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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樱桃糕

    府城的街道巷子多,但布局规整,横平竖直,如同棋盘。

    即使对这里不熟悉,长夏也不至于走得晕头转向。

    裴曜用板车拉着大小扫帚、簸箕、铁锹,两桶水、几块抹布以及鸡毛掸子等东西。

    长夏跟在他旁边,和孟师父一起来到兰华街。

    街尾有几间门面,最大的一家是供饭食的茶馆子。

    茶馆门窗大开,从外面一眼就能看见里头的布置,酒坛子少,陈列出来的茶坛有许多。

    一股茶香飘出来,轻轻袅袅,煞是好闻。

    里头还有说书的。

    长夏听见那人抑扬顿挫的声音,看了进去。

    芙阳镇上也有说书人,但听书要交茶钱,乡下人哪有这种闲情逸致,顶多路过的时候在门口听一耳朵。

    说书人的位子一般都离门口远,在外头是听不真切的。

    因此长夏看一眼,没有停顿,抬脚又往前走。

    不想孟叔礼在前面停了下来。

    茶馆旁边是一家香烛铺子,门口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郎,正在扎纸马。

    看见孟老头,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一会儿,才笑道:“是老孟啊,今儿怎么有工夫过来?”

    孟叔礼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说道:“带徒弟过来拾掇拾掇。”

    徒弟?

    老夫郎目光往上移,落在高高大大的少年人身上,口中“哎呦”一声,说道:“年轻人,长得可真高。”

    孟叔礼又道:“这是你任家阿公。”

    “阿公。”裴曜不气不怒时,眼睛天生带几分温和。

    长夏在一旁也喊了声阿公。

    任老夫郎见他俩模样一个比一个俊俏,只觉眼前都是亮的,笑眯眯应了一声。

    香烛铺子不大,一眼望去是窄长型,各种纸扎、纸钱堆积,香烛香炉也十分多。

    长夏一过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烛味道。

    香烛铺子旁边的门面,门板看起来宽一点,或许里面也宽敞。

    孟叔礼用钥匙开锁,可能是许久没开过,费了一会儿劲才打开。

    门板一推,有细细灰尘扬起。

    长夏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灰,一转头看见裴曜皱着眉,他悄悄拉了下裴曜衣袖。

    裴曜会意,没说什么,跟着孟叔礼往铺子里走。

    铺子果然和长夏想的一样,比香烛铺宽敞一点,但这两间铺子,加起来都不如茶馆大。

    铺子前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左侧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窗纸破破烂烂。

    地上有一些泥块和小石子。

    孟叔礼踢一脚,说:“准是哪家小孩丢进来的。”

    长夏一进来,觉得里头灰大难闻,便打开了窗户。

    裴曜拉着板车进来,见二门后面还有延伸,问道:“后头是什么?”

    孟叔礼往里头走,说:“两间小屋子。”

    长夏眼中有着好奇。

    二门在正中,让他想起了廖记玩器店,不过廖记的二门挂了帘子,掀开才能看见里头。

    他跟着进去,后头的布局同样简单,中间是过道,两边各有一间小屋,再往后,就是一小片院子。

    没有后门,高高的院墙挡住了去路。

    裴曜见后院的两个晾衣木架垮塌腐朽了,其中一根烂木头上竟然长了些灰白颜色的伞蘑。

    他弯腰看了眼,和山上常捡的野蘑不大一样,不知是什么,干脆踢烂了。

    长夏从左边屋子里出来,看见他在那里踢白蘑,笑了下,小声说道:“屋里的床好脏,全是灰,不过我看床腿还算结实,也没烂没朽,还能用呢。”

    他声音轻柔,带了一丝哄着的意味,说:“咱俩先把这些搬上车,再扫灰。”

    “嗯。”裴曜答应一声,挽起衣袖就开干。

    见孟叔礼想来帮忙,裴曜将一根烂木头放在板车上,说:“行了师父,用不到你,买些窗户纸回来。”

    徒弟的话很不客气,但孟叔礼习惯了,没说什么,背着手出去了。

    两间小屋也开了窗户,窗纸同样烂了,回头全得裱糊。

    长夏干活时很少说话,这里灰又大,闭上嘴巴最好。

    幸好铺子里的东西不多。

    木架的连接处被裴曜一脚踹断,长夏两手抱着木头丢上车,搬完后两人各拿一把大扫帚,清扫起后院。

    左边的小屋里有床和桌椅,右边屋子则放了两个木头货架。

    不用孟叔礼说,他俩也看出来,右边小屋被上一个商户当成了库房。

    见木头货架挺结实,不用丢,两人换了小扫帚扫灰。

    裴曜高,抬手就能够到木架顶,他扫了上面。

    灰尘呛得嗓子痒,眼睛也痒痒的,长夏出去咳了好一会儿。

    他掏出手帕,捂住口鼻,进来单手清扫木架低处。

    街道上,孟叔礼往杂货铺子走,买了一摞窗户纸后,心道自己过去了也是遭白眼,还不如在外头溜达一会儿。

    铺子里除了灰大,活倒是不重。

    他想了想,干脆往城西的牙行去了。

    ·

    长夏拧干抹布,见床和桌椅干干净净的,地上也没有沉积的落灰,连窗台都擦得干干净净,心里一下子舒坦了。

    他提着脏水桶出来,裴曜正在对面屋里擦木架,他便进去帮忙。

    两人都灰头土脸的,衣裳也脏了。

    裴曜说道:“要不洗了头发再回去?”

    长夏弯着腰擦拭低处,闻言想了想,说:“行。”

    他看裴曜脸上头发上有灰,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坐船时旁边都是人,一身脏兮兮容易惹来嫌恶。

    正说着话,孟叔礼就进了二门。

    裴曜没问他这么久没回来,是做什么去了,只说道:“就差擦完这个木架了。”

    “嗯。”孟叔礼点点头,手里除了窗户纸以外,他还拎着一个油纸包。

    他开口道:“我方才去了牙行,跟牙人说了要赁出去的事,明天牙人要过来看看。”

    裴曜一边擦木架一边说:“那正好,趁干净时租出去,省得人家挑剔压价。”

    至于一个月的租钱,跟他没什么关系,何必问那个。

    孟叔礼顿了顿,看一眼长夏,又对裴曜说道:“给你俩买了樱桃糕。”

    见裴曜回头,他把手里的油纸包往前一递。

    裴曜放下手里的抹布,接过后问道:“樱桃糕?”

    樱桃不比山楂,很容易坏,眼下还没成熟,竟然就卖了起来。

    知道他俩没吃过,这东西在府城也是这几年时兴的昂贵糕点。

    孟叔礼说道:“这阵子樱桃还没熟,是用去岁捣的樱桃浆做的。”

    并非樱桃时节,用冰库储存樱桃浆,代价不小。

    因此这一阵的樱桃糕很贵,这一小封只有六块,却要六钱。

    “还是热的?”裴曜手托住油纸包,尚温热,他有点惊讶。

    孟叔礼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打开塞子喝了一口,说:“嗯,刚出锅,里头包着樱桃浆,热的好吃。”

    长夏跟着裴曜来到屋外,在净水桶里撩了水,洗干净手后,才打开油纸包。

    块状的糕点呈现米白色,掺杂着点点红,长夏心想,可能是樱桃浆的红。

    裴曜托着掌心里的油纸包伸长手,说:“师父,你吃。”

    长夏见他这么懂事,眉眼间全是喜悦。

    孟叔礼在喝酒,闻言摆摆手,说:“你们吃,这个甜,我吃了牙疼。”

    见他不吃,裴曜收回手,递给长夏。

    长夏拿起一块,温温热热的,咬一口后,里面缓缓流出樱桃浆。

    糕点外皮淡甜,红色浆酱酸酸甜甜的,有着明显樱桃味。

    这种包馅的糕点,和其他点心很不同。

    热的果然很好吃。

    见长夏眼睛微微发亮,裴曜笑了下,自己也迫不及待尝一口。

    他吃完一块后,说:“这个软甜,要不回去的时候给阿奶他们买一点。”

    长夏点点头。

    裴曜转头问道:“师父,这个在哪里买?”

    孟叔礼看他一眼,说:“长青街东口,彭记点心铺。”

    不等裴曜应声,他又道:“一块一钱。”

    长夏愣住。

    裴曜也愣住,下意识开口:“一钱?一百文?”

    孟叔礼颔首,说道:“早年更贵,也是这几年种樱桃的多了,冰库也多开了两家,才便宜了点。”

    见混账小子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他哼了一声,眼尾却浮起笑纹。

    以前孟耀给媳妇和老娘买过,他知道,年轻人,尤其媳妇和夫郎,都爱这一口。

    一钱在芙阳镇都够买四封点心的。

    长夏舌尖还残留着热樱桃浆的香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他哪里吃过这么贵的糕点,跟吃钱有什么两样?

    下意识的,他抬头看向裴曜,根本不敢再伸手拿。

    四目相对,裴曜忽然捏起一块樱桃糕,径直往长夏嘴里塞,说:“快吃,好好尝尝钱是什么味儿。”

    这点出息。

    孟叔礼白他一眼,酒葫芦在腰间一挂,往门口找隔壁任家老头说话去了。

    长夏被迫张开嘴,一块樱桃糕就塞进来。

    幸好糕点块不大,也不烫嘴噎嗓子。

    比起刚才一口一口吃,嘴巴里塞满后,齿关一合,樱桃浆瞬间涌出,偏甜的樱桃味满溢。

    他抬头看向裴曜,神色有点无奈,但樱桃糕的香甜像蜜一样,甜的心中都是喜悦。

    裴曜拿起一块,咬了半个,看着流淌出来的红色浆酱,确实好吃,就是太贵了。

    等长夏咽下口中的糕点,他又把手里的半块喂过去,说:“还有两块,带回去给阿爹阿奶尝尝,先不买了,等以后攒到钱再说。”

    长夏吃完这半块,想了想,小声问道:“这好吗?”

    毕竟是孟师父买的,就这样带回家。

    裴曜将油纸重新包好,说:“我同师父说一声就是了。”

    长夏点点头。

    这么贵的东西,只他们两个吃也不太合适。

    铺子收拾干净了,裴曜拉着板车出来。

    孟叔礼没有耽误,跟任家老头和老夫郎道一声,锁好门,三人就离开了。

    一听裴曜想把剩下的两块樱桃糕带回去,孟叔礼嗯一声,没说别的。

    第92章 小别

    回到家里已经快傍晚。

    窦金花在家,见他俩回来,十分高兴。

    没多久,陈知几人牵着驴从靠山田回来了。

    他们翻地没有等裴曜,三个人呢,拢共就两亩。

    陈知一边洗手一边说:“前儿晚上看你俩一直没回来,想着是歇在那边了,不想,昨晚也没回来。”

    裴曜说了收拾院子和铺面的事。

    陈知点点头,原是这个。

    他晚上等到夜深才关门,裴曜他不怎么担心,只担心长夏是不是一个人回来。

    转念又一想,裴曜还算懂事,不会让长夏孤身上路,心里才踏实一点。

    裴有瓦听见孟叔礼还有间铺子,心道小老头还挺有家底。

    再想到对方院子那么邋遢,暗暗摇了摇头,上了年纪,又孤家寡人的,没有心劲过日子,也是可怜。

    长夏打开油纸包,坐在窦金花旁边,浅笑着说道:“阿奶,这是樱桃糕,师父买的,还有两块,你们分着吃,好吃呢。”

    一看只有两块,窦金花笑眯眯拿起一块掰成两半,和裴灶安分了。

    樱桃糕已经凉了,长夏看一眼里头的果浆,不像热时流淌得快。

    窦金花咬了一口,软软甜甜的,等吃到樱桃浆,她目光有点诧异:“真有樱桃味。”

    长夏说道:“就是用樱桃捣的浆做的。”

    见陈知擦了手,他把油纸包托在手心递过去。

    陈知没有推让,这种包馅的樱桃糕,他确实没吃过,十分好奇,也掰成两半。

    裴有瓦摆摆手,说:“我不吃,你吃。”

    陈知说道:“行了,孩子带回来,就是叫你尝尝,以后想吃也不给你。”

    裴有瓦笑一下,这才接过。

    裴曜喝一口茶水,冷不丁开口:“一块一钱,一人吃了五十文。”

    果然,四个人都愣住了。

    陈知不可置信,问道:“这么一小块就要一钱?”

    “当然。”裴曜点点头。

    长夏见他吓唬人,悄悄笑了下。

    “老天。”陈知喃喃自语,显然被这个价钱惊到了。

    裴有瓦说:“这么贵,你师父也下得去手?”

    裴曜笑了笑,开口:“师父他买了六块,花了六钱。”

    窦金花和裴灶安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他俩活了一辈子,哪里吃过这么贵的东西。

    长夏看裴曜一眼,裴曜笑着摸摸下颌,这才如实说道:“也就是这阵子价钱高。”

    “师父说了,用的是去年的樱桃浆,用冰库储藏,费了大力气,才这么贵的,府城那些富贵人家,吃的就是这口稀罕,人家可不觉得贵,只怕买不到,等后头樱桃熟了,价钱自然就便宜了,最高也就是五十文一封。”

    五十文一封糕点,无论八块十块还是十二块,搁在湾儿村,都算上好的点心,包一封拿去送礼很有面子。

    裴家人一听这个价钱,心道真是便宜。

    长夏想起孟师父唬完他俩,说这个东西有多贵,他心里直打突突,再好吃也吃不起,能尝一回就难得。

    没想到从铺子往回走,孟师父才跟他俩说,要真喜欢吃,等樱桃熟了之后,价钱就落下去了,到时候想吃多少吃多少。

    说一阵子话,眼瞅天快黑了,窦金花已经做好饭。

    长夏和裴曜在府城吃过,没有上桌,进了灶房用大锅烧水。

    白天只洗了头发,没有洗澡,身上的灰尘拍打干净了,但还是觉得不舒坦。

    如今天暖和了,两人又年轻,夜里洗澡不怕冷。

    热水晃荡。

    长夏从浴桶中跨出去。

    热汽蒸的他脸颊白里透红,眼尾一抹嫣红似擦上去的胭脂。

    他身形极为漂亮,细腰长腿,该有肉的地方丰腴白腻,被掰开时,掐出红色的指痕。

    他腿根微颤,站在浴桶旁飞快擦拭,偶尔一转头,就对上一双意乱情迷的眼睛。

    压低的眉眼,暗含锋利侵略与春色。

    一种被盯住的不安感让长夏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想要不被注意。

    不知是水还是汗,从裴曜额角往下滑落,悄然跌进水面。

    此时裴曜的神情……

    心跳得很厉害,长夏抿了抿嘴,转过头,不让自己再看下去。

    哗啦一声。

    长夏手一颤,很快,背后贴上一具带着水汽的身躯,滚烫、结实。

    “长夏。”

    “长夏。”

    喃喃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

    长夏脸颊、耳朵被亲吻,湿漉漉的吻又来到颈侧,一声声轻语呢喃仿佛喊在了心尖上。

    而等听到一声黏糊糊软乎乎的“哥哥”。

    长夏再也抑制不住,转身搂住裴曜脖子。

    他呼吸都在颤抖,垂着长长的眼睫,敞开一切心怀,温顺、包容地攀附,轻轻吻上清俊少年的唇。

    ·

    收拾好瓶瓶罐罐、衣裳等行李,裴曜背着包袱和大竹筐往外走。

    大竹筐里放了一小坛咸菜,一小口袋馒头,以及家里晒的木耳、黄花菜等干货。

    长夏眼神带了一点不舍,清透漂亮的瞳珠水润润的。

    他知道,裴曜要学手艺,不好耽搁。

    到了门口后,两人站定,他抬头看着裴曜认真叮嘱:“馒头不会蒸,去外头买就是了,想吃肉不会做的话,就带师父去馆子里吃。”

    裴曜会做一点简单的饭食,味道好不好另说,好歹能煮熟。

    他这两天做饭炒菜的时候,也特地把裴曜喊进灶房,让看一看。

    “衣裳不会洗的话,换下来放着,过段日子回来带上,等我洗了晾干,再带过去。”

    长夏说完,又想了想,再没别的要嘱咐。

    裴曜认真点头,说:“你在家别老闷着,闲了去找王小蝉三妞儿他们说说话,想吃什么就去买,别怕花钱,等樱桃糕便宜了,我接你去府城住几天,吃刚出锅的。”

    “好。”长夏小幅度点头。

    裴曜摸摸他脸颊,说:“过几天我就回来。”

    “嗯。”长夏眼里带上一点浅笑。

    裴曜不再耽误,转身就走,回头看一眼,长夏还在门口站着,他声音清朗含笑:“回去吧。”

    长夏进了屋,看见空荡荡的桌子,往常放在上面的一溜儿小瓶小罐都被带走了。

    他揉揉脸颊,但眉眼依旧有点闷闷不乐。

    裴曜要跟着孟师父学做螃蟹,而廖叔那边的木雀木鸟依旧要供上,毕竟卖得好,一个月有六钱左右,哪能轻易放弃。

    因此裴曜将颜料罐子带走了,还有两截木头,大竹筐沉甸甸的。

    长夏眼神又落在钱匣子上。

    里头有六两多,是裴曜卖木雕攒下的,今年忙,没做风筝去卖。

    孟师父给的钱是管两人吃喝的,与旁的无关,昨晚他问裴曜要不要带钱,裴曜带了两大串铜板,一共两百文,买点小东西应该足够了。

    后院猪在哼哼,声音还挺大,不知是饿了还是渴了。

    长夏不再低落,拎了一桶水往后院走。

    ·

    一场雨下过,土壤湿润,麦田和水田都不用灌溉。

    两亩靠山田已经种下豆子。

    朝廷发的甘薯催了芽,在菜地种下了,芽苗长高了一节,绿油油的,风一吹,晃动不已,只等秋时收获。

    开阔的山坡上,长夏弯着腰,不断捡拾地上黑绿的地皮菜,喊道:“阿爹,这边多。”

    “来了。”陈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软嫩的地皮菜一朵朵被丢进篮子里。

    这东西贴着地皮长,没有根系,不用拔不用挖,捡拾就好。

    捡着捡着,听到有人声动静,长夏和陈知都直起腰看了眼。

    见是杨见山两口子,陈知笑着高声喊道:“他婶子,今天闲了?”

    离得有点远,杨见山媳妇也喊了声,等靠近,见地上有许多地皮菜,她顺手拾了几个。

    和陈知说两句话,她就在山坡另一边捡地皮菜。

    杨见山扛着斧头背着麻绳,往一旁林子里砍柴去了。

    这一片地势开阔,但陈知和长夏先过来,杨见山媳妇没有凑过去。

    村里除了几个爱争爱抢的,一般人都有眼色,离远一点,省得为捡一点地皮菜吵吵嚷嚷。

    提起裴曜在府城拜了个师父,都住到府城去了,杨见山媳妇没有眼红,笑声朗朗,道:“要么说你们家裴曜出息,从小就出挑,长大了更是不得了。”

    裴曜好几天都没在家,村里人不免会问问,拜师一事根本瞒不住。

    陈知自然高兴,笑得眼尾都是细纹,嘴上谦虚了两句,就夸起她儿子杨辰。

    杨见山媳妇也笑得合不拢嘴。

    长夏只在一旁听着,见他二人兴高采烈,眉眼弯了弯。

    拾满篮子后,陈知同杨见山媳妇道一声,和长夏下山回家了。

    山路难走,不是有石头凸起,就是坑坑洼洼,下过雨有的地方湿滑,更得小心。

    终于到了平坦的地方,长夏步子迈大。

    两人绕到自家靠山田转了一圈。

    豆子已经发芽了,长势还不错,补种的地方也冒出小芽。

    刚种下豆子的小半月,窦金花和裴灶安天天都在地里待许久,不然会有麻雀刨开土吃掉种子,气人得很。

    为开田,村里不止打过一次架,其他村子也有骂仗打架的。

    这段时日倒没听说过谁谁打架,大部分人家的下等田已经定好开好,衙门来了人丈量,田契都发下来了。

    地里没出差错,陈知放了心,又带着长夏回家。

    地皮菜倒进大盆中,随便搅了搅,水就变得浑浊。

    长夏坐在板凳上淘洗,很有耐心。

    这东西不多洗几遍,会有砂砾碜牙,谁吃到都不免抱怨几句。

    裴曜又挑剔,要是蒸了地皮菜包子,吃出一口带砂砾的,就不会再碰。

    想起裴曜,他端起一盆脏水倒掉,又舀一盆干净水,将竹匾上湿淋淋的地皮菜倒进去。

    已经去了六天了,不知这几天都做了什么吃,衣裳洗了没有。

    正想着,正在玩耍的白狗忽然丢下竹球,汪汪叫着往外面跑。

    “长夏!阿爹!”

    裴曜的声音响起。

    长夏再顾不上洗菜,起身小跑几步,就看见裴曜大步进了院门。

    第93章 安抚

    白狗疯狂摇着尾巴,高兴极了,不断往裴曜身上扑。

    裴曜揉一把狗头,看见长夏后,长腿一迈,三两步就跑了过去。

    长夏眼中流露出喜悦。

    他发梢和衣摆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抱了个满怀,双脚离地,被抱着转了一圈。

    狗在旁边汪汪叫。

    裴曜将人放下后,笑容灿烂,一双星眸含着点点微光。

    长夏高兴得说不出话,只顾瞧着裴曜笑。

    末了,他总算想起,急忙问道:“吃过早食了?渴不渴?”

    才上午,不到晌午饭的时候,坐船虽然不累,但要从水桥码头走回来,这一段路不近。

    裴曜松开揽在细腰上的手,趁家里没人,低头在唇角亲了口,这才揽着人肩膀往里走,笑着说道:“吃过了才回来,倒是有点渴了。”

    长夏挨着少年人结实健壮的体魄,闻到熟悉的味道,一如既往干净清爽。

    他脚下快了一点,说:“茶水有,泥炉上也烧着热水。”

    裴曜跟着他的步伐。

    白狗呜呜叫着,一个劲儿蹭裴曜小腿。

    老黄狗趴在狗窝里睡觉,探出上半身,睁眼一看是裴曜回来了,它尾巴摇了摇,汪了一声,打个哈欠又闭上眼睛。

    长夏轻轻推一下裴曜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这回放开了。

    他拿了干净茶碗倒茶,浅笑着说道:“回来得正好,阿爹去老庄子买豆腐了,还说要去赵李村买点肉回来,今天捡了些地皮菜,面都和好了,晌午要蒸馒头和包子。”

    他将茶碗递给裴曜,又问道:“阿爹过去没多久,你没在老庄子碰到?”

    裴曜喝一口茶水,笑道:“我从小路回来,没从老庄子里面走。”

    要是碰见村里人,关系好的还行,遇着眼酸的,还得听几句心口不一的夸赞,实在懒得应对。

    长夏点点头。

    他在木盆前坐下,一边洗地皮菜一边说:“爹和阿爷去地里了,阿奶跟着阿芬奶她们去捡柴捡山货了,估计就在前山。”

    “嗯。”裴曜点点头,将背上的竹筐卸下,取出里头的一封点心,一小坛酒。

    长夏看一眼,问道:“没带脏衣裳?”

    裴曜说道:“我自己洗了,在那边除了刨木头,再没别的活要做,衣裳不脏,随便洗洗就行。”

    长夏打量一下他身上的衣裳。

    确实,没什么污迹,更别说草汁、泥点子之类的。

    裴曜拍拍酒坛,说:“这是桑葚酒,有点甜味,你也能喝。”

    “嗯。”长夏点点头,问道:“今晚是在家住下还是就走了?”

    他看向裴曜,眼含一丝期待。

    裴曜拿过一个小板凳,坐在旁边,说:“住两天再过去,师父那边我已经说好了。”

    长夏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大。

    他拨开水里黑绿色的地皮菜,见盆底还是有一层砂砾,就知道三四遍是洗不干净的,势必要好生洗一番。

    裴曜喝了两碗茶水,问道:“猪草打了?”

    长夏捞起一大朵地皮菜,仔细搓洗,说:“昨天打了许多,下午再出去打,不着急,猪和鸡鸭都喂过了。”

    裴曜看一圈院子,柴火劈了不少。

    于是他坐在长夏对面,帮着洗地皮菜。

    这东西好吃,就是难洗,不洗干净了实在吃不下去。

    见他乖,长夏眉眼含笑,说:“想喝酒的话,看阿爹回来买了多少肉,要是多的话,炒一碗辣椒肉片给你做下酒菜。”

    “嗯。”裴曜点头,大手在水盆里捞起地皮菜搓洗。

    想起什么,他抬眼说道:“师父那间铺子赁出去了,一个月三两的租钱,半年一交,听那人说,他家住城郊,是酿酱的,租下铺子是为了在府城卖酱油。”

    长夏一听,在心里算了下,一个月三两,那半年就是十八两,一年就是三十六两。

    他眼神微微惊讶,一年光租钱就有这么多。

    他们家盖房才花了三十五两左右。

    府城果然不是一般的地方。

    裴曜看见他神情,就猜到在想什么,笑了一下说:“昨天我还跟师父去看了下,那家人正忙着从家里运酱缸什么的,还没收拾出来,等回头铺子开张了,我买上一罐酱油带回来,尝尝好不好吃,那汉子说了,他家酿的酱油,府城人都跑去买,要不是卖得好,他也不敢在府城开铺面。”

    “嗯。”长夏点点头。

    他想了想,轻轻柔柔笑了下,说:“我原来还在想,师父要管你吃喝,他赚的那点钱,供他自己就不错了,有你的话,可能就不够了,不想租钱就这么多。”

    “你们就两个人,一个月哪能吃得完三两,到年底兴许还有剩余。”

    长夏在府城住了两天,菜价蛋价和油盐肉价等,买菜的时候他听了一耳朵,有的和镇上差不多,有的贵一两文。

    这些寻常的吃喝,价钱没有高得吓人。

    裴曜也知道自己吃得多,笑了一下,他没想到,长夏竟担心自己吃穷师父。

    他将手里洗过的地皮菜搁在大竹匾上,说:“我听师父说了,他买下那间铺子,花了一百两,这得三年才能把本钱赚回来。”

    长夏张了张嘴,一百两银子?

    地方就那么大点,屋子小小的,就卖到了一百两。

    裴曜笑着说:“本钱是大一点,但地契房契都是师父的,只要租出去都是赚,他一个小老头,一年三十几两,不愁没钱花就好了。”

    “也是。”长夏赞同道。

    又洗完一遍地皮菜,裴曜端起木盆去倒水。

    长夏提来水桶,刚把水倒进盆里,就听见阿爹声音响起。

    裴曜朝门外喊了一声,就见陈知闲话也顾不上说了,急匆匆进来。

    看见儿子回来,他哪能不高兴,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吃了?”

    裴曜一一作答,陈知又问他这几天在府城吃的什么,手艺学的怎么样了。

    长夏也好奇,认真听着,刚才都没来得及询问,只顾说别的了。

    一听裴曜自己学着炒菜煮米汤,陈知一下子乐了,都想不出来儿子掌勺的模样。

    在家就算帮长夏干点活,顶多烧火端饭,哪里碰过菜刀和锅铲。

    小时候懒劲犯了,连筷子都不拿,等着人喂。

    他和裴有瓦忙着去地里干活,吃完撂下碗就走了,结果没几天就发现长夏在给裴曜喂饭。

    他都不许窦金花惯着裴曜给喂饭,没想到臭小子找到了长夏这个好欺负的。

    长夏那时候瘦巴巴的,个头就那么点,裴曜胖墩似的,还坐在长夏怀里,张着嘴巴等喂。

    他简直被气笑,平时都不爱搭理长夏,有事就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长夏也是太好欺负,连哥哥都没叫一声,就给人喂饭。

    他揪住裴曜就揍了几下屁股,打哭后还训斥了一顿。

    裴曜忙着抱怨师父做饭太难吃,完全不知道阿爹想起这一桩旧账。

    他看向长夏说:“还不如我做的。”

    长夏心疼他吃不好,闻言小声说道:“真厉害。”

    裴曜眉梢一扬,显然很受用。

    他又说:“不过我俩也在外头吃,昨天就是去面馆吃的,多加一文钱,就能续面。”

    “吃饱就行了。”陈知随口应道,一点都不担心他在府城吃不好。

    老孟头都能给买六钱一包的樱桃糕,怎么可能在吃食上克扣。

    况且府城各种馆子铺子那么多,走出巷子就有吃的,裴曜自己手里也有钱,根本不是会苛待自己的性子。

    再说,都十八岁了,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有什么用。

    三人说一阵子话,长夏和裴曜洗了快十遍地皮菜,见水清了,地皮菜摸着干净了,这才停手。

    窦金花几人陆续回来后,看见大孙子,乐得合不拢嘴,又问一遍吃得怎么样,住的可习惯。

    裴曜带回来府城的好点心,老两口一吃,再没有比大孙子买的糕点更好的了。

    长夏和陈知忙着切菜备菜,晌午就把地皮菜豆腐包子、肉包子和馒头蒸了出来。

    长夏特地切了一盘肉片,用干辣椒炒了,肉片焦黄微辣,油水很足,挺合适下酒。

    桑葚酒清冽微甜,后劲有一点酒的辛辣,但不醉人。

    裴有瓦挺高兴,和儿子碰杯喝了不少。

    ·

    夜晚,村落一片静谧。

    月色如水,树影随风晃动。

    思念化作缠绵。

    长夏指尖轻颤,晃动中抓不住任何东西。

    莽撞如野兽的高大少年掐住他下颌,亲吻又凶又深。

    长夏几乎喘不过气,呼吸间全是裴曜炙热的气息。

    眼泪滑落,亲得太深了,他有心想要求饶,可唇再次被吻住。

    长夏双手抵上坚实宽阔的胸膛,想要推开凶狠蛮干的人,但他的力气完全不够看。

    指尖被咬住,明明不疼,但他小声哭了起来。

    只是哭声非但没有引起怜惜,反而让咬他的人红了眼睛。

    ·

    夜深沉寂。

    长夏缓过气,眼睛不再无神失焦。

    他出了一身薄汗,趴在裴曜胸膛上,对方也喘匀了气。

    长夏一动不想动,但裴曜抱着他换了个相拥的姿势,可怜兮兮说道:“你不在,夜里还好,早上醒来好难受。”

    长夏眨眨眼睛,自己还难受着,但忍不住摸了摸裴曜脑袋,以示安慰。

    两人相拥,细细密密亲吻。

    长夏只觉脸颊被蹭了蹭,裴曜身上的肉硬邦邦,但脸颊肉是温软的,挨挨蹭蹭时,总有种乖巧的模样。

    他微微侧头,亲了亲乖巧少年的侧脸。

    裴曜显然很喜欢,也吻了吻长夏脸颊,声音含笑:“再亲亲。”

    长夏一边抚摸他脑袋,一边轻轻亲吻。

    裴曜很乖,没说话也没乱动,让他欢喜又心疼,从眼尾亲到唇角,安抚了将近一刻钟。

    第94章 挖井

    啪!

    一声爆响后,急促的噼里啪啦声紧接着响起。

    长夏捂住耳朵,眼中带着高兴,要挖井了。

    鞭炮皮炸到脚边,他往后退了退。

    炮声停歇后,匠人们将香案抬到一旁,就有领头的呼喝着,动了第一铲土。

    上香是由主家持香,裴曜跟着裴灶安裴有瓦在前面。

    挖井和别的活不一样,井匠们动工,不懂的人不好帮忙。

    陈知看一眼香案上的供果。

    按风俗,今儿还不能撤,等明天一早再撤下来。

    他心想,果子而已,到时给井匠们分一些让去吃。

    裴曜在前面,一边听老爹和匠人们说话,一边蹲下看地上放的井桡。

    打井要下木头做的井桡,因此木匠也在。

    井匠是赵李村的,离得近,大伙儿都认识,木匠正是他们湾儿村的杨二保,裴曜很熟悉,小时候第一次削木头,就是杨二保教的。

    知道裴曜在府城拜了师,学做更漂亮的木雕,杨二保同他说笑几句,又显摆了一下自己做的井桡多么结实漂亮。

    今年定下了打井的事,裴有瓦过完年就同杨二保说了,让早早把井桡做出来。

    长夏神色好奇,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挖井。

    今天才动工,一口井少说也得两三个月的工夫。

    打井的地方选在了菜地旁边,方便提水浇菜,也是个风水好位置。

    见阿爹拿了镰刀和竹篮往蒿菜那边走,长夏挽起衣袖,往豇豆地里去摘豇豆。

    已是夏末,各种菜蔬齐全,有的都结好几茬了。

    长长的豇豆垂下来,翠绿鲜嫩。

    长夏捡着嫩的摘。

    这段时间经常吃,老一点的豇豆都看不上了,煮猪食的时候他会剁一些,让猪也吃点好的。

    正忙着,门外有人笑了声,陈知听见,扭头一看是老庄子那边的一个妇人,他笑着将人招呼进来。

    妇人背着竹筐拿着镰刀,显然要去割草。

    “婶子。”长夏喊了人。

    妇人笑着应一声:“哎,夏哥儿摘豇豆呢。”

    她正好从门前路过,听见鞭炮声,想起裴家要打井的事,就进来看看。

    房子都住进来好几年,这回总算动了工,陈知乐得什么似的,出门再不怕被人问家里井打了没。

    裴曜正和杨二保说话,听见动静,同样喊了声婶子。

    妇人笑得合不拢嘴,真是人俊嘴甜。

    长夏手里的豇豆拿不下了,过去把陈知手里的竹篮和镰刀接过。

    “今天人多,多摘些。”陈知说道。

    “嗯。”长夏点点头,又摘了一把豇豆,随后摘了几个紫茄。

    要管井匠的饭食,六七个人都是汉子,干的也是力气活,肯定要给人家吃饱。

    今儿晌午是第一顿饭,早起陈知就去买了两斤肉。

    长夏又摘一个大吊瓜,竹篮沉甸甸的,他提着进去,坐在灶房门口洗菜。

    屋顶几个大竹匾晒着焯过水的嫩豇豆。

    这几天茄子也该摘一些嫩的,切成条晒干,冬天就有的吃。

    几句话说完,妇人忙着去打草,道一声就离开了。

    陈知过来,挽起袖子进灶房切肉,一边切一边问道:“有四样菜?”

    长夏将洗干净的茄子放在竹匾上,说:“有,豇豆、茄子、吊瓜还有蒿菜,正好四样。”

    陈知应道:“那够了,再烧个瘦肉汤就行。”

    长夏洗完菜,端着滴答水的竹匾进来,问道:“阿爹,菜怎么做?”

    陈知想了想,说:“茄子蒸了,豇豆焯熟了凉拌,吊瓜炒肉片,蒿菜清炒就行了。”

    他今天买了两块肉,一块便宜的瘦肉,一块带肥的五花,正好切了五花炒菜。

    “好。”长夏点点头,拿了菜刀就切菜。

    裴曜从菜地过来,听见灶房的动静,站在门口看一眼,见长夏在忙,他拎起竹筐说:“阿爹,我去打猪草。”

    “去吧。”陈知应一声。

    长夏将切好的豇豆条揽进瓷盆里,见裴曜走了,手下没停,继续切豇豆。

    吃饭要分两桌,井匠们一桌,他们一桌,菜量也得大,不然匠人吃不饱,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裴曜是昨天回来的,昨晚给了陈知二两银子。

    打井差不多要六两,见儿子出息,比原先说好的多给了一两,陈知和裴有瓦十分欣慰。

    上有父辈下有裴曜,长夏软弱些,不是能拿主意的性子。

    自家挖井吃水,对裴曜给了二两银子的事,他只点头说好。

    这三个月裴曜陆续带回来二两多,都是卖小木雀得来的钱。

    他一个月能在府城待十几甚至二十天。

    在那边不用干别的活,除了学小机括锤炼,每天都能抽出空做小肥鸟,多卖了几个。

    夏天农忙,光是每天打草就挺累人,地里的草要锄要拔,菜地也要管,还有家里的一些杂活,虽不费力气,但挺费工夫。

    陈知和裴有瓦让裴曜不用操心,学艺要紧。

    不过裴曜会算着浇地上肥的日子,赶回来干活。

    他一回来,多个壮劳力,打草都是用板车拉,长夏几人确实轻快了些。

    打井是家里的大事,日子之前就算好了,他自然要回来看看。

    井匠们挖土运土不停。

    窦金花背着手看一会儿,就提着篮子在菜地摘菜,趁着菜嫩,该焯水焯水,该晒干晒干,为冬天存一些。

    裴灶安蹲在不远处抽烟袋,太阳一大,他眯着眼睛,心中十分快慰。

    日子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他年轻时,哪里敢想自己有一天还能住上青瓦房,打上水井。

    正砸吧着烟袋,门前就来了人。

    近邻离得不远不近,但鞭炮声响亮,路过的人都能听见,甚至老庄子那边也能听见一点动静。

    见来人是两个平时交好的老头,他磕磕烟袋,笑得一脸褶子,忙招呼人进来吃茶。

    裴有瓦搬了桌椅,端了茶壶茶碗出来,就放在对面菜地边上,陪着说了两句话。

    他一家子都喜气洋洋,又是说又是笑,声音高而亮,从门前路上经过的人都能听见。

    到晌午吃饭时,井匠们见桌上四菜一汤,有肉有荤腥,很是讲究,馒头也管够,一顿饭下来,都吃得十分饱足。

    ·

    后院。

    四个猪圈门都打开了。

    长夏正在用铁锹铲猪圈里的泥和粪,铲起就丢进粪篮子里。

    今年又养了四头猪,除了留着下猪仔的老母猪,到年底照样是卖两头,自家杀一头。

    猪圈铺了青石板,铲的时候发出不小的刮擦声。

    另一边猪圈里,裴曜也在干同样的活。

    四头猪被裴灶安和窦金花赶去了河滩吃草,老母猪还算温驯,其他三头猪劁过了,一心只想着吃,从没咬过架,赶起来挺容易。

    四个圈清理一遍后,两人提了水过来,用旧水瓢往猪圈里用力泼洒,粪水混着泥水流淌。

    长夏拿了大扫帚用力清扫,很快,整个的青石板面露了出来。

    泼完水,裴曜也拿起扫猪圈的扫帚,进了旁边的猪圈里。

    长夏没有把粪水扫出来,只聚在猪圈角落当中。

    水会从缝隙渗下去,不必担心。

    而且大堆的粪泥已经铲走了,角落里的不多。

    他提了草灰篮子,倒了些草灰覆盖在残粪上,随后就用铁锨一下子铲起来。

    四个猪圈都清理完后,他俩缓过一口气。

    天热,等猪回来,里头也就干了。

    猪粪要积攒起来,给田里上肥之前也要沤肥。

    两人给粪堆盖了厚厚一层草灰,使不露出,又抓了一大把晒干的青药叶,点燃后在粪堆上撩烧一会儿。

    青药叶的味道浓烈,将粪臭味遮住,也能驱走蝇虫。

    烧得只剩一截秆子时,长夏将其丢在草灰上,他看一眼大扫帚,问道:“扫帚还要吗?前两天阿爷扎了几把新的。”

    这两把是专扫粪的粪帚,竹稍不免会沾到,好在是自家用竹子扎的,常丢常换也不心疼。

    裴曜说道:“那就不要了,等下丢出去。”

    两人提起水桶,拿了脏扫帚往前头走。

    正是下午,井匠们正在干活。

    小桌上放了茶壶茶碗,泥炉也提了出来,上头搁着烧水的陶罐,随他们自己倒水喝。

    长夏和裴曜推了板车出门打草,顺手带上脏扫帚,出门后就丢在了河滩的乱石堆里。

    其实这两把扫帚晒一晒,也能当柴火烧,只是裴曜不喜欢。

    在河里涮洗过,晒干后用手一根根折断掰断,不然不好往灶膛里塞。

    窦金花和陈知不怎么在意,但裴曜从小就不喜欢烧带粪的柴火,说有味儿,长夏自然不跟他对着干。

    ·

    太阳还没落山,天边一片火红色云霞。

    井匠吃过饭回去了,打井的周围全是土,附近的菜也沾着土。

    院子里,裴曜在洗头发,今天扫了猪圈,一身衣裳都要换,他嫌打湿衣领的话,湿哒哒难受,干脆将上衣都脱了。

    长夏正在灶房烧水,给灶膛塞一把柴火后,借着一点火光热意,烤了一会儿头发。

    他也洗了头,锅里的水是为洗澡。

    见锅边冒了白汽,水烧开了,他一边用布巾擦头发一边往外走,出来就看见裴曜光着膀子。

    裴曜身量高,木盆放在高凳上,弯着腰,脊背肌群起伏,如山峦般健壮。

    胳膊同样结实,青筋盘虬,身形结实漂亮。

    长夏从木架拿起一条干布巾,走过来在旁边等着,问道:“洗了几遍了?”

    裴曜往头发上撩水,说:“两遍,这就好了。”

    长夏轻轻弯了弯眼睛,他就知道。

    今天扫了猪圈,裴曜不会洗一遍,得用野澡珠洗两遍才肯罢休。

    裴曜洗干净头发上的白沫,接过长夏递来的布巾,站直了擦拭。

    他大臂小臂都修长,长夏看一眼他胳膊上紧实的肉,低头抿抿嘴巴,没说什么,视线转到一旁,同样用布巾擦头发,好干得快一点。

    裴曜擦一会儿,发梢的水少了些后,就搬了浴桶进屋子。

    长夏提了干净木桶进灶房舀热水。

    干了一天活,也累了,趁着天还亮,早早洗完,就能歇下了。

    第95章 八钱

    细雨如丝如缕,雨雾蒙蒙。

    雨水带来清凉之意,将炎炎夏热驱散。

    堂屋。

    裴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昨晚后半夜就下起小雨,绵绵不绝,井匠们今天没有过来。

    昨天割的草还有,足够喂猪喂牲口,下雨能偷个闲,不用出门。

    长夏和了白面,擀面做了白面条,窦金花下厨炒了肉臊子,做了一顿肉臊子汤面。

    裴曜端起面碗就顾不上说话了。

    他在府城下馆子吃面,去的都是生意好的馆子,味道都不错。

    可一回家,自家的面条有种外头比不上的味道,尤其阿奶做的肉臊子汤面,咸淡正合适,面条很筋道细滑。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就是吃着舒心。

    长夏端着碗,喝一口热乎乎的臊子汤,胃里一下子舒坦了。

    桌上有一碗蒜片绿椒炒白野蘑,一碗腊肉炒笋丝。

    野蘑是他俩今早冒着小雨去山上找的,很新鲜,笋是晒干的春笋泡发的。

    两样都是好菜式。

    裴曜在府城要么自己做饭,要么去外头吃,自己炒菜有时不怎么好吃,外头的菜偶尔也不称心意。

    因此哪怕今天吃的是白面条,长夏还是给炒了两个菜。

    臊子汤里有细碎的豆腐丁,裴曜吃完面条后,又捞汤里的豆腐丁吃。

    转头看长夏正在吃面,他没说话,端了碗起身,站在旁边高桌前,自己捞面条舀汤。

    今天下雨,煮好的汤面用大瓷盆盛了,端进了堂屋,不然还得来回冒雨去锅里舀饭。

    见儿子自己动手,陈知几人没说什么。

    不过裴有瓦一碗面吃完后,是陈知起身给舀的,裴家人同样习以为常。

    等吃得差不多,肚里饱了,才有闲心说两句话。

    陈知看一眼裴曜,说:“等下个月天凉快了,要不让你师父来咱们家转转。”

    裴曜抬头。

    陈知又说:“嗐,虽然咱们小门小户的,也有一间空房,被褥也是现成的干净东西,住一晚两晚不成问题,之前我和你爹就想问问,不过夏天太热,你师父年纪大了,或许遭不住这样的远路。”

    “这不是过段日子各种瓜果菜蔬都熟了,喊你师父来尝口新鲜的,转转山看看河,只当叫老人家来散散心,又没什么别的事。”

    见裴曜在思索,他笑道:“我跟你爹也是想着你拜了师,叫师父来认认咱们家门,多来往又不是坏事。”

    “行。”裴曜点头说道:“我过去了跟师父说说,他要愿意,等凉快了,我带他坐船回来。”

    “嗯。”陈知应一声,夹起一片腊肉吃。

    饭后。

    长夏从箱子里找衣裳。

    今天一凉,让他想起后边裴曜要去府城住的话,得带几件厚实的。

    眼下找出来,放在最上头,等雨过天晴了,拿出去先晒一晒。

    翻出来归拢好之后,他合上箱盖,手里拿着两条亵裤,看向裴曜,小声说:“这两条是新做的,洗过了,软和,给你装起来了。”

    裴曜手里拿着一个半成品小木鸟正在雕琢,闻言抬头,见是亵裤,点头道:“好。”

    长夏把亵裤放进小包袱里,里头是裴曜的一身衣裳和一双洗干净的布鞋,明天都要带走。

    外头雨声沥沥。

    窗户关着,但门帘撩了起来,好从外头照进光亮。

    长夏将炕桌摆好,拿过针线篮子要干活,就看见里头放着的一只小螃蟹。

    这是裴曜做的,前天带了回来。

    他拿起来把玩。

    小螃蟹的八条腿和两个钳足都可以动,小眼睛有点呆呆的,身子圆圆,腿也偏圆。

    比起孟师父手中栩栩如生的螃蟹,裴曜做的这只,更偏向他自己做的小肥鸟,憨态可掬。

    裴曜拿出来的时候还诉苦,说被孟师父骂了一顿,好好的螃蟹还没学会,倒先鼓捣上别的样式。

    他其实知道,师父是想让他专心学一样,学到技艺足够纯熟,再去琢磨其他,不然到最后样样都不精。

    不过他做螃蟹做多了,不免觉得枯燥,就想做点不一样的,换换手。

    就弄了这么一只,结果老头子给他训了一顿。

    长夏拨动拨动蟹腿,捏住蟹钳子晃一晃,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轻轻吹走木屑,裴曜又拍掉自己腿上的木屑,抬头一看,发现长夏在玩小螃蟹。

    他笑着开口:“你觉得好玩?”

    “嗯。”长夏点头,他确实喜欢。

    这一只比起裴曜以前自己瞎琢磨的小螃蟹,更为灵动,蟹足也不再粗糙丑陋,精巧了许多。

    他再次想,果然还是得拜师。

    裴曜摸摸下巴,想了一下说:“后面我再做一个,拿去廖叔那边,看他收不收。”

    长夏抬眼,浅笑着问道:“你不怕师父再骂你?”

    裴曜眉梢微扬,说:“你觉得他能管住我?”

    “再说了,他又不是时时刻刻都盯着我,当着他的面不做,我还不能背着他做吗。”

    长夏看着他,眉眼含笑,总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真像小孩。

    裴曜想了一下,又道:“你喜欢,廖叔应该不会不要,蟹青色的颜料没买最贵的,但也不便宜,价钱不能跟木雀一样。”

    他拧眉思索,说:“师父做的螃蟹卖给玩器店,一只就要三两五钱,我做的这个小一半,也没那么逼真,但是里头有实实在在的机括,要是卖的便宜了,不值当。”

    “木头还好,成本都在颜料和机括上,二两好像有点高,一两银子是能回本,只是做一只费的工夫不小,得花好几天心思,一两五钱或者一两八钱,自己才能多赚一点。”

    长夏听着,下意识看向手里的小螃蟹。

    以前卖的最贵的木雕,不过一百来文,一下子变成一两多,他几乎想不出来,心中也有点忐忑,廖叔愿意这个价收吗?

    裴曜拿不准,说道:“算了,回头还是先问问师父,他懂得多,反正最低不能低于一两五钱。”

    长夏只能点头,心想,一只赚五钱的话,也不少了。

    ·

    打井不是一两天能办完的事,裴曜在家住了三晚,又带着行李和菜蔬去了府城。

    他在府城不光学艺,也卖木雕赚钱。

    陈知没有问儿子要钱,反正这点家底到最后也是裴曜和长夏的。

    他和裴有瓦嘴上没说,心里觉得儿子争气,去府城不问家里要钱,自己赚自己花,打井给了二两,还是很懂事的。

    他跟裴曜提了一句明年要铺青石板路的事,裴曜说要是攒下了,会给四两五两的。

    石料贵,哪怕料子差一点,石匠干的力气活很重,价钱便宜不到哪里去。

    院里铺一条石板路的话,石料加上工钱,说不定得十两左右。

    儿子愿意出一半,自然是好事。

    ·

    天晴之后,夏末的热意重新袭来,地面没两天就晒干了。

    长夏抱着一条被子出来,搭在木架上晾晒。

    太阳大,他眯着眼,手里拿着藤拍打被子。

    这是裴曜盖的,每次裴曜走之后,他都会拿出来晒晒。

    将洗了的两双草鞋也提过来,放在柴堆上晒。

    都是裴曜打的,其中一双是他的。

    裴曜心细手巧,打的草鞋穿起来很舒服,不过今年拜了师,忙碌些,也不常在家里待,就没怎么打草鞋。

    该晒的东西都拿出来后,长夏拍拍手,进了屋里做针线。

    井匠们在干活,不好坐在院里。

    他低着头,安安静静缝鞋底。

    这双是给裴曜做的。

    之前去府城,长夏留意到巷子里几乎没有穿草鞋的人,怕裴曜在这上头吃亏,每次从家里去府城,他都让穿布鞋。

    新鞋已经做出来两双,裴曜还没看见,后头再拿出来给穿。

    等窦金花从老庄子那边回来,家里有人了,长夏就提了竹筐和镰刀出门打草。

    白狗兴冲冲跟出来,汪汪叫着,一人一狗往河边走。

    河面粼粼波光闪烁,水奔腾着,流向远方。

    岸边总有打草、放牛的身影,小孩大人都有。

    平缓的流段和小水塘里,常常能看见鸭子被放出来游水。

    芦苇多的地方有时能看见野鸭子钻进去。

    天上掠过一群飞鸟,芦苇丛随风摇曳。

    长夏背着一筐草,看见有两个半大小子划着木板慢慢进了芦苇丛中。

    这个年纪,平时聒噪难以安分,这会子怕惊动里头的野鸭,两个人都闭上嘴,没敢出声。

    长夏驻足,等木板船进了芦苇之中后,只能看见苇叶晃动。

    他想起裴曜十三四岁时,一点都不省心,仗着会水,和杨丰年几个划船进芦苇里摸野鸭蛋,也往山沟里去找野鸡蛋。

    钻山下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不过野鸭蛋野鸡蛋倒挺好吃。

    每次裴曜摸到蛋,不会藏着,带回家让阿奶给炒,他跟着沾了光。

    出来久了,这次没带水囊,长夏擦擦额上汗,不再停留。

    然而没走多远,他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不用辨认就知道是裴曜。

    “长夏——”

    一声呼喊传来,长夏眉眼欣喜,脚步一下子加快。

    裴曜跑得比他更快,到跟前后,一张俊脸笑容灿烂。

    沉甸甸的草筐被接过去。

    长夏眉梢扬着轻快与雀跃。

    他微微侧脸,看向走在旁边的人,抿着的嘴巴也挡不住唇角笑意。

    “刚回来的?”他声音含笑。

    裴曜边走边说:“嗯,刚到家,阿奶说你出来打草,我就往河滩来了。”

    他眼中露出一丝兴奋,说:“还记得我上次说要做差不多的螃蟹卖给廖叔吗?”

    长夏点点头。

    裴曜笑容满面,说:“我偷着做了一只,昨天问了师父,他说一两五钱太少了,糟践名声,必须按一两八钱来,今天一大早,他还不放心,跟着我去了廖记,廖叔应了这个价。”

    这就赚了八钱。

    长夏睁大眼睛,惊讶又喜悦,真卖出去了。

    第96章 油糕

    回家的路上,两人碰到了杨丰年和他夫郎柳屏。

    裴曜背着一筐草,说:“我带了一坛好酒回来,晚上和荣子一起去找你。”

    杨丰年点头笑道:“好。”

    他俩又说几句闲话,长夏和柳屏彼此看一眼,因不熟悉,只互相笑笑。

    柳屏个头不矮,比长夏略高些,也是清清瘦瘦的身形。

    他悄悄打量一下长夏,虽然眉眼中常有怯怯之情,但那张清秀可人的脸,只会让人觉得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他知道长夏的身世,是从外地买来的童养媳,从小就离了家,心中不免有一点同情。

    不过听婆母说,裴家人挺好,他每次看见长夏,从没见过长夏脸上有伤。

    气色瞧着也挺好,脸颊白皙中透红润,眼神也没有任何惶恐畏惧,便信了几分。

    而且……

    柳屏又看一眼裴曜。

    一个村住着,总能遇见,这几个月裴曜经常往府城跑,一走就是五六天七八天。

    他不止一次见过,裴曜一回来就先出门找长夏,到处找到处喊。

    几句闲话说完,长夏和裴曜往村子那边走,柳屏跟着杨丰年往山上去。

    他想起自己那个圆滚滚的小黄雀,就是裴曜做的,还有妹妹的小老虎。

    走着走着,发现杨丰年停住脚,他下意识抬头,问道:“怎么了?”

    杨丰年弯腰,似笑非笑盯过来。

    柳屏不知他怎么了,干脆一叉腰,昂了昂下巴说:“你又想做什么?”

    见夫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杨丰年咧嘴一笑,说:“你刚才在看裴曜?”

    这样质问的语气,让柳屏心虚了一瞬,他确实瞧了一下好颜色。

    但只有一眼。

    想到这里,他有了底气,说:“我还看长夏了呢。”

    杨丰年恨恨咬了下牙,见左右无人,飞快伸手,擒住想跑的人。

    柳屏脸色变了,有些惧怕,但已经没办法躲开了。

    杨丰年两手齐上,咯吱了过来。

    柳屏受不得痒,一边笑一边扭着身子躲,还怕被人听见,发现自己声音大了,连忙咬牙忍住,憋得脸都红了。

    杨丰年还算有眼力见,在夫郎真正生气之前收了手。

    被柳屏瞪了一眼,他挑眉,没有一点心虚。

    柳屏擦擦渗出来的眼泪,骂道:“混账东西。”

    不过一抬头,见杨丰年眉眼俊朗英气,又是一副高挑好身板,他气不起来,脸上笑意盈盈,飞快抱了一下。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安慰。

    杨丰年放了心,没有再借机“发难”。

    另一边。

    长夏和裴曜回了家。

    陈知从后院喂了鸡鸭出来,见他俩进门了,笑着说:“正好,你俩在家,我去买肉,再买几块豆腐。”

    他拿了钱和竹篮匆匆出门。

    儿子这次隔了八天才回来,是该做顿好饭。

    裴曜将草筐里的草倒出来,摊开晾晒。

    前院晒了不少草,草的青涩气息弥漫。

    长夏用木叉翻了翻半干的草,这才舀水洗手洗脸。

    裴曜等他洗干净手,迫不及待拉进屋里,将荷包里的碎银子倒出来给他看。

    “这么多。”长夏惊讶。

    裴曜说道:“整一两八钱,师父让我自己拿着。”

    长夏之前在府城住了几天,知道蟹青色的颜料和铁铸机括都是孟师父买的。

    他捏起一块碎银,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只拿了八钱。”

    裴曜笑着开口:“我原想着,这是背着师父偷做的,本钱该给他,不想我刚说了‘本钱’这两个字,就被师父瞪了一眼,说他看不上这点钱。”

    他又说:“我就想,怎么也是师徒,这么生分做什么。”

    长夏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裴曜坐在炕沿,拿了一小块碎银子往上一抛,又抬手接住。

    头一回卖这么多钱,哪能不高兴,手上工夫慢慢熟了以后,就不愁赚钱的事了。

    师父跟他说过,买宅院和铺子的钱,都是前些年卖木雕赚来的。

    这让他觉得,或许自己也能挣到这么多钱。

    心里头的热乎劲流露出来,见长夏看钱看个不停,他笑容灿烂,伸手摸了摸长夏软乎乎的脸颊。

    长夏抬头,正要把钱装起来,就听见裴曜开了口。

    “后天要不你跟我一起过去,我之前和师父提了下个月来家里转转的事,结果他没应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裴曜笑了一下,说:“我估计,是有点扯不下脸,你跟着去劝劝,给足他面子,就差不多成了。”

    长夏皱眉,指了指自己:“我?”

    他想了一下,眉眼还是忧愁,说:“我能行吗?”

    裴曜捏捏他手心,说:“怎么不行,你去做两天饭,他吃人嘴软,不行也得行。”

    长夏眨了下眼睛,吃人嘴软好像不是这么说。

    他点点头,开口道:“那我试试。”

    话音刚落,长夏被拽得往前趔趄一下,正落入裴曜怀中。

    外头井匠正在忙碌,说话声不小。

    长夏有点慌,想退出去,却被两条结实有力的大腿夹住,动弹不得。

    “在屋里呢。”裴曜凑过来,声音喃喃。

    长夏只觉颈侧落下灼热的呼吸,痒痒的。

    “怎么没擦香膏。”裴曜不满低语,但依旧嗅个不停。

    长夏没说话,小心翼翼听着外头的动静,生怕有人进院里。

    裴曜不在家,自己每天要干活,擦那么香做什么。

    亲吻落在颈侧,一路细细密密亲到脸上来。

    挣不脱,长夏只好主动去亲裴曜,在唇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亲进来。”裴曜声音沙哑。

    长夏摸他脑袋的手一顿,耳朵瞬间红透了。

    两人唇贴着唇,裴曜大手在他背上一按,抱得更紧了些,催促不言而喻。

    初秋的天依旧炎热。

    窗外,不知哪棵树上,知了滋儿——滋儿嘶声竭力叫着。

    等长夏脸上热意褪去,陈知买了肉和豆腐回来。

    他总算有了由头推开裴曜,进灶房帮忙了。

    晚饭十分丰盛。

    一锅红烧肉飘香好几里,正是饭时,干一下午活,许多人腹中都饥饿,闻到后忍不住咽咽口水。

    工匠坐在敞亮的院子里吃饭,桌上放了一碗红烧肉,肉块子多,汤汁红亮。

    几个匠人吃得满嘴流油,肉吃完,馒头掰开,在里头一蘸,用另一片夹起来,吃着也很香。

    这样一碗大荤,跟过年都差不多了。

    狗馋得呜呜叫,一会儿又嗷嗷嚎起来。

    灶房里,裴家人围了一桌,菜式和匠人们的一样,一大碗红烧肉,一碗小葱拌豆腐,一碗炒豇豆,一碗炒老黄瓜。

    陈知夹了一块肥中带瘦的肉块,瘦的不柴,肥的不腻,很软和,在口中化开一样,这次总算做成了。

    他笑着说:“这家的酱油吃着确实香。”

    其他人都点头赞同。

    酱油是裴曜从府城带回来的,价钱贵一点,好在贵有贵的道理,吃着浓香。

    长夏一手抓馒头,一手夹了块肉,怕肉汁掉落,他将肉块底搁在馒头上,馒头也由此吸了咸香的肉汁。

    裴曜吃完一个大馒头后,总算腾出口,说:“阿爹,红烧肉真香。”

    “嗯。”长夏跟着重重点头,只是嘴里的馒头还没咽下去,说不出话。

    陈知笑得见牙不见眼,说:“香就多吃,还有呢。”

    窦金花和裴灶安牙口不好,但红烧肉一点都不费牙,浓厚的油脂那叫一个香,十分喜爱。

    见人人都爱吃,陈知心里高兴。

    前些年家里买不起肉,他不会做红烧的,这几年每年都杀一头猪,总是炖着吃炒着吃。

    虽然也香,但他觉得还是要换换花样,就同村里交好的人学了学,今天总算出了师,做得分外好。

    今天做得多,人人都吃了个饱足,其中裴曜吃的肉最多。

    匠人那边也续了一些肉块,更多的还是肉汁。

    窦金花用帕子擦擦嘴上的油,一边起身一边抿着嘴笑了笑,显然很高兴。

    裴曜说了要带长夏去府城的事,裴家人都点头说好。

    到日子后,早起吃了早食,长夏就和裴曜出了门。

    长夏背着包袱,里头是自己一身衣裳和裴曜的两身,去了要住几天,总得换洗。

    如今天热,干得快。

    裴曜背着大竹筐,筐里有自家蒸的一口袋糙馒头,茄子、吊瓜、蒿菜和几根老黄瓜,还有几斤野澡珠子,省得在府城花钱买。

    还有一些野蘑,干木耳干黄花菜也有,以及一点银耳。

    今年找到的银耳裴曜带去府城卖了,家里留了一点,上次陈知炖了,给窦金花和裴灶安补了补。

    正好这次长夏跟着去,让他将银耳炖了给孟师父吃。

    去府城的水路长夏已经熟悉。

    小船悠悠顺水流下。

    ·

    梧桐小巷。

    长夏跟着裴曜往里走,巷子里来了卖菜卖蛋的农人,邻居们正围着买东西。

    他不止在府城住了一次,已经将巷子里的二十几户人家认得差不多了。

    裴曜嘴巴也乖,两人婶婶婆婆喊着,就到了第五间。

    院门开着,孟叔礼正在院里喝茶,听见动静抬起头,见长夏也跟着,他神色缓和了许多。

    “师父。”长夏小声喊了下,他一直跟着裴曜这么叫。

    “嗯。”孟叔礼颔首,看一眼裴曜,问道:“吃过了?”

    “吃过了。”裴曜一边说,一边从竹筐里掏东西。

    见他又带来许多菜,孟叔礼没言语,喝一口茶,就起身出门了。

    长夏和裴曜都没问他去哪里。

    孟师父对府城可比他俩熟。

    长夏挽起衣袖,将菜放进灶房,归置好后,他打开木柜看了眼,里头的油罐盐罐都有大半,酱油小罐满着,醋罐子也没空。

    他对这里很熟悉,不少东西都是他整理好的,裴曜没打乱,依旧是原样。

    夏初樱桃熟了的那会儿,裴曜接他到府城住了好几天,不但吃了新鲜樱桃,还吃了好多樱桃糕。

    回去的时候买了六封,不但自家吃,也给舅舅家姑姑家都送了。

    长夏进柴房一看,就朝外面说道:“软柴不够了,一会儿留神听着,看有没有卖柴的。”

    裴曜正在摇辘轳打水,说:“好,知道了。”

    两人一进门就忙碌,该打水打水,该扫院子扫院子,等裴曜坐在屋檐下烧起小火炉捶打小机括,孟叔礼背着手就回来了。

    长夏坐在井旁洗衣裳,听见动静抬头。

    孟叔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石桌上,说:“吃吧。”

    火势刚起,裴曜一时腾不开手,就喊长夏先去吃。

    长夏擦擦手,来到石桌旁,打开油纸包一看,是金黄的炸油糕。

    还很热乎,他拿起一个,吹了吹才敢咬,外头酥酥脆脆,里头是滚烫的红糖馅,甜滋滋的。

    糖贵,油炸的东西也不便宜。

    裴曜用小锤子捶打几下,抬眸问道:“什么馅的?”

    “红糖的。”长夏答道,眉眼轻弯,显然吃高兴了。

    在家顶多吃一两块冰糖解解馋,糖水也不是经常喝,对甜味的东西,他向来喜欢。

    裴曜看一眼往堂屋走的驼背小老头,笑了下,心道喊长夏来劝一句还真没错。

    他一个人在这里时,哪有油糕吃。

    第97章 一千两

    见太阳大了,长夏抱了被褥出来,搭在木架上晾晒。

    见孟师父背着手又要出门,这次腰里别着酒葫芦,一看就是要出门闲转。

    长夏说道:“师父,我把你那边的被子也拿出来晒晒。”

    “嗯。”孟叔礼应一声,就出去了。

    长夏进了东屋,把炕上的枕头被褥都搬了出来。

    比起原先乱糟糟的院子,东屋从他第一次和裴曜进来扫洒拾掇,就发现没有多少杂物。

    除了各种箱子小柜木头匣子多一点,凌乱放着,这里摆两个,那里摞三个,地上倒是没有木屑炭灰什么的,还算干净。

    或许是在收徒弟之前,找人扫了,连炕上的被褥都崭新干净。

    将被子展开搭好,长夏看看院里,再没别的要做。

    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动,他来到裴曜旁边看了一会儿。

    小火炉里的火苗呼呼呼燃烧,用的是好炭条,耐烧,火温也高。

    站在旁边就觉得小腿被烘热,更别说已经坐在火炉前许久的裴曜。

    见他脸上汗水一直滑到下颌,滴落在地上,前心后背的衣裳也都濡湿一片。

    长夏掏出手帕,尽量不挡住裴曜眼睛,帮着擦了擦汗。

    裴曜抬头,说道:“这里太热,你去旁边坐着歇歇。”

    “嗯。”长夏离远了一点。

    和家里不一样,孟师父这里什么都没养,既无鸡鸭,又无毛驴牲口,不用打草喂食。

    因院里铺了石板,没种菜的地方。

    院墙下倒是有一点地方,但墙根下不好种菜,不然成天浇水,对墙基不好。

    听裴曜说,巷子里有两户人家,在城郊还有几亩田地,佃了出去,一年收点粮租,不用买着吃面。

    孟师父没有田,好在有那间铺子,从今往后每年都有租钱收。

    长夏去酱油铺子看过,生意还真不错。

    原本空荡荡的门面摆了许多酱缸,一进去就一股子浓重的咸酱味。

    他暗自想,生意好就能长久做下去,如此一来,孟师父能一直收租钱,就不愁没有吃喝。

    不然的话,自己不种菜不种粮,全得买着吃,要是没钱就遭了。

    长夏坐在小桌旁边,一边喝茶一边摇蒲扇。

    该洗的衣裳洗了,鞋子也刷了,离饭时还有一个时辰,不着急进灶房。

    裴曜叮叮叮用小锤子不断敲打,又用火钳夹住铁片,折、卷出想要的样式。

    长夏没有事做,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红彤彤的铁片上。

    比起前两个月,裴曜手上更娴熟了,不再生涩别扭,半天都弄不好一个,一挨骂还不服。

    但他还是比不上孟师父。

    长夏见过,那样行云流水的动作,真是老工匠才有的熟练。

    裴曜总算做完一个小机括,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后,起身离小火炉远了点。

    他坐在桌子另一边,拿起茶碗就往嘴里灌,等解了渴,才说道:“对了,师父托人买了几只大螃蟹,这两天应该快到了,你正好赶上,要是有快死的,蒸熟了给你尝尝。”

    见他一脸汗,长夏伸长手,摇着蒲扇给他扇风,闻言眼中露出一点好奇。

    和裴曜一样,孟师父做螃蟹,也会买螃蟹来看。

    如今的孟师父已经不用看了,他买螃蟹,是为了让裴曜多看多琢磨。

    他们这儿偏北,螃蟹都不大,之前他就听裴曜说了,孟师父会去码头找相熟的船商,付一点定金,托对方从南边买些大螃蟹。

    即使走水路,路途也远,带回来的螃蟹会死不少。

    从码头带回来的死蟹,孟师父也有讲究,臭掉的根本不能吃,直接就丢了。

    看起来刚死的,他也不让吃,剁碎了喂活下来的几只大螃蟹。

    只有养在自家陶缸里,没两天就蔫嗒嗒的,眼看着活不成了,才让裴曜蒸着吃。

    蟹性太寒,孟叔礼早年吃过亏,自然不会再犯。

    裴曜虽然倔一点,却也知道师父经验足,所知所懂更多,听一听不会有错。

    上回孟叔礼买大螃蟹,已经是两个月前,那会儿天热,家里活也多,长夏没来。

    活螃蟹养了一段时日,或许是不适应这边的天,没能养太久,最后裴曜吃了。

    和自己在山溪里摸的小蟹不一样,这种大螃蟹肉更多,吃着很不错。

    长夏见过的河蟹都不大,但裴曜给他比划了,那么大的螃蟹,有巴掌大,又把师父给的那只大螃蟹拿出来,说差不多。

    从那会儿,他心中就好奇。

    两人摇着蒲扇说一会儿话,突然听见外头有卖柴火的,吆喝声中正好有稻草。

    长夏连忙起身,匆匆走到门口,喊住卖柴人。

    裴曜进屋拿了钱出来。

    等卖柴人推着车离开,裴曜将稻草用木叉挑进柴房中。

    长夏用柴篮子装了一些,一会儿点火要用。

    他想了一下,犹豫着开口:“要不,下次再来,从家里拉些柴火。”

    “硬柴还好,咱们家种地,软柴多,一年下来有剩余,拉一车来,怎么也能用三两个月。”

    孟师父又不是外人,自家的柴火不要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裴曜一直都是坐船过来,吃喝都有师父给钱,巷子里的人都这么过,他就没怎么操心这些。

    长夏一提,他也觉得是这个理,一边挑起柴火一边说:“那好,过几天送你回去,套了车拉过来,顺便也带些硬柴。”

    他们家有毛驴有板车,就费个赶路的工夫,不算什么大事。

    见银耳泡发了,因不多,长夏找出小炖盅,隔水煨在火上。

    这么一点,只够孟师父一个人吃的,用小盅炖煮正好。

    灶房里的家当不少,各式各样的东西齐全,有的锅碗小盅他都没见过,只好询问孟师父那些是做什么的。

    从只言片语里,长夏听出那些东西都是不曾见过的“师娘”用的。

    ·

    翌日。

    一大早,长夏跟着裴曜来到码头。

    从城西过来,路还挺长。

    一有商船靠岸,在码头等待的脚夫们纷纷围拢过去,等着干活。

    码头的喧嚣从清早就开始了,岸上的茶馆酒馆都开得很早,有时夜里也不关门,早起就能看见哈欠连天的伙计。

    长夏紧跟着裴曜,两人牵着手,一边走一边寻找商船。

    孟叔礼昨天在码头转了两回,熟人的货船还没回来。

    今天醒来后,裴曜想着有空闲,清早也凉快,就带长夏来看看,顺便买几个肉饼。

    大小船只在河道中缓慢前行。

    卸货的船停靠在岸边,脚夫们踏上长木板,一趟趟卸货。

    长夏看见一袋袋一箱箱货物运下来,有人在查看货物,路过时能瞥见里头的东西。

    堆成山似的米袋,成箱成箱的丝绸锦缎,甚至还有活的牛羊,蔫嗒嗒被牵着下来。

    都是从外地来的东西,他觉得有趣,看个不停。

    也有正在装船的。

    燕秋府的皮毛货很不错,木料也多,米比不上别处,但上等的麦面还算有名。

    长夏看见一堆堆皮毛,其中火红和雪白的皮子最显眼,被一个货商得意展开,给其他人开眼。

    他目不转睛,忍不住轻声惊叹。

    那两张皮货看起来漂亮又柔软,几乎没有杂色,他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是极好的东西。

    裴曜也看见了。

    不少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朝那边张望。

    皮货商面露得意,心肝肉一样将皮子卷好,又用包袱包着,亲自背在身上,都不敢和其他皮毛放一块儿。

    等他一抬头,发现围看的人多起来,心中就是一突突,一时没收住,得意忘了形。

    皮货商赶忙上了船,让手底下的人快快搬完货物,绳索一解,船浆摇起来,晃晃悠悠划远了。

    “这得卖几百两吧。”

    有路人羡慕极了,直啧声惊叹。

    人群中立即有了别的声音:“几百两?要是卖去皇城,上千两都有了。”

    长夏眼睛微微睁大。

    许是在府城来了几次,见过一点世面,胆量大了一点,他竟觉得上千两听起来不是很多。

    裴曜做的螃蟹一只能赚到一两的话,卖一千只,就有一千两了。

    一个月能做三只的话,一年就有三十六只。

    那一千只,得做多少年?

    三百六十只要做上十年……

    长夏目露忧愁,心中也有点羞愧,刚才真是想的太大了。

    裴曜忙着寻找船只,上次他和师父过来,见过对方的船,也记住了,不想一转头,就看见长夏一脸愁绪,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笑着问道:“怎么了?”

    长夏犹豫一下,小声告诉了他,又怕被笑话,说:“我就是乱算的。”

    裴曜笑出声,摸摸下巴,在心里盘算一会儿,说:“一千只的话,我得做上二十七年多,就当是二十八年。”

    他再次笑道:“这二十八年里,每个月都得出三只,连停歇都没有,这一千两可真难赚。”

    二十八年。

    长夏眨了下眼睛,慢吞吞开口:“那咱俩都老了。”

    裴曜忍不住戳一下他额头,笑容不减,说:“四十几快五十的样子,也不算太老,起码走得动。”

    长夏浅浅笑着,握住裴曜的手紧了一点,带着一点开心说:“一千两咱们也花不完,还是不赚了,你多歇歇。”

    裴曜失笑,点头道:“对,赚那个钱做什么,沉甸甸的,提也提不动。”

    闻言,长夏脸上笑容更大。

    裴曜见他脸颊肉软乎乎的,只可惜在外头,不好摸一摸。

    不过等再抬头,就看见眼熟的船只,他连忙指给长夏看。

    到了跟前后,见有人从船上下来,裴曜笑着喊一声:“章叔。”

    “是你。”章兴也认出了他,孟老头的徒弟。

    裴曜让长夏也喊了人。

    章兴哈哈笑着,让船夫提了个湿淋淋的篓子来。

    裴曜打开一看,里头正是大螃蟹,一篓子十几个,不少了。

    长夏也弯下腰,忍不住伸手,想抓一只看看。

    最上头的那只都不动了。

    “夹了手指头可不许赖人。”章兴玩笑了一句。

    长夏一下子缩回手。

    见他胆小,连裴曜在内,旁边几人都笑了一声。

    长夏往裴曜身旁缩了缩。

    出来正好带了钱,裴曜给章兴结清账,道一声,就拎起篓子带着长夏离开了。

    第98章 三两

    咚——

    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被丢进水里,它蟹足乱划,飞快钻进石头缝里。

    矮缸里,水不是很深,一半用石头垒起来,堆积了一些河泥在里头,比水面更高。

    长夏站在矮缸前,见大螃蟹躲了起来,水面只留下一圈圈波纹。

    一转头,就看见裴曜从篓子里掏出一只半死不活的螃蟹,钳子都不挥舞了,蟹肢只微弱动了动。

    裴曜从后面捏住蟹身,用手触了触小小的蟹眼睛,发现蟹眼睛往回缩,他笑了一下,说:“先丢进水里养养,说不定能活。”

    长夏看得好奇,也蹲下来,伸手碰了碰蟹眼睛。

    他一碰,那两只小眼睛就转动着缩了缩。

    裴曜轻嗅一下,说:“有股臭味,不知哪一只臭了。”

    他说着,干脆把篓子里的螃蟹悉数倒在地上。

    这种死虾烂蟹的味道,带着一股说不上的水腥味。

    见有三只大螃蟹横着乱爬,长夏没有被吓到,反而追上去,眼疾手快从后面按住大螃蟹身体。

    他在山里捉小蟹惯了,不怕这种东西,也知道该怎么抓。

    另两只跑远的螃蟹被裴曜抓到。

    两人一前一后将螃蟹丢进缸里,就看见这两只也立马往泥里、石头缝里挤。

    这么活泛,一看就能养一段日子。

    长夏的目光又落在地上其他的螃蟹。

    他跟着蹲下,怕螃蟹装死,依旧没敢去拿蟹钳,从后面抓住一只蟹身,学着刚才的样子摸了摸湿漉漉的蟹眼睛。

    “不动了。”他说道。

    裴曜看一眼,开口:“那就是死了,闻闻有没有味儿?”

    长夏将螃蟹凑到跟前,闻了闻说:“没闻到臭味。”

    “那好,一会儿剁碎了丢进缸里。”裴曜说着,总算在螃蟹里找到臭掉的两只。

    他直接丢进篓子,得带出去扔掉,不然熏得整个院子都有股似有若无的臭味。

    捡着眼睛和腿还动的三只,也放进水缸里暂时养着,能活活,不能活依旧用来喂别的蟹。

    一共十三只大螃蟹,四只活泛的,四只半死不活的,两只臭掉的,还有三只看起来刚死,没有发臭。

    裴曜拎起三只没臭的死蟹,放到一旁木板上,拿起旧菜刀咚咚咚剁了几刀,随后就将碎蟹扔进水缸。

    长夏站在缸前看,带着肉的碎蟹渐渐往水里沉,石头缝里忽然探出一只鳌钳,一下子夹住一块碎肉。

    可惜石头缝较大,那只螃蟹带着碎肉钻进去吃了,没看到螃蟹到底是怎么吃东西。

    有一只蔫嗒嗒的螃蟹似乎刚回过神,吐出一些泡泡,慢腾腾往泥里钻。

    他觉着有趣,看了好一会儿。

    裴曜剁完三只螃蟹,也站过来看一眼,说:“这回好一点,有四只活得旺,上回只剩两只,不过上回螃蟹少,只有八只。”

    正说着话,孟叔礼从外头回来了。

    见地上有螃蟹,问道:“都看了?有几只?”

    裴曜说道:“十三只,两只臭了,四只挺活跃,应该能养久点。”

    孟叔礼背着手,也过来看一眼。

    裴曜问道:“师父,往泥里钻的蔫螃蟹,要是明天死了,还能吃吗?”

    活泛的螃蟹要养一段日子,长夏可能赶不上吃,但他见那两只蔫嗒嗒的,缓过气来还知道钻泥。

    孟叔礼看一会儿,说:“嗯,这两只能吃,也别等明天了,赶着晌午饭时一蒸,你俩自行去吃,那两只一动不动的,就别吃了。”

    “好。”裴曜笑着点头。

    晌午。

    锅边白汽冒个不停,长夏推开木锅盖,吹一吹白雾,就看见最上头蒸熟的大螃蟹。

    颜色由青转为漂亮的红色,蟹味还算浓郁。

    他将螃蟹盛到盘子中,随后拿出热馒头,舀了三碗米汤。

    菜已经炒好了,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菜蔬,三个人吃四个菜,三素一荤,在乡下算很丰盛。

    不过长夏不知道在府城算不算好,毕竟除了孟师父,再没去过其他府城人家吃饭。

    今天不是很热,白云遮住了太阳,三人坐在院里石桌前吃饭。

    “师父,你吃。”长夏没有动螃蟹,先把盘子往孟叔礼那边推了推。

    从外地运来的大螃蟹,水路走了好几天,一只就要一钱,今天早上裴曜付了一两一钱银子,之前的定金是二钱,十三只,拢共一两三钱。

    这么贵的东西,他不敢独食,心想和裴曜分吃一只,尝尝就好了。

    孟叔礼端起饭碗,说:“蟹性太寒,我上了年纪,不好吃这个,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裴曜抓起一只螃蟹递给长夏,笑着说:“吃吧。”

    长夏犹豫一下,这才接过。

    见裴曜拽了蟹腿没吃,先掰开蟹身吃雪白的蟹肉,他也照着学。

    裴曜一边剥一边说:“趁热先把肉多的地方啃了。”

    “嗯。”长夏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手上再不小心了,大力将蟹壳掀开。

    蟹肉什么也不蘸,吃着就很清甜,而且挺肥,不水,比小山蟹肉多。

    炒小山蟹多数时候是嗦味,靠辣子、花椒和别的菜蔬提味,吃着鲜辣可口。

    长夏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大的螃蟹,对满满的蟹肉很是欢喜。

    孟叔礼喝一口米汤,说:“到八月十五时,螃蟹带了膏黄,更香,到时候运螃蟹过来的商船多,去码头就能买到。”

    裴曜和长夏知道八九月的时候,外地的蟹肥了,芙阳镇码头也有运蟹的船只。

    但价钱不低,村里人顶多说一句在哪儿哪儿看见大螃蟹了,鲜少有人吃过。

    他家这几年日子是好一点,可也没到乱花钱大吃大喝的份上。

    长夏把蟹肉吃得很干净,除了手上沾着水迹碎壳,嘴巴一圈干干净净的,吃得很斯文。

    裴曜又教他吃蟹腿和蟹钳子。

    两人都只吃过小蟹,蟹腿没什么肉,嚼一嚼吃吃味就吐了,硬壳也咽不下去。

    这些是孟叔礼教裴曜的,眼下他兴致勃勃教起长夏。

    饭后。

    在裴曜的指点下,长夏坐在石桌前,倒了两碗热茶,和孟师父提了去家里转转的事。

    见孟师父没说话,抬头眯着眼睛看向天。

    他想起裴曜的叮嘱,屁股结结实实挨着板凳,没有动弹,两眼直直盯着小老头。

    孟叔礼被他无声的视线盯得烦了,起身背着手,瞥一眼坐在屋檐下捶捶打打的裴曜,没好气道:“行行,知道了。”

    他的不耐烦倒不是对长夏,心里一清二楚,知道是裴曜教的,不然就长夏那个笨笨的性子,哪里会这样。

    真是一个混账一个憨,偏偏憨的还对混账的言听计从,说什么都照着做。

    ·

    在府城待了三天,长夏惦记家里,快到囤草囤柴的时候了,那么多活呢。

    下午。

    收拾好东西,长夏背着不大的包袱,和裴曜出了门。

    包袱里是他自己的一身衣裳,昨天洗的,今天已经干了,正好再带回去。

    一出来就碰见巷子里的邻居,老婆子老夫郎笑眯眯同他俩说几句话,看着他俩走远,纷纷感叹老孟头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就冲裴曜揍王马儿那一回,打得对方求饶不止,就够四邻们佩服的。

    后来知道对方有拜师的意思,可怎么也为大伙儿出了一口气,心中依旧钦佩。

    前段日子听说王马儿那个无赖,不知得罪了谁,被打断了一条腿,至今还一瘸一拐的。

    要不是还有一处破宅子住着,怕是早就成了居无定所到处讨饭的叫花子。

    老孟人不错,又有一点家底和手艺在,其实不止王马儿一个人惦记家财。

    有好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不是想把自己儿子过继给老孟让学手艺,就是打宅子的主意。

    除了王马儿死皮赖脸,又都住在城西,常常来闹事,其他人被骂走后也要脸,就没怎么来了。

    如今裴曜往孟家门口一站,高高大大,身板壮实,又有狠揍王马儿的事情在前,孟家门前一下子清净了,再没有试图钻营的人影徘徊。

    ·

    一回家,从早上就忙起来。

    田要管,拔草浇水防虫除虫,每天还要打草捡柴,闲时上山挖些药材,找些山货,菜蔬吃不完,天不亮就要起来摘菜,再去镇上卖。

    长夏跟着大人该干活干活,遇着阴雨天才不用出门。

    井越挖越深,井桡下得结实,没有出什么事,只等挖到位置出水。

    等裴曜做出第一只像样的螃蟹,卖了三两五钱,兴高采烈带着钱回来,一家子都高兴无比。

    哪怕钱没到自己手里,陈知还是提了竹篮往外走,说要去买肉,上回裴曜爱吃红烧肉,这次再做一回。

    东厢房。

    看完钱后,长夏心满意足,将钱锁进了钱匣子里。

    裴曜喝着绿豆汤,里头加了冰糖,喝起来甜津津的,豆子熬烂出了沙,很绵密,这已经是第二碗。

    他开口道:“其实前几天也做出来一只,师父挑剔得很,说腿没做好,不让拿出去,否则就是丢他的脸,这只他才满意。”

    长夏眉开眼笑,说:“师父技艺高超,自然严厉些。”

    裴曜放下碗,说:“今天回来走得急,忘记带了,下次把那只带回来给你玩。”

    “嗯。”长夏点点头,心里的高兴不减。

    他想了想,问道:“你会做了,能卖钱了,那以后的成本?”

    钱裴曜全带回来了,没有给师父交一个铜子,可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本钱。

    阿爹说过,涉及到钱财,掰扯清楚,要比糊涂账得人心。

    该算的一定要算清,不要占别人便宜,自己也不能吃亏。

    裴曜说:“后头再熟练一些,颜料什么的我自己去买,就不用师父的了,就当出了师,另立门户,到时同师父说一声就好。”

    “嗯。”长夏放了心。

    第99章 橘子

    和孟叔礼早年独自钻研摸索不同,裴曜只需听懂指点、看懂窍门和图纸,再下功夫去练。

    一切都是现成的,不过半年多,就学了个像模像样。

    长夏去府城的时候,见过孟师父拿出来的图纸,他不认字,但孟师父和裴曜认识。

    图纸薄薄,纸上所画所写,却是不外传的秘法绝技。

    梧桐巷的邻居们来串门时,裴曜从不拿出来。

    平时锁在小匣子里,再锁进大箱子里,要看的时候才取出来。

    描画的机括轮廓看起来简单,但其中小机关的相套、相叠是暗藏玄机的,单拿出一两张,即使干这一行的人都无法猜出其他步骤要怎么做,只有成套的图纸摆在眼前,才能看明白。

    长夏倒是都看过,但他不懂,只觉眼花。

    图上画的机括看起来挺大,可裴曜真做的时候,小小一个,不但手要巧心要细,眼力也得好。

    这些图纸是孟叔礼一辈子的心血,交给裴曜时叮嘱过,对外不能张扬,更不许外传。

    裴曜向来谨慎,出门在外时,从不提图纸的存在。

    他上廖记玩器店卖货的时候,曾碰到过其他玩器店的掌柜,对方或许是见他年轻,明里暗里打听螃蟹究竟是怎么做的。

    他绝口不提有图纸的事,只说是师父教的,旁的再不肯说一个字,装傻充愣,只当没听懂。

    长夏也知道轻重,更何况他又不会做木雕,说都说不清。

    在家时有人来串门,即使只是顺嘴闲聊,问他两句裴曜在府城都做些什么,他只说练手艺,对方若追着细问,他只说自己看不懂,不知那些是什么。

    裴曜甚至没和家里提过图纸的事,也叮嘱了长夏,不让告诉阿爹阿奶。

    自家人不会生出别的心思,可日子长了,万一哪天说漏嘴,被别人听去,一旦传开,很容易遭惦记。

    长夏性子绵软,本就话少,也有点实心眼。

    一听裴曜说的弊端隐患,越发谨记于心,一个字都不肯提起。

    陈知和裴有瓦曾经询问过儿子在府城都是怎么学艺的,见裴曜不直说,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就不再问了。

    端起碗又喝两口绿豆汤,裴曜问道:“有十两了?”

    提起这个,长夏笑逐颜开,点头说:“嗯,算上今天的三两五钱,十一两多一钱。”

    和裴曜心里算的差不多。

    他上回卖了个一两八钱的小蟹,加上这次的,一共五两三钱,只这两次就占了大头。

    钱匣子里原本有六两多,是卖小木雀攒下的,但他每次去府城都会带一些铜板或碎银,花了一些,剩了五两多。

    长夏一个人在家时,偶尔闲着没事,会打开钱匣子数一数,算一算,对账目清清楚楚,一点儿也不糊涂。

    裴曜说道:“木鸟攒了几个,还没给廖叔那边送,去府城后再做两个,就有六只了,添二十文就有五钱。”

    比起螃蟹,木鸟更便宜,但长夏一听五钱,心里没觉得少,若没有这些小钱的积攒,哪有今天的日子。

    “十一两。”裴曜念了一遍,脸上露出个笑,又说:“前两年我听阿爹说,他和爹手里有十来两,现如今,咱俩手里的钱,或许比他俩还多。”

    长夏想了一下,小声问道:“还是不交公中吗?”

    手里只有几两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私房钱竟比阿爹管的公账还多,他心中有些忐忑。

    裴曜理所当然开口:“不用交,阿爹没提,就当不知道,我不在家,他肯定不会问你要,放宽心。”

    确实,阿爹没问过他钱的事。

    长夏只好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裴曜笑着说:“以后家里一些大事,我会多给阿爹一点钱,是一样的。”

    长夏“嗯”一声,是这个道理。

    听见外头陈知的声音,他眉眼泛上一点笑意,说:“我去帮阿爹做饭,你歇歇,等着晌午吃红烧肉。”

    “好。”裴曜满口答应。

    灶房里有择好洗干净的菜,长夏系上襜衣,先切菜备好。

    等陈知切肉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默默记下该怎么做。

    等后面再去府城,就能试着给裴曜和师父做了。

    ·

    仲秋时节。

    眼瞅着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府城一些节礼用的瓜果已经卖起来。

    码头更是热闹。

    一篓篓活蹦乱跳的肥鱼大虾、一筐筐香气扑鼻的鲜桂花干桂花,比小臂还长的雪白莲藕、还有热烈开放的一盆盆艳菊,都从船上搬下来,用车拉着,陆续运往高门大户之中。

    那些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富贵些的人家更是一筐筐往回抬。

    稍有点钱的百姓也到码头来买东西。

    讲究些的,会带几个螃蟹回去,预备中秋那天的盛宴。

    没钱的,在为生计奔波之余,路过码头时,也会停下来看一会儿这样的热闹。

    裴曜背着大竹筐,和孟叔礼来到码头,跟相熟的船家章兴买了十几只大螃蟹。

    这回都是挑活的。

    前段时日蟹还未肥,卖蟹的也少,因此只能托人从南边捎,死活不论。

    这阵子到了卖蟹的时候,许多船只都载着大螃蟹从南边过来售卖,可以任人挑拣。

    见好几个人围在一起买桂花,孟叔礼跟过去瞧一眼,见这干桂花成色好,就买了半斤。

    裴曜在旁边劝道:“师父,已经买了螃蟹和酒,足够了。”

    孟叔礼说道:“带回去给你爷奶他们,泡茶也好,做糕点也好。”

    他没理会裴曜的话,只让船家给称半斤。

    船家的女人将油纸折成漏斗状,称好的干桂花倒进去,再封口扎好,一包桂花就递了过来。

    干桂花不算便宜,但买的人挺多,显然都是手里有点余钱的人。

    裴曜接过油纸包,开口道:“师父,买这么多?”

    干了的桂花很轻,半斤有不少。

    孟叔礼背着手,说:“他们人多,吃得快,买都买了,带回去尝个新鲜。”

    家里顶多吃个桂花糕,很少买干桂花做别的用途,况且钱已经掏了,裴曜不再说什么。

    两人往坐船的方向走,见小老头看向挑担卖柿子的,他笑着说:“师父,家里有柿子树,去了想吃多少都有。”

    中秋这会儿,柿子甜软,是时令的好东西,意头也好,送人不会有差错。

    闻言,孟叔礼便不再看卖柿子的。

    裴曜背的大竹筐里有两坛酒,包好的桂花,十个昨天买的橘子,以及两个行李包袱。

    螃蟹装在惯用的篓子里,盖上盖子,能听到里头蟹足乱划的响动。

    他带着孟叔礼坐上去水桥码头的船只,船舱陆续坐满,船夫喊着号子,撑篙驶离了岸边。

    ·

    柿子树下,长夏正在摘低处的柿子。

    他腿边的竹筐已经快满了,全是黄澄澄的硬柿子。

    红里透亮的软柿子放在了大竹匾上,不然会压坏。

    白狗也仰头看向繁茂的树枝,时不时汪汪叫一声,似乎是在提醒那里有柿子。

    另一边,裴有瓦用带铁钩的长竹竿够高处的柿子。

    陈知将手里的柿子放进竹筐,今年柿子又丰收了。

    他脸上带笑,同窦金花说道:“也不知裴曜什么时候回来,没几天就到中秋了。”

    话音刚落,只见白狗忽然一扭身,汪汪叫两声,就往村子那边冲去。

    长夏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凝神一望,当真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眼中一下子露出喜悦。

    “哎呦,真是经不住念叨,刚说起就回来了。”陈知乐得不行。

    “阿爹!奶!”

    裴曜的声音传来。

    陈知还没答应,长夏忽然开口:“是师父。”

    这下连裴有瓦都不够柿子了,一家子连忙往前去迎人。

    等孟叔礼在院子坐下,长夏和陈知端了好几个碟子出来,有果脯有糕点。

    长夏脚步匆匆,用小竹匾捡了几个干净的软柿子过来,放在孟叔礼这边的桌子上。

    “自家的柿子,好吃,快尝尝。”裴灶安殷勤说道。

    除了窦金花以外,裴家人都和孟叔礼见过。

    盛情难却,孟叔礼拿起一个软柿子,都不用洗,剥开皮就能吃。

    裴曜将活蟹放进倒了干净水的大陶盆,过来弯下腰,从竹筐里掏东西,最上头是一包桂花,他递给陈知,说:“师父买的干桂花。”

    “我就说,怎么有股桂花香。”陈知笑眯眯接过。

    裴曜又从里头掏出两个包袱,递向长夏说:“我的衣裳和师父的衣裳。”

    “快快,放在西厢房。”陈知说着,又看向孟叔礼,笑道:“这回孟老哥过来,一定要多住几天,好好转转,等过了八月十五,再回去也不迟。”

    裴有瓦和裴灶安跟着挽留几句,孟叔礼推辞不过,只好点头。

    裴曜的包袱长夏自然认识,先将孟师父的行李放进西厢房后,这才往东边走。

    一出来,裴曜已经把十个橘子、两坛酒放在了桌上,说都是师父买的。

    裴灶安直言太客气了,来就来,带什么东西。

    孟叔礼看见橘子,连连相让,特地买来让大伙儿尝尝的。

    裴曜不客气,先往窦金花和陈知手里各塞一个橘子,又给长夏拿一个。

    他拉过板凳在旁边坐下,笑着对长夏说:“昨天巷子里来了个挑担的,两筐全是橘子,闻着就香。”

    长夏以前跟着阿爹去舅舅家吃过一次橘子,不算陌生。

    橘子皮很新鲜,手指掐着剥开皮,瞬间就闻到那股芳香清新的特殊味道,煞是好闻。

    掰开一半橘子,长夏递给裴曜。

    刚才迎了孟师父进门,他们摘柿子弄了一手脏灰,头一件事就是赶紧洗手。

    裴曜接过。

    长夏眉眼弯弯,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

    第一口尝着酸津津的,他眉头不免皱了下。

    好在酸劲过去后,橘子的甜味充盈口中,汁水很足,长夏眉眼又舒展开。

    第100章 中秋

    陶盆低矮,螃蟹被倒进去后,水面冒出一连串泡泡。

    嗅到不一样的味道,白狗和老黄狗都凑过来,透过水面往底下看。

    它俩神色疑惑又专注,时不时还歪一下脑袋。

    长夏一转头,就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下。

    “跟我去西厢房铺被。”陈知说道。

    长夏起身,跟在后头进了西厢房。

    “真是赶得巧,前儿刚晒了被褥。”陈知打开炕尾的箱子,从中取出一床被褥和枕头。

    “真是。”长夏应一声,接过东西铺好。

    陈知心道,等吃过晌午饭,好叫孟老哥歇歇。

    他年纪大了,跟着裴曜从府城赶来,又是坐船又是走路的,舟车劳顿。

    见裴曜跟进来,陈知摇摇头,对儿子说道:“你也是的,到了水桥码头,好歹雇一架车,平时的机灵都去哪儿了,生生走回来。”

    裴曜一愣,随后笑道:“走惯了,忘了这一茬。”

    他每次回家和去府城,水桥码头这一段路都是走着,今天一下船,脚一抬就往前走了,根本没想起来雇车的事。

    陈知将枕头放好,说:“行了,我也不说你了,得亏不算远。”

    他又开口道:“去丰年家看看,我早上见他提了一篓子鱼从河边过来,要是还有,就同他买两条,挑鲜活的,要是没了,你在老庄子那边打听打听,看谁家有活鱼。”

    “你师父来了,饭菜不能马虎,家里还有腊肉,泡些春笋,炒着吃也香。”

    “知道了。”裴曜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

    “急什么,还没说完呢。”陈知连忙喊住他,又想一下,说:“反正要出门,顺道去赵李村买些肉回来,省得明儿再跑了,瘦肉两斤,五花肉三斤。”

    陈知笑道:“你师父还没吃过咱家的红烧肉,今天就做给他吃,腊肉炒笋还是明天吃,至于肋条骨和大骨头,你自己看着买一些。”

    “成。”裴曜点点头。

    他朝长夏使个眼色。

    长夏眨了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跟着往外走。

    陈知想起没给儿子钱。

    不过裴曜没张嘴要,院里还有他师父在,提钱不好,就没去管,反正裴曜手里有钱。

    裴曜往东厢房走,长夏没跟进去,将挂在屋檐底下的空竹篮取了下来。

    孟叔礼正在和裴灶安说话,他听见一耳朵买肉买鱼的话,不好搭腔,就没言语。

    抬头看看裴家院落,房屋虽不是崭新,但盖的结实阔气,光前院就比他那儿宽敞多了。

    乡下地方确实大。

    而且除了外头菜地因为打井,堆积了些泥,其他地方都干净,不免提了两句,话中有几分夸赞。

    裴灶安脸上显出点自豪的神色。

    既说到这里,他起身,非要邀孟叔礼在家里看一圈,后院也瞧瞧,养了不少鸡鸭呢,都肥了,回头回府城的话,给捉两只带去吃。

    上次裴曜回来,带了三两五钱,跟儿子冬闲跑商差不多了。

    他和窦金花心里都清楚,这是沾了裴曜师父的光,不然他们这些泥腿子,哪里能赚到这么多。

    因此孟叔礼一来,往常对吃食各种吝惜的两个人,这会子都很舍得。

    孟叔礼一个是推辞不过,另一个也确实想看看,就跟着往后院走。

    裴有瓦见老爹要显摆,笑一下,没说什么,也跟着过去。

    裴曜一出来,见他们自有话说,就不再管。

    “走吧。”长夏说道。

    两人先到了杨丰年家,杨丰年正好在院里和他夫郎柳屏杀鱼。

    裴曜见木桶里还有活的,笑道:“给我留两条大的,别杀。”

    家里人多,鱼要是小了,还不够吃。

    再说师父是头一回上家里来,小鱼摆上盘也太小气了。

    杨丰年一边刮鱼鳞,一边说:“行,你自己挑。”

    他又问裴曜这次回来住几天。

    说两句闲话后,裴曜问道:“二十文足够?”

    杨丰年笑骂一句:“够恶心人的,拿去便是。”

    这鱼是他自己钓的,又没花钱买。

    裴曜笑了下,说:“成,一会儿我买了肉回来再拿。”

    杨丰年娘从屋里出来,闻言笑道:“这么早就买肉啊。”

    离八月十五还有四天呢,明天大伙儿才陆续往亲戚家去送节礼。

    早早捞鱼回来倒没什么,活的养两天,肉到了跟前再买,不耽误事。

    裴曜开口道:“婶子,今天我师父跟我回来了,我阿爹让买的。”

    “那是得买些肉。”杨丰年娘笑呵呵的。

    长夏也喊了人。

    他俩没有多耽误,道一声就走了。

    ·

    晌午饭有红烧肉和清蒸鱼,以及六样素菜,满打满算八样,十分丰盛。

    裴家人连同孟叔礼在堂屋吃饭,还开了一坛好酒。

    匠人们坐在院中阴凉处。

    两桌菜是一样的。

    素菜是自家种的,不用花钱,陈知没有舍不得,再说平时都是四样素菜,多两样而已。

    除了冬天和春初,湾儿村靠河,这阵子的鱼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他把两条都蒸了,给工匠们端了一条。

    至于红烧肉,匠人那桌的肉块子要少一点。

    他没喊长夏,趁井匠还在忙的时候,自己早早就把一碗满的红烧肉端进堂屋,放在门板后面的小桌上,省得被看见。

    不然气性小一点的,心中可能会生出不平。

    等其他菜都端上来后,他背对着外头,把红烧肉放在了鱼盘旁边。

    又扯了裴曜,让坐下挡住一半的桌子。

    裴曜原本还没会意,师父他们还没落座,怎么阿爹就按住自己让坐下。

    等一抬眼,看见满满当当的一碗红烧肉,心下了然,笑着稳稳坐好。

    长夏匆匆忙忙端菜端饭。

    他在灶房看着陈知舀肉,两碗明显不一样,没有出声。

    等两桌人坐齐,拿起筷子就开动。

    工匠们早闻到红烧肉的香味,这已经是第三回吃了,一个个都挺高兴。

    不过,看见裴有瓦开了一坛酒,正在倒酒,一个匠人有点眼馋,探头看一会儿,张嘴想要讨一杯。

    领头的知道他好酒,怕丢了脸,连忙咳了一声,沉着脸瞪过去。

    想讨酒的汉子讪讪坐好,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没敢说什么。

    裴有瓦和陈知不知外头的事,正忙着陪孟叔礼喝酒,互相敬了一杯。

    酒是从镇上买的好酒,一直没舍得喝,裴有瓦原想着八月十五那天打开,不过今天高兴,喝了就喝了。

    至于匠人们那边,吃过晌午饭歇一阵子,还要继续干活,酒就不必了。

    好酒好肉,一顿吃下来,孟叔礼有了些醉意。

    比起以前醉酒后的消沉,这次越喝越高兴,他记着这是别人家,不好当真酩酊大醉。

    裴家人没有死命灌酒的习惯,不过劝了几杯酒,就劝吃肉吃菜。

    因此孟叔礼醉意不深。

    裴曜见他坐在那里,话更少了,看出有了几分醉意,便将小老头扶进西厢房。

    裴曜拉过被子给盖上,说道:“可别吐了。”

    “这才到哪儿。”孟叔礼哼一声说道,他摆摆手:“出去罢,我歇一阵子就起。”

    听他声音如常,没有真醉,裴曜放了心,出去后将门带上了。

    屋里。

    孟叔礼视线扫过屋中陈设,简单干净,没什么多余的东西,被褥也是干净柔软的,能闻到野澡珠的味道,显然不久前洗过。

    隔着窗,从院子传来说话声,不聒噪,反而有几分热闹劲。

    渐渐的,外头的声音在他耳中变得模糊朦胧,不知不觉就阖上眼睡过去。

    ·

    翌日。

    裴曜和裴有瓦套了驴车,牵出门后,长夏和陈知坐上去。

    今天四个人都穿的好衣裳,一个补丁都没有。

    长夏和裴曜更是穿着平时不怎么上身的长衫。

    人靠衣服马靠鞍,他俩年轻,模样都不差,长衫一上身,无论身板还是脸蛋,越发显得俊俏。

    毛驴载着人和酒水礼物,啪嗒啪嗒往前小跑。

    窦金花和裴灶安年纪大了,有辈分在,只等子侄外甥来看望,哪用往外跑。

    这回孟叔礼来了,更不会出去。

    裴灶安心热,一大早见老孟起来了,就带上人往河边转悠,还带了钓鱼竿和鱼篓,在河边找了处地方,挖了些蚯蚓做饵。

    一个是带老孟消遣消遣,另一个是为中秋当日钓几条鱼。

    孟叔礼坐在河边石头上等着鱼儿上钩,兴致盎然。

    比起跟裴曜的互相不服气,他和裴灶安年纪相近,倒有几分投趣。

    他以前在府城城郊也会钓鱼,只是这几年不大钓了。

    风将河面吹得荡出一圈圈涟漪。

    仲秋的晨风偏冷,不过还没到寒意渗人的时候。

    一条小鱼上钩,两人哈哈大笑,也不为鱼的大小,就是高兴。

    和往年一样,陈知几人先往老舅和老姑家送了礼,因去年是在老舅家吃的,今年就在老姑裴柴安家吃了顿饭。

    等他们回来,已过了晌午。

    有窦金花在家做饭,不用担心孟叔礼和匠人们的饭食。

    一进门,长夏就看见矮缸里有不少活鱼,刚一靠近,就有鱼在里头摆尾扑腾,水花乱溅。

    他往后退一步,问道:“阿奶,哪里来的鱼?”

    窦金花笑眯眯的,说:“你阿爷带着你师父去河边钓的,听你阿爷说,小的丢回河里了,就留了这些,十几条呢,那几条不大不小的,正好曜儿在家,他最爱吃清嫩的小鱼。”

    “嗯。”长夏点点头。

    这回裴曜在家住得久,有这些鱼正好,可以天天给他蒸着吃炖着吃,解解馋,也补补身子。

    长夏张望一眼,又问道:“师父他们不在家?”

    窦金花说:“又跟着你阿爷出去了,说要上山找野蘑。”

    原来是这样。

    “在府城时,师父没事了就出门闲转。”长夏说完,看一眼陶盆里的螃蟹。

    他随手拿了根细木棍这个戳戳那个戳戳,见都活着,就放了心。

    不然这么大的螃蟹,花了不少钱买的,要是死了,真是太可惜。

    昨天从杨丰年那里拿了两条鱼,杀了后掏出来的鱼脏剁碎了,喂了螃蟹。

    听师父说,这东西吃得杂,草也吃肉也吃,要是想养好一点,不能只给吃草。

    之前裴曜也跟他说过,在府城养螃蟹时,会上肉铺买些带皮的边角肉,剁了喂螃蟹。

    他正欲收起木棍,不想有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用钳子夹住了木棍。

    窦金花以为他在玩螃蟹,笑得一脸慈爱,背着手围过来,说:“上午你阿爷他俩从河边回来,挖了些蚯蚓,还摸了些小螺,已经喂过螃蟹了。”

    螃蟹要留到正日子那天吃,多少得喂点。

    长夏提起木棍,大螃蟹没松钳子,被提着出了水。

    他眉眼轻弯,说:“脾气真不小,夹住就不放了。”

    说着,他往一旁没人的空处,用力甩了甩木棍,大螃蟹挂在底下直晃,松了蟹钳,正好又掉进水里。

    水花飞溅,很快平息下来。

    日子过得很快。

    孟叔礼跟着裴灶安钓钓鱼划划船,又上山摘些野果,采些山货。

    山里的果子熟了不少,长夏和裴曜也跟着去摘了两回,小红果小紫果还有黑色的野果子,都熟了。

    孟叔礼天天吃的野果子都不一样,心里头挺高兴。

    即使在山里遇到了蛇,兴致丝毫不减。

    他不怎么怕这玩意,远远避开就是。

    裴曜带着长夏特地跑到其他村子,找种李子的农户买了些晚李子回来。

    一口酸的小老头一张老脸更皱,原本想骂裴曜,但见两个小的咔嚓咔嚓吃得痛快,孟叔礼沉默无言,看来裴曜是真觉得好吃才买的。

    工匠们也要回家过中秋。

    知道他们也要走亲戚送礼,中秋前两天,裴有瓦就说这几天先不用过来,等过了八月十五,再来上工。

    陈知买了些石榴、枣子,还有梨和葡萄。

    到了正日子这天,全都洗干净摆了盘。

    石榴枣子还好,自家虽然没种,不过村里有人种,年年都会买一些吃,不怎么稀罕。

    看见葡萄,不但裴曜眉梢扬起,长夏眼睛也亮亮的。

    月亮又大又圆,银盘一样,清辉洒落人间。

    晚饭吃得晚了些。

    天公作美,坐在院里,不用点灯不用点蜡,照样看得清。

    蒸螃蟹、蒸整鱼、炒大虾,还有一盆野蘑炖鸡,其他素菜围着摆上,满满当当一桌。

    祭月烧纸,拜完月后,陈知将供果端下来,放在饭桌旁边的小桌上。

    连同孟叔礼,一家子高高兴兴落座。

    举杯推盏,喝了两杯后,齐齐执筷夹菜吃。

    长夏早就饿了,先吃了两口凉拌豆腐丝,压压口中辛辣的酒味。

    见师父和阿爹他们都夹过大虾和鱼了,这才给自己夹了一只虾。

    虾肉饱满,用辣椒和蒜片大葱炒的,滋味很足。

    虾是他和裴曜前天在山溪中用网子拦下的。

    去年中秋前他俩也抓了,但只抓到二十几只,今年运气好,抓了整整一篓,还给杨丰年分了些。

    鸡汤炖得很好喝,鲜味十足。

    早在祭月前,长夏就舀好了七小碗鸡汤,人人面前都有一碗。

    他端起碗,小口抿着喝,眉眼含着满足的笑意。

    “吃螃蟹,趁热着,尝尝。”孟叔礼让了几句。

    裴家人不再矜持。

    长夏正等着最后拿,不想裴曜抓起一个就递过来。

    窦金花在犹豫,蟹性寒,她上了年纪,恐怕吃不得。

    陈知掰开了一只,笑着说:“哎呦,蟹黄可真多。”

    长夏手里的这只也有蟹黄,蒸出来他就发现流黄油,和上次在府城吃的螃蟹很不一样。

    十几只螃蟹,足够人人吃两只,不用俭省分着吃。

    陈知见老娘没动手,就把自己掰开的一半递了过去。

    窦金花没吃过带蟹黄的大螃蟹,再忍不住,尝一口,蟹黄细腻鲜甜,果然好吃。

    孟叔礼喝着酒,抬头眯着眼睛看一眼明月。

    他眼尾的褶皱很深,在心中轻叹一声,再回神,眼中只余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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