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冉在织西三所安顿下来。
她之前看过棠梨阁中红袖和青黛的厢房,因东西六宫侍奉的宫人相对较多,屋舍不足,所以她们二人所住的厢房非常狭窄。
屋舍内只有一张上下床,靠窗位置摆放一张小木桌,便是屋中全部的家具了。
两人甚至不能在屋中交错行走。
不过织西三所位于西六宫之外,属于边路,加之她们并非宫中的宫女,而是入宫侍奉的民女,凭手艺吃饭,待遇自然不同。
她们是按照司职宫女的待遇当差的。
按照宫规,司职宫女是正七品,只有宝林以上的中位娘娘才能提拔差遣,她们月俸一两,薪资算是丰厚。
这也是为何许多绣娘愿意背井离乡入宫当差的原因。
宫里管一日三餐,若是俭省一些,努力一些,一年可以攒下十几两银子,技艺出众的,算上赏赐,三年下来怕不是能攒个大几十两,便是出宫之后不凭借宫廷绣娘的民生寻到差事,也能衣食无忧过上数十年。
苦是苦,累是累,可收获颇丰。
织西三所的厢房前后有两排,一排是宫女们的住所,一排供给绣娘居住,屋中皆是一模一样的大通铺,一间住六人,前有明窗,后有高窗,已经算是通风宽敞的好居所了。
这一批入宫的绣娘中,只有柳霜娘第二次入宫,她是跟着织绣姑姑们一起居住的。
因此姜云冉和另外两名绣娘便分到了把头的那间,那间屋里只住了一名矮矮胖胖的绣娘,四个人住便更宽敞。
矮胖绣娘面容普通,脾气不是很好,她只说自己姓王,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上差了。
跟姜云冉一起入宫的,有一名二十三四的绣娘,已经成婚了,她叫林小草,刚生了孩子不久,入宫是为了家里营生。
另一名比姜云冉年纪还小,只十六七岁的模样,干干瘦瘦的,头发枯黄,一看就病恹恹的,衣衫倒是不差。
她比较内向,不爱说话,姜云冉记得她也姓王,好像叫王二丫。
四个人打过照面,就各自收拾,姜云冉并不觉得累,她一贯精力充沛,身体强健,但看王二丫已经躺下休息,便也没有随意在屋舍里走动。
笑着问过不耐烦的大王绣娘,姜云冉拿了三个旧水盆和新发的巾子,从厢房出来。
织西三所她从未来过,还是要娴熟道路。
姜云冉脚步轻灵,一路安静无声,她从前排房往后绕,在后一排的角房寻到了水缸和暖灶。
这里是水房,专供她们洗漱用水,因为绣娘的手都金贵,手上不能掉皮倒刺,怕弄坏了昂贵的丝绸,所以此处特地供了热水供她们使用。
一名扫洗宫女正靠着水缸打瞌睡。
此刻灶火已经熄灭了,但水房里依旧闷热,小宫女睡得一脸是汗,脸颊泛着红。
姜云冉犹豫了片刻,还是叫醒了她:“姑娘。”
小宫女猛地惊醒,一眼看到犹如天仙似得姜云冉,愣了一下。
姜云冉对她笑:“我想打水洗一洗盆子。”
“哦哦,姐姐稍等。”
小宫女迟缓地道,下意识给她打水,才慢慢醒过来。
“你是新入宫的绣娘?”小宫女盯着她一瞬不瞬,好似看什么新鲜人物一般。
姜云冉温和一笑,说:“是。”
小宫女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为何觉得脸有些红:“你好漂亮,娘子,你叫什么?”
“我姓姜。”
姜云冉话音落下,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姜云冉佯装自己没听见,还在跟小宫女说话:“这里太热了,你不能在外面守着吗?在这里睡是要中暑的。”
小宫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能的,白尚服很体恤,并不限制奴婢们当差,不过我方才不小心睡着了……”
她话音落下,一道略有些熟悉的清润嗓音响起:“你就是贪睡。”
那声音,曾千百次听过。
姜云冉清洗盆子的手一顿,却没有回头,神情却陡然专注起来。
来人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宫装,一身竹青颜色,看起来十分寡淡。
她同那小宫女似乎很是熟稔,一进来就数落,但语气却是心疼的。
小宫女抿嘴笑了。
“红袖姐姐,劳烦您担心了。”
来人正是数月未见的红袖。
改头换面,重新入宫,姜云冉本来心平气和,母亲从小教导她,尽人事知天命,能走到今日,筹谋出破茧成蝶的机缘,她已十分知足。
剩下的事,她并不着急。
谋而后定,行且坚毅,才是她的处事原则。
却不曾想,刚入宫便遇到了甄姑姑,今日还没过完,就重新碰见了红袖。
命运真的很有意思。
关心的人,都能早早遇见,厌弃的人,怕也会偶然相逢。
姜云冉一时间思绪翻涌,却并不惊慌,她甚至觉得有趣至极。
她深吸口气,慢慢仰起头,仿佛好奇似得,仰头看向红袖。
逆着光,她看不清红袖的面庞,却能听到她呼吸凝滞,气氛一下子便沉闷起来。
“你……”
红袖难得有些失态。
但小宫女好奇的眼眸让她回过神来,红袖退后半步,仔细打量蹲在地上忙碌的女子。
乍一看,是很相似的。
但若仔细凝望,却又迥然不同,尤其是气质和神态,全无相似之处。
红袖贴身伺候阮婕妤数十日,平心而论,自己是宫里最熟悉她的人也不为过,也正因熟悉,她一眼就看出两人并无相似。
但方才的那一瞬间恍惚,还是让红袖心中翻江倒海。
她死了。
她无数次提醒自己。
她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不过数十日的相处,她即便待自己亲和,也愿意吐露部分实情,可最终,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又能有多少真心?
又怎能会有忠诚?
红袖紧紧捏着手指,感受到手心的刺痛。
甄姑姑的劝诫言犹在耳。
“傻丫头,你为她哭什么?你去看看青黛,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她都没哭呢。”
“你要记得,在这宫里,人人都只能为了自己。”
“白尚服特地保了你,让你不用进慎刑司,你得知道感恩。”
一瞬心绪起伏,不过呼吸急促三分,小宫女自然察觉不到,但姜云冉何等敏锐。
她心中微叹,擦了擦手站起身来,有些拘谨:“见过红袖姑娘。”
她的声音清亮,犹如珠落玉牌,清脆悦耳。
同那人也完全不同。
更好听,也更让人迷醉。
红袖慢慢回过头,看向站在身侧的女子。
此刻四目相对,她终于看清女子的全部样貌。
她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头上的发髻梳得简单,只戴了一只桃木簪,脸上干干净净,未施粉黛,全然是普通民女的模样。
除了那张端丽无双的脸儿,其他所有,都同红袖入宫前所见寻常娘子一模一样。
跟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千金小姐,自是天差地别。
红袖心念翻转,问了她姓甚名谁,便道:“你也跟着甄姑姑,以后咱们一起当差,你切记谨言慎行,莫要给甄姑姑招惹事端。”
姜云冉很听话:“是。”
说到这里,红袖忽然伸出手,似乎想要打她的脸。
姜云冉下意识躲了一下,修长的脖颈便露在红袖面前。
没有那颗熟悉的耳后痣。
红袖忽然自嘲一笑。
她究竟在做什么?
曾经棠梨阁那一月的岁月就是一场梦境,如今梦醒了,织绣局的生活才是现实。
她还盼着她起死复生,带着她在宫里耀武扬威不成?
算了吧。
她不光要为自己,也要为护她一场的甄姑姑和白尚服,更为了当初给了她一线生机的她。
红袖呼了口气,没再去看姜云冉,只念叨了小宫女几句,打了水就转身离去。
姜云冉见她头也不回,慢慢勾唇笑了起来。
小宫女有些迷茫,不过还是说:“红袖姐姐人很好的,你不要怕她。”
姜云冉点点头,没再多言,她仔细洗干净木盆,端着回到了厢房。
厢房里,大王绣娘不在,早就去织造局上工了,王二丫身体显然不是太好,已经熟睡。
只剩林小草正在擦拭厢房的桌椅。
见她回来,道:“你也收拾一□□己。”
这厢房虽然比棠梨阁的侧厢要宽敞许多,却并不方便两三人在过道里来回行走,一个人忙,另一个就要出去。
姜云冉说了声好,她正收拾自己的体己,就听外面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见外面是一面之缘的柳霜娘。
她见姜云冉干活利落,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便道:“我就住后面第二间厢房,你若是有什么事,可寻我说。”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不知柳霜娘的善意因何而来,却还是非常客气:“多谢姑姑。”
织绣姑姑职级等同从六品管事姑姑,她是宫中正经女官,有官位俸禄,自然能关照姜云冉一二。
柳霜娘没有再多言。
宫廷绣娘的差事并不算太过辛劳,因她们初入宫,每日上午要先学宫规,伺候贵人们的差事不用学,但在宫中行走、行礼、面圣等规矩,还是要仔细学习。
下午便开始当差了。
八月初,各宫都开始预备冬装了。
冬装中,最贵重的要数大氅。
其余夹棉袄子、百迭裙及长短褙子等,都要刺绣镶边,工序非常繁复。
按理说,刚入宫的新人,应该先熟悉几日,做些不太打紧的小物件再来定夺。
但冬装费时,又因之前的事故,宫中人手不足,因此姜云冉刚至绣房落座,就被甄姑姑安排了差事。
“你之前说,蜀绣和珠绣都擅长,既如此,便给长春宫的阮宝林做一身花开富贵大袖衫裙,赤霞锦已经送来,一会儿让红袖领着你去取。”
甄姑姑说着,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没有挪开半分。
她在试探。
这宫里当差多年,又能稳当做女官的,都没有蠢笨的人。
别看姜云冉同之前那位八竿子打不着,可这世间哪有意外?
那位是殁了,但转头阮家就送了小阮娘娘入宫,如今刚过三月,新入宫的绣娘就这般相似。
无论如何,总要分辨清楚。
若是不妥,趁早从织造局赶出去,不叫招惹祸端。
姜云冉脸上一点都不见意外,她只是有些紧张:“姑姑,让我这就侍奉宝林娘娘,怕是不妥吧。”
甄姑姑却问:“我看过你的绣样,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这倒不是。
姜云冉摇头,沉默不语。
甄姑姑倏然一笑。
她拍了一下姜云冉的肩膀,道:“你好好做,小阮娘娘出身富贵,手里也松,她的奖赏定不会少。”
甄姑姑意味深长:“多好的机会,你要珍惜。”
第32章 你最好安分守己。【二更+三更】
宫中宫人少了将近三成,小选又未开,这三月来一直人手不足。
作为甄姑姑手下大将的红袖自然很忙。
她并未亲自领姜云冉认路,只吩咐一名扫洗宫女领她去布料库。
姜云冉很是好奇,问:“姑娘,为何叫阮宝林小阮娘娘?”
那宫女一个激灵,左顾右盼,才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些。”
姜云冉在逸香阁所学庞杂,最重要的就是识人相面,这位扫洗宫女瞧着就心思活络,眼神飘忽,一看便知爱嚼舌根。
若是旁人,姜云冉定不会贸然询问。
果然,扫洗宫女念了一句,还是忍不住说:“你刚入宫,可不知道宫里的事情。”
瞧着路上并无外人,她才压低声音讲了之前的事。
姜云冉着重听那日之后的细节。
之前的阮含璋被追封为阮婕妤,姜云冉自然知晓,这些事赵庭芳日日当差,早就告知与她。
后面的事情姜云冉也知晓,不过细节上定有出入,如今这名小宫女虽不能知晓更多,但能让姜云冉掌握如今宫中的形势。
小宫女说到这里,继续道:“之前阮婕妤娘娘可得宠了,陛下对她多有偏爱,因她忽然崩逝,陛下伤心难过,便在宫中彻查。”
说到那段时光,小宫女都打了个寒噤。
太恐怖了,当时宫里人人自危。
“你没见过红袖姐姐,她原是在阮婕妤娘娘身边侍奉的,后来当差不利,调回了尚宫局。忽然出了这样的事,红袖姐姐都被唤去审问,问了三日才放回来,当时甄姑姑为了保她,自请调回织造局,把晋升承旨姑姑的机会让了出去。”
难怪甄姑姑和红袖都回了织造局,还有这个缘故。
姜云冉感叹:“甄姑姑真是好人,我能在甄姑姑手底下当差,是我的运气。”
小宫女也道:“是呢。”
她说着,不用姜云冉继续问,就倒豆子似的继续说:“阮婕妤娘娘事出蹊跷,陛下震怒,宫中严查,当时不光牵扯了德妃娘娘,还牵扯了慕容婕妤和卫宝林,甚至就连贵妃娘娘和宜妃娘娘都被询问了。”
姜云冉有些疑惑:“为何?我听你说,那位娘娘不是因火灾?”
小宫女一脸你问对人了的表情。
“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旁人,这是我家乡姐姐说的。”
“事发当日,其实是德妃娘娘生辰,各宫娘娘,甚至太后娘娘和几位太妃娘娘都去御花园给德妃娘娘庆贺生辰,偏巧阮婕妤不适,没有去成。”
“当日慕容婕妤和卫宝林一起送了亲手所绣的花丝绣流光缎大衫裙,德妃娘娘非常喜欢,当即就换上身。”
“岂料当日生辰宴结束,德妃娘娘回到灵心宫,忽发急症,浑身浮肿,呼吸困难,一下子就晕厥了过去。”
姜云冉心中微动。
她之前便猜测徐德妃有敏症,如此看来,她的敏症比想象中的更严重,以至于沾染些许就要晕厥的地步。
其实那花丝绣虽用了鲜花染织,却经过浆洗熨烫,花粉所剩无几,即便如此,还是让徐德妃发病了。
小宫女没有察觉出姜云冉的走神,她说得兴致昂扬。
“召唤太医之后,太医说德妃娘娘有极严重的敏症,最怕花粉,这一查,便知晓是慕容婕妤和卫宝林送的花丝绣大衫裙惹了事。”
事情简单明了,两人的礼物让徐德妃重病,自然要被招去灵心宫问话。
敏症若是轻一些倒也无妨,但看徐德妃的模样,一个不小心会丧命,如此一来,慕容婕妤的动机就不好说了。
所以当时景华琰和姚贵妃都被惊动,一起去了灵心宫。
“其实这事,慕容婕妤和卫宝林当真冤枉,德妃娘娘的敏症宫里无人知晓,她们送这份礼物也是好心,阴差阳错的,闹了这样的事端。”
“解释清楚,自然无事,不过德妃娘娘敏症多年,春夏交替时忽然复发,却为了侍奉陛下而隐瞒,倒是反将一军,没把慕容婕妤拉下水,却把自己坑了。”
既然生病,那就要撤了牌子治病。
这小宫女真是个人才。
这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绘声绘色,要不是姜云冉知道详细过往,怕是都要听得心潮澎湃。
为了讲故事,两个人脚步放得特别慢,简直跟乌龟爬似的。
“然后呢,然后呢。”
姜云冉一脸好奇。
显然是听入迷了,早就忘了差事。
小宫女心里欢喜,越发卖力。
“你不知道,当时阮娘娘多受宠,她忽然这么没了,其他的妃嫔自然逃不了干系,德妃娘娘当时把慕容婕妤和卫宝林招走,带走了所有当值的宫人,自然是第一个被审问的,宫中走水,安排不当,贵妃娘娘是第二个被审问的。”
“当然,慕容婕妤和卫宝林也要被审问,后来就连足不出户,但同阮娘娘不对付的宜妃娘娘也被质询。”
“那段时候,宫里气氛特别紧张,很吓人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还好我才入宫呢。”
“可不是。”
小宫女说:“陛下待娘娘颇为真心,为她大动干戈,你以为因何宫里忽然招绣娘入宫,还不是因为许多宫人都被审问调职,这其中牵扯出不少多年旧事,什么玩忽职守,什么贪墨偷盗,都被惩罚了,自然不能再在长信宫侍奉。”
别看这只是个扫洗宫女,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讲得可比赵庭芳细致的多。
这小宫女在织造局侍奉,日常接触的都是各宫宫人,又要在宫里行走,消息庞大繁杂,居然还能无师自通,把事情条分缕析。
还挺厉害的。
姜云冉不由夸奖她:“姑娘,你好聪明啊,你叫什么名字?以后高升了可别忘了我。”
小宫女晕晕乎乎:“我叫莺歌。”
倒是人如其名。
莺歌继续说:“陛下那段时间处置了不少朝臣,金吾卫和仪鸾卫也降了很多人的职位,甚至还申饬了德妃娘娘的父亲和姚相,闹得太大,仁慧太后不得不出面,劝慰了陛下。”
这并不是秘辛。
而是特地放出去的,张扬母慈子孝的戏码。
莺歌会知道不足为奇。
怕是整个朝堂人人皆知。
“从那之后,陛下重新振作,解除了长信宫的戒严,又在阮大人携家人入宫谢恩时,看中了同阮娘娘面容有几分仿佛的小阮娘娘,当即便招小阮娘娘入宫,封为宝林。”
姜云冉微微挑眉。
她可不以为景华琰是为了她的死大动干戈。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绝不会是为了情爱要死要活的昏君,他如此做,是为了排除异己。
先帝二十岁登基,统御大楚二十五载,朝中势力庞杂,后宫更是如此,不光是新入宫的娘娘们,还有太妃娘娘及其亲眷。
景华琰是借着阮婕妤这个借口,把所有二心者全部赶出长信宫。
姜云冉当时会想到点火闹大,一是要毁尸灭迹,二就是送景华琰一个绝佳的借口。
两人从未谈及此事,也不可能谈及此事,却到底心有灵犀,相辅相成。
而阮含珍的入宫,就意味着对于此事景华琰同样怀疑阮家。
阮家想要借由大女儿的死,促成小女儿入宫为妃,肯定做过不止一件事,可能是有人举荐,也可能是某位太妃劝诫,捎带说了一句阮含珍的事。
也正因此,引起了景华琰的怀疑。
他可不是见色起意的人,他就不是个人。
在姜云冉看来,景华琰是个相当有野心的人,或许从成为太子的那一刻,他的心就一直在大楚。
至于其他人,都无关紧要。
他想要青史留名,做千古明君,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倾,与此同时,他孤傲,冷漠,控制欲极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样一*个人,不会因为一个妃子的薨逝而大动干戈,同样,也不会因为有人同妃子容貌相似,就心动忘情。
姜云冉感叹道:“陛下真是有情有义。”
莺歌笑了一下,说:“可不是?近来最得宠的就是阮宝林娘娘的,不过之前阮婕妤娘娘也封过宝林,为了区分,宫里都唤她小阮娘娘。”
说了这么一大圈话,才把话题重新拉回来。
姜云冉道:“既然如此,我要好好当差,怎么也要在小阮娘娘面前露脸不是?”
她这样说,莺歌倒是收敛起笑容。
“你……你认真当差便是,不用太过出挑。”
她说着,目光上挪,落在姜云冉的面容上。
作为织造局的扫洗宫女,莺歌自然从没见过那位年轻薨逝的宠妃,那位陛下再也得不到的红颜。
但她见过小阮娘娘。
姜云冉本来面目,只同曾经的阮婕妤有三份相似,又因气质完全不同,相熟之人一眼就能看穿。
但她同小阮娘娘,就全无相似之处了。
因为曾经两位娘娘相似的地方,都是姜云冉捏造的。
所以此刻莺歌所言,有别样深意。
“那位娘娘同以前的娘娘可不同,”莺歌顿了顿,她脚步慢慢停下,踮脚在姜云冉耳边说,“她有些刁蛮任性,对待宫中侍奉的宫人多有打骂,姐姐这样美丽,可别被娘娘瞧了去。”
阮含珍是什么脾气,姜云冉如何不知?
她的确是清州才女,诗书字画都出众,也会弹奏古琴,容貌美丽娟秀。
相对的,因出身世家,有南安伯府同阮氏一起娇贵,她难免趾高气昂。
说好听是清高,说不好听就是骄纵。
如今她正得宠,自然不能允许更貌美的宫人出现,否则好不容易用尽力气得到手的恩宠,岂不是昙花一现?
姜云冉第一次认真看向一脸认真的莺歌。
小宫女眼睛明亮,脸蛋圆润,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了,多谢你。”
————
如今宫中形势,从赵庭芳和莺歌口中,姜云冉能拼凑出全貌。
因隐瞒病情,徐德妃被陛下申饬,着令闭门思过,偏巧她的敏症一直未见好,如今还在养病,一连三月都没能重新挂回绿头牌,也不在宫中行走。
姚贵妃被火灾之事牵连,审问过后被罚俸,待到八月初才重新侍寝,算是再度站稳脚跟。
而周宜妃因大皇子的弱症,脾气越发乖戾,她一心都在儿子身上,景华琰从不招她侍寝,但隔三差五定要去锦绣宫看望她及大皇子,倒也还算爱重。
梅昭仪是个很淡的人,对此并不在意,但恩宠并未彻底断了。
慕容婕妤因牵连阮婕妤之事,如今跟卫宝林搬入望月宫前殿,日子还算安生,跟姚贵妃一样,罚俸两月后重新侍寝。
余下其他妃嫔皆一如往常。
这其中,一直颇为受宠的司徒才人升为从五品美人,孟选侍升为从六品才人。
吴端嫔和王采女则一起搬入永福宫,安生养胎。
另外苏采女升为正六品宝林,挪入长春宫后殿。
与她一起挪入长春宫后殿的,还有刚入宫的小阮娘娘。长春宫没有主位娘娘,只有两位宝林。
至此,就是如今后宫的形势。
说阮宝林盛宠,其实在大阮娘娘还在时,也不算是独一无二的恩宠。
诸如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梅昭仪和慕容婕妤,一直很得景华琰看中,而司徒美人、苏宝林、孟才人等,也都是时常进出丹若殿的红人。
阮宝林的盛宠,也不过比旁人多面圣一两日罢了。
可很有意思的是,宫里宫外,朝堂坊间,都传说皇帝陛下因为怀念年华早逝的爱妃,宽抚阮氏,爱重小阮娘娘,颇为有情有义。
思及此,姜云冉不由勾了勾唇角。
景华琰这厮,怕是真的对阮氏动了怒,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实在是藐视皇权,胆大妄为。
姜云冉正在发呆,就感觉莺歌拽了一下她的袖子:“姐姐,我不是胡说的,你一定要记在心里,那小阮……”
她话还没说完,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凌厉声音响起。
姜云冉抬起头,就看到红袖冷冷睨着她,眼眸中都是防备。
“莺歌,我说过你多少次,还如此这般肆意妄为。”
莺歌面上一白,抿唇行礼:“是,红袖姐姐,莺歌知错了。”
红袖慢慢前行,森冷的目光重新落在姜云冉那张姝丽面容上。
她一挥手:“你去忙吧。”
莺歌有些怕红袖,不敢多开口,只福了福就退下了。
此刻,布料库之前,只有红袖和姜云冉两人。
姜云冉微垂着眼眸,看起来柔顺乖巧,一点心机都无。
但红袖还是冷冷开口:“姜娘子,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刚入宫,不懂事,我不怪你。”
她此刻模样,像极了曾经训斥宫人的她。
“但我跟你说过了,不能牵连甄姑姑,也不能牵连织造局和我们,”她道,“你最好安分守己,不能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她冷哼一声:“不该做的更不能做。”
姜云冉垂着眼眸,低眉顺眼,她并未因红袖突如其来的训斥而生气,也没有看出任何委屈。
很平静,很寻常。
似乎事不关己,似乎神游天外。
“是。”
她声音低沉,平静如常。
“多谢姑娘的教导。”
红袖冷冷睨着她,忽然道:“这宫里头,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你自觉聪明绝顶,可头顶还有另一片云,云上还有高高在上的金乌,而金乌之上,还有望不到边界的苍穹。”
“姜娘子,你明白吗?”
姜云冉终于抬起眼眸,平静看向红袖。
她那双深邃的凤眸明亮光彩,眼尾上挑,拥有最完美的弧度。
“明白的。”
她忽然对红袖抿嘴浅笑。
犹如迎春花开,展望的是未来春色满园。
“红袖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连累姑姑和你。”
“我会好好当差。”
红袖深深看了她一眼,才哼了一声,道:“随我来。”
拿到了布料,姜云冉还仔细检查了一遍。
出宫后这三个月,她找准机会离开了玉京,回到了母亲曾经的故乡——溧阳淮水县。
之前一个月,茉莉易容顶替她,在淮水县最大的绣房应聘了绣娘一职位,她跟姜云冉在逸香阁时都擅长女红,技艺同姜云冉不相上下,等到姜云冉离开长信宫回到淮水县,她声名远扬。
整个淮水县上下所的富商权贵,其家眷仆役都同“姜云冉”分外熟悉,姜云冉跟茉莉换回身份,按部就班做她的第一绣娘,直到县令寻到她,问她是否愿意入宫。
如何做一个绣娘,姜云冉手到擒来。
赤霞锦是御贡,坊间并不多见,淮水县因二十年前出现的萧山金矿而迅速繁荣富裕,其镇上第一绣房名为雨荷,老板是一名女子。
因为富裕,雨荷绣房当真出现过赤霞锦。
这样名贵的锦缎,当然由名头最胜的姜云冉来绣了。
姜云冉的手指细腻光滑,轻轻抚摸在赤霞锦上,一点点仔细检查。
“料子没有任何问题,织染也恰到好处,”姜云冉笑道,“那我就下去忙了。”
她这样严谨仔细,红袖神情略微缓和:“仔细当差。”
姜云冉回到绣房,当日就开始上差。
之后两日,她都闷头工作,没有同任何人说闲话,认真仔细,是个非常好的属下。
五日后,宫规的学习结束了。
第六日,属于宫廷绣娘的宫装发了下来。
她们的宫装都是统一的碧青色,料子比普通宫女要好得多,衣襟领口处都绣有凌霄花,代表宫廷绣娘的身份。
不过所有宫人的宫装放量都很足,没有人穿着合身,也有个好处,就是根本就不显露腰身。
甭管窈窕妩媚还是丰腴富态,一眼望去,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
夜里更衣时,林小草不由哎呀了一声。
姜云冉抬头看她:“林姐姐,怎么了?”
林小草看着她那张小脸,感叹道:“你生得可真好,这身衣裳一穿,到底不同。”
姜云冉一看就不是富裕出身,她穿进宫的衣衫只是最便宜的粗布麻衣,遮掩了三分美丽。
绣娘的宫装不说多精致靓丽,却肯定比麻衣要好得多,这一换,立即让姜云冉容光焕发。
姜云冉有些不好意思:“姐姐谬赞了。”
大王绣娘冷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织造局是靠手艺吃饭,脸蛋好看有什么用?”
林小草进宫就是来赚钱的,见她这个态度,自然也不会为了姜云冉出头,尴尬一笑就走开了。
王二丫自己在那系腰带,头也不抬,假装没听见。
厢房气氛一下子就沉闷下来,大王绣娘倒是不觉得尴尬,她瞥了姜云冉一眼,端着盆子直接走了。
姜云冉根本不以为意。
她换好衣裳,才听到王二丫说:“姜姐姐,你的差事做的如何了?”
姜云冉说:“快做完了,你呢?”
王二丫咬了一下嘴唇,才说:“我还得再做二十日,到时候甄姑姑会不会责罚我?”
她身体不好,做一会儿活就要休息,偏偏她最拿手的就是缂丝,老话说,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难度极高,就连姜云冉都不太擅长,只是粗通皮毛而已。
王二丫能入宫,就是因为家传的缂丝手艺。
她的祖母,姑姑都因缂丝入宫当过宫廷绣娘,女子手巧,经过历代筛选,最终决定只传女不传男,每一代的男丁都会分为旁支,但最优秀的女子却能继承家传缂丝手艺。
到了王二丫这一代,情况有些特殊。
恰好王氏绣房也在溧阳,当时出名单后,姜云冉特地安排石头打听了一下。
王氏不说是当地望族,却也是能工巧匠,没有大富大贵,却能衣食无忧。
王家上一代最出色的是她二姑,她母亲行三,没有任何刺绣天分,只嫁了寻常的庄稼汉,寻常过日子。
到了王二丫这一代,本来继承者是她的堂姐,结果她堂姐前年忽然急症夭折,余下就只有一个妹妹,刚巧王二丫的二堂姐没有任何天赋,根本学不会缂丝。
这一下,王家犯了难。
全天下绣娘和绣工不知凡几,但真正会缂丝的却并不多,朝廷也不强制要求家家都入宫侍奉,可距离王家入宫侍奉已经过去十几年光景了。
如今新帝登基,本来想送王二丫堂姐入宫,再续荣光,结果就遇到了这件事。
无法,王家只能在近亲族人里寻找。
这就找到了王二丫家中。
王二丫有五个姐姐,一个弟弟,家里一贫如洗,靠着几亩薄田勉强营生。
她身体单薄,时常生病,在家里很不受待见。
却偏偏是她,成为了最有天赋的那个人。
回到了王家,看似前程似锦,但学习的压力太大,即便药食无忧,王二丫也还是这一副病痨鬼的模样。
她确实有天分。
姜云冉看过她做的缂丝,细腻光滑,图案精致艳丽,动作非常迅速,一点错误都没有。
虽然她初入宫闱,因为这一手绝活,分给她的差事却不轻松。
是为皇贵太妃娘娘制作中秋节礼服搭配的织金云纹飞凤霞帔。
霞帔看似不大,却很长,若是经年做工的老手,十几日赶赶工,大抵是可以出成品的。
但王二丫刚入宫,还在适应,加之身体不适,所以做活很慢。
这就导致她可能赶不上最后交工的时间。
甄姑姑会不会责罚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对自己应该心里有数,能不能做,一开始就要说清楚。
现在接下来又做不了,还来问她怎么办?
姜云冉哪里知道。
她不是圣人,谁都要关照,她跟王二丫就没说过几句话,何苦来哉。
姜云冉于是只能帮着她一起惊慌。
“哎呀,这可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呢。”
王二丫:“……”
王二丫淡色的浅眸看了看她,最后还是委屈低下头:“姐姐也不能帮我啊。”
第33章 皇帝陛下,再见安好?【一更+二更】
王二丫如何解决问题的,姜云冉并不知情。
她一门心思做那件花开富贵大袖衫裙,对旁的事情皆不过问,反而显得老实稳重,是个可靠的绣娘。
一晃神,三日过去了。
姜云冉重新入宫已经十日。
她手脚麻利,技艺娴熟,又因对赤霞锦非常熟悉,做起来得心应手,赶在限定日期前完成了作品。
姜云冉自己仔细检查了一遍,又特地寻了红袖。
红袖对她一直是那幅不耐烦的样子。
“红袖姑娘,我对宫里的规矩不熟悉,你帮我看看可有要改正的地方,否则还要甄姑姑费心检查。”
红袖抬眸瞥她一眼,见她满脸真诚,才道:“你还算懂事。”
说罢,她就开始仔细检查起来。
“以后珠绣的位置需要用藏针法打结,尽量不要留疙瘩,否则让娘娘穿着不适,会被责罚。”
“还有包边要过两遍,省得脱线。”
她看起来不是很有耐心,事情倒是做的一丝不苟,还是那个姜云冉熟悉的红袖。
等她指点完了,姜云冉忙给她塞了块黄豆粒大小碎银。
“多谢红袖姑娘。”
按理说,绣娘等同于司职宫女,而红袖不过是三等宫女,她应该巴结姜云冉才是。
但红袖是正经有名录的宫女,跟姜云冉这种随时要出宫的绣娘毕竟身份不同,因此绣娘们对待宫女都很客气,一口一个姑娘叫着,从来不敢怠慢。
红袖原见过她衣着简单,知道她出身贫寒,还是把那碎银子塞了回来。
满脸不高兴:“这是做什么?以后可莫要做这蝇营狗苟的事了。”
姜云冉笑了。
她深深看了红袖一眼,才道:“那就多谢姑娘指教了。”
她很快按照红袖的指点做了修补,再把衫裙呈给甄姑姑时,得到了甄姑姑的赞扬。
“非常好,”甄姑姑依旧和善,“你的技艺出众,品味不俗,人也勤快,他日必能心想事成的。”
姜云冉福了福,谢过甄姑姑,就要离开。
然而一道尖锐的嗓音响起:“甄姑姑。”
是那天那个宫女。
她大抵是阮含珍身边的红人,到哪里都是趾高气昂的,就连对甄姑姑都不怎么客气。
甄姑姑回过头,依旧笑容可掬。
“素雪姑娘,怎么有空来织造局?”
素雪吊梢眼,细长脸,面容只能称得上普通,并没有任何过人之处。
她来到甄姑姑面前,冷声道:“之前宝林娘娘吩咐奴婢过来安排新衣,到底十日过去,姑姑可差人做好了?”
甄姑姑没有说姜云冉已经做完了,只是淡淡道:“素雪姑娘,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知晓宫中规矩。”
“限定的日子是明日,织造局就会在明日奉上新衣。”
素雪蹙了蹙眉头。
兴许是因为被反驳落了面子,素雪安静片刻,才忽然开口:“你别忘了,你跟红袖能留在这里,是谁帮了忙的。”
哦?
姜云冉心中惊讶。
怎么阮含珍还替红袖和甄姑姑说过话不成?
这倒是十分稀奇。
素雪看甄姑姑面容有些松动,再接再厉:“甄姑姑,你也知晓,我们娘娘最是心善,她怀念婕妤娘娘,也舍不得娘娘身边的宫人受苦,平日多有照拂。”
“要不是你们不愿意去长春宫侍奉,娘娘也不必大费周章呢。”
这话说的,里面似乎有隐情。
难怪素雪可以这般趾高气昂,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甄姑姑此刻背对着姜云冉,姜云冉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听她道:“既然如此,我去催一催绣娘,看看是否已经完工。”
甄姑姑居然妥协了。
“素雪姑娘这边请,吃杯茶歇息片刻。”
素雪满意地颔首道:“有劳姑姑了。”
她也不是一味强压,临走时还送了个荷包给甄姑姑,以表示感谢。
甄姑姑再回首时,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和善笑容。
“你也听见了,一会儿把大衫裙收拾好,用黄花梨如意盒装好,亲自给小阮娘娘送到长春宫。”
姜云冉低眉顺眼:“是。”
甄姑姑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规矩一些,你应该也明白如何行事,不用我多言。”
姜云冉又回答是,这就退了下去。
等她收拾好大袖衫,整理了一下衣衫,才捧着如意盒来到偏厅。
她一直低着头,素雪也没有去注意她的面容,简单检查了一下衣衫,满意点头:“你做的不错。”
“走吧。”
于是,姜云冉就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素雪离开了织造局。
长春宫位于西六宫,比之前的棠梨阁要远上一倍有余。
宫女们快速行走,也需得两刻才能抵达。
素雪却不着急。
她很招摇地领着姜云冉在宫道上穿行,路过的宫人自然不必对一个宫女行礼,可那些目光却都如影随形。
两人走了一会儿,姜云冉额头就出了汗。
素雪依旧不急。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出现在素雪身边。
“素雪姐姐?”
姜云冉注意到,她们此刻正巧走在东一长街上,来往宫人众多,同素雪攀谈的是一名扫洗宫女。
“小蕊,”素雪笑着说,“你去取香?”
叫小蕊的扫洗宫女颔首,问:“素雪姐姐这是去织造局了?”
素雪昂首挺胸,仿佛不经意地说:“正是,之前阮宝林娘娘想做一件新衣,本来应该明日交工,熟料织造局那么重视,今日就通知咱们已经做好了。”
姜云冉:“……”
难怪非要今日来取回,为的就是这一句。
别看阮含珍初入宫闱,倒是很熟悉宫里这一套弯弯绕绕,她的确有恩宠,又是早逝宠妃的胞妹,更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但无论再如何有面子,还是要给自己贴金。
织造局都这么重视,是不是意味着陛下更看中她?
这一套推波助澜的手段,倒是用得熟练。
姜云冉心思流转,就听到小蕊说:“宫中上下都对娘娘颇为重视,也是咱们的运气,方才奴婢出来时,瞧见扫洗黄门又在宫门口扫地呢。”
姜云冉眯了一下眼睛。
素雪哈哈一笑:“娘娘这样好,咱们就精心伺候,日后少不得好日子。”
这一路说到了长春宫,怕是不用过午时,阮宝林的盛宠会再度在宫中传扬。
之前姜云冉并未来过长春宫。
此番从宫门进入,就看到长春宫前院门窗幽深,正殿、偏殿、厢房和角房都闭门紧锁,前殿并无主位娘娘居住。
绕过垂花门,瞬间便撞入桃红柳绿之间。
长春宫庭院中种了一颗高大的四季桂,此时花开正艳,满眼芬芳。
树下应是新造的花坛,其中紫薇花、芙蓉菊、凤仙花和翠菊迎风招展,相映成趣。
整个庭院布置的犹如花园,如梦如幻。
一踏入长春宫,素雪立即收起了趾高气昂,她微微垂下头,腰背也不再挺直。
她领着姜云冉直接来到西偏殿前。
一名四十几许的姑姑此刻正在明间里侍弄花草,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
“做好了?”
素雪扬起一抹乖巧的笑容:“回禀姑姑,已经做好了。”
此刻姜云冉一直低着头,并未四处张望,可她却清晰听到了那名姑姑的嗓音。
那是邢妈妈。
果然如同姜云冉猜测的那般,最沉稳的邢妈妈,安排给了阮含珍,侍奉她入宫。
邢妈妈看都不看姜云冉,只说:“快来,娘娘正巧在读书,得空闲。”
姜云冉安静跟着两人踏入稍间,就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
“娘娘,”邢姑姑声音沉稳,“织造局把新作的衣衫送来,还请娘娘过目。”
姜云冉躬身行礼:“见过宝林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此刻稳坐上位的宝林娘娘放下书本,声音清润道:“过来。”
姜云冉两步上前,素雪跟在她身边,打开了盒盖。
姜云冉依旧恭敬有礼。
“娘娘,衣裳是按照娘娘的尺寸而做,民女想着娘娘身形窈窕,特地收了收腰身,娘娘试穿看看,若是不妥民女再改。”
她看起来是那么恭敬谄媚,让阮含珍非常满意。
“你有心了。”
阮含珍吩咐素雪伺候她更衣。
姜云冉就等在雅室,垂眸不语。
邢姑姑也进了寝殿,没有去看管姜云冉,姜云冉抬眸四下扫过,心中对阮含珍有了大概了解。
只看一眼多宝阁上的古董,就能分出区别。
长春宫的古董都很精致漂亮,小巧玲珑,但姜云冉也算是熟悉宫中,又被景华琰赏赐过那么多古董,自然很清楚这些东西的根底。
赏赐给阮含珍,或者典物局送来的古董,都不是独一无二的。
仔细看来,甚至有的不是古董,只是造办处新作的花样。
美则美矣,华而不实。
姜云冉收回了视线。
片刻后,阮含珍踏步而出。
珠帘轻摇,茉莉花露的芬芳沁人心脾。
端是世家贵女的姿态,落落大方,优雅端庄。
阮含珍笑着道:“做的真好。”
她似乎很客气,也很和善,同姜云冉听到的传闻全然不同。
“邢姑姑,重赏。”
姜云冉躬身行礼,声音里多了几分喜悦:“多谢娘娘!”
邢妈妈很懂事,已经上前递过来沉甸甸的荷包。
阮含珍道:“你抬起头来看看尺寸是否合适,下次我还叫你来做,你可得更仔细些。”
听到这话,姜云冉心道:来了。
她倒是丝毫不惧怕,慢慢抬起头。
姜云冉并没有把目光挪到阮含珍脸上,只是半抬着头,去看阮含珍的身形。
之前在阮家,姜云冉并未见过阮含珍。
此刻见她的确身量窈窕纤细,只是身高没有阮含璋高,显得娇小可人。
然而姜云冉刚露出的一半芙蓉面,却让整个配殿都陷入沉寂之中。
落针可闻。
气氛一下子沉默得可怕。
不用问,姜云冉都知道为何。
显然除了邢妈妈,阮含珍也曾偷偷见过曾经的那个“阮含璋”。
面对容貌相仿佛的她,当然心中惊骇,一时间没能回神。
过了许久,姜云冉听到阮含珍声音冰冷:“你再抬起头。”
姜云冉无法,只能怯生生抬起头,对阮含珍露出一个讨好笑容。
“见过宝林娘娘。”
啪的一声,阮含珍手中正挂的玉佩落在了地上。
她后退两步,一下子跌落在椅子上,难言惊慌神色。
姜云冉看到她下意识看向邢姑姑:“姑姑。”
邢姑姑上前一步,凌厉瞥了一眼姜云冉,背过身去安慰阮含珍:“娘娘,您别怕,仔细看。”
“不一样的。”
姜云冉感觉到犹如毒蛇的森冷目光在脸上滑过。
忽然,阮含珍的声音恶毒响起:“贱……”
但她这句话没说完,就被邢姑姑拦住了。
邢姑姑站起身,一手拍了拍阮含珍的肩膀,一手取过桌上的小剪子,在那件新衣的袖子上轻轻剪了一下。
姜云冉似乎不明所以。
“姑姑……”
邢姑姑冷冷看着她那霞明玉映的脸,冷冷道:“织造局绣娘当差不力,做坏了宝林娘娘的衣衫,该罚!”
姜云冉显然愣了一下。
她不知所措,完全懵了。
越是如此,邢姑姑脸色越发难看。
“娘娘仁慈,不叫你伤筋动骨,”邢姑姑道,“给娘娘磕个头,道个歉便是了。”
————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变了模样。
姜云冉虽然面上懵懂,恍惚无措,却还是下意识开口:“姑姑,我并非宫女,是织造局的绣娘。”
宫女和绣娘身份自然不同。
绣娘都是民女,并非侍奉人的婢女,即便是宫中的贵人,也不能这样随意折辱。
姜云冉话音落下,难得有些底气。
“若娘娘要责罚,自可告到织造局,当时在织造局,素雪姑娘当面查过衣衫,甄姑姑也亲自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姜云冉昂起头,定定看向阮含珍。
“民女无错,为何要跪?”
姜云冉不卑不亢,这让邢姑姑脸色越发难看。
而此刻,被她看着的阮含珍已经坐直了身体。
这是姜云冉第一次仔细端详阮家这位美名远扬的大小姐。
不可否认,阮含珍生得很美,远山眉,樱桃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璀璨明亮,红唇如花般一般,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同姜云冉捏造的那个阮含璋有四五分相似,主要特征都在同廖夫人相似的眉眼上,果然被她拿捏住了神韵。
阮含珍是很美,可美则美矣,却没有一颗慈悲之心。
她的丹凤眼也狭长上挑,却多了几分凌厉,少了些许平和,让人无端想起吐着芯子的毒蛇,阴森恐怖。
或许知道这一点,阮含珍的眼妆画得很仔细,压制了眼神里的凌厉和薄情,多了几分柔和和羸弱。
可妆容是妆容,后天弥补,到底不如天生丽质。
同未施粉黛的姜云冉相比,阮含珍一下子跌落凡尘,成了俗不可耐的赝品。
这也是阮含珍失态的原因。
姜云冉同样同那位有几分相似,也同样美丽无双,当时景华琰会为她破例,如今是否又会为了一个绣娘而大动干戈?
谁都不知。
阮含珍看似天真无邪,可廖夫人和阮忠良亲自教养长大,自然是未雨绸缪的性子。
这一切都尚未可知,可谁又知道将来会如何呢?
阮含珍被姜云冉那双明媚动人的眸子瞧着,心里一阵阵发冷,也一阵阵恶心。
她想吐。
这贱人死了,怎么还阴魂不散?
阮含珍一把握住邢姑姑的手,坐直身体,冷冷看向姜云冉。
“我竟不知,宫里还有不听娘娘差遣的宫人。”
阮含珍道:“你是绣娘,是民女,可我是宝林,是上了玉牒的妃嫔。”
“我让你跪,你就只能跪,甚至不需要理由。”
姜云冉早就知道会有这一遭,倒是并不意外她的冷酷,只是想不到阮含珍比她以为的要更防备。
看来,她也知道靠着这三分相似,宠妃的路走不远。
她需要在短暂的时光里,牢牢抓住景华琰的心,自己站稳脚跟。
想法是对的,方法是错的。
惩罚一个绣娘,又能有多大的好处?
姜云冉面色一下子白了下去,她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安静不语。
倒是边上的素雪很机灵,她直接跪倒在地:“娘娘,是奴婢的错。”
“都怪奴婢没有仔细检查,看了衣领和绣纹就检查通过了,若是要怪罪,还是怪罪奴婢吧。”
瞧瞧,这就是彻底不承认了。
姜云冉仿佛没听懂,还站在那发呆。
邢姑姑微微蹙了蹙眉头,冷冷道:“方才不肯磕头认错,现在娘娘也不给你这个机会了,你自去院中跪着,跪足一个时辰再退下。”
“若你再闹下去,怕是就连绣娘这份差事都没了。”
姜云冉浑身一颤,这才哆哆嗦嗦行过礼,最终咬牙退了下去。
她找了个日头不晒的位置,挪了挪膝盖上的软垫,很干脆跪了下去。
东配殿那边有人探头探脑,但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不再多看。
姜云冉顶着烈日,额头慢慢沁出汗水。
不累,腿上也不疼,只是有点热。
她缓缓呼出一口热气,思绪飞快,没有被这炙热的空气凝滞分毫。
西配殿的雅室内,冰鉴散发着冷气。
邢姑姑端来一盏银耳莲子羹,几乎是喂着阮含珍吃下去。
素雪已经退了下去,不敢留在寝殿讨嫌。
邢姑姑瞥了一眼门口,才低声道:“娘娘,莫要紧张,方才奴婢仔细瞧过,她只是一打眼相似,再看就全然不同了。”
“嗯。”
阮含珍低低应了一声,她柔弱地握住邢姑姑的手,道:“姑姑,如今入宫,不能常同家里联系,我身边只有你最可靠。”
“自年少时,就是姑姑在教导我女红,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你也是我的母亲。”
邢姑姑心头一片火热。
“娘娘放心,奴婢会为了娘娘扫清所有障碍。”
阮含珍在她怀中浅浅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倒也不必姑姑为我如此殚精竭虑,只是还是要小心一些,毕竟这宫里头,人人都想登青云梯。”
“好叫他们知道,高枝不是这么好攀的。”
邢姑姑点头应是:“娘娘放心,我先打听打听她的出身,再做打算。”
姜云冉不知她们主仆二人在说什么,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她们定在盘算着如何对付她。
对付一个普通的绣娘,简直轻而易举。
但姜云冉不会让她们如愿的。
姜云冉正在思索,却感觉到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没有抬头,任由对方打量。
日上中天,正午在望。
天气越发炎热,姜云冉额头满是汗水,耳中是沉闷的风和残存的蝉鸣。
忽地,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陛下驾到。”
声音落下,玄色的衣袍便出现在姜云冉身侧。
她仿佛承受不住烈焰,已经头昏脑涨,感受到身边有人路过,下意识仰头向上看去。
玄色的衣袍微顿。
下一刻,姜云冉便万事不知,整个人晕倒在地。
晕倒的最后一刻,她听到了熟悉的低沉嗓音。
“怎么回事?”
再次醒来,姜云冉已经回到了织造局。
厢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她额头放着微凉的巾子,显然是特地换过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就听到红袖冷冷说:“让你不要招惹小阮娘娘,这下可好,折腾病了。”
姜云冉有些想笑。
她抿了抿嘴唇,努力做出委屈的模样,靠着炕柜坐起身,往后看来。
红袖站在门边,手中端着一盆水,神情阴鸷。
“多谢红袖姑娘。”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
她不能说自己是故意晕倒的,其实她身体康健,不会晒了那一会儿就晕倒。
不过见红袖这样别扭,还过来关心照顾她,姜云冉心里就美滋滋的,还挺高兴。
性子是比以前别扭了,但人还是那个人,善良还在。
挺好的。
“快躺着,”红袖道,“太医院过来了位女医,给你看过,说没有大碍,记得涂点清凉油,过两日就好了。”
姜云冉靠在柜子上,没有听话。
她问:“怎么回事,我记得我还在长春宫。”
说到这里,红袖挑眉看了她一眼。
“你不记得了?”
姜云冉摇头:“我都晕倒了,如何会记得?小阮娘娘倒是心软,还叫女医给我看诊。”
红*袖嗤笑一声。
“她?”
说到这里,红袖过来把水盆放在炕沿上,拧了新帕子给她。
“擦擦脸。”
姜云冉开始默默擦脸。
红袖憋了一会儿,才倒豆子似得开始说。
“具体也不清楚,好像是小阮娘娘责罚你,让你跪在院中,你晕倒了,”红袖顿了顿,瞥她一眼,“你晕倒的时候,偏巧陛下至长春宫,这事闹的不好看,小阮娘娘就说罢了,叫人送你回了织造局,还让女医给你看诊。”
红袖最后点评:“不过是怕陛下说她歹毒。”
这词用的好精准。
姜云冉发现四月不见,红袖会骂人了。
不错,是个好进步。
姜云冉端起茶盏抿了口水,才呼了口气:“多谢红袖姑娘照料,不过……”
她顿了顿,显得非常疑惑。
“我刚送衣衫过去时,小阮娘娘明明很高兴,还给了我赏赐呢,结果转头就忽然发怒,不明所以非要我跪下请罪。”
“这是为何?”
红袖抬起头,那双眼重新落在姜云冉苍白却依旧娇柔的面容上。
她嗤了一声:“为何?”
她忽然伸出手,在姜云冉额头点了一下:“怕你抢了她的地位吧。”
姜云冉非常惊讶。
她睁大眼睛,就连呼吸都忘了。
“怎会?”
红袖见她当真不明所以,片刻后才道:“我同你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她那双姜云冉很喜欢的杏圆眼认真盯着她,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
“你生得同那位阮娘娘有几分仿佛,不过仔细看,倒是不怎么像。”
姜云冉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可不能乱说啊。”
红袖:“……”
你让我说的啊!
红袖拽下她的手,还感叹一句:“你力气还挺大。”
说到这里,红袖压低声音,说:“真的,我以前侍奉过阮娘娘,我很确定。”
“所以你以后尽量少出织造局。”
姜云冉看向红袖,倒是很乖巧:“多谢红袖姑娘。”
红袖摆手,佯装不耐烦。
“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当时陛下瞧见了,小阮娘娘总不能一直盯着你,你好好养病吧。”
送走了红袖,姜云冉重新躺下。
她在额角涂上清凉油,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姜云冉换了一条帕子,缓缓闭上眼眸。
方才惊鸿一瞥,姜云冉只看清了景华琰衣摆上的绣纹。
她仔细回忆,视线一寸寸上移,落在景华琰的金镶玉腰带上。
那里,挂着一枚熟悉的双鲤玉佩。
姜云冉呼了口气,浅浅勾起唇角。
皇帝陛下,再见安好?
第34章 好似前生曾见过。【三更】
之后三日,织造局风平浪静。
姜云冉接了崔宁嫔的马面裙绣片活计,一直在埋头苦干。
大抵因当日事发时被景华琰瞧见,阮含珍不好把恶人当到底,之后就没再寻她麻烦。
不过姜云冉听莺歌说,阮含珍被陛下训斥了几句,心绪不顺,拿长春宫的扫洗宫女撒气。
莺歌说的时候直撇嘴:“姑姑老说看人不能只看脸,倒是说中了,那位瞧着满脸慈悲,其实满肚黑肠,姜娘子你可别再招惹她了。”
姜云冉手松,得了赏赐还请莺歌吃点心,最重要的是她愿意听莺歌说话,也不同旁人嚼舌根,莺歌为此非常高兴。
终于有人理解她了!
莺歌说得起劲儿,姜云冉听得也认真。
“你是如何知道的?”
莺歌很得意,她挺起小胸膛,说:“我之前入宫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家乡的姐姐,平日里她们要做体己小物件,我就从织造局寻了布头给她们,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哪里的故事都能讲给我听。”
莺歌忽然小声:“都是没人要的零碎布头,也不值钱,姑姑们并不限制我们使用。”
这也是织造局宫女的油水由来。
好的布头肯定都是姑姑和大宫女们把持,但那些零碎的布头却无人问津。
姜云冉赞许地道:“你好聪明啊。”
莺歌忽然脸红了。
“姜娘子,你若想要布头,也跟我说,我能给你凑成一样的花色。”
这宫里头为人处世,可不是那么简单。
别看莺歌只是个不起眼的扫洗宫女,可她却有甄姑姑和红袖关照,姜云冉旁观十几日,发现她在织造局如鱼得水,见了谁都能说两句吉祥话。
十三四岁,刚入宫几个月,十分了不起。
“莺歌,你以后有什么梦想啊?”
姜云冉不经意地问。
莺歌想了想,说:“我是慈养堂里出来的孩子,到了十二岁,要么入宫,要么去皇庄当差,我力气小,种地肯定是不行的,就选择了入宫,以后就留在宫里侍奉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
慈养堂里的都是孤儿。
有的是父母双亡,没有任何亲眷,有的是父母遗弃,不想养育孩子。
先帝时就开始设立慈养堂,专门养育孤儿,可以补充宫人,减少征召普通百姓入宫当差。
一般而言,她们都会留在皇庄或长信宫,一生为皇室效力。
也是最忠心的那一波人。
难怪莺歌在织造局畅通无阻,还不是因为她是孤儿,无依无靠,谁给个甜枣就能让她卖力气。
姜云冉看莺歌满眼不在乎,忽然伸出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莺歌又红了脸。
“姜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姜云冉不说话,很温柔揉了揉她的头,才说:“莺歌真的很厉害。”
莺歌羞涩笑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姜云冉才漫不经心说:“小阮娘娘是宝林,也不能随意折辱宫女,即便是扫洗宫女,也能向尚宫局禀报调职。”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敢走出这一步的宫女不多。
背主一次,永不录用。
莺歌叹了口气。
“姜娘子,你嘴严,也惹了小阮娘娘,我就偷偷跟你说一句,你心里有数就行,千万别跟别人说。”
“那个扫洗宫女不是一般人,她只能受着,没有人会替她出头。”
姜云冉有些惊讶。
这长信宫里,不可能有完全无依无靠的人。
莺歌凑近,在她耳边说:“那个扫洗宫女,跟红袖姐姐的情况一样。”
忽地,姜云冉茅塞顿开。
她轻轻攥了攥手心,面上表情不变,佯装不知:“什么情况?”
莺歌叹了口气。
“好像是也是侍奉过大阮娘娘的,不过她没有红袖姐姐运气好,因为出了差错被赶出东六宫,反而逃过了一劫。”
“我听闻……”莺歌顿了顿,又往四周看了一眼,说,“当时出事的时候,她就在听雪宫侍奉,因此被带去审问了数日,最后发现她的确万事不知,就降为了扫洗宫女。”
“本来小阮娘娘初入宫,把她要到长春宫时,旁人还觉得她时来运转,也经常传出她善待宫人的传闻,但是……”
莺歌低声道:“旁人不知根底,我是知道的。”
莺歌简直是耳报神。
她怎么什么都能知道?
“有个姐姐偷偷跟我说,她有个同乡在长春宫当差,跟那位姐姐同住一间,听说她胳膊上都是伤。”
“小阮娘娘身边的宫人也不是好人,就那个素雪,也偷偷打骂她,还不允许旁的扫洗宫女帮她,那日子过得实在没有指望。”
啪的一声,姜云冉不小心捏碎了手里的桂圆壳。
莺歌疑惑抬头,难得看到姜云冉冷了脸。
这些时日,无论她什么时候碰到姜云冉,姜云冉都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从未见她同谁生气。
就连责罚过她的小阮娘娘,姜云冉都没说过一句不好。
但此刻,姜云冉的脸上仿佛要结冰一般。
她生起气来,浑身气势惊人,让人不寒而栗。
莺歌莫名抖了一下。
“姜娘子?”
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她重新摊开手,在一堆碎壳里跳出桂圆肉,塞进了莺歌口中。
下一刻,她重新露出笑容。
“无事,我就是听不得有人欺负人。”
这些其实都是秘密。
红袖和甄姑姑知道阮含珍不好相与,因为当初调职,阮含珍虽然帮了忙,转头就要工钱。
而莺歌,她的消息渠道庞杂,同乡和同为慈养堂出身的宫人们,都可以算作她的亲人。
所以她能知道旁人不知的阴私。
在外人面前,在宫里其他人的传闻里,阮含珍依旧是平易近人,温和有礼,才学出众的才女娘娘。
姜云冉只听了第一句,就明白莺歌说的是谁。
是青黛。
青黛不比红袖,她为人单纯,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当时佩兰要赶走红袖的时候,肯定已经做过了选择。
若是连青黛也一起赶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尚宫局肯定要安排新人。
他们要办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何敢让新人进入棠梨阁,因此青黛就被留下来。
当时形式紧急,姜云冉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只能尽量保住她跟钱小多的命,之后再慢慢筹谋。
但她没有想到,阮含珍居然这样下作。
一个无依无靠的宫女也要这样磋磨,除了能心里畅快,没有任何好处。
在成事之前,吃过的苦,受过的罚,姜云冉都一笑而过,从不放在心上。
成大事者总要付出。
但若是欺辱到她身边人头上,姜云冉就忍不了了。
思及此,姜云冉深吸口气,心里已经下了决心。
伤了青黛的每一下,她定要阮含珍加倍偿还。
莺歌不知姜云冉已经想了这么多事,她只是感叹:“那位姐姐好可怜,因为大阮娘娘的事情,她降为扫洗宫女,无处可去,如今吃了苦也只能自己忍着,没人能为她出头。”
“我之前没见过大阮娘娘,却听说她待身边宫人极好,怎能想到一母同胞,竟然天差地别。”
姜云冉却笑了。
“千人千面,跟出身无关。”
莺歌愣了一下,说:“也是。”
姜云冉没有多问,她把剩下的一小把桂圆都给了莺歌,让她不要贪嘴,一天只吃三颗,就自去忙了。
最近织造局非常忙碌。
眼看就到中秋,各宫娘娘都在置办新衣,就连之前被徐德妃责备过的崔宁嫔也送来了新缎子,要做满绣的马面裙绣面。
这种绣面好做也不好做。
好做的是不用剪裁,量尺,做出一整件衣衫,难做的是绣工精细,不容错误。
制作时间同一套衫裙几乎是一样的。
崔宁嫔倒也不急着要,只说八月末之前呈上便可,姜云冉就做得慢条斯理,看起来特别认真,实际上没有任何进展。
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做刺绣,就听到莺歌的嗓音。
“姐姐,你是哪一宫的宫人,可有事?”
姜云冉好奇抬头,就看到了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
拘谨站在门边的,居然是青黛。
同三月前那一日相比,青黛低眉顺眼,人也消瘦不少,她眉宇间少了天真稚气,多了几分忧愁。
这种忧愁,反而让她看起来稳重许多。
她似乎有些怯弱,却又鼓足了勇气,那双熟悉的眉眼在绣房里穿梭,好似在寻找什么人。
忽地,她的眼眸同姜云冉的对上。
四目相对,原本安静无言。
姜云冉客气地对她笑了一下。
然而她这一笑,青黛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姜云冉知晓,青黛肯定是因为这相似的容貌而惊讶。
不过同红袖等人一般,只要多看几眼,便知她们并不相似。
姜云冉的美貌远超曾经的大阮娘娘。
对于这种惊讶的眼神,姜云冉已经习惯,她习以为常地笑了一下,就准备收回目光。
不能急,需要徐徐图之。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到青黛脚步坚定往她这边走来。
她太瘦了,扫洗宫女的青灰衣裙在她单薄的身上空空荡荡,随着她快速的走动而飘摇。
仿佛乘风而来。
下一刻,青黛就来到了她面前。
旁边的几个绣娘好奇抬眸看了一眼,见只是个扫洗宫女,就不感兴趣地低下了头。
莺歌有些担忧。
她往姜云冉这边看来,就看姜云冉对她摆了一下手。
姜云冉仰起头,认真看向青黛。
“这位姑娘,你是哪一宫的宫人,可有事情差遣?”
青黛认真看着她,曾经天真无邪的柳叶眼重新凝聚出光彩。
她紧紧攥着拳头,不让自己太过激动而坏了事。
姜云冉依旧仰头看她,目光不躲不闪,笑意盈盈。
慢慢的,她忽然心跳加速。
冥冥之中,她竟看懂了青黛的眼神。
青黛缓缓伸出手,在她手背上握了一下。
“感觉同姐姐颇有缘分,”青黛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泪盈于睫,“好似前生曾见过。”
第35章 景华琰冷声质问:“谁!”【三合一】
姜云冉的笑容慢慢收了回来。
她的心犹如放在火上烤,那样炙热,那样温暖。
她完全没有想到,看似最单纯的青黛,却是第一个认出她的人。
趁着四周无人注意,姜云冉反手握住了青黛粗糙的手指。
她用力握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姜云冉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显得自然一些。
“姑娘叫什么名?是哪一宫的?”
话说出口,她清晰听到了颤音。
青黛从被她回握那一刻开始,整个人就精神起来。
原本的她面容暗淡,眼神无光,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行将就木地活着。
但是现在,她似乎又还是曾经棠梨阁快乐的小青黛。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深吸口气,忽然道:“我在长春宫当差。”
说完这句话,她慢慢抽回了手。
“娘子叫什么名字,可是刚入宫的绣娘?”
姜云冉依旧看着她。
她说:“我知道了。”
“我姓姜,叫姜云冉,才入宫数日,姑娘唤我姜娘子吧。”
她笑了一下说:“姑娘若有事,尽管吩咐。”
青黛认真看着她,点点头:“姜娘子,你的手艺真好。”
姜云冉道:“姑娘谬赞了。”
短短几句话说完,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无论是青黛还是姜云冉都知道,她们最多也只能说这几句了。
青黛最后看了她一眼,慢慢抽回手:“我们小阮娘娘也夸姜娘子的手艺出众,以后若是有差事,娘子可要好好做,娘娘仁慈,定不会亏待。”
姜云冉起身,亲自送她至绣房门口。
“多谢姑娘提点。”
青黛转过身,她坚定往前走,没有回头。
姜云冉目送她离开,才转身回了绣房。
莺歌有些好奇:“她就是来称赞你的?”
姜云冉笑了一下,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
她说:“还是娘娘心善慈悲。”
见过青黛,姜云冉的心定了定。
她忽然意识到,从无论外人怎么说,无论见了什么样的场景,在青黛心中,一直坚信她还好好活着。
她曾经只是单纯,却并不过分愚蠢。
在那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她肯定反复回忆曾经棠梨阁的点点滴滴,或许,靠着她自己找到了答案。
而前日姜云冉到长春宫,被阮含珍逼迫在院中罚跪时,青黛就偷偷见过她。
或许,那时候青黛就起了疑心。
今日特地走这一趟,就是为了仔细看她一眼,如果是,她自己高兴,也算是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如果不是,也了却了念想。
结果是好的。
青黛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运的人,可同姜云冉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感谢上苍。
好人有好报,这就足够了。
她甚至隐瞒了自己的处境,不敢告诉姜云冉,不让旁人替她操心。
都好好活着,各自安好,也是完美结局。
青黛离开之后,姜云冉依旧按部就班。
中秋节前一日,姜云冉从织西三所出来,一路往绣房行去。
两处屋舍只隔了一道宫巷,姜云冉低头快步行走,敏锐感受到一道视线暗中飘来。
她忽然抬起头,目光往前方一扫,佯装松了口气。
视线消失了片刻。
稍后,视线再度回归。
姜云冉神色如常,这一次头都没抬,快步进入了织造局。
等在绣架前落座,姜云冉才凝眸沉思。
这几日,她一直感觉到有人暗中观察她。
甚至为了观察她,还故意在宫道上跟踪,她不注意都不可能。
姜云冉耳聪目明,感知敏锐,她能分析出,跟踪她的一直是同一个人。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黄门。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仔细回忆匆匆一瞥中的陌生面容,兀自摇了摇头。
不是织造局的,也不是长春宫的。
姜云冉缓缓睁开眼眸,慢慢勾勒出浅淡的微笑。
看来,阮含珍真是阮忠良的好女儿,处事方法一模一样,倒是让她轻松不少。
姜云冉曾经暗中观察过阮忠良和廖淑妍,对夫妻两个分外了解,他们会如何做,会使用什么样的下三滥手段,姜云冉毫不意外。
她甚至有点期待。
否则,姜云冉哪里来的绝佳借口呢?
思及此,姜云冉垂眸,笑容越发灿烂。
次日就是中秋佳节。
同端午一般,中秋佳节也有盛大宫宴。
自入了八月,宫中上下都很忙碌,一直到了中秋节这一日,这份忙碌和热闹达到了顶峰。
一大早,宫中便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五颜六色的宫灯挂满宫道,吸引宫人们的目光。
上午时分,宫宴开始。
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们欢聚一堂,一起在百禧楼共度佳节。
中秋节的宫宴分中午和晚上两次,中午只有皇亲国戚,晚上则有文武朝臣及亲眷,届时宫中布置的中秋宫灯会尽数点燃,供人游玩赏景。
宫宴开始之后,织造局反而闲了下来。
徐德妃掌管织造局,因此今日的月饼是徐德妃让宫人送来的,特地赏赐她们的尽心尽力。
姜云冉同其他几名宫人围坐在桌边,跟莺歌一起分吃黑芝麻馅的月饼。
莺歌感叹:“林大厨的手艺就是好,他做的白案点心我最喜欢了。”
姜云冉瞥了她一眼。
这小丫头,真是百事通。
这点心随便一尝都能尝出来是谁做的,不光舌头厉害,记性也得好,最重要的是她一个织造局的扫洗宫女,居然还认识林大厨。
见姜云冉看她,小丫头就笑嘻嘻地说:“认识的一个姐姐,也在林大厨手里当差,她对我们可好了,经常给我们发点心吃。”
莺歌以“认识的一个姐姐”开头的,一般都是慈养堂出身的孤儿。
她们在宫里不说抱团,却也相当亲和,彼此都会照顾。
“挺好吃的,”姜云冉笑道,“以前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月饼。”
小丫头就说:“那可是,宫里面舍得用料,东西自然都好吃。”
两个人安静坐了一会儿,就听到边上宫人们闲谈。
“听闻陛下为了小阮娘娘,特地召阮大人一家入宫,陪伴小阮娘娘一起观赏宫宴。”
“这有什么?姚相和忠义伯也都入宫了,甚至我听说崔大人和梅大人也都被陛下点了名。”
“你们听说了吗,好像慕容婕妤的哥哥也入宫了,那长得可真是俊呢。”
这一说,那话题就飞开了去,拉不回来了。
莺歌冲姜云冉挤眉弄眼,倒是没有跟着一起胡说八道。
她牢记红袖的叮嘱,可不敢再放肆了。
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她是很清楚的。
姜云冉吃了半块黑芝麻的月饼,又去吃蛋黄莲蓉的。
她以前从未吃过这个口味,这一口下去很是惊讶。
“居然是咸口的。”
“我最爱吃这个了!”
莺歌欢欢喜喜,绣房里场面颇为热闹,到底有过节的气氛了。
甄姑姑和红袖她们都不在,据说尚宫局那边有仁慧太后赏赐的宴席,都去那边吃宴去了。
今日,是织造局最松散的日子。
姜云冉慢条斯理吃着月饼,等半块月饼下肚,她便觉得有五成饱了。
中午的时候,御膳房也给他们这边送来了一桌席面。
说是席面,其实并不多名贵,只是比平日多了八道家常菜,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看得人高兴。
吃饱了午膳,众人就回织西三所休息了。
姜云冉安静睡了个午觉,迷迷糊糊之间,她听到了大王绣娘的嗓音。
“小姜。”
姜云冉睁开眼,就看到大王绣娘在推她。
“外面有人找你。”
姜云冉坐起身,飞快挽好发髻,就发现屋里只剩下大王绣娘。
“都去哪了?”
“上差去了,闲着也是闲着,”大王绣娘随口说了一句,“你快着些,好像是哪位贵人唤你。”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谢过大王绣娘,翻身下了床。
她整理好衣裳,捏了一下荷包,最后推门而出。
外面站着个面生的小宫女。
她有些紧张,也有些焦急,不停擦汗。
姜云冉好奇问:“姑娘,是哪位贵人寻我?”
小宫女没看到她出来,被她吓了一跳,忙拍胸脯。
“是,是崔宁嫔娘娘。”
姜云冉哦了一声:“什么事?”
“娘娘方才忽然想起有新花样要吩咐姜娘子,让我唤你过去。”
姜云冉露出意外神色。
“可是此刻,不是在行宫宴吗?”
小宫女面上一僵。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这会儿在午歇,娘娘怕耽误差事,让你白做活计,特地让我跑这一趟。”
说着,她上手去拉姜云冉。
“这是娘娘的慈心,你怎么问东问西的,懂不懂规矩?”
姜云冉被她拉着趔趄几步,叹了口气:“姑娘力气真大。”
她说着,拂开小宫女的手:“我跟你去就是了,别急。”
小宫女明显放松下来。
“走吧,娘娘还说要赏你呢。”
姜云冉眯着眼睛点头:“是,崔宁嫔娘娘的确很好。”
两人快步走在偏僻宫道上。
今日各宫宫人要么在百禧楼和御花园当差,要么闲在屋里过节,这种偏僻的宫道几乎无人行走。
小宫女走路飞快,几乎是健步如飞,姜云冉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姑娘,慢一些,我跟不上。”
那小宫女脸上闪过一抹鄙夷,不说话,继续飞快前行。
前方就是个岔路口。
姜云冉仔细背过宫中的地图,知道前方左转能通往百禧楼和御花园,右转则拐去后座房,也就是黄门们居住的屋舍。
若是按照小宫女给的理由走,这个路线其实是正确的。
只要在路口往左拐。
然而刚踏入分岔路口,那小宫女就急速往右走去。
姜云冉站在了原地。
“姑娘,你是否走错了?”
小宫女脊背一僵,旋即便不管不顾,往前闷头跑了去。
姜云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就要往回跑。
就在这时,两个高高壮壮的黄门站在了她面前。
他们脸上是淫邪的笑容。
“小娘们,可真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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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黄门也面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姜云冉以前从未见过。
此刻她面露惊慌之色,慌忙问:“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谁?”
年纪略大的矮圆脸说:“你管我们是谁,以后我们就是你的相公了。”
姜云冉往后退,似乎要伺机逃跑,她刚一动,右边那个瘦长脸就一步上前,手臂一伸,一条气味诡异的帕子就捂在了姜云冉的脸上。
姜云冉只微微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
为了逼真,她甚至连手都垂了下去,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瘦长脸跟矮圆脸很谨慎。
光天化日的宫道里,他们不敢多待,立即扶着姜云冉往边上的宫殿行去。
姜云冉闭着眼睛,心里盘算着步速,知道他们把自己带入了其中一间厢房。
出乎姜云冉的意料,这间厢房距离宫巷很近,根本不在黄门居住的倒座房,而在宝成斋。
宝成斋位于织西三所之后,倒座房之前,是宫里的小佛堂,一般供宫中的贵人们礼佛。
往日里,都会有太妃们在此处诵经捡佛豆,但今日是中秋节,太妃们都去享受宫宴了,宝成斋除了看门的黄门,空无一人。
这两个黄门这样肆无忌惮,显然是宝成斋的宫人。
两人把姜云冉搀扶着来到一处厢房里,先把她放到床铺上,矮圆脸就急迫地说:“你去关门。”
“关什么。”
瘦长脸急不可耐:“今日都在百禧楼和御花园,谁会在这里啊。”
这倒是。
矮圆脸搓着手,一步步往床边走来。
“我还从来没碰过这么漂亮的小娘皮,平日里那些老太妃满脸褶子,倒人胃口。”
瘦长脸嗤笑一声,没多说什么,也跟着上前。
姜云冉双眸紧闭,半靠在床榻上,好似已经熟睡了。
就在这时,瘦长脸又说:“她还昏着,太没意思了。”
不挣扎,不反抗,多无趣啊。
他们都是黄门,基本上啥都做不了,若是女子再没个反应,那冒着这杀头大罪做这些有什么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矮圆脸说:“那怎么办,娘娘也没说这药药效多烈,她什么时候能醒?”
这听着,两个人都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姜云冉心里叹气,觉得阮含珍越活越回去,折辱她有什么意思?如果是她,直接找人杀了扔进枯井里,即便以后被人发现,也无从查起。
所以说,阮含珍还是太下作也太恶毒了。
她从心底里就想着折辱旁人,让旁人生不如死,即便会有更大风险也不在乎。
姜云冉思索着,就感觉鼻尖一股辛辣的气味传来。
她下意识抽动了一下鼻子,直接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姜云冉很配合幽幽转醒。
屋里很昏暗,她靠在床榻上,眼前是两个几乎遮住了所有白日光阴的男子。
姜云冉佯装害怕,手指在被褥上乱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放了我,我有钱,我可以给你们钱。”
矮圆脸更冲动,他看着姜云冉惊慌的神色,心里扬起一股冲动。
“老三,你说得对啊,还是醒着有趣味。”
瘦长脸搓了搓手,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慢慢涨红。
“嘿嘿嘿。”
他就要伸手,去拉扯姜云冉的衣裳。
下一刻,姜云冉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娘们,你还挺主……”
瘦长脸话还没说完,眼睛一翻,整个人往前栽倒。
姜云冉往边上一躲,身手利落地一个跳起,不给矮圆脸任何回神的机会,方才手里抓到的帕子一把塞进矮圆脸口中,膝盖一用力,狠狠顶上了矮圆脸的肚子。
“唔。”
矮圆脸疼的直接栽倒在地,犹如病猪一样在地上扭曲。
姜云冉正巧踢在了他的胃心处,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矮圆脸不说挣扎了,就连伸手取出帕子都不成。
电光石火,转瞬之间,姜云冉直接撂倒了两个歹人。
她站直身体,用自己的帕子擦了一下脸,然后动作利落地直接用瘦长脸自己的腰带反绑住他的胳膊,嘴里也同样塞了帕子。
等她做完这一切,随意把瘦长脸丢在一边,回过头眯着眼看矮圆脸。
矮圆脸:“……”
矮圆脸满脸是汗,满眼都是求饶,他呜呜咽咽,涕泪横流。
这小娘们,可真吓人。
矮圆脸入宫之前,曾看过家乡的杀猪匠杀猪,那干脆利落的手法,那凌厉淡漠的眼神,都没有这小娘们可怕。
倒了大霉了,以为是好活计,谁知是催命符。
矮圆脸痛哭流涕,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姜云冉嫌恶地看他一眼,道:“你想活吗?”
矮圆脸使劲点头。
姜云冉走过去,手中银针一闪,在他手腕和脚踝处各刺一针。
矮圆脸只觉得手脚发麻,什么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姜云冉在学医上没有任何天分,她只能听出诸如滑脉这般好辨认的脉相,除此之外,便再无进益。
天分不行,勤奋来凑,医书药典她倒背如流。
当时赵庭芳教了她很久,姜云冉还是无法开方治病,最后退而求其次,只学自保。
银针断筋,就是姜云冉学的最用心最熟练的自保手段。
矮圆脸感觉到自己不能动了,犹如瘫痪一般,腿脚都不听使唤。
他一瞬间惊惧万分,他甚至连求饶都不敢了,只一脸死气摊在地上。
跟条死猪一样。
姜云冉淡淡道:“折磨人的法子,我会几十种,我认为你不想尝试。”
矮圆脸乖巧点头,在地上蛄蛹。
姜云冉这才取下他口中的帕子,随意丢在地上。
矮圆脸果真没敢大声叫嚷。
“姑奶奶,饶了小的吧。”第一句就是求饶。
这宫里生存多年的人,都很知道明哲保身,姜云冉明显不是善茬,瘦长脸不知死活,矮圆脸自然不敢闹妖。
“你是谁派来的?联络人是谁,可有信物?”
矮圆脸一开始没说。
直到姜云冉又开始摆弄银针,矮圆脸才结结巴巴开口:“是,是小阮娘娘。”
果然是她。
之前几日风平浪静,果然就等在了这里。
姜云冉淡淡开口:“她让你们折辱我,然后再把我扔到宫巷里,让旁人发现,出了这种事,我只能被赶出宫去,不能再在宫中当绣娘,对否?”
矮圆脸瞪大眼睛。
神了,真是神了。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
姜云冉深深看向他,脸上是嘲讽的笑容:“因为我也是小阮娘娘安排的。”
矮圆脸:“……”
矮圆脸比较蠢,脑子相当迟缓,根本没有听懂姜云冉的话。
姜云冉叹了口气:“你们都被小阮娘娘骗了。”
“否则为何那迷药对我不管作用?因为我提前服用了解药,什么药物都侵害不了我。”
姜云冉信口胡诌:“你们猜娘娘为何这般做?”
矮圆脸心如死灰。
姜云冉的确没有被迷药迷晕,她这样忽然爆起反制,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要不然她看起来这样柔弱,怎么能一下就制住他们两人。
她一说,他就信了。
可是为何?
他想不通。
“我们这两条烂命,值什么钱?何必要小阮娘娘大费周章?”
都没有被人构陷的价值。
姜云冉叹了口气:“你太蠢了。”
“方才那名唤我来的宫女,说得可是崔宁嫔。”
言下之意,小阮娘娘下套,提早跟姜云冉沟通好,做这一出连环计,等姜云冉“逃脱”升天,求助旁人,只会说是崔宁嫔害的她。
宫里面这些弯弯绕绕,矮圆脸都很清楚,姜云冉一说崔宁嫔,矮圆脸就懂了。
听到这里,矮圆脸满心愤怒。
事成之后,小阮娘娘肯定不会让他们活着。
“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那小娘皮害老子。”
矮圆脸下意识咒骂了一句,随即才想到姜云冉也是小阮娘娘的人,不由讪笑道:“姜娘子,我们知错了,你饶了*我们吧。”
只要姜娘子不说,这件事就可以假装没发生过。
姜云冉叹了口气:“我其实跟你们是一路的。”
矮圆脸又反应不过来了。
“你看,我去寻人求救,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闹大了,得罪了崔宁嫔,我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
姜云冉说着,低下了头:“小阮娘娘拿捏了我的家人,我也没办法。”
矮圆脸的气愤异常。
“他娘的,这贱人真恶毒。她三两句话,我们都要死啊,我可真是倒了霉了。”
姜云冉心想,你可不倒霉,你活该啊。
她站起身,在床榻上找了个干净地,非常闲适地落座。
她早就猜到了阮含珍的手段,只是没想到这么低劣,这两个歹人这么废物,让她的计划稍微有一点偏差。
不过也不要紧。
计划随时可以改,结果不变就可以了。
姜云冉用帕子仔细擦手,垂眸看向地上的两个人。
“你跟他关系好吗?”
这问题的答案很灵活。
矮圆脸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他立即表忠心:“姐姐,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跟他不熟,他是死是活跟我没半点关系,我是绝对不会为他恨姐姐你的。”
姐姐都叫上了。
这种没心肝的东西,怎么可能好好活下去呢?
姜云冉满意一笑:“这就好。”
她道:“我并不想给小阮娘娘做事,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现在,我发现你很聪明,我们合作吧。”
矮圆脸欣喜若狂。
“你说,姐姐,你尽管吩咐。”
姜云冉道:“就算我不出去,那个来唤我的宫女还是会找人过来围观,到时候不管我在不在,你们都倒霉。”
她谆谆善诱:“我其实可以自己脱身,但我瞧你也可怜,想救救你。”
“你这样……”
姜云冉简单说完,矮圆脸瞪大眼睛,他有些恍惚:“当真可行?”
姜云冉浅笑一下。
她是那么笃定,那么悠闲,那么美丽。
“可行,”姜云冉道,“你别小看娘娘们的嫉妒之心。”
“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你说崔宁嫔娘娘会不会错过?”
“再说,你们面临的是死局,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不搏一把,就要跟着一起死,你自己掂量。”
矮圆脸心一横,看都不看死活不知的瘦长脸,直接说:“我跟姐姐干了!”
姜云冉满意点头。
谈好事宜,姜云冉起身,目光在这厢房里扫了一圈,最后在桌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香炉。
她在手里掂了掂,一步步走到矮圆脸面前,高高扬起了手。
然而此刻,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对方奔跑太过急促,姜云冉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房门嘭地一声被人踢开。
一瞬间,光芒万丈。
一个高高瘦瘦的灰衣青年站在门外,气喘吁吁。
姜云冉目光炯炯,一瞬不瞬落在对方那张熟悉的脸上。
四目相对,心声无言。
姜云冉慢慢放下手里的香炉。
瘦了也高了的钱小多气还没喘匀,却放松地笑了一下。
“您好歹给我个机会。”
————
矮圆脸跟个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他不能回头,不知道来人是谁,却明显感受到姜云冉神情变了。
他虽然蠢笨,为了活命却也豁得出去,当即就涕泪横流:“姐姐,咱们说好的,你可不能失言啊!”
姜云冉缓缓低下头,看向脏兮兮的矮圆脸。
她语气颇为温柔:“怎么会呢?你看我像是背信弃义之人吗?”
她重新拿起沉甸甸的香炉,微笑看向矮圆脸:“还按我们说好的,你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按我教你的供述,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矮圆脸只能点头了。
姜云冉微笑上前,手中狠狠用力,只听嘭的一声,矮圆脸顿时满头鲜血。
他直接晕了过去。
钱小多:“……”
钱小多沉默推门而入,转身关上了房门。
姜云冉安静看向他,片刻后,把手里的香炉递给他。
“你知道如何做。”
这是考验,也是信任。
四目相对,都能看清对方眼底的坚定。
认出姜云冉的那一刻,钱小多没有退缩,直接进屋关门,而被钱小多认出来的时候,姜云冉也没有任何闪躲和退缩。
此刻,看着染血的香炉,钱小多没有任何犹豫。
他上前一步,接过了香炉,转身向着瘦长脸走去。
嘭嘭嘭三声闷响之后,瘦长脸的呼吸停止了。
钱小多给瘦长脸解绑,摆好姿势,然后回到矮圆脸身后,他弯下腰,把那香炉塞进矮圆脸手中,同样布置好了现场。
这一切做完,钱小多回到姜云冉面前,直截了当跪倒在了地上。
“娘子,见您安好,小的心中甚安。”
姜云冉笑了一下,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你起来。”
钱小多站起身,终于显露出些许激动了。
“我本来以为阮含珍做事谨慎,不会让外人知晓,如今看来,她如此行事肯定让青黛听见了,青黛寻你来救我,对否?”
钱小多感叹:“娘子真是聪慧。”
不用他多说一句话,就把事情推敲得十分清晰。
姜云冉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眼睛。”
钱小多很坚定:“娘子的眼睛从未变过。”
姜云冉又问:“你如今在何处当差?”
“娘子,小的如今在御花园做扫洗黄门。”
之前棠梨阁事件,所有人都被牵连,就连早就离开棠梨阁的红袖都不例外,钱小多自然更要被训斥降职,能去御花园当差,已相当不易。
姜云冉颔首,思绪飞快翻转,一瞬间就有了新计谋。
“青黛如今稳重许多,很谨慎,她不可能告诉你实情,但你看在往日的情分还能为她走这一趟,是个可靠的人。”
姜云冉简单一句夸奖,却让钱小多红了眼睛。
“娘……娘子,小的阿娘如今已经康复,小的这条贱命也保了下来,已别无所求。之前阿娘吃药,青黛也帮过忙,娘子的恩情,青黛的帮助,小的不能忘。”
“从今以后,只要娘子用得上,小的唯娘子马首是瞻。”
这钱小多以前并不算出色,但他能为了母亲到处求人,如今有对曾经的伙伴不离不弃,青黛都没说要他救谁,他却依旧舍命赶来。
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姜云冉不需要以后身边的人有盖世神通,不需要他们聪明绝顶,但需要他们有情有义,有做人的底线。
这种人,在宫里太难得。
她何其幸运,第一次入宫时,来到她身边的都是好人。
姜云冉深吸口气,道:“自然。”
事情确定,姜云冉直接开口:“我不知你会出现,也不知青黛知晓这件事。”
“不过,这样更好,我们要改一改计划了。”
姜云冉直接对钱小多交代起来,等一切说完,她利落道:“开始吧。”
钱小多攥紧拳头,忽然笑了。
“能重新为娘子效力,小多甘之如饴,娘子动手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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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引胜溪一侧。
天潢贵胄们欢声笑语,一路游玩而来。
此时节,御花园百花盛开,桃红柳绿,自是一派繁荣美景。
引胜溪涓涓流淌,吹散了一整个夏日的暑热。
宫中丹桂多种植在引胜溪两侧,此刻丹桂飘香,绿树成荫,凉爽而舒适。
景华琰陪着仁慧太后走在前面,身后是被儿女陪伴的太妃娘娘们,再之后才是各宫妃嫔及宗室王爷命妇,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可以想见热闹非凡。
景华琰同仁慧太后说几句话,又同皇贵太妃闲谈几句,就这样母慈子孝地来到八角凉亭,仁慧太后就拍了拍他的手。
“皇帝,你自去玩,不用陪我们这些老太婆了。”
皇贵太妃此刻也上了前来,搀扶住太后,对景华琰说:“这里有我们,皇帝放心便是。”
景华琰才笑着推开:“母后、母妃们好好歇息。”
太后和太妃们要留在凉亭歇息,王叔公主们,亲近的宗亲王妃们就也跟着停了下来,没人会那么不识趣,非要跟着景华琰。
于是又前行一刻,景华琰身边只剩下各宫妃嫔。
太后知道景华琰不喜身边人太多,自己找了借口留在原地,但今日难得宫宴团聚,宫妃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自然不肯放过景华琰。
景华琰倒也不是全然无情,便也陪着往太液池行去。
就在这时,阮宝林上前,挤到了崔宁嫔身边:“陛下,听闻御花园的锦鲤很漂亮,妾还未曾见过,可能去瞧一瞧?”
锦鲤都在太液池东侧的小池塘里,位于御花园东门口前,与他们所行方向背道而驰。
这个提议,立即就被崔宁嫔驳回:“阮宝林,你若是喜欢锦鲤,就自己去看,如何要劳累众人陪你走这一趟。”
阮宝林立即气得红了脸。
崔宁嫔本来在宫里不声不响,靠着温柔小意,靠着皇商巨富的家世,三年熬到了嫔位。
本来她恩宠就少,面容也并不出众,谁知风光无限的阮庄嫔忽然崩逝,她物伤其类,下意识安慰了景华琰几句。
倒是被景华琰称赞蕙质兰心,这几个月来重获恩宠。
然而好景不长,等到阮宝林入宫,她好不容易得见的春景就迅速凋零。
这位小阮娘娘可比那大阮娘娘更会撒娇卖乖,这一个月来,崔宁嫔被她抢了两次侍寝机会,心里早就恨上了。
两个人在宫里别苗头,其他人隔岸观火,心里都不知道打什么算盘。
因此,这会儿崔宁嫔呛声阮宝林,旁人都不说话,只看着她们,等待下一刻的热闹。
阮宝林却没有跟崔宁嫔争执,她眼睛一红,叹了口气:“原在家中时,阿姐就很喜欢锦鲤,入宫之后给家中写信,也提及御花园的锦鲤很漂亮,妾就很想去看一看。”
众人:“……”
真不要脸。
谁人不知陛下总是怀念阮婕妤,她如今提起,可不就是让陛下心软?
崔宁嫔这几日心绪不畅,听了就立即道:“阮婕妤娘娘最是温柔体贴,从来不曾让旁人为难,大好的中秋佳节,非要折腾这许多事端,阮宝林,我看你对你阿姐倒也不是那么了解。”
阮含珍:“……”
阮含珍心里气得很,虽然她是故意而为,可听到崔宁嫔这样编排她,她心里自然不满。
况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能落了阮家的面子,任由崔宁嫔这样的门第压她一头。
一个商户女,还敢这样放肆,真是胆大包天!
但她还没开口,就被边上的邢姑姑捏了一下手臂,顿时不吭声了。
她眼中含泪,委屈巴巴看向崔宁嫔:“姐姐因何这样说我,我不过是想家罢了。”
周宜妃本来今天心情就不好,听到这里不耐烦了:“大过节的,哭什么哭啊,晦气。”
“好了。”
待及此,景华琰才冷冷开口。
他语气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但走在他身侧的姚贵妃还是听出了他的不满。
“未曾提前教导各位妹妹,是臣妾的错。”
姚贵妃先认错。
其他妃嫔也都停下脚步,垂眸认错:“臣妾/妾知错。”
景华琰没有回头,他只对姚贵妃温和说:“与你无关。”
说罢,他又看向周宜妃,依旧很温和:“朕知你担心明宣,既如此,宫宴也不用再耗神,回去看顾孩儿吧。”
“你告诉明宣,明日父皇就去看望他。”
周宜妃眼眶一红,抿唇福了福:“谢陛下恩典。”
说完,周宜妃也不管旁人目光,直接了当转身离去。
景华琰才看向身后众人:“中秋佳节,自当愉快随心,你们自去玩吧,不用顾忌朕。”
说罢,景华琰直接大步流星离去。
看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徐德妃才瞥了一眼满脸委屈的阮宝林:“好了,咱们啊,自己玩自己的,开心自在着呢!”
如此说着,众人便也都四散而去。
姚贵妃和徐德妃一起离开,梅昭仪则同崔宁嫔和吴端嫔一起往曲水流觞行去,慕容婕妤寻了卫宝林,两个人说说笑笑前往百花园,剩下的小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安静离去。
只剩下苏宝林安静站在阮宝林身边,叹了口气:“崔宁嫔娘娘便是那个脾气,你何苦同她置气。”
苏宝林比阮宝林早入宫,早封宝林,因此阮宝林要称呼她一声姐姐。
她看了看苏宝林,心中满意众人都不约而同避开了锦鲤池,嘴上却说:“苏姐姐,还是你最温柔,那些姐姐一个比一个厉害。”
说着,她挽上了苏宝林的胳膊,道:“阿姐之前就说,你是最最心善的,如今见了,当真如此。”
苏宝林回眸看她一眼,浅浅一笑:“我也很想你阿姐,咱们去锦鲤池看一看吧。”
此时的景华琰依旧循着往日的习惯,往揽月阁行去。
晚夏早秋,腊梅已歇。
枝头除了嫩绿枝丫,再无鹅黄倩影。
独属于腊梅特有的芬芳随着春日逝去而消散,只剩满树寂寥。
景华琰穿行在林间小路,沉默无言。
只有此刻,他才觉得放松惬意。
梁三泰安静跟在他身后,距离五步之遥,喘气都没声音。
景华琰脑中放空,没有思索任何国家大事,他只是单纯欣赏夏日美景,感受风和日丽。
然而就在这样愉悦的气氛里,一道悲悲切切的哭声打断了景华琰的惬意。
景华琰忽然驻足,他目光锐利,直直往梅林尽头的揽月阁看去。
太湖石假山嶙峋,似真非真。
在一片怪石之中,一道单薄的浅碧色身影影影绰绰,犹如梦中忽然出现的仙子,乍然降临人间。
景华琰冷声质问:“谁!”
第36章 回禀陛下,民女姓姜,闺名云冉。【一更】
随着景华琰一声厉呵,梁三泰已经侧挡在了皇帝陛下之前。
数名身强体壮的蓝褂子黄门鱼贯而出,护在了景华琰左右两侧。
眨眼功夫,保护成型。
景华琰倒是没那么紧张,皇宫大内,光天化日,即便要刺王杀驾,也不会选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
更何况,方才匆匆一瞥,他看清了对方的身量和发髻。
应该是一名年轻宫女。
景华琰没有开口,倒是梁三泰吊着嗓子道:“谁在那里,还不出来!”
司礼监秉笔公公的威严犹在,假山之后的单薄女子颤抖一下。
她用帕子捂着脸,颤颤巍巍从假山之后挪出半步。
衣领上的凌霄花清晰可见。
此刻梁三泰才看出,她并非三等宫女,而是宫廷绣娘。
然此时节,宫廷绣娘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梁三泰心中一紧,再度呵斥:“报上名来!”
单薄窈窕的女子继续颤抖,她那双剪水似的眸子微微抬起,犹如受惊的小鹿那般往前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泪水便如珍珠滚落。
扑通一声,女子跪倒在地,哽咽地道:“陛下救命。”
景华琰的衣着再明显不过,这世上除了皇帝本人,无人再敢穿戴玄色公服配青云皂靴,整个大楚,天下中万民,只景华琰一人能服墨玄之色。
所以,对于女子一眼便认出皇帝身份,在场无人意外。
但“陛下救命”四个字,却让一直防备紧绷的梁三泰警惕陡升。
不过,对于梁三泰的紧张,景华琰似乎并不在意。
方才女子抬头那一瞬,令景华琰倏然目光凝滞,一瞬不瞬落在跪地的女子身上。
那一眼,仿佛跨越了生死边界,旧事浮现,佳人犹在。
真的很像。
景华琰没有看清被帕子捂着的下半张脸,可光凭那一个眼神,却让他心中浮现出炽烈的愤懑。
事情脱离掌控的愤懑。
她还没有兑现承诺,完成他们之前说好的约定,却就那样骤然而逝。
他不允许。
决不允许!
景华琰心中翻江倒海,从小到大,他最不喜欢被违背诺言。
他没有开口,直接往前踏出一步,惊得梁三泰低声劝阻:“陛下,危险!”
景华琰没有理他,目光一直炯炯落在女子身上,他倏然开口:“抬起头来。”
女子颤抖一下,片刻后,她才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我见犹怜的芙蓉面。
就连一向沉稳的大太监梁三泰也忍不住抽了口气。
第一眼,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位娘娘。
然而……
这一次,景华琰看得非常认真,从她那双漂亮的凤眸,一直落到花瓣一样的红唇上。
不是她。
只有第一眼是相似的,再看一眼,却全然不像。
景华琰记忆极好,哪怕已经过去数月,他依旧清晰无比记得佳人容颜。
这两个人,绝不是同一人。
但与此同时,景华琰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怒火,也升起尖锐清晰的怀疑。
不知道为何,即便两人面容并不相似,可气质却那样相似。
好似是她。
又好似不是她。
景华琰生性冷漠薄情,自私多疑,对于不确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耗费精力妄加揣测。
掌控之内的疑点,就好整以暇看好戏,掌控之外的疑点,全部处决,不留后患。
景华琰清晰知道,自己并非对逝去的宠妃动情,也并非爱之入骨,他之后做的一些列行为,都是为了巩固皇权,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不会庆幸有这样绝佳的借口,却不会放过到手的机会,包括让阮含珍入宫,包括之后的一系列手段。
然而,当与曾经佳人熟悉的身影出现时,景华琰莫名升起一股喜悦。
若他对曾经的阮婕妤无半分好感,他不会放任她肆意而为。
此时此刻,年轻的皇帝陛下几乎是五味杂陈。
愤怒有之、怀疑有之、喜悦有之、庆幸有之。
酸甜苦辣,不过一瞬。
真厉害。
他忽然意识到,那女人当真是厉害至极,这是第一次,他的情绪被这样搅动。
生生死死,都牵动他的情绪。
景华琰呼了口气,不过转瞬之间,所有情绪尽数压制。
此刻,他还是他。
他挥了一下手,让护卫退下,眨眼间,梅林前只剩下三人。
景华琰面色如常,他闲庭信步,来到女子身前。
女子身形窈窕,肩膀单薄,她微微地垂着头,露出纤长洁白的脖颈。
美丽不可方物。
见多了绝色佳人的景华琰都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名女子,是他所见的最美丽的那一个。
“朕给你机会,你如实招来。”
景华琰淡淡道。
女子依旧泪如珍珠,她微微仰着头,露出沾满泪水的睫毛,泪盈于睫,楚楚可怜。
谁会不心软呢?
“回禀,回禀陛下,”女子重新弯下腰,郑重给景华琰磕头,“民女是刚入宫的绣娘,在织造局当差,方才,方才……”
景华琰打断她的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受惊一般,颤抖了一下,才低声说:“回禀陛下,民女姓姜,闺名云冉。”
景华琰难得有耐心,他道:“你继续说。”
姜云冉再度弯下腰,低声道:“回禀陛下,今日是中秋佳节,织造局休沐,绣娘可以在厢房休息,用过……用过德妃娘娘赏赐的午食,民女就回到了厢房,方才……民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宫女来找民女。”
“民女并不认识那位宫女,却说是崔宁嫔娘娘派她前来,让她唤民女前往百禧楼,面见崔宁嫔娘娘。”
说到这里,姜云冉再度落泪。
她哽咽地道:“走在半路时,那名宫女忽然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民女意识到不对,想要回到织造局,就被两个黄门拦住了去路。”
梁三泰面色难看至极。
牵扯到黄门,就是他办差不力了。
说到这里,姜云冉害怕地缩紧了身体:“他们,他们胁迫民女进了一处佛堂,想要抢夺民女身上的财务,意图不轨之事,民女刚要挣扎逃跑,那两个黄门就开始相互打斗起来……”
说到这里,姜云冉似乎有些茫然。
她结结巴巴说:“他们两个打了起来,却挡住了唯一的房门,民女无处可逃,非常害怕。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跑来一个黄门,跟他们两个打做的一团,还放了民女。”
景华琰听得有些头疼。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梁三泰面色则更难看了,他咬牙切齿:“陛下面前,可不能颠倒黑白,务必实话实说。”
姜云冉咬了咬牙,她重新磕了个头,只说:“民女所言皆为实话,若有谎言,天打雷……”
“噤声。”
景华琰忽然开口。
他平静抬眸,淡淡看向楚楚可怜的绣娘:“你因何会出现在此处?”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她道:“最后来的那名黄门说,让我往御花园来,说这里有贵人能保护我。”
梁三泰微微蹙起眉头。
这么说来……
姜云冉又落泪了。
“民女只知道御花园在何处,也不知道要找谁,跌跌撞撞跑进来,却什么人都没瞧见,迷了路,只能躲在这里,怕他们寻到我,再……”
说到这里,姜云冉膝行上前,忽然拉住了景华琰的衣摆。
玄色礼服用的缂丝料子,寸寸贵比黄金。
她仰着头,泪盈于睫,楚楚可怜:“陛下,陛下,您是皇帝,您救救民女吧。”
这般可怜,谁会不心动呢?
景华琰淡漠看着哭泣的可怜绣娘,道:“梁三泰,去办。”
梁三泰躬身行礼,就要退下,此时,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陛下,下臣有事禀报。”
梁三泰回过头,就看到彭逾一脸凝重,恭送着崔宁嫔、苏宝林和阮宝林快步而来。
景华琰微微蹙了蹙眉头,他瞥了梁三泰一眼,梁三泰便直接叫来小柳公公,对他低语几句。
小柳公公便向着姜云冉这边行来。
“姜娘子,你随我来。”
小柳公公年轻斯文,虽然脸上没有笑容,语气也冰冷,但看他的官服,便知他是陛下身边贴身伺候的。
姜云冉跪得时间有些长了,站起身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她低垂着头,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柔弱可怜地最后看了一眼景华琰。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正好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欲语还休。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还是规规矩矩行礼,跟着小柳公公上了揽月阁。
故地重游,心情截然不同。
小柳公公倒是会办事,他让侍奉在这里的宫女打来温水,让姜云冉自己洗净脸颊的泪水,才道:“姜娘子略等片刻,事情会得到解决。”
姜云冉松了口气,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最后只能嘴笨地道:“谢陛下隆恩。”
小柳公公看了一眼侍奉的小宫女,就直接下了楼。
小宫女上前,说:“姜娘子,坐下歇一歇吧。”
这小姑娘瞧着才十五六岁的年纪,鹅蛋脸柳叶眉,容貌并不算多出众,笑起来却很甜。
性子很温柔。
即便姜云冉只是个绣娘,她也依旧客客气气:“娘子,你要吃茶吗?阁里备着点心,你可要尝一尝?”
姜云冉此刻才发现自己喉咙干哑,她不好意思地说:“有劳姑娘了,我想吃茶。”
小宫女去忙了,姜云冉看似在害怕,耳朵却在仔细听着窗外事。
看来,今日阮宝林运气实在不好。
那名她一早就安排好的宫女按照吩咐跑来御花园,第一个碰到的不是阮宝林,也不是其他贵人们,而是最不应该被她碰见的崔宁嫔。
等有意等人的阮宝林和不明所以的苏宝林遇到此事,已经无力回天了。
更倒霉的是,当时宫女狼狈的模样被彭逾彭公公瞧见,这就不得不禀报到御前了。
太好了。
姜云冉低下头,看着裙摆上的脏污,慢慢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
上苍保佑。
这一次,老天都站在了她这一边。
第37章 小阮娘娘吩咐旁人,要谋害一名绣娘。【二+三更】
楼下又说了什么,姜云冉不用再听了。
这虽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牵扯到了一名非宫女录籍的绣娘,三名黄门,一名宫女以及崔宁嫔,事情就必须要查的水落石出。
以景华琰的个性,不会随意糊弄,因此,在简单吩咐了几句之后,景华琰领着三位嫔妃也上了揽月阁。
姜云冉犹如惊弓之鸟,听到脚步声立即起身,缩在屏风之后不敢说话。
景华琰上楼之后瞥了屏风一眼,径自在主位落座后,才道:“都坐吧。”
三位娘娘都坐下了,屏风之后,姜云冉依旧战战兢兢。
崔宁嫔心气不顺,满心委屈,无暇旁顾。
阮宝林只关心今日的事情如何善了,也没有看到屏风之后的人影。
只有苏宝林是意外碰见这事,临时被请上来旁听,此事跟她没什么关心,她便是最放松的那一个。
因此,她一上楼就注意到了屏风之后还有个人。
屏风是双面苏绣山水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苏宝林能看出对方身着青色的宫装,猜测大抵是三等宫女。
小柳公公上了热茶,紧着给景华琰倒上,然后丢给揽月阁小宫女一个眼神。
这小宫女还挺机灵,她上前扶了一下姜云冉的胳膊,用气音说:“娘子,坐下吧。”
姜云冉才恍恍惚惚被扶着落座。
等人都坐下了,彭逾才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陛下,一刻之前,在御花园东门口处,下臣偶遇一宫女同崔宁嫔娘娘拉扯。”
崔宁嫔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听到这里她不由红了眼睛,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那名小宫女已经被带走了,梁三泰不在阁楼上,今日之事应该是梁三泰亲自办的。
这宫里的黄门,唯梁三泰最得圣心,他为人老练沉稳,对宫里的事情了如指掌,有他在,姜云冉自然是放心的。
彭逾继续道:“当时那名小宫女一直拉扯崔宁嫔娘娘的胳膊,说……崔宁嫔娘娘找人谋害一名绣娘,她偶遇瞥见一眼,人单力薄,不敢救援,又心知贵人们都在御花园,便向这边跑来求助。”
“闹得动静太大,下臣才注意到。”
在这宫里,能自称下臣的太监和女官,一双手数的出来,彭逾在御前当差,自然有他一席之地。
此刻姜云冉能明白阮宝林的计划,她不想此事闹大,又想让人注意到这件事,那么只要小宫女偶遇到她,剩下的话自然由她编造。
这等小事,当然呈不到御前,到时候请贵妃娘娘出面亲自查案,事情便稳妥了。
姜云冉不过只是个普通绣娘,宫里给一笔恩赐,打发她出宫就罢了,至于那两个黄门,直接处死,不会有任何麻烦。
而且此事牵扯到了崔宁嫔,她还能顺便踩她一脚,到时候崔宁嫔有理说不清,可能还被太后娘娘训斥,如若是被罚闭门思过就更好了。
她阮宝林或许不会得到什么太大的好处,但把那妖娆长相的姜云冉赶出宫去,她心里才舒坦,夜里才能睡得着觉。
简直是一箭双雕。
计划是完美的,执行起来却错漏百出。
阮含珍盘算事情,看起来机关算尽,唯独错漏了人心。
她也小瞧了姜云冉这样的“普通绣娘”,不是人人都要被高门大户踩在脚下,也不是人人都要给他们铺路,心甘情愿成为垫脚石。
这件事情的关键,不是旁人,而是那个禀报事情的小宫女,若她临时反水,或早就被旁人收买,又当如何?
阮含珍把自己想得太聪明,又把旁人想得太蠢了。
最关键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办错了。
而且,她也不寻一个认识崔宁嫔的小宫女,这宫女不认识崔宁嫔,又等不到阮宝林,慌张之下,被崔宁嫔拉住询问,还引来了彭逾。
这下好了,小宫女吓得不管不顾,直接把商量好的套词一说,崔宁嫔岂能善了?
大好节日忽然被人栽赃陷害,崔宁嫔气得不管不顾,直接要求彭逾上报景华琰,必须要让皇帝陛下为她做主。
等阮宝林赶到,事情已成定局。
时也命也。
姜云冉坐在屏风后,低头认真听着,好悬才把笑容忍住。
她都要被阮含珍蠢笑了。
方才彭逾言简意赅,此刻仔细听来,景华琰面色越来越冷。
“正巧,朕今日游园,碰到了一名逃难的绣娘,两件事竟然巧合得对上了。”
“朕竟不知,宫里还能有这样的事情。”
方才姜云冉讲起来,仿佛是一出荒诞戏,但现在又有这名宫女作证,事情立即就严肃起来。
光天化日胆敢谋害宫廷绣娘,简直胆大包天,难怪梁三泰脸色那么难看,即便事情查清楚,他也要被责罚。
景华琰这样一说,在场众人都低了头,就连委屈的崔宁嫔也不敢抱怨,眼泪又也收了起来。
“今日之事,会有司礼监并慎刑司、尚宫局一起查清,不会放过歹人,也不会让好人蒙冤。”
景华琰顿了顿,看向崔宁嫔:“宁嫔,你先说。”
他倒是给了崔宁嫔机会。
崔宁嫔入宫四年,从不搅动是非,因商户女出身,她一贯小心谨慎,平日里话都不多说。
也就是今岁好不容易重获恩宠,她又在宫里站稳了脚跟,才能同阮宝林呛声几句,更多的事情,她是做不出来的。
景华琰并不是信任她,也并非能看清每一个宫妃,每一个身边侍奉的人,但他却愿意给人分辨机会。
否则,宫中若都是冤假错案,民间又当如何?
崔宁嫔起身,红着眼眶跪了下去。
她不顾阻拦,先给景华琰行了大礼,态度非常坚决。
“陛下,臣妾以性命发誓,此事与臣妾无关。”
一向老实本分的锯嘴葫芦,到了被冤枉的时候,也会这样激烈反抗。
她上来就发毒誓,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景华琰神情平淡,似乎毫不意外。
姜云冉心里叫了一声精彩。
崔宁嫔的毒誓发得恰到好处。
先摆出态度,再讲道理,事情就不会偏离她的掌控。
能在这宫里坐稳主位妃嫔的人,没有一个蠢货。
姜云冉心想:阮含珍除外吧,反正她暂时只是宝林。
果然,崔宁嫔下一句就道:“若此事为臣妾所为,又怎么会留下话柄?无论说是谁,都不能说是臣妾自己!如今宫里,臣妾就同阮宝林不愉快,哪怕说她都不能说是自己啊。”
姜云冉:“……”
姜云冉几乎都要鼓掌,这一套四两拨千斤,实在厉害,*关键是她还猜对了!
看来,崔宁嫔心里也有疑虑,可能当时阮宝林出现得太过凑巧,让她看出了端倪。
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出此事的蹊跷。
阮含珍紧紧攥着手心,努力维持淡定,她没有立即反抗,仿佛崔宁嫔说的都是笑话。
崔宁嫔也似乎只随口说了一句,她此刻才注意到屏风之后的人,猜到她就是求救的绣娘。
崔宁嫔有些紧张,却又不那么紧张。
她的淡定,源自于坚信自己的清白,所以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很从容。
她转过头对景华琰认真道:“更何况,臣妾都不认识织造局的绣娘,因何要大费周章,兴师动众谋害一个绣娘?于臣妾有什么好处?”
景华琰面容一如往常,他不悲不喜,不怒不气,只是认真听着她的话,慢条斯理品了口茶。
等崔宁嫔把所有辩解都说完,景华琰忽然开口:“姜娘子,出来回话。”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以为这里没她的事了,却不料景华琰忽然点了她的名字。
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明白了景华琰的意思,忙站起身来,快步绕过屏风。
她没有去看在场众人,干脆利落同诸位贵人见礼。
数道目光落在姜云冉的身上。
除了早就见过她的人,剩下的都是惊讶和探究。
尤其此刻崔宁嫔本就有些紧张,她看了姜云冉第一眼,下意识惊呼:“哎呀,这……”
说完,崔宁嫔立即闭上了嘴。
景华琰却淡淡看向了她,眼眸中有了笑意。
“这位姜娘子,就是据说被你谋害的绣娘,宁嫔你看看,可认识她?”
崔宁嫔方才下意识的惊讶不似作伪,她唯一会杀害姜云冉的理由也被否定了。
她从未见过姜云冉,就没有杀害她的理由。
但是……
景华琰漫不经心扫过众人,目光在阮含珍身上多停留了一吸,才又看向崔宁嫔。
崔宁嫔茫然摇头,又想起什么,犹豫地问身边的兰芳姑姑:“最近安排给织造局的差事,是哪位绣娘?”
兰芳姑姑倒是记性不错,道:“应该就是这位姜娘子。”
崔宁嫔重新看向姜云冉。
再看一眼,似曾相识的感觉荡然无存。
但姜云冉的美貌实在太过出众,还是让她有些失神。
“陛下,臣妾唯一同姜娘子有交集,便是安排织造局做绣活,仅此而已。”
景华琰这才看向姜云冉,忽然问她:“姜娘子,今日在场的几位娘娘,你认识哪一位?”
姜云冉抬起眼眸,似乎有些胆怯,却还是扫过在场众人。
空气都凝固了。
阮含珍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紧接着,就听到了姜云冉轻柔灵动的嗓音。
“回禀陛下,民女只见过阮宝林娘娘。”
景华琰微微挑了一下眉,看向了阮含珍,意味深长地道:“阮宝林,是这样吗?”
阮含珍只觉得后背发凉。
她却只能乖顺回答:“回禀陛下,的确如此,之前姜娘子做了一件大袖衫,妾很喜欢,特地叫她去宫里赏赐。”
景华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是吗?”
————
阮含珍虽然紧张,却到底被阮家细心教养多年,此刻她脸上看不出异样,就连疑惑都恰到好处。
“陛下因何这样问?”
景华琰淡淡睨她一眼,回过头来,却是直勾勾看向姜云冉。
“姜……娘子,”景华琰声音低沉醇厚,仿佛就在耳畔呢喃,“方才事出紧急,朕未曾仔细询问,姜娘子可有什么细节供述?”
姜云冉怯生生看了一眼阮含珍,被她身边的邢姑姑一瞥,立即低下了头。
“民女……民女……”
她磕磕绊绊,似乎害怕极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转身看向景华琰,泪盈于睫,抿唇跪了下去。
“民女初入宫来,不懂宫中规矩,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哪位娘娘,是民女的过错,”姜云冉如泣如诉,“娘娘可让尚宫局或者织造局责罚我,罚扣月银也使得,可因何要让民女命丧黄泉?”
阮含珍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她已经感受不到疼了。
她错了,她不应该只让人折辱她,赶她出宫,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杀了她,让她再也不能开口。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太狠毒了。
崔宁嫔听到这里,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阮含珍,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而苏宝林则满脸天真好奇,仿佛什么都没听懂。
景华琰没有去看旁人,他目光垂落,牢牢落在女子圆润的耳垂上。
一模一样。
午夜耳鬓厮磨间,他曾揉捏摩挲,曾细细把玩,他至今记得,莹白珍珠挂在耳垂上,晃出莹润的光辉。
景华琰垂眸凝视,心中思绪万千,神情却依旧淡漠。
“姜娘子,你莫要害怕,”忽然,景华琰声音温柔了几分,“你如实说来,朕会护你周全。”
这句话,让一直认真听讲的崔宁嫔愣住了。
片刻后,她的目光也落在姜云冉身上,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崔宁嫔低下头抿出一抹苦笑。
这样的女子,就连她都觉得美丽无双,更何况是陛下了。
时也命也。
今日是她的危难日,却也是她的青云梯。
或许,从今往后,她便能一飞冲天,富贵加身。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四目相对,她忽然看到景华琰眼眸中一抹玩味的笑意。
她仿佛被闪电击中,微微颤抖一下,旋即便低下头。
“陛下,方才一切发生的太快,民女很害怕,现在冷静下来,才隐约听到其中一名黄门说,他们不能小事做大,否则就无法善了了,就连那位可能也帮不了他们。”
姜云冉顿了顿,头垂得更低:“民女只知道,他们是被一名娘娘买通,来害民女。”
她这两句话,把阮含珍的一颗心都高高吊起来。
安排人行事的时候,她只让那名小宫女寻两个心思不正的黄门,也叮嘱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把事情都栽赃到崔宁嫔身上,但她哪里能想到,这宫里人人都精明着。
不是绝对的忠心,万万不能用,否则人人都为自己活,谁也不肯为旁人殒命。
阮含珍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姜云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恐惧,担忧,惊慌等情绪袭来,这一刻,阮含珍也尝到了她年幼时曾经尝过的滋味。
漆黑的柴房里,她跟母亲饥饿难耐,而门外反复响起的,是磨刀声。
唰唰,唰唰,让她夜不能寐。
现在,换阮含珍体会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了。
刺激够了,姜云冉才躬身对景华琰行礼:“陛下恕罪,民女无能,因实在太过害怕,并未听清要谋害民女的娘娘是谁……也可能,只是那两名黄门为了谋财害命,恐吓民女,故意编造谎言罢了。”
峰回路转,阮含珍心中一松,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呼吸了。
她悄无声息喘了口气,适才才感叹一句:“太可怜了。”
阮含珍抬眸看向景华琰,眼眸都红了:“陛下,那两名黄门嚣张恶毒,手段残忍,定罪之后,还请陛下严惩,否则妾等以后如何还在宫中行走?”
她倒是反应很快。
苏宝林也拍了拍胸脯,道:“正是如此。”
崔宁嫔一直在走神,没有听到阮含珍的话,也没有表态。
景华琰意味深长扫了姜云冉一眼,才安抚道:“证据确凿,直接处死,爱妃们莫要担忧。”
说着,景华琰看向姜云冉:“起来回话。”
“陛下。”
景华琰话音落下,就听楼下传来梁三泰的嗓音。
“陛下,歹人已经捉拿归案,不过……歹人形容狼狈,不好污了贵人们的眼。”
景华琰却道:“无妨,带上来。”
“诺。”
不多时,梁三泰领着几名黄门,把两个头上满是鲜血的黄门带了上来。
一个是矮圆脸,一个则是钱小多。
矮圆脸形容委顿,满脸迷茫,钱小多倒是显得很紧张,一直捂着伤口,低垂着头,不敢看景华琰。
姜云冉背对着两人,不知他们是什么情形,她没有好奇回头,甚至可能因为恐惧,往前挪了半步。
景华琰抿了口热茶,梁三泰才上前一步,道:“陛下,下臣在宝成斋厢房内,发现三名黄门,其中一名已经气绝身亡,另外两名受伤,就是这两人。”
“说,你们都叫什么!”
矮圆脸哆哆嗦嗦,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小的,小的叫张大头,在……在宝成斋当差。”
他头上的伤很疼,说话急急巴巴,不停抽气。
钱小多显得稳重许多:“回禀陛下,小的叫钱小多,在御花园当差。”
景华琰都没正眼看他们两人,听到钱小多这三个字,景华琰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钱小多?”
景华琰重复了一遍。
钱小多躬身给景华琰磕头:“是小的,承蒙陛下仁慈,小的捡回一条命,方能在御花园继续侍奉贵人们。”
之前棠梨阁火灾一案,所有涉案人员景华琰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自然知晓钱小多是谁。
不过此刻看来,钱小多比之前被审问的时候皮肤黝黑不少,人也长高了,现在瞧着沉默寡言,高高瘦瘦的,倒是有所长进。
景华琰没有去看姜云冉,只是道:“你一个御花园的黄门,因何会去宝成斋?”
说到这里,景华琰没有让钱小多答话,他直接看向张大头:“你先说。”
张大头哆嗦了一下,他低垂着头,按照之前姜云冉教导的那般:“回禀陛下,小的今日跟刘三哥一起当值的时候,碰见了这位绣娘,当时小的……小的猪油蒙心,心生歹念,就想抢夺这位绣娘的财物。”
“胡说八道!”
梁三泰厉声呵斥:“你们是宝成斋的守门宫人,如何会在宫巷中瞧见旁人?你们可是玩忽职守,私自进出了?”
守门的宫人当值时,是不能离开门房的。
张大头这话说得漏洞百出。
梁三泰是太监头子,在黄门中威望极高,他这样厉声呵斥,吓得张大头浑身一个哆嗦,顿时涕泪恒流。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陛下,饶命啊!”
说着,张大头嘭嘭嘭磕头。
梁三泰赶在景华琰不耐烦之前,狠狠踢了张大头一脚:“你实话实说,别忘了,楼下还有个宫女呢,过来的路上,她都已经招供了。”
张大头狠狠一哆嗦,这才如实道来。
原来他们就是被那宫女买通,说要抢劫姜云冉,不过把姜云冉绑到宝成斋厢房里时,另外叫刘三的黄门见姜云冉年轻貌美,动了歹念,想要欺辱姜云冉。
张大头胆小,怕引起是非不好善了,就要去拦刘三,两个人就这样打了起来。
他也是稀里糊涂的,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把刘三打死了,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一名黄门,莫名其妙要去保护姜云冉,于是两个人又缠斗起来。
梁三泰适才上前:“陛下,现场看到确实如此,刘三已经没了,这两人倒在地上,头上都有伤。”
景华琰没有去问莫名其妙出现的钱小多,他只看向张大头:“那宫女可说,是谁安排你们抢劫姜绣娘的?”
张大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是崔宁嫔。”
“胡说!”
崔宁嫔勃然大怒。
她从来没这么生气过,就连说话声音都拔高三分:“那宫女呢?喊来,看她究竟是谁,这样污蔑本宫!”
景华琰倒是对她摆了摆手,让她稍安勿躁。
张大头哭得满脸是泪:“可是,可是那宫女就是那么说的,她说崔宁嫔娘娘嫉妒姜娘子的美貌,非要除掉她,吓唬一下,她自己就熬不住出宫了。还跟我们说,姜娘子刚得了小阮娘娘的赏赐,足足有二十两呢!”
这话一说,崔宁嫔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本宫根本没见过她,陛下,这绝对是栽赃陷害,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洗刷冤屈。”
景华琰道:“莫急,这不还有个人?”
他忽然看向钱小多:“你来说说,你因何出现在宝成斋?”
钱小多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也给景华琰磕了三个头:“陛下有宽宥之恩,小的不敢诓骗,但求陛下赏赐给小的一个恩典,小的才敢说。”
梁三泰觉得今天太没脸了。
这些黄门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谋财害命,一个敢同陛下要恩典?真是反了天了!
“好大的胆子!”
梁三泰生怕景华琰动怒,接着一脚踹在了钱小多屁股上,把他直接踹倒在地。
“可以。”
景华琰却道:“朕允你,你说。”
钱小多不由流下泪来。
“还请陛下,允诺给长春宫的扫洗宫女青黛换个宫室,保她活命。”
这话一出口,崔宁嫔的目光就落到了阮含珍身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谁会不明白?
结合那些证词,这一刻,崔宁嫔心如明镜。
“阮含珍!”
她难得怒骂一声,道:“你好恶毒的心思。”
阮含珍倏然起身,一撩裙摆,直接在景华琰面前跪下。
“陛下,妾是冤枉的,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景华琰没有看她,任由她跪在地上,只是睨了一眼重新跪直身体的钱小多:“你说。”
钱小多好似发狠了,他道:“陛下也知,小的同青黛原都在听雪宫伺候,早就相熟,今日清晨,青黛慌慌张张寻到小的,说……”
“说她偷偷听见小阮娘娘吩咐旁人,要谋害一名绣娘。”
第38章 民女想要什么,陛下都能给吗?【一更】
事已至此,只能尽量降低罪罚。
阮含珍此刻倒是冷静下来。
她没有再求饶,只安静听钱小多要说什么。
钱小多继续说:“我们都不认识那个绣娘是谁,不知道小阮娘娘因何要害人,但青黛和小的都是戴罪之身,能活着已经是陛下恩赐,因此,都想要立功赎罪。”
这个逻辑非常稳妥。
钱小多和青黛如今只是扫洗宫人,是整个长信宫的最底层,他们都牵扯进棠梨阁的案子,即便没有赶出宫闱,也只能挣扎求生。
没有机会,或许五年十年都还是扫洗宫女,那日子就太难过了。
想要戴罪立功,再正常不过。
“当时小的也没多想,立即就去了宝成斋,倒是真的救下了这位绣娘。”
钱小多说着,忽然落了泪。
他眼睛通红,满眼都是哀伤:“曾经想救的无能为力,如今能救一人也是值得的。”
话音落下,整个揽月阁都安静下来。
桌上的茶炉咕嘟作响,燃着热气。
沉默在水汽里蔓延,随着钱小多的话,众人都回忆起曾经明眸皓齿的女子。
只可惜,春日忽老,斯人已逝。
景华琰垂眸看向他,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却是缓缓叹了口气。
“所以,你知道动手之人是阮宝林?”
钱小多顿了顿,颔首道:“是,小的知道。”
说到这里,钱小多索性把话都说了个明白。
这也是姜云冉一早就同他商议好的。
他深吸口气,不敢去看身边跪着的阮宝林,只低着头说:“娘娘走后,咱们日子都不好过,不过小的运气好,去了御花园,李中监为人和善,知道小的在慎刑司被上了刑,还允小的多休息了三日,小的心里很感激。”
“可青黛……青黛的日子就太难过了。”
说着,钱小多不由哭了。
他呜呜咽咽地道:“一开始还好些,只是做扫洗宫女,吃苦受累都不怕,可后来……小阮娘娘入宫之后,得知了青黛以前的身份,便把青黛要到了长春宫。”
“青黛在长春宫可是生不如死。”
这话说得太重了。
阮含珍眼睛通红,却没有发怒,只委屈地看向他:“你这夯货,怎能如此编排我?”
“我甚至不知青黛是谁,不过一个扫洗宫女,我根本就没有注意过。”
阮含珍说着,眼泪扑簌二落,她恰到好处转过头,楚楚可怜看向景华琰。
“陛下,即便我真的知道青黛是谁,多关照她还来不及,她毕竟侍奉过姐姐,也算是家里的旧人。”
这话说得对。
但钱小多都已经豁出去了,分毫不让:“青黛说了,小阮娘娘日日都要折磨她,娘娘还故意用针扎她,钻心的疼。她如今身上都是伤痕,太医一看便知,小的如何敢诓骗陛下?那才是罪该万死!”
阮含珍面色一变。
她潸然落泪。
“陛下,陛下,妾知错了。”
她忽然认错,令在场众人都惊愕一瞬。
就连神游天外的崔宁嫔都忍不住道:“你可算是现了原形,我从未害过你,你因何这样对我。”
阮含珍没有理她,只悲切地看向景华琰:“妾……妾只是怨恨青黛没有照看好姐姐,如果当时青黛在棠梨阁,说不定能救下姐姐,姐姐就不会……香消玉殒。”
“妾也是太过思念姐姐,才失了理智,陛下,妾知错了,还请陛下饶恕则个。”
这一番说辞当真厉害。
看来在折磨青黛之前,阮含珍就想好了借口。
她不是因为嫉妒长姐,也不是因为怨恨她成了景华琰的朱砂痣,只是因为青黛没有看护好姐姐,她怨恨当差不力的宫女罢了。
多么有情有义,多么感天动地的姐妹情?
谁听了不感动呢?
便是景华琰,也微微松开皱起的眉头。
语气也略有些缓和:“阮宝林。”
阮含珍一抖,低下头哭着应了一声:“妾在。”
景华琰叹了口气道:“之前含璋之事,宫中均已查明,有罪者皆被定罪处罚,无辜者自然不能太过严厉,诸如钱小多和青黛,虽有办事不力之嫌疑,慎刑司查清,到底同棠梨阁案无关,因此才能留在宫中当差。”
“你如此偏激行事,有辱家门,有失身份,也是对朕和慎刑司的不满。”
你看,话到了景华琰口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如何会顺着你,继续演绎姐妹情深,夫妻难忘呢?
阮含珍有些懵,却因低着头,没有旁人能看见。
她安静了片刻,才幽幽地说:“妾知错了。”
“不过……”阮含珍抬起头,眼睛通红,“不过,妾也承认,妾对青黛不好,她对妾怀恨在心也使得,妾不怨她。”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谋害姜娘子之事,你不认?”
阮含珍哆嗦了一下,她含糊道:“妾并无害人之心。”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万一最后当真证据确凿,她也能圆回来,因为她并不想“害死”姜云冉。
景华琰倏然一笑,他看向彭逾。
彭逾便下楼了。
不多时,彭逾领着一个小宫女上了楼。
景华琰道:“你们认一认,是不是她?”
那小宫女面色苍白,瘫软在地,额头都是冷汗,看起来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
姜云冉回过头,一眼认出她就是传令的那个人。
“是。”
“是她。”
姜云冉和张大头一起开口。
景华琰颔首,梁三泰就上前一步,站在了那宫女面前。
“你说,是崔宁嫔命你谋害姜娘子的?”
宫女看了一眼满眼厉色的崔宁嫔,目光游移,才发现阮宝林已经跪倒在了地上。
这种景象,很容易给人错觉。
会让人以为阮宝林已经招供了。
主子都供了,自己还熬什么?回头进了慎刑司,那才是生不如死。
小宫女哇的一声就哭了。
“陛下,陛下求您救救奴婢,奴婢和阿娘都不想死。”
“是小阮娘娘,挟持了奴婢的阿娘,让奴婢听命行事,帮她寻找两个黄门抢夺姜娘子的财物。”
阮含珍到底没那么蠢,当时吩咐的时候,话没有说死,留有余地。
事到如今,案子已经清清楚楚。
景华琰一挥手,彭逾就领着小宫女、张大头和钱小多下去了。
瞬间,阁楼之上,只剩下四位贵人并姜云冉。
此时此刻,阮含珍心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机关算尽,筹谋多日,最后却满盘皆输。
都怪姜云冉,都怪这贱人!
跑什么跑?逃什么逃?怎么不乖乖束手就擒?
都怪阮含璋那贱人,死都死了,还留下这一堆祸害,害我好事!
阮含珍心中疯狂咒骂,脸上却满是凄苦。
“陛下,妾知错了,妾那日瞧见姜绣娘那样美丽,心生嫉妒,就想让人戏弄她,吓唬她,让她自请出宫。”
“妾不是故意的。”
嫉妒赶人,已经是最轻的恶意了。
阮含珍佯装自己年轻不懂事,眼泪扑簌掉落,哽咽地道:“姜娘子,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我同你道歉,也会赔偿你的损失。”
倒是很聪明,先从姜云冉入手。
姜云冉没有说话,倒是崔宁嫔冷冷道:“简单一句道歉,就能盖过你的罪行吗?阮宝林,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是你们阮府,能肆意妄为,做任何事都有人帮你兜底。”
这话说得很重,但道理却的确是这个道理。
阮含珍咬了一下下唇,没有再开口。
她低下头,已经表态认错,不敢再为自己辩驳。
景华琰没有让阮含珍起身,也没有看向她们任何一人,此刻,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姜云冉面上。
“姜绣娘,你意下如何?”
姜云冉仿佛受惊的小兔子,红着眼睛抬头,她眨着眼睛看向景华琰,端是柔弱无辜,引人心软。
她看着景华琰,轻轻抿了一下朱红的花瓣唇,剪水眸子不躲不闪。
“民女的命是陛下所救,自然全凭陛下做主。”
说着,姜云冉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道:“民女谢陛下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景华琰看着她修长的脖颈,倏然一笑。
“好。”
说着,他直接看向阮含珍。
“阮宝林,你戕害宫女,威胁买通宫女为你买凶害人,以致中秋佳节闹出人命,血染长信。”
景华琰用词很严厉,显然不想善了。
阮含珍匍匐在地,磕头行礼:“妾知错。”
景华琰继续道:“看在含璋的面子上,朕暂时不降你的份位,却也不得不罚。”
说着,他看向梁三泰。
“传朕口谕,阮宝林违背宫规,行为不端,家中长辈难辞其咎,夺其父三月俸禄,在家闭门思过一旬,阮宝林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一月,以儆效尤。”
这个责罚不轻不重,罚俸其实也不痛不痒,只是阮宝林行事连累阮家,几乎是明摆着说阮家家风不严,这是把面子放地上踩。
阮忠良一辈子都很要脸,现在因为这个宝贝女儿,可谓是丢人现眼,不知要被京中权贵如何议论。
更何况,这个责罚,还是陛下看在大阮娘娘面子上恩泽过的。
姜云冉低垂着头,慢慢勾起唇角。
她都能想象到,阮忠良和廖淑妍肯定难受得寝食难安。
阮含珍眼睛通红,此刻却只能感谢景华琰宽宥。
“谢陛下责罚,妾知错。”
景华琰顿了顿,道:“你是临时入宫,未曾习过宫规,梁三泰,命周夏晴至长春宫,这一月悉心教导,务必让阮宝林改头换面。”
之前的责罚,是落了阮家面子,现在的责罚,则是让阮含珍本人颜面尽失。
阮含珍面色刷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都成了宝林,还要让管事姑姑教导宫规,她的面子往哪里搁?
可事到如今,阮含珍也只能再谢圣恩。
事情办完了,景华琰才温和安慰崔宁嫔一句,让宫妃们都离开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喘息功夫,整个揽月阁上就只剩姜云冉和景华琰两人。
气氛倏然焦灼起来。
景华琰忽然笑了一下。
他面容英俊,朗月清风,这样放松浅笑的时候,仿佛春日迎春花开,清新怡人。
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好似有千万重深意。
“姜绣娘,人也罚了,恩赐也赏了,你……又想要什么呢?”
姜云冉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景华琰慢慢起身,一步步来到姜云冉面前。
他忽然伸出手,勾起姜云冉尖细的下巴。
“看着朕。”
“姜云冉,你自己想要什么?”
姜云冉卷翘浓密的睫毛犹如蝴蝶振翅,在景华琰眼前颤动。
“民女……民女想让陛下宽宥青黛和钱小多,多亏他们两人,民女才能逃出生天。”
景华琰淡淡一笑,声音低沉:“朕是问,你自己,要什么。”
姜云冉慢慢抬起眼眸,看向景华琰。
在景华琰深邃漆黑的星眸里,她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陛下,民女想要什么,陛下都能给吗?”
第39章 她终于,重新回到这斗争漩涡中。【二更+三更】
听雪宫一如往常。
宫殿、厢房、砖瓦、脊兽如出一辙。
暖风拂过,有廊下风铎轻响,那是按照慕容婕妤的喜好,特地安排的风铃。
叮铃,叮铃。
清脆悦耳,余音袅袅。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还在那个繁花似锦的春日,听雪宫里的娘娘们说笑谈天,一如往昔。
然而,岁月无情,如今只风铃依旧。
因多日未曾住人,略微显得有些清冷荒凉,除了庭院中新栽种的花木,其余皆与旧日相似。
为了迎接新主人,整个听雪宫上下打扫一新,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上一早就用水刷洗过,简直光亮照人。
尚宫局的刘姑姑陪在姜云冉身边,笑容恰到好处。
“也不知小主喜欢什么花草,海棠和四季桂都种了一棵,花坛中也是秋日适宜的花木,过几日就能盛开了。”
姜云冉目光在院中扫过,笑道:“有劳姑姑了。”
她似乎还有些紧张,一直跟在刘姑姑身侧,不敢多走半步。
“小主,”刘姑姑轻声道,“这里之前出过事,小主入宫多日,想必已经知晓,奴婢就不再赘述了。”
她说着,指了一下垂花门:“小主若是担忧,这里可以加一道锁,小主只在前殿行走便是。”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她低声问:“我想去看看,可否?”
刘姑姑愣了一下:“小主这是?”
姜云冉抬起眼眸,笑容纯真:“我这个人,对于未曾见过的东西都害怕,但若是见了,心里就有了底。”
看过,自然就不怕了。
这倒也是。
刘姑姑道:“小主这边走。”
推开垂花门的半圆门,刘姑姑说:“原本棠梨阁与东配殿之间有一扇月亮门,现在都被封住了,无法往来。”
姜云冉抬眸看去,只看曾经日常进出的月亮门已经被红砖封死,再也看不见曾经棠梨阁的秀丽景致。
那栋宽敞明亮的棠梨阁,跟她最后一个主人一起,被封死在了历史的烟尘里。
或许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踏足了。
刘姑姑担心她害怕,小心翼翼看她眼神,但姜云冉却比想象中的要沉稳许多。
她只是平静看向被封死的月亮门,道:“难怪听雪宫后殿的庭院这样狭窄,而前殿又显得特别宽敞,应该就是多出来的棠梨阁庭院所致。”
刘姑姑有些意外她的敏锐,见她的确不害怕,这才松了口气。
陛下金口玉言,直接让这位新封的选侍住在听雪宫,得到圣谕,尚宫局上下都很紧张。
毕竟听雪宫死过人,又走过水,就连慕容婕妤跟卫宝林都搬走了,现在安排一个刚被人谋财害命的新人居住,万一出了什么事,尚宫局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如今看来,这位新封的姜选侍应该能安稳住在这里。
这样一想,刘姑姑笑容就越发灿烂了。
“姜小主放心,所有宫室都已经清理干净了,您安心在西配殿住着,有什么短缺,都可以让宫人去尚宫局知会奴婢。”
说着,刘姑姑扫了一眼她身边的青黛和钱小多,表情倒是严肃起来:“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能侍奉小主,也算是缘分一场,以后好好当差,好好侍奉小主,可明白?”
青黛眼底发青,面色苍白,瞧着身体还发虚,钱小多机灵,上前一步给了刘姑姑一个不轻不重的荷包。
“姑姑,有劳您了,以后咱们这听雪宫,还得您多关照。”
姑姑看着他机灵的眉眼,不由感叹:“你们也都是好孩子,只可惜……”
只可惜运气不好,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这几个月吃尽了苦头,如今才因为机缘巧合,跟了这位新晋妃嫔。
也不知是否真正苦尽甘来。
这位姜选侍美则美矣,然则出身太低,自己未来如何都尚未可知,更不知能否关照身边人了。
刘姑姑没有再继续,简单介绍了一下后殿的布置,一行人就回到了前殿。
“小主,正殿和左右侧殿,以及东配殿和东边的角房、厢房和倒座房都锁着,暂时无人居住。”
“听雪宫暂时没有其他妃嫔,陛下口谕,小主可以使用整个西配殿、角房及厢房,殿中已经布置妥当,小主看看是否喜欢。”
一行人进了西配殿,姜云冉简单一扫,立即对刘姑姑道:“尚宫局用心了。”
这一屋子都不是原来家具,尚宫局全部换成了老红木的,瞧那手艺,就知道不是造办处新做的家具,都是之前的老师傅慢工打磨,造型古朴大气,雕工非常精湛。
屋里只有佛手瓜的清香,没有其他的味道。
青色纱帘遮挡了寝殿内的情形,姜云冉没有再看,劝了刘姑姑一句,问她是否要吃茶,刘姑姑拒绝就退下了。
等她人走了,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主,小主。”
青黛眼泪如泉涌。
她昨日才被用过针罚,夜里就起了高烧,一早起又被带去御花园问话,此时都是强打精神。
她哭得这样伤心,姜云冉也觉得眼底有些潮热。
“好了,哭什么。”姜云冉吩咐一起跪地的钱小多,道,“小多,你扶着她起来,在椅子上坐下。”
等青黛坐下了,姜云冉才道:“青黛还病着,我长话短说。”
“从今以后,我就只是姜云冉,是新晋的姜选侍,”姜云冉看向他们,“你们跟我只有今日的巧合缘分,没有其他交情。”
钱小多稳重许多,他忙道:“是,小的明白。”
青黛也颔首,轻轻擦了擦眼泪:“奴婢知道的。”
姜云冉顿了顿,说:“尚宫局可能还会派一名宫女过来,等侍寝时我会求陛下,重新升你们为三等宫人,以后听雪宫里外事,暂时交给你们两人。”
“小多,青黛,”姜云冉目光坚定,“以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性格你们心里有数,只要你们忠心不二,我们便同甘共苦。”
青黛又想哭了。
但她还是忍住了,道:“是,小主放心便是。”
姜云冉便道:“小多,你照顾青黛歇下,然后就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钱小多有些犹豫:“小主,太医院大抵只能来药童。”
“你就说我受了伤,应该会过来一名女医。”
这一次,钱小多没有犹豫:“是!”
两刻之后,赵庭芳快步而来。
她先去见姜云冉:“恭喜姜选侍,臣是太医院医正赵庭芳,特来侍奉小主。”
她说着,先给姜云冉见礼,然后才问:“选侍是何处受伤,可给臣一观?”
姜云冉浅浅一笑,道:“是我的宫女,之前的事想必你也听说,我就不再赘述,她从昨日起高烧不退,今日重病难愈,我也是无法,才让人去太医院请人,此番还请赵大人费心了。”
赵庭芳愣了一下,才道:“小主放心,都是臣分内之事。”
姜云冉陪着她去给青黛看诊。
青黛的胳膊上都是乌青,还有细细密密的针孔,她面色苍白,即便入睡也无法安稳,额头满是冷汗。
赵庭芳吓了一跳,脸色也难看起来:“这……”
姜云冉道:“我如今没有多少体己,但我可以保证,以后只要我有,就一定不会亏待赵大人,还请你务必治好青黛。”
这话虽然有些虚,不过只是一句承诺而已,但态度却是这个态度。
一直满脸忧心的钱小多却适时跪了下去。
“大人,求您救救青黛,我存了些体己,大人若是不嫌,尽管拿去用。”
其实方才打赏刘姑姑,就是钱小多自己的银钱。
现在给青黛治病,又是他主动掏钱,倒也的确诚心。
姜云冉看着他手里捧着的粗布荷包,猜测里面最多五两银子,已经是他最后的体己了。
钱小多几次三番行事都叫姜云冉非常满意,事到如今,便也不想再瞒他。
以后在外走动最多的就是他,他需要认清人,知道如何问路行事。
姜云冉道:“你起来吧。”
钱小多愣了一下。
姜云冉道:“你不觉得赵大人面熟吗?”
方才钱小多心神都在青黛身上,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无论之前在棠梨阁,还是现在回到听雪宫,都是赵庭芳主动过来看诊。
“小主……赵大人……”
到底经过大风大浪,钱小多思维敏捷许多,不过转瞬功夫,他便已经反应过来,心中慢慢浮起喜悦。
只为青黛。
赵庭芳是姜云冉的旧相识,就一定会好好医治青黛。
钱小多红了眼眶:“小主,小的明白了,赵大人,此番有劳你了。”
赵庭芳安抚地笑了一下:“好说。”
青黛身上的伤太多,赵庭芳得仔细医治,姜云冉就领着钱小多往外走。
“小多,你是个好孩子,我以为很好,”姜云冉与其微顿,“但如今我们处境堪忧,你还需更细心,也莫要感情用事。”
钱小多沉默了。
半响后,他开口:“小主,小的家里穷,穷成什么样?穷到一家人吃不上饭,经年吃些野草充饥,阿爹没办法,只得把我阿妹卖了。”
他主动交底,不仅解释自己的感情用事,也是为了让姜云冉对他知根知底。
“当时那家人说的好好的,说要好好养我阿妹,后来我略长大一岁,自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翻过一座山,去了那户人家的村里。”
“我阿妹已经不在了。”
“邻居说,那家人本来想买个童养媳,结果我阿妹年纪太小,干活不利索,那家人的就日夜打骂她,最终在一个冬雪夜里,我阿妹在院子墙根下的牛棚里冻死了。”
“青黛,跟我阿妹一样年纪。”
钱小多没有哭。
这段过往,已经过去十年了。
再大的悲伤,都被岁月蒙蔽,忘记了最痛苦的眼泪。
钱小多叹了口气:“后来我阿娘重病,我阿爹窝囊无用,不想治了,是我自己寻到了牛师傅,自请净身。”
“反正那个家穷得叮当响,唯一能卖上好价钱的,只有我了。”
“阿爹不是最在乎男丁吗?我就留下来给他,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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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冉知道他家里只剩下老娘还在,知晓他阿爹已经没了,知晓他拼命救下了母亲,心地里唯一就剩这个念想。
钱小多把自己的所有根底全盘托出,就是让姜云冉放心。
人都愿意为她杀,姜云冉没什么不好放心的。
“既然入了宫,那就好好活着,日后咱们飞黄腾达,给你阿娘住大宅子,叫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钱小多咧嘴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小主所言甚是。”
两个人回到西配殿寝殿,姜云冉里外看过,非常满意。
虽然皇帝口谕,的确说整个西配殿都供姜云冉使用,但尚宫局还是只精心布置了西配殿南侧三间和明间。
另外北侧只简单放了家具,其他布置都没有准备。
姜云冉也知晓如何行事,直接让钱小多把北侧槅门关上,以表姿态。
推开南侧碧纱橱,抬步便进入小书房,窗下摆放有红木圆桌,靠墙一侧则是多宝阁、书架和桌案,一切都井井有条。
姜云冉匆匆扫了一眼,书架竟都是她同雪燕说过的话本。
姜云冉挑了挑眉,没有多说什么。
再往里去是稍间,也就是她平日里做针线读书的雅室,窗下摆放有罗汉床,一侧则放了几盆花,显得十分雅致。
再往里就是寝房了。
架子床,梳妆架,衣柜和妆箱都是成套的,看起来非常协调。
从衣柜一侧绕过屏风,就能来到水房,供她平日洗漱更衣之用。
姜云冉简单看过,非常满意。
对于一名份位最低的选侍来说,能有这样的宫室,肯定是因为景华琰单独叮嘱的那一句。
尚宫局里都是人精,姜云冉身份低微,她甚至只是个刚入宫的宫廷绣娘,却在这件事里独得好处,瞬间飞上枝头,成了贵人小主。
刚晋封,宫中人不知根底,自然是往好了准备。
看过以后的“家”,姜云冉重新去了边上的厢房,赵庭芳正在窗前写方子。
“青黛可有大碍?”
赵庭芳脸色比方才好一些,没那么凝重了。
“还好,青黛到底年轻,又才入长春宫数十日,到底没有伤筋动骨,只需时日,皮肉伤总能痊愈的。”
姜云冉这才松了口气。
赵庭芳低声道:“我带了一盒生肌膏,你叫她日日都擦,另外这方子,最好叫她早些吃上。”
“她吓坏了,有惊惧之症,加之一连数日都在发热,到底要好好补气养血,过了十日大约就能康复至八成。”
赵庭芳说着,抬眸看向她。
“你先回去开药,银子最迟明日就能送到。”
姜云冉手里自然有钱,但姜绣娘刚入宫,第一个月的月俸还没拿到手,手里只有小阮娘娘赏赐的二十两银子,这是过了明路的。
青黛的药里有人参、党参和黄芪,二十两肯定不够。
姜云冉自然也知道,见赵庭芳有些迟疑,就道:“你放心,今日肯定还有赏赐。”
从小到大,姜云冉一直都是他们的领头人。
本来他们都是逸香阁里的苦命人,谁知姜云冉哄骗了妈妈们,开始帮逸香阁的鸨母岑妈妈置办产业,等到姜云冉十二岁时,整个逸香阁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扎刺。
想要赚钱,就得听姜云冉的。
从那时起,逸香阁就不再是逸香阁了。
她们也再也不是被细心教养的玩物。
姜云冉太聪慧,太镇定,也太强大,这让他们这一群人,下意识就会听她从的安排,不会去质疑她任何事。
“你心里有数就好。”
姜云冉往外看了一眼,见钱小多回来了,就道:“我们一起去明间说话。”
等在明间落座,姜云冉便让两人说一说如今宫中形势。
织造局的宫人中,除了莺歌,其他人从不交头接耳,姜云冉也不能日日拉着莺歌打听,只能简单聊上几句。
多余的事情,她一概不知。
赵庭芳在太医院,消息灵通,自然什么都知晓。
“那事之后,陛下沉寂许久,一月之后,太后娘娘劝慰,陛下才重新招寝。”
“贵妃有大公主,恩宠是不断的,依旧风光,宜妃膝下的大皇子一直孱弱,陛下也日日心系,还是一如往昔。”
“倒是德妃因为隐瞒敏症,被陛下责罚,直到中秋才重新出门走动,至今尚未侍寝。”
姜云冉抿了口茶,发现竟是今春的新茶,有些意外看向钱小多。
赵庭芳继续说:“梅昭仪和慕容婕妤相差无几,因崔宁嫔重获恩宠,司徒美人和孟才人也一直颇有脸面,倒显得两位高位娘娘少了宠爱。”
“剩下几位娘娘小主大约都不温不火,不过今年初入宫的几位小主们,冯采女、赵选侍和李选侍至今没能面见圣颜。”
也就是说,当年同阮含璋一起入宫的六名妃嫔,只有三人侍寝了,其余都没能被景华琰想起。
“吴端嫔有孕在身,不光太后,就连皇贵太妃和陛下都很关照,毕竟陛下已经二十有二,如今膝下才只一双儿女,显得太过单薄。”
姜云冉颔首,笑了一下:“那位小阮娘娘呢?”
赵庭芳也笑了:“小主也是见过小阮娘娘的,她有前一位的恩情,自然十分受宠,风头渐渐压过了贵妃等娘娘呢。”
“真是羡慕啊。”姜云冉感叹一句。
等赵庭芳说完了,钱小多就道:“小主,小的有事要禀报。”
姜云冉看向他:“说吧。”
钱小多便打了个千,才低声道:“小的在御花园侍奉数月,倒是瞧见不少新奇事,如今瞧着贵妃同德妃娘娘走得比以前近了些,梅昭仪也少同宜妃娘娘游玩了。”
说到这里,他犹豫片刻,道:“慕容婕妤和崔宁嫔娘娘都不怎么同人一起玩,往常都是独自逛御花园。”
他倒是看得清楚。
不过许多事,都不能摆在明面上,御花园也不过只是花团锦簇的表象罢了。
“你做的很好。”
姜云冉称赞一句。
等获得这些消息之后,姜云冉才同赵庭芳议论几句,另外看向钱小多:“你之前就擅长行走,如今重回后宫侍奉,宫外的消息和人情往来,就交给你了。”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彭逾的声音。
“见过姜选侍。”
姜云冉愣了一下,同赵庭芳对视一眼,只让她去边上躲一躲。
钱小多很快就带进来两个人。
彭逾客客气气:“按照宫规,小主身边最少有两名宫女侍奉,不过今日事出突然,下臣也知道小主不惯旁人,就特地把这姑娘调来给小主了。”
姜云冉往她身后看去,就看到今日在御花园揽月阁刚见过的那名鹅蛋脸小宫女。
见她看过来,小宫女非常利索,掀起衣摆就跪了下去:“奴婢紫叶见过小主,小主万福金安。”
人是彭逾送过来的,姜云冉没有任何怀疑。
她满脸惊喜,显得非常开心:“真好,你能来听雪宫,我真是高兴极了。”
姜云冉亲自谢过彭逾,让钱小多把他送走了,这边紫叶就已经迅速忙碌起来。
“小主,尚宫局一会儿就会把小主的份例送来,小主说一说您的喜好,奴婢可以按照喜欢收拾东西。”
主仆三人忙了小半个时辰,才把东西都重新归置好,待到此时,景华琰的圣旨也送到了。
略去虚话不谈,最后就是封赏。
从此,姜云冉就正式成为从七品选侍,成为景华琰的妃嫔。
随着圣旨来的,还有景华琰的赏赐。
纹银一百两,头面两套,布料八匹,另有茶叶香料药材数样,都是姜云冉紧缺之物。
得了赏赐,姜云冉欢欢喜喜谢恩,手里也大方起来。
选侍份位太低,来宣旨的自然不可能是梁三泰,小柳公公公事公办,也不能亏待人家。
这边陛下的赏赐还没落地,那边小阮娘娘的“赔礼道歉”就到了。
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邢姑姑脸色很难看,但当着小柳公公的面,她还是面前恭喜姜云冉:“恭喜姜选侍,这是咱们娘娘的贺礼,还请选侍笑纳。”
姜云冉站在那,没有动。
邢姑姑手上一僵,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半步,继续道:“娘娘说,之前的确是她行差踏错,让姜选侍受了委屈,以后都是一宫姐妹,若小主有什么委屈,一定要跟娘娘说,娘娘定会为您做主。”
这态度,已经非常诚恳了。
姜云冉不需要阮含珍帮忙,但她却知道如何在小柳公公面前摆姿态。
“多谢宝林娘娘的赏赐,”姜云冉最后还是犹豫着上前,亲自接过了“赔礼”,道,“有劳姑姑走这一趟了,吃杯茶再走?”
邢姑姑心里呕死,面上却客客气气。
“不用,不用,小主今日忙,奴婢便不打扰了。”
说着,邢姑姑特地同小柳公公道别,逃也似地走了。
姜云冉有些不解:“这……?”
还是钱小多机灵,低声提醒:“这是听雪宫,毕竟……”
小柳公公木着脸听完这一出闹剧,才上前告退。
等人都走了,姜云冉才觉得满身疲累。
晚上,御膳房送来的晚膳十分丰盛。
除了份例之内的,还多给姜云冉上了一盆水煮鱼片,两笼蒸点,一碗牛乳羹。
姜云冉让紫叶把牛乳羹收起来,回头她吃一半,喂给青黛一半,正好补养身体。
当夜,沐浴之后,姜云冉身穿锦缎中衣,终于安稳坐在布置一新的寝殿内。
宫灯璀璨,照亮了寝殿内的每一寸。
姜云冉看着雕梁画栋的宫闱,慢慢勾起唇角。
她终于,重新回到这斗争漩涡中。
替别人夺得的终究是空中楼阁,这一次,她要为自己争上一争。
直到,为惨死的母亲和年幼无辜的她,报仇雪恨。
第40章 陛下,好久不见。【一更】
听雪宫也不过只红火了三日。
直到姜云冉封选侍后的第四日,景华琰都没招她侍寝,宫中人便不由心里生了计较。
皇宫是最现实的地方。
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几乎算是人之常情。
毕竟上行下效,上面是什么态度,底下侍奉的宫人们,就要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否则,岂不是对贵人不敬?
因此,不过三日,听雪宫的待遇便一落千丈。
不说一日三餐了,就连每日的用水,杂役房那边都懒得送,需得钱小多自己去三催四请,才勉为其难送来一车。
三日相处下来,姜云冉也知晓了紫叶的个性。
她为人安静温柔,积极乐观,总是笑着面对一切,从来不会抱怨。
姜云冉很喜欢她,也知道她是彭逾送过来的人,便不怎么在她面前惺惺作态。
看着眼前犹如剩菜一般的菜品,姜云冉面色微沉。
紫叶倒是面色如常,只轻声劝诫:“小主莫要太忧心,宫里总是如此,菜心香菇和素炒萝卜其实并非剩菜,只是锅底最后那点,御膳房没摆盘,品相不太好。”
她轻声细语安慰:“炖品是奴婢特地挑的,小主瞧瞧,可喜欢这道红烧牛腩?”
能要来这些菜品,紫叶肯定是搭上了人情面子,御膳房的腌臜货还不知要怎么刁难。
姜云冉叹了口气:“让你为难了。”
紫叶愣了一下,却笑了:“小主真是心善。”
“为主子办事是奴婢的本分,能不能成事则是奴婢的能力,怎能叫为难呢?”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见她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就道:“我这里都如此,你们那的菜色肯定更差,一会儿小多回来,咱们一起吃用午膳。”
紫叶羞涩笑了:“多谢小主。”
钱小多那边忙完,被紫叶唤了一声,急急忙忙去擦干净脸上的汗,才来了明间。
给青黛的菜已经提前留好,主仆三人坐下,就开始用膳。
听雪宫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姜云冉对钱小多说:“一会儿你拿上二两碧螺春,去送给李中监,感谢他之前对你的关照。”
钱小多忙道:“多谢小主。”
说罢,姜云冉又对紫叶道:“这几日你照顾青黛辛苦了,这个月你的月银翻倍,我来补给你。待青黛痊愈,便由她来侍奉我梳妆起居,你负责膳食库房,两个人职责分明,若是辛苦就同我说,我想办法要人。”
紫叶都没想到,这位贸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姜选侍,居然是这样雷厉风行的性格。
若是旁人被封选侍肯定欣喜若狂,她没有。
若是妃嫔被这样冷落肯定痛苦万分,她也没有。
她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安排一件件差事,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紫叶第一面见她,以为她当真那样柔弱可怜,可再见时,那种柔弱可怜瞬间消散。
她忽然明白,难怪她能成为选侍。
陛下一定在她身上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才会把她留在身边,留在这富丽堂皇的长信宫里。
也难怪,彭逾公公会亲自走一趟,领着她来听雪宫。
她本来就不是个朝秦暮楚的人,既来之则安之,当好自己的差事,做好自己的本分,便足够。
无论跟随的主子荣宠也好,冷落也罢,她都是那些差事,不会有任何变化。
紫叶顿了顿,低头道:“是,小主放心,奴婢省得。”
“晚膳时你拿上五两银子,去御膳房,让她们好好侍奉。”
其实是让紫叶少费些事,少听些阴阳怪气。
姜云冉的确出身卑贱,也没有恩宠,但她毕竟是皇帝新封的选侍,这宫里除了早年的韩选侍,还有身份特殊的阮含珍,只有她不是选秀入宫的。
再怎么样,御膳房也得留三分余地。
不可能真不给她饭吃。
紫叶有些感动:“谢小主。”
说了会儿闲话,午膳就用完了。
姜云冉去看了一眼青黛,见她气色已经好转,便回去午歇了。
下午时候,姜云冉就坐在雅室的罗汉床上慢条斯理绣荷包。
她是宫廷绣娘,技艺超群,手中的银针仿佛活了一般,在她修长嫩白的指尖穿梭。
紫叶忙碌过后,过来给她添茶,不由感叹:“小主的女红真是了得。”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这可是看家本领,既然擅长,就要做到最好,否则我也不能入宫。”
这几日,姜云冉一直都在绣荷包,待及今日,已经在收尾了。
紫叶一瞧,道:“是如意同心纹?”
姜云冉擅长金银绣,这如意同心绣做得细腻精致,阳光一照,纹路流光溢彩,仿佛被神佛赐福,喜气祥和。
咔嚓一声,姜云冉剪断了绣线。
她开始给荷包编织梅花结。
不过片刻间,一个精巧漂亮的荷包便出现在姜云冉手中。
她拿着端详了片刻,满意点头:“不愧是我。”
紫叶忍不住笑了。
做完了荷包,姜云冉便开始侍弄香料。
青黛养病,听雪宫又没安排扫洗宫人,紫叶跟钱小多都是里里外外忙碌。
她只陪着姜云冉歇了一会儿,就又出去干活了。
钱小多倒是顶着一头汗回来了。
他也不往姜云冉跟前凑,只站在小书房里,远远说:“李爷爷让小的谢过小主,他说紫叶是他家乡的女娃子,还请小主多多照顾。”
姜云冉把刚配好的篱落香和成香丸,用香挂装好,放到了同心纹荷包中。
“他们竟是旧相识,如此看来,这位李中监也得陛下信任。”
宫中动荡,能被留下来的宫人并重用的宫人,大抵都能得到景华琰看中。
钱小多说:“是,小的告诉他,小主是最好不过的性子,紫叶在这里很好,请爷爷安心。”
姜云冉便道:“以后你多孝敬着些,该如何行事,你有分寸。”
“是。”
“有说什么时候?”
钱小多顿了顿,才低声道:“李爷爷没有说得太详细,不过也说,若是天气晴好,每日过了申时,或能得见圣颜。”
姜云冉浅浅笑了:“我知道了。”
有了银子,御膳房好说话许多,一时间倒也安稳。但这几日秋老虎缠人,整个玉京闷热无比,即便住在配殿中,姜云冉也是汗津津的。
长信宫屋舍林立,宫巷高深,自由的风永远吹不进来。
钱小多就更怕热了:“小主,这样你受不了的,要不小的去一趟冰窖,支领冰块回来用?”
姜云冉虽然只是选侍,份位实在太低,但皇家也不是毫无人性,比如三局两监衙门,在酷暑盛夏中,每隔一日都能支领一块冰,采女和选侍亦然。
但份例是份例,实际到手能有多少,就不好说了。
毕竟,一块冰也分大小,磕了碰了碎了,热了化了没了,也都是天意,谁又能违抗天意呢?
如今听雪宫太过尴尬,姜云冉懒得生口舌是非,一开始就没提用冰的事。
不过,她也不是会自苦的人:“去吧。”
第一日,钱小多倒是取回了冰。
姜云冉这里自然没有冰鉴,只能放在荷花缸里,也一样凉爽宜人。
她让青黛也一起过来,主仆四人围着荷花缸坐着吃茶,十分不伦不类。
养了这五日,青黛肉眼可见好转。
她脸颊上重新出现红润,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更重要的是,她又有精气神了。
“小主,奴婢好多了!”
青黛有些歉疚:“这几日紫叶累坏了,晚上我就来当差吧。”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她的辛苦由我来弥补,你好好养病,彻底好了,以后才能为我当牛做马。”
青黛和紫叶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笑了。
姜云冉手里不停忙碌,荷包刚做完,又开始做袜子了。
那样式,一看便知是给男子所用。
然而好景不长,又过一日,等钱小多再去冰窖,却领不回来冰了。
他丧着个脸回来,不敢让姜云冉操心,只说:“也是不凑巧,今日的冰领完了,所幸不太热,明日小的再去。”
姜云冉站在庭院中,看着缤纷绽放的四季桂,倏然感受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风。
再也不似酷暑时那般闷热。
她当机立断:“紫叶,收拾一下,我们去御花园。”
紫叶精神一振。
姜云冉从来没同紫叶说过计划,亦或者她要做什么,但紫叶很细心,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她知道姜云冉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这句俗语是姜云冉清晰的写照。
紫叶非常用心,仔仔细细给姜云冉打扮一番,最后甚至拿出看家本领,给姜云冉画了一个吉祥莲花额妆。
等主仆两人出门时,已经过去两刻了。
姜云冉似乎并不着急,她领着紫叶一路往御花园行去。
路过的宫人有的认识她,有的不知她的根底,却能看出她的衣衫,纷纷停下来行礼。
姜云冉目不斜视,直奔御花园而去,也不去管那些身后的嘀咕。
“就是那个绣娘,听说是踩着小阮娘娘上位的。”
“有什么厉害的?没瞧出什么稀奇的。”
又有人说:“你们听说了吗,她还没侍寝呢。”
“哎呀,这都多少天了,也是可怜见的。”
看客攘攘,众说纷纭。
姜云冉一概不理会,她一路直奔御花园,路也不绕,景也不看,直接来到了揽月阁楼下。
站在腊梅树前,姜云冉微微听住脚步,自己用帕子轻轻擦干额头的薄汗。
再抬头时,姜云冉在揽月阁大开的窗棱边,看到了熟悉的侧颜。
姜云冉眼睛一亮,笑容爬上皎月似的脸。
她声音轻灵而温柔,犹如三月春水,潺潺流淌过景华琰的心尖。
“陛下。”
景华琰垂下眼眸,自上而下落了视线。
女子额上的吉祥莲花花开正艳。
她笑意莹莹,眼波流转,只一眼,便是人间好时节。
“陛下,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