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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若她成了寡妇呢?

    不选杏仁酥,其实还另有一段缘故:从前禹冲知道她爱吃,每次去她家手里必拎着一包。“给你,十四圆圆。”他说。

    这是个故事:十三圆圆的点心方子是家传下来的,共有一十三种,店里按方做这十三种点心,极慎重,各样材料都拿称量好,一分一厘也不能错。一日,新来的伙计料备得不准,做完全部点心还剩下些,店主为免浪费,把这些材料混一混,新做出一样点心给孩儿吃。那孩子拿去店堂,大呼好吃,被个嘴馋的顾客看见,哄来尝了几口,亦大呼好吃,缠着店主要买这样。幸而店主仔细,还记得做法、配料,照样做了出来,从此便成了店里的第十四种点心。

    店主不肯弃了祖上传下来的方子,再说匾额已经挂出去了,三也不好改作四,便还叫十三圆圆,主做十三样点心,这新增出来的一样只当作可有可无——若碰巧有材料,就顺手做些,一日最多烤制一回。为免顾客买不着不高兴,定价极高,即便如此,每日专侯它的人亦不少。这样点心按用料该叫它杏仁酥,但是买的人若知道来历,口里便不说杏仁酥,叫它十四圆圆。

    是禹冲告诉她这个故事,她听了好奇,专去过一次店铺,果见几个人兴冲冲来问:“十四圆圆做了没有?”伙计答:“今日不做。”这些人个个露出遗憾之色,转身去了。

    她赌气把十三种点心各买了一块,回去挨个品尝,确实都好吃,却都不如十四圆圆那么好吃。

    后来问禹冲:“你平日又不喜吃甜食,怎知它好吃?”

    禹冲说:“我不知它算不算好吃,只是觉得十四圆圆这个名字好听。”

    “你怎么买它这样容易,每次都买得到。”

    禹冲不答了,望着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她才醒悟,不是他买次要来便能买到,而是买到了才来。

    低头小声说:“那又何必,我又不是非要吃它,我也没那样贪嘴。”

    禹冲笑着说:“不是不是,是我想要买。其实我猜八成是掌柜自己编出那么个故事,又故意不肯多做,好吊着人的胃口,让大家都来买它。我既知道,为何还愿意上门送钱?——谁让它偏叫了这么个有趣名字。每回我去了叫问十四圆圆,里面答马上就有或多等一时,那我便觉得合着机缘,正该来见你。不然的话,要我来,我天天都想来,就是你不嫌烦,别人瞧见,难免说我不务正业,我脸皮厚,倒也不怕,怎么好让你面上无光,好像你只配和我这等人厮混一般;可要我不来,我又实在忍不得。只好让这道点心替我卜算卜算,十四圆不圆,我来是不来?”

    只要他在京城,隔不上两三日,总要来柳家一回。后来她想,为造出这样的“机缘”,他一日只去店里一趟怕是不够的。说不定他另有办法,比如买通铺子的伙计。反正,不能见出他待她的真心,只说明他确实会哄人罢了。

    柳乐早就想得明白,可往事依旧令她心中刺痛,一走神,没留意听对话,再侧耳细听,原来外面已经寒暄完了,董素娥正问:“王爷驾临寒舍,蓬门生光,只不知王爷今日是兴高出来逛逛,还是——”

    晋王道:“老太太看出来了?其实小侄并非突发游兴,莫若说王府里人太少,实在闷得紧,宁可出门转转。不过确实也有一事——不怕老太太笑话,小侄今年二十有四,因少时轻狂,在正事上未着紧,落了个不肖的名声,不为人喜,后又遭遇一大劫,更是把儿女情缘看得淡了。不料前日出门,竟遇到一位可心的女子,一直念念不忘。”说到此处,他停住不往下说。

    柳乐与计晴紧挨着,能感觉出她全身颤抖,便拉过她的手握了一下,向她微微摇了摇头。

    “啊呀,这是好事啊,岂敢取笑?”董素娥叫道,“专注大事的人,都不在儿女之情上多分心,只等着缘分到了,自然好事得谐,再没有落空的。也不必论早晚,王爷觅得同心、连理,无论何时都是我们子民之福之幸。那么,王爷是有意——”

    “今天贸然登门,多有打扰,不过小侄做事随性惯了,想到一件事,马上就要办。本来还该请托一位长辈过来,小侄等不及,便自己先来了。其实说起来小侄与府上也是早有来往,只是还不曾拜访贵处,小侄想,老太太不会嫌小侄唐突无礼吧。”

    怎么是早有来往呢,柳乐感到奇怪,继而想那晋王大概是指双方都认识某人,譬如说谭家,故此这样说一句,为显热络,也为他这怪诞行为装点装点罢了。

    董素娥似乎也有些懵了,顿了一回,笑道:“哪里哪里,王爷做事爽快大方,怎好算唐突?不过,这件事情王爷也不可过于率性,恐怕还需太后和皇上同意?”

    “老太太所言甚是,小王已向太后和皇兄禀过,他们全都准了。”

    “啊呀,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董素娥欢喜地笑了数声,“不知王爷看中的这位女子是——”

    “正是在贵府上。”晋王也笑呵呵地回答,忽地语调一转,“你家里有位柳氏?”

    “有,有,她是小犬媳妇,前日就是她陪着小女——”

    “尊府上有这人便好。”晋王打断道,“我要找的女子就是她。”

    停了半晌,董素娥才结结巴巴说:“柳氏,她,柳氏与我那小儿……王爷问的可是柳氏?”

    “对,你们家还有别人姓柳没有?——没了?那我说的就是她。”

    “王爷遇见她……对了,柳家还有位二姑娘,是叫柳……是叫柳词吧,王爷是不是想问她?”

    柳词!柳乐从没想到这层。她已是浑身冰冷、手脚发麻,这一下又差点叫出声。她的妹妹柳词,她花朵儿一般、才刚十八岁的妹妹,什么时候被王爷看见了?

    外面的话声随即响起,四平八稳的:“不是,我说的就是你们计家的柳氏。”

    “可,可……她是我家里的媳妇。”

    “这确实不大方便。不过——办法也有,比方说,若她成了寡妇呢?”

    柳乐脑袋嗡地一响。她以为自己身上的血都凝住了,可是耳中分明听到血流的轰鸣。

    好半天,她才发现帘外鸦雀无声。柳乐呆呆望着自己的手,眼前是晋王慢条斯理擦去脸上血迹的样子。

    他做得出。柳乐浑身一抖,猛然起身冲出屋子。

    晋王抬头看她一眼,半点儿不吃惊,仍旧稳稳坐着。柳乐直问他:“殿下可是说我?”

    “是你。”晋王冲她笑了一笑,“我想娶你,你肯不肯答应?”

    “蒙王爷青睐,民妇愿与计正辰和离。”

    晋王扭头转向董素娥:“如何?她这边已经妥当了。”

    “等一等,”柳乐止住他,“若我答应,殿下可否保证计正辰无事?”

    王爷不答却问:“你与计正辰是哪年哪月哪日成的亲?”

    柳乐忍羞含气道:“今年二月初一日。”

    “听说他是第二日就出门了,中间不曾回来过?”

    “计正辰二月初二奉旨出京办差,差事未毕,不敢中途私返。”

    “那么等他差事办完回京,是在城门处就被带走,没有回家?”

    “是。”柳乐不知他是何意,只得一一作答。

    “二月,中间一个闰五月,到如今是足足有八个月了。”晋王仰头计算,然后掉转目光,肆无忌惮向柳乐腰上打量,“你显然也没有八个月的身孕。这便行了,事关王府嫡长男长女,要上玉牒的,含糊不得。”

    听话的人都气怔了,甚至没有发觉他的意思是要柳乐做正妃。

    董素娥几乎要背过气去,柳乐也是一张脸煞白,她的双手在袖中使劲捏成拳,捏得指甲掐进肉中,镇定下来,追问道:“殿下可保证计正辰无事?”

    “你放心,他与小王无冤无仇,小王岂会有意加害?你嫁给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小王也能体谅,小王若有办法,自为他出力。”

    “殿下一言九鼎。”柳乐目光逼着晋王。

    晋王定定注视她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再转身向董素娥问道:“那么,计老太太看呢?”

    董素娥尚还说不出话,柳乐悲道:“母亲,恕媳妇不孝无福,不能再侍奉二老。媳妇负计家良多,不敢奢求宽容,只求母亲给我一封休书,由我自去罢。”

    晋王闻言笑一笑,说:“你们自己商量,休出去我也不介意。三日后我去柳家提亲。——就拿这杯子做个信物吧。”他指指茶杯,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直接交到柳乐手里,“咱们都是痛快人,我也给你一件。这是先太祖皇帝一直带着的,危难时曾救过他的命。后来皇兄转赐与我。给你,一则作信物,二则——你用它杀上个把人,可以免罪。”

    柳乐感到他墨黑的浓睫颤动,狡黠地向她眨了眨眼。

    何须提醒,她知道天上不会平白掉下来好处。他救过她一次,便来讨还。想不从么?他也可以轻易攥住她的命,计晨的命。

    柳乐低头看这把饮过血的刀,刀柄顶端椭圆的青金石也像一只眼睛似的回视她,那蓝色艳而端凝。

    “那咱们就说定了,不能收回了。”晋王抓起茶杯,将里面的水向地上一泼,扬长而去。

    第25章 已经答应了,如今该怎么办?

    “娘,娘!”柳乐听见计晴叫喊。原来董素娥险些栽倒,幸而被高娴计晴两人扶住。柳乐想帮忙,计晴一把推开她,冰冷的目光向她身上重重剜了一下。柳乐一愣,尴尬地垂下手。管家、丫环闻声都赶来了,屋里盘桓不开,柳乐便回自己屋中坐着;过一时,听得董素娥并无大碍,放了些心,也不好去问候,免得惹厌烦添忙乱。

    她越想越疑心午间的事不是真的,抓住巧莺问:“那王爷,你看见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巧莺压着声说:“我不知道啊,姑娘。就他刚进屋时,我看了一眼,哪里敢多瞧。计太太让我留意添茶水,我只顾盯着茶杯子了,哪儿想他说着说着竟说到姑娘头上了。”

    原来真的发生过。柳乐一屁股坐在床沿。

    巧莺偷偷瞅了她几眼,说:“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当问不当问——姑娘是几时认识了王爷?我听计太太好像说,王爷前儿路上搭救了姑娘和计大姑娘?”

    “什么搭救?”柳乐皱起眉。再想那桩事,益发悔恨莫及。“是我和计姑娘出门,碰上了几个恶霸。——是我不对,不该去,不要提了。”

    “是那个时候王爷看姑娘……那次不出门,就不会碰见王爷了?”巧莺小心翼翼地问。

    是不是?柳乐自己也不知道。她拼命回想,似乎只碰到晋王两回,一次在行宫,一次在谭大人家。两次都有许多人,怎么偏就是她劈面撞上晋王,和他说了话呢?——说了几句话而已,何至于他会来这一出?她喃喃道:“已经答应了,如今该怎么办?”

    巧莺也没丁点儿主意,想了想还是安慰说:“这也是没法两全的事,姑娘要救计二爷,只好答应王爷。不过王爷人看着也不坏,——他做王爷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想娶姑娘,就想了这个法儿。要是计二爷没事,哪怕告到皇上跟前,是王爷没理;可计二爷给关着,说句难听话,王爷非不讲理,姑娘也没法子。如今他是规规矩矩求娶姑娘,回禀了皇上的,可见倒是真心,姑娘嫁去,将来未必不如意。”

    “我是怕爹爹知道怎么办。”

    巧莺忙说:“在老爷太太面前,姑娘可不能露出是受迫的样子。姑娘拿定主意嫁王爷,等咱们回家,千万说是心甘情愿的,亲生女儿愿意,老爷最多责备几句就过去了;姑娘若怎么也不想嫁,咱们再想别的法儿,就怕……”巧莺为了难。

    狱里黑秃秃的炕头,父亲的字画,泼在地下的水,溅在衣上的血……这些事物在柳乐面前一一闪过,她打了个寒战:“我嫁。等回家就照你这样说。”

    她就去王府见识见识,看那王爷到底几个头几只脚,能把她活吃了不成……

    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忽听见一片打门声,不知为何事。大家都跟过来看,就见管家让进来一位官员,数名随从骑马站在门外。

    计衔山这时尚未穿好衣服,董素娥慌忙请来人进屋稍候片刻。

    来人面相不过二十一二年岁,却好大一副派头,对董素娥的话恍若未闻,甩一甩衣袖,立在院中脚步不动,四处恣意打量,看过一时才转头,开口笑道:“下官乃晋王府长史陈允,奉王爷命,过来传个话:王爷说,不管是放妻书还是和离书,须由计正辰本人看过,签上姓名,印了五指手模方作数。”

    董素娥又急又慌,陪笑道:“我儿——小犬还在刑部,我们代他不是一样?”

    “怎能一样?”陈允反问,“皇家亲事,容不得一点儿差错。若是计正辰无罪开释,日后还在朝中为官,难免与王爷碰面。万一计正辰嫌脸上难看,不肯认了,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拿他怎样?王爷也不愿落个欺压人的恶名,还是有个凭据为好。”

    “不会不会。”董素娥连声说,听到“无罪开释、朝中为官”,脸上减了几分忧色,挤出半丝笑来,“王爷之令,岂敢不从,只是我们实难见到小犬,陈老爷可有法子?”

    陈允笑笑说:“不劳多虑,文书交给我带去便可。现在若已准备好,下官即刻拿去刑部,若还未备好,下官多等一时半刻倒也无妨。”说着他抱起臂膀,又向四周去瞧。

    柳乐已将二人对话听见了,忍不住上前问:“不是说好三日吗?”

    闻声陈允连忙转身,一面弯腰低头一面说:“见谅见谅,王爷有要务在身,需离京几日,想将此事尽快定下来。王爷希望回京后立即行婚礼,卑职得赶紧去准备,多求体谅。——当然,王爷答应王妃三日,三日也等得。”

    柳乐听他口称王妃,心中更恼,又不好再说什么。董素娥说:“请陈老爷中午再来,我们那时候定将文书备好。”

    “好,下官中午再来打扰。”陈允一打躬,倒退着向门口走。

    “等等,”柳乐唤住他。“可否请你带我去刑部。我和计正辰当面说清楚,共同签字画押,岂不更妥当,不出一点儿差错?”她连讥带讽道。

    “此事万万不可行,请王妃勿难为下官。”

    “那我可否另写一封信,你捎去给计正辰?”

    陈允仍是弯着身,说:“王爷命下官只将相关文书带到,多一字也不许下官传,若违背,下官性命事小,害王爷王妃生隙,下官罪过可就大了。”

    柳乐心想晋王分明是要故意折辱人,想到他们会对计晨说的话,想到计晨心中滋味,恨得两眼冒火,却又无可奈何。

    董素娥赶紧说:“请上覆王爷,今日一定备好。请大人午时过后再劳累一趟。”

    “好说好说,刑部申时过后就不好进了,下官未时半再来,正能赶上。”陈允一边答应着一边出了门。

    柳乐回屋呆坐了半晌,巧莺进来说:“姑娘,我们还是快离了这里吧,刚才我去后头,听见计大姑娘骂姑娘——真没良心!姑娘平日拿她当亲妹妹待,现在为计家的事,姑娘也是不得已,听她说倒成了姑娘招惹王爷,才给他们家招了祸。”

    这个院子小,后面的喊叫柳乐也听见了,但她并未留神,只是听到计晴的哭声更觉恻然,心想她父亲身上不好,母亲亦是强撑着,两个哥哥都入了狱,她也是个向来倍受娇宠的年轻女孩儿,如何受得了这些?谁知计晴竟这般诬赖人,柳乐气怔了:“她怎能这样说?”

    “气不过罢了。”巧莺哼道,“要是换成她,肯定又有另一套话,假若王爷向她提亲,还不把她美死。——都不用细想,谁都知道王爷最近才病愈出来走动,那时姑娘都嫁过来了,整日被计太太关在屋里做活,哪儿招惹王爷去?再往前,王爷病了两年,更没影了。真是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往一起拉扯,怨谁也怨不着姑娘啊。要不是计太太喝住她,我当场进去给她两个大嘴巴,姑娘家说那种话也不嫌臊!更可笑的还在后头——她非逼着计太太写休书,不然就要撞墙,我才不信她真敢撞。”

    “休就休吧,我不在乎。”柳乐冷笑。

    “不是,凡事总得讲个道理,姑娘又没过错。”巧莺不服道,“姑娘是没听到计姑娘说什么——她说姑娘见一个爱一个,嫁过来前就和人有首尾,要把这事告诉王爷知道。”

    柳乐气得手脚冰凉:“让她告诉去,我巴不得呢。只有她把什么狗屁王爷当个宝,我才不稀罕。”

    “她就真告诉了,王爷也不会计较,看她不气死。”

    “我计较!什么嫁过来前和人——她就是说我和禹……凭什么这样说?”

    巧莺看柳乐气得狠了,后悔不该提这话,索性明亮亮说破:“就是说姑娘和禹大相公,计二爷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真有事,轮到她说?咱们理她呢。”又打岔道,“姑娘赶紧回家吧,别在这儿耽搁了,还有老爷太太那一关。姑娘看看哪些东西带着,我这就收拾去。”

    “是该赶快回去。”柳乐站起来,“不知道他们把文书写好没有?”

    “他们不会真的把姑娘……那可不好听。”巧莺担心道。

    “不怕,不管是哪样,给了我我就走。除了衣裳、随身东西,剩下的都不必带——宁可少,别拿多了。有几件衣裳是后来裁的,你拣出来送给陈嬷嬷吧。”

    “我晓得,姑娘,谁稀罕她家里的东西,都留给她好了。不过——”巧莺停了停,假作紧张,却是开个玩笑,“姑娘总会带上我吧?”

    “那当然。我从家里带了你来,也带你回去,只是这回……你别去王府了,以后你就跟着二姑娘。”

    巧莺急了:“本来我起过誓,水里火里都跟随姑娘,谁知现在姑娘去王府享富贵,却不要我了。”说着掉下眼泪。

    两人相伴已有七、八年,巧莺比柳乐大一岁,该稳重时稳重,能像姐姐般规劝、安慰柳乐;但她到底也是个年轻姑娘,和柳乐在一处,忘记主仆之分,笑笑闹闹的时候占了大半,甚至还可能拌拌嘴。

    柳乐只是怕王府里规矩太严,连累巧莺也受人欺负,才说不让她去,哪里是真舍得她离开。这时她见巧莺流泪,眼里和心里都是一热,爽性说:“好,就带你去。回头不喜欢了,可也不准走——那时候别赖我。”

    “怎么不喜欢,不见得我就混不上个女官当当。”

    两人相视一笑,再不提要分开的话。

    快到中午时,柳乐来到董素娥屋子,董素娥默默将和离书给她。柳乐没多看,在上面签了名画了押,起身向前公婆作辞,本还要磕个头,计衔山和董素娥坚决不敢受,也就罢了。

    第26章 王爷也十分同情晨大哥,愿为他设法。

    柳乐又回到了柳家待嫁。

    她的父亲柳掌奇祖籍湖南,出身小乡绅之家,家中虽非大富,颇过得去。他闲来不大出门,只喜欢读几本书,娶妻之后,因妻子江岚幼时随家人在京城待过几年,常说起金陵风物,便动心想去看看。适逢江岚怀了身孕,故一直动身不得,待得了头生子,更不舍与妻儿分开。江岚玩笑说:“正好到了乡试之年,你不若去考一考,若中不了,就安心在家陪我,若中了,明年会试正好上京,权作玩一趟。横竖家里有这么些帮手,我又不劳累,你也不必怕人说你不务正业。”

    柳掌奇本是个生员,家离省城不远,听了妻子的话,遂也玩笑着下场去试试,谁知不费吹灰之力中了,翌年上京城赶考,一路取了进士,授了部属。他确实喜欢京城的烟雨风流,于是卖掉家乡田地,在京里置了屋舍,将一家老小都搬过来。

    在部里做了一年小吏,柳掌奇感到官场不大对他脾性,便辞了事,在家宅附近租了所院子,开起一间私塾。

    他教书有条限制:超过十五岁的学生不教。对着人谦虚道:“十五岁,虽未成人,但心智早已开了,一概事理都透彻明白。我不但不能教,反而该向他学习。”——实则还另有个缘故:人家念书,大半是冲着要取功名,荣身腾达,柳掌奇对此道不大以为然,因此立下这个规矩,以免一个教不好,耽误了学生举业。

    他最是恬淡的一个人,对自家孩子亦是如此,只要不走歪门邪道,不管儿女们愿意做什么,都不阻拦。儿子柳图大了,他唤来问明志向,便由他自去发奋;柳图倒也要强,埋头苦学,二十多岁时中了进士,也是在部里从小吏做起。柳掌奇只这一个儿子,既要做官,便无人承继家业,待他年迈力不从心之时,就关了学堂,在家安心教养两个孙儿。

    述回前言。除了年龄一条之外,柳掌奇各样学生都招收——刚刚开蒙的要,半道来的也不拒,按水平分了班,聪明些的,稍微点拨几句,出了题目令他们自己去思索;资质平平的,先要他们旁学杂收,观其兴趣,再选适合的功课,使其扬长避短;实在蠢笨的,他也能拿出十二分耐心,教会他们识些许字,算几笔账,好过做睁眼的瞎子,来日任人哄骗欺侮。

    慢慢在街坊间有了口碑,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人特特找来。能送孩子来读书的人家,没有太贫寒的,亦没有很富贵的——那些人家自有家塾——柳掌奇的学生大都家境中等,每日由仆人早送晚接,午间还送一顿饭食来。偶尔学生家中有事照料不及,柳掌奇就把孩子带回自家吃住一晚,不在话下。

    他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但也有两个最得意的,便是禹冲和计晨。两个人都是八、九岁上,嫌原来的老师教得不好,叫家人送来了此处。二人同齿,禹冲生日在九月,计晨长他半岁,排在一个班上,平日里互相探讨学问,十分投缘,渐渐成了好友。彼时计晨的父亲是六品官员,禹冲父母双亡,跟着姑母一家过活,姑父是个盖屋架桥的土木工匠。两个小儿不计较家世高低,只管一处读书一处嬉闹,像亲兄弟一般。

    尽管柳掌奇喜爱这两名学生,待他们到了十五岁,他一样不再授课,但禹、计二人还常常与老师来往,亲如一家人。又过几年,不知不觉间,禹冲与柳乐两情相悦,柳掌奇看女儿选中自己最爱惜的学生,心里非常满意;这时禹冲家中只有姑母健在,亦赞同这门亲事。小户人家不那样讲究,又看他们年纪还小,故未请媒人立婚约,默认等柳乐再大两岁,就为二人完婚。

    岂料好事难谐。只要再等一年便能娶柳乐,禹冲却与另一个姑娘有了私情,令其怀上身孕。姑娘的家人一怒之下告到官府,将禹冲抓入监牢。后来那位姑娘羞愧自尽,禹冲则被发配边疆服三年苦役。一年后传回消息,说他已病死在那里。

    柳掌奇的失望、伤心不必多言。自禹冲入狱,他的身体便不大好,连禹冲的死讯都是隐瞒了好久才敢告诉他。那时,柳乐已决定要嫁计晨了。女儿终身有托,对柳掌奇多少是个安慰,谁知,如今计晨也被牵进牢狱之灾。

    无论如何,与计晨和离,再嫁王爷,两件事不可能瞒过去。她这一回家,肯定就是有事发生,谁能猜不出呢?为免父母着急,刚进家门,柳乐便跪在他们面前:“女儿不孝,屡次累爹娘操心。”

    江岚弯身去抱她:“快起来,我和你爹好好的,累我们什么了?”

    柳乐站起,不敢去看爹娘,低着头刚要开口,江岚说:“今天王爷来家里,向我们说了。”

    柳乐愣住,急忙又去瞅父母的神色,“他说了——”

    “说要来提亲的事。怎么你们——”江岚亦是边觑着柳乐面色边问,“我说叫你哥哥回来,你爹说先不急。到底是怎一回事啊?”

    “我和晨大哥已经和离了。”柳乐羞惭地说。

    “王爷也是这样讲。和离便和离罢,你也莫难受,”江岚说。

    柳乐吞吞吐吐地问:“王爷的提亲……你们答应?”

    “你要是愿意,我们怎么不答应?”

    柳掌奇一直和蔼地看着女儿,这时方问:“你自己是愿意的罢?”

    柳乐低声而坚定地说:“这是女儿的心愿,望爹娘首肯。”

    江岚笑道:“王爷比你早一个时辰来,他说立即要离京去办些事,今日就动身,所以只待了一小会儿,和你爹说过几句话就走了。他说后面会有人来提亲等事。王爷人倒是真和气,你爹爹也说看他不错,不过你们何时——”

    柳乐知道晋王能作出一副谦和的样子,不管怎的,这倒省了她为难,要让她自己解释,真不知该如何说才显得不像是受逼迫。

    她说:“晋王爷与我遇到过两三次,我对他的人品很仰慕。——在爹娘看,确实有些突然,不过我们彼此已……已心意相通,这并不是仓促之下的决定。而且,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也想要尽早看我们……”

    柳掌奇微笑道:“王爷和你说得一样。他这人的确很好,虽然身份是太高一些。”

    江岚犹豫着问:“亲家——计家太太没有生气吧?”

    柳乐忙答:“计伯母十分通情达理。我与晨大哥缘分太浅,如今好合好散,固然遗憾,但并无怨怼。”顿了片刻,又说,“王爷也十分同情晨大哥,愿为他设法。”

    柳掌奇点点头:“这下我就放心了。让人去收拾你那间屋,你也好好歇几天。”。

    王府里派了几个人过来,帮着柳家干活、跑腿,柳乐知道亦有监视她的意思,她本来也无意出门,每日只在家中陪伴父母。

    她回家的第二日,宫里有位太医来为柳掌奇诊病,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每年入冬前,柳掌奇身上都不大舒坦,谁知这次才吃过一副药,较之以往便觉得好了许多,柳乐也把心放下几分。

    柳图只会傻笑,直到看见王府派来的媒官提亲、问名、下聘一样不缺,才明白不是做梦,猛醒过来,抖擞起精神,知道父母这次拿不了主意,只能靠他这个大哥为妹妹操持了。

    他也没拿出新主意,不过是对王府的安排全盘赞同。待媒官讨了生辰八字去,再次来时说:“圣上命人择佳期,十一月初三日是大吉日,但是王爷肩重任出京,虽必赶得回来,未免太匆忙,另还有十一月初九日,亦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夫妻必能天长地久,定在这天可好?”

    柳图听了当然说好。一件本来显得异常着急、仓促的婚事,在他看,顿时成了好事多磨——幸而王爷英明,百忙之中还记得以婚姻大事为先,妹妹实在太有福气。

    这期间,太皇太后宣柳乐进宫一次,见了见未来的孙媳妇,回来后,又赐了很多礼物。皇太后、皇后依样而行,礼物源源不断送至柳家。柳图不知哪里搞来十数只红漆描金绘着花鸟的大箱子,把聘礼和宫里赏赐之物都给柳乐做了嫁妆。这条小巷子突然多了很多太监、车马往来,街坊邻居自然全都知道了,连邻近几条街的人都跑来看,碰见柳家有人出门,便围上去贺喜,把江岚和严华都惹烦了。她们干脆也整日呆在屋里,只有柳图一人还只管大摇大摆地进出,每日上值一回到家,不问父母,先问妹妹,然后便去清点嫁妆,一件件造册登记。随着院中箱笼越摞越高,他对柳乐也越发恭敬,说话时低着脑袋,连口气都不敢向她脸上呼,弄得柳乐哭笑不得。

    “妹妹还记得那个高叔宏?他把父亲的字画还回来了,还又送了两幅,妹妹看,收不收?”一次,柳图小心地问。

    “爹爹的巨然还回来了?那我们就收下,多的就不必要了。”

    “对,对,我也是这样想。我说不要,那家伙还怪怕的,非得我答应他去吃酒才算。”柳图笑道,“还有刑部那个管狱,上次见的,如今也来攀交情了。他没脸提别的事,只说蒙王爷关照过,送了咱们几坛酒、一只羊。”

    柳乐冷哼了一声。

    第27章 你可真选了一个好时候。柳乐轻轻说

    江岚看无人时对柳图说:“你妹妹说她中意王爷,我总觉得不像。若是真的,她何必特此来说,女孩儿家哪有不害羞的?”

    “小声些,”柳图声音压到不能更低,“妹妹又不是大姑娘,这有什么好羞羞答答的,当然要向父母秉明,再说,妹妹也一向是自己拿主意。”

    江岚道:“可不是你也这么说,当初她对计家那孩子……若他没有下狱,两个人定是好好守一辈子,怎的突然就变了?”

    “那时才成亲一天,计晨便丢下妹妹出门去,大半年不见,情分自然就淡了。再说王爷是什么人,——是真龙的儿子、当今天子的亲兄弟,计晨怎么比得了?”

    “你妹妹可不是嫌贫爱富的人。计晨下了狱,他两个和离,她又要嫁王爷,这里面就没别的事?外头人怎么说?”

    “这不是谁贫谁富的事儿。娘不是见过王爷,人才不好?——连爹都说瞧着还不错,爹能这样说,就是好得很了。你就别顾虑了,咱是看不到人心里,若能,随便找个姑娘看看,哪个不愿意嫁?只不过王爷没瞧上她们,眼酸罢了。让他们背地里嘀咕去,反正当面绝对没人敢说半个不好。”

    “唉呀,两个人又不是成日坐着你看我我看你,门门道道的事多着呢,王妃岂是人人都当得?你说先前与王爷议亲的是谁家的姑娘,谢家?皇太后娘家里的,那才算门当户对。王府那一套咱们见都没见过,乐儿能不能应付得了?”

    “当然能。”柳图不急不慢道,“门当户对,四平八稳,虽好,又有甚意思?咱们说句难听话,王爷的一条命差不多是捡回来的,重活一回!这样的人才是看开了,知道要选哪样,也一定会对妹妹好。去了王府,除了王爷就是妹妹,上不用侍奉公婆,下没有难缠的小姑子,比别家媳妇还要好做许多。再说,妹妹不会待人接物,当家理纪?怎么就不能行?”

    江岚露出一点笑,但额头还未全舒展开,“他是王爷,将来总要去就藩,无故不能回京里来。千里迢迢,咱们要再见你妹妹可就难了。”

    柳图笑道:“娘不必愁,太皇太后最疼这个小孙子,不会放他走的。太皇太后如今又还硬朗,便是她千秋之后,王爷去了外地,娘舍不得妹妹,我带着你们一起去又有什么?我男子汉大丈夫,在哪里不能养活父母妻儿。我也不怕人说我投靠妹丈,他们想靠还靠不着呢。”

    江岚笑着摇着头走开了。

    计家也往柳家走了两次,一次是送回柳乐嫁计晨时陪的嫁妆:嫁妆一件不缺,仍是用当初那两只樟木箱子装着。

    这时衙门已归还了计家在乌桕巷的院房——那一万银子的事并未审出个结果,衙门裁定计晨与计家确不知情,银子是盖园子前就叫人埋在地里的,无从追究;于是,一万两尽数入官,事情便不了了之了。计家又搬回旧宅,没几日,计春也给放了出来,也没有革职。虽然计晨还在关押着,比起前一段,计家的境况已算是好了许多。为此,董素娥和高娴上了一趟柳宅,婉转表示感谢之意。为免除尴尬,柳乐没出来,只江岚陪着她们,两人略坐了坐也就走了……

    无论世人怎样不可置信,街坊怎样惊异好奇,十一月初九日,晋王府迎亲的轿马还是如期来到南桂巷柳宅门前。

    天还未亮,巷子两边三步一岗,列好了两列佩刀卫士;道路中则是乐工和仪仗的队伍,乐工有一十二人,仪仗直蜿蜒出好几条街巷。等到鼓吹乐响起,半城的男女老幼都涌过来了,把本来便不很宽的巷子围得水泄不通,瞧热闹的人想方设法从侍卫身后探出脑袋,挑担卖果子、卖瓜子、卖甜水的有过人本领,怎么挤都不会头晕脑胀,脸上始终挂着笑,喜洋洋地吆喝,手底下也丝毫不乱,再就数小孩子们高兴了,猴儿似的在人丛中钻进钻出。

    柳乐在她那间从小长到大、此时布置的纷华靡丽的闺房中静静坐着,一滴眼泪都没掉。听外面锣鼓报吉时已到,她站起身,和家人互道了保重的话,抬手止住哥哥,自己走出门去,跨进镶金裹铜、披挂得红炽炽的大轿,这才合上盖头,随后便陷入了恍恍惚惚之中。

    婚礼好似一场鸾歌凤舞、一阵急管繁弦,柳乐只是感到不真切:一时她觉得自己是赴别家的喜筵,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在台上扮戏,再不然是皮匠手里提的人影子;可最让她奇怪的是,和她拜堂的人比她自己更不像真的。

    柳乐对晋王本不熟悉,再加上身旁站的这个人一言不发一声不出,她甚至疑惑是不是他去外地还没回来,胡乱找了个人充数。

    不去管他。随即她记起这是自己一年内第二次披上嫁衣——二月,十一月,年头和年尾,中间又有多少事啊。这时她去回想,偏偏一件也想不清楚,仿佛叫飘飘渺渺的云雾遮着,只有这两桩婚礼,如云雾中探出的两个山尖,实实在在又不可思议。

    拜堂之后,她让人引入卧房坐下。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她从酉时坐到了亥时过半。隔一刻,屋里的嬷嬷和侍女就告退几名,直退到满室里悄没声的。

    巧莺沉不住气了,小声嘀咕:“怎么一个人都不见。”又向柳乐耳旁说,“姑娘你累了就先靠一靠,想不想吃点儿东西?”

    柳乐摇摇头,旋即把盖头摘下来。“我不饿,你也歇着吧,不会有人来了。”

    巧莺向她脸上一瞧,不觉呆住:“姑娘今天美得我都认不出了。”

    “行了,快帮我把这个拿下来,沉死了。”柳乐去卸她那顶凤冠。她戴着实在难受,头上颤巍巍像顶着盏宫灯似的。

    巧莺自己也是满头珠翠,劝柳乐说:“等等吧,姑娘,难道不叫王爷先瞧过……”一瞥眼,她看出柳乐面上笼着一层愁容,哪里是新嫁娘那种虽含羞却带喜的模样。

    巧莺不吭声了,小心地把柳乐缀满了珍珠和宝石的凤冠摘下来,放在案上,又一挥手:“姑娘你看这些东西,我都不敢动一动的,生怕碰了哪里。”

    柳乐除去了头上的负担,周身松快许多,这才向四面去看。面前是间大屋,以卧房来说相当敞阔,灯光照耀下金彩交映,满室生辉。她先瞧见镜台右边一座盆景,釉里红大盆,内中栽一株结满红果的石榴树,四周点缀着绿松石、青金石雕的花鸟小景,碧玉的叶片、玛瑙的花果嵌在珊瑚枝上,果子个个饱满,也有裂开嘴的,里面一粒粒的石榴籽俱细细刻了出来,灯光映照下,整棵树异彩辉煌;左边对称摆着一盆柿树,这是太皇太后赠给新人的礼物。另有来自皇帝、皇太后的各样珍玩不可胜数。

    柳乐也没心思多看,“不必管它,估计摆几天就收起来了。”

    巧莺去净室转一圈出来说:“我去外头问问,看哪里有热水。”

    “算了,明日再说吧,我累得很,想睡了。凉水有没有,擦擦脸就行。”

    柳乐一件件卸下钗环,把脸上的妆洗干净,让巧莺在外间睡了,自己便也躺下。衾褥柔软馨香,躺着很舒服,她虽身子困乏,可是骤然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一时睡不着,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柳乐赶紧用手去擦,强自忍住,但泪水原是你越忍它,它越要汹涌地淌出来。她怕第二日要人瞧见眼睛肿,猜测是受冷遇之故,那就实在太可笑,便急忙在脑中搜寻一件新鲜、且与自己全无相干的事。她想到了那棵石榴树:不知那些石榴是怎生雕出来,又怎生镶上去的?要是揪几只下来,在手里抛着一定好玩。不过,就算不肯听从太皇太后的美好愿望,也不必对她不敬,她是位很和蔼的老人家。柳乐想起了儿时,想起了对自己万分疼爱的祖母,鼻子又酸了;赶忙又去想今日一直戴在头上那顶华丽的凤冠,胡乱猜上面有多少颗珠子;又想所有那些美丽、无生命的物件。这间屋子中充斥着那样的东西。她不禁后悔刚才没看清,想要爬起来,把各处都细细看一遍,但又怕吵醒巧莺——她也累了一整日,外面静静悄悄的。

    察觉到屋里屋外的安静,柳乐突然慌张了,好像有个人马上就要大步闯进来,打破这非常宝贵的安宁。好几次,她觉得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可是朝那里一望,除了帘子一动不动垂着,什么都没有。

    “柳乐——”有人轻轻唤。

    柳乐倏地睁开眼,懊恼地发现自己已经差点儿睡着,又惊醒了——怎么,她还没把那声音听真,便急着从梦里逃出来?

    未必就是禹冲,她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他了。

    即便是他又如何?她后悔了:刚才该回头,听听他说什么,是真诚道喜,还是满心悔恨、说些言不由衷的庆贺话?

    大概他什么都不会说吧。

    有一个雨天,她去邻居家借样东西,开门却见禹冲独个儿在门前徘徊,看见他,她高兴,又感到惊讶,因为那天既非过节,也不是谁的生日,天下着雨,而他前一日刚来过。

    “你怎么来了,找我爹爹?怎么不进去?”

    他踌躇道:“我没事,不是找老师,我还没想好说什么。”

    于是她一下子都明白了,心头漾起一片欢喜的涟漪。

    他等她从邻居家出来,却还不肯进屋。“我走了。”他站在她家门前说。

    “都到这儿了,不进来坐坐?”

    “不进去了,下着雨,老师肯定要留我。”

    “那你来干嘛,岂不空跑一趟?”

    他的伞沿微微覆着一点她的伞沿,他在伞底下笑:“怎么是空跑,这不是见着你了吗。”

    停了停,他又说:“我是正好要办件事,顺道来的。这雨怕还要下几日。——你快进去吧,别踩湿了鞋。”

    “等等,”她叫住他,朝他一笑,“以后若是刮风下雨,你就别往这儿跑了,我就当作你来过。”

    他也一笑,执拗地望着她:“我会来,要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才算。”

    ——即便他还挂念着她,他的魂魄也早已经飘散无踪了。他会化作一阵风来看她吗?

    说也奇怪,在这一瞬间,她分明地听见窗外枝梢摇摆的轻响。

    你可真选了一个好时候。柳乐轻轻说,最后一滴泪啪嗒落在枕上。

    终于,睡意又回来了,可是蝉翼般的帐子根本遮不住烛光,而她不惯睡觉时有光亮。她想去吹灭它们,又记起这是花烛夜,一对红烛要燃到第二日早晨,吹不得。

    她把头转向另一面,裹紧被子睡了。

    第28章 何况妹妹现今是什么身份?更不能招人话柄。

    柳乐从小就习惯了家里热热闹闹。柳家家宅不大,人却多,有她们兄妹三个,又有父亲的学生出入,后来哥哥娶了嫂子,添了两个侄儿,母亲玩笑地抱怨说:“一不留神就要踩着谁的脚。”

    嫁到计家时,可能是长了几岁,性子沉了几分,她开始喜欢清静。不过董素娥愿意媳妇们在跟前陪着,高娴也喜欢闲聊,计晴和两个小侄女都喜欢找她玩,即便计晨不在家,她能独自一人的时候并不多。

    直到现在,柳乐才知道“清静”究竟能静到何种地步。起床时,有人送来衣物,吃饭时,有人摆好桌子,除此外,那些人不知待在何处,好像沙子撒入湖水一样难以寻觅;偌大一个王府,能与她说话的只有巧莺一个。

    这两日每日一早,宫里一个板着脸的嬷嬷过来,教她一两个时辰的宫廷礼仪,顺带还传了太后的懿旨,可能是体谅她,特意免她新婚前几日入宫请安,以后每月逢五逢十进宫。

    或许她学得快,那嬷嬷来了两日也就不再来了,柳乐心中着急,偏又无事可做,只能对着一条条红色的檐柱发呆。

    巧莺悄悄说:“这些人,你说她们没规矩,该做的活儿也做,说她们懂规矩,怎么一个个冷冰冰的。再说,主子不在,他们就一点儿都不奇怪?”

    柳乐也不明白,想来,王府里行的大概是另一套规矩。

    照习俗,新妇三日后要回门,柳乐担心这里的规矩也是两样。毕竟,她连做太后的婆母还没有去拜见,不知准不准她先回娘家。

    十二日一早郁郁地起床,一位宫女进来说:“今日王妃归宁,轿马已备好,礼单请王妃过目。”说毕呈上托盘。

    柳乐险些蹦了起来,刚要伸手去拿,又先问:“王爷一同去吗?”

    “殿下说这次不能同往。”

    柳乐暗自高兴,从盘上取下礼单来看。“太多了。”她自语,走到桌边磨了少许墨,拿笔先划去大半,想了一想,又划了几笔。除去几坛子御酒,几屉内造点心,每人只留一样:父亲是一部拓印书贴,母亲是一条抹额,哥哥是一套竹木茶具,嫂子和妹妹各一面宫制靶镜,大侄儿一方端溪砚,小侄儿一张牛角小弓。

    “这些便好。”

    宫女领命下去,柳乐兴奋地对巧莺说:“快收拾一下,早饭传了么,吃几口咱们就走。”又补上,“到了家里,这里的情形也不必细说。”

    巧莺笑道:“眼见为实。姑娘打扮得如花似玉,衣锦还家,顶一千句好话,还用我说什么呢?”

    要走时,果然已有一乘轿辇在外候着。数十人骑大马行在前后,一路少不得执事开道,浩浩荡荡到了柳宅前。巧莺上前把柳乐搀下轿,柳家早有人等在门口,连忙拥进家门。王府的随从留下四个在门外待命,一队车马才调头回府去了。

    虽说离开家才几天,可出嫁了再回来见亲人,宛若隔年一般。柳乐拉着母亲,江岚抱住女儿,都向对方脸上看了又看。

    柳乐这两天虽然起床早,晚上睡得亦早,每日下午都没什么事,休息得很足;王府里一无尊长,二无贵客,吃饭时就她和巧莺,还挺自在,外加饭菜可口,吃得也不少;再说她的心绪——论起来,嫁之前她更忐忑,等真进了王府,见不过是那么着,反还放松了些。因这些原因,她这次回家,面容上真比两日前还更显出几分滋润,江岚一见,心已经放下大半。不过,到底有一番伤感,与母亲、妹妹见过后,柳乐抹着眼泪说:“我去看看父亲。”

    江岚说:“你爹正写字,等下再去吧。”

    柳乐知道父亲晨起要写一篇字,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不禁笑起来,又问,“嫂子呢?”

    严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听见话急忙进屋。柳乐拉着她不让行礼,又叫两个侄儿,要巧莺把各人礼物拿来,大家看了一回。

    江岚因笑道:“你哥哥还在外面不敢进来。”

    “这有什么关系,快进来。我还以为哥哥今日要上衙门去。”

    话音刚落,柳图红光满面地走来,躬身行了个参见大礼,把一家人都逗得笑了。

    喝完茶,严华便带柳词和孩子们出去。柳乐以为母亲要和自己讲些贴心话,江岚却说:“计家太太今天一早来了,说要是你回来,想见见你。她在你妹妹屋里坐着,我去陪她一会儿,等下你也过来看看她。”

    “嗯,等下我先去看了爹爹就过去。”柳乐答应着。

    江岚刚转身出门,柳图便对柳乐使眼色:“人家家女儿回门,她一个外人掺和进来做什么?都是娘面上过不去才留她。”

    “她是为晨大哥的事着急。”柳乐脸上笼起一层愁容。

    “这我也明白。自然,帮是要帮他,但这样逼着你,不是让你为难嘛。你想,你刚嫁进王府,就急着给前……前头的人说情,换了谁心里能高兴?换个方式,婉转一点儿,反正事情做了就行。比方说,我要是有事,你替我说说,那倒没什么,骨肉之情嘛;再比方说,我去帮计晨,那也没什么,是朋友兄弟一场。妹妹你看,这事不如交给我去办。只是我现在一个小小经历,虽说哪个衙门的人在我面前都不敢摆臭架子,到底师出无名。我要是个京兆尹那样的官儿,今天下午就能把计晨放出来。”

    “我晓得了。”柳乐不耐地打断他,“可我也没法把你变成京兆尹。”

    “怪哥哥自己不争气,提不起来。”柳图嘿嘿笑着,“反正肯定搭救计晨兄弟,我先为他跑跑看。你莫急,也要计太太莫急,先把她敷衍过去,就说这事情咱们得慢慢来。——倒是另还有件事要和妹妹商量。”

    “什么事?”

    “我想着咱们家该换个地方住——这里门前巷子太窄,连个马车都停不下,动不动堵了这个那个,进出都不方便。就是不论这些,如今左右街坊知道你成了王妃,看见我们也不自在,街上碰到了也不敢搭话,不管是咱们还是他们,都别扭。”

    柳乐听哥哥说得有理,只是看着从小长到大的老屋,不免感伤:“那便卖了这间院子,换个宽敞些的地方。不过,合适的宅子一时怕不好找,找房牙子问过没有?”

    柳图连连点头:“妹妹说得对,不好找!不过如今倒是碰巧,刚好赶上个合适的,在葵仙桥。先前是闻老尚书的家宅,闻尚书告老还乡时,钱家把那宅子买下了,但一直没用,如今钱家愿意原价让给我们。院子、文书我都亲眼见过,四进的宅院,后边不大不小一个花园,原价七千五百两,家具奉送,价钱十分公道了。”

    “价钱再公道,我们哪有那么多银子?”

    “钱鸣说银子不急,房子只管住,随我们方便了再给他。”

    “他倒是拿准我们肯定能‘方便了’。”柳乐笑道。钱鸣是钱贵妃的兄长,自晋王爷来提亲,这样的皇亲国戚柳图已结识了不少。

    “那当然了,还能让他的银子打了水漂?妹妹放心,我也不惯欠人家的,肯定尽快还上。”

    “七八千银子,恐怕一年半载也不好轻易凑出来。”柳乐想了想,“要不,我们再找找间小点儿的,三进也够了吧?”

    “够是够了,不过宅院自然越大越好,省得将来再折腾。如今不同以往,还用为钱犯愁?况且钱鸣的意思,三年五载都使得,一年半载那是不够交情、不拿他当朋友。”柳图道。

    柳乐不禁要给他泼些冷水:“何必在银钱上攀交情,谁不知道皇帝也有三门穷亲,算什么稀奇,咱们就不能做那穷亲戚?总好过上去讨便宜。”

    柳图一摆手:“皇家枝繁叶茂,要论亲戚当然也多,不过那些都是拐弯抹角排不上的,和我们怎么好比?

    “还没告诉妹妹,那天叫人请去吃宴席,曹大人坐上首,接着就是我。他是皇后娘娘的兄弟,我当然不能和他比,但也差不太多。其实真要论起来,比方钱家,封了个贵妃就吆五喝六,他家祖上做什么的?连个进士都没出过,充什么名门望族?咱们到底是真格儿的书香门第!”

    柳乐看着哥哥。当初,他像是所有人的兄长,在禹冲、计晨面前高谈快论,真有几分慷慨激昂的文人风采,怎么不知不觉竟变得这样市侩,她都认不出了。他大概是完全忘了父亲那两个最得意的学生,——固然如今他们家谁也不提禹冲,可是哥哥背她上花轿,喜悦地看她嫁给计晨,这还是不足一年前的事,现在看他的样子,竟好像世上根本就不曾有一个计家似的。

    可是柳乐又想起,自父亲年迈不再收学生,这些年,是哥哥用薪俸养着一大家,他可从没有抱怨过半句。不仅如此,只要手头宽一点,他就拿钱让她和柳词买布料、裁新衣,从不许她们干粗活,也不许她们多做针线伤了眼,好像她两个是高门里的千金大小姐。念及此,她再不忍说哥哥什么,只是笑着轻讽道:“我还以为哥哥快忘了我们是读书人家。”

    “没忘没忘。”柳图忙道,“其实我还有几根读书人的硬骨头。何况妹妹现今是什么身份?更不能招人话柄。我都明白,不妥当的事儿保证不沾手,拿不准的我肯定先问过妹妹。

    “换宅子的事我是来回考虑过,并不是为了充门面。上次太医来,不是说爹有郁气结在心里。你看,在这儿住,他难免常想起先前的事。等我们搬进新宅,带着大花园,他的心境能不开阔?而且到时候房屋多,再多几个仆人也挤得下,省得娘操劳。以后在家搭了戏台,各样班子都请来家里,娘只管坐着听戏就行。”

    这也是柳乐的憧憬,她实在无法反对。“那便搬去吧。搬家的银子大概还凑得出,房钱我再想想办法,你立好字据,最多一年,到时连本带利一分不少,都得给人家。”

    “自然,自然。”柳图喜笑颜开,可随即又皱眉道,“娘那边没什么,不过这事情爹不同意。我提过一回,不敢再提,如今爹只能听你的,待会儿你劝劝他。”

    第29章 她最后一次眼睛看见晋王,其实与董素娥一样,就是那天晋王去计家,她们同被羞辱一场。

    柳乐知道自己嫁入王府父亲就不是打心眼里赞成,只是为了想法救计晨,才默许了,要让他再受其它“好处”,他一定不肯。尤其是如今他的学生还在狱中,要他享宽宅大院,他心里不定多难受。

    她沉默了一会儿,柳图出主意说:“近来爹精神不错,我想着他可以把昔日的文稿整理整理,有这个事情做,只怕他还更能开怀。妹妹不妨就这样劝他:如今好些东西都装在箱子里,取用不方便,若搬了家,那边有间书斋,十分宽大。”

    柳乐眼睛一亮:“我也早就想着这事了。爹爹讲诗文,见地又独到、写得又浅近,该编出一本书来。外头书铺里头没有这一类的,一定卖得出去。如今我空闲也多了,我可以帮爹爹一起编。出了书,卖出几百几千部,不就是挺大一笔钱吗?——虽然咱们并不单为卖钱。”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不觉中她已和哥哥站到了一边。

    “好,好!”柳图大喜,“如今可是柳太史了,他的书,谁不肯买?”

    “父亲肯定不会署那个。还是用他的旧号,耕云客。”

    “成,这事情由他、由你定。不过还是先劝他搬家,等他养好身体,再写新的,不往多说,三五日一篇不成问题。”柳图碰着两只拳说。

    柳乐起身:“我这就去看看爹。”

    柳掌奇刚刚写完了字,放下笔,擦擦手,像平日一般对女儿说:“见了你娘没有?”

    “见了。我陪爹坐一会儿,你别又赶我去娘那里。”

    “不赶你,正有事要问你。”柳掌奇坐下。

    柳乐看见父亲神情,心里跳了几跳,脸上只管笑着:“娘都问了我了,爹爹再问,我还能答不一样的么?”

    柳掌奇微微摇了摇头:“你没有怪我吧?”

    “我为何要怪爹爹?”

    “你看,冲儿和晨儿他两个……我白白做了他们的老师,却为他们做不得什么……”

    柳乐没想到父亲竟还提起禹冲,这个名字好久没从父亲嘴里说出来了,她喉头一哽,停了停,笑道:“爹,你没有白白做老师,倒是白白操了心,这哪件事都和爹爹没关系呀。他们不过是学生,爹还想管他们一辈子?倒不关心关心自己的亲女儿么?”

    柳掌奇笑看着柳乐:“先说冲儿吧——我并没觉得教坏了他。”

    “当然不是父亲教他——”

    “我的意思是说,我始终觉得他是一个好孩子。不管那些事是如何,你也不要再怪他了。”

    柳乐拼命绷着脸,忍住眼泪,严肃地点点头:“我知道,我早就这样想了,爹爹放心。”

    “那么再说晨儿——若爹爹有办法,也不需要你……”

    柳乐急忙打住父亲的话:“爹爹不要觉得我是委屈了。我并不是为晨大哥,要帮晨大哥是王爷的好心,与我无干。——嫁给王爷,九分是为我自己,还有一分是为爹爹。”她通红着脸,不肯抬起来。

    “哦?”柳掌奇果然有点诧异,等着柳乐说。

    她过一时才道:“爹爹自己心里不是也明白,爹爹并没教坏了学生,反而是教得好,如今不做老师,岂不怪可惜的?”

    “你要我再开学堂?”

    “那倒不是,难道我愿意爹爹再辛苦受累?我是想,爹昔日教学生的那些东西不好就丢了,不若整理出来,编成书。”

    “若有人愿意读,固然也算件事,只是我恐怕没那个心力了。”柳掌奇微微笑着说。

    “怎么没有?如今爹少在我身上操一分心,不就有了?我知道,爹不是不愿干,不过缺一间合用的书房。”柳乐便把换宅子的话劝了一遍,笑道,“这件事我能为爹爹办,不然岂不白做了王妃?反正我嫁都嫁了,反悔不得,难道爹还不肯成全女儿这一点微末的孝顺心吗?”

    柳乐知道父亲不容易劝动,索性就这样半开玩笑地直说出来,果然柳掌奇不能一口回绝,只是无奈地笑道:“我懂得,不光对我,对全家都好。我自然也愿意搬,难道你爹爹是那样死板,高洁过了头,非得大家都陪我在这里委曲?我原是想着,你哥哥去找钱家帮忙,人家既帮了我们,将来有需要我们之处,不知我们帮不帮得了人家。”

    “这个爹爹不必担心,这些银子当然是我出。”柳乐不由撒了个谎。“爹爹若怕欠我的,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也不是白出银子,卖书得的钱我可就先拿了。”

    “那你恐怕真要白出了,我这书还不知何时编出来呢。”柳掌奇也开起了玩笑。

    柳乐喜得一拍手:“爹爹只管写新的,原来的旧稿就押给我了。我空闲多,正想找些事情做,我来给爹爹编出来。”

    柳乐说通了父亲,心里很高兴,不过一家人怎样都好说,面对董素娥却实在是为难。想起要去见她,柳乐的心沉了沉。

    再三拖延,终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柳词的房间。董素娥一见她就要跪下,柳乐赶紧跨前一步搀住。江岚也急忙去拉:“这可使不得。”

    “太太快坐下,不然我可不敢呆在这儿了。”柳乐劝董素娥坐好,问道,“计伯父这一向可好?”

    董素娥双目流泪说:“哪能好,老大虽然回家了,晨儿还关着。就怕哪日我们死了,也见不到他一面。”

    “太太莫急,我没有忘了晨大哥。晨大哥一日不放出来,案子一日没了结,我就想一日的办法。你们二老千万保重身体,再多等几日,他一定回家。”

    董素娥哭道:“先前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别往心里去,看在晨儿……看在昔日面上,在王爷跟前说些好话,替我们求一求王爷。大恩大德,衔环结草报答你。”

    柳乐连忙劝慰,口上只管应诺,其实心里没多大底气。她怕家人担心,一直装出夫妻和睦的样子。此时,她也不敢向董素娥坦白:若不算蒙着盖头拜天地,瞥见他脚上一双赤舄,她最后一次眼睛看见晋王,其实与董素娥一样,就是那天晋王去计家,她们同被羞辱一场。

    她说:“放心,我一定和王爷讲。只是这几日实在没寻到机会,等我下次见王爷时,一定向他要个准话。”

    董素娥千哀告万恳求了一番,看柳家快要开饭,才急忙告辞,江岚苦留不住,送出门外。

    吃过午饭,柳乐又和母亲、嫂子、妹妹各聊了几句,就连和两个侄儿,她都有说不够的话,只是留恋不舍,不愿起身。正在憋着泪时,王府派人来说:“王爷令属下传话:王妃往来劳累,请多歇一日,明日未时回王府。”

    这真是意外之喜。中午那顿饭,因一直想着即将与家人分别,菜吃到嘴里都没滋味。眼下又多出一整日来,全家人团团围坐,好消消停停吃一顿饭,柳乐别提多高兴,破天荒地,她在心里念了王爷的好。

    晚间,江岚把她叫到身边,“你在那儿到底怎样?”

    “娘,我不是都说了么,好着呢。就是回来一趟不容易,总掂着你们。”柳乐把头倒在母亲腿上,撒娇道。

    “看你,还像小姑娘一样。”江岚摩挲着她的脑袋,“也是,总觉得你出门已经好久,其实真正过小两口的日子,又才几天呢。”

    柳乐不吭声,江岚把她的脸扳着,向眼睛看了看:“没偷偷掉眼泪吧?”

    “又不是远远离了家,不得回来,有什么好掉眼泪。”

    江岚叹口气:“你和娘实说,你心里头还难受吧,为了……”

    “娘,你别说这些话。”柳乐抬起头。

    “我不会对人说,与其你憋着,倒不如对娘说说。”

    “我没难受。”柳乐认真地说,“娘,晨大哥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出了事,我心里当然着急。我一定想法救他出来,但等到他平安无事,那时我不会再记挂他,也不会悔恨自己离了他另嫁。”

    “那便好,计晨一家不会怪你,终是缘分不到罢了。你自己也要好好过,不然计晨心里会不安。”

    “我会的。我嫁王爷,并非因为他是王爷。他若不是,我还更高兴些。”柳乐轻松地说,脑中现出晋王修长、深邃、寒光闪闪的双目。她现在几乎想不起他的面貌了,除了那双眼睛。她加上一句,“毕竟他的模样很好看。”

    “你们小丫头的心思。”江岚笑道,遂又正色说,“我看王爷人挺好。虽说王府里规矩大,也不是专为你设的,他自己也照做。他们帝王之家,尤其还要讲脸面好看,对你至少面子上的尊重会有,至于里子,那得靠你自己。他们那种人生来就立在上头,不像咱们小百姓会体贴人。他体贴你少,你多体贴他,反正两人中间总有一个要辛苦些,有些事情你多做,别一味使性。”

    “什么事情?”柳乐天真地问,“娘总说到人家家里要百事勤谨,可是王府里那么多丫环仆人,什么事都有人做,轮不着我。”

    “不是那样说。”江岚慈爱地笑起来,“再多人,还是你们两个过日子。该怎么做,慢慢你就懂了。你只记住,他和你一样,也是个人,也是肉长的,也要吃茶吃饭,也想要一颗热乎乎的心守着。”

    柳乐点了点头。

    第30章 晋王散着发斜躺在坐榻上,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把酒杯举至口边

    第二天,柳乐得陇望蜀还想多住一日,但午饭后,王府的车马按时到了门前,她只好挥别家人,回到王府,却依然不见那晋王。

    睡了一夜,柳乐早早起床,立即开工,拿出父亲的旧书稿,细细整理誊抄。中午吃过饭,她又坐在桌前,巧莺在旁帮手,时不时朝窗外瞅一眼。“这里真安静。”巧莺说,“好容易今天是个大晴天,出太阳了,姑娘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还不想动弹,你去吧,正好和王府的人熟悉熟悉,顺便打听一下……”

    “我懂得,姑娘放心。”巧莺立即说。

    一个时辰后,巧莺跑回来:“我都问到了:这王府大小一共六个门,王爷由哪个门进,哪个门出,从没个一定。所以除了跟在他身边的,里头这些人没法说清楚王爷什么时候是不是在府里。”

    柳乐放下笔,“府里总共有多少人?”

    “不多,可能还不到二百。现在府里做事的所有人都是王爷没醒来时太皇太后派来的,王爷醒来后,还是这些人,也没再添。所有丫环中最有头脸的两个是王爷书房的小杏和小蝉,我去瞧了瞧,就是两个黄毛丫头,我都没法叫她们姐姐。她们倒是挺怕我。一说才知道,王爷刚醒那天,恰好是她们在旁边守着,才提拔她们去书房。两个人傻傻乎乎的,我问王爷怎么突然醒来,当时是怎么个情形,她们都不敢说。”

    “谁让你打听那个了?”

    “我这不是先套套话嘛,哪能上去就问王爷在哪儿,让人家怎么看姑娘?反正我都打听出来了,先前王爷刚好了时,就住在这边屋里,后来他有公事办,大概为方便,便挪去书房院子住,倒是在那儿的时候多,偶尔才回来。我假装左看右看,说这儿都是书,怎么住人?王爷又不是赴试的书生,还需彻夜苦读,她们该劝劝王爷,别让他再累坏身子。她两个说王爷睡在厢房,说王爷只要她们白天在书房,晚上不值夜,每日酉时她们便回自己屋子去,也不知王爷几时睡觉。我瞧她们的样子不像是撒谎,我就说:‘两位姐姐别笑话,我们姑娘初来乍到的,心里头惴惴不安,生怕哪里行错了。——你们瞧王爷这几日是高兴不高兴?’”

    “你让人家怎么看我?”柳乐斜睨巧莺。

    “姑娘放心,她们不敢,我就是瞧她两个没那些心眼才问的。她们说自大婚那日,还一直没见过王爷。这不就搞清楚了?王爷这几天白天不在书房,那晚上大概也不至于住在那儿,可见王爷根本就不在府里,倒不是有意冷着姑娘。”

    “他连王府都不回了,你说他不是有意冷着我?”

    “不是,不是。”巧莺赶紧说,“姑娘想,王爷不是刚从外头赶着日子回来行婚礼?恐怕真是有要事,还没忙完。”

    “他冷不冷我倒没关系。”柳乐一笑,又皱眉道,“只是他总躲着,我求他的事可怎么办呢?”

    “姑娘莫急,我想起来了,”巧莺拍拍脑袋,“我还听说后头有个好大的园子,先前没人去,好多地方封了,为了迎娶姑娘,全部修整了一番,还有几所新建的院房。——若只是做做样子,不真心器重姑娘,费工夫修它干什么,要不明日我陪姑娘先瞧瞧去?”

    “好,明日咱们去转转。对了,明日是十五了。”柳乐记起这是进宫请安的日子,“你去掌衣那儿问问,明早进宫,备了什么样的衣裳。”

    巧莺走后,柳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也没心情继续看书写字了。想起前段和家人在一起时的温馨热闹,便有忧烦还可暂时忘怀,再看如今,空屋冷壁,真是令人闷煞。

    她信步走出屋子,一路向后走去。院中打扫的丫环看见她,远远福身行礼,便避让开。这些人当我是什么,都怕和我说话似的,柳乐心想。但也好,若她们围上来,随处跟着,那她真像个囚徒了。

    那位晋王虽则不可理喻,但也绝不呆傻,娶她进王府,定有原因。柳乐一边走一边思索缘由何在。兵法讲究知己知彼,摸清楚了,才好和他“谈价议约”。

    本来以为他是见色起意,她还奇怪,因为京里比她貌美的大有人在,可现在看来并不是为色——这样最好,不然她成个什么人了?

    但她实在想不出,她身上有哪样特别之处能被晋王看中。

    就算是为着向长辈交代,随便娶一位,瞅准了她身份低,生不起事端——倒不是希望别人进这火坑,可说句难听的,从一般情理上讲,娶计晴不是更便利?何必顶着众人的指戳,置皇家颜面于不顾,非娶她一个二婚之人?

    想不通,索性先不想,横竖她已经把自己押上,该看他了,至不济,还有个鱼死网破。柳乐心里放宽了些,不知不觉走近花园,心道:巧莺说这花园为成亲修整过,别浪费他一番“美意”,我何不先去瞅瞅?心怀一开,也不及等巧莺,直走了进去。

    王府座在紫金山东南面山脚下,位置得天独厚,得以圈出很大一个园子。花园半借山势,高低错落有致,又有从山中引出的活水成溪成池,风景可爱,几可入画。

    较之皇帝宫苑的壮丽,此处要秀雅些,正合柳乐的喜好。园中有合抱的古树,亦有繁密的异草,冬时也并不凋零。这时候虽不是草薰风暖、春色欲就,却另有一种映花云轻、书叶墨淡之幽韵。但见亭台轩榭参差于湖石草木间,说不尽竹掩朱扉,霞入绿牖,檐钩新月,帘卷柳风。

    她慢慢赏景,愈看愈惊奇。这些天在前面正院见了那一座座画阁朱楼,高堂广厦,虽则也惊奇,也赞叹,但不过是惊奇赞叹而已。唯独此时见了这园子,实在是好,实在是羡慕。一时猛又停住脚:羡慕什么,现在我不就在这儿么,天天都可以来领略。这样一想,颊上热起来,低头向前走,仿佛朝四周多看一眼都怪心虚。可是不看不看,那些花木之幽香、鸟啼之婉转还只管叫清风送到脸前,不知不觉她的脚步又放缓了,心里不由想:等晨大哥翻案开释,再没有悬心之事,在这里倒也不是不能自得其乐。

    柳乐不识得路,顺着一脉清溪走,这时,来到白云池边——这是她刚取的名字,因为平贴于水上的桥是一块块白色的大石连成,石块表面很平,形状各异,边缘圆钝如云朵一般。她蹲在石板上瞧了一会儿金鱼,想着以后要带糕点来,惹鱼儿争抢嬉戏。一偏头,发现身边多了位不速之客。

    是只黑猫,全身惟尾巴尖上有一小段白色,人们称为“墨玉垂珠”的。猫儿凝然端坐,四只小爪挨在一起,尾巴优雅地盘在旁边,从背影看是位谦谦君子,可再瞧正面,几根毫针一样的胡子笔直地从嘴旁伸出来,轻轻抖动,黑亮得发出银光,那对琥珀珠般黄眼睛里的黑瞳仁则一霎不霎直对着塘里的鱼。

    柳乐伸手摸它圆圆的脑袋,见它不挠人,喜得抱起在怀里,低头用脸蹭着。“你真是个小乖乖。你住在哪儿,有没有人给你喂食?可不许抓鱼儿,我瞧瞧能给你找些什么吃的。”

    她抱着猫一路闲逛,一面留意着道旁有没有猫窝、食碗。再一抬头,面前又是一所院落:一道略扁圆、橘子形的月洞门,扇形匾额上草书两个大字——“折柳”。

    折柳表示惜别,放在这儿却显然是另一种意思。柳乐看着龙飞凤舞、洋洋得意的两个字,嗤了一声。

    她足尖一转,本想就走,可是门内插着花木葱茏、锦屏也似一面小山,之前在高亭上曾见西北方位有座山,想来就是此处。一瞥之下,总觉奇巧还尽在山后;况且门两边云|墙连绵,似比别处院子更大更深,令人顿起探幽之心。

    “咱们再瞅瞅里头,要是还找不到人要你,我就抱你回去养。”

    柳乐对猫说着话,步入月洞门,两面一望,右手边森森一片翠竹,遥遥望见林中石桌茅舍,静谧清幽。若春夏日于此烹茶弈棋,倒不失惬意,此时柳乐感到身上一件银鼠褂子有些单薄了,她把猫儿更紧地拥在身上,朝左面石子铺就的小路走去。

    走不得几步,脚下小路分为两股,一道从山边绕过,一道拐入山中。柳乐选了那道曲曲折折的,在山林间忽上忽下,正绕得不亦乐乎,道路却在一堵山岩前戛然而止。再一细瞧,原来岩上有大洞,叫一丛累垂的藤萝遮住了。洞口安着两扇大门,轻轻一推,应手而开,柳乐信步入内,走过短短一段穿廊,尽头一挂水晶帘,里面螺钿桌、云母案、白玉床、鲛绡帐,各样家什置放齐全,竟是来到了一间屋舍。

    屋内毫无潮冷之气,融暖如春,飘着淡淡的花果甜香,根本不似在山洞中。柳乐随即发现这是在洞内用木头搭建出的一座小阁。香与暖倒罢了,总有法子办到,奇的是屋子没有窗户,四下里却看得明明白白,又不是烛火的黄光。她举目向四面一望,两侧墙上挂着灯座,上面各置一对溜溜圆、橙子大小的莹亮宝珠,正放出似晨光的浅蓝色光芒。

    柳乐从没见过这样东西,踮着脚尖转来转去地欣赏了半天,心内纳罕:这大约就是人家说的夜明珠了,一颗也难得的稀罕物,这儿一把就摆了四个。谁会来这儿呢?——那么些好端端的屋子还不够,费许多力气,在山洞里搭一间暖阁是什么道理?

    她颇有点瞧不上这种种无谓的奢靡,继续朝前走。屋子另有一道门,拨开虾须珠帘,又是一段穿廊,出了山洞,来到了小小一片山坞。

    山坳中雾气缭绕,定睛看时,白烟自一方小池上冉冉而升,原是一眼温泉。

    柳乐这才醒悟,身后的洞屋是为在泉中沐浴后更换衣物用的。

    泉池大致是个葫芦形状,葫芦嘴便是泉眼所在,汩汩地冒着水花。葫芦上端部分,水上跨着朴朴素素一只庐亭,亭上题两个字——融雪。亭下一面圆圆的白玉桌,比水面只高寸许。这是为方便沐浴时饮酒作乐吧,想到此处,柳乐脸红了。

    然而小池又实在可爱。远离尘嚣,为山石树木环抱,还有何处比此处更能令人涤尽烦恼?抬头仰望,顶上是一方宁静的淡青色天空,她不由去向往落雪时的情景。

    自打出了山洞,那猫儿便弓起身,紧紧扒住柳乐肩膀。柳乐把它揪下来,“别把我的衣裳抓破了,可是新做的呢。放心,不给你洗澡,你这个不爱干净的臭家伙。”

    她沿着来路再向前走,很快绕出山来。不一时,脚下小路连上一道回廊,转过回廊,柳乐定住,她好像闯入了一幅画中。

    面前是宽宽大大一所院落,屋舍一样是白墙青瓦,庭中一般栽花种竹、凿池引水,不过这庭院不似别处寂寥,此时,一张矮几置在廊檐外,摆满了大小果碟儿,晋王散着发斜躺在坐榻上,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把酒杯举至口边。斜阳熔一层金光在他的大红宽袍上,如一片炽烈的火。

    并不是其它地方的景致逊于此处,可因为少了画中人,便失了一种仅有血肉之躯才能带来的力量,相形之下自然显得朦胧暗淡了。

    但仍有美中不足处:他的神情十分冰冷,与闲适的姿态毫不相称。一双眼睛不知盯在哪里,反正柳乐绝不愿意被这样的眼睛注视。

    就在她进退不能时,晋王懒懒散散坐起身,目光不快地向她胸前一扫。那猫儿原本乖顺地趴在柳乐身上,这时一扭身卜楞跳下地,一阵烟似的没影儿了。

    柳乐只得上前行礼,“殿下——”

    对方抬手止住,“何必这么生分,既然已经嫁了我,直接唤我的名字。”

    柳乐想起前事,不大情愿地轻声说:“我还不知殿下的名字。”这门亲结得古怪,就连庚帖婚书都是拿空白的给柳家填,婚礼上唱的又是他的封号。是以至今,除了他的王爷身份,她对夫君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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