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睁眼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混乱,梁聿空泛着一双眼盯了她一会儿,一只手完全圈住她的手腕,越抓越紧,从睁眼的瞬间,心猛地跳了一下,而后逐渐恢复平静。
他撑着沙发坐起来,皮肤上的颜料已经干掉了,梁初楹看了看俩人身上乱七八糟的痕迹,眼皮跳了一下。
车还停在楼下的停车位,两人穿好衣服坐进去,梁聿驱车回了圆明园东里,回家以后才进浴室洗澡,换睡衣从热气腾腾的浴室出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本来计划今天是去画室开始赶工,结果现在也只能往后拖一天。
“罪魁祸首”却已经清清爽爽靠在床头,听见声音后将发木的视线游移过来,梁初楹一掀开被子,他就带着浅淡笑意缓缓蹭坐过来,
“爸下个月就能出来了。”梁初楹扯了扯被子,困倦地闭上眼,“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他。”
“接回哪里?”梁聿面对面同她说话,侧着的身子挡住窗外的霓虹灯。
“俾县。”梁初楹说,“他说他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落叶归根,他想回去了。”
刚洗完吹干的头发散发着香味,梁聿将手搭上去,想到那部老手机里的录像,又用手指卷了几下,缓慢睡着了。
梁庆在夏天最热的日子被释放,那天的日头很高,气温攀升到将近四十度,路上都没有人。
太阳直射,车里也闷热非常,沥青路从远处看起来就像盖了一层水汽一样,物理上将这种现象称为“下蜃景”。
她爸消瘦了一些,但是精神却变得更好了,笑呵呵地同人家说话,整个人都像卸下了一杆很沉重的担子。
梁聿放下酒杯,故作冷肃地追问小姑娘:“三叔什么时候凶巴巴了?小冰糖,说谎可是长蛀牙的。”
“超级凶的!”小冰糖腮颊鼓起,还学会了举例子揭他底,“上次有个漂亮姨姨说喜欢三叔,结果三叔把姨姨凶哭了。”
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鬼脸,看起来可爱极了。
众人被粉团子逗笑,梁老爷子刚才饶了半天没落下的火星子,终究还是燃回了梁聿身上。
“我看怕是等我入土,都等不到你结婚你那天!”
面对攻击性如此强的指责,梁聿唇边笑意淡淡,“爷爷,您长命百岁,再等三十年说这句话也不迟。”
“三十?我看你才是老糊涂了。”一千三百万。梁聿省略了后半句。
没过万就好。梁初楹放下心来,她不知道的是,两人只顾着确认数字,忘了核对货币单位。
抵达清湖湾时,梁聿的车毫无阻拦地平稳驶入,他关了车内的白噪音,想起先前麻烦的遭遇,出于未雨绸缪的心理问,“昭昭,你要不也录一下车辆信息?”
“我还没拿到驾照……”
梁初楹读大学的时候注意到,同学基本会在高考毕业的那个暑假学车,实在想玩的,再迟也会在大一入学报名。她那时在忙着兼职和参与学校组织的各种竞赛,时间和金钱于她而言同是稀缺项。
因此只有在工作以后,才慢慢补齐。“昭昭,快把外套脱了,室内温度高,别捂出汗,到时候反复折磨,身体更难受。”
梁聿抱着梁初楹靠坐于玄关处的立柜边缘,梁初楹扯起唇角同两位长辈打了声招呼,正欲下来,被梁聿单掌锢住,僵持几秒后,他说:“你别乱动,我来。”
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已然弯下腰。
修长劲瘦的指节握住她的脚踝,炙热的指腹同她的肌肤仅隔着一层布料,所及之处,像是引燃了簇簇焰火。脑子里的那根弦‘噌’地一声断掉了,梁聿为了演戏,竟纡尊降贵至此,愿意帮她脱下冬靴。
情急之下,她低唤他:“梁——”
先生两个字尚未出口,梁聿淡淡掀眸,漆黑眼瞳倒映着她如艳如桃花般的脸颊。意识到这是在配合演戏,她话锋一转,咬着唇改口道:“梁梁老公。”
赵月夫妇见此情形格外满意,用眼神示意丈夫,她们俩的关系根本就用不着操心。
梁初楹从不知晓,自己还能发出这种甜到发腻的声音,她有些羞赧,半垂下眼睫。
梁聿也发愣一瞬,为那有些糯,又格外清瓷的嗓音。
心脏柔软的位置莫名触动,他沉了沉眉梢,温声应:“不客气,老婆。”
这声单独的回应像是在押韵,梁初楹心头突突地跳着,直到他亲手为她脱下冬靴,再从鞋柜里取出提前购置并清洗过的毛绒拖鞋。
赵月将甩过的水银温度计递过来,“给昭昭测个体温。”
梁聿拿着体温计,身体半挡住另一侧的光线,俯身靠近时,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廓,“可能有些冒犯,昭昭,待会配合我,把体温计夹在腋下。”
他的嗓音格外好听,梁初楹几乎快要酥了半边身子。
她轻轻点头,半握住他滚烫的手,在那双漆如深潭眸子的注视下,成功测上了体温。
赵月先前挪开了视线,递了体温枪过来,示意梁聿测温,不忘打趣两人,“嘀咕什么呢?”
红外体温枪误差大,只能做个参考,好在测温方便,不会像刚才一样产生过分暧昧的肢体接触。残留在指尖如绸缎般的触感无比明晰,梁聿强行忽视那微妙的情愫,用玩笑话化解,“在哄昭昭,给她道歉。”
赵月:“你小子要是敢欺负昭昭,我让你爸把你腿打断。”
梁庭晚摇头表示不参与年轻人的战斗,“逐出家门,我们姓梁的不欢迎负心汉。”
梁初楹被两位长辈煞有其事的话逗笑,与此同时,竟有些羡慕他的家庭氛围。温馨、和睦,适宜的玩笑,哪怕她并不属于这个家庭,也能由内而外地受那股氛围所感染。
梁聿从后背下取下行李箱,同她一齐进入电梯,“有找到合适的驾校吗?”
“刚考过科一。”
“那应该很快就能拿到驾照了。”
梁初楹语调很轻,“听说科三挺难的,我感觉不一定能一把过。”
梁聿眼神沉静,伸手为她挡住电梯门,“没关系,我在京郊有处跟人合资建的赛车俱乐部,那边场地宽,到时候你可以过去多练练。熟能生巧,考试时就不容易紧张了。”
他说话时,并无任何指点江山之色,给出的全是切实可行的建议。梁初楹不禁想到一个词,书卷气。
关于驾照这件事,直到步入职场后才体现出来。
梁初楹有次和同事一起出差,饭局上,大家都饮了一点酒,导致没办法开车送甲方客户。而她没饮酒,也不会开车,处在其中有些尴尬。给客户叫了代驾,再三确定客户平稳到家后,她才和同事打车去往酒店。那位男同事比她大几岁,上了出租车后排,说教中带着浓重的爹味。
看似好心提醒,实际全是变相的指点江山。
先是嘲讽了一下以性别为界限的女司机水平,而后又对她说,科三重考六七次不丢脸,听得梁初楹连表情管理都忘记。
人和人之间的气场,倘若能具象化成实物。
梁初楹敢肯定,梁聿一定是润而不冰的羊脂玉。
“我争取。”她心里暖时,往往不怎么外显。
房门电子锁解开,客厅里灯带竟亮着,鞋柜多了一双配色大胆鲜明的男士板鞋。
不速之客显然没有提前通知房子的主人。
梁聿视线扫过,将行李箱放下,“是二哥,梁亦宵,昭昭,你稍等我一下。”
话音未落,侧卧便传来一声清冷的嗓。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难怪是如今创下过百亿票房的新锐导演,行事毫无拘束,骨子里纂刻着随性二字。
“说好不婚主义,我帮你把老爷子的战火扛下来了,你倒好,我领个奖的功夫就叛变了组织。演戏用得着演到这个份上?”
已经很值得骄傲。不必觉得卑微。气氛骤然安静下来,林叔笑着接话:“梁部长是老顽童,天天念叨张罗着三少爷的婚事,不管三少爷么躲,总绕不开这个话题。待会昭小姐跟老爷子见了面,可有好戏看咯!”
梁家对所雇的帮佣和司机分外友善,连带着整个家庭氛围也和谐,梁初楹听着林叔用地道的京腔开梁聿的玩笑,忍俊不禁。
现在的男性在相亲市场上格外抢手,工作、长相、家境、学历,择其二能看得过眼的,都会很快被抢走。梁聿无疑是每样都相当优秀的类型,他们这个阶层的人对婚姻的看法,多半是门当户对、相互助力,得知他连联姻对象都没有,梁初楹心底生出几分隐秘的雀跃。
被调侃的梁聿轻折眉心,淡声轻斥,“林叔,连你也要念紧箍咒?”
“不敢不敢。”
林叔平时难得见梁聿身边有过异性,三哥性子冷淡,倾心于他的京圈名媛众多,面对各种示好,皆是婉拒,从不见半点动心的迹象。这会从后视镜里瞧见他和梁初楹并排而坐,一个温和冷肃,一个清婉宁静,竟觉得怎么看怎么般配。
梁聿是家中独子,父母都是京北大学的教授,倒是不如梁老爷着急,林叔偶尔多嘴几句,他们夫妇只说,缘分到了,自然会奋不顾身往上冲,十分佛系。
林叔收回视线,操起了撮合的心思,“昭小姐,梁老爷子是个热心肠的,没事就爱关心晚辈的感情状况,不说三哥,您也得当心。”
梁初楹刚才还在想梁聿的事,陡然被提及,有种被拆穿心事的局促。
她蜷了下手指,很快调整好情绪,“我现在主要是想专注事业,暂时不考虑……谈恋爱的事。”
林叔笑呵呵道:“您和梁总的回答一模一样。”
这么巧……吗?
梁初楹侧目,余光落向身侧的男人。他连西装都穿得很板正,领带一丝不苟地系于喉结下方,下颔线流畅清晰,电脑屏幕的冷蓝调光在骨相优渥的轮廓上映着层剪影。
同样的回答,他说的是真话。
而她编造谎言时,心里想的却全是他。
确认这辆车不是来接她的以后,梁初楹正要给梁滟雪发消息,她的视频电话就弹了过来。
“昭昭,我们在三环被追尾了,处理事故耽误了点时间。正好三哥在附近,晚上他来接你。”话音未落,梁滟雪就跟人吵了起来。
“您不知道这是违规变道啊?全责在您那,什么叫我们反应慢……”
梁初楹关怀道:“你们人没事吧?严重吗?”
“没事。就是前门板变了点形,还在商量是走保险还是私了。你见到三哥人了吗?”
梁滟雪口中的三哥,是梁家排行老三的兄长。梁初楹才认祖归宗不久,长辈们怕她适应不过来,一直没带她见梁家的人。不过从梁滟雪口中,她大概知晓了不少内容。
梁家低调,是京北的名门望族,家里孙辈也全都非等闲人物。
风吹树叶响,干妈两手撑在身后,惬意地眯眯眼,“终于都办好了……感觉认识的时候你俩还是小孩,眨眼间,我就做了个手术的工夫,崔广平的案子结了,你俩也长大了。”
“哪只眨个眼啊。”梁初楹放下啃光的瓜皮,“好几年了。”
“真快啊。”
“是有点儿……”
风轻轻吹着,三个人背抵在后门上,看着院子一派静谧祥和的景象,万宝丽缓缓打了个呵欠,头一歪,靠在梁初楹肩膀上睡着了。
北京的画展如期举行,杨瑞明简直胆战心惊,批评了梁初楹一顿,说如果知道她是这种喜欢赶DDL的人,就不会选中她了。
说来也很委屈,中间因为她爸的事打了很久的岔,那段时间论文答辩、公司的事还要两头忙,好不容易完成了五幅画,最后一副的灵感又迟迟没来,还是那天在画室被抹了一身颜料以后才想好要画什么的。
梁初楹被杨瑞明拉去批判,梁聿一个人在画廊里随意逛了逛,这是她毕业以后参与的第一个高规格的展览,出自梁初楹笔下的六幅画整齐地码在一面墙上。
灯光刚好适宜,会场里连脚步声都轻微,梁聿有些无聊,从她的第一张画开始看起,视线一点点掠过去。
湖水中的溺亡者,吐出的气泡变成花朵。
缚满红线的两只手,提拉着两只表情僵硬的木偶。
窄小屋子里的鱼缸和电影,幕布上穿红色裙子的女主角。
被毒蛇咬烂的心脏。
杂草丛生的山头,挤在一起的墓碑。
以及最后一副——插了一把刀的烂苹果。
有所不同的是,最后一幅画似乎用了特殊的变色颜料,正面看是一颗发黑的苹果,走到侧面以后,颜色又生亮鲜活起来。
苹果上下各有一只手,小的那只拿着刀,大的那只托住苹果,无名指指根戴着一模一样的戒指。
梁聿站立在这副画前,看了很久。
画作下面的桌台上贴了一小段注解:
『苹果生出漆黑的爱的虫洞,先发酵,再发苦,就仿佛在速食时代里生存的都市患者们,给无数段游移在灰色地带的暧昧,撒上过最精致的防腐剂。』
这世界上有那么两个人,希望伊甸园里生长的,是永不腐烂的红苹果。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