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没有经过训练,并不懂得如何捕捉细微声音。
但她按照阮含璋的步履节奏,继续向前走,留下脚步声。
即便阮忠良三人足够小心,却还是让有备而来的阮含璋听清了这恶毒心肠。
阮含璋心中早有意料,因此并不显得惊慌,只是冷冷勾了勾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
殿中,满心欢喜的三人还在继续议论。
“咱们一早就商议好的,”廖淑妍低声道,“佩兰姑姑你狠心一些,当机立断杀了她,再一把火火烧棠梨阁。”
“引火之后你立即离开,佯装去尚宫局办事,待此事盖棺定论,我会上奏太后娘娘,恳请放你出宫颐养天年。”
佩兰倒是犹豫了。
并非是不敢杀人,也不是同阮含璋有了感情,她单纯是担心自己安危。
“老爷,夫人,这些奴婢都知晓,原也议论过多次,”佩兰低声道,“可若要动手,必要傍晚时分,那时奴婢忽然离开棠梨阁去尚宫局,很是让人怀疑。”
她顿了顿,又道:“原在府中时,对宫中不知关键,如今经过两月行走,到底知道些许皮毛。”
“原定的计划,怕是会有纰漏,尤其是时间上不好把控。”
佩兰倒是精明,她只关心自己是否能摘出去。
阮含璋不知道阮忠良和廖淑妍此刻是什么表情,不用想也知道定不会很好看,因为佩兰已经有些慌张。
“老爷,夫人,不是奴婢胆小,只是此事一旦办得不利落,一定会牵连府上。奴婢也是担心大小姐。”
这倒是。
无论如何,阮含璋都是顶替阮家大小姐身份入宫的,她不仅忽然死了,还被一把火烧死,宫中肯定不会简单放过。
慎刑司和仪鸾卫又不是吃干饭的,宫中内外必要盘查,到时候阮家肯定是第一个被牵连的府邸。
殿中一静,阮忠良才沉沉开口:“你说的这些,我一早便已经准备妥当,你不用担心。”
“原本想让夫人入宫看望娘娘,顺便把东西捎带给你,今日陛下隆恩,倒是省了许多事端。”
殿中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阮含璋不知阮忠良和廖夫人是如何把东西夹带进来,但他们今日身穿公服,是被宣召入宫庆贺,料想守们的仪鸾卫不会太过份,到底也要给大理寺卿这个面子。
又沉寂片刻后,廖夫人温柔的声音响起:“这是静思,是十分难寻的毒药,服药之人会在一刻之内昏厥,陷入深眠,即便被火烧也不会醒来,会很平静离世。”
阮含璋不由捏了一下手心。
论说狠,还得是阮氏。
“这是炙炎石,是专门用来引火用的,你一定记得,到时把炙炎石放到她身上,通过引线点燃,点燃之后你迅速离宫,等引线烧到炙炎石之后,会迅速爆燃,从烧火点蔓延开来,引起剧烈火势。”
“引线可延迟一刻,你抓紧行事,把时间空余出来。”
说到这里,廖夫人叹了口气:“按理说,炙炎石一旦引燃,最初的起火点会烧得只剩灰烬,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当真留下尸体,没有全部烧毁,不能让慎刑司的人查出任何端倪,只能先用了静思再动手。”
“事情一定要定论为意外。”
这话里的狠毒,即便是阮含璋听到也觉得心惊,更何况是本就心志不坚定的佩兰。
这是要把阮含璋活活烧死。
廖夫人说到这里,没有继续开口,可能阮忠良看出佩兰的犹豫,接过了话头。
“佩兰,你如今十分重要,整个阮家,珍珍的未来,全托付你一身。”
“你也知晓,珍珍自幼便依赖于你,同你甚至比夫人还亲近。你也对珍珍最是慈爱,心里当真把她当女儿一样疼。”
阮忠良非常诚恳:“不仅珍珍,你也要为你阿弟着想。”
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还威胁上了。
阮含璋心里冷笑。
佩兰只是犹豫,想要拿乔,并非想要逃离。既然一开始都上了这条船,就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果然,阮忠良话音落下,屋里就传来嘭的一声。
“老爷,夫人,奴婢自幼陪伴夫人,说句僭越的话,奴婢同夫人一起长大,在奴婢心里,夫人就是奴婢的天,”佩兰言辞恳切,“后来大小姐出生,奴婢便开始照料大小姐,老爷方才所言,也都是奴婢对大小姐的真心。”
说到这里,佩兰几乎有些哽咽。
“为了大小姐,奴婢什么都愿意做,然此事毕竟牵扯重大,若当真有差错,不仅会连累阮氏,牵连大小姐,奴婢一家老小也都活不成,奴婢这才犹豫。”
她很乖觉,没有自己主动开口。
可话里面的意思,人人都能听懂。
“但听过老爷和夫人的周密安排,奴婢心中安稳许多,定当为阮家尽心竭力,为大小姐筹谋未来。”
说到这里,佩兰磕了三个头。
等她磕完头,廖夫人才轻声笑了一下:“你这是怎么话的?咱们可比亲姐妹还亲呢。”
“你且放心,先不提事成不成,你弟弟已经是咱们家庄子上的大管事了,你那侄儿也在族学读书,以后定有好前程。”
“家里的内管家一职,还等着你的。”
话说到这里,后面就都是感情戏码了。
阮含璋不耐烦听,她快走两步,在转角处碰见了湿着手回来的红袖。
红袖把手里的潮湿帕子递给她,阮含璋便一边擦手,一边领着红袖往回走。
她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却足够引起殿中人的重视。
果然,等阮含璋重新踏入明间,绕过珠帘,便看到一家人面带笑容品茶。
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阮含璋略带歉意:“今日有些紧张,让父亲母亲久等了。”
廖夫人慈爱地道:“你这孩子,紧张什么?肯定是想我们了。”
“来,你看看母亲给你带了什么?”
阮含璋好奇上前,便看到廖夫人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花篮。
篮子里摆放有几样糕点,一个枣木盒子,还有两盒香粉。
“母亲知晓你爱吃桂花糕和芝麻核桃酥,特地叫王妈妈给你做的,这盒子里,是母亲特地给你准备的珍珠耳铛,平日里戴着玩。”
廖夫人絮絮叨叨,真像是思念女儿的母亲。
她另外取了一个荷包,亲自放到阮含璋手上:“宫里开销大,你一个人在宫中十分不易,若是当真遇到事,能用银子就用银子,可别委屈了自己。”
里子面子都做了十足。
阮含璋随意看了一眼香粉盒子,终于明白那两样东西是如何夹带进来的。
她原本还想让赵庭芳寻这两样少见珍物,如今阮家就送上门来,当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如此想着,阮含璋便更是欢喜,满脸都是笑容。
要不是她能控制好表情,此刻都要笑出声来。
“多谢母亲,多谢父亲,女儿在宫中很好,就盼着……妹妹早日康复。”
说到这里,阮含璋似乎有些紧张,她回头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雕花门扉,确定外面的宫人都听不见声响,才压低声音问:“妹妹的身子如何了?”
廖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你妹妹好一些了,莫要着急,如今家里最重要都是你。”
廖淑妍此人,心机是不如阮忠良的,心狠自也不如他,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端看夫妻二人这些年做的事,便知道他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
为了自己,为了荣华富贵,能心狠手辣,丝毫不顾及旁人死活。
不光是自己,就连佩兰也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阮含璋不信事成之后佩兰还能活着。
廖淑妍心思细腻,做事滴水不漏,从阮含璋被接进阮家,就只一直是她唱红脸,佩兰唱白脸。
对待阮含璋,她从来都很和善。
仿佛之前承诺的一切都是真的,就等阮含珍入宫,姐妹二人携手并进,共享荣华富贵。
阮含璋眼睛泛红,她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夫人,我……”
她顿了顿,才道:“我幼时丧母,又是在那样的腌臜地长大,从小就没得过亲情垂怜,也是得老爷夫人恩赐,我才有这般机缘。”
“夫人这般慈爱,我铭记于心,此生不忘。”
阮含璋声情并茂,说得自己都要信了。
“老爷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侍奉陛下,为阮家挣得荣宠,为妹妹入宫铺平道路。”
廖夫人唇角微扬,笑容完美。
另一边,阮忠良慢条斯理吃茶,表情也很欣慰。
“你是个好孩子。”
阮忠良开口:“虽同家中并无半分关系,可如今得你一声父亲母亲,咱们就是一家人。”
“以后你在宫中一切安稳,不要怕,万事有父亲母亲为你撑腰。”
阮含璋险些落下泪来。
一时间,当真是其乐融融,一家幸福。
等午膳时分,御膳房很是郑重地送来席面,就连梁三泰都亲自来了一趟,同阮忠良和廖淑妍见礼。
“寺卿大人,廖夫人,陛下今日国事繁忙,无法抽身前来,特口谕赏赐一品狮子头,百福八宝鸡,福禄有鱼,长青延寿糕,祝寺卿大人松鹤长青,松鹤长鸣。”
这个赏赐可真是荣宠之极。
就连老谋深算的阮忠良都没想到能得这一番赏赐,愣了一下才起身谢恩。
“谢陛下恩赏,臣定殚精竭虑,为国尽忠。”
等一家人行礼谢恩,梁三泰才笑眯眯道:“宝林娘娘温柔贤良,秀外慧中,陛下多有赞誉。”
说到这里,梁三泰才道:“寺卿大人,恭喜你,生了个好女儿。”
最后这一句就是梁三泰的私心话了。
阮忠良忙上前,握住了梁三泰的手:“三泰公公,以前不得空,今日倒是能说上一句,这些年,您辛苦了。”
阮含璋眼尖,瞥见他伸出去的手,可是握着一个厚厚的大红封。
她红着脸起身,看向廖淑妍。
母女两个依偎着回了寝殿。
廖夫人依旧满面含笑,她细细打量阮含璋,语气更是亲昵。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你放心,你的朋友们都在家里好好安置,以后能有大好前程。”
说罢,廖淑妍拍了拍阮含璋的手,再度感叹:“有你真是福气。”
阮含璋粲然一笑:“这是阮家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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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明媚,惠风和畅。
一家人于棠梨阁团聚,中午的宴席十分丰盛,皆是佩兰用心斟酌,可谓是满桌珍馐,让人不知如何抉择。
加之景华琰的单独赏赐,更显得阮氏一族盛宠不衰,就连一直不苟言笑的阮忠良也不由露出三分笑容,自是宾主尽欢。
大半个时辰之后,宴席结束。
阮氏夫妻便要出宫了。
廖夫人演技精湛,此刻竟然对着阮含璋表露出不舍情绪。
“娘娘,你在宫中安心,家中一切安好。”
廖夫人拍着阮含璋的手,母女两人并肩前行,一路穿过垂花门往听雪宫外行去。
若只瞧背影,当真像是亲生母女。
阮含璋眼眸泛红,演技是更上一层楼。
“母亲。”
她十分不舍,眼泪含在眼眶中,盈盈将落,楚楚可怜。
“母亲,女儿在宫中时常惦念,还望父亲母亲健康长寿,阖家幸福。”
“好好,”廖夫人也红了眼眶,“娘娘孝心感天。”
大戏唱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两顶官轿等在宫门口,阮忠良适才开口:“臣等该出宫还家,娘娘若有要事,尽管吩咐下官,夫人,走吧。”
廖夫人这才依依不舍松开手,阮忠良十分细致地扶着她上了轿子,自己才转身看向阮含璋。
四目相对,眼眸中只有不舍。
阮忠良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忽然叹了口气。
“娘娘,祝您安好。”
说罢,阮忠良再也不看一眼,转身上了轿子。
等轿子启程,阮含璋依旧站在宫门,依依不舍看着离去的“家人”。
直到行人离开,再也不见踪影,佩兰才劝:“娘娘,回宫吧,以后还能再见的。”
阮含璋抿了抿嘴唇,说:“是啊。”
她回了棠梨阁,先劝累了一日的佩兰去休息,自己则唤了红袖,说要歇一歇。
等人都散了,红袖才帮她摘下钗环,擦去脸上的胭脂。
阮含璋看着镜中的自己,问红袖:“你之前说,家中爹娘都不在了,只余两个妹妹住在二叔家中。”
红袖点点头,她心里大约有了猜测,所以总觉得一家人相处十分别扭,因此很明白阮含璋心中怕是没有任何表现出来的不舍和思念。
她用帕子慢慢给阮含璋净面,轻声细语地说:“奴婢十岁上父亲母亲就相继病逝,幸得二叔二婶慈爱,收留了我们姐妹三人,因父母重病离世,家中几乎变卖殆尽,只剩下一亩田地。”
红袖表情很平静。
她命苦,父母早亡,家中贫寒,却也有小运气。
“那一亩田地是养活不起我们姐妹三人的,但二叔和二婶心善,奴婢入宫前那四年,在二叔家过得很好,虽然贫寒,但二叔二婶努力养活了我们兄妹几人,没叫我们挨饿受冻。”
“后来奴婢到了年岁,思量左右,还是决定入宫。”
阮含璋安静听着,神情慢慢平静下来。
红袖继续道:“二叔家里有一个哥哥,一双弟妹,我入宫之后,不仅能有月银,家里到底能少一口人吃饭。”
贫寒人家,养育皆难。
红袖有这样的亲人,是她的幸运。
阮含璋心里最后那点痛恨也慢慢平复,从少时起,她就当自己父母俱亡,无亲无故。
她说:“红袖,你之前说不想归家了,当真?”
红袖笑了:“当真。”
她顿了顿,说:“其实奴婢之前在织造局时,教导奴婢的甄姑姑是个好脾气,待奴婢很好,现如今跟了娘娘,日子便更好。”
阮含璋是个很好相处的主子。
她待人和善,从不苛待宫人,手里头也松,只要她有喜事就是大方赏赐。
若是没有佩兰,整个棠梨阁的气氛是相当轻松愉悦的。
“奴婢知道宫里生活不易,可在村中生活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众生皆苦,只看如何选择。”
阮含璋倏然笑了一下。
“你的遣词造句很有长进。”
说到这里,主仆二人似乎更亲近了几分。
阮含璋看着镜中面容陌生的自己,良久之后才开口:“以后,还跟着我,我们都会很好。”
红袖手上的活计微顿,很快,她就低笑了一声。
“是。”
“奴婢以后跟着娘娘吃香喝辣,荣华富贵。”
阮忠良夫妻两人入宫,景华琰恩宠赏赐,让阮含璋的风头一时间无人能及。
即便最近接连侍寝的孟选侍,也比不上被景华琰这般荣宠爱重的阮宝林。
这几日,尚宫局和织造局轮番往棠梨阁而来,一是景华琰赏赐了阮含璋一方鎏金冰鉴,一是夏日已至,阮含璋还未点名新衣样式。
阮含璋知道自己作为阮宝林的时日无多,即便新衣费心做了,最后也穿不了几日,便只打发织造局的甄姑姑按照宫里的定例来,不需要额外为她费心。
另一边,来送鎏金冰鉴的却是红袖的熟人。
那位面容慈祥的姑姑站在院中时,红袖便喜悦地扬了扬唇角。
阮含璋瞥她一眼,对那名姑姑也非常和气:“可是甄姑姑?”
甄姑姑大约三十几许的年纪,生得十分秀眉,身量高挑,竟是个风姿卓绝的中年妇人。
她原在织造局当差,不知为何调去了尚宫局,如今在穆尚宫手下当差。
她已梳了头,大约已经成婚,尚且还在宫中侍奉,可见很得宫中娘娘们的赏识。
甄姑姑笑着行礼,语气十分亲热:“恭喜宝林娘娘,贺喜宝林娘娘,今年造办处只呈了两方新的鎏金冰鉴,陛下自己都没留,只叫给太后娘娘和阮宝林一人一个。”
这是很大的荣宠了。
阮含璋笑容明媚,显得很是娇俏,阳光落下,好似娇艳欲滴的牡丹,艳丽夺目。
“谢陛下荣宠,有劳姑姑了,赏。”
红袖便上了前来,拉着甄姑姑的手,给了她厚厚的红封。
甄姑姑有些惊讶。
“娘娘,这……”
阮含璋便笑道:“红袖经常说,之前在织造局,姑姑多有关照,如今见了,更觉得姑姑面善,本宫很是喜欢。”
“这是姑姑应得的。”
这可不是应得的。
甄姑姑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阮含璋,拍了一下红袖的手:“红袖,宝林娘娘这样和气,你要好好侍奉,可明白?”
红袖点头,阮含璋让她送了甄姑姑离开,才回到殿中。
那一方鎏金冰鉴造型古朴典雅,鎏金面崭新光亮,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冰鉴四周刻有葡萄缠枝并蒂纹,四角为蝙蝠,上面的盖子是四枚铜钱并喜字结,寓意福禄寿喜。
的确是很打眼的珍贵物件。
阮含璋很喜欢,直接道:“如今并不炎热,还不到用冰时,便摆在北侧书房中,暂时不用。”
佩兰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脚上的伤也有所好转,除了隐隐作痛,倒是能如常行走了。
她也很高兴,道:“陛下还是看中阮家。”
阮含璋没有理她,只吩咐青黛:“放在最北侧的角落,别磕碰坏了。”
佩兰撇嘴,觉得她小家子气。
下午时分尚宫局送来了冰鉴,待及傍晚晚霞烧空,乾元宫的小柳公公再次到访。
阮含璋的月事干净,重新挂回了牌子。
迎喜轿把阮娘娘接到了乾元宫,阮含璋下了轿子,才发现竟停在了乾元殿前。
“小柳公公,这是?”
小柳公公恭敬道:“陛下让娘娘侍奉笔墨。”
阮含璋颔首,平生第一次踏入乾元殿。
乾元殿位于长信宫正中,从长信宫立宫以来,便是皇帝的寝宫。
整个乾元殿是宫中除了太极殿之外最大的宫殿,屋顶飞檐脊兽,琉璃澄澈,屋檐之下是交错纵横的彩绘斗拱,精美绝伦。
斗拱之下,则是朱红四季平安雕花门扉,数十扇门扉依次排开,好似数也数不完。
傍晚时分,多数门扉关闭,只余正中八扇对门大开。
殿中明十八枝垂灯,四角皆有长柱宫灯,照耀得宫殿亮如白昼。
小柳公公引着阮含璋进入乾元宫,从正殿往右侧而去,是对开紫檀槅门。
梁三泰正站在槅门外,见阮含璋到了,忙笑眯眯上前:“见过宝林娘娘,娘娘这边请。”
阮含璋同梁三泰踏入东侧殿,先经茶室,雅间,后来到书斋。
书斋上书思镜两字,是景华琰御用的小书房。
此刻景华琰坐在黄花梨桌案后,正在平静批改奏折,他书写不徐不疾,却没有停顿,一气呵成。
阮含璋看了看梁三泰,见他比了个手势,便轻手轻脚来到桌案前,开始研墨。
等景华琰写完这一折,抬头时才发现研墨之人换了。
阮含璋巧笑倩兮,声音温柔:“见过陛下。”
景华琰放下笔,揉了一下手腕,笑着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她。
“前日可高兴?”
阮含璋福了福,来到景华琰身边,伸手帮他揉捏肩膀:“自是高兴的。”
阮含璋声音温柔,身上的蔷薇花香温柔甜蜜,一下侵入心房里。
“谢陛下恩赏。”
景华琰瞥了一眼,见梁三泰已经知趣退下,便伸手一揽,直接把阮含璋拽进了怀中。
阮含璋身量很轻,腰肢纤细,软软落在怀中,简直享受至极。
“心中感谢,却不来亲自谢朕?”
景华琰挑眉笑问。
阮含璋伸出手,忽然环住了景华琰的脖颈,低下头凑近看他。
此刻,景华琰竟能从她明媚的眼眸中,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
对镜时无,对旁人亦无的放松笑容,就在阮含璋眼中。
“妾这不是来了?”
阮含璋微微软了腰,红唇下落,直接落到了景华琰的唇瓣上。
一时间,书斋中只剩浅淡的呼吸声。
灯花忽然跳了一下,就听阮含璋的声音喑哑柔媚:“这个谢礼,陛下可喜欢?”
从没有人敢这般大胆。
却,让人欲罢不能。
景华琰低笑一声,大手牢牢把控着阮含璋的细腰,声音低沉而有力。
“喜欢,”他反客为主,重新夺取阮含璋的朱唇,“却不够。”
————
夜里的丹若殿依旧灯火不歇。
亥时正过,寝殿中才叫了水。
宫人动作很快,不过一刻,暖房里的热水就备好了。
景华琰坐起身来,自己穿中衣,声音有些低哑:“还好吗?”
阮含璋半躺在被褥里,整个人还在颤抖。
“不好。”她简直是气若游丝。
景华琰挑眉笑了一下,放肆一回,心情极佳:“朕抱你去暖房。”
阮含璋清了清喉*咙,气闷地道:“陛下哪来的这么多力气。”
“自然是靠着锻炼。”
景华琰站起身,把乌发随意收拢,弯腰在被窝里挖出浑身无力的阮宝林。
他猝不及防抱她起身,阮含璋的中衣凌乱,一下露出里面的鹅黄肚兜。
“陛下!”
阮含璋手忙脚乱,用很扭曲的姿势拢好了衣裳:“陛下,注意仪态!”
景华琰直接把她一把抱了起来,还在手里掂了掂:“没有外人,怕什么。”
这人真是,毫不讲究。
阮含璋心里咒骂,嘴里却不能说,只能抿嘴瞪了他一眼。
“你倒是胆大。”
景华琰也不恼,抱着她大步流星来到暖阁,直接把她放到边上的矮榻上。
阮含璋胆子大,脸皮也厚,她其实并不觉得羞赧,只想着尽快清洗身上的黏腻。
见景华琰转身去挂衣裳,她自己忙除去衣衫,撑着浴桶,艰难进入温暖的水流中。
等景华琰回过头,就看到她躺在浴桶里,只露出光洁修长的脖颈。
“这会儿有力气了?”
阮含璋微微睁开眼眸,爬过来看景华琰更衣。
“沐浴的力气还是有的。”阮含璋的声音还是很哑,气却喘匀了些,听起来娇娇软软的,仿佛羽毛在心里飘。
景华琰慢条斯理更衣。
很快,就露出他结实的臂膀和结构分明的胸膛。
他身姿颀长,猿背蜂腰,肩宽腿长,身量极其完美。
阮含璋看得一瞬不瞬,心中总觉得自己赚了。
这样的极品,就是在逸香阁也不多见。
景华琰解开腰带,也毫不羞赧,直接就跟阮含璋坦诚相见。
阮含璋眼睛往下一扫,不由心里感叹:人比人气死人。
景华琰这般天潢贵胄,生来就是皇室嫡长,他自己又生得俊秀无双,身姿更是挺拔出众。
怎么会有这么好运气呢?
她这般想着,眼神就有些放肆,景华琰低头一看,就看到她直勾勾的眼神。
景华琰:“……”
方才在寝殿里还佯装害羞呢,这会儿就这么大胆了。
“怎么了?”
景华琰走进浴桶,也不顾忌,直接就迈入浴桶里,直接把发呆的阮含璋纳入怀中。
肌肤相亲,水流温暖。
阮含璋才回过神来,说:“陛下,妾方才是感叹,陛下真是完美无缺。”
景华琰撩起水流,浇在她细腻的莹白肌肤上。
“哪里有人是完美无缺的?”景华琰说。
阮含璋背对着他,就那样依赖地靠在他怀中,不似刚入宫的妃嫔,反而相似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
她对他,从来都不会表现出生疏和隔阂。
这也是让人越发沉溺的原因。
“因何不能完美无缺,妾看陛下哪里都好,命好这个不必说,运道也好,自身样貌出众,聪慧过人,吏政清明,哪里不完美?”
阮含璋虽然在拍马屁,可这马屁拍的却十分自然,她仿佛是在感叹一般,诉说着心里的羡慕。
景华琰脸上却没有出现任何笑容。
他轻轻波动水流,垂着眼眸看眼前人乌黑的长发。
“运气好吗?”
景华琰轻声笑了:“可能吧。”
他说着,忽然把阮含璋揽入怀中,猝不及防攻城略地。
阮含璋的声音猛然一颤:“陛下!”
景华琰低下头,在阮含璋脖颈处狠狠咬了一下:“朕也可以让你幸运一回。”
水流涌动,阮含璋心神飘荡,已经回答不了这句话了。
等一连被召寝十日,阮含璋才扶着腰想起这句话。
这是“幸运”?
这简直是找了借口往狠折腾。
阮含璋黑着脸揉腰,只觉得自己体力都比之前好了,现在熬到亥时正,她甚至能自己去沐浴。
可不是应了景华琰那句话。
要多锻炼吗?
阮含璋越想越气愤,一个失神,不小心把自己掐疼了。
“哎呦。”
她这边一出声,红袖便忙上前:“娘娘,怎么了?”
阮含璋呼了口气:“无事。”
阮含璋咬牙切齿:“我好着呢!”
其实这十日,她不是日日都侍寝的,景华琰也不是真的铜身铁臂,到底还是凡人。
要不然不得铁杵磨成针了?再是年轻也不能毫不顾忌,总得保养身体。
但景华琰不知是故意还是有什么想法,每日都把她唤去丹若殿,晚上只是一起抵足长眠,也非要让她侍奉在侧。
她猜测前朝又有事端,但如今她不好打听,便装聋作哑,努力扮演盛宠妃嫔。
思及此,阮含璋忽然问:“佩兰呢?”
红袖低声道:“佩兰姑姑去尚宫局了,说是娘娘最近辛劳,想给娘娘添置些补品。”
阮含璋点头,不甚在意,佩兰应该是去踩点了,毕竟距离徐德妃生辰只剩二十日。
留给佩兰的时间不多了。
阮含璋道:“等佩兰回来,你让她来找我,我有事要让她去办。”
待佩兰回来,阮含璋就道:“佩兰,夏日的新衣虽然送来,但腰身都不贴合,布料也很厚重,我瞧着之前夏日份例有两匹青云纱,你去一趟织造局,做一身衫衣回来,待德妃娘娘生辰宴,我也好穿新衣贺寿。”
佩兰懒怠,心里大约也知道她活不了多久,又想把好料子自己贪了,就连敷衍都懒得做。
“裁制什么新衣?”佩兰冷冷道,“到时候德妃娘娘生辰,你出风头可是想要作甚?”
“太不懂事了。”
阮含璋愣了一下,她抿了抿嘴唇,显得很是委屈。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阮含璋轻声细语,“之前夫人那般和善,我心里还盼着以后,难道姑姑同夫人不是一般想法?”
佩兰心中微沉,觉得她烦人至极。
可她又不能把真相和盘托出,最后只能憋屈地道:“红袖,你去吧。”
不多时,红袖就从库房回来了。
她脸色不是很好看,一进入寝殿就跪了下去:“娘娘,佩兰姑姑,她们太欺辱人了!”
阮含璋不明所以,佩兰便起身,过去查看红袖手里的布匹。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佩兰的脸也沉了下来。
阮含璋问:“怎么?”
佩兰直起身,看向她道:“这一批夏日份例是三日前送来的,当时娘娘在乾元殿伴驾,我身体不适,只让织绣局的宫人送去库房,没有清点。”
“如今看来,给咱们棠梨阁送的竟是五年以上的陈布。”
阮含璋蹙了蹙眉头,也起身查看。
就看本来应该颜色鲜亮,经纬细密规整的青云纱,此刻竟是颜色暗沉,布纹褶皱,竟像是泡了水,上面都是发霉的斑点。
外面一圈是好的,里面都是这样的坏布。
这真是打量她刚入宫,不懂这些关键,着了道。
阮含璋的脸也沉了下来:“这是哪里送来的?”
红袖想了想,回答:“是织造局。”
佩兰倒也不蠢,此刻倒是明白过来,道:“是德妃。”
如今宫中,姚贵妃手中管着尚宫局和典物局,徐德妃掌管织造局,分工明确,互不干涉。
之前给仁慧太后请安,徐德妃几次三番拿织造局的事情说嘴,就因为她掌管织造局多年,对织造局很是了解。
如今这批夏日份例出了问题,不用想也知道是徐德妃的手笔。
思及此,阮含璋面色更难看了。
但她还是不知要如何处置,有些犹豫地看向佩兰:“姑姑,您说要怎么办?”
“要不就认了吧,德妃娘娘出身勋贵,又是宠妃,我如何能斗得过她?”
她不说还好,她这般一说,佩兰立即脾气上涌。
“她是勋贵,难道娘娘就不是书香门第?谁怕谁?”
说到这里,佩兰垂眸看向跪在那里的红袖,忽然灵机一动。
她眯了眯眼,道:“必然不能这般算了。”
“德妃这是眼见你得宠,心里嫉妒得很,又不敢闹到陛下面前,只得这般做阴司手段。”
“我呸,真下作。”
阮含璋:“……”
佩兰姑姑现在真是装都不装了。
她都不知道阮家夫妻二人为何要选佩兰入宫盯着她,按照她在阮家那几日的观察,廖夫人身边另一名姓邢的妈妈显然更适合。
思忖此处,她恍然大悟。
邢妈妈必然要陪伴阮含珍入宫,而佩兰不过是弃子罢了。
“姑姑,您消消气。”
阮含璋忙劝:“可她毕竟是德妃,我不过只是宝林,我……”
“你什么你!”
“你要记得,你是阮氏的嫡长女,你母亲可是南安伯家的贵女,因何要怕她徐氏?”
阮含璋犹犹豫豫,显得十分窝囊。
佩兰气不打一处来。
她心思十分歹毒,又已经想好了对策,因此她根本不管阮含璋如何说,只冷冷看向红袖。
“红袖,娘娘待你不薄,如今是你报答娘娘的时候了。”
红袖小心看向阮含璋。
见阮含璋比了个可的手势,便咬牙道:“姑姑,奴婢忠于娘娘,娘娘如何吩咐,奴婢就如何做。”
佩兰呼了口气,面上终于有了些笑容:“好!”
“你去库房查一查,把所有的陈布都寻出,捧着去尚宫局,直接面见穆尚宫。”
“就说是宝林娘娘的口谕,要求织造局给娘娘一个公道。”
阮含璋冷冷瞥了她一眼,对她的歹毒十分不屑。
红袖这一去,或许徐德妃不能责罚阮含璋,可是要惩罚以下犯上的红袖却十分轻松。
红袖有些慌张,也很害怕,却并没有立即退缩。
她的眼眸一直落在阮含璋身上。
阮含璋此刻显得六神无主,但她却避过佩兰,给红袖了一个口型。
“甄姑姑。”
佩兰想要完成阮家的命令,在徐德妃生辰那日杀害阮含璋,捏造失火结案,就必须要除去棠梨阁的所有意外弊端。
而红袖,就是她第一个要赶走的人。
至于红袖是死是活,她毫不关心。
此刻,红袖看着阮含璋的口型,忽然福至心灵。
她跪倒在地,给阮含璋磕了三个头。
“奴婢谢娘娘恩典,娘娘放心,奴婢定不忘娘娘教诲。”
阮含璋抿了一下嘴唇,说:“本宫不会让人欺负你,你放心吧。”
红袖直起身,直勾勾看向阮含璋,最终站起身,福了福,果断转身离去。
她没有迟疑。
阮含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声问佩兰:“姑姑,红袖会没事吧?”
佩兰在她背后恶意一笑。
满心满眼都是畅快。
“她怎么会有事呢?”
第24章 做错事,总要惩罚的。【一+二更】
两刻之后,红袖领着青黛在库房挑选出了四匹有问题的青云纱。
佩兰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命红袖去往尚宫局,要求尚宫局给棠梨阁一个说法。
红袖最后看了阮含璋一眼,捧着布匹直接离去。
倒是青黛难得机敏一回,进了寝殿就求阮含璋:“娘娘,若是让红袖这般离去,定会被姑姑责罚,还请娘娘看在红袖伺候勤勉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吧?”
阮含璋犹豫地看了一眼佩兰,佩兰倒是冷哼一声。
“这原是红袖自己办差了差事,现在让她去尚宫局,不过是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青黛低下头,默默流眼泪。
佩兰记性很好,把那日的事情记得很清楚:“那日你侍奉娘娘去乾元殿,这青云纱是红袖清点入库的,当时不清点清楚,如今出了差错,自要她自己弥补。”
这话一点错都没有。
但当日佩兰也在棠梨阁,作为宫人之首,她才应该为此事负责。
现下把责任一股脑推给红袖,倒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不过打量着阮含璋不敢动她罢了。
话说到这份上,青黛也不好再求,她默默给阮含璋磕了个头,含泪退了下去。
阮含璋于心不忍,小声问佩兰:“姑姑,要不我亲自去一趟尚宫局,总不好叫红袖挨罚。”
佩兰冷冷看她一眼:“没定力的东西,不过一个宫女罢了,有什么可在意的?”
阮含璋抿了抿嘴唇,最终没有再多言。
棠梨阁安静下来,无人言语,殿里殿外都透着压抑。
佩兰一直没走,坐在那品茶,阮含璋更是显得坐立难安,时不时往殿外瞧看。
佩兰撇了撇嘴,她冷哼一声:“镇定些,这般像什么样子?”
这阮家的人,倒是一脉相承的心冷。
阮含璋心里不齿,面上却有些委屈,她低下头,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到底没有再开口。
一刻、两刻。
时间似过去许久,然回过神来,刻香不过只掉了三节。
还不到半个时辰,尚宫局那边自也出不了结果。
阮含璋透过窗棂,见外面钱小多也在游廊里反复转圈,面上的焦急是显而易见的,心里难得满意几分。
这三个分给她的宫人,虽然是临时凑成,原在宫里也不相识,到底不似佩兰这般冷心冷肺,毫不在乎旁人死活。
刻香又掉了一节,阮含璋终于坐不住了。
“姑姑,都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不如……”
佩兰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就传来青黛的嗓音:“娘娘,尚宫局的刘姑姑来了。”
阮含璋心中一松,大约知道此事能转圜。
佩兰倒是有些不解,她看向迎面而来的刘姑姑,慢条斯理站起身,道:“老姐姐可有事?”
刘姑姑四十上下,应比佩兰只大一两岁的模样,但佩兰自持阮家身份,阮含璋又得宠,便有些托大。
刘姑姑倒是不在乎她的态度,一踏进棠梨阁,先给阮含璋见礼:“见过宝林娘娘,娘娘万安。”
“刘姑姑,有劳你走这一趟,红袖可还安好?”
阮含璋满面焦急,瞧着是为红袖考量,可她差遣红袖独自去尚宫局,本身就太过冷情。
现在再来过问,也不过只是挽回些许颜面,于事无补。
反正如今坏的是阮家的名声,阮含璋毫不在乎。
佩兰一无所觉,依旧道:“刘姐姐,可是为青云纱之事而来?”
刘姑姑叹了口气:“宝林娘娘,今日红袖姑娘捧着青云纱去尚宫局,恰好穆尚宫在,便听说了此事,因此格外重视。”
宫中三局两监,几乎管辖宫中一切事物。
尚宫局管宫人差事调动,西寺库及宫女名录,主管女官为尚宫,官职正五品。
另外两局为织造局和典物局,主管女官为尚服和尚典,皆为正五品女官,按理说,三人是平级。
但尚宫局有调动掌管宫中宫女和女官之责,其他两局若有事故,皆由尚宫局调停,因此尚宫局隐隐高于另外两局。
各宫妃嫔一旦有事,皆是寻尚宫局处置。
今日亦然。
尤其此事可能牵扯徐德妃,寻织造局更不可能有好结果,所以佩兰动了心思,让红袖直接告到尚宫局。
如此,也好牵扯到姚贵妃。
不得不说,若佩兰为阮含璋所用,阮含璋也要夸奖一句此事甚妙。
刘姑姑解释清楚之后,才开口道:“然此事牵扯织造局及德妃娘娘,穆尚宫不敢擅专,故而命奴婢等前来请宝林娘娘,请娘娘亲自至尚宫局定夺此事。”
“若有宫人处事有差,也要请娘娘当面斥责,加以定罪。”
这话说得好听极了。
话里话外都不提棠梨阁的过错,仿佛只要阮含璋去了就万事大吉。
阮含璋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然后才询问佩兰:“姑姑?”
佩兰思忖片刻,道:“奴婢侍奉娘娘走一趟吧。”
佩兰的脚虽然好转,却不便长途跋涉,即便从棠梨阁至尚宫局不过一刻路程,却到底算是远路。
阮含璋犹豫再三,还是对刘姑姑道:“只我一人?”
刘姑姑倒是没有隐瞒:“娘娘,穆尚宫命奴婢等一并禀明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不知几位娘娘是否的空闲。”
阮含璋便明白,此事肯定不会简单结果。
“既然如此,我便走这一趟,看尚宫局给我什么交代。”
阮含璋拿出宠妃架势,简单梳妆过后,便领着佩兰出了棠梨阁。
待来到尚宫局中,在明堂落座,阮含璋才发现自己竟是头一位。
穆尚宫亲自等在此处,见阮含璋面色不善,忙道:“赶紧给宝林娘娘上茶,有劳娘娘略等一二。”
姚贵妃和徐德妃都住西六宫,至尚宫局路途比听雪宫遥远,即便要来也会晚上两刻左右。
阮含璋抬眸看向穆尚宫。
穆尚宫瞧着年逾三旬,生得浓眉大眼,端正富态,她同梁三泰很像似,都是和乐福气的面相。
主打一个和和气气,笑口常开。
她声音很柔和,让人听了心中舒畅,烦躁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阮含璋却没有给她好脸色。
来的路上佩兰千叮咛万嘱咐,他们棠梨阁是苦主,怎么也不能丢了阮家的面子。
“穆尚宫,我的宫女呢?”
穆尚宫笑眯眯的,客客气气说:“红袖在厢房候着,下臣已经请了织造局的姑姑过来检查布料,总要先有个定论,在定夺如何判罚。”
阮含璋冷哼一声,她昂着头,骄傲有冷漠:“穆尚宫,此事到底是织造局做事不体面,至于究竟为何,你我心里都明了。”
她伸出手,十根手指纤长莹润,泛着珠光。
指甲上的丹蔻温柔粉嫩,一如她精致艳丽的容颜。
书香门第的贵女,盛宠至极的宠妃,自有目下无尘的底气。
穆尚宫躬身见礼:“宝林娘娘说的是,不过……”
她浅浅一笑:“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事情并非轻易就能定夺,总要条分缕析,清楚明白,方能定事。”
阮含璋冷哼一声,只道:“我看着,你们就是不敢得罪德妃娘娘,只能欺负我这个宝林了。”
这话音刚落下,一道高昂的女声便响起:“怎么就怪到本宫头上来了?”
阮含璋回头,便看到姚贵妃同徐德妃联袂而来。
两人梳妆都简单,一看便是临时赶来,并未做隆重打扮。
阮含璋不情不愿站起身,对两人见礼。
“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德妃娘娘。”
姚贵妃眉目含笑,温柔和气:“都是自家姐妹,坐下说话吧。”
她在主位落座,待徐德妃一左一右坐下,才看向穆尚宫。
“穆尚宫,方才路上说话不便,究竟是何事?”
穆尚宫对两人见礼,伸手拍了三下掌,甄姑姑就领着红袖进入明堂,红袖跪下行礼。
甄姑姑躬身禀报:“回禀贵妃娘娘、德妃娘娘,今日棠梨阁的宫女红袖忽然来报,三日前织造局下发给阮宝林娘娘的夏日份例,其中有四匹青云纱都是陈布,特送来尚宫局,请穆尚宫定夺。”
红袖跪下把手里的布匹放到地上,伸手展开。
这两卷青云纱实在是太过破旧,不用详查,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姚贵妃微微蹙起眉头。
她看了看徐德妃,又看了一眼满脸委屈的阮含璋,沉吟片刻道:“织造局涉事宫人是谁?可已经寻来?”
甄姑姑回禀:“已经唤来,当时是三等宫女杏花和小陶奉旨送份例,是否命她们入殿禀报?”
不多时,两名年轻的宫女就进入殿中。
两人跪在红袖身侧,叫杏花的宫女显得有些害怕,却还是道:“回禀贵妃娘娘、德妃娘娘,青云纱是奴婢等一起送至棠梨阁的,当时是由红袖姐姐查验,确认无误才送入库房,红袖姐姐全程在场,若当时青云纱有异,因何不提?要等三日过后才来检举?”
这一句话就说到了关键。
阮含璋意外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虽然年轻,只得十五六岁,倒不是个蠢笨孩子。
红袖却也不慌不忙。
她行礼道:“回禀娘娘,我们宝林娘娘初入宫,对宫中事物不甚熟悉,布料送来当日娘娘在乾元宫伴驾,佩兰姑姑在病中,奴婢分身乏术,便没有查验布匹,此事的确是奴婢的过错。”
“今日娘娘想要用布,才发现布料有异,因此派奴婢来尚宫局求个说法。”
红袖躬身磕头,态度十分恭敬。
“诸位娘娘,各位姑姑很清楚,这布料一看就是在库房里经年陈放,浸了雨水,才导致发霉糟烂,外面特地裹上一圈新布,好蒙骗过关。”
“我们娘娘单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送布料之人一定知道如何糊弄新入宫的妃嫔。”
这话说得十分不留情面。
徐德妃当即就沉了脸色:“放肆!”
————
徐德妃一贯不是好相与的。
她出身勋贵世家,性格强势,雷厉风行,即便面对仁慧太后,也总是端着身份,学不会低头服软。
这一句放肆,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红袖吓得哆嗦了一下,三名宫女都跪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徐德妃冷冷瞥了一眼阮含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才冷声道:“夏日份例是宫中统一发放,由织造局分发各宫,因织造局宫事繁忙,各宫要分两日才能发放完毕,三日前是第二批,分发给九嫔之下的妃嫔。”
徐德妃倒是会说话。
讲解事情还要踩阮含璋一脚。
她在提醒阮含璋,再是得宠又如何,如今不过也只是个宝林。
啪的一声,徐德妃放下茶盏。
“织造局办事相当仔细,从库房中搬出的布料,要经手管库宫女,姑姑,还要有送验宫女检查,是万万不可能出现这等纰漏的。”
徐德妃直直看向阮含璋:“阮宝林,你这是要栽赃陷害本宫吗?”
她气势凌厉,若是寻常妃嫔自要害怕,但阮含璋却毫不害怕。
她深吸口气,挺直腰背回视徐德妃。
“德妃娘娘,口说无凭,你说的流程如何,妾并未亲眼所见,唯事实说话,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棠梨阁的确收到了四匹陈布。”
“并且,这青云纱确定是从织造局送来棠梨阁的,卷轴上有织造局的标识,全部打开查验,最里侧也有织造局的钢印,于此,妾不可能做假。”
阮含璋也条分缕析,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她目光挪开,看向姚贵妃。
“贵妃娘娘,妾年轻,又初入宫闱,不懂宫中的规矩,若是意外得罪了德妃娘娘,以致德妃娘娘看妾不喜,故意刁难,也在情理之中。”
“可这般行事,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阮含璋语速飞快,根本不给徐德妃开口机会:“是,只是妾这里被换了两匹布,本不是一件大事,但若深思,被换走的布去了哪里,是否还有其他低位宫妃被换了份例不敢开口,若宫中欺压成风,以次充好,又如何敢标榜宫规森严,公平公允呢?”
“阮含璋,你放肆!”
徐德妃疾言厉色。
“你好大的胆子,这是编排本宫贪墨份例不成?”
阮含璋就是这个意思。
此事不管如何,一定同织造局脱不了关系,即便不是徐德妃所为,也是的徐德妃一系动的手。
她这般性子,旁人大抵插手不进织造局。
先把事情闹开,往大里牵扯,才不会大事化小,平淡无声。
到时候棠梨阁事发,阮含璋敌人众多,要查的人也就更多。
越乱越好。
思及此,阮含璋昂起头,越发骄纵。
“妾如今正得盛宠,陛下待妾爱重至极,妾心里很清楚,定是有人拈酸吃醋,想要打压妾。”
徐德妃气得深吸口气,几乎就要厉声训斥。
就在这时,她身边的梅影姑姑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抬眸平静看向阮含璋。
“宝林娘娘,话是不能乱说的。”
“若是宝林娘娘无凭无据便直接检举德妃娘娘,到时候即便闹到御前,德妃娘娘也能斥您污蔑高位妃嫔,搅乱宫事。”
阮含璋捏了一下手,一下没了声音。
佩兰有些着急,她见阮含璋竟是被吓唬住了,心里越发不喜,直接开口替她言语。
“梅影姑姑此言差矣,此事可是棠梨阁苦主。”
“这四匹陈布,就是我们棠梨阁收到,如今寻到尚宫局,不过只想讨个公道,因何就是开口污蔑?”
佩兰笑了一下,神情和缓下来:“如今贵妃娘娘掌管六宫事,必要让贵妃娘娘知晓宫中大小事务,我们宝林娘娘如此开口,不过是想给贵妃娘娘一个方向,省得最后牵连贵妃娘娘,也让德妃娘娘落了欺压宫妃的名声。”
别说,佩兰这一番话说得有模有样。
不过她总是自持阮家身份,语气并不谦卑,她越说,徐德妃面色越难看。
“怎么,事情还没查清,就一定要把这罪过落到本宫头上?”
徐德妃似乎不愿再同阮含璋开口,直接看向姚贵妃。
“贵妃姐姐,你如何看?”
方才两方争执时,姚贵妃一直没有开口。
现在被两边都扯入战场,姚贵妃才浅浅笑了一下:“都是自家姐妹,莫要焦急。”
“本宫已经看明,此事应当确凿,那两匹布都有穆尚宫亲自查验,的确出自织造局。”
也就是说,不可能是阮含璋造假栽赃。
徐德妃还要开口,就被姚贵妃摆手压了下去。
“且听我说。”
她温柔和气,说话不徐不疾,让方才明堂中浓烈的火药味瞬间平息。
“宫中处事,有宫中的缘法,”姚贵妃一字一句道,“第一,织造局以次充好,给棠梨阁送了陈布,理应责罚,经手众人皆罚俸两月,以儆效尤。”
说到这里,阮含璋得意一笑。
徐德妃却回过味来,也挑眉看向阮含璋,眼眸中皆是挑衅。
“第二,织造局宫女杏花和小陶,送布抵达棠梨阁时,并未按照织造局要求当面开卷清查,罪加一等,即刻调离织造局,暂调扫洗房。”
那两名宫女面色一白,却不敢反抗姚贵妃,最后只能红着眼睛磕头:“奴婢知错,谢娘娘仁慈。”
姚贵妃满意点头,最后看向阮含璋。
“阮宝林,你虽初入宫闱,却在储秀宫修习宫规一月,宫中事务你心中明悟,不用本宫再来教导。”
阮含璋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此事虽然织造局有错,但你宫中的宫女红袖亦有错,她没有按照规矩当面查验,至使过三日才发现异常,同样是大过。”
姚贵妃顿了顿,看了一眼穆尚宫,最后没有犹豫,直接道:“按照宫规,同样要降职,罚离棠梨阁。”
姚贵妃可以直接处置织造局的宫女,但棠梨阁的宫女,姚贵妃要征求阮含璋的意见。
阮含璋愣了一下。
她看了看佩兰姑姑,佩兰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只无奈点头。
“娘娘,的确是这个规矩。”
阮含璋一下子红了眼眶。
“你怎么不早说!”
她仿佛此刻才回过神来,立即看向跪在地上的红袖,非常不舍:“红袖……”
红袖倒是很上道,她膝行转身,嘭嘭嘭给阮含璋磕了三个头。
“娘娘,奴婢没福气,不能继续侍奉娘娘左右,在此恭祝娘娘步步高升,荣宠不衰。”
这话说的,简直是主仆情深。
却没有顾及姚贵妃和徐德妃的面子。
徐德妃挑了一下眉,有些得意地道:“阮妹妹,你到底年轻,还是回去好好背一背宫规,再来找茬闹事。”
“当初你可是秀女头名,如今安逸日子久了,怎么什么都忘了呢?”
“做错事,总要惩罚的。”
阮含璋猛地抬头,恶狠狠看向徐德妃:“你是故意的!”
徐德妃心里舒畅,她笑道:“此事对本宫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宫人们不经心,闹了这一场误会罢了。”
说到这里,徐德妃瞥了一眼明堂外候着的织造局白尚服,声音冷淡下来。
“今日事,是贵妃娘娘心软,没有严厉责罚,若是按照本宫的性子,所有人都要打十个板子,看你们还敢不敢玩忽职守。”
“以后都警醒一些,莫要再出纰漏。”
宫人们一起下跪,口中称是。
徐德妃得意洋洋:“既然事情已成,都散了吧。”
阮含璋几乎咬牙切齿,她忽然开口:“等等。”
徐德妃睨了她一眼。
“阮宝林,还有什么事?”
阮含璋深吸口气,抬眸看向贵妃娘娘。
“娘娘,我知道红袖的确做错了,是她不够严谨,被人所害,我也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是我疏忽了。”
“但红袖到底侍奉我一场,一贯恭敬勤快,我不忍心让她去浣衣局,从此只能暗无天日过日子。”
阮含璋不去看佩兰的眼神,她撑着扶手站起身,规规矩矩给姚贵妃躬身行礼。
“她的错,我替她担了,罚俸我双倍补上,只求给她安排个好去处。”
这般为红袖着想,很让明堂中的宫人们动容。
眼见她一改方才跋扈的姿态,终于懂得低头,徐德妃心里痛快,便也懒得去为难一个小宫女。
见姚贵妃向她看来,这才颔首道:“妹妹快坐下说话,何必如此拘礼。”
“红袖虽有错,可也知晓将功补过,敢于承担错误,是个好孩子,既然如此,穆尚宫,你看着给她安置吧。”
阮含璋红着眼眶对姚贵妃道:“多谢贵妃娘娘,娘娘大恩,妾铭记于心。”
姚贵妃扶着宫人的手起身,温柔笑道:“今日是小事,不过一点差错,都不要往心里去,以后和和气气,才能和平相处。”
她说着,直接往外走:“既如此,本宫便回宫了。”
恭送过姚贵妃,徐德妃也起身,挑眉看向阮含璋。
“阮宝林,今日我再给你上一课。”
“得宠是得宠,但份位是份位。”
徐德妃得意一笑,同阮含璋擦身而过:“宠妃年年都有,可德妃只有一个。”
说着,徐德妃轻笑而去,只余馥郁的兮合香在殿中萦绕。
阮含璋深吸口气,她上前亲自扶起红袖,这才看向边上一直没有离开的甄姑姑。
“姑姑,红袖就交还给你了。”
阮含璋握了一下红袖的手,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阮含璋转身离去:“走吧,回宫。”
她刚踏出尚宫局明堂,就听到身后传来红袖的声音。
红袖往前追了两步,给她磕头行礼:“娘娘,奴婢不能继续侍奉,还请娘娘保重身体,以待他日。”
阮含璋没有回头。
等两人行在宫道上,佩兰才说:“都怪我,忘了这事,咱们宫里人口本就少,这下伺候的人就更少了。”
阮含璋睨了她一眼,反过来安慰:“无妨,只身边,最重要的就是姑姑了。”
第25章 若妹妹太过在乎恩宠感情,反而陷入业障。【三更】
另一边,徐德妃回到了灵心宫。*
梅影屏退众人,才来到徐德妃身边,弯腰给她捶背。
“娘娘,何必同那阮家的动气?可是不值当呢。”
徐德妃面色凝重,不怒自威。
她抚了抚鬓边碎发,才沉声道:“你以为只是那阮宝林以下犯上,目无尊长?”
“你想想,她出身何处。”
梅影姑姑心中一惊,心思流转,也跟着沉下了脸。
“娘娘的意思是,那阮家有动作?”
徐德妃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点着,一声接着一声。
“如今形势不好,”她低声道,“父亲即便武功赫赫,却已被封为忠义伯,再无可封。”
“如今京中驻防就在父亲手中,你以为,陛下因何封姚听月为贵妃,而我为德妃?”
“不是因她生了长公主,只因她是姚相的孙女罢了。”
这些内情,梅影自然知晓。
只不过多年过去,徐德妃膝下无所出,即便想要更上一层楼,怕是难上加难。
“可娘娘,您的身体……”
徐德妃面色微冷,道:“如今看那阮含璋的态度,姚家同阮家或许早就通气连枝,文官做事总是佯装光风霁月,内里却脏污不堪。”
“那些人要是做起恶来,如何是耿直武将能比的?”
如今朝堂之中,文武争端不休,各宗亲、门阀、勋贵相互倾轧,政体已至沉疴。
即便如此,谁也不敢打破平衡。
“当年他们不愿我入宫,就是怕我压过姚听月,以致武将出头,打压文官。”
徐德妃冷声道:“如今又有阮宝林得盛宠,与贵妃或成朋党,我们早已水深火热,未来难测。”
梅影姑姑心里发苦。
“娘娘,我们应当如何?”
德妃沉思片刻,才道:“你先给父亲去信,告知她姚家和阮家之事,另外再寻几名貌美宫女,就寻阮宝林相似容貌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梅影心中不忍,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娘娘,原本计划还是要您调养身体,以待他日?”
徐德妃抿了抿嘴唇,苦笑道:“我是不成了。”
“否则你以为,当年为何是我入宫而非阿姐?”
就因为她冰寒入体,难以有孕。
姚家已有两代后宫之主,即便姚听月并非皇后,却已是后宫之首,位及贵妃。
文官朋党绝对不容许武将之家诞育皇嗣。
“娘娘,莫要伤心,若将来能有小皇子养在膝下,自幼细心教养,也同亲生无异。”
徐德妃这才有了些笑容:“是啊。”
梅影顿了顿,又道:“娘娘因何不同慕容婕妤联手?”
既然都是武将,如何也比姚贵妃周宜妃等人要更好说话。
一阵风吹来,吹动窗棱上挂着的风铃。
叮铃铃声音脆响,之后才是徐德妃低沉的嗓音:“我原不喜她,如今看来,还是要再筹谋一番。”
“正巧,我的生辰要到了……”
两个人正在密谋,外面忽然传来大宫女桂香的嗓音:“娘娘,奴婢有事要报。”
徐德妃挥手,梅影才说:“进来吧。”
桂香推门,低头碎步前行,在徐德妃面前福礼:“娘娘,方才陛下口谕,命织造局另选蜀锦、青云纱、软烟罗、赤霞锦各四匹,送至棠梨阁。”
话说到这里,桂香明显感受到屋里气氛森寒,不由抖了一下。
“另外……陛下口谕,织造局白尚服管事不勤,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徐德妃攥着茶杯的手一紧,下一刻,白瓷茶盏便被她狠狠扔出去,在地上碎成无数星芒。
“贱人!”
徐德妃喘着气,面容阴冷:“这贱人居然敢去乾元宫告状。”
桂香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梅影面色也难看至极,她忙上前轻轻拍着徐德妃的后背,安慰道:“娘娘,娘娘,仔细身体,莫要动气,您的病可还没好。”
徐德妃牢牢握住她的手,眼睛赤红,满眼都是怨毒。
“我不够好吗?”
“因何是她,因何不是我?”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徐德妃。
此刻,乾元宫内,阮含璋正在喂景华琰吃葡萄。
她依偎在景华琰身边,身姿柔软,素手纤纤,紫红的葡萄在她指间犹如水晶,晶莹剔透。
“可满意了?”景华琰笑着问。
阮含璋声音轻软,娇嗔地说:“陛下待妾真好。”
景华琰的手一直牢牢把控在她纤细的腰肢后,手心炙热,几乎要烫红那一片莹白皮肤。
“不过陛下,我的宫女红袖,可否让她回来?”阮含璋委屈巴巴地道。
“我可喜欢她了。”
她说着,又一颗葡萄送入景华琰口中,景华琰慢条斯理吃完,才拍了一下她的后腰。
“爱妃,莫要得寸进尺。”
阮含璋抿了抿嘴唇,瞧着倒是乖顺。
景华琰垂眸看她,见她这个委屈模样,便道:“贵妃一向公允,她已经定案,朕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你宫中若缺人伺候,朕再让尚宫局给你调宫人即可。”
“算了。”
阮含璋靠在他肩膀上,叹了口气:“我可不想再要生人来伺候,如今倒是不缺人手。”
她说着,忽然起身直勾勾看向景华琰:“陛下待贵妃娘娘这般爱重,妾何时有这般机缘?”
细碎阳光落入她明媚眼眸,点亮了她眼底的萤火。
阮含璋真心看人时真诚无比,让人以为自己是她心中最珍贵的宝物,有一种被捧在手心的温暖。
即便阅人无数的景华琰,也难免有这种错觉。
“爱妃因何这般问?”
景华琰伸手,帮她整理鬓边碎发。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阮含璋眨了一下眼睛,她往前倾身,忽然伸手揽住景华琰的脖颈,让他不能逃避自己的眼神。
她眼眸中所有的神韵和光彩,都是经年练习而成。
“陛下,看着我。”
阮含璋声音温柔,魅惑婉转,如涓涓细流,丝丝缕缕流淌入景华琰心田。
“陛下,我真心以待,不求荣华,只求陛下心中停影。”
“妾不想比贵妃,不想比德妃,不想同任何人相比。”
阮含璋缓缓靠近景华琰,最终在他唇瓣上说:“妾只想做陛下心里独一无二的自己。”
景华琰一瞬不瞬回望她的眼眸,直到她朱唇送上,才忽然轻笑一声。
他手上忽然用力,把她牢牢控制在怀中,夺取了她剩下的言语。
空气骤然炙热。
葡萄香味醇厚,犹如经年烈酒。
阮含璋只觉得呼吸都不是自己。
唇齿交融,仿佛是景华琰对她的回应。
但不是。
阮含璋手上同样用力,慢慢直起身,以上位者的姿态迎接景华琰这个炙热的吻。
窗棱边刻香掉了一节,在香盘中粉身碎骨。
这个吻激烈而漫长,直到景华琰松开阮含璋,她脸颊已然泛红。
景华琰轻轻抚摸阮含璋温热细腻的脸颊,看着她的眼睛说:“爱妃,既心有所求,便努力而为。”
“结果如何,端看你如何努力。”
阮含璋心里骂他是老狐狸,嘴上却道:“陛下便等着,我定要让陛下舍我不得。”
这位皇帝陛下深谙雨露均沾,公平不偏的为君之道,当夜他到底没有召阮含璋侍寝,改翻了徐德妃的牌子。
倒是赏罚分明。
第二日,织造局的白尚服亲自把皇帝赏赐送来,当面同阮含璋致歉。
阮含璋坐在花园树下,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做着针线,她轻声细语道:“白尚服,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白尚服面容消瘦,身量细高,容貌上看比穆尚宫凌厉许多,但阮含璋听过雪燕的夸赞,知晓这位白尚服也是个宽待手下的好上峰。
“宝林娘娘,此事的确是织造局的过错,下臣理应同娘娘当面道歉。”
阮含璋手里的针线微停,她抬眸看向白尚服,片刻后浅笑一声。
“那我便接受你的道歉。”
“青黛,送一送白尚服。”
红袖不在,青黛比以前忙碌许多,她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忙上前恭送白尚服。
等人走了,阮含璋才问眼底青黑的青黛:“怎么是你在清扫院落,扫洗宫女呢?”
青黛福了福,小声道:“佩兰姑姑说脚腕疼,让小桃花去给她按摩了。”
昨日走了那一趟,回来阮含璋就假模假样关心佩兰,亲自让扫洗宫女桃花给她按摩,特制的药油揉进去,可不是要疼了。
阮含璋心里明白,面上却只展露些许忧伤,她叹了口气,道:“难为你了。”
“这院子就放着吧,左右也无人经常来,一两日扫一次也是行的。”
青黛欲言又止:“娘娘,这恐怕不妥。”
阮含璋摇头:“无妨,小多子呢?”
“小多说他家中有事,同佩兰姑姑请了假归家,傍晚时分就能回来。”
阮含璋若有所思道:“知道了,你过来坐一下,歇一歇。”
之后一连两日,侍寝之人换成了孟选侍。
宫里人背地里说阮含璋不识抬举,非要得罪徐德妃,把大好的局面毁于一旦,若她不闹这一场,说不定现在盛宠的还是她。
对此,阮含璋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甚至至五月初一,孟选侍被晋为采女,阮含璋还特地命青黛登门恭贺,真心实意送了贺礼。
倒是佩兰越发阴晴不定。
一是日期将近,她心中紧张在所难免,一是红袖离开,宫中人少,她也不免要做些粗浅活计。
如此一来,整个棠梨阁气氛便越发沉寂,整日都没人说话。
这日慕容婕妤似是有事,难得往棠梨阁来,就发现整个棠梨阁安安静静,仿佛空无一人。
等阮含璋迎她进了殿中,才苦笑道:“让娘娘看笑话了。”
慕容婕妤拍了拍她的手,倒是安慰她:“宫中起落在所难免,我说句僭越的话,咱们这位陛下心思深沉,捉摸不透,若妹妹太过在乎恩宠感情,反而陷入业障。”
阮含璋仰起头,认真看向慕容婕妤。
慕容婕妤神情平静,不悲不喜:“妹妹,你只要记得,平平安安,顺遂康健,便是最幸运的一生了。”
这句话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难得,在同慕容婕妤有那么多波折之后,她还能心平气和说这一句规劝。
阮含璋起身福了福:“谢姐姐真言,妹妹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说了几句客套话,阮含璋才问:“姐姐今日可有事?”
慕容婕妤认真凝望她的眼眸,半天才说:“没什么大事,只过几日便是端午,届时在百禧楼有端午宫宴,你是第一次参加,我过来同你说说规矩。”
待规矩都说完,慕容婕妤便起身,不欲多留。
阮含璋亲自送她出棠梨阁,一路往垂花门行去。
待至垂花门,慕容婕妤一步踏出,回身再看阮含璋。
阳光明媚,把她深蓝眼眸照耀得如海一般深邃。
“每年宫宴都是大戏场,你方唱罢我登场,妹妹,切记四字。”
阮含璋抬眸看她。
慕容婕妤勾唇浅笑:“明哲保身。”
第26章 你可也想孕育皇嗣?【三合一】
一晃神便是端午宫宴前日。
阮含璋心里算着日子,再有十日便是徐德妃生辰。
她在宫中每日忙碌徐德妃的寿礼,时刻都在数日子,引得佩兰越发焦虑,她不是个能成事的人,心中焦急,晚上便夜不能寐。
阮含璋便又唤了一次赵庭芳,特地给佩兰开了安神汤。
佩兰并不感动她的“真心”,只埋怨她时常召太医不妥,一边吃药一边要来数落她。
阮含璋看着她把一碗药都吃下去,眯着眼睛笑了:“为了姑姑,任何事情都值得。”
说着,她搀扶佩兰躺在床榻上,温柔给她盖上薄被。
“姑姑,我自幼便孑然一身,孤独长大,如今能得姑姑照拂,心中已然把你当成至亲。”
“姑姑放心,我会好好照料你。”
佩兰吃了药,便觉得困顿,她迷迷糊糊躺在床榻上,看着眼前面容模糊的女子。
倏然间,当年满脸血泪的脸孔闪现,佩兰心中惊骇,挣扎着坐起身来。
“你!”
“姑姑,怎么?”阮含璋疑惑地问。
佩兰努力睁大眼睛,看清她的面容,这才松了口气。
为何……会那么相似?
不可能,她们早就已经死了。
佩兰心中安慰自己,重新躺下,一眼都不想再看阮含璋。
“娘娘去歇着吧,不用顾念奴婢。”
阮含璋站起身,从厢房出来,就看到钱小多满头是汗回了棠梨阁。
“娘娘。”
钱小多给她行礼。
阮含璋问:“听佩兰姑姑说,你家里有急事?”
钱小多叹了口气,苦笑道:“如今宫里人手短缺,是小的过错,家中暂且安置好,之后会留在宫中侍奉娘娘。”
阮含璋摆手,领着他往正殿行去。
“青黛,你去给小多取二十两银子,”阮含璋道,“你母亲重病,自要回家尽孝,如今宫中事情不算多,我吩咐扫洗宫女多做些活计便是。”
钱小多感动得红了眼眶,跪地就是磕头。
“谢娘娘恩典。”
阮含璋垂眸看他,说:“日后家里有事,你直接同佩兰请假便好,她那边有棠梨阁的腰牌,我皆应允。”
“是。”
钱小多不由流出泪来。
“谢娘娘恩典。”
他重复了一遍这话,已经无暇再去措辞。
“去忙吧。”
待他离开,阮含璋才对青黛道:“给德妃娘娘的寿礼可准备好了?”
青黛道:“造办处的宫人很用心,说再过两日就能完工。”
“娘娘这般用心,德妃娘娘定会喜欢。”
阮含璋笑了,说:“但愿吧。”
傍晚时分,佩兰依旧没有醒来。
阮含璋让赵庭芳准备的安神汤药量极重,初次服用能睡上六七个时辰,之后依次递减。
但人会随之困顿无力,虚弱无比,不仅会失去胃口,也会暴躁阴郁,几乎能改变心智。
这药自然是赵庭芳偷偷送入宫中,让阮含璋每日单独加入,从太医院送来的安神汤再寻常不过。
阮含璋清楚佩兰不会醒来,便唤了青黛一起准备明日的礼服。
“青黛,明日我领你去百禧楼,你今日早些安置,省得明日疲累。”
青黛问:“佩兰姑姑呢?”
阮含璋叹了口气:“姑姑瞧着身体越发不好,还是好好休息,多睡上两日我才好放心。”
“娘娘待姑姑真好。”
青黛说着,笑着伺候她洗漱,等阮含璋睡下了,便也按照吩咐回去安置。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时阮含璋便醒来。
今日是端午佳节,宫人们虽忙碌,但各宫都有赏赐,因此整个长信宫斗沉浸在过节的喜悦里。
端是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
宫人换上夏日宫装,头戴绿丝绦,青春洋溢,清新自然。
棠梨阁少了红袖,佩兰依旧昏睡不醒,阮含璋却也有条不紊。
青黛端水,阮含璋自己洗漱,青黛梳头挽发,阮含璋自己上妆。
待及准备依妥当,时辰刚好,并未延迟。
青黛狠狠松了口气。
用过早膳,主仆两人便踏着上午炙热的灿阳,慢慢往百禧楼行去。
天际喜鹊鸣叫,飞于琉璃之上。
百禧楼位于东六宫之后,与御花园并肩,从百禧楼三层高的戏楼上,能俯瞰整个御花园的琳琅景致。
两人走了一刻,就听身后传来苏采女的声音。
“阮姐姐。”
阮含璋回头,就看苏采女依旧穿着粉嫩的衫裙,明丽可爱而来。
“苏妹妹。”
阮含璋脚步微顿,停下来等她。
“怎么自己来了?”
往常苏采女都是同李选侍一道,今日却不见李选侍的身影。
苏采女笑道:“李妹妹可是要好好打扮,我出来时还未出宫,我便先来了。”
阮含璋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
“姐姐,我闲来无事,自己编了五彩绳,想要送给姐姐。”
苏采女说着,从荷包中取出五彩绳,递给了阮含璋。
她的手很巧,五彩绳上面编织有米珠、贝壳、小金珠,精致漂亮,看起来一点都不逊色于织造局。
“哎呀,真好看。”
阮含璋道谢:“我不擅长做这些,戴的是织造局送来的五彩绳,妹妹帮我戴上吧。”
苏采女笑眯眯给她戴上,然后才说:“我还给孟妹妹准备了一条,不知她是否喜欢。”
“定是喜欢的。”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就到了百禧楼。
她们份位低,来得比娘娘们要早,等两人落座,才发现其他几位小主也都到了。
几人客套几句,陆续便有主位娘娘到来,宗亲及内命妇、勋贵重臣夫妇也陆续到场,场面一时热闹至极。
百禧楼观楼分上下两层,能坐百人不止,待及吉时前所有朝中贵胄皆已入场。
阮含璋在人群中看到了阮忠良和廖淑妍。
她没有多言,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这熙熙攘攘的虚荣。
不多时,梁三泰的清亮嗓音响起。
“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皆起身,恭迎景华琰和仁慧太后大驾光临。
景华琰身着玄色官服,头戴朝天冠,脚踩玄靴,器宇轩昂而来。
他先扶着仁慧太后落座,才直接坐下,道:“众卿平身,赐座。”
等众人落座,景华琰才端起酒盏,道:“今日端午佳节,合家团聚,诸位爱卿随心享席,不必拘礼。”
说着,景华琰大手一挥:“开席!”
宫人陆续端上冷碟及粽子,盘中皆有艾草香囊及五色绳,是宫中御赐的恩赏。
满朝文武,宗亲命妇随着景华琰端起酒盏,一起饮尽杯中雄黄酒,前方春和景明戏台上,锣鼓声起,大戏已然开场。
戏伶红装高跷,锣鼓紧密,戏曲高亢铿锵,你方唱罢我登场,好把盛景呈现。
端午是大节。
宫中必要举行端午宫宴,不过为了让文武百官能自家团聚,景华琰缩短了端午宫宴时间,只叫唱一出折子戏,两个时辰便各回各家,不再滞留宫中。
戏台上锣鼓喧天,好戏不断,这边观楼中,众人也在表演众生相。
阮含璋身边刚好是吴美人,戏未至繁,就看她不停用帕子擦嘴,额角汗津,面色苍白。
吴美人是元徽元年入宫,其父为督察御史,只是个正八品的督官,家中并不显赫。
她生得含羞带怯,杏眼粉腮,倒是个可人儿,因此入宫后一路从选侍升为美人,至今尚有恩宠。
阮含璋记得她住在西六宫长春宫后殿,早年长春宫后殿主位为惠嫔,但惠嫔早逝,长春宫主位便空置,至今依旧只有吴美人和王选侍居住于此。
“吴姐姐,”阮含璋声音压得很低,“你可是不适?”
美人为从五品,比宝林高一级,再往上便是主位九嫔了。
吴美人有些紧张。
她下意识摇了一下头,待回过神来,才歉然一笑:“我不太喜欢雄黄酒的味道,只吃了一口就觉得恶心,没有大碍。”
说到这里,她忙补充:“多谢阮妹妹关心。”
阮含璋点点头。
她让宫人给吴美人端上一盏清茶,才道:“姐姐手上的五彩绳真好看。”
吴美人见她不再纠缠方才的问题,便放松下来,伸手给她看。
阮含璋很自然扶了一下她的手腕,称赞道:“这是姐姐的手艺?这如意结打得真好,我以前并未见过。”
吴美人抿唇浅笑,更显得柔软可人:“是王选侍的手艺,她女红极好,人也细心。”
“真好,王选侍也是心灵手巧。”
阮含璋笑着松开了手。
台上大戏继续唱着,观楼里觥筹交错,上演盛世景象。
很快,一折戏就唱完了。
景华琰起身,朗声道:“端午礼成,朕愿盛世清明,浊气拂轻,祝诸位爱卿阖家团圆,安宁无忧。”
这是惯例的吉祥话。
在场所有人接起身,跪地给景华琰行大礼。
“谢陛下金口玉言。”
“祝愿国朝昌盛兴隆,陛下千秋万代,太后娘娘福寿康健,端午安康。”
场面话说完,景华琰便直接扶着仁慧太后起身。
身后,宫妃们依次起身,准备下楼离开观楼。
阮含璋就站在吴美人身边,见她动作迟缓,似很是谨慎,便上前道:“我陪着姐姐一起走吧。”
两个人跟在众人之后,不急不慢。
本来诸位宫妃都是依次而行,谁知吴美人和阮含璋两人刚行至楼梯处,迎面就瞧见周宜妃逆流而上。
因她突然反悔,狭窄楼梯上的妃嫔们只得尽量避让,给她空出位置。
无人敢招惹与她。
阮含璋两人都愣了一下,她忙询问:“宜妃娘娘,您这是?”
周宜妃蹙着眉头,显得有些焦急,她根本就没听阮含璋说了什么,直接上前挥开了吴美人。
“让开。”
周宜妃力道很大,吴美人本来身体不适,被她忽然这么一推,整个人就晃了一下。
下一刻,她无法阻挡地往前栽倒。
“哎呀。”
吴美人一贯柔弱,就连呼救的声音都很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阮含璋想起方才摸到的脉相,心中一横,直接伸手就去拉吴美人。
“姐姐,小心。”
阮含璋的惊呼声音清亮,让上下所有人都能听清。
她身姿矫健,自不是身娇体软的闺阁千金能比,因此一把就拽住了吴美人的纤细手腕,把她重新拉回了二楼楼梯口。
两人身形交错,一个上,一个下。
阮含璋自己一个不稳,眼看就往下栽倒而去。
她自己算过,只要她踩稳转角平台,刚好借力抓住栏杆,立即能稳住身形。
虽然可能会撞疼胳膊,却有惊无险,不会受伤。
阮含璋心中一横,没有勉强稳住身形,直接往楼梯口跌落下来。
一切都是电光石火。
在一片惊呼声里,预计的疼痛没有到来,阮含璋只觉得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把她揽在了怀中。
她愣了一下,下一刻睁开眼眸,对上了景华琰深邃的星眸。
“陛下?”
————
景华琰未曾想阮含璋竟然这般舍己为人。
这与她平日的表现十分不符。
但若人心底存善,自然愿意伸出援手,如此可见阮含璋到底是个良善之人。
景华琰自幼习武,身手矫健,两三步踏上台阶,一把把阮含璋抱在了怀中。
阮含璋由上而下跌落,即便身形纤瘦轻盈,力道却不轻,狠狠在他怀里撞了一下。
“怎么回事!”
等人接稳了,景华琰才轻忽口气,皱眉质问。
“陛下,臣妾不是有意为之!”
周宜妃未曾想闹了这样的事端,她冷冷瞪了一眼吴美人,就要训斥她故意跌到。
然而她一个“你”字还未说出口,转眼便看到吴美人眼睛一翻,整个人往后一仰,直接晕倒在宫女的怀中。
“娘娘!”
吴美人的宫女素素急得眼睛通红:“娘娘您没事吧。”
那宫女也是机灵,直接看向景华琰:“陛下,救救美人娘娘吧。”
景华琰扶着阮含璋站稳,身形利落,两步踏上二楼,弯腰直接把吴美人拦腰抱起。
“传太医。”
他大步流星下楼,一边走一边吩咐:“贵妃、德妃,安排朝臣出宫,宜妃、阮宝林随朕来。”
景华琰处事一贯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他根本不管事情牵扯到谁的头上,出事立即便解决。
阮含璋福了福,立即跟上,并未管身后周宜妃怨恨的眼神。
景华琰把吴美人抱到百禧楼休憩用的厢房,等人安顿好,一直在百禧楼待招的白院正和麦院正便联袂而来。
“陛下。”
景华琰道:“麦院正,给吴美人看诊。”
暖阁中,麦院正和白院正给吴美人请脉,外面的雅室中,景华琰坐在上首,淡淡看向阮含璋:“阮宝林,你来说。”
阮含璋抬眸看了一眼周宜妃,似有些胆怯。
景华琰道:“朕在此,尽管畅意直言,不用害怕。”
阮含璋便重新看向景华琰,眼眸中立即氤氲出委屈的泪花。
美人含泪,如莲花纯洁。
“回禀陛下,方才妾陪同吴姐姐下楼时,正巧偶遇宜妃娘娘上楼,因楼梯口狭小,宜妃娘娘便……拉扯一下吴姐姐,以致姐姐身形不稳,向下跌去。”
她没说周宜妃推搡吴美人,已经够给周宜妃脸面了。
但周宜妃还是火气冲天:“哪里是本宫拉扯,本宫已经提前说了让你们让开,还堵在那里,本宫便挥手让你们让开而已。”
阮含璋不理她,只看向景华琰,委屈地要落泪。
“陛下……”
景华琰睨了周宜妃一眼:“阮宝林,你说。”
周宜妃气得面色发青。
阮含璋这才得意地看了一眼周宜妃,回过头来道:“妾方才就瞧见吴姐姐面色不好,知她今日身体不适,那一刻也未曾多想,只是不想吴姐姐受伤,伸手就去救她。”
说到这里,阮含璋好似后怕地道:“未曾想妾自己无法站稳,跌了下去,还好有陛下所救。”
说到这里,阮含璋站起身,给景华琰行福礼。
“妾谢陛下救命之恩。”
这般心地善良的美人,谁会不喜欢?
景华琰听到此处,便起身扶了一下阮含璋的胳膊,声音也十分柔和:“你做的很好。”
他让阮含璋重新落座,才淡淡瞥了一眼周宜妃。
“宜妃,可是如此?”
周宜妃手里狠狠绞着帕子,阮含璋说的的确是实话,甚至没有添油加醋,这让周宜妃即便要反驳,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她不甘,愤恨,还有些委屈。
这些女人哪里就这么脆弱,只轻轻一推就要倒地不起,甚至还吓得晕了过去。
吴美人自己身体孱弱,与她何干?
周宜妃心里如此思忖,可抬眸看到景华琰淡漠的星眸,却又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她入宫多年,自是知晓景华琰的脾气。
有时候,说真话要比说假话来的轻松。
“陛下……”
周宜妃最终还是低了头:“是臣妾之过,臣妾只是心急香囊掉落,着急回来寻找,并非有心害人。”
如此说着,周宜妃竟忽然落下泪来。
“那香囊是臣妾母亲特地上洪福寺求来的,就为保明宣健康长大,若是丢失,臣妾心中实在难安。”
说到这里,周宜妃眼泪汹涌,竟然真的痛哭起来。
大皇子生来孱弱,还在襁褓之中就几次气绝,多亏太医院妙手回春,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但到底没能恢复康健,一直病歪歪的,时至今日也不敢带出来见风。
周宜妃作为母亲,为了孩子焦虑至此,其实情有可原。
阮含璋垂下眼眸,她并非物伤其类,只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眼泪潸然而落,阮含璋用帕子擦了一下眼角,哽咽地道:“陛下,妾有陛下相救,并无大碍,若吴姐姐也无事,还请陛下宽宥宜妃娘娘。”
这话一出口,周宜妃都忘了哭。
一时间,暖阁中气氛竟有些迟滞。
“你啊。”景华琰忽然笑叹一句。
他语气里的宠溺清晰明了,即便周宜妃依旧沉浸在悲痛之中,还是把那久违的爱重听进了心里去。
世间千般,白驹过隙,人不因得到而喜悦,只因不得而彷徨。
周宜妃的眼泪如珍珠滑落,泪盈于睫,反而有种楚楚可怜之姿。
景华琰与她,从未有这般轻言细语时。
周宜妃心中五味杂陈,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最后也只说了一句:“多谢阮妹妹。”
她到底说了一句软话。
不过再抬头看向景华琰时,她眼中却少了几分委屈,多了几分坚定。
“陛下,若吴妹妹当真因臣妾而病,陛下尽可责罚,的确是臣妾的过错,臣妾不会逃避。”
倒是还挺有骨气。
阮含璋有些意外看向她,见周宜妃已经擦干眼泪,坐在那垂眸不语。
景华琰道:“宜妃只因明宣之病烦忧,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朕心中有数。”
周宜妃安静不语,没有回答。
一时间,雅室安静至极,无人再开口。
略坐等了片刻,暖阁中传来脚步声。
片刻后,年逾四旬的白院正大步而出,神色如常地来到景华琰面前,撩起官服直接跪地。
“回禀陛下、宜妃娘娘、阮宝林娘娘,”白院正声音平稳,吐字清晰,“吴美人娘娘昏厥,只因气虚体弱,并非惊吓过度导致。”
如此看来,此事便同周宜妃无关了。
周宜妃未曾显露出喜悦,依旧眉头紧锁:“本宫记得,吴美人并非身弱之人,多年以来也不曾缠绵病榻,因何会气虚体弱?”
白院正拱手行礼:“宜妃娘娘所言甚是。”
他恭维完周宜妃,转头看向景华琰。
方才重新躬身行礼,恭敬至极。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吴美人娘娘有孕,刚足月余。”
这话一出口,雅室陡然一静。
阮含璋没有去看周宜妃的神情,她立即起身,笑意莹莹道:“恭喜陛下,宫中又要添丁,这是大喜事。”
她的恭喜不似作伪,是真心实意恭贺。
紧接着,周宜妃也跟着起身,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景华琰此刻才慢慢有了笑容。
他眼眸深邃,淡淡看向众人,唇角却微微勾起,不怒自威,即便喜悦也从不张扬。
“甚好。”
“白院正,起身回禀。”
白院正起身,才继续道:“吴美人娘娘是头胎,加之最近春夏交替,因此夜里时常不能安寝。”
“娘娘的月事一贯不顺,此番间隔略长也并未在意,并不知晓自己身体不适是因有孕,以为害了暑热,这些时日便有些贪凉。”
“故而娘娘气虚体寒,越发病弱,这才因担忧阮宝林娘娘而晕倒。”
白院正到底是宫中的老资历,颇得两代帝王的认可,他说话办事极为沉稳,诊断病情也都是望闻问切,从实出发,从不会教条固执。
他说到这里,景华琰犹自放松,不再凝眉。
“吴美人现下如何了?”
白院正道:“回禀陛下,麦院正正在给娘娘行针,暂且稳固娘娘的气元,待娘娘醒来,以汤药调理月余就能恢复如初。”
景华琰这才淡笑道:“好!”
“你们办的很好,有赏。”
他大手一挥,身边的梁三泰便朗声道:“陛下有赏。”
白院正谢恩之后,景华琰才看向周宜妃。
“此番虽并无大碍,但诸事由爱妃而起,还需小惩,以免乱了宫规礼法。”
周宜妃倒是心平气和,没有往日那般乖戾,她起身道:“是,臣妾知错,但凭陛下责罚。”
景华琰道:“宜*妃行事慌急,体统有失,罚闭门思过一月,罚俸一月,以儆效尤。”
这个责罚,已经相当温和了。
甚至责罚的理由都不是冲害有孕宫妃,只是体统有失,以此可见,景华琰对周宜妃温情尚存。
周宜妃便又红了眼眶,她躬身行礼:“谢陛下宽宥,臣妾这就告退,回宫思过。”
景华琰颔首,见她要离去,才道:“白院正,你随宜妃一起去锦绣宫,大皇子的身体务必经心。”
“是。”
周宜妃站在宫门口,听到此言也未曾回头,只遥远说了一句:“谢陛下。”
等人都走了,阮含璋在微微松了松腰肢,起身来到景华琰身边。
她给景华琰倒了一碗温茶,巧笑倩兮:“恭喜陛下。”
私下相处与有外人时,虽看起并无太大区别,但那种亲昵却显而易见。
这种相处方式,更让人觉得舒服。
景华琰也慢慢放松下来。
他抬眸看向阮含璋,拍了一下身边的位置。
阮含璋靠坐在他身边,一时间安静无言。
过了许久,景华琰才问:“你可也想孕育皇嗣?”
阮含璋勾了勾唇角,她挽住景华琰的胳膊,依赖地靠着他。
“妾自然是想的。”
她说着,在繁复的衣袖中找到景华琰的手,温柔地握住了他的。
“然运道不同,天机难违,孩子都是大机缘,何时而来,因何而来,人力不能改。”
阮含璋声音轻软,娓娓道来。
“等到机缘降临那一日,妾一定好好爱护他,成为最好的母亲。”
景华琰反手握住了她细腻的软手。
“你会的。”
——————
当日,景华琰下达数道圣旨。
其一,宣告长春宫吴美人有孕,特此升其为从四品端嫔,赐住永福宫后殿,王选侍因侍奉有功,升为正七品采女,一并挪入永福宫后殿。
其二,因阮宝林救人有功,以身相救,保全皇嗣,特晋封为正五品庄嫔,赐住长春宫后殿。
不过因吴端嫔需养胎一月,暂不挪宫,阮含璋便也请旨暂住棠梨阁,不打扰吴端嫔的调养。待吴端嫔身体康复,搬至永福宫,她再搬入长春宫。
宫中的宫殿皆有定数。
九嫔之上,所有主位娘娘皆按主位宫殿而住,九嫔之下依附于主位娘娘,居住不定。
比如端嫔,其寝殿为永福宫后殿,比如庄嫔,主位长春宫后殿,此宫规自古有之,不过历代皆有特例,因此非确凿定例。
诸如此等延迟一月挪宫,更有甚者,不足为虑。
故而延迟搬宫一事并未引起波澜,倒是吴端嫔有孕和阮含璋入宫未及两月便升为主位娘娘,实在让人侧目。
宫里人议论纷纷,对阮含璋的荣宠羡慕有之,嫉妒亦然,一时间,长春宫和听雪宫皆是热闹场。
倒是慕容婕妤和卫宝林并未表现出嫉妒,皆为她欢喜,特地至棠梨阁庆贺。
阮含璋便命让钱小多跑了一趟御膳房,当夜便请两人宴席吃酒。
“我是运气好,”阮含璋对两人敬酒,“当时并不知道那些关节,只看端嫔娘娘要摔倒,下意识就去救她,全不知她竟有了身孕。”
慕容婕妤惯是武将义气,心下很敬佩这等心善之举。
她端起酒杯回敬:“说到底,还是善心为上。”
若阮含璋没有善心,因何有这般机缘?
虽说天意弄人,然善心不可灭。
“姐姐这般说的,我都要羞赧了,倒是不知自己这样好。”阮含璋笑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们今日饮的是御膳房刚酿一月的青梅酒,味甜微酸,酒味不重,有很香甜的果味,芬芳宜人。
慕容婕妤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感叹道:“吴端嫔入宫多年,一直不算盛宠,不过每月也多少能同陛下见上一见,到了今年花开结果,自也是她的福气。”
“这宫中事,未来几何,谁又能铁口直算呢?”
阮含璋见她并不羡慕,卫宝林也神色如常,不由好奇:“姐姐不想孕育皇嗣?卫姐姐呢?”
卫宝林笑了一下,说:“以后得我唤你姐姐了。”
“我身体不好,你也是知道的,不说有孕,每年春夏时节我自己都活得艰难,就不想那些福气了。”
慕容婕妤道:“有没有孩子,我都是婕妤,过些年月,我大抵也能升为妃位,不用羡慕那许多。”
两个人倒是都很豁达。
阮含璋笑了一下,道:“如此甚好,我再敬姐姐们一杯酒,他日搬宫,咱们还要时常走动。”
一顿饭,宾主尽欢。
最后送两人离开的时候,慕容婕妤都有些醉了。
卫宝林因咳症,只吃了半杯酒,倒是很清醒。
阮含璋问她:“卫妹妹,还有八日就是德妃娘娘的生辰了,寿礼可准备稳妥?”
“已经都绣完,这几日让宫女仔细检查,就可清洗熨烫,装盒备礼了。”
阮含璋感叹道:“真是用心。”
卫宝林有些好奇:“庄嫔姐姐准备的什么礼物?”
阮含璋挑眉浅笑:“保密。”
“到了那日,你就知道了。”
她可是给整个长信宫都准备了的大礼。
封嫔第二日,尚宫局、织造局和典物局你方唱罢我登场。
尚宫局问她是否要增加侍奉宫人,被阮含璋回绝,说让尚宫局先挑选,待搬宫之后再选新人。
织造局来了两位织绣宫女,仔细给她量尺寸,封嫔是有封嫔大典的,需按照她的尺寸改制嫔位冠服。
典物局则是过来送景华琰的赏赐,几乎都是西寺库存的古董,样样都是独一无二,端是精美绝伦,让人目不暇接。
阮含璋也未让人直接送往棠梨阁,只说先暂存西寺库,等搬入长春宫再送。
看似事情不多,这一忙就忙了一整个上午。
待佩兰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知道她这样突如其来成了庄嫔。
佩兰脑子里一片混沌,她思维迟滞,根本无法迅速做出反应。
她坐在床榻上,呆愣了许久,才重复一遍:“因为你救了有孕的吴端嫔,所以陛下升你为庄嫔,赐住长春宫?”
阮含璋笑道:“是。”
她亲切地扶着佩兰坐起身来,道:“不过吴端嫔身体不适,这个月都需要静养,我便暂时不搬宫,封嫔大典也要等她康复之后,下月初再举行。”
既然两人一起封嫔,倒也没有让阮含璋先行行大典的规矩,反正她的规制已经改为嫔位娘娘,月俸和仪驾都已备好,不需她额外操心。
佩兰眨了一下眼睛。
片刻后,她才欢喜道:“是喜事。”
虽说欢喜,瞧着却也不像是欣喜若狂的样子,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犹豫和勉强。
阮含璋自然知道因何。
她不点破,也不探寻,只道:“姑姑这几日好好歇一歇,待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就要搬去长春宫了。”
佩兰勉强一笑:“娘娘有心了。”
她道:“这样的好消息,定要告知老爷夫人,娘娘,奴婢想给老爷夫人去信。”
阮含璋自然应允:“姑姑定夺便是。”
说罢,她直接起身,道:“姑姑好生休息,我去忙了。”
等阮含璋离开,佩兰才紧紧攥着手里的薄被。
她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翻涌情绪,挣扎着下了床榻,展开书信,她凝眉深思。
如今阮含璋这般得宠,未及两月便直升为主位娘娘,放眼整个后宫,都是独一份的存在。
这般有本事,是她完全没有意料到的。
佩兰知晓,即便阮含珍再入宫闱,怕也不会有如今这般盛景,或许要在宫中苦熬多年,才能一步步往上爬,就如同今日的吴端嫔这般,入宫四年,才因有孕升为九嫔。
阮含璋这般轻松,实在无人能及。
此时,宫外阮家肯定收到了消息。
万一老爷和夫人舍不得这棵摇钱树可怎么办?
不行,不行,阮含璋绝对不能活着。
她早就想要杀了她。
每每看到她,她总是会回忆起那张七窍流血的面庞,闭眼都是噩梦。
她忍不下去了。
阮含璋必须得死。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这样畅快肆意,荣华富贵。
她不能过好日子。
佩兰深吸口气,提笔奋笔疾书。
之后几日,棠梨阁赏赐不断。
阮含璋临时叫了两个扫洗宫女,让她们跟着青黛忙碌,才勉强忙完了那些迎来送往,客套走礼。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距离徐德妃生辰只剩三日了。
最近这几日,因昌河等地水患,景华琰一直忙政事,并未招寝妃嫔,等阮含璋在棠梨阁看到小柳公公,都有些意外。
小柳公公道:“庄嫔娘娘,陛下召您至乾元宫伴驾。”
阮含璋呼了口气,温婉一笑:“好。”
等到了乾元宫,阮含璋直接被带去了小书房。
景华琰还在处理政事,桌案上的奏折一摞接着一摞,看着就十分累人。
他眼睛微红,这几日可能都没休息好,精神倒不显疲惫。
到底年轻,干劲十足。
阮含璋轻手轻脚来到景华琰身后,轻轻给他揉捏肩膀。
景华琰写完最后一份奏折,扔回桌上。
梁三泰小碎步上前,把奏折全部收拾干净,连人带折一起滚了下去。
书房安静,只龙涎香冷燃。
景华琰闭上眼眸,往后靠在椅背上,享受阮含璋的服侍。
“陛下的肩膀都有些僵硬了,”阮含璋声音很轻,“还是得时常捏一捏,否则以后脖颈会痛。”
她轻巧说着家常话,没有矫揉造作的词语,也没有其他深意。
景华琰应了一声:“好。”
“国事再忙,陛下也要好好用膳,不能废寝忘食,以免伤了脾胃。”
景华琰彻底放松下来。
他脸上难得露出这些时日来第一个笑容,声音虽依旧喑哑,语气却很闲适。
“知道了。”
阮含璋垂着眼眸看他。
景华琰的容貌犹如工匠雕刻,精美绝伦,尤其是长眉飞扬,凝眸浅笑时,越发英气逼人。
端是芝兰玉树,鹤骨松姿,戛玉锵金。
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皇帝长子,气势斐然,不怒自威。
陪伴这样一个男人,阮含璋从不觉得自己亏了。
不过今日一别,他日机缘尚未可知。
阮含璋凝眸深望,似要把他铭记于心。
景华琰似乎感受到别样气氛,他倏然睁眼,星眸一瞬便凝聚光彩。
他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彻底放松的。
“怎么?”
景华琰伸手拍了一下阮含璋的手背,道:“若是累了就不要忙了。”
阮含璋摇了摇头。
她抿唇对他笑,犹如远山芙蓉,端丽无双。
“只是忽然觉得,臣妾很幸运。”
阮含璋抬起头,遥遥看向前方。
一片琉璃珠帘之外,是影影绰绰的雅室景物,再往外有碧纱橱阻挡,只余落日的余晖洒入罗汉床一隅。
宫中的荣华富贵,雕梁画栋,似与她无甚关系。
想要把这些都牢牢握在手心里,她要踩着恶鬼尸骨,要用尽浑身力气攀爬。
“臣妾能入宫侍奉陛下,得陛下这般恩宠,午夜梦回,总觉的好是在仙侠梦境,一切都如梦如幻。”
“总怕有一日,海市蜃楼破灭,自余一地灰烬。”
景华琰坐直身体,起身回眸,揽着她的细腰,把她纳入怀中。
“爱妃因何这样想?”
“你如今已身处荣华,落于凡间,自不会美梦破灭。”
阮含璋抬眸看向他的眼睛。
桌上的宫灯摇曳,忽然暗了一瞬。
阮含璋踮起脚尖,在景华琰脸颊上落了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陛下,臣妾喜欢时刻陪伴在陛下左右。”
她微微一笑,语带期盼:“他日若能诞育麟儿,好事成双,此生便无遗憾。”
第27章 姑姑,静思的味道如何?【一+二更】
灯花跳跃,光阴迷离。
景华琰脸上慢慢扬起笑容。
怀中美人语含爱意,期盼幸福的模样,自让人心情愉悦。
虽政事繁忙,却到底有这般的解语花,能缓解繁杂思绪,短暂放松。
景华琰伸手,抚摸上阮含璋娇嫩的粉腮,忽然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朕应允你便是。”
他仿佛逗弄狸奴那般,捏了一下阮含璋的脸颊,笑着说:“你只要乖顺柔静,朕便会让你心想事成。”
阮含璋垂眸看向他,见他依旧慵懒无谓,心中并未泛起丝毫波澜。
景华琰总是这般。
他偶尔强势,偶尔温柔,偶尔冷漠,偶尔亲昵。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只能他想给,只能他愿给。
宫中所有人,都没有拒绝的机会。
景华琰松开手,揽着她的腰身放回地上,才道:“你升为庄嫔,是众人艳羡的喜事,怎这般伤春悲秋?”
他重新握住阮含璋得手,口吻不容置疑:“你应当高兴才是。”
阮含璋深吸口气,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对他娇柔一笑。
“是,臣妾明白。”
景华琰深深凝望她半阖的眼眸,在她脸上仔细探寻片刻,方才轻笑一声:“爱妃一贯贴心,你知道应当如何做。”
阮含璋心底很清楚,他只需要听话的狸奴。
她眨了一下眼睛,再起身时,便是满脸笑容。
“陛下,到了晚膳时分,该歇一歇了。”
用过了晚膳,阮含璋陪着景华琰在乾元宫的游廊中散步。
月色皎洁,星光灿烂,一片银辉落于大地,点亮屋脊上的琉璃瓦。
整个长信宫落于一片静谧之中,只宫灯燃着,照亮来时路。
阮含璋挽着景华琰的臂膀,轻声细语:“陛下心情可好些了?”
景华琰道:“好些了,爱妃有心了。”
只要她听话懂事,按照他的心意行事,就值得表扬。
景华琰从来赏罚分明。
“洪灾决堤,陛下派人赈灾即可,怎会如此愁眉不展?”
朝堂之上,并未有后宫不得干政的宫规,大凡历代皇后宠妃,除了帝王真心爱重,也能匡扶国祚,若当真于国朝无用,只余宠爱,史书上到底留不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今的仁慧太后便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阮含璋这样询问,景华琰也并未不悦。
“昌河在揭州处决堤,此处防洪堤坝刚修成三载,由时任布政使梅有道主修,按工部图纸计算,理应能防汛十载。”
能防汛十年的堤坝三年便被冲垮,以致揭州刚耕种的良田被冲毁,左近村庄造灾,甚至有小村落绝户。
这是大过。
阮含璋思忖道:“可是梅昭仪的堂叔?”
梅昭仪出身靖州梅氏,自前朝起便是世家大族,出过无数匡扶国祚的能臣,梅氏一族满门皆是能臣,两百年来或许家族命运起伏,却并未出过贪赃枉法的佞臣。
梅昭仪的父亲早亡,家中族长是其大伯,今任江南道都督,总管江南道三省大小事务。景华琰所说的梅有道是梅昭仪的三叔,三年前任揭州布政使,今岁已高升回京,任礼部侍郎。
朝中如今虽姚氏为主,然梅氏亦声名显赫,同样是肱股之臣,近臣姻亲。
阮含璋这两月后宫生活,并非只在棠梨阁做针线,朝中势力,后宫派系皆已握在手中。
如此,还要感谢阮忠良给她这样大好机会。
否则她也借不了阮家东风,顺利成事。
阮含璋轻声细语:“陛下忧愁,并非是因决堤这般简单,也因无法定夺此事。”
朝中党争不断,看景华琰这般神情,当年事定做得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因此无法判断是梅有道自己贪墨,还是被仇敌陷害,无论如何,此事都不好下定论。
景华琰并不意外阮含璋的聪慧。
同她议政,甚至比姚相还要轻松。
因阮含璋并无私人立场,她一言一语,皆以陛下及国朝为先。
同景华琰立场相和。
“不错,爱妃如何看?”
阮含璋想了想,思及方才瞥见的奏折,上面只字片语,已经能拼凑出景华琰之计。
“于陛下而言,真相并不重要,毕竟时过境迁,旧事不可追,”阮含璋口齿清晰,“为今之计,赈灾为上。”
“昌河两岸是占城稻的主要产地,大片平原孕育了整个大楚一半粮产,如今揭州被淹,良田尽毁,除了赈灾,还要尽快拿出对策,以保金秋丰收。”
“陛下,臣妾所言对否?”
景华琰握了一下她的手,感叹道:“爱妃不愧为清州第一才女,是白鹤书院历年来最出色的学生,爱妃眼光颇深,让人欣慰。”
“臣妾可称不上是最出色的学生,论说治国有方,应是江清鸣师姐。”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两人并肩前行,庭院中月色皎皎,昙花忽然绽放。
一阵馨香袭来,两人在盈盈庭芳前驻足。
阮含璋道:“臣妾总听昙花一现,然昙花盛开总是在子夜之后,今日倒是幸运,能亲眼所见,也不枉此生了。”
景华琰道:“这是孤品幽夜昙,比寻常昙花花开时早,却只一刻绽放。”
两人站在安静盛开的昙花之前,屏息凝神,等待花开花落。
微风乍起,高悬凉亭上的风铎叮当作响,景华琰仰头望天,只看到满天星河。
“明日终于要天晴。”
景华琰说:“果然苍天有眼。”
这几日,玉京也小雨不绝,左近郊县百姓耕种困难,每日披风戴雨,在泥泞天地里劳作。
春雨贵如油,却也希望晴天朗日。
到底过犹不及。
昙花盛放,月色朦胧,犹如下凡仙子,只人间一眼,便能流芳百世。
一刻之后,那盛放的幽夜昙缓缓合拢,至此,芳华逝去,只余袅袅芬芳。
“陛下,臣妾以为,若是耕种稻米不及,或可改种其他作物。”
景华琰重新牵起阮含璋的手,两人往丹若殿行去。
“爱妃所想,与朕不谋而合。”
阮含璋问:“御稻署如今可有新作物?趁此机会,小范围试种或有意外之喜。”
景华琰倏然笑了一声。
“爱妃,你怕不是能听朕心声?”
“陛下因何有此一言?”阮含璋在丹若殿门口驻足,抬眸仰视景华琰,“陛下龙章凤姿,远见卓绝,绝不会故步自封,臣妾并不知御稻署是否有新作物,但臣妾知晓陛下不会任由饿殍满地,百姓困穷。”
丹若殿中琉璃宫灯明亮温暖,在阮含璋背后点亮一圈光晕。
年轻的庄嫔娘娘仿佛刚落入凡间的仙子,如那昙花一现的幽夜昙一般,正含笑问帝王。
“陛下如此说,臣妾定是猜对了。”
“陛下可有奖赏?”
阮含璋笑容灵动,温婉可人。
景华琰微微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忽然落下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爱妃真是聪慧。”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踏入丹若殿,道:“先欠着,朕都记在心里。”
阮含璋脚步不停,她意味深长地说:“陛下金口玉言,莫要遗忘。”
国事繁忙,今日景华琰只是唤阮含璋说几句家常话,并无招寝之意。
待阮含璋沐浴更衣,在寝殿休憩读书,景华琰还在外间书房忙碌。
雪燕在阮含璋跟前伺候。
“恭喜庄嫔娘娘。”
阮含璋十分和气,亲自准备了红封给她,道:“这些时日劳烦你了。”
待阮含璋搬去长春宫,以后就不用再来丹若殿侍寝,同雪燕少有再见机缘。
雪燕摇摇头,同阮含璋并不生疏,反而多了几分亲近。
“娘娘这般得陛下爱重,当真羡煞众人。”
阮含璋并不去问平日景华琰同其他妃嫔如何相处,只问雪燕织造局的趣事,两个人这一说,就有些意犹未尽,一直说了两刻方才结束。
过了亥时,阮含璋就开始打瞌睡。
她让雪燕去问一问梁三泰,梁三泰便亲自来报:“娘娘先安置吧,陛下还在忙。”
阮含璋颔首,吩咐道:“有劳公公了,公公日日侍奉在陛下身边,陛下宵衣旰食,公公也须日以继夜,公公还要好好保重。”
这位阮庄嫔娘娘一贯和气有礼,温柔雅致,她对待宫人从无傲慢之意,梁三泰心中自然是极清楚的。
听见她甚至关心自己一句,梁三泰富态的脸上露出感激笑容。
“多谢庄嫔娘娘惦念。”
阮含璋道:“陛下容易胃痛,如今正值春夏交替,还是要好好保养,你去看看御茶膳坊可备着汤羹,甜口要银耳雪梨羹,咸口要酸萝卜老鸭汤,若是有,呈给陛下,让陛下多多保重。”
真是体贴。
梁三泰诺了一声,行礼告退。
阮含璋便兀自睡下了。
雪燕轻手轻脚熄灭了三盏宫灯,只留桌前一盏,影影绰绰,照亮脚下路。
若在棠梨阁,阮含璋的睡眠极轻,很容易被声音吵醒,但她心宽,并不纠结此事,即便吵醒也能翻身再睡。
到了乾元宫,她睡得反而沉一些。
整个长信宫,最安全的怕就在此处。
过了子夜,景华琰才洗漱更衣,慢慢往寝殿行来。
梁三泰轻轻推开槅门,正待上前点亮宫灯,景华琰便挥手。
“你去歇息吧,明日让彭逾伺候。”
梁三泰退下,景华琰自己踏入殿中,转身关好房门。
寝殿静谧,只有昏黄宫灯,景华琰一路来到拔步床前,伸手掀开百子千孙帐。
阮含璋安静睡在床榻里侧,给他留了一半床铺。
她平躺在软枕上,身上的薄被盖得整齐,面容有些模糊,只听她呼吸声,能知她睡得安然。
真是心大。
景华琰摇着头笑了一下,这一刻,他的心也莫名跟着安静下来。
与她并肩躺在床榻上,身边是熟悉的蔷薇香气,景华琰以为自己会失眠,脑中总有纷繁的政事,一刻也不停歇。
然而躺了片刻,困意便侵袭而上,扰乱了他的神志。
在入睡前最后一刻,景华琰想:没想到庄嫔还有催眠之用。
以后若是难眠,倒是可以招她共枕。
————
五月十四,是徐德妃二十有三的生辰。
因非整寿,也因前朝政事,因此宫中不预大办,徐德妃上奏仁慧太后,宴请满宫姐妹并太妃等一起至御花园落英轩小聚,一起享宴听曲,说话游园便可。
这般贤惠懂事,让仁慧太后非常满意,口谕称赞其孝心有加,亲自让彭姑姑到各宫邀请太妃们。
先帝身边宫妃,份位低的多半都去隆福寺为国朝祈福,其余在宫中的宫妃们,诸如德太妃、淑太妃等都随公主移居公主府,在宫外更自在。
留在宫中的,便只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贵太妃及几位太嫔,有的因子女年少尚未成婚分府,有的不喜礼佛,各有成因。
即便加上德太妃和淑太妃,满打满算只有八人。
不过算上宫中嫔妃和公主皇叔们,再加上徐德妃娘家亲眷,倒也能凑上三桌席面,还算热闹体面。
天光熹微,整个灵心宫就忙碌起来。
徐德妃自己早早醒来,先吩咐宫人差事,然后才开始梳妆打扮。
她身边的梅影姑姑笑道:“今日娘娘生辰,愿娘娘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徐德妃眉目含笑,眉眼柔和,瞧着比平日都要宽和几分,少了些许锋芒厉色。
“有劳姑姑经年陪伴,是我之幸,往后我们携手并肩,前程无忧。”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大宫女桂香快步而入。
“娘娘,听雪宫来报。”
徐德妃勾勒眉峰的手微顿:“怎么?”
桂香福了福,道:“方才棠梨阁青黛来报,道阮庄嫔娘娘今晨忽然腹痛,身体有恙,无法至落英轩为娘娘贺寿。”
徐德妃眉眼一挑,冷笑一声:“扫兴。”
“娘娘,她不来也好,”梅影仔细给她梳发,“若她来了,众人还不得又捧着她?娘娘瞧了也不喜。”
徐德妃哼了一声,到底没说话。
半响后,徐德妃才道:“不过只是个庄嫔,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自然比不了娘娘贵重。”
梅影从边上端来茶盏,低声道:“娘娘,吃口茶吧。”
徐德妃神情淡漠,她叹了口气,道:“日日吃,也不见好。”
话虽如此,徐德妃接过茶盏,还是一饮而尽。
宫中今日难得欢喜,不光灵心宫,其余各宫也早早便热闹起来。
只有棠梨阁安静无声,庭院中就连钱小多都不在,只有青黛守在门口。
阮含璋今日也不知为何,一大早起来,佩兰伺候她吃了一块糕饼,她就忽然腹痛,面色苍白。
佩兰难得好心,道:“娘娘,不如请太医院来瞧瞧?”
“算了。”
阮含璋额头冒冷汗,虚弱地靠在床榻上,叹了口气:“兴许这几日着了风,你去取了暖星丸给我,先将就用着。”
佩兰这些时日一直都昏昏沉沉,越临近这一日,她越困顿,总是无法醒来。
为此,佩兰提前两日就停了安神汤。
无论如何,今日是最好的时机,万不能拖延。
昨日佩兰依旧头晕困顿,不过熬过昨夜,今日她一扫疲惫,倒是难得精神起来。
因此,一大早佩兰就在棠梨阁忙碌。
“娘娘何必怕她?”
佩兰道:“娘娘病了,唤太医也在常理之中。”
阮含璋叹了口气:“今日毕竟是德妃娘娘的生辰,若因我坏了气氛,到底不妥,明日再议吧。”
佩兰垂下眼眸,没再多言。
阮含璋忽然问:“怎么不见小多?”
“昨日钱小多家中来信,说他母亲又昏倒了,奴婢今晨,今晨得知此事,就,就让他出宫回家了。”
佩兰忙解释一句,可能担心阮含璋生气,言语之间有些结巴。
阮含璋道:“他也是可怜,待他回来,姑姑记得再拿十两银子给他,好让他母亲好好吃药看病。”
“娘娘真是慈悲。”
她们两个关系一贯生疏,如今一起坐着,到底没有话头。
阮含璋颇为客气:“姑姑去歇息吧,我这里不用伺候。”
佩兰想了想,道:“是,那娘娘且睡一下,奴婢这就告退了。”
阮含璋并不紧张,上午甚至还睡了一觉,待午膳时瞧着已经好转。
此刻棠梨阁伺候的只剩青黛,她一早就忙碌不停,方才还奉命去了一趟灵心宫,特地先把阮含璋给徐德妃准备的寿礼提前送上。
她准备的东西并不名贵,也不独特,只是一方琉璃万华镜,镜面所用是海事远航得来的西洋货,能清晰照人。
这是今岁造办处的新物件,之前景华琰赏赐给阮含璋一块,她瞧着喜欢,也无暇关心徐德妃生辰,便也准备了一模一样的寿礼。
这东西徐德妃必然也有,果然青黛回来时面色不好,定是灵心宫态度冷淡,落了阮含璋的面子。
阮含璋笑眯眯唤她过来,道:“佩兰姑姑不在,你陪我一道用膳吧。”
青黛心思单纯,闻言并未察觉不妥,只坐下来陪她用膳。
阮含璋看她吃得认真,就笑道:“青黛,你倒是还适合御膳房,之前你做的莲花糖饼很好吃,手艺了得。”
青黛腼腆一笑:“奴婢家里原是做炊饼卖的,阿爹阿娘的手艺都很好,奴婢自幼学习,难得能让娘娘喜欢,那就没白努力。”
单纯,却也不蠢笨,还知道拍马屁。
阮含璋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块足有二十两的银元宝,放到了青黛手中。
“我记得后日是你的生辰,倒时怕事多繁忙,提前给你贺礼。”
青黛的脸都红了。
“谢娘娘恩赏。”
阮含璋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就带在身上,也好压岁。”
一顿饭,两个人有说有笑,都很开心。
佩兰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没有回来,阮含璋用过午膳继续午睡,待她醒来时,佩兰才迟迟而归。
她正指挥青黛往她所住的厢房搬木桶。
“姑姑去了哪里?”
阮含璋扶着门框而立,面带好奇。
佩兰背影一僵,片刻后才回神,道:“方才府上送了信来,这是夫人特地给娘娘酿的葡萄酿,先存在奴婢房中,待过几日酒熟再给娘娘品尝。”
阮含璋面上一喜:“当真?还是夫人慈善,时刻挂念与我。”
当然了,时刻挂念你死呢。
佩兰心里舒畅,又得了阮家确凿消息,心里更是痛快。
为怕阮含璋发现端倪,佩兰表现如常,不冷不热地道:“那是自然,夫人可是善良慈悲之人。”
到了这个时间,御花园应该正热闹。
阮含璋靠在门框上,仰头看着艳阳天。
“今日天气真好,改日待我病好,也带你们去御花园游玩。”
青黛高兴应声:“好!”
佩兰从未觉得,时间这般漫长。
这阳光灿烂的一日,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
她度日如年,在厢房辗转反侧,另一边,阮含璋面无表情把一早准备好的金银果子荷包挂在了腰带上。
她掂了掂荷包,不轻不重,看起来并不突兀。
紧接着,她把一早就准备好的厚底青云履取出,穿在脚上。
这鞋她练习许多次,已经能步履轻盈,健步如飞。
等一切都准备好,晚膳时辰已至。
阮含璋今日胃口极好,晚上多吃了一碗粳米粥,又叫青黛端上来两碟绿豆酥,说:“白日腹痛,没有胃口,现在倒是觉得饥饿。”
她这些小动作,佩兰无暇关心,一直在看刻香。
阮含璋倒是好奇:“姑姑这是怎么了?”
佩兰下意识攥紧手里的衣袖,干笑道:“无事,就是不知今日德妃娘娘寿辰宴席如何,南音阁的新戏肯定很好听。”
“是啊,肯定热闹至极。”
两人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热闹声,佩兰一愣,朗声道:“青黛,怎么回事?”
青黛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面上有些焦急:“仿佛是灵心宫忽然出事,寿康宫的彭姑姑亲临听雪宫,请了慕容婕妤和卫宝林。”
阮含璋不由有些焦急:“到底是什么事?”
青黛摇了摇头,道:“前头的姐姐不肯说,奴婢不敢多问。”
阮含璋立即着急起来,站起身来回踱步,忽然,她好似腹中一痛,整个人跌回罗汉床上。
“娘娘。”
佩兰慌张上前,扶住阮含璋:“娘娘,您怎么了?”
阮含璋满脸是汗:“我腹痛。”
佩兰似乎也顾不上徐德妃生辰,转头就道:“青黛,你拿了棠梨阁的腰牌,亲自去一趟太医院,好歹请位医正过来。”
青黛虽然忧心,也很是惊慌,到底在宫中多年,还是有些成算的。
她忙道:“是,娘娘您等着,青黛去去就回。”
很快,整个听雪宫就走了大半人。
棠梨阁甚至只剩下阮含璋和佩兰两人。
佩兰直接*送青黛离开,待她回来时,整个人已经安定下来。
她手里端着一颗药丸,踏入寝殿后转身关上房门。
阮含璋靠在罗汉床上,已经起不来身了。
“娘娘,这是暖星丸,您先缓解腹痛。”
阮含璋眯着眼睛颔首,佩兰便上前,亲自把那颗药喂进她口中。
等亲眼所见她吃下,佩兰整个人便放松下来。
她一屁股坐在罗汉床上,脸上瞬间扬起恶意的笑。
阮含璋低着头,没能看到佩兰的表情,她只说:“姑姑忙了一天,喝口水吧,等太医到了就好了。”
桌上那杯茶,还是佩兰自己倒的。
她想起之后的忙碌,便直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有些冷了,泛着浓重的苦涩。
“娘娘,你可觉得好些了?”
佩兰的声音都有些扭曲。
带着快意,恶念,带着癫狂的喜悦。
阮含璋慢慢抬起头。
此刻的她眼神清明,脸颊红润,哪里有一丝病弱模样,也哪里有任何痛苦。
佩兰心中一惊,她刚要起身,就感觉自己浑身无力,腰上一软,整个人就如烂泥一般瘫软在罗汉床上。
“啊,啊。”
她满脸惊恐,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连舌头都不听使唤,随着她的惊呼,口涎顺着唇角狼狈滑落。
阮含璋俯身看向狼狈不堪的她,挑眉一笑:“姑姑,静思的味道如何?好吃吗?”
第28章 而阮家满门,都要为我娘陪葬。【三更】
佩兰惊骇万分。
她虽自视甚高,傲慢无礼,却并不过分愚蠢,不过转瞬功夫,她便已经回过神来。
她被阮含璋算计,着了她的道。
然越是清醒,佩兰便越是恐惧,眼眸中瞬间充斥鲜红血丝,满眼都是惊恐。
自从进入南安伯府,成为大小姐的一等丫鬟,她还从未这般失态过。
她唇齿大张,口涎横流,努力想要发出声音求饶。
可静思毒性巨大,只要沾染分毫,便能让人浑身无力,甚至舌头都不能动弹分毫,只能如同死人那般瘫软在地,就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了。
平生第一次,佩兰感到了绝望。
因为她清楚地明白,没有人能救她,最后一个能救她的青黛,也被她打发出宫了。
她自己把自己坑了。
阮含璋巧笑倩兮,她伸出手,慢慢解开了佩兰姑姑的衣衫。
“姑姑,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又因何提前谋划,让你着了我的道?”
佩兰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清晰可见。
阮含璋手中不停,收敛起笑容,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就帮她更换上自己的衣衫。
她继续道:“你以为,阮含珍因何生病?而我为何又恰好被阮家的下人瞧见,同阮含珍面貌相似?”
佩兰呼吸一滞。
阮含璋叹了口气,语气里甚至带着怜悯:“她是否满身起疹子,红痕不消,无论看了多少大夫都没能治好?”
佩兰:“……”
佩兰用尽最后一口气,努力发出声音:“是你!”
阮含璋笑眯眯地道:“对,是我。”
她叹了口气:“多余的话不提,本来要想狸猫换太子,还需我费上一番功夫,毕竟炙炎石十分珍贵,这几月来我遍寻不着,本来已经动了去云顶阁高价拍得的心思,结果我的好父亲母亲,到底心疼我,巴巴把这价值百金的东西送入宫中。”
“我当然不能白费他们二人的慈爱,肯定是要笑纳的,真是好感激他们啊。”
佩兰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惊惧交加,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她甚至还有一丝愤恨。
被人如同蠢猪那般戏耍三月,却自觉成事,最后被人反将一军,一败涂地。
阮含璋此刻已经给佩兰换好衣衫,然后便拆开佩兰的发髻,一丝不苟给她梳发。
她做事非常仔细,身色之间也没有任何嫌弃,不过一刻,便把佩兰重新打扮妥当。
此刻佩兰头上佩戴的发簪同阮含璋的一般无二,腰间所挂的香囊玉佩,也是景华琰御赐,从头到脚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纰漏。
此事阮含璋心中早已过了百遍,即便是第一次做,也丝毫不生疏,反而利落娴熟,一看便知她胸有成竹,早就筹谋在心。
阮含璋最后摘下手上的苏采女给她做的五彩绳,又把日日戴在腕子上的羊脂白玉贵妃镯摘下,仔细给佩兰戴上。
“姑姑,你这一打扮,还挺风韵犹存的。”
阮含璋笑着说道,弯腰一把抱起佩兰,非常轻松走到了床榻边,把她整个人放在床榻前的矮榻上。
甚至给她摆了一个向前爬的姿势,仿佛阮庄嫔娘娘夜浅眠,忽然火起,她惊醒之下摔倒在地,无法起身。
就是这么凑巧,今日棠梨阁所有宫人都不在,无人能救阮庄嫔,她求助无门,最后孤苦无依地被烧死。
这本来是阮家给阮含璋安排的剧本,但此时,却成了佩兰的独角戏。
趴在地上的佩兰此刻才发现,她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一切,她从未表现过,待及今日佩兰才知晓。
然为时已晚。
这贱人太擅长伪装,骗过了所有人,如今佩兰全部都明白,她要反手杀了她,让她代替她,成为被烧死的阮庄嫔。
阮氏、老爷夫人和她布局数月,最后摘了桃子的,却是他们早就以为的瓮中之鳖。
为什么?为什么?
代替之后呢?她又想做什么?
佩兰心潮澎湃,一时间已经心神剧震。
她的脸贴在冰冷的地毯上,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但她还是努力蠕动着,想要挣扎求生。
犹如濒死的鱼,离开水之后,只能在泥泞之中无用挣扎,丑陋扭曲。
她不想死,不想死啊!
阮含璋开始换宫女衣裳。
“姑姑,别哭啊?”她含笑道,“当年你刺瞎别人眼眸时,可是那么欢喜呢。”
“我记得你当时说,留贱人一条命,是你们的仁慈。”
佩兰猛地睁大眼眸。
她,她!
阮含璋换上青黛日常所穿的竹青宫装,重新梳好宫女的垂鬟分肖髻,另外换了一对银耳铛,又把一只银簪插入发间。
这是宫中三等宫女的标准打扮,除了发髻上的簪环有些特殊,其余皆一般无二。
打扮停当,她在梳妆盒中取出一枚腰牌,直接挂在了腰上。
佩兰泪水不停,在泪眼朦胧里,看清了那枚腰牌。
她居然连此物都拿到了手里,何时办到的?
时间紧,任务重,阮含璋没空搭理她,转身坐在装镜前,在脸颊边缘涂抹软膏。
“对,你猜的没错,我就是宣若宁的女儿。当年我母亲带着我上门寻亲,阮忠良不认发妻,廖淑妍也不知是被他蒙骗,还是当真心思歹毒,命人把我们母女关入柴房,每日只给清水,就那么活生生饿了我们十日。”
“后来廖淑妍本来只想杀了我们母女,是你说我母亲风韵犹存,直接杀了岂不可惜?于是,她命你刺瞎了我母亲的眼睛,最后把我们一起卖入春芳园。”
“最后还卖了个好价钱呢。”
阮含璋说着深仇大恨,但眼神和语气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到让人浑身冰冷,惊惧战栗。
“佩兰姑姑,换成你,你是否会怨恨呢?”
怎可能不会呢?
要是她,要是她,怕是要让仇人生不如死。
佩兰努力张大嘴,却只能发出惊恐的呜咽声。
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此时此刻,佩兰清晰意识到,她肯定无法活下去了。
新仇旧怨,性命攸关,这小贱人恨死她了。
阮含璋在脸上忙碌,片刻后,很轻巧揭下脸上的假面,用珍珠回春霜细细涂脸。
脸上少了一层束缚,她舒坦极了。
阮含璋呼了口气,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佩兰,我母亲是不在了,但我还在,我很高兴,你们都活得好好的。”
她忽然轻笑一声:“因为我要来一一拉你们下地府,你们的命自能有我来收。”
佩兰努力张大嘴,费力地喘着气,半响,却发不出清晰声音。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只剩下一堆疑问。
这小贱人居然还活着?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哪来的这些本领,如何知晓阮家的谋划?是阮家出了奸细,还是她当真神通广大,知之甚广。
无数问题在佩兰心里盘旋,她已经问不出口,即便是问了,阮含璋也无心回答与她。
根本没那个必要。
等阮含璋再回过头来,佩兰倏然瞪大眼眸。
此刻的阮含璋,根本就不是阮含璋了。
眼前的美人风华绝代,柳叶弯眉樱桃口,鼻梁高挺明凤眸,比之前的阮庄嫔明媚三分,端方三分,也美丽三分。
最后那一分,是她眼眸中的光彩。
此时此刻,才是明珠重光,光华无限。
面容略微相似,但气质迥然不同。
娇媚之意全消,庸俗之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此刻佩兰终于醒悟,这贱人早有准备,从一开始她看到的,就不是小贱人的真面目。
佩兰闭上眼睛,眼泪滑落,沾湿了身下的羊绒地毯。
阮含璋垂眸扫了一眼,心道可惜。
这地毯编织紧密,细软舒适,花纹素雅,她一直都很喜欢。
可惜今日要为阮庄嫔陪葬了,端是糟蹋了稀罕物。
阮含璋素颜无妆,自是清丽无双,她重新坐在妆镜前,回过头开始描画。
不过片刻,一张平平无奇的年轻面容便又出现在清晰的万华镜中。
阮含璋勾了勾唇角,对镜中人勾起一抹平静而卑微的微笑。
镜中人,已变成了青涩胆怯的普通小宫女。
阮含璋满意点头,快步离开寝殿,片刻后,她单手拎着沉重的木桶回来,在棠梨阁里认真泼洒。
浓厚醇香的葡萄酒香气蔓延开来,沾染了整个棠梨阁。
阮含璋做事一丝不苟,手脚非常利落,等她把寝殿全部浇上葡萄佳酿,才拍了拍手,把酒桶放在了罗汉床边的位置。
简单布置一番之后,阮含璋把自己撕下的面皮重新贴到佩兰脸上。
“姑姑,我待你多好?让你漂漂亮亮死去,你应该感谢我。”
佩兰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所有抵抗之心。
阮含璋勾唇浅笑,她最后扫视一眼居住两月的棠梨阁,从怀中取出那枚珍贵的炙炎石。
她把炙炎石放到佩兰后背上,垂眸俯视她。
“重新认识一下,我姓姜,名云冉。”
恐惧在佩兰的骨中蔓延,她却一动都不能动,只能听她犹如鬼魅的言语。
“姜是我外祖之姓,名讳是母亲亲起,”姜云冉检查身上所带之物,“而阮忠良,的确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母亲从未欺骗过任何人,负心薄幸的陈世美,只是阮忠良。”
佩兰呼吸急促,几乎要窒息。
姜云冉垂眸看向她,从袖中取出火石。
“你放心,你不会是阮家唯一死在我手里的人,廖淑妍,阮忠良,阮含栋,还有你忠心耿耿的阮含珍,我一个都不会留下。”
“你先走,我慢慢送他们去见你,每个人都会走得高高兴兴,欢欢喜喜。”
姜云冉打开火折子,轻轻一吹,幽幽火光点亮她平凡陌生的眉眼。
但那模样,在佩兰的严重犹如恶鬼。
她生命里最后听到的,是姜云冉冰冷的话语。
“从今日起,世间再无阮含璋。”
“而阮家满门,都要为我娘陪葬。”
第29章 陛下,阮庄嫔娘娘薨了。【一更】
姜云冉快步行于宫道上,身影溶于黑暗之中。
此时已经过了亥时,各宫皆落锁宵禁,宫道空无一人,就连宫灯也全部熄灭。
为了减省耗费,每夜只主要宫道上会燃一次宫灯,熄灭后不会补蜡。
而偏僻的宫巷不会点燃宫灯,每至深夜几乎漆黑如墨,寂寥无声。
宫墙高深,巍峨森森,只有皎洁月色落于青石板路上,勉强能看清前路。
姜云冉几乎健步如飞。
她选的这条路十分偏僻,寻常日子都不会有金吾卫巡逻。
整个长信宫的地图,姜云冉早就背在了心里。
甚至在最初筹谋之后,她就来了一趟玉京,提前踩过点。
有备无患,向来是她的行事准则。
不过两刻之后,姜云冉就来到了平日供宫人、仆役、菜户等进出宫闱的东平门前。
此刻整个长信宫都很安静,只有东平门前有宫人排队,等待出宫临检。
宫中一日事务繁多,宫人进出宫闱,不可能只挑白日,因此东平门此处一日十二时辰皆开放,供宫人进出。
往常夜里从此处进出的都是各司局宫人,多为次日差事急事出宫。
排队的宫人男女老少皆有,算上守门的金吾卫和黄门,最少三四十人,然众人全部低头不语,无人喧闹。
姜云冉悄无声息跟在众人身后,安静等待,并不四处张望。
队伍前进十分缓慢。
过了一刻,姜云冉才往前走了四五步,前头还余三人。
出宫检查非常仔细,不会随意让宫人进出长信宫,谨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姜云冉不急不躁,她站在队伍后面,仿佛已经进出宫数次,十分安静乖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急速奔跑的脚步声。
姜云冉前头排队的那名小黄门好奇回头,就看到一名金吾卫满头是汗,迅速往东平门南侧排房跑去,一边跑,一边喊:“走水了,走水了!”
瞬间,守门的几名金吾卫和中监皆抬起头,惊骇地往东六宫的方向看去。
姜云冉见前方的几人也都好奇回头,她也跟着回头,下意识惊呼起来:“哎呀。”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寂夜。
滚滚浓烟在火光中直窜升天,犹如惊雷,劈开了浓墨无光的深夜。
前头的小黄门忍不住问:“那是何处?”
在他前面,是名三十几许的中年姑姑,姑姑在宫中侍奉多年,经验老道,此刻回眸看过来,断言道:“是东六宫。”
她眯了眯眼睛,甚至还说:“大概是听雪宫或左近的望月宫,错不了。”
她话音落下,前方当值守宫门的金吾卫便厉声呵斥:“噤声!”
瞬间,所有人都回过身,不敢再看。
姜云冉余光瞥见,救火队此刻已经清点好人数车架,整装待发。
救火队隶属金吾卫,每日东西南北各宫门处都有驻防,因东西六宫所住皆是宫妃贵人,故而在东西平门左近驻防的救火队各有两小旗,各二十人。
人数虽少,但驻防的金吾卫也会抽调人手,不会耽误宫中火情。
于此,赵庭芳一早就摸排清楚。
姜云冉心中早就明了。
所以此刻见驻守东平门的金吾卫额外抽调二十人出列,姜云冉心中又安然几分。
同她计划的分毫不差。
不过喘息功夫,整装待发的救火队便迅速奔向起火点。
姜云冉毫不惊慌,她跟着出宫的队伍往前挪了两步。
前头,只剩两人了。
之前听廖淑妍说过,让佩兰准备引线引燃炙炎石,但姜云冉经过仔细考量,认为还是直接点燃炙炎石为上。
炙炎石一旦起火,一刻就能猛烈燃烧,棠梨阁偏安一隅,同前头的听雪宫还隔着一道宫墙,即便殿中起火,也不会让人立即察觉。
今日又十分特殊。
听雪宫的两位娘娘都不在,宫人带走半数,剩下的宫人不当值,都早早歇下了。
这个时间是最完美的。
姜云冉点燃炙炎石之后并不着急逃离,她仔细关好门窗,等火势蔓延到地毯上,才离开棠梨阁。
此刻整个听雪宫静悄悄的,守门的小黄门昏昏欲睡,被姜云冉吹了迷烟,很快便陷入沉眠。
姜云冉很轻松就离开了因为等待娘娘归来,而唯一没有落锁的听雪宫。
待她来到东平门,棠梨阁已经烧了两刻。
这两刻,足够把佩兰烧成灰烬。
等救火队赶到棠梨阁,再一番灭火,棠梨阁大抵烧得渣都不剩了,只留下那白玉镯给众人遐想。
只要她足够坚定,足够沉稳,手脚足够干净,就能顺利离开长信宫。
姜云冉深吸口气,此刻,队伍再往前走了半步,终于轮到她了。
因火灾之事,东平门的方中监有些心不在焉,前面两人搜查得都很简单,盘问过就放行了。
到了姜云冉这里,他也只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她的腰牌。
“出宫做什么?”
姜云冉的腰牌是阮家一早给佩兰准备好的,上面刻有御膳房白案堂的字眼,一看便是伺候面点的宫人。
“回禀公公,方才白案堂的林御厨列明日单子,发现桂花蜜坏了一坛,余存不足,您也知晓皇贵太妃娘娘最爱吃桂花糕,林爷爷思来想去,还是命奴婢出宫吩咐采买处,赶紧把白案所需的馅料卤子备齐,明日一早就得送入御膳房。”
她所言皆是真实。
“嗯。”
方中监应了一声,说:“得罪了。”
他动作很礼貌,检查了姜云冉的衣袖和腰带,又抖了抖裤腿。
见没有夹带,才道:“走吧。”
姜云冉松了口气,她忙上前一步,把手里捏着的小银豆子塞给了方中监。
“方爷爷,这是我们林爷爷的孝敬,说改日得空寻你吃酒。”
方中监有了笑意:“你看看老林,每次都这么客气做什么。”
姜云冉福了福,这就要往宫门行去。
她心里最后绷着一根弦,只要离开东平门,她就能彻底改头换面,逃出生天。
一步,两步,望着近在咫尺的东平门,姜云冉也难免有些激动。
然而就在此时,阴冷的嗓音忽然响起:“慢着!”
姜云冉脚步微顿,她微微回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只是疑惑道:“方爷爷还有何事?”
方中监幽深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慢慢往下滑落,最后落到了她要带上挂着的荷包。
那荷包只是普通青布而做,手艺粗糙,并不精致。
唯一显眼的,是那荷包鼓鼓囊囊,实在惹人注目。
他细长的手一指:“这里面是什么?”
姜云冉愣了愣,片刻后,她有些扭捏地把荷包取下,犹犹豫豫递给了方中监。
“方爷爷,莫要笑话奴婢……”
姜云冉说着,就看方中监掂了掂手里的荷包。
“还挺沉的。”阉人特有的细嗓子阴冷无比,让人心里头发寒。
姜云冉死死盯着他的手。
就看方中监拉荷包上的细带,往里面看了一眼。
姜云冉面上平静,一颗心却提到嗓子眼。
方中监仔细看了看,倏然抬起眼眸,看向了姜云冉。
姜云冉有些不好意思:“方爷爷,可莫要告诉林爷爷。”
“你这孩子,”方中监忽然叹了一下,“多大了还嘴馋。”
姜云冉心中微松:“奴婢……奴婢怕饿,身上总是带着零嘴。”
方中监重新系上荷包,扔还给了她:“以后别拿老林拿手的绿豆糕,随便带些糕饼便是。”
他倒是还挺慈祥的。
姜云冉面上一红,说:“谢爷爷指点。”
方中监面上重新恢复慈爱笑容。
“好孩子,去吧,快去快回。”
姜云冉再次给他行礼,转身快步离去。
宫门门洞幽深漫长,两侧皆站有手持兵刃的金吾卫,姜云冉低着头,急步前行,一言不发。
等来到宫门口,最后一道盘查也简单过去,她才一步踏出长信宫。
夜凉如水,星夜漫天。
姜云冉仰头看去,只看银盘静谧,星光璀璨。
整个玉京宁静温柔,远处,是让人安心的万家灯火。
她轻轻呼了口气,微风从金水河吹来,带来一丝凉意。
此刻姜云冉才发现,她早就已经满背冷汗。
她手里紧紧攥着荷包,快步往边上的小巷行去。
宫外巷子昏暗,因无灯光明亮,同样幽静深长。
姜云冉轻车熟路,一路往一早约定好的地点行去。
她一边走,一边从袖中取出微湿的帕子,慢慢擦干净脸上的部分妆容。
这易容的手段,早在逸香阁中已经练就了千百回,不用照镜,不过三两下功夫,她的面容又换了另一副模样。
她把发辫全部盘在脑后,发髻上的银簪取下,改插在脑后。
此刻的姜云冉,是个吊眉方脸的普通妇人。
姜云冉在巷子里穿行,行走几乎无声,非常小心谨慎。
三刻之后,她才寻到了位于皇城以东平乐坊中的一户人家前。
咚咚,咚咚咚。
敲过门,待屋里确认,大门才应声而开。
门内,是个年轻的俊秀少年。
少年一看到她立即红了眼睛。
“阿姐。”
姜云冉侧身而入,门扉合上。
逼仄的小院中,还有赵庭芳在等她。
三人站在皎洁月色下,安静对望,片刻后,一起无声欢笑起来。
“我出来了。”
“没事了。”
此刻,长信宫听雪宫外。
救火队依次上前,泼水救火,现场非常寂静,无人喧闹。
景华琰站在宫巷中,身上披着斗篷,面沉如水。
慕容婕妤和卫宝林都靠在自家宫人身上,慕容婕妤面色苍白,形容倒还沉稳,倒是卫宝林早就哭红了一双眼,几乎要泣不成声。
除了两人,其余宫妃皆不在场。
青黛跪在宫巷里,满脸泪水,无言哭泣。
金吾卫指挥使陈立山今日正好当值,此刻守在景华琰身前,脸色亦阴沉。
景华琰面无表情,并无言语,即便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好似也无法动摇他平静无波的心海。
宫里宫外,都安静至极。
只能听到火烧宫殿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尤其刺耳。
救火队到底训练有素,不过大半个时辰,便把棠梨阁的火彻底灭了。
负责此次救火的周总旗快步走出听雪宫,来到景华琰面前干脆利落跪倒在地。
景华琰的目光一直落在浓烟滚滚的棠梨阁,没有分给他分毫。
“陛下。”
周总旗声音嘶哑,眼睛通红。
陈立山垂眸看他一眼,才对景华琰道:“陛下,救火已经结束,周总旗有事禀报。”
“说。”
景华琰这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声音喑哑,话语中有着滚滚怒火。
周总旗弯腰,在地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头。
“陛下,阮庄嫔娘娘薨了。”
第30章 你食言了。【二+三更】
啪的一声,碎裂之声划破长夜。
喘息之间,在场众人全部跪倒在地,躬身磕头:“陛下息怒。”
火场近在咫尺,焦炭味道充斥所有人的口鼻。
众人异口同声,然声音皆染着惊惧战栗。
景华琰喉头滚动,他手上微微一松,几片染血的翠绿玉碎便零落在地,在寂静的肃夜里发出清脆撞击声。
景华琰忽然回忆起三日前的旧时光。
那日清晨,阮含璋侍奉他早朝,给他挂翡翠双鲤玉佩的时候,还仰头对他笑。
“这玉佩寓意真好,预祝陛下此生平安顺遂,安然幸福。”
当时景华琰随口道:“爱妃既然喜欢,便让造办处再寻好料子,给你打一个一模一样的。”
阮含璋当时很欢喜,眼角眉梢都是喜悦:“那臣妾岂不是同陛下成双成对了?”
玉佩还没做好,成双成对也成了妄言。
之前枕边说过的话,承诺的恩赏,都随着这一场大火烟消云散。
景华琰眉目倏然凌厉起来:“阮庄嫔的宫人呢?为何无人救她?火势又因何而起?”
周总旗躬身在地,用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身的颤抖。
“回禀陛下,方才青黛姑娘禀报,说今日棠梨阁伺候的钱小多请假出宫,人定时分,娘娘忽然腹中剧痛,侍奉的佩兰姑姑便命青黛姑娘至太医院请太医。”
“另外……”
他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按照殿中残存火场,能推测出是由留灯点燃酒酿所致,事发时娘娘及侍奉的佩兰姑姑应该已经沉睡,火势剧烈才惊醒,当时两人可能吸入不少烟气,无力逃离,磕绊中一起跌落在地上……”
周总旗心中害怕极了。
任何人都明了,此事定有蹊跷。
盛宠的阮庄嫔风华绝代,年轻貌美,她刚入宫两月,却忽然在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中崩逝了。
是天意,还是人为?
周总旗心下惶惶,却还是要禀报清楚。
“火势太烈,几乎把寝殿内的所有家具布料烧毁,阮庄嫔娘娘及佩兰姑姑几乎没有留下……留下遗体,只有平日佩戴的首饰遗落在地,都已烧毁不成型了。”
周总旗说完,这才克制不住抖了一下。
他不过只是个总旗,领命行事,如何判断这一场火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然景华琰的平静,让人越发恐惧。
此刻被众人恐惧的皇帝陛下并未开口,依旧垂眸看着跪倒一地的人。
倒是慕容婕妤用帕子擦干净眼泪。
“回禀陛下,今日事发突然,听雪宫并未防备。因德妃娘娘忽然急症发作,牵扯臣妾及卫宝林,臣妾便领卫宝林及其他当值宫女赶赴灵心宫,其他宫人今夜不当值,棠梨阁又位于后殿宫墙之外,故而宫人没有察觉。”
她思路清晰,口齿利落,一句话就把事情解释清楚。
今日灵心宫徐德妃忽然急症,景华琰及姚贵妃也都在场,自然知晓事情始末。
慕容婕妤这般解释,无非是为听雪宫的无辜宫人开脱,否则君王震怒,听雪宫所有宫人怕是都要殒命。
作为一宫主位,她有责任庇护下属。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转瞬间,心思百转。
一切都太凑巧了。
从今日徐德妃生辰开始,一直到此刻棠梨阁大火,一整日的事情在他脑海中迅速轮转,最终落到了周总旗捧着的斑驳玉镯上。
白玉无瑕,不怕火烧。
但此刻那羊脂白玉贵妃镯上沾满灰烬,脏污不堪。
景华琰从来不相信巧合。
这世上不会有意外,也从无巧合,他只知道胜者为王,只知道机关算尽。
“查。”
“那名叫佩兰的姑姑是否真的烧死尚未可知,从她严查。”
“另外所有涉事宫人皆下慎刑司,涉事官员皆下诏狱,严加审问,追根溯源,务必查出此事真相。”
景华琰的声音喑哑,没有平日的温柔,只有帝王之怒,森森冷意。
“从今日起,长信宫戒严,进出所有宫人皆须成双行走,如有异常一律缉拿。”
说罢,景华琰又看向慕容婕妤,道:“慕容婕妤,听雪宫需得封宫,你同卫宝林暂时安置在永福宫,命尚宫局另外安排侍奉宫人,不必多虑。”
慕容婕妤行大礼,却道:“陛下,臣妾自请先从臣妾和卫宝林审问。”
慕容婕妤聪慧果断,事情发生在听雪宫,作为一宫主位,作为一起居住两月有余的一宫姐妹,她同卫宝林是嫌疑最大,也是最应该被盘查的人。
宫人都拉去慎刑司,景华琰给两人体面,并未让她们直下诏狱,但审问定然不会少。
被人拉去审问,还是主动请缨,自然是迥然不同的两回事。
景华琰没有迟疑,道:“好。”
“排查清楚,证明清白,听雪宫宫事还需你主持。”
慕容婕妤叹了口气,道:“是。”
从始至终,景华琰都平静得可怕。
待及此刻,他才道:“都下去忙吧,梁三泰,带那名宫女回乾元宫。”
一瞬间,所有人都退下了。
梁三泰苦兮兮上了前来,要伸手扶住景华琰。
景华琰大手一挥,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陛下,叫御辇吧。”
景华琰沉默前行,没有应允。
他身姿颀长,背影总是高大威仪,然此刻却莫名寂寥单薄。
又有长路,似只能一人前行。
“不用了,朕想走走。”
梁三泰诺了一声,小碎步跟在他身后三步,眼神在他手上的血迹上微微停留。
但他心知景华琰的性格,没敢再多言。
宫巷幽深而漫长,今夜风大,微冷的晚风在狭长的宫巷里穿行,吹起景华琰宽大的衣袍,衣袂纷飞,好似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景华琰一步步前行,待行至东一长街时,他忽然驻足。
前方,只有一盏宫灯明亮。
灯光昏暗,好似有倩影执灯等待。
此刻,乌云遮月,黑暗笼罩大地。
最后那盏点亮的宫灯忽然一颤,瞬间熄灭。
倩影随着晚风消散。
景华琰立在浓墨之中,忽然说:“你食言了。”
————
一转眼,仲夏暑热汹汹袭来。
今年玉京雨水多,时常有小雨淋漓,然天干物燥,闷热难熬,即便落了雨,也好似被闷在蒸笼里,喘不上气。
自五月中棠梨阁大火,阮庄嫔薨逝,之后接连一月,长信宫都是风声鹤唳。
宫人各个谨言慎行,无人敢非议此事。
不过,在连续彻查一月,下狱上百宫人,又大动干戈审问各宫娘娘及宫人后,仁慧太后终于亲至乾元宫,劝慰了痛失所爱的年轻陛下。
一番促膝长谈,次日,景华琰便解了长信宫的戒严。
宫人陆续从慎刑司放回,不过大多数都不能再按旧岗当差,多半都被派去皇庄,宫中侍奉的宫人一下少了百余人。
金吾卫、仪鸾卫等也有调动,自先帝时便侍奉的老人调离,长信宫开始补充新面孔。
另外,因此事牵扯徐德妃及慕容婕妤,又牵扯阮庄嫔和卫宝林,朝堂之上,文武朝臣相互攻讦,景华琰借此惩治了不少老臣,近些时日,朝堂一片祥和。
在戒严结束之后,景华琰下旨,追封阮庄嫔为阮婕妤,因帝陵并未落成,阮婕妤的衣冠冢暂时停灵于京西帝陵安化殿,待帝陵落成再议。
除此之外,景华琰下旨恩泽阮氏,晋阮忠良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协助左都御史行督查百官事。
一晃,三月过去,转眼就到了八月。
夏末蝉鸣,风静树止。
一队十人的民女站在东平门倒座房前,头顶酷热,等候管事姑姑。
容貌迭丽的女子站在众人之后,垂眸静立,不言不语。
烈阳灿灿,女子额头沁出薄汗,顺着她莹白光洁的下颌滑落,淹没在粗布麻衣上。
她前面的民女杏眼明亮,瞧着二十几许的年纪,梳着妇人头,当是已经成婚了。
她回头看向身后之人,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美丽女子抬头,露出那张远山芙蓉似的脸儿。
“我姓姜,”女子冲杏眼妇人浅浅一笑,“姐姐如何称呼?”
她这一笑,犹如牡丹花开,耀眼夺目。
杏眼妇人有一瞬迷离了神志。
片刻后,她感叹道:“姜妹妹,你生得真美。”*
她说着,忙道:“我姓柳,你叫我柳娘子吧。”
姜云冉便勾唇浅笑:“柳姐姐好。”
柳娘子是京城本地人,对玉京相当熟悉,她见姜云冉有些胆怯,便道:“你不用紧张,能选入宫中做绣娘,你的手艺一定极好,只要好好当差,不说大富大贵,却能衣食无忧,待三年后攒够银子出宫,凭借宫廷绣娘的身份,各大绣楼都抢着要,以后的日子就是康庄大道了。”
姜云冉听着这话,满脸向往。
“姐姐怎么这般清楚?”
柳娘子神色一顿,片刻后道:“我原在宫中做过绣娘,任职三年出宫,总觉得日子并不如宫里好过,因故还是再回宫任职。”
宫廷绣娘第一任时只需当差三年,三年后凭意愿留宫或出宫,也有人出宫后生活不顺遂,绣工又的确出众,便可奏请尚宫局,重新回宫当差。
这一部分绣娘不拘泥是否出嫁,也没有当差年限,只要能重新回宫,便能成为织绣姑姑,正式成为宫中女官。
对此,姜云冉心知肚明。
但她此时是刚刚入宫的年轻绣娘,此事肯定全然不知,于是便露出意外神色:“还能如此?”
柳娘子浅浅一笑。
“只要手艺好,绣工出众,一切都可能。”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姜云冉天仙一般的娇嫩容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劝了一句。
“妹子,你听我的,靠旁人的都是假的,只有手艺和本领是真的。”
“靠着自己的能耐,就能过上好日子,不用依附于旁人。”
这话实在真心。
两人本是萍水相逢,柳娘子能劝这一句,足见她是个极为良善之人。
这个情,姜云冉承。
她抬眸看向柳娘子,那双飞扬的凤眸明丽。
“多谢柳姐姐。”
“你的教诲,我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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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简单说了几句闲话,便觉得喉咙发干,犹如火烧。
姜云冉取了帕子擦汗,浅浅呼了热气。
这长信宫的夏日,居然这样炎热。
看着头顶的烈焰,姜云冉不由很是怀念棠梨阁那珍贵的冰鉴。
若是能用上冰鉴,一定很是凉爽。
她胡思乱想着,前方忽然出现一道蔚蓝身影。
来的居然是个老熟人。
甄姑姑依旧是那幅弥勒佛似的和气圆脸,同春日时相比,她略消瘦了些,精气神倒是很足。
但姜云冉记得,甄姑姑已经调至尚宫局,怎么如今这是又回到了织造局?
甄姑姑行走利落,不多时就来到众人之前,用那双染笑的眸子浅浅一扫,便道:“我是织造局的姑姑,姓甄,负责引导各位娘子入宫。”
在场皆是民女,都不懂宫中规矩,因此便稀稀拉拉地回答。
“是。”
“知道了。”
甄姑姑倒也不恼,她脸上依旧挂着笑,道:“各位娘子随我来。”
上一次入宫时,姜云冉只在东西六宫走动,只去过一次尚宫局,于织造局是一次都未曾去过。
此番甄姑姑领着她们走的,是另一条偏僻宫巷。
她让绣娘们排成两队,自己走在一侧,耐心道:“宫里规矩森严,娘子们入宫之后不能随意走动,每日亥时至卯时宫中宵禁,东西二街三街所有宫门都会落锁,各司局若有差事,可以持腰牌行走,若无差事,也不允许在宫中行走。”
话音落下,甄姑姑的目光再次扫向众人。
方才初见时,她并未往队伍后面看来,此刻倒是看到了跟在最后面的姜云冉。
姜云冉虽然低头垂眸,并未四处张扬,但她那张莹白娇嫩的端丽容颜还是让甄姑姑目光停驻。
这一眼,就让甄姑姑停了话头。
姜云冉对目光十分敏锐,她知晓甄姑姑因何呆愣,却依旧低眉顺眼跟着众人前行,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诧异。
甄姑姑忽然呼了口气。
她原本言笑晏晏,客气有礼,但再开口,声音不由也凌冽三分。
“各位虽不是宫女,却也要守宫里的规矩,为各位娘子着想,平日当差结束之后,最好不要在宫里随意走动。”
“若是出了事,便是织造局的白尚服怕也保不住你们。”
众人皆开口:“是。”
这一次难得回答得整齐。
甄姑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她道:“等到了织造局,各位且略等一等,待姑姑们安排完差事,今日便先休息,待明日就得开始当差了。”
“我知晓,娘子们背井离乡入宫当差,多半是为了营生,也为了名气,只要差事做得好,贵人们定会恩赏,我希望你们谨记自己的初衷,莫要违背初心。”
宫里繁花似锦,雕梁画栋。
待久了,很容易迷失在这规矩森严的寂寞宫闱里。
甄姑姑的确如同红袖所言,是个心底良善之人,她或许不能护住所有宫人,但能劝上这一句,便就尤为珍贵。
刚入宫,便遇到两个善良人。
姜云冉心想:我到底运气好。
之后的路途,甄姑姑没有再教导众人,只介绍宫中门庭,让她们自己认路,并且见缝插针讲述宫中规矩。
绣娘并非不能在宫中走动,有时候各宫贵人宣召,绣娘们也要登门侍奉,到时候可没有宫女还要单独给她们领路。
有她介绍,这一路就不算漫长。
约莫两刻之后,众人便在西二长街,尚宫局之后的一片宫舍前停下。
尚宫局同织造局形制大小相同,不过尚宫局一半都被西寺库占用,剩余便是卷宗存放的库房,以及各位女官当差的小厅。
而织造局则为布料针线库房,绣房及绣娘们居住的织西三所。
等进了织造局,十人便被领去面见织造局的女官们。
除了白尚服,另有四名司职姑姑,分别是司宝,司衣,司饰,司仗,这五人往宽阔的明堂一坐,顿时显得气氛严肃。
甄姑姑简单介绍了几句,便道:“各位娘子向前一步,介绍一下自己。”
很快,众人就一一介绍起来。
姜云冉发现,各位绣娘的拿手绝活,在坐几位姑姑皆很清楚,对答之间流畅自然,仿佛早就相识一般。
甚至,她们还记得五年前入宫的柳娘子。
柳娘子介绍自己名叫柳霜娘,今年二十有九,和离在家。
她刚说完,坐在下首的郑司仗便笑道:“柳娘子还是回宫当差了,你的织羽绣精妙绝伦,待你出宫这两年,宫中都无人能把破损的丝羽绣幡重新修补,你能回宫,我真是很欢喜。”
郑司仗这样一说,其他几位司职姑姑便打趣道:“柳娘子的蜀绣和珠绣也都出类拔萃,怎就非得要去你的侍仗所?”
柳霜娘有些羞赧,便道:“民女承蒙各位姑姑关照,如今回宫,还能给各位姑姑当差,是民女的福气。”
这话说得体面,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白尚服此刻才笑眯眯开口:“我已看过你的籍录,你决定回宫当差,成为织绣姑姑,以后都不出宫了?”
柳霜娘深吸口气,然后便屈膝行礼:“是。”
白尚服低笑一声,道:“好!”
“你原就在郑司仗手下当差,如今便还是去侍仗所,正巧吴端嫔娘娘刚行封嫔大典,娘娘的仪仗便交给你做吧。”
这可是好差事。
不仅能让柳霜娘在新晋的嫔娘娘跟前得脸,还能迅速在织造局站稳脚跟,足见白尚服对她的重视。
所有绣娘便都上报了姓名出身,很快就轮到了姜云冉。
她上前半步,微微抬起下颌,露出自己貌美绝伦的眉眼。
“民女姓姜,名唤云冉,出身于溧阳淮水县,尚未婚配,年十九。擅长蜀绣、苏绣、金银绣和缂丝,也擅长织染和扎花,还请姑姑们吩咐。”
姜云冉声音清脆悦耳,犹如黄鹂鸣叫,加上她端丽无双的容颜,本来十分引人注目。
但她话音落下,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刚入宫的绣娘们并不知宫中的故事,却很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她们一个个低着头,并不好奇张望,甚至大气都不敢喘。
上首端坐的几位姑姑,却都把目光定定落在姜云冉面上。
像,真的很像。
姜云冉的眉眼、鼻梁,甚至那小巧的下颌,都同那位有四五分相似,让人一扫就挪不开眼。
尤其白尚服曾同那位说过话,面对面商谈过,此刻看得尤其清晰。
的确是有几分仿佛的。
但姜云冉的眉眼更精致,气质更沉静,她端庄站在那里,就是一幅仙女下凡的美人图。
虽然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但白尚服心里还是揣度:比那位还要美丽三分。
若那位还在,两人并肩而立,那位一定比不过眼前这位丽人,甚至光凭长相就落了下风。
这位姜娘子犹如出水芙蓉,清新雅致,端丽无双。
一时间,众人心中百转千回,竟是冷了场。
民女们心里也在揣度,不知这位姜娘子有什么差错。
为何姑姑们都不说话了?
姜云冉似乎也感受到了别样的气氛,她微微抬起头,有些紧张地往前看来。
美人怜情,让人心软。
倒是甄姑姑一早就瞧见过姜云冉的面容,这一路已经平复了思绪,上前一步拉回了几位姑姑的心神。
“白尚服,姜娘子这几月在淮水很有名气,她的绣活精妙绝伦,淮水等地的乡绅贵妇皆喜她做的衣衫,正巧宫中缺少侍奉宫人,经淮水县令举荐,才请她入宫当差。”
甄姑姑一席话,直接把众人拉回了现实。
再相似,也到底不同命。
一个是被陛下心心念念的早亡宠妃,一个只是普通绣娘,也正因为宫中人手不足,才得以征兆入宫,得这一份差事。
白尚服轻咳一声,赞许地看了一眼甄姑姑,道:“之前宫里事情繁杂,不少绣娘都结束差事出宫,姜娘子技艺精湛,便分至侍衣所,专侍奉各位贵人的衣衫鞋袜。”
听得姜云冉被分到自己手中,清瘦冷淡的韩司衣才开口:“是,奴婢领命。”
她随即看向姜云冉,不咸不淡地道:“甄姑姑,你带她。”
说罢,她就不再搭理姜云冉了。
姜云冉福了福,退下安静不语。
她是最后一名,等她安排妥当,白尚服才目光一扫,声音拔高三分。
“进了织造局,就是我织造局的从属,不管你们以前在坊间如何,进了宫,都是贵人们的奴婢。”
“少说少听,少看少想,谨慎做人,仔细当差,便能顺遂无忧,平安出宫。”
“听明白了吗?”
众人福了福,口中称是。
事情办完,众人正要去织西三所安置行李,外面忽然进来一名宫女。
那宫女对着白尚服福了福,态度有些倨傲。
“白尚服,我们娘娘有事要吩咐。”
她这样不管不顾闯进来,实在不懂规矩。
但白尚服态度依旧和善,反问:“你是?”
那宫女显然很不高兴,她眯了眯狭长的眼眸:“我们娘娘是刚入宫的阮宝林,白尚服怎能不识?”
白尚服了然挑了挑眉,她对其他人摆手,道:“是阮宝林啊?”
宫女趾高气昂,道:“正是,白尚服既然知晓,便知道我们娘娘如今是什么体面,若是怠慢了,好让美人不喜。”
听到这话,白尚服不由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姜云冉,依旧笑意盈盈。
“倒是织造局怠慢了,”她随手安排,“方姑姑,你亲自跑一趟,务必侍奉好阮宝林。”
“可不能让阮宝林不满。”
之后的话,姜云冉就没再听清了,所有新入宫的绣娘已经跟着甄姑姑离开了正堂。
路上,有人好奇,问和气的甄姑姑:“姑姑,阮宝林是谁?是宫里的宠妃吗?”
甄姑姑眯了眯眼睛,淡淡一笑。
“是吧。”
原来的那位是,现在的这位……
谁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