇帝更倾向于哪一方。

    现在京兆府这么搞,岂不是一下子就拉高了搞事情的操作难度?

    不过也有了那反应快的,意识到这件事里显然还缺少了一方势力,那就是自从来到京城之后就没有消停过,哪哪儿都有他们,就连街头卖艺都兴致勃勃去参与的天兵。

    如果把他们也加上,原本怎么看都感觉不合理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就正常了。

    京兆府之前审的那些案子,可都是他们揭出来的,这回怎么也少不了他们。

    不过天兵一直以来行事都十分张扬,这回怎么突然隐了身?他们总不会是突然懂事了,难不成是跟郗士美达成了什么协定?

    但不管怎么说,天兵没有出来裹乱,还是让人松了一口气的。

    没有他们,再大的事情也能按照规矩和旧例来办,不至于会像之前那些案子一样,让全长安城的权贵都感到不安了。

    这么一想,很多人心底甚至生出几分喜意来。

    宦官跋扈,由来已久,偏偏陛下护着,朝臣就算再不满意,也奈何不得他们。

    现在有了这样的铁证,就算是陛下,也护不住吐突承璀了。能剪除此獠,也算是去了大伙儿的一块心腹之患,如何能不令人欣喜?

    如此,很快就有人主动出列,请求皇帝务必彻查此事。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种事是不能彻查的,查来查去,就是一笔糊涂账,说不定连皇帝都要牵扯进来。

    不过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是要众口一词地提要求,这样皇帝才会迫于压力迅速结案,而不是继续想办法回护吐突承璀。

    第127章  提升的是天兵的威望,折损的是他这个皇帝的脸面。

    虽然朝会的时候有礼仪要求, 但真的议起事情来,吵成一锅粥也是常有的事。偶尔有些武德充沛的官员气性上来了,甚至会直接动手。

    作为一个已经登基三年的皇帝, 李纯对于早朝时的混乱已经习惯了。

    但朝臣对皇帝的这种逼迫,无论多久他都不能习惯。

    因为在这种时刻,他总是会不可遏制地想到自己的父亲, 想到他在宦官和重臣逼迫下不得不退位让贤的场景。

    纵然他才是这件事中最大的获利者, 但每每想到那个时刻,李纯心中生出的却不是得意,而是恐惧。

    所以几乎不会主动去想它, 可是在很多个不经意的时刻, 比如现在,那个场景就会自动闯入他的脑海里,让他产生深深的警戒之意。

    李纯看着下方不断出列的朝臣。

    其实站出来的人虽然不少, 但都是品级不太高的官员, 更多还是御史这样的宪官、谏官,毕竟这也算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但李纯知道, 那些重臣也并不是站在他这一边, 他们只是还在观望。

    越是位高权重, 越不会轻易表态, 可他们心里的想法, 他大致也能猜到。

    这样一个对付宦官的机会,没人会愿意放过。

    这让李纯心下越发气闷。

    因为按理说, 在这件事情里,需要交代的人是他。宦官和朝臣勾结, 威胁到的其实是他这个皇帝。结果现在却反过来,成了朝臣催促他去彻查此事。

    但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早朝上, 就不可能轻易平息,李纯也只能含糊地表态,“诸公放心,此事朕定然命人彻查。”

    他本意是先应下来,将这个议题揭过。至于要怎么调查,那就是之后的事了。

    谁知御史中丞李夷简立刻出列道,“伏请陛下以此事交付三法司,臣等必尽心竭力,早日审清,以安人心。”

    李纯的脸都快青了。

    站在殿内的朝臣们,没有几个敢抬起头来直视皇帝,所以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上帝视角的直播间观众,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下面请欣赏由大唐皇帝陛下带来的表演:川剧“变脸”。

    ——哇原来脸色真的能一点点变青的啊,我之前一直以为是文学作品夸张了,没想到人家是写实。

    ——哈哈哈哈哈哈哈爽了!

    ——正在一边吃烧烤一边喝冰阔落一边看直播,爽上加爽!

    ——楼上大早上的日子就过得这么安逸了吗(社畜落泪,我是躲在洗手间里拿手机摸鱼看直播我会说?

    ——不不不,对我来说这是宵夜,懂?

    李纯并不知道有人在对他的表情指指点点,但就算不知道,他的心情也十分糟糕,这早朝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冷着脸道,“吐突承璀是内侍,此事便交内侍省处置。”

    说着甚至都不等走流程,直接起身说了一句“退朝”,然后就走了。

    这就是宦官集团最大的劣势了,尽管满身朱紫,但他们是没有资格上朝的,也就没有资格在公共场合发声。

    当然,宦官也会在朝中培植党羽,确实也会有不少无行无德的官员会为了政治前途而投向宦官集团,他们可以代替宦官集团说话。不过今天郗士美的攻击来的太突然,这些人没得到指示,自然不好开口。

    皇帝这一走,朝臣们都有些傻眼。

    登基三年,这还是皇帝头一回如此意气用事。

    也正因为是第一次,大家都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气坏了。这时候,反而不好再去挑剔这点小毛病。

    就连李夷简这个负责纠劾礼仪的御史中丞,想的也是,看来这案子的审理权是要不到了。

    “易之,想什么呢?光禄寺的人已到了。”有人在一旁唤他。

    李夷简回过神来,也跟着快步出了大殿,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从贞观年间开始,每次朝会结束之后,都会给上朝的官员赐食。不过这不是正式的宴席,所以是直接在宫殿的飞檐、廊庑之下坐着吃,所以又被叫做“廊下食”。

    一开始或许只是为了让开了一早上会、大脑空空饥肠辘辘的官员能及时吃上饭,但后来就加上了越来越重的荣誉和政治意义。

    到今天,廊下食已经成为了工作流程之一。

    所以尽管刚才的朝会并不愉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欢而散,但饭还是要吃的。

    从宰相开始,官员们依着品级在廊下坐了,准备吃饭,光禄寺的杂役先送上食案,然后再依次送上餐食。

    这场景,壮观之中又透露出一点好笑。

    弹幕原本还在为今天的朝会竟然没有一个结果而失望,这会儿又重新活跃起来。

    ——我还以为宫里吃饭都是那种高档宴席,结果就这么坐地上吃了?

    ——露天宴席怎么不算宴席呢(doge

    ——现在这天气还好,等到冬天,这饭怎么吃啊?

    ——冬天好像会有热汤面,夏天是凉面,节日还另外有小点心加餐,比如端午节赐粽子什么的。

    ——搞得还怪体贴的嘞!

    ——话说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解答一下……所以今天开直播的到底是谁啊?

    ——已知唐长史是外官,没资格上朝,其他玩家就更不用说了。至于翻墙进皇宫这事,应该不会有傻子去尝试吧?

    ——是郗士美想办法把一个玩家塞进皇城里去当杂役了,这是可以说的吗?(偷笑

    ——什么,还可以这么操作的?!

    ——估计也就这么一回了,按照郗士美的说法,他这个京兆尹估计做不了几天了。

    ——这倒也是,皇帝肯定不会让一个跟天兵关系那么亲近的官员坐在京兆尹的位置上,不然他晚上都睡不着。

    ——笑死,这就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吗?

    ——郗士美这个人是真能处。

    ……

    “吐突兄,别来无恙。”第五国珍站在京兆府的监牢内,看着背门而坐的人,拱了拱手。

    狱卒已经打开了牢门上的锁,第五国珍一抬手,就有两个内侍开门进去,一边一个,将吐突承璀扶了出来。

    吐突承璀没有挣扎,只是阴冷的声音从昏暗的牢房里传出,“想不到来的竟然是你,第五兄如今想来很得意。”

    第五国珍听到这话,心情却十分复杂。

    身为潜邸旧人,自从新皇登基之后,吐突承璀可谓是一步登天,备受信重,德宗朝留下来的这些老人,全都不放在眼里,何等的志得意满、风光无限?

    这才多久,就已经身陷囹圄,落到这种地步。

    按理说,身为右军中尉的第五国珍,跟吐突承璀这个即将走马上任的左军中尉是老对头,这两年也没少吃对方的亏,此时对方遭了难,他即便不落井下石,也该感觉到几分快意。

    但是第五国珍心下却只有唏嘘。

    宫中风云突变,今日荣宠、明日贬斥也是常有的事,可那都是圣心,或者说是内部的争斗。

    可这一回,吐突承璀却是被外人拉下来的。

    如此迅捷、如此直接。

    叫他们这些同为内侍的人,都免不了心有余悸。

    除了皇帝的厌弃,没有人能够对付宦官的旧例,已经被打破了。

    天兵那种不讲道理的行事方式所带来的影响,终究也轮到宦官来承受。如今宫中人心惶惶,吐突承璀一脉固然心如死灰,他的政敌们也不见多少喜意。

    不过第五国珍脑海里这些感慨,随着吐突承璀被人扶着走出牢门,暴露在阳光之下,忽然一滞。

    只因吐突承璀比他想象的更憔悴、更狼狈。

    形象上的狼狈,第五国珍可以理解。不仅是因为这一夜吐突承璀十分煎熬,更是因为他要在陛下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可怜之处,但是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这,”第五国珍甚至有些结巴,“吐突兄,你的脸……”

    吐突承璀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顿时扭曲了一瞬,然后大概是扯到了伤处,又变得更加扭曲,眼中更是渗出几分恨意。

    这……该不会是天兵打的吧?

    怎么说呢,虽然了解得还不算多,但这明显就是天兵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啊!

    如此一来,第五国珍倒不好多问了,只能转开话题,“今日京兆尹上书参了吐突兄一本,如今外间群情激愤,吐突兄继续留在京兆府也不合适,陛下命我来押你入宫。”

    吐突承璀闻言心头一颤。

    他辜负了陛下的期望,让人带他入宫,当然不会是为了救他,只是怕他在外面,再牵连出别的事情。再说他毕竟是天子近侍,即便要处置,也是陛下自己动手,不能交予朝臣。

    尽管昨晚就已经料到了这一点,但真的看到宫中来人,吐突承璀还是心生畏惧。

    但他不想让第五国珍看出来,况且就算有满肚子的话,也要留着去对陛下说,没必要在这里对着旁人浪费时间,便只是沉默。

    第五国珍也不多言,带了人往外走。

    从监牢里出来,进入院子里,第五国珍立刻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仿佛周围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不,不是仿佛,就是有很多人在盯着他。

    第五国珍嘴角抽了抽,已经猜到是谁了。他们藏得不是很好,他光是用眼角余光就发现了好几处,但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跟过来相送的郗士美告辞,便迅速带着人离开。

    出了京兆府,他不由抬手擦了擦汗。

    京兆府中竟藏着那么多天兵,而且几乎没怎么掩饰,郗士美到底想做什么?

    这里……还是陛下的京兆府吗?

    要知道,京兆府这个位置身系京城安危,从机要的程度来说,并不弱于宰相,所以选任官员的标准和频率也跟宰相差不多。

    如今郗士美却跟天兵沆瀣一气,难怪这几日陛下的心情如此糟糕。

    吐突承璀这回是真的闯下大祸了!

    ……

    回到皇宫,吐突承璀就被带去了紫宸殿。

    到现在李纯都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事情最后要如何处置,总要先问清楚。

    一看到李纯,吐突承璀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他跪在地上,膝行到李纯面前,伸出手,不知是想抱他的腿还是拉他的龙袍,但最后什么都没碰,只是深深叩首,哭泣道,“老奴辜负陛下的期望,罪该万死!”

    李纯之前看到他脸上的青紫之色,脸上的表情就很不好看,此刻见他这般作态,更是心下酸楚。

    他身边可信之人本就没几个,他们还连一个内侍都容不下。

    “你啊你……”李纯长叹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斥责的话,只是道,“罢了,你且先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吐突承璀自然不敢隐瞒,从头到尾将自己的打算和事情的始末都说了一遍。

    听到他一度打算将遂王也牵扯进来,李纯面色不变,倒是听到遂王真的出现在西市,看了天兵的表演,甚至应该是见过天兵的,他眼底的情绪渐渐变得幽深。

    那种刚刚在早朝时才感受过的恐惧,又重新自心底蔓延上来。

    会不会有一天,天兵也会跟郭氏的人一起站在他面前,逼迫他退位,将皇位传给遂王?

    天兵,郭氏,朝臣,宦官……究竟还有谁是他可以依靠的?

    此时此刻,虽然是私室自处,虽然身边的人都是他的家奴,但李纯却不敢让心底的想法在脸上表露半分。他垂下眼,假装听得很认真,实际上心头的思绪早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直到吐突承璀说到关键,因为牵扯遂王的计划失败,他夜里就亲自去了一趟杜宅,结果才一出来,被金吾卫和京兆府的人抓了个正着。

    甚至还被人打了一顿!

    不知为何,侍立在一旁的第五国珍听到这里,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天兵打的。

    奇异的是,李纯此刻心头闪过的也是相同的念头。

    看来天兵虽然行事无忌,倒也还有几分格调,不会随便与人动手。

    ——至少不用担心自己将来会挨打了。

    “咳……”李纯轻咳一声,将这种想法打散,想了想,问道,“这样说来,他们并没有亲眼看到你出现在杜宅?”

    吐突承璀回想了一下,肯定地道,“应该没有。”

    李纯松了一口气,“如此,便没有充足的证据说你结交朝臣了。”

    也是,若有证据,刚才朝堂上,郗士美的弹劾就不会全都冲着吐突承璀去,而没怎么提杜佑了。

    这么想着,李纯又对吐突承璀道,“你放心,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朕不会轻易让人处置你。”

    这不仅仅是为了吐突承璀,也是为了自己。

    说到底,内侍是皇帝的家奴,本该是皇帝自行处置的。就算历来文官弹劾宦官,也都是走个流程,让皇帝自己动手。像是这回这样,直接将人抓了,然后才上折子弹劾的情况,绝无仅有。

    这样的行为,无疑已经开始侵蚀李纯作为一个皇帝的权柄。

    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他这个皇帝身边还有能用的人吗?

    到时候提升的是天兵的威望,折损的是他这个皇帝的脸面。久而久之,还有谁会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从现在起,就要防微杜渐。

    不到万不得已,李纯绝不会将吐突承璀交出去。

    此外,这也算是收拢人心之举。他毕竟才登基不久,除了吐突承璀之外没有别的心腹,宫中的宦官都是德宗朝留下来的老人,各有各的立场和打算,并不完全心向着他。

    之前李纯并不在意,反正他可以慢慢扶持自己的人。

    但现在吐突承璀出了事,他迫切地需要这些人归心。在关键时刻不放弃吐突承璀,也算是做给他们看的。

    至少看第五国珍这个右神策军中尉的表情,是有用的。

    最后才是李纯对吐突承璀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感情,到底是潜邸时期就跟着他,在他身边侍奉了多年的老人。

    不知吐突承璀有没有想到这些,但他表现出来的,却只有感动,几乎是痛哭流涕、语无伦次地感谢皇帝的回护,又说自己辜负圣恩,根本不值得陛下如此,请求一定要治他的罪云云。

    正当殿内的气氛越来越融洽之时,忽然有内侍走来通报,说是杜佑在外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李纯刚刚才变得柔和的脸色,又重新沉了下去。

    他给杜佑这么多优容,既是给数朝老臣的体面,也是因为杜佑的阅历和经验能够帮助自己,然后才是因为此人性情对他的胃口。

    但不管哪一个原因,都不值得他像捞吐突承璀一样去捞杜佑。

    何况在这件事里,全都是吐突承璀在做事,杜佑始终置身事外。

    虽然这是因为杜佑的关系都在朝堂上,得等吐突承璀这边弄出动静来了,他才好让人配合上书,制造舆论,但李纯可不会这么想。

    他只知道杜佑不止什么都没做,还在拖后腿——要不是去他家见面,吐突承璀被抓住之后也不会那么被动。

    只要不跟杜佑扯上关系,吐突承璀就只是犯夜而已,对宦官来说,这根本算不上罪名。

    尽管在杜家见面是吐突承璀的要求。

    不过人还是要见的,总要听听杜佑那边是否还有什么漏掉的信息。

    杜佑一走进殿里,就跟吐突承璀一样跪下请罪。只是他的姿态就比吐突承璀好看多了,直到此刻也还保持着一代名臣的风度。

    让李纯看得很不顺眼。

    朝臣总是抱怨皇帝宠信宦官,而不重用朝臣,但也不想想,他们总是摆出那副自矜自傲的姿态,还要皇帝配合他们摆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姿态,才肯稍假颜色,哪个皇帝会喜欢?

    反正李纯不喜欢。

    尤其是在得知杜佑带来的消息之后,他的脸色更是彻底黑了。

    因为杜佑告诉他,金吾卫和京兆府给出的理由并不是编的,那个被郗士美一笔带过的窃贼是真的存在,而且他选中的目标还正好是杜家。

    那小贼行事不谨,昨夜就已经被杜家的家丁抓获了。

    只是杜佑谨慎,想着他那个时候过来偷窃,说不定看到了吐突承璀,所以就没有把人送去官府,现在还关在杜宅里。

    他倒也没想着杀人灭口之类的,只是打算等吐突承璀的事情办完了再放人,免得横生枝节。

    谁知今天上了朝,才知道吐突承璀一从他家出去就被抓了。

    那个小贼或许就是唯一的证人。

    尽管那小贼也算是大唐百姓,但李纯几乎没有犹豫就道,“不能处置了吗?”

    如此一来,死无对证,不仅杜佑可以脱身,吐突承璀这边也就好操作了。

    杜佑并不意外,只是低头道,“臣不敢。”

    李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天兵!

    虽然按理说,长安城里的天兵都是有数的,就是五十一个使团成员,但……真的是这样吗?

    反正李纯不信。

    要知道,还有五千多天兵就驻扎在陇州城外,而从陇州到长安,快马一昼夜就能到。偷偷派遣一部分天兵混进来,是非常容易的事。

    所以他们也无法确定,那个所谓的“小贼”,跟天兵有没有关系,甚至……会不会直接就是天兵伪装的?

    毕竟这件事实在太巧,巧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小贼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万一杀了人,却发现他直接消失了,连尸体都没留下,那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但是把这个小贼放出去,让他成为指证吐突承璀和杜佑半夜私下会面的证人?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事情就这么尴尬地卡住了。

    李纯面沉如水,他现在简直是提到“天兵”这两个字就心生厌恶,却又根本没有办法处理他们,只能任由他们如同一根眼中钉肉中刺,梗得他难受。

    ……

    夜色萧索。

    自从天兵到了长安城后,何止是夜里上街的权贵子弟变少了,高官显贵们的夜宴其实也开得少了,就连宫中的夜晚,似乎也不像从前那样热闹,显得安静了很多。

    李纯一个人坐在紫宸殿里。

    其实他经常在紫宸殿忙到这时候,但今日,他却没有处理政务,而是一直在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燃烧时开始发出轻微的“哔啵”声,那声音只有一点点,却将李纯惊醒了过来。

    他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才发现枢密使刘光琦不知在殿门处站了多久。

    “人来了?”李纯坐直了身体。

    “是。”刘光琦应声,却没有进来,而是侧身让出了站在他身后的人。

    正是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的俱文珍。

    也是三年前一手策划了逼宫之事,胁迫顺宗禅位的主谋。

    李纯为皇太子、即皇帝位,都是俱文珍一首推动,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但是李纯登基之后,俱文珍却没有得到与他的功劳相匹配的回报。连刘光琦这个次功都做了枢密使,他却根本没摸到左右神策军中尉、左右枢密使这“四贵”的边。

    欣欣向荣的元和朝开始了,俱文珍却彻底沉寂了下去。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功劳实在太大了,所以哪怕新皇登基之后,革新二字已经无人敢提,但王叔文、王伾相继死去,朝堂上的文臣们对俱文珍这个逼死朝臣的罪魁祸首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动不动就有人上书弹劾、抨击他的罪行。

    皇帝心里大概也有些芥蒂,因此不太敢用他。

    直到讨伐刘辟之后,他才有了现在的职务,却也几乎不在皇帝面前出现。

    从前的风光恍然如梦,连从前只能在他脚下摇尾乞怜、求他提携的吐突承璀,都能反过来踩他一脚了。

    但……

    俱文珍在夜色里抬起头来,让自己的面容被殿内通明的灯火照亮,露出那双始终充满野心的眼睛。

    他现在不是又站在这紫宸殿中了吗?

    刘光琦退下去了,俱文珍则举步上前,到了李纯面前,才低头下拜。

    “臣拜见陛下。”

    “先生不必多礼。”李纯看着他道,“朕记得,吐突承璀从前做过你的副手?”

    “是。”俱文珍坦然笑道,“都是贞元时的旧事了。”

    李纯的眸光渐渐幽深,“朕本打算以他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如今看来,这个位置他只怕还担不起。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为朕分忧?”

    俱文珍立刻跪下叩头,“臣万死而已,必不负陛下!”

    “好,朕往后便要倚重先生了。”李纯轻声道,“你与吐突承璀既然有旧,那便去送他一程吧。”

    俱文珍抬起头来,灯光下,皇帝的眼角似乎闪过了一抹晶莹。

    他复又低下头去,“臣领旨。”

    第128章  皇帝的心已经乱了。

    “嗒、嗒、嗒”的脚步声, 在暗夜里十分清晰。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逐渐靠近,越来越响亮。

    随之而来的, 是提灯发出的光明。

    脚步声和灯光一起停在了面前。

    吐突承璀抬头看去,就见一身紫袍的俱文珍,被笼罩在这片光明之中, 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不由自主地分泌出了一点眼泪。

    看到那一抹泪光,俱文珍微微一顿,将手中的提灯放远了一些。

    吐突承璀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 他仰头看着俱文珍, 像是才认识这人似的,半晌才苦笑道,“陛下终究还是用了你。”

    “是, 有些脏活儿只有我能干。”俱文珍十分坦然。

    他知道李纯要让他做什么, 他也完全不介意去做。

    吐突承璀只能承认,“我不如你……师父。”

    要说出这句话并不容易。

    曾经, 吐突承璀以为自己已经将俱文珍踩下去了, 以为自己早已胜过了他, 以为自己的时代已经到来——俱文珍能做到的事, 他没道理做不到。

    可是真的被推到那个位置, 才发现原来并没有那么简单,更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做到。

    听到这个称呼, 俱文珍也不由恍惚了一下。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南诏异牟寻归附, 他作为宣慰使前往南诏、册封南诏王,给他做副使的就是吐突承璀。那之后, 在他的提携之下,吐突承璀才算是出了头。

    结果新皇登基之后,不但没有酬功,反而不得不打压他。

    吐突承璀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踩着他上了位,一飞冲天,成了宫中风头最盛的奢遮人物。

    念着过去这一段师徒情分,他对俱文珍的打压也是最狠的。若不是俱文珍在宫中还有刘光琦这位同乡援助,估计早就已经被排挤出去了。

    今日竟又听到了这个称呼。

    俱文珍便也说了一句真心话,“好叫你知晓,你有现在的下场,师父我也出了一份力。你要对付遂王的消息,就是我送出去的。”

    吐突承璀猛地睁大了眼睛。

    俱文珍笑了笑,微微偏过头朝后面看了一眼。

    立刻有一个小内侍端着托盘上前,跪在吐突承璀身侧。

    吐突承璀一眼看见托盘,就如被烫到一般转开了眼睛——那上面放的是一壶酒、一只酒杯。

    “陛下让咱家来送你一程。”俱文珍轻声道,“你忠心体国,想必不会让陛下为难。”

    吐突承璀嘴唇颤抖着,半晌才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半晌,也只是转过身,面朝着紫宸殿所在的方向,动作迟缓地地磕了一个头,“奴婢……谢陛下恩典。”

    转身去倒酒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半壶酒都被洒在了地上。

    俱文珍上前几步,握住了他的手,稳稳将酒液倒入了杯中,又将酒杯端起,送到吐突承璀唇边。

    “其实这样也好,干脆利落、直截了当。”他垂眸看着吐突承璀,安慰般道,“我这几年过的那种日子,你受不了的。”

    吐突承璀神色恍惚地看着他。

    俱文珍扶着他的头,将一盏酒全都喂了下去。

    等他将酒杯放好,吐突承璀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眸中露出恐惧痛苦之色,身体开始挣扎,却被俱文珍死死按着。

    很快,他的眼神就涣散开来,眼前只剩下那一片绚丽夺目的紫色。

    多好看啊……

    吐突承璀猛地伸手攥紧了它,哑声问道,“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

    “是。”

    “哈!好!”吐突承璀的手无力松开,紫色的长袖从他指尖滑落,如同他从未真正抓住过的权势,“好啊……”

    ……

    第二日总算没有大朝,但常朝还是有的。

    所以李纯仍然不轻松。

    光是昨天下午和晚上送来的奏折,就已经足够堆满紫宸殿的御案,更不用说今天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朝臣当面上书了。

    难得的,这位登基三年始终勤政的皇帝,忽然有了怠政的念头。

    不上朝就不用见到百官,不见百官就不用面对那些令自己难堪、却又根本无法处理的事。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小时候,李纯一直不明白,明明在外面受了欺侮,祖父为什么能自欺欺人,装成个聋子瞎子,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凑合着当个稀里糊涂的皇帝,却从不想着振奋?

    现在,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会朝着不利的方向走的,越做越差、越忙越乱,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可是他的情况又跟祖父不一样。

    祖父的敌人在藩镇、在外邦,只要放着不管,彼此就能维持表面的平安无事。

    可他的敌人却已经到了长安,没法眼不见心不烦。

    何况李纯的性情也与祖父不一样。

    所以想归想,他却不可能真的不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去上朝。

    果然,这群文官就像是今日根本没有别的议题了,全都是参奏此事的。

    看奏折的时候李纯已经十分不快了,如今听朝臣当着自己的面引经据典,明着是骂吐突承璀仗势横行,实际上是刺他这个皇帝宠幸奸佞,就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谁都不会喜欢有人骂自己,李纯登基三年,一直广开言路、纳谏如流,是因为他有决心、有抱负,为了大业,可以暂时忍受这些。

    但不喜欢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他已经有点忍不了了。

    好在俱文珍是个靠得住的,正烦躁间,就见他匆匆自殿后走了出来,面带焦急之色。

    朝会的时候宦官是不能打扰的,否则便是重罪。所以俱文珍将这个尺度拿捏得刚刚好,他没有走到李纯身边,却又站在大部分人能看见的位置,毫不掩饰面上的焦急之色,立刻就将堂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所以李纯开口询问,也就是理所应当了,“何事惊慌?”

    “回禀陛下,罪人吐突承璀自知辜负圣恩,昨夜已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虽然明面上,朝廷只优待士人,但内侍受帝王庇护,处理起来反而更麻烦,所以一般来说,就算皇帝真的低了头、接受了他们的谏言,也就是贬斥出京罢了。

    反倒是宫中内侍互相倾轧,偶尔会出现被放逐出宫的情况。

    现在吐突承璀却是直接死了。

    这让前一刻还在慷慨激昂抨击此人的朝官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纯本来也是有些惊讶的,俱文珍并未提前告知他,所以他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快,面上的震惊之色毫无作伪。

    低头看到朝臣们都安静下来,他的心情总算是畅快了一点。

    李纯缓了缓,才长叹道,“不料他竟有这样的气性,人既然已经没了,那往日种种都不必再追究了。到底侍奉了朕一场,将他厚葬吧。”

    他没有问朝臣的意思,但人死了,已经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好结果,自然也没人再抓着不放。

    至于吐突承璀究竟是怎么死的,更没必要追究。

    陛下说是畏罪自尽,那就是畏罪自尽。

    只是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李纯这一招太过出人意料,将所有人都打得有些懵。

    唯有少部分比较清醒的人——比如品阶较低,位置也相对靠后的白居易——注意到了过来禀报消息的并不是宫中那几位大貂珰,反而是俱文珍这个已经沉寂多时的老人。

    这让他生出了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吐突承璀固然已经死了,但这宦官之祸,恐怕非但没有消解,反而只会更甚。

    俱文珍可不是吐突承璀,皇帝若是真的启用他,只怕朝堂上下都要不得安宁了。

    但就算是白居易这样耿直的人,在皇帝刚死了一个宠信的内侍的情况下,也不好立刻就提起这件事。

    今日的朝会就在这种沉闷之中,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这让李纯对俱文珍的手段更加满意,不过小试牛刀,便止住了朝臣们的上谏之风,而且完全不落痕迹。

    果然非常之时,便需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所以一退朝,李纯就迫不及待地下了中旨,加封俱文珍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

    广德元年(763年),吐蕃进犯长安,代宗出奔陕州,宦官鱼朝恩率当时驻守陕州的神策军一路护卫代宗,从此神策军就成为了中央禁军,并且将原本的南衙、北衙两大中央军集团打压得七零八落,呈一家独大之势。

    建中四年(783年)泾原兵变,德宗彻底对文臣武将失去了信任,命宦官分掌左右神策军,置护军中尉。

    宦官掌军权,自此而始。

    左右枢密使掌接受表奏及传达皇命,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掌禁中护从,文武兼备、是为“四贵”。

    俱文珍站在左神策军的署衙之中,手持圣旨、身着紫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都能嗅到权力的甜美滋味。

    人生际遇真是奇妙。

    宫中遍传吐突承璀即将就任左神策军中尉的消息时,俱文珍甚至都已经起念想改名避祸了,谁能想到,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却是他。

    ……

    政事堂。

    朝会结束回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吃饭。

    也不只是宰相重臣要吃饭,各级官署皆是如此。

    在大唐,从中央各部到地方县衙,全都设有公厨,官员们聚在一起吃饭,称作“会食”。

    除了算是一种做官的福利之外,会食作为公务餐,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是“因食而集,评议公事”——可见在餐桌上谈事,也是古已有之。

    不过跟其他衙门不同的是,政事堂没有专门的食堂,饭是直接摆在公堂里的。

    堂厨的杂役将桌案布置好,将菜肴和餐具送上,众人正要入席,就听得外头有人大声喊道,“天子赐食至!”

    几位宰相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唏嘘。

    天子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赐食了,看来今天是真的心情很好。

    雨过天晴,他们本该觉得轻松,但想到吐突承璀刚死,皇帝却如此高兴,不能不让人生出几分复杂的感受。

    不多时皇帝赐的菜也摆上了,众人依序入席,举箸就餐。

    毕竟是会食,平常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讨论一下最近的事务,要是一直不说话,甚至算是一种失职,会被讥嘲为“伴食宰相”。

    但这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只默默进食。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出乎预料,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好确定以后的行事方向。

    结果饭吃到一半,宫中就传来消息,皇帝刚刚下旨,让俱文珍担任左神策军中尉。

    众人顿时没了胃口。

    按理说,宦官的人事任命,跟文臣没有关系,全凭圣心。但事实上当然不可能如此,就像宦官势大也能影响到文官的升免一样,文官集团也一直在想办法遏制宦官集团的权力扩张。

    自从新皇登基之后,这方面一直还算顺利。

    吐突承璀的任命始终下不来,要等所谓的时机,也有一方面是迫于文官集团的压力。

    放在以前,皇帝根本不可能突然来这么一手。

    但现在他偏偏就这么做了。

    很显然,吐突承璀的死亡,到底还是在君臣之间撕开了一条裂缝,让皇帝对文官集团的信任再次降低,所以才会故意提拔一直跟文官矛盾重重的俱文珍。

    皇帝已经出了招,接下来就看他们要如何应对了。

    这事有些棘手,不管是上书劝谏反对,还是默许皇帝的任命,似乎都不是多好的选择。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吉甫身上。

    不仅因为他是首相,更因为他一向大权独揽、手段强硬,现在,是时候展露出他的手段了。

    李吉甫却对他们的视线视而不见,继续从容挥筷。

    众人见状,心下稍安。

    首相还有胃口,看来情况还不是太坏,反正天塌了也还有高个儿顶着,其他人自然就不那么着急了。

    谁知,等一顿饭吃完,大家都放了筷子,正漱口时,李吉甫看着面前的食床,忽然若有所思道,“这张食床好像已经是天宝年间的旧物了吧?我看木料都快朽坏了,还是换一张吧。”

    “噗”的一声,是另一位宰相将漱口水喷了出来。

    但众人却都顾不得他的狼狈,而是紧盯着李吉甫,似乎想将他看出一朵花儿来。

    政事堂里的食床就摆在那里,大家都不瞎,自然看得到它已经快朽坏了。

    好歹也是宰相所用之物,能一直用上五十多年,始终没有更换,坏了也没人去提,自然是有些说法的。

    据说哪位宰相若是移动此床,就会遭罢免。

    跟自己的仕途和官职比起来,食床这一点小小的瑕疵,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一点,李吉甫不会不清楚,所以他突然说出来的这句话,便也给人以石破天惊之感——那不是要换一张食床,而是要换一个宰相。

    “诸位看着我做什么?”李吉甫从容自若笑道,“宰相朝夕论道之所,岂可使这等朽蠹之物秽而不除?”

    说完径直起身,唤来杂役,命他们将食床搬出去劈了当柴烧。

    杂役们有些战战兢兢,但见诸位相公都不言语,便也只得动手,搬走了食床,又将床下历年所积尘土杂物清扫干净。

    很快那片地方就被清理一空。

    新的食床还要去申领,众人看着那块空地,心中竟似也空落落的。

    只有李吉甫依旧神色淡然。

    自从他坐上这个位置,攻讦他的人就没有停止过,罢相之事,或早或晚而已,李吉甫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实上,若不是突然出了天兵一事,他现在说不定早就出京了。

    皇帝将他留下,是为了处理天兵以及与吐蕃会盟之事。

    李吉甫擅长这些,也愿意做这些。

    但是现在,朝中局势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诡谲了。

    在李吉甫看来,吐突承璀身死、俱文珍上位,这不是皇帝对朝臣的试探,而是一种……防御。

    皇帝的心已经乱了。

    他现在就是一个受到了威胁的人,手里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柄刀,谁敢上前一步,他是真的会动刀子的。

    所以其他同僚还在上书和接受之间犹豫,李吉甫却知道,其中有一条路是根本走不通的。现在谁想夺下皇帝手里的刀,谁就是他的敌人,会遭到最无情的反扑。

    但这也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

    吐突承璀是个蠢货,就算背靠着皇帝,要对付天兵,也只会私底下弄些鬼蜮伎俩,上不得台面。

    俱文珍可不一样。

    宦官、朝臣、藩镇,乃至是皇帝本人,很快就都会被卷进去,不做成一件轰动天下的大案,这事就不算完。

    只看那位安西军之主如何应对了。

    李吉甫可不想被俱文珍推出来当靶子,但只要在这个位置上,这就是避免不了的。

    人人都说他手段强硬,事实也是这样,李吉甫上任宰相不到一年,就已经将仍在朝廷掌控之中的藩镇节度使都调换了不止一遍,彻底杜绝了他们根植地方,跟朝廷对抗的可能。

    但他历任地方,宦海沉浮数十年,能走到今天,当然不是只有强硬。

    就像对着皇帝的时候,他总能挑对方喜欢听的话讲,让皇帝不知不觉信服自己的判断,在面对局势的时候,李吉甫也总能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走,让最终的结果贴近自己所想。

    可若是事不可为,他也从不硬抗。

    李吉甫也很无奈,他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宦官文臣之争、士族寒门之争、主战主和之争、藩镇朝廷之争,甚至是皇权相权之争……这些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结果凭空冒出来一支天兵,搅得所有势力都不得安宁。

    要是他知道玩家的游戏术语,此刻应该会忍不住喊一声:超模了啊你们!

    这还怎么打?

    李吉甫可不想像杜佑那样晚节不保。

    虽说杜佑这一遭,也算是福非祸,人人都知道他跟吐突承璀结交,必定是陛下授艺,现在吐突承璀死了,也没人会追着他不放,请罪折子一上,就能安安稳稳归家养老了。

    但李吉甫才五十多岁,还不到养老的时候。

    正该及时抽身。

    ……

    虽说昨天郗士美当堂上奏,没能立刻产生效果,让玩家有些失望。

    但是紧接着传出来的一系列的消息,却又让玩家目瞪口呆,从头到尾只能保持“吓得我瓜都掉了”的表情。

    吐突承璀在宫中畏罪自尽了!

    皇帝立刻就提拔了一个新的左神策军中尉上来!

    宰相李吉甫上书弹劾俱文珍,说他德不配位,言辞激烈地反对皇帝这项新任命!

    紧跟着就有人上书弹劾李吉甫,历数他的十大罪状,不堪为相!

    弹劾大战迅速落幕,宦官集团大获全胜,李吉甫黯然罢相,出任淮南节度使!

    裴垍补位当了宰相,另外皇帝还召回了刚刚出镇不久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武元衡,应该又是一个宰相!

    一个接一个的爆炸性消息,看得玩家眼花缭乱的同时,也忍不住直呼好家伙。

    这就是长安吗?

    有点“风云突变,只在朝夕之间”的感觉了。

    长安城风暴骤起,处在暴风眼之中的玩家却反而只感觉到了安宁。

    就连跟他们牵扯颇深的郗士美,明明身处要职,而且还是引发这一切的导火索,却也没有被卷入这一轮的风暴之中。

    确认与己无关,玩家立刻捡起地上的瓜拍拍灰,接着吃瓜看戏。

    夹在上面那些震撼性消息之中,就连杜佑称病,上书请求致仕,皇帝都没有做做样子就直接准了这件事,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平平淡淡就过去了。

    大概连杜佑都没想到,当他离开长安——虽然只是搬到城郊的杜曲——时,来送他的竟然只有天兵。

    人来得很齐,差点把灞桥上的柳条给霍霍完了。

    然后……杜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过自己,直奔站在车辕上好奇地望着这边的五岁小孩杜牧,争先恐后地将手里的柳条往他手里塞,而后再用那种亮晶晶的、写满了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

    来,杜牧之,写一首像《咏鹅》一样能名传千古的诗吧!

    第129章  胜负欲这不就上来了?

    大眼瞪小眼。

    小杜牧并没有被过度热情的天兵们吓到, 他双手捧着有点超过承受能力的柳枝,张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虽然不说话, 但也不见羞怯。

    玩家表面跟他默默对视,实际上直播间里已经快炸开了。

    ——啊啊啊啊啊前排!

    ——前排一起挤挤,这视野真好啊, 甚至能看到小孩脸上的绒毛~

    ——你们倒是说词啊, 怎么没人开口说话?

    ——楼上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

    ——哈哈哈哈哈哈哈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

    ——笑死,我倒觉得大家正在苦苦压抑背诗的冲动……真的很难忍住不在正主面前背诗啊!

    ——这确实, 不压抑不行, 万一在小朋友面前呱出来,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面对历史名人大家还是有点包袱的(欣慰

    ——而且怎么说,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 这时候不管开口说什么, 感觉都很像怪蜀黍和怪阿姨哎(捂脸

    弹幕越热闹,现场就越沉默。

    而沉默持续的时间一长, 就会变成尴尬。

    终于, 某个玩家受不了了, 他……转过身, 朝后面已经被忽视已久的杜佑挥了挥手, “那个谁……杜司徒,不给介绍介绍?”

    杜佑:?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我们好像并不是能够互相介绍家人的关系”, 但杜佑也不蠢,当然早就已经猜到, 杜牧就是那个能令天兵侧目,将来必然大有造化的杜家麒麟儿了。

    那……认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杜佑对天兵的恶感并未消失, 但对他这种人来说,在很多事情上,自身的好恶本来就不能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准。

    最简单的一点,人人都想出将入相、匡扶天下,但世间总是昏君庸君多,明君圣君少,难道这官还能挑着做吗?除了像是郗士美的父亲那样的隐士,大部分人还不是捏着鼻子忍了。

    天兵无疑就是这样一个能够让他转变态度的势力。

    将来的天下不会少了他们的身影,杜氏的儿孙也免不了要跟天兵打交道,提前结下一份善缘不是坏事。

    于是他也走上前来,对站在车辕上的杜牧笑道,“十三郎,这些都是你的长辈,你可以称呼……”

    “叫哥哥姐姐就行!”一个玩家急忙补充。

    弹幕快笑疯了。

    ——说好的让杜牧叫姨姨呢?

    ——好好好,一个个网络上变态尽显,现实里客气礼貌是吧?

    杜佑微微一顿,果断占了这个便宜,“那就叫阿兄阿姊吧。”

    至于挨个介绍,不可能的,杜佑虽然已经眼熟了天兵,但除了唐一之外,还真叫不出其他人的名字来。

    杜牧眨了眨眼睛,“阿兄,阿姊。”

    “哎!”玩家们顿时眉开眼笑。

    既然有了称呼,那就不是外人了,立刻就有人按捺不住,“杜小牧,你知道骆宾王吗?”

    疯狂暗示.jpg

    ——住口!骆宾王《咏鹅》也是七岁才写的!

    ——我就知道这些家伙忍不住。

    ——呜呜呜呜呜放开那个杜牧,让我来!!!!

    ——搜了一下杜牧好像没什么神童的名号,要让大家失望了。

    ——可是他23岁就写出了《阿房宫赋》哎!这不是神童说得过去吗?

    ——emmmmm只有我根本不想让他写什么诗,只想捏小孩的脸吗,一看就手感超好的样子口桀口桀!

    ——嘶……

    在场所有玩家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落在杜牧软嘟嘟的颊肉上,有点手痒。

    一个玩家忍不住伸出手……

    杜牧警惕地后退一步,但他忘了自己是站在车辕上,脚下不是平的,这一退,身体没站稳,眼看就要跌倒。

    马车里立刻伸出来一只手,一把将孩子捞回了车厢里。

    玩家讪讪放下了伸出去的尔康手。

    我真的不是要抢小孩!

    “咳!”杜佑用力咳嗽了一声,将玩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客客气气地表示,送别的时间已经很久,他们也该走了。

    正主不出来,玩家本来也没什么兴致,将道路让出来,便打算各自散去。

    ——等等!快看桥对面!

    ——什么什么(让我康康.jpg

    ——就骑着驴往这边来的那个小年轻,长得特别醒目,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管是看直播的还是在直播的,都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去,然后发现这话还真不是夸张。

    骑在驴背上本来就比旁人更醒目,何况他的长相还有些奇特,身体消瘦、长手长脚,眉毛浓密,几乎要连在一起。

    这模样,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玩家越看越熟悉,总觉得有一种很强的即视感。

    这时,骑着驴的少年已经越过了杜家的车队,又从众玩家面前经过。

    这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他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多少都会注目一下的。但他却恍若未见,眼神都没往旁边偏一下,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大概是他或者他的家人也知道这样出门容易出事,所以他并非独身一人,有个小童在前面替他牵驴。

    错身而过的瞬间,看到他背上的锦囊,一个玩家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大喝一声,“李贺!”

    驴背上的少年应声回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的是李贺!

    ——对了对了,这个长相就非常李贺,我就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居然就这么在路上平平无奇地偶遇了吗?

    ——我倒觉得挺有李贺特色的,出其不意。

    李贺拧着眉头,警惕地看着眼前这群人。他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一看就知道不高兴了,不仅是因为苦思诗句的灵感被打断,更是因为他们叫出了他的名字。

    在这个时代,直呼其名是非常不礼貌的。

    但玩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到他的反应,立刻呼啦啦一下全围了上来,新奇地打量着他。

    “真的是李贺啊?”

    “黑云压城城欲摧……”不小心背了诗的玩家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半晌没听到旁人的嘲笑声,才睁大了眼睛,震惊道,“我说出来了!”

    ——这么震惊干嘛,你背出来了,说明这诗他已经写出来了呗!他都这个年纪了,又不是杜牧还没开始写诗。

    ——好像这时候李贺就已经成名了吧,我记得说他十几岁就跟李益齐名了(虽然应该有点夸张的成分

    ——《雁门太守行》都写出来了,跟李益齐名也不奇怪吧?

    ——话说他身体是不是不太好啊?

    ——肯定的,他的诗里那么多老和死的意象,应该也跟身体有关吧。

    ——看到李贺本人,真的一下子就理解“呕心沥血”这个词了。

    ——他只活到27岁呜呜呜呜呜……

    ——唉,感觉很可惜,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这种让人既惊且艳的句子,应该也只有二十七岁就去世的李贺能写出来吧?

    ——李商隐在《李长吉小传》里面写,李贺临死时有个绯衣人来接他,说:“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可见大家都舍不得他死,所以才会有这么浪漫这么美好的想象。

    李贺感觉很……不自在。

    眼前这些人看他的眼神着实有些古怪,兴奋、激动都可以理解,毕竟他已经听到他们背他的诗了,但那种……跟阿婆和阿娘看他时一模一样的怜爱,又是怎么回事?

    被堵在这里没法走,李贺想了想,从驴背上下来,让驴子挡住自己的大半身体,这才感觉好了一些。

    他看向玩家,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你的粉丝!啊,就是,非常喜欢你的诗的意思。”

    “对对对。”

    “超厉害的!”

    李贺耳朵都红了。

    他年少成名,不知听过多少别人的夸奖,就连韩愈那样的文坛领袖,也对他赞誉有加,但是像这么直白的夸奖,还是第一次听到。

    ——话说你们的玩家包袱呢?在杜牧那种小孩子面前都有,在李贺面前就没有了吗?!

    ——可是他会脸红哎。

    ——哈哈哈,我倒是可以理解,感觉对着李贺的时候会油然而生出一股怜爱?就没有那种距离感你懂吧。

    ——难道不是因为他一看就很好欺负的样子吗?恨我不在现场呜呜呜!

    ——那个,郑重地提醒一下,李贺这个时间段好像已经结婚了,调戏要慎重啊!

    ——噫,楼上心好脏,我们都是把他当需要照顾的弟弟看的好吧?

    游戏里,话题已经快进到玩家得知李贺是来长安行卷,为明年的考试做准备的,于是众人便簇拥着他,一起往长安城去。

    ——所以已经没有人在意一直在一边痴痴凝望的杜佑了吗?

    ——痴痴凝望是什么鬼啦哈哈哈哈哈!

    ——他真的一直在等啊,结果连一个回头跟他挥手再见的玩家都没有,莫名感觉有点凄凉呢。

    ——呜呜呜,今天什么日子啊,一下子同时见到了李贺和杜牧!

    ——说到这个,二十几年后,杜牧还给李贺的诗集写了序来着。

    ——这奇妙的命运啊~

    见天兵已经簇拥着那少年走远,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杜佑轻叹一声,也转身朝后面的马车走去。

    他之所以在这里等一会儿,主要是还有个小尾巴需要处理。

    吐突承璀死了,案子自然也没人再追究,之前抓到的那个小贼,作为证人的存在也就可有可无,但是杜佑一开始不敢处理他,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今天天兵过来,杜佑本以为是为了此事,便想着干脆把人交给他们。

    结果一晃神的功夫,天兵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人吸引走了。

    ……看来是他想多了,天兵说不定早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杜佑也不再多想,直接把人给放了。

    然后招呼家人继续赶路。

    ……

    大明宫,清宁殿。

    今日伍氏又入宫给郭贵妃请安。

    其实她早就想来了,但若是破坏了惯例,容易被人注意到,所以强自按捺着,好不容易熬到月中,立刻就进宫来了。

    在宫里混,不将情绪写在脸上是最基本的。

    但郭贵妃见她来得这么急,就知道应该是有事,便让云缕将宫人都屏退,问道,“出了何事?”

    伍氏低声将遂王被人撺掇着去看天兵演百戏,差点被吐突承璀的人抓了个现行的事说了。

    她没急着进宫,也是因为最后有惊无险,遂王这边没事,反倒是吐突承璀自己有事。但是现在提起来,伍氏心中却还是后怕。

    就差那么一点点!

    要不是那个天兵足够果断,直接跳窗,被神策军的人看到他们见面,那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经此一事,伍氏才更深刻地领会了郭贵妃那句“天兵的力不是那么好借的”。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而这个代价她们付不起。

    吐突承璀的事郭贵妃当然知道,却还是刚刚得知这事儿差点就跟自家扯上了关系,不由皱眉,“你可问清了当日的详情?”

    伍氏连忙点头,她是个细致人,猜到郭贵妃可能会问,因此再三地向李宥和他身边的内侍确认过每一个细节,包括天兵那两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这时便一一道来。

    郭贵妃听得很认真,眉头一直微微蹙着。

    情况已经很清晰了,吐突承璀一边设法鼓动遂王去看表演,一边让神策军去抓人,就是为了让三郎跟天兵扯上关系。看来郭氏没有任何行动,某些人已经开始着急了。

    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郭贵妃也只是过了一遍,就抛开了。

    她真正在意的事天兵那句“看到你说的人了”。

    所以天兵并不是临场反应速度足够快,而是事先就得了消息,知道可能会跟遂王碰上面。

    消息应该来得很突然,而且指向并不明确,估计不是他们自己查到的,而是……有人给天兵递了消息,要让吐突承璀打算落空。

    ……倒也不是意外,宫中的争斗一向如此。

    至于递消息的人是谁……要是这会儿还身在局中,就不好说,但现在事情都已经水落石出,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俱文珍。

    郭贵妃地第一反应是要设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天兵,让她们有所防备。

    但下一刻她就微微摇头。

    俱文珍老谋深算,不会想不到这些,说不定这会儿就有人在盯着她,等着抓这个把柄呢。

    反过来说,郭贵妃也相信,天兵应该不需要她提醒,也能想到这些。

    有郭昕在,郭家跟安西军的关系就是剪不断的,有心之人也会始终将视线放在他们身上。这时候,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安全的。

    郭贵妃回过神来,一边继续翻看手中的课业,一边道,“往后一切照常便是。”

    “那三郎身边那个内侍如何处置?”

    郭贵妃想了想,道,“不必处置。只要不影响课业,三郎想去看百戏,就去看看吧。陛下不问便罢了,问起来就把人交给他。”

    伍氏有些意外,郭贵妃对孩子的管束一向严格,这回竟许他去看百戏,倒是难得。

    三郎该高兴坏了。

    她低头应下,见郭贵妃没有旁的话说,课业也看完了,便起身告辞。

    从清宁宫出来没多久,她就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却也只作不知,埋头走路,径直出宫回府。

    盯梢的人看了半天,见她进门之后就没有任何动静了,只得失望而回。

    俱文珍对此倒不是很意外。

    他要是郭氏,有贵妃,有即将成年的皇子,有郭子仪留下的巨大名望,他也能沉得住气。

    有些人啊,不争不抢,就什么都有了。

    真是……碍眼。

    ……

    摘下对著名诗人的滤镜,李贺就是个没太多阅历、沉浸在自身世界的小青年,有理想、有才华、有傲气,却不自负,自然也没什么架子。

    玩家簇拥在他周围,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将他的情况盘得差不多了。

    顺利打了卡,玩家心满意足地将人送到暂时借宿的寺庙,还约好了明天要陪他一起去行卷。

    听到这话,李贺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不习惯接受他人善意的羞窘,有些局促地道,“不需如此。”

    “其实是我们还没见过士子行卷,想看看热闹。”玩家立刻改口。

    李贺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哈哈哈,轻松拿捏!

    辞别李贺,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啊!”一个玩家忽然大叫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后面的玩家还以为是有什么发现,连忙追问。

    玩家挠了挠头,“刚刚一直没想起来,李贺是不是就是那个,因为父亲名字里有个跟进同音的字,所以不能考进士的倒霉蛋?”

    “呃,好像就是他。”

    “啊这……这种理由听起来很离谱,但是一顶帽子扣下来,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

    “说起来,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理由就是,他妈是看花时不慎坠井去世的,他却写了赏花的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有亿点点惨。”

    “不能考进士对李贺的打击应该很大。他前期的诗还有点少年意气,后面的作品就越来越不像人写的了。”

    “同志们,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怎么说?”

    “反正这大唐的进士也考不了了,那把李贺捞到雁帅那边去怎么样?”

    “咦?”

    玩家们短暂安静了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同时叫了起来。

    “妙啊!”

    “就这么干!”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真是李贺写的,果然没有NPC在就不会被和谐。”

    玩家们想得很美好,却不知,全长安城都在关注他们的动向,他们去送杜佑,路遇李贺,陪着他一起回长安,乃至之后几天陪他到处行卷的事,自然也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天兵进城这么久,虽说闹出的动静不小,但还真没听说哪个人特别受他们青睐。

    李贺能被天兵如此看中,立刻就让人觉得他必定不同凡响。

    再一打听,果然是个有诗名的才子。

    民间只将这事当成一场热闹,权贵们则留意着不能随便得罪此人,但是那天在紫宸殿里听到过瓜娃子的蛙鸣声的近臣、重臣却都猜到,李贺将来的诗名,或许不弱于白居易。

    如此,他们当然也要对此人另眼相看。

    莫名变成了衡量标准的白居易:?

    他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身处谏官这个位置,白居易有着远超普通官员的责任感,朝中无论大事小情他都会上书说一说,更不用说最近那么多的风波了。

    但是所有的奏折都石沉大海。

    想要当面劝谏吧,皇帝已经好几天没有召他们这些翰林学士去议事奏对。

    白居易只是愤青,又不是傻子,被冷落了这么一段时间,自然早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原来以前他觉得自己起到了劝谏君王的作用,只不过是皇帝愿意配合而已。现在不愿意了,他们这些人的存在就毫无意义,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正自己跟自己置气,就听弟弟白行简兴冲冲地过来说,京中又来了一个才子,很受天兵推崇,据说才华跟他不相上下!

    白居易额头青筋一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他也确实生出了几分兴趣,问道,“可有此人的诗作?”

    要说文人多少有点自许之意,白居易也不例外,不过平时不好意思表露出来而已。从天兵的态度里意识到自己跟其他人的不同,他私下里想起来也会忍不住心喜。

    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备受天兵推崇的才子,白居易的胜负欲这不就上来了?

    白行简自然早有准备,当即掏出诗稿奉上。

    第一首就是《雁门太守行》。

    白居易看完,半晌才道,“是真才子。”

    “不仅是才子,据说读书作诗也都很刻苦。”白行简又讲了李贺身上背的那个锦囊,以及那句“呕心”的评价。

    白居易幼时,国内动乱频频,一家人始终在奔波流离之中,直到贞元年间,终于安顿下来,他才听人说朝中有进士科的存在,于是开始发奋读书。

    那一年,他已经十四岁了。

    白居易一直觉得自己的努力程度是一般人达不到的,但听完李贺的故事,也没话说了。

    第130章  天兵喜欢才子,天下才子却非止乐天一人。

    清早, 雁来在帐篷里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光还未亮起。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自从穿越之后,雁来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懒觉了, 就算是偶尔熬一会儿夜,也就睡到大概八九点——这在现代叫早起!

    外面的风还是很大,雁来忍不住卷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实在不想在这种天气, 还出门去习练武艺,干脆舒舒服服地躺着,打开论坛, 开始巡视自己的领地。

    果然, 一夜过去,论坛又“长”出了无数有意思的帖子。

    【突然想起来,之前不是说过还有一个诗人也在长安的吗, 怎么没有看到玩家去找他?】

    ——怎么没有?只是讨论的人不多而已。我发个图你一看就懂了。【高清大图】

    ——嚯, 好一个阴郁颓废青……额,中年!

    ——张籍好像比白居易大四岁, 今年已经四十了吧。家人们谁懂啊?为了云玩这个游戏, 我居然把元和诗人的生平和交集都重新过了一遍, 上学的时候都没这么努力过!所以什么时候抽我(双手合十.jpg

    ——孟郊好像比他还大十几岁呢, 但两人都以韩愈的学生自居(顺便说一句, 韩愈和张籍同年生的,韩愈都已经算是大器晚成了。

    ——那他们算大器夜成?

    ——大器夜成是要笑死谁啊哈哈哈哈哈

    ——他们这种, 多少有点被战乱耽误了吧,幸好活得够久!

    ——是啊, 你看杜牧和李贺,都是十几岁就成名了。

    ——所以感觉虽然说“国家不幸诗家幸”, 但真的乱到连诗都不能写的程度,也就谈不上这些了,还是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才能输出啊!元和一朝群星璀璨,何尝不是因为累积了太多的人才、太久的情绪,集中爆发出来了呢?

    ——我感觉是要相对安稳的大环境下,个人的小不幸,比较容易出作品。要不怎么这些著名诗人仕途都那么惨淡呢……白居易都算是最好的了,但也都是些清贵的闲散官。

    ——白居易是真的厉害,感觉他的仕途是生生写诗写出来的。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备受推崇,到了晚年更夸张,就因为他写了一首“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皇帝直接派人去洛阳折了两枝杨柳带回来种在宫里,时人评为“一顾增十倍之价”。

    ——感觉他是成也诗歌、败也诗歌。因为太会写诗了,统治者也只重视他的文学特长,跟李白一样的。

    ——呃,跟李白那还是不一样的吧(扶额。李白那政治眼光和水平,我感觉他真的幸好没当官,白居易官当得还不错,杭州的西湖白堤,苏州的十里山塘都是他修的(这么一说他好喜欢治水XD

    ——我说你们是不是跑题了,张籍就这么不值得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感觉张籍同学满脸都写着“莫挨老子”呢,有种真的凑过去肯定会挨揍的感觉,怕怕。

    ——摸下巴,这还真不好说,《旧唐书》说他“性诡激”,被刺激大了搞不好真的会发疯哦。

    ——嘶,那不是更香了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越是这样就越好玩吗?让他气得要命却没办法,多有挑战性,多有成就感啊(苍蝇搓手,等公测我就直奔长安!

    ——楼上你……做个人吧。

    ——你没有号是张籍的福气(蜡烛.jpg

    ——幸好现在这批玩家的素质都比较好(擦汗

    ——错!不是玩家素质好,而是因为长安没有复活点,万一被NPC打死了,不但尴尬,还耽误时间。

    ——……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查了资料才发现,李益现在也在长安城做官啊,怎么完全没有看到人提起……】

    ——可能是《霍小玉传》看多了吧,感觉他人品不太好,不喜欢。

    ——主要是年纪也大了(doge

    ——郗士美:?

    ——好吧,主要是感觉跟他没有共同语言(摇头

    【我这里雪已经下了,你那里呢?】

    ——楼主这是在哪儿啊?

    楼主:在帕米尔高原上!出了一趟门才发现,做生意是真不容易啊呜呜呜,幸好一路上的风景完全值回票价!

    ——那下雪就合理了,感觉后面的湖都冻上了呢,能上去滑冰吗?

    ——哇,距离雪山好近,风景好好!打卡地点+1

    ——现实里帕米尔高原的塔县就是热门打卡点吧哈哈哈,毕竟是祖国最西陲。

    ——啊啊啊啊啊南方人羡慕哭了,我要去,我想去冰湖滑冰,去雪山滑雪!快放我进去!(雪姨脸

    ——怜爱南方人~我这里也下雪了哦[图]

    ——楼上ID我记住了,等进游戏一定找你决斗(记仇.jpg

    【每日感慨:吐蕃人真是热情好客啊!】

    主楼:又有人来劳军了!这一路上除了雁门关,基本上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给我们送粮食物资。

    什么叫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啊(战术后仰

    虽然是冬天,但感觉心里暖暖的呢[图]

    ——笑死,吐蕃人赢的哪门子王师?

    ——果然啊,只要你的实力足够强大,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友善起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需一饮三百杯!

    ——这么一搞,队伍带的粮食和物资岂不是用不完了(奇怪的担心增加了.jpg

    ——哈哈哈这个不用担心,反正回头不是要开互市吗,卖掉就完事,就当是顺便跑一趟商了。

    ——活该你赚钱(拇指

    ——不过河西走廊也有那么多风沙吗,我对这里的印象可是“塞上江南”啊!

    ——有河流、有人烟的地方就是塞上江南,外面的无人区环境就不容乐观了。西域都是这德性,不过路上走了一个多月,这边已经好很多了。

    ——植树造林任重道远(重点错

    【全体目光向我看齐!宣布一个事儿啊,李贺要去白居易家了!】

    主楼:啊啊啊啊啊啊啊历史性的会面有木有!

    历史上李贺和白居易好像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但是在玩家的努力下,现在李贺要去白居易家投书了!

    希望白居易不要不识抬举!

    ——楼主你最后一句话对着白居易说呢?

    ——我记得之前看过,他们没有交集是因为李贺是韩愈那边的,元白是另外一边。

    ——这题我会!韩愈不是写了一首《调张籍》,开篇就是“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把李白杜甫好一番吹捧,好像就是怼元稹白居易来着。后面诗坛就是元白自成一体,李贺张籍、孟郊贾岛都是韩愈那边的。

    ——笑死,后来元稹死了,白居易1vsN,压着对面打有木有!

    ——后来不是又有刘白嘛。

    ——不过白居易活着的时候是真的,伟大,无需多言!

    只不过晚唐的杜牧,李商隐,温庭筠都是学的另一派(虽然据说李商隐跟白居易的关系挺好的,野史记载白居易曾经对他说过“恨不能生成你儿子”,他去世后李商隐还给儿子取名叫“白老”,结果这孩子一点才华都没有,笑哭

    ——野史不可尽信,但白居易的墓志铭确实是李商隐写的。

    ——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好好,梦开始的地方(bushi

    ——不是,楼主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个上书说李贺他爹叫“晋肃”所以他不能举进士的傻x,就是元稹啊!据说是因为他想结交李贺,结果李贺说,“明经及第,何事来见李贺?”于是元稹怀恨在心……

    ——啊这?这真的是李贺说出来的话吗(吃惊

    ——而且李贺连进士都不是,对朝廷官员这么说话,这河狸吗?

    ——这个也是野史记载的,连元稹的官职都写错了,感觉不可尽信。不过元稹的人品是真不好啊,感觉这故事放在他身上毫无违和感呢。

    ——他早期也跟白居易一样是个愤青吧,俩人就是因此好上的(喂

    后来据说有一次他出差回京,在驿站住了上厅,之后又来了几个宦官想住上厅,直接闯进房间里,用鞭子抽伤了元稹的脸,然后他还因为这事被弹劾说“失宪臣体”,被贬出京十几年。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后期才为了上位结交宦官,也因此为人所不齿,不过人家官做到了宰相。

    ——哦豁,如果真是元稹上书,那就热闹了。

    ——现在白居易也认识李贺了,到时候他是站元稹呢,还是站李贺呢,哎呀,好纠结呀!

    ——修罗场,我喜欢,多来点!

    ……

    新昌坊,白宅。

    有一则故事讲,白居易考进士之前,去顾况家行卷,顾况看到他的名字,就说,“米价方贵,居亦弗易。”等看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句,就改口道,“道得个语,居亦易矣!”

    不过根据后人考证,贞元十六年白居易中进士的时候,顾况根本不在长安,这个故事多半是编造的。

    要让白居易来说,他也觉得在长安居,大不易。

    在长安考进士、做官,这几年白居易搬了很多次家,有时候甚至干脆是寄宿在寺庙或者人家,连婚都是直接在妻子杨氏家里结的,婚后才在杨家所在的新昌坊租了房子定居。

    翰林学士经常要值宿禁中,住得离娘家近一些,妻子也有人照应。

    长安生活不易,弟弟白行简考中进士之后,也是跟着兄长住。

    跟政治热情满满,一心留意国政的白居易比起来,白行简这个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就要清闲得多,他的性情也更活泼跳脱,喜欢凑热闹。

    天兵进城之后,所有的热闹白行简全都没有错过!

    这几天天兵跟着李贺到处投书,白行简也与许多闲着没事干的百姓一样跟在后面,指点议论,兴致勃勃。

    不过今天这条路,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越走越眼熟,直到看到熟悉的门扉,白行简才不由得以手扪额,“啊”了一声。

    这不就是他家吗?!

    对哦,他哥白居易,好歹也是翰林学士、天子近臣,再加上诗名在外,人所称颂,自然已经有被人行卷的资格了。

    白行简顿时大喜,排众而出,主动将李贺和天兵请进了门。

    这时候行卷的流程是在门房投书,主人要是刚好在家,且有兴致,就会打开看两眼,喜欢才会把人请进来见面,甚至引荐给他人。如果主人不在家,或是不喜欢这些作品,那就只能石沉大海了。

    据说李贺去给韩愈行卷,韩愈刚从外面回来,已经解了衣带准备休息,看到《雁门太守行》,便又束带召见。

    所以白行简这直接把人领进门的操作,把李贺给整不会了。

    “不知阁下是?”

    “小子白行简。”

    “白行简”三个字一出,玩家立刻齐刷刷看了过去。

    就你小子是白行简啊?

    白行简,白居易他弟,代表作品……很遗憾,并不是唐传奇中评价颇高的《李娃传》,而是那篇全名发出来会被口口的《大乐赋》,描写大胆细致,被称为“中国的《爱经》”。

    这么露骨的视线,白行简当然感觉到了。

    这些天兵上下扫视着他,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微妙感。

    好好一个精神小伙差点被看蔫了,“在下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玩家齐齐摇头,“只是觉得你很有前途。”

    像是为了让这句话显得更可信、更有力量,男玩家纷纷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女玩家则是在一边捂嘴窃笑。

    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的白居易:“……”

    生活还真是处处都有惊喜啊。

    不过李贺的行卷终于送到了他家里,也让白居易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他骤登名位,一腔热情都在工作上,平日里还真没什么奖掖后进的习惯,又不像韩愈那样身为学官,所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来给他行卷。

    同样是被天兵推崇,李贺眼看着就要跟他齐名了,白居易心里多少有点别扭。

    天兵喜欢才子,天下才子却非止乐天一人。

    这也就罢了,为何天兵对待两人的态度,也是天壤之别?

    不过现在李贺主动登门,就是将他放在了前辈的位置上,他当然也要有前辈的样子。

    ……

    并不是所有玩家都有兴趣跟着李贺到处跑,大部分还是各忙各的事。

    比较倒霉的是唐一,被抓去宫里开会,商议跟吐蕃的会盟。

    对,没错,这事还没有谈完,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推进。但经过了前几天的事之后,唐一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不管是大唐方面还是吐蕃方面,都变得好说话了很多。

    看来适当的亮一亮拳头也没有坏处。

    好消息是大唐公务员的上班时间比较阴间,差不多是从早上五点到下午三点。

    所以真的不用疑惑为什么他们当官好像很闲的样子,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歌舞宴饮,因为本来就留下了娱乐休闲的时间。

    又是一天的扯皮结束,唐一回到驿馆,才下了马,就见有一群人聚在门口,看到她,全都眼睛一亮。

    唐一只好停下步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门的护卫道,“唐长史,这些是从洛阳来的商胡,都是安史乱后滞留在大唐的商胡和他们的后代,听说安西军打通了河西走廊的通道,派遣使者入唐,所以特来拜见。”

    几个胡人也连忙递上名帖。

    唐一挨个翻看,心里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合理。

    安史之乱后,吐蕃攻占河西走廊,切断了大唐跟西域的联系,不仅西域的唐人回不来了,大唐的胡人也同样回不去。

    毕竟吐蕃打的是困死西域唐军的心思,当然不会允许他们继续通商。也正因此,陆上丝绸之路几乎完全被破坏,唐宋商人们这才转道水路,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

    不过按理说,他们既然是胡商,完全可以借道回鹘,但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在这个时代,行商打通一条商路并不容易,一般都会沿路建立起自己的关系网,结交当地势力,交足保护费,这样才能一路平安,否则官兵随时都可能变成劫匪。

    所以商人们基本都只会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久而久之,这条路也就成为了他们的势力范围。

    回鹘道当然也被其他的商胡势力控制着,人家不会平白把商路借给他们,分润利益出去。

    代价太大,就不值得了。

    反正大唐的生活也习惯了,在这里有产业、有家口,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不过能回家,当然还是想回的。

    就像西域的汉人一样,就算猜到几十年过去,再回去也是物是人非,但还是想着要回去看一看。

    “所以你们是想跟着我们的商队回西域?”唐一确认了一下。

    几个胡人连忙点头,“是的。”

    唐一正琢磨着该不该答应,眼前忽然弹出了任务提示。

    她不由失笑,不知不觉又开始用政客的思维去考虑了,但作为玩家,根本不用想,有任务接就完事了。

    不过,原来在长安也能触发任务吗?

    “可以。”唐一点头应下,又问,“你们有多少人?”

    “很多,大概有几十个商人,加上从人和奴隶就更多了。”一个胡人道,“大家都很心急,又怕打扰唐长史,就推举我们几人为代表过来。我等已经在西市置办好了宴席,还请唐长史和诸位天兵能够赏光。”

    胡人的态度很客气,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三方会盟和互市真的能谈成,这条商路也必然是在安西军的控制下了,他们这些人不管是想回家,还是想继续经商,都要跟安西军搞好关系。

    唐一打量着这几人,他们高鼻深目,留着络腮胡子,长相完全是胡人的模样,身上穿着的却是唐装,开口也是十分流利的唐音,看来已经本地化得很好了。

    参加胡人的宴会,一听就是玩家会感兴趣的。

    唐一想了想,没有拒绝,点头道,“稍等,我要先休整一番,也通知一下其他人。”

    “唐长史请自便。”几人忙道,“我等先回去操持宴会,留一人在此听候吩咐。”

    唐一本想婉拒,但想到这时候的商人跟官府的关系就是这样,不答应他们可能还不安心,便道,“那进来等吧。”

    ……

    听说有人请客,玩家不管在忙什么,全都热烈响应。

    只有跟着李贺投书的小组期期艾艾地问,能不能把李贺和白居易兄弟一起带过去。

    唐一说,“你可以问问他们。”

    他心想但凡是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人,就不会答应吧?被天兵找上门来没法拒绝是一回事,但是主动去参加私人宴请就是另一回事了,白居易好歹也是个天子近臣,应该有这样的自觉。

    然后她就在设宴的酒楼看到了白居易、白行简和李贺。

    皇帝知道估计要气死了。

    不过唐一才懒得管皇帝的想法,反正白居易这谏官也当不了两年,等蜜月期过了皇帝也会让他走人的,可不关玩家的事。

    她将这念头抛开,凑过去听商胡们讲这些年在大唐的经历。

    原本长安才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聚集在这里的商胡更多。

    不过商路断绝之后,胡商们没了货源,只能各自设法。相比于天子脚下的长安,专门用来安置闲散官员、世俗氛围更浓、商业又极为繁荣的东都洛阳,反而成了更好的选择。

    所以大部分商胡都搬迁了过去,搞得长安城的胡姬酒肆都少了很多……

    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胡人的习俗,眼看马上就到十一月了,每年这时候,他们都要“泼寒”,因为是胡风,中原也谓之“泼寒胡戏”。

    其实就是胡人的泼水节。

    该说不说,胡人是真不怕冷啊,十一月互相泼冷水。但能加点的玩家更是无所畏惧,一个个踊跃报名,都表示到时候一定会去参加。

    这种热闹怎么能少了玩家!

    一个玩家报完名,回头看到安静坐在角落的李贺也目露好奇向往之色,有些为难地道,“弟啊,你就别去了吧?”

    这小身板,回头再病了可咋整?

    使团因为都是玩家,根本没带医生——也怪医生玩家都不能打,争不到名额。雁帅的队伍倒是肯定会带上,但还不知道要赶多久的路才能到呢。

    但看到李贺眼中的光芒黯淡,她自己又不忍心了。

    孩子不过是想玩水而已,有什么错呢,遂安慰道,“不就是泼水节嘛,等春暖花开了,咱再搞一回。”

    云南的泼水节就是在四月,多合适啊,安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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