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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我们这好像是婚后头一次见面

    “柳乐,你叫柳乐。”晋王说,“我叫禹冲。”

    一霎间,柳乐怔在原地,气都喘不出。她以为准是自己听错了,皇家不是姓魏吗。

    “殿下的名字叫……”

    “禹冲。”晋王从腰上解下一块玉,随意向她一抛,“你当我骗你?”

    柳乐急忙去接。东西太小,她手没抓住,看见那白色玲珑玉石飞入怀里,慌忙合臂抱紧,一时不知夹在哪处,怕一松开,在石板地上摔碎了它,弯着腰一动不敢动。

    晋王看了一眼,走上来,轻轻扶起她,一只手从她胸前和臂间插进去。“在这儿。”

    柳乐赶快放下手臂,慢慢后退一步,涨红了脸。

    好在晋王把物件递到她手里便转身坐回原位。柳乐低头去看,这是一枚私印,篆刻端庄大气,高贵肃穆,刻着的是两个字:予翀。

    原来是这两个字,原来只是读音相同。

    “魏予翀,这是天老爷给我的姓名。魏字你叫不得,以后叫我予翀。”

    柳乐缓缓吐出一口气:“殿下的名字,我记住了。”

    “记住了便用,以后别喊殿下。你拿着吧。”晋王予翀抬抬下巴。

    “殿……”柳乐一开口就又说错了,但要她不称殿下可以,却实在没法对着这个人叫出那个曾经珍重无比的名字。“这是你的印章,我不该拿。”

    “别递过来了,你替我收着。”予翀随随便便一挥手。

    柳乐只好听从,本要把它装入袖中,又想这东西万一丢了麻烦,且为了显得尊敬,她便先躬身将玉章放在案上,又去摘腰上系着的一只香袋。

    予翀忽道:“算了,让人先拿下去收着。”

    他抬手不知向何方打了个手势,立即一位青衣侍从飞跑近前,脚下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收了东西,又后退消失不见。

    柳乐认出上回杀人时就是他在旁边,吃了一惊,不由向四处去看。

    “不用找,再没人了。”予翀犀利地盯住她,“你刚才好像很害怕,为什么?”

    柳乐定定神,“不是害怕。——昔年我父亲有位学生,姓名与你一样,我好久没有听过他的名字,猛一下有些吃惊。”她想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视着予翀说。觑他神情,加上一句,“不过字不同,并没有犯了殿下的讳。”

    予翀不耐烦似地摆摆手,转了话题:“你过来是为何事?”

    “我听说这里花园很美。”

    “喜欢吗?”

    “喜欢。不过我确实有事要找殿——找你。”

    予翀不言语,柳乐又开口:“我想问问,计员外郎……”

    “你非得为计正辰的事情,才来和我说话?”予翀毫不客气地说,一瞬间脸色变得更冷。

    “殿下平日事多劳烦,我扰了殿下休憩,还望宽宥。”柳乐道歉说。

    “我原指望着,你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了。”

    “我和计员外郎是已经无瓜葛了,但计员外郎已在狱中关了许久,我……”

    “难怪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予翀哼道,“你不怕得罪我,也要为他求情?”

    “计员外郎也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因为此事,我父亲心中不安,他身体不好,我怕他烦忧过甚,再添了病。”

    “明日派太医过去看看。”予翀立即说,“计正辰自己作恶,与别人无关,要牵连也是他计家的人,连他老头子都好好的,没人责罚他教养不力,又怎会怪到岳丈大人头上?岳丈大人桃李天下,也就碰上这一颗烂果,丢开就行了,不用为他挂心。”

    “可是计员外郎没有作恶。”柳乐坚定地说。

    “你这样肯定?”予翀抬眼瞅着她。

    “我肯定。”柳乐毫不犹豫答道。

    “为什么?因为你父亲的学生不可能有坏人?还是因为你与他多年相知,所以能不问事由地相信他?”

    柳乐顿了一下:“因为没有证据。我不会不问事由,可是有人正做着这样的事,声称计员外郎勾结外敌,意图……谋逆,真凭实据在哪儿?拿不出证据,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予翀同样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这得去问刑部,他们正在查,至于是何样凭据,查清楚后自然一件不漏呈出来;查不出,也不会关他一辈子。”

    “已经查了这么久,查出什么了?”

    “这可不是偷鸡盗狗的小勾当,一下子便能查清楚断明白。”

    “他不会偷鸡盗狗,亦不会蒙蔽朝廷。”

    “蒙蔽朝廷?谅他还没那个能耐。”予翀微微一笑,安慰说,“不必急。你看,难道现今是豺狼当道、蛇鼠横行?既不是,足见官府还靠得住。”

    “难道官府就从不冤枉人,就不会办出冤案?”

    “会,当然会。”予翀又笑一下,旋即冷漠地说,“不过那有什么,古往今来,冤死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你明明答应过!”柳乐气得声音都变了。她原本是要婉转些的,但说着说着事先想好的一套辞令全忘了,也顾不得予翀可能不高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予翀站起身,和她隔案对视,“我明白了,纯粹是场交换。我救他,你才嫁我,是不是?”

    “不是。”柳乐还没有完全昏了头,她平平气,说,“我嫁给你心甘情愿,与其它任何事情无涉,但是殿下也确实答应过我。——我愿意嫁的人,不求他声名显赫,只要他是一个言出必行、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好,那记住你这个心甘情愿。”予翀深深看了她一会儿,又坐下,恢复了先前的闲适姿态,“不过你的言下之意我也听出来了:要是我反悔,咱们之前那些盟誓便不作数了。”

    柳乐脸有点儿红:“咱们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祖宗,当然作数。并且我知道殿下绝不会言而无信。”

    “对,拜过天地当然作数,走到哪里都作数。”予翀抬起眼,向着她笑了。

    “那么殿下……”

    “言而无信倒不至于,不过我记得是答应过不去为难他,可没答应放他出来,我没那个本事。”

    “可你明明能够随意……”柳乐气结。

    “你说上次杀那人么?你倒很会拿我的把柄。”予翀好笑似的看着柳乐,心平气和地说。

    “不是。”柳乐的脸红了个透,“上回你救了我和计姑娘,我感激之至。我知道,取人性命对殿下来说也并非小可之事,但因是正义之举,殿下便可做。这回有何不同?”

    “这回不一样——”予翀摇头,“那天我亲眼看见他对你怀不轨,当然忍不得。可计员外郎这案子自有人审理裁夺,安心等着便是,大可不必我胡乱插一脚。”

    “计员外郎的家人已经等了三个多月,已经十个月没有见到他一面,如何安心?”

    予翀想想,说:“那么我派人去劫牢狱,把计员外郎送到个平安之处,让他的家人能够与他会合?”

    “如何做那盗贼行径?”柳乐又忍不住气恼,喊叫道,“计员外郎是堂堂正正的人,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出狱?”

    “对了,他可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予翀的声音还是低且平静。

    一时间柳乐心全灰了,知道再怎样求他都没用。不,是她自己没用,想不出任何办法。她气恨着自己,又拼命忍住气,憋住泪。

    予翀凝目看着她,张口道:“你想要计员外郎堂堂正正出来,又着急,不肯等着衙门结案,这就难办了。仗着王爷的势力,就算是堂堂正正?再说关他的不是我,我也没权力一句话就放他。或者你说得再明白些,想要我怎么帮忙?

    柳乐听他有松动之意,急忙说:“不要你放他,只要你去请皇帝过问一下,让他们管这案子的人不得再拖延,尽快集齐人证物证,拿证据断案,不许有人从中弄鬼,并且未释放计正辰前,允他家人探望。”

    “倒也不麻烦,”予翀似笑非笑,“你再想想,只要这些?”

    柳乐果真想了一想,犹豫着说:“若能借出案宗让我瞧瞧,或许——”

    予翀笑出声,打断道:“你还想查案?”

    “对!”柳乐吃他取笑,反大胆起来,“这案子或许复杂,但计正辰是否牵涉其中,我不信有多么难断。他们不嫌自个儿无能,那我也不怕试试,他们敢说公道,我更敢,他们谨慎是为保住自己的官帽子,我多事是为不让好人蒙不白之冤!”

    “你不若直说你是为计正辰一人。”予翀的语调冷如冰。

    “殿下路见不平,不也是拔刀相助么?我为何不能为朋友?”

    予翀哼一声:“我想他大概不会愿意让一个女子为他费心费力。”

    “可是并没有给他别的办法,关了他这么久,有何人肯听他为自己辩解一句?”

    “计晨何其有幸。”予翀深深叹息,“若是我陷于牢狱,恐怕没人会为我做这样的事。”

    “殿下不会碰到那种事。”

    “世事难料,你不明白?”

    柳乐不语。

    “假若真有那一天,你会为我四处奔走求情?”予翀追问。

    这问题无法回答,柳乐知道,不管她怎样答,他都不会高兴。

    “若果真碰到那样一天,我也无能为力,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予翀只低哼一声。

    柳乐也不指望他会信。

    “你可考虑清楚了,这次我帮计正辰,以后我不会再答应你别的事。”

    “我不会再求你其它事。”柳乐不假思索答道。

    “那便一劳永逸好了。”予翀不瞧柳乐,握着酒杯,又歪在坐榻上,“省得你再来跟我说计正辰这般计正辰那般,我懒得听。我明日就去请求皇上放了他,我为他作个保,皇兄便是不高兴,也定能答应我。到时会将他官复原职,且写在邸报上,昭告天下,说明计晨涉私采铁矿一案,经查无此事,还他个公道。除非将来另有确凿证据,绝不再抓捕他。做到这步,你可满意了?”

    柳乐没想到他突然这样痛快,倒没话答了,只说出谢谢二字。

    予翀坐直身,看了她半晌,突然咧嘴一笑:“没伤了和气吧?我们这好像是婚后头一次见面,你过来坐下。”

    第32章 我爱的姑娘就是死于一个黄昏。

    坐榻很长,予翀在三分之一处坐着。柳乐心里估量了一下,既不能太远,也不肯过近,在另一头三分之一处坐了。

    予翀指指桌案:“饿了吧,想吃什么,或者让人添了东西来?”

    他这一和颜悦色,柳乐反而浑身上下不自在。和他脸对着脸,看得更清:现在他面上已完全没了苍白脆弱之色,身穿红色袍子,显得容光焕发;漆黑两道剑眉直侵入鬓,其下的双目又黑又深,刚才还是寒气逼人,这时却流溢出和煦的光彩。

    柳乐向桌上望去,看见只有一副杯箸,但所有盘子显然都没被动过,他只是在喝酒。她也不饿,便说:“不用,我不想吃。”

    “那你就陪我坐一会儿,不必这样紧张,又不会吃了你。”

    他提壶斟酒,倒入那只奇特的酒杯:杯身是只鹦鹉螺,镶在高高的金足上,螺壳像云母那样闪着细细的柔和光芒。

    柳乐不知自己是不是该陪侍倒酒,若是换个人,哪怕是头回见面的生人,她自然而然就明白要如何相处,可是这个人,虽然已是自己的丈夫,但她永远不可能与他亲密无间。

    对他,亲近、信赖固然是谈不上,也无感激、敬畏之意,但要说感到十分憎恶,那倒不至于;讨厌,有一点,当他话中带刺,故意蜇人的时候,害怕,也有一点儿,那是想起他杀人时的眼睛。

    予翀把酒壶搁在自己手边,也并不开言,他时不时端起杯子啜饮,自在地向四周望着,好像已经忘了柳乐。

    柳乐便想站起身:“打扰了殿下,你慢慢用吧,我还是……”

    “事情谈妥,这就要走了?”予翀嘲弄道。

    “我怕巧莺——我怕我的丫环找不到我。”

    “既进了我这府里,丢不了。”他说,“巧莺不会找你,这时她已听见了,有人告诉她。”

    “哦。”柳乐重新坐好。

    予翀笑一笑,又道:“我听说这几日你都待在前面,也不想在王府里转转。——我恐怕,若不叫你,你自个儿一个人能把自己闷死了,所以刚才遣人去请你来着。”

    柳乐的心微微沉了沉,当然,娶她,不是为让她来自得其乐的。“这几日都在习学礼仪,我不懂的太多,要多练练。本来是要去问候殿下,只是想着殿下事忙,就没敢贸然打扰。”她解释说。

    “我不忙。你对我,是不是太想当然,判断下得太轻易了?”予翀笑着问。

    柳乐不答,予翀目光在她脸上一瞟,便游到别处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知道为什么我请你来?我想要你看看这落日。”予翀冲着既将没入西山的太阳举了举杯,“你来得正是时候——黄昏,一日之中我最中意这个时辰。你呢,大概也是吧?”

    “我喜欢早晨。”柳乐在心里暗自筹划别的事,随口答道。

    “哦,我忘了,一日之计在于晨,不是么?”予翀含讽地对她笑道。

    柳乐根本没多想,哪知他会联系到计晨的名字。这时候解释也晚了,她默不作声。

    予翀没有追究,他垂下眼睫,看着杯里的酒说:“你们没经过事的人,只知清晨充满希望,却不懂黄昏挨着死亡。”

    “我爱的姑娘就是死于一个黄昏。”他猛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柳乐一怔。他的神情异常忧伤,令她心中也异样地难过,只是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她感到思绪恍惚了一瞬,再一抬眼,看那只杯子又满了,——也不像没留意时他重新斟了酒,倒仿佛黄昏的血色倾入了杯中一样。

    予翀依旧盯着紫红的酒液,又说:“黄昏,可真是个好时候啊。有人成婚,有人杀人,有人密谋。”

    “她叫人杀了?”柳乐失声叫道。

    “你说哪个?”予翀抬眼,静静看着她。

    “你……那位姑娘。”

    “不,杀的倒不是她。不过她也还是死了。”

    他的语调越是平常,越令人毛骨悚然。柳乐不由向后倾了倾。

    “我不该吓唬你。”予翀微微笑起来,“来,喝了它,压压惊。”

    酒杯已送到她口边,柳乐无法推辞,微微扬起脸。予翀轻转手腕,把酒慢慢倒入她口中。这酒的滋味极清甜,一点儿也不呛人。

    柳乐虽不讨厌这味道,可杯中的酒液似乎永远流不完,她看到酒杯越举越高,感到自己的脖子越来越向后仰,直到整个咽喉暴露在他镇静的注视下。

    “够了。”她猛地推开他的手臂,坐直身体。

    予翀朝杯中看了一眼,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把杯沿沾湿的一段压在他唇上刚舔过的地方。“还没完。”说罢,轻轻一仰头,把剩下的酒一口饮尽。

    “这才好了。”他把酒杯覆过来,在柳乐面前左右摇晃,让她看清楚没有一滴酒掉落。“这杯子的妙处便在此——你以为到底了,其实还早呢。不过,再妙也就是一只杯子罢了——人心可比螺更要曲折难探。”

    柳乐不搭言,望着院子一端云|墙下的一口小池。她感觉好像听见了水流的声音,水是从哪儿流来的,又要流到哪儿去?同时,她感觉予翀正从侧面端详——不,审视着她。他说:“你看起来没怎么变。”

    是说她形容、气度仍旧平常,不像个王妃?不像最好。

    予翀紧接着又问:“园子里你最喜欢哪一处?”

    “这里。”柳乐指的是刚才进来的这所叫“折柳”的园子,而且并非说谎。美中不足是名字不好,但她满心想着怎样不失礼貌地告退,愿意在这个小处顺他的意。

    “对!”予翀赞同,“这里最安静,夜晚也美。”

    柳乐含糊地点点头。夜晚二字令她心中一警:若是天黑了,回去路怕不好走吧,今天是什么日子,月亮会出来吗?她抑住自己不向天空张望。

    不觉间,霞光渐渐往西山后收敛了,整个庭院被一片淡紫的薄纱笼住,予翀的脸半隐在烟一样荡来荡去的阴影中,目光晦暗不明。柳乐越发感到不安,站起身,“天晚了……”

    “不晚。还没让你进去瞧瞧,喜不喜欢?”予翀向身后的屋子一指。

    从外面看,屋子一排三间,又带两间耳房,朝南这面有六扇窗户。屋内不知何时让人点上了灯,在墙上勾出六只亮亮的窗框:正中的门左右两边开长窗,东西正屋是大大的八边形窗,两间耳房各嵌着一扇海棠小窗。窗前梅枝疏朗,晚风湛净。

    在花园中整整齐齐筑这么一套房屋做什么,莫不是王爷的书房,又干嘛问我?柳乐心中疑惑,还是揭起堂门的夹板门帘,推门进去。

    园中有不少供人小憩的屋舍,好像有人邀她似的,每一间她都忍不住去坐一坐,已经去了好几处,从每一扇窗望出去,都是不同的风景;可她立即发现此时踏入的是一间特别的屋子,比别处布置得更为精心、雅致。

    灯烛照得满室亮堂堂的,宽敞明净。厅堂与东面屋子贯通,只拿一架花草绣屏从南墙隔开一半,正对着门当中的地方设一张六仙桌,桌旁两把灯挂椅,靠墙是一条长案,案上摆着花瓶、几件古雅玩器;绕过屏风,北窗下设一张大桌,左右放两张椅子,南窗下置一张小桌,桌前摆着椅子,右边一只圆凳,左边一只五斗柜,东边靠墙立着一只书架,一只多宝橱。——看来这儿果然是要当间书房,书架虽还空着,但桌上笔砚等文具已经齐备,勾得柳乐想要坐下写几笔字。

    东墙又挂着幅水墨画:画上一片野林,春意跃然,左下角一道清溪流过,一只雌鹿从竹丛中探出半身,低头饮水。整张画笔法天真,生气勃勃,柳乐看了许久。

    这幅林鹿溪饮图左右两旁却任性地挂了副与画面并无相关的字联: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柳乐乍一瞧,觉得这联在此处十分不通,再向四周看:屋中一无金玉器玩,概是木石之物,不会使人局促不安,担心碰坏了什么。家具没有繁复的雕饰,却有美丽的天然纹理,油光水滑,亮如镜面。四五只大小不一、形貌各异的瓶子、罐子置在案上、柜上、架上,有瓷的,有陶的,有官窑的,有市井上的小玩意,有的插几株花,有的插一把草,或是不知什么枝子,上头缀几点豆大的红果,也有瓶子空着——不管如何,总与近旁之物调和、相称。

    她一下子想不起自己身在王府,仿佛在什么灵秀之地,若推窗望去,外面正是绿意葱茏。

    柳乐不由低声念了一句:“何陋之有?”半是讽刺,半是出于真心。

    这时候,她把王爷都忘了。予翀既没有跟着她进屋,她便自在地多耽搁了一会儿,到处摸摸看看。

    五斗柜上有只粉青瓷罐:一只圆圆饱饱大倭瓜,上了一层淡淡青绿色、柔和的釉彩,煞是光洁可爱。柳乐的手指顺着一圈瓜棱一棱一棱摸过去,舍不得离开。最后她揭开盖子,里面装着几串钱和几块碎银。

    柳乐笑了。她再没猜到这是做个钱罐子用——大肚子倭瓜,倒挺妙。她忘了问问自己这屋里为何还需备些银钱。

    一扇小门通向后院,揭起暖帘,一小股携着腊梅清香的风扑上脸。两只雀儿趁着傍晚的微光互相追逐,在梢间跳来跳去,悄声喁哝着听不懂的话语。柳乐对它们的嬉耍注视片刻,掩扉回身,又去瞧西面那间屋子。

    门上挂着一挂竹帘,笔管粗细、寸长的湘妃竹穿在丝绳上,竹子温润光亮,散布的紫色斑点像幅画一样;手指在帘上拨去,竹子轻轻碰撞,音调清凉悦耳,比珠子的声响还觉好听些。

    她拨开帘子进入西屋。

    一扇折屏收了起来,面前又是间宽大的屋子,她不及四下细瞧,首先看见屋中突兀地摆着一张床。倒不是这里不能睡觉,主人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挑选休憩之所,不过一张罗汉床便够了,或者依她,一只小巧藤榻足矣,这里却是一架正儿八经的大床,上面铺着大红喜被,毫不留情地把柳乐的脸染得通红。

    柳乐向后一步,无意中一偏头,案上一对巨大的红烛映入她的眼睛。

    她正欲退出去,忽听帘子被人撩起,不等她回头,那人从身后一把抱起了她。

    第33章 可是事到临头,焉有不羞不怕的?

    柳乐想要叫喊,瞥见大红色的袍袖,咬住了嘴唇。

    “别动——”他声音喑哑地命令。

    柳乐稍微挣了两下,因为胳膊被夹住,很不舒服。旋即她整个人被扔到了那团火样的被褥当中。

    她当然不是很不晓事的姑娘,且答应嫁给晋王时,也做好了消极屈从的准备,可是事到临头,焉有不羞不怕的?——眼睛睁开,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一不留神落在他衣襟中,瞥见一道浅浅的金色,如探入烈火般缩回来;眼睛闭住,那一片耀目的赤红仍不散去,在面前摇摇荡荡,泼泼洒洒,中间浮出一点浅金,星星也似向她眨动。

    一只手臂将她捞了起来。他的意愿是一堵山,她的身体是易折的草木,头发像一弯水流从他五指间淌了下去。她不知下面会是什么,然后,发觉他捧住她的后脑,隔着发丝抚摩她,两片嘴唇触了触她的面颊,一下、两下,随即如雨点般不停歇地落下来,滚烫的、轻蒙蒙的,一点一点洇开、渐渐要淹没人的……

    可是柳乐既不爱他,在她,怎样都类同受辱。她的嘴巴紧紧闭着,眼皮下涌出泪珠。

    他甫一放开,她不由自主抱住膝盖,蜷做一团。

    冷冷的声音在上头道:“你不是心甘情愿么?”

    柳乐咽着泪将下巴点一下,把身子缓缓张开,脸扭向一边去。

    可她绝没料到男人还能是这样,这时候再想寻回方才的小心翼翼、温柔软款似乎迟了。她觉得自己被一把拎了起来,脚踝被钳得生疼,她在震惊中张开眼睛,只看到一片熊熊的火焰。

    碰到的身体火一样烫热。她想起小时候看人打铁,铁匠雄壮的胳膊举起铁锤,威风如天兵神将,现在想来却只有畏惧——她不敢去看他的眼,害怕他看她就像铁匠盯着铁砧击打时,眼里是两点红光。

    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钻在她身上——落在哪一处,那一处就火烫得像要烧起来似的。

    她知道自己已经上了砧板,她铁一般僵硬的身躯就要在击打之下变成另一副样子。

    但她同样没料到是这般疼法,疼得全身无处不要缩起来。泪眼朦胧中,她伸手去触他的胳膊,反被他一把将双手扣在头顶。“疼——”她才刚呻吟一个字,就听他说:“还能有第一回疼?”

    于是她明白,眼泪和恳求只会激恼他,她将泪水憋在眼眶中,恳求咬碎在唇上。迎着他的眼睛,她不闪不避,直直地盯进去。

    他到底是放轻了许多,但柳乐不会买账了,当他抬手,不知要擦她的泪还是汗时,她狠狠把脸转开。

    可能是见她这样,终归无趣,予翀一阵风般下了床。不一时,他回到床边,刚向她弯下身,不知怎的,突然顿住,只听啪嗒一声,是湿帕子被甩在地上。他把柜门开关得砰砰响,将一大团毛茸茸的东西兜头向柳乐丢去,从头到脚一把裹她在里面,抱起来就走。

    柳乐听他气恼,不知他要将自己如何,也不在乎,由他发作去。可她从缝隙中张见黑黢黢的树影和一片夜空,想到自己还没穿上衣物,不由心惊,猛地挣起来。

    他抱得很紧,柳乐挣不动。忽地他蹲下身一抖搂,把她抖入一口冒着气的热锅中。

    柳乐“啊”了一声,他也像没听见,只扔下几个字:“好了就喊。”

    白烟从四面围拢过来,柳乐大睁着眼,确实瞧不见予翀的身影了,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池中修着半圈石凳,她摸去坐下,水波在肩头一荡一荡,怪舒服的,她又往下缩了缩,只留个脑袋露在外面。

    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还净记挂着没相干的事情,她抬头去看,果然,一轮圆圆的月儿正往上爬,已从那山头上翻过一多半来。

    忽地又想起他在抱着她时口里的喃喃低语。那些话像贴在她脸颊和耳畔的嘴唇一样柔软,可她一点儿也不懂词句的意思。他似乎是忘情了,他嘴里的柳乐是另一个人,等他发觉她不是那个人,就全变了。

    他好像对她有仇一般——不是仇,只是鄙夷。他那样炯炯逼人地盯住她,发怒的火焰和鄙视的寒冰交替着在他眼睛里隐现。

    她有什么过错?

    没有。一分都怪不得她,非要怪的话,谁让她答应嫁他呢。他毕竟还好看,好看之人无论如何和禽兽总不沾边吧。

    正是因为他好看,她心中的屈辱像被刀刺一样——被一把锋利、雪亮的刀。

    等了好久,月亮终于完完整整地嵌进头顶一方靛青色的夜空,月光柔柔地洒入山坳,像雪花一样融入雾气中。

    柳乐身上的疼痛和僵硬不知不觉消散了,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

    她还是她,没有变成另一副样子。本来可以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刚才的事把她和王爷紧紧连在一起了,多么痛苦的连结啊。

    哗啦啦一阵清脆的玉珠敲击声将她惊醒,睁开眼,一个黑影两步跨到面前。

    “好了没有?”

    “好了。”柳乐慌里慌张不知该起身还是没入水里,差点呛一口。

    “好了怎么不唤我?”黑影子忽地离去,又将帘子拍得噼啪响,丢一件衣袍在池边,“出来吧。”

    柳乐看他背过身,急忙钻出水,捡起袍子往身上披,才发现是条衾被,赶快把全身裹住,尽力把身上头上的水擦干。怕予翀不耐烦转过来,益发窸窸窣窣、手忙脚乱。

    予翀果然等不住,转身将她一抱,用力把她的头往他胸前按。

    柳乐僵了半晌才发现他在为自己擦拭——擦得倒有章法,由上至下,要擦哪处他便抱住哪处,用手臂箍一箍,那一处的水便叫裹在身上的布子沾得干了。

    他始终垂着眼,一点点弯身,直至蹲下,擦完小腿,他停住,不知从哪里掏出条汗巾子铺在地上,柳乐明白意思,抬脚踏在上面,他便将两只脚的脚背都仔细擦了擦,然后,立起身,向她脸上去看。

    到这时候,柳乐早已经不哭了,可是发梢上正巧滴下一滴水在眼角旁,予翀看见,伸出手指轻轻刮去,忽地把她一整个箍入怀中。

    柳乐丝毫不觉得冷,然而身体却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方觉原来是他浑身打颤,这才想起,他身上只有一条宽宽敞敞的袍子。从今天见到他起,这件袍子始终没脱下过,刚才她曾被裹在里面,像被罩在一团烈火中。可那是在屋内,现在,在夜空之下,连他也逞不起威风来——虽然四面的山挡住了寒风,泉水又散着热气,可毕竟是冬月的深夜里,纵使再身强力壮的人,只披一件单袍,也是要冷的吧。

    活该。柳乐心里说。好像听见了这两个字,予翀忽然止了颤抖,全身又变得无比冷硬,手臂真成了铁箍一般,紧紧箍住她,再箍一会儿。

    他松臂放开柳乐,转身不知取了件什么东西,柳乐还没叫喊出声,被他一把将身上的衾被抽掉,那条披风又劈头蒙上来。

    他和来时走得一样快,抱得一样紧。现在柳乐不那样怕,便也不挣扎了。她觉出身上大概是条貂皮,那比最滑的锦缎还光滑的皮毛贴着她周身,滑溜溜的。她并不担心滑下去。

    片刻之后,予翀将她向那仍是凌乱不堪的床上一丢。

    “以后你就在这儿安置。”话音未落,人已走出门。

    柳乐急忙拉被盖住自己,翻身转向里壁。隔了一会儿,劈啪一声将她吓了一跳,战战地转过身子。

    王府深院重门,连打更的梆子都传不进来。刚才是一块炭在盆中裂开,柳乐好一时才想明白。这时她又回想起来,这间园子几乎可以算作建在山里,又这样大,白日里就见不着什么人,只有那些老树,好像从黑巍巍的山上走下来的鬼魅一般。她向两边摸了摸,摸到方才那条貂皮,拽在身上,把自己缩拢在里面,用手臂圈住膝盖,望着案上两点金红的烛火。

    两丛小小的火苗在她眼中一跳一跳,跳得两只眼睛倦了,上下两排睫毛渐渐捉对儿合拢来。于是,眼睛下多了两弯静静的影子,而睫毛翘起的一端还在微微颤动着——若细看,那只是跳动的烛火映在上面的一点儿亮光。她已经睡得熟了……

    “王妃——”

    柳乐被唤醒,睁眼去看,一位姑娘立在床边。

    “请王妃更衣。”

    是王府的侍女,今日要进宫。柳乐刚记起这事,眼前一闪,四周忽地暗下来,原来是夜里给她带来些许慰藉的蜡烛熄了。这时窗上的浓黑才变淡了三四分,她心中暗叹一口气。

    侍女立即重新点亮灯,柳乐看见案上一对刻花并蒂莲纹青釉烛台,蜡油挂下来,莲瓣上染了几道红。

    她一惊,忙道:“衣服放这儿,你先出去。”

    侍女将手中的衣物放在床脚的圆凳上,退了出去,柳乐这才从貂皮中钻出来,飞快翻了翻,发现是几件穿在里面的衣服,上下倒都齐全,连忙穿好,站到地上,且不忙别事,先去检查床褥。

    昨日穿在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四下里胡乱扔着,她将它们一一捡回来,发现好些已撕破了。她握着衣服呆了一会儿,拿它们毫无办法,最终还是打起精神,把厚实的几件叠好塞入箱子,另几条撕得不像样的紧紧卷起来,扔在一旁,然后就俯身瞪大眼睛向床褥上细看。

    有一小块暗红的斑点,比周围颜色深些。——世人皆知她是二回嫁人,没人费神关心这档子事,但万一被人瞧出来,倒好像她有意作假一般,岂不是成了笑话。

    柳乐立即动手把锦被缎褥全部掀到地下,开口唤人。

    刚才那个侍女进来,柳乐指了地上说:“这些送去洗了。”又指着那卷衣裳,“这些拿去或烧、或另想法子毁了,不得留着。”

    柳乐说话时暗暗不安且脸红,侍女却毫无异色,口中应是,抱起东西出去;另有一列侍女鱼贯而入,有的秉烛,有的擎镜,有的捧衣,有的执巾,有的持壶,有的奉盘,上来伺候她梳洗,又为她盛装打扮。直忙了半个时辰,中间柳乐偷闲吃了几口饭,便见天光已明,她出门乘了大轿,往皇宫而去。

    第34章 只有你这个人,才牵得住他。

    婚礼那日,柳乐曾叫人捉着手,领至太后面前叩拜,不过她还并没有瞧见过太后的模样。成亲前,太皇太后召见了她一次,皇宫的样子她倒是看清了,那一座座巍峨的殿宇,在她眼里都是同样的宏伟整肃。柳乐将轿帘挑起一道缝,向外张了一会儿,放下帘子,又在心中默念前几日刚学的礼仪规矩。

    轿子在永安宫停下,柳乐下轿,抬头望了望,举步而入。

    早有宫人进去通报,十数名宫女将她引至正殿,柳乐偷偷把眼光向殿中溜去,见左右两边两溜空空的交椅,中间端坐一人,头插点翠凤钗,身着明黄大袍,便上前下拜道:“臣妾柳乐拜见母后。”

    皇太后忙命人扶她起来,要她在面东打首一张椅上坐了,细细打量一会儿,笑道:“王府怎么样,吃住可还习惯?”

    “习惯。”柳乐回答。

    “不闷吧?”

    “不闷。”柳乐微微笑了说。

    “喜欢便好。今天多留你一会儿,陪哀家用了饭,也到处转一转。”

    太后又问她的父母,问她归宁那日的情形,柳乐不敢直盯着太后,半垂着头一一作答,可是说着说着,畏怯之情不由便被她丢开了——要是不看那雕着松鹤的紫檀宝座,不看那亮灿灿的金绣龙凤文黄袍,也不看吞吐着香雾的虎头兽脚五足熏炉,她竟觉得仿佛是与先前的婆母董素娥坐在屋里说话。太后是位美妇人,一头厚密的乌发,面色白里透红,形状很漂亮的眼睛中放出两道虽不算亲切、但也不很威严的目光。柳乐想不通自己怎会觉得她与董素娥相像。

    这时宫女进来报皇后到,柳乐忙起身向一旁站了,就见皇后带着几位妃嫔过来请安。等她们拜见过皇太后,柳乐才上去拜见皇后,又与诸位妃子彼此见礼。皇后姓曹,二十六七年纪,气度十分雍容,有位钱贵妃,绿鬓朱颜,长得也极美,柳乐刚听哥哥说过钱家,故此印象深刻,又有周妃和袁妃,都是一团和气。见过后,太后说:“坐下说话。”皇后便在面西的头一张椅上坐下,皇妃们皆在其身后侍立,柳乐也归了坐。

    太后慢慢问后宫起居等事,又问几位皇子公主,向柳乐道:“上学的上学,小的太小,改日再见你几个侄儿侄女吧。”

    又坐了有一刻钟,皇太后对皇后道:“回去罢,我带你六弟媳妇去太皇太后那儿。她老人家今日要和他们小两口说话,你们都不必过去。”

    皇后及诸妃子告退,皇太后便携柳乐一同乘了鸾舆,前往太皇太后寝宫。

    眼见到了,太后忽道:“有件事忘了。你先进去,哀家等一时再来。”

    柳乐点点头,见太皇太后她并不惧怕,可是刚才太后的意思是予翀也在,她便有些不大自在。下舆后,她立在原地,垂首待太后回转,这才转身向仁寿宫走去。又有数名宫女在殿前等候,引了她同至殿中。太皇太后此时在偏殿,屋内正面设一张宝榻,铺着玄狐皮坐褥,太皇太后坐在上面,两旁几张圈椅,予翀在离榻最近的椅上坐着,祖孙两个正说话。

    柳乐上前拜倒,口内说着请安问好等语。

    “免了,免了,快上来。”太皇太后连声说,扭头埋怨予翀,“你还只管坐着,还不快叫你媳妇过来。”

    早有宫女扶了柳乐起来,予翀对她说:“你陪皇祖母坐一会儿。”

    柳乐看他已经起身相让,不好再推,刚上前,太皇太后拍着身侧说:“过来跟前坐。”

    柳乐不敢,拿眼去瞅予翀,予翀说:“你声音小,离皇祖母近些,她听得清楚。”柳乐方告了坐,半坐在榻沿上。

    予翀也不坐回椅子,只管在屋内来回踱步转悠。

    太皇太后满面笑容,对柳乐说:“我听翀儿说,你看了王府的花园倒还喜欢,已经选了一处最可心的院子居住。”

    柳乐只好答:“我在花园里走得累了,停下歇了一晚,恐怕不合适。其实住原先的屋子甚好,我还是回去住。”

    “哪有什么不合适,翀儿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准备,你喜欢不是正好?”太皇太后轻轻一拍她,“再说也是你自己的家,只要你高兴,哪里住不得?”

    予翀插道:“如今各处俱已收拾妥当,皇祖母不嫌我们招待得不周到,还请再去逛逛。”

    太皇太后笑呵呵说:“这回你休想混赖,等明年春天天气暖了,好好叨扰你们几日。”她又向柳乐说,“他那花园我原先也去瞧过一次,比宫里的花园不差。后来他病在床上,我去看了他几回,哪还有心思再逛花园,但我命人照料着,不许让它十分荒了。我总想着等翀儿一醒来,别看着家里花也败了,树也枯了,不像个样子。”

    柳乐说:“难怪花园里连一株株草都长得精神饱满,原来是皇祖母疼顾。”

    “也不是我——饶是我吩咐着,翀儿后来还又花了大力气整饬。宅院里那些草木都是有灵性的,要看见主人才肯好好长——没有主人常常出入,靠几个花匠到底不成。如今有你住进去,隔一段再看,必定长得又更好了。”

    柳乐半低着头说:“好些东西我不懂得,怕照管得不妥。”

    太皇太后又呵呵地笑了:“我看你很好,你只管按自己的意思来,不懂也不怕,谁是一打头就全懂得的?府里那些人,你只管使唤——好些是我挑选出来的,都是老实孩子,就是人还少点儿,该用三百人,现今才是一半。我让翀儿再添,他也不动,说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大的排场。——如今可是两个人了,这些你该听王妃做主。”她转头对予翀说完,又向柳乐道,“我还把翀儿也交给你了——他这人瞧着乖,其实性子拗,你看他做得不对,该说就说。”

    柳乐低头闷不作声,太皇太后又说:“看他现在这样,谁能想到,他刚一醒来时——本来病好是高兴的事,可一看他,又实在是让人揪着心。你想,他病着那段,又没吃进什么东西,每日只用老参熬汤药吊着,光人参不知费了多少,都是论斤拿来用——好的熬汤喝进肚里,差些的,还要煮了给他泡药浴,好在总算撑下来了,只不过瘦得就剩了一副架子,站起来像片纸一样,站也站不住,他还非要挣着下地,跌在地上也不许搀扶,怎不让人看了难受?”

    “皇祖母又来揭我的短。”予翀说,“这人的身子和花园差不多,光凭人照料不行,还得常去走走,用进废退。”

    “道理虽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工夫,身子还是得慢慢养将,急也急不来。”

    “白白耽搁了两年,自然心急。”予翀对太皇太后说,眼睛却望着柳乐。

    柳乐说:“两年并不长,留得青山在,后面的日子还多呢,万事都能等得。”

    “你媳妇果然比你明白。”太皇太后喜得搂住柳乐,又向予翀说,“偏要揭你的短,还有什么怕你媳妇知道的?”

    “皇祖母尽管说吧。”予翀无奈道。

    “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太皇太后转向柳乐,“其实现今想来,我真佩服他,是他们魏家的种,有一股子劲。——他那一病起来,倒又变做幼儿了,什么都得重头来一遍,学着站,学着走,刚能走稳了,又要跑,又要跳,又要去骑马射箭,还不肯输给别人,个把月的工夫,全成了。看他如今的身子骨,哪里像是大病一场躺了两年的人?可是那时候谁能料到现在,我们怕他把自己又折腾出毛病,劝他不听,命令他也不听,差点儿要把他绑在床上,就这也拦不住,最后只好由他。我来他们家里这么些年,做媳妇,做母亲,做祖母、曾祖母,我以为是把姓魏的这些人摸透了,可有时我也纳闷,他到底是打哪生出来这股子劲儿。”

    予翀口里答太皇太后,却仍是望着柳乐,微微笑着:“因为我必须得完全做了这皮囊的主人才行。”

    太皇太后继续说:“光是这些也还罢了,还不止——等他身子骨壮一些,能走跑了,又开始料理各种事情,先是王府翻修,——你看那园子好吧,就是专为你修的。”

    “也是为了重新理出个头绪,府里的事都生疏了。”予翀解释道。

    太皇太后不看他,对柳乐说:“不管是为什么罢,他就是自己的事要自己操心的脾气。别小看了——建这皇宫王府,费了多少工夫,各项事情有多少人在里头出力?他就全凭自己一人策划,又劳身,又劳神。还有他那封地上的事情,他不是刚刚回来么?那时我不叫他去,我说你病才好,长途奔波太辛苦,找人替你瞧过、禀报你就罢了。他不肯,不放心别人,说:‘迟早都要去一趟,不如早去,我快去快回,还赶回来成亲呢。我可不愿意娶了媳妇又出门去。’我听了也是个理,才放他去了。”

    “所以我说,只有你这个人,才牵得住他。”太皇太后看着柳乐,看得她低低垂下头去。

    第35章 天下的人根本就没有比她美的

    “唉。”太皇太后长长叹一口气,“还没说最难的——最难的是他不记得事、不记得人了。他醒来初时,险些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遣人去请他皇兄,见了虽知道是皇上,可他们做兄弟的事情却全不晓得了。见了我也一样——他看我们这些人,都和陌路人一般。我让人把前头的事慢慢告诉他,指望他能想起来,也不管用。我想罢了,他不记得我,我记得他,他总是我的孙儿。

    “翀儿的生母先前是贵妃,和他母后是叔伯姐妹,唉,可惜年纪轻轻的,在生他妹妹时没了,所以翀儿是五六岁起就跟在我身边,我把他养大。他说过的话,做的事情,一桩桩我都记得。他想事情想得苦时,便用手指支在额上,姿势和他的祖父一模一样,如今他还有这习惯,我一见就说,好,好,你把你祖母忘了没关系,只要不是痴傻了就行,便是痴傻了,留得一条命在也好。如今有命在,又不痴不傻,好好一个全乎人,又能做许多事,能与我说话,让我时时看见,我还有什么不足?我心里怎么不高兴?

    “高兴过了我又想,最苦的其实是他自己,我们总还有其他亲人,他呢?这么多人说是他的亲人,可他一个都不认得,心里岂不还是孤孤单单的?——幸亏他遇见了你,这就好了,你是他自己认定了的人,有你在,便不会孤单了。”

    太皇太后说话中间眼里流下泪,拿帕子拭了又拭。

    予翀走来跟前,沉默一会儿说:“孙儿不孝,害祖母伤心。”

    “不伤心,不伤心,我这是看见你娶的媳妇高兴。”太皇太后拉起柳乐的手,笑着说,“你们两个好好的,我以后天天都是高兴。”

    柳乐听见太皇太后嘴里的予翀,的确是令人佩服,可她自己认识的予翀,却像另一个人似的。但她亦为他们的祖孙之情所动,在太皇太后和蔼的注视下,她不由点头答应。

    “这就对了。”太皇太后把一只镶白玉戒指从指上慢慢卸下来,又拿在手里一时,才递给予翀,“你捏一捏给你媳妇戴上,这是我成亲时戴的,送给我的孙媳妇。”

    柳乐忙起身告谢,太皇太后看予翀为她戴好戒指,又拉她坐下,摩挲着她的手说:“往后我看你和看翀儿一样亲。他要让你受委屈,你不好向人说的,只管来对我说。小时候我管教翀儿可严厉着呢,如今大了,反还管不得了?”

    祖孙三人吃茶、说话,喝完一盏茶,太后来了。等太后见了礼,太皇太后让她在原先予翀的位置坐了,予翀仍站着。

    柳乐也立在一旁,太皇太后招她近前:“不用忙,你还坐这里。”

    太后也说:“太皇太后喜欢与孙子们亲近说话。”

    柳乐便仍如前坐了。太皇太后拉着她向太后笑道:“你看,我跟你说的不错罢,这孩子生得甚是聪明清爽。”

    太后又向柳乐端详了端详,瞧见她的手,笑着说:“可不是,我刚才一见她,心里就想,难怪翀儿急得那个样子。那一日,大中午头的,他忙忙跑进宫来,跟我说已看中一个女子,必要娶她,又求皇上。他皇兄还犹豫,嫌太性急,我说:‘翀儿既看中,必没有错,何须再详细考查。况且他年岁也不小,如今又大愈了,何不趁便就办了婚事,喜上加喜。’皇上才允了。话虽如此,那时候我心里也纳罕:多少世家大族的姑娘都不中他意,怎的突然看见这一个就放不下了?早知是这么模样一个人儿,我也不白纳罕那么久。”

    太皇太后说:“也不是说那些姑娘不如她,两个人要投契,还讲一个缘法在里头。模样本不是最重要的,不过要论模样,我讲句公道话,比她标致的姑娘,照说也不是没见过,可一见她,把她们的样子全都想不起来了。”

    “这话皇祖母说得不公道,天下的人根本就没有比她美的。”予翀说。

    柳乐不禁抬头向他看了一眼,似乎叫他发觉了,漠然地扭过脸,目光如有如无掠过她身上。

    这人竟是自己的丈夫,人和人多么不同。同样的话,有人是从心窝里飞出来,也能钻到人心窝里去;有人说出来却像雪片一样,轻飘飘,冷冰冰,须臾就消散不见了。

    可就是心窝子里的话也未必就真,便是一时真了,未必能长久。

    柳乐心内自叹,太皇太后却是哈哈大笑,手指着予翀:“瞧瞧,有了媳妇,什么祖母、母亲、天王老子,统统都得靠边了。”

    太后正若有所思看着予翀,闻言也笑道:“年轻后生哪个不如此,怪不得翀儿。”

    “没说怪他,这样便好。”太皇太后说,“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能承认,那般虚伪做什么?刚才我才跟他们说起来,他们这一成亲,我心里头去了一桩大事。翀儿的哥哥们、姐姐们都不必我操心了,他又是最小一个孙儿,又是我带了他这么些年,自然最不放心他。先前他病着,我急得很,心想怎么对得住他父亲把他托付给我,现在他大好了,还娶了这样好的媳妇,谁还能有我高兴?”

    太后说:“翀儿这场病一好,又娶了王妃,把那两年的担忧都抵过去了。虽说将性子改了些,细想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太皇太后问:“哪里改了?我看他还是那个性子。”

    “我看是更稳重了。”太后忙答。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柳乐,“你琴奏得一定很好吧。”

    柳乐不知何意,答道:“我不会奏琴。”

    “那你擅哪样,笛还是箫?”

    “我都不会。”柳乐摇头。

    太后脸上显出一丝惊讶,旋即笑道:“我听你叫这个名字,心想你父母大概喜好音乐,有意栽培你。”

    柳乐说:“我父母是喜欢,我也喜欢。不过只是耳朵喜欢罢了,可惜自己不会乐器。”

    “翀儿先前是很喜欢琴的。”太后说着,看向予翀。

    “现在也喜欢。”予翀说,“脑袋虽不记得了,耳朵却没忘。”

    太后笑道:“果然两个人是一般志趣。这个容易,回来我找几个好乐工,你们过来听。喜欢了,还叫到王府里,你们两个听得自在。”

    予翀便说:“谢母后。”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行告退礼,“儿臣还有事要找皇兄。”

    两人都准了,予翀又回转身,对柳乐温柔地说:“我若出来晚,不必等我,你自己先回去。”

    太皇太后笑道:“快去吧,你媳妇留在这儿吃饭,准保还给你送回家,你不用惦着。”

    太后见太皇太后喜欢,就和柳乐陪着在仁寿宫一同用了膳。饭后,太皇太后要休息,太后又命人带柳乐去皇后等殿中坐坐,消磨半日,柳乐去辞太皇太后,便归王府来。

    柳乐从皇宫回来,先去前院的寝室,发现屋里原先的摆设没动,但床褥已被收拾一空,分明没地方睡觉了;再出来一看,书桌书架上她的物品也俱不见踪影,她心中笑了两声,然而无法,也只好往花园走。

    再来到住过一晚的名为“栖月”的小院——昨天没留意门上石刻匾额题这两个字——巧莺已把搬来的几样东西归置整齐,迎上来说:“姑娘可回来了,宫里怎样?”

    “宫里挺好,她们都很和气。咱们以后要住这儿了。”

    “这儿好,比前头好玩。我就在姑娘院子后面不远,也有几间屋子,都收拾干净了。”

    柳乐才知并未安排巧莺与她同住。这院内正房三间,一明两暗,东面是书房,西面是卧室,带两个耳房,西耳房做了净室,东耳房放着她的嫁妆箱笼;另只盖一间小花厅,还真没有地方再住人。这时日头还高,更显得屋子敞阔,各样物件都灼亮生光似的,却偏偏没留一张床给她的丫环。

    她暗叹一口气,说:“这里诸事都有人,你早上不用急着过来。”

    柳乐在房前屋后看了几圈,只觉得身上不大爽利似的,原来是来了月事,想想也到了日子,只是婚后紧张,给忘了。

    于是她便在床上歪了一下午,晚间也早早躺下。因前一夜没睡好,在宫里待了半日,大多时候又如绷紧的弦一般,外加月事,柳乐感到格外疲累,脑袋刚一挨到枕头就熟睡过去,倒也一夜无事。

    第二天,她继续整理父亲的文稿,忽然想起那只黑猫,心中惦念不下,遂命人去找。晚饭后,一个小黄门提了只大竹篮,装了猫来。

    柳乐问他名字叫李宝,忙让巧莺拿一吊钱给他,问:“这猫是谁养的?”

    “可能是王爷养的,看它吃饭的碗。”李宝从篮底掏出一只白瓷深盘,弯身放在桌下。瓷盆给猫作食碗久了,已经磨得失了光泽,但底上两条小金鱼背覆浓墨,尾展轻縠,像活的一样,一看即知是名贵之物。

    “就它一个?”

    李宝站起身,答说:“王府里就它一个,找不到和它相配的。每年闹得厉害时,给管事悄悄抱出去几天,完了还抱回来,也不知在哪儿——”他停住嘴,向自己脸上打了一下,“我这嘴粗,王妃勿怪。”

    柳乐听了不好多问,“有没有给它取名儿?”

    “名字我们底下人不知,也不敢乱叫,提起来都是猫大人。如今它在园子里四处跑,给它留的食会吃,只不知睡在哪儿。王妃喜欢,再给它取一个名字吧。”

    第36章 他如今对你是念念不忘,还是不过如此呢?

    柳乐就明白大概是晋王苏醒后忘了前事,猫也给忘了。她抱起猫,举在眼前端详了一端详,“已经是猫大人了,总不能把你再叫小。你这么神气,就叫将军吧。”猫儿喵呜叫一声。

    “王妃这名儿取得好,猫儿也喜欢,它正合这种威风的名字。我去给将军拿饭来。”李宝说着告退出去,过一会儿,从厨房端来几片煮得嫩嫩的猪肝。柳乐又找出一件家常穿的半新袄儿,和巧莺两个拆拆缝缝,改成几片小被褥,把猫篮重新铺得又厚又软。

    忙活了半日,再逗猫玩一会儿,晚间梳洗后,准备宽衣睡下,柳乐把篮子提到床脚边,又去抱猫,“你就睡这里可好?”

    巧莺说:“还是拿去外头吧,冻不着。当心它晚上跳上床,扰了姑娘。”

    “没事,让它跳上来罢。”柳乐抚抚猫儿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你不知道,我总想着园子那样大,晚上一个人还有点害怕呢。”

    “你这里都收拾妥当了?”予翀不知何时进的屋子,在柳乐身后问了一句。

    猫听到他的声音,像上回一样,一溜烟跑不见了。

    柳乐也像猫似的一惊,赶快站起身。趁无人注意,巧莺便偷偷溜了出去。

    柳乐看予翀罩着貂皮披风,就是前日那条,又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刚才沐浴了过来,心里便不畅快。当予翀解下披风,里面只一件深衣,她不禁叫道:“我身上不方便,夜间恐怕要起来几回,怕吵得殿下睡不安稳,请上别处歇息吧。”

    予翀直直地盯了她片刻,轻笑一声:“我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

    他出来在六仙桌边坐下,顺手拿一只杯子倒了水喝,示意柳乐,“你也坐。”

    她在桌子的另一面坐了,听予翀说:“我知道一个人,他心里头心心念念想着一位姑娘,可惜姑娘还没到手,人就死了,不然我定要劝劝他:睡上一次,也就那么回事,不至于日夜不忘。”

    柳乐见他煞有介事,也就认真听着,没料到是说这种话,登时涨红了脸面,胸中愤恨难平,七窍里冒火生烟,忍不住反驳道:“那你的朋友就不用吹嘘什么真心,他哪怕有一点儿真心爱那姑娘,定然不会作此想。”

    “爱不爱都没用,谁教他已经死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微笑在予翀嘴角边闪了一下,“不过,是我多事,又何必替他不值?他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不交那么傻的朋友。”

    把玩了一会儿茶杯,予翀突然抬起头向柳乐说:“我想起来一个怪有趣的问题:你觉得计正辰是哪种人?他如今对你是念念不忘,还是不过如此呢?”

    柳乐的脸腾一下又涨得通红,他惯能侮辱人,她却只能受着。

    忍了又忍,方说:“计正辰与我相看两厌,故此和离,殿下问得多余了。”

    “那最好,我不喜欢有人惦记我的东西。”予翀说着,伸出手,整个覆住柳乐放在桌上的一只手,两根手指在她腕上揉了一揉。

    柳乐猛地抽出手腕:“我今日——”

    “不方便。我记着呢。”予翀开怀笑起来,身子向后一靠。“我过来是告诉你,今日已将计员外郎开释了。”

    柳乐一愣,旋即心中一松。终于有了结果,总算是个好消息。她轻轻舒一口气,却不知该对予翀说什么。

    “怎么,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谢谢。”

    “不必谢我。反正没查出计员外郎与铁矿一案有牵连,人不能总关着。皇上倒很不过意,特给他赐了两月的假。等过上两个月休养好了便可复职,官升一级,六部任他挑选。”

    “休养?”柳乐疑惑道。

    “皇兄体恤,要他先在家里养好伤,薪俸照发。”

    “什么伤?”柳乐忍不住问,“不是说没有对他用刑?”

    “确实没有,要是上了刑,你以为他能挺得过?”

    “那……”

    “你大概从没进过牢房吧。”予翀冷厉的目光直射过来。

    “还是不要去的好。”他紧接着笑笑,说,“你这么聪明,不去也能想到。你想,进了大牢,那些狱吏是先打你几顿,好好给你个下马威,还是愿意敬着你捧着你,将你奉为上宾,每日给你兰汤沐浴,蕙草熏香,一日三餐大鱼大肉地伺候你?有这等好事,天下人大概尽去犯罪了。”

    “可是,你也说没查出计员外郎犯罪。那又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收进监里?一个人作了恶,该受怎样的刑罚我不敢多言,可若他从没行过不义之事,却也要挨打受辱,我倒想问一问,这天底下的公理王法,莫非就是这样一团泥浆?”

    予翀摇摇头:“你太天真,不曾见过世情险诈。”

    “我见的还不够吗?”柳乐在心中大喊。

    “这是你的福气。”予翀瞟她一眼,接着说,“须知,公理王法也不是处处都能周全到。本不为要他挨打受辱,只是临时关他一关,可人世间是个污秽处,牢狱是污秽之中的污秽,天日不见的地方。世上之人,有几个不是捧高踩低,以践踏他人为乐?在那些下贱腌臜的地方尤甚,那些看守们整日呆在那里,又没别处可以耍横,高兴了踢你几脚,不高兴时就是一顿鞭子取乐,没有打死打残就是格外开恩了。”

    柳乐听他如此说,必然计晨被伤得重了,着急要问个清楚。“可是计员外郎的兄长那时见到他,说他并没有遭罪,莫非是在刑部……”

    “哪里都一样。”予翀嗤道,“至于说外面人看不见,那就是你不知看守们的狡狯——为少些事端,等到亲人朋友来看时,也会给囚犯擦洗擦洗,换身齐全衣服,为的是将身上的伤遮一遮。家人来看他时,是坐在那里,又不起身走动,只要嘴巴舌头还利索,你便当他还是个囫囵人儿。你问他在里头好不好,他又怎敢说抱怨的话,回头再领一顿好打呢?”

    “反正,任你怎样像棵水芹菜似的人,进了牢里也得变成寒葅酸齑。”予翀抬起手,三个手指尖互相一碾,下了结论。

    柳乐哆嗦了一下。他轻飘飘的话语像冰锥子一样扎在她心上,令她遍体生寒。

    “我把你吓坏了。”予翀向她脸上看一眼,忽地笑出声,“柳乐啊柳乐,你真是天真得可以。别人说的话你这样容易就信了?计衔山又没给关进去,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有个在位官员的父亲,人家敢随意作践计员外郎?就不怕有朝一日计家又翻了身,比如像今日。再说钱能通神,计家使过不少银子吧。忙着数钱,谁还打人?当然,牢狱里人杂,有一时照应不到处,难免让他挂点皮肉小伤,那都不算什么。不过计正辰一路春风,没栽过这样的跟头,恐怕难免心意消沉,何况又……总得一段时日缓缓。”

    柳乐知道计晨心性豁达刚毅,不会一蹶不振。可予翀关于牢狱那些话还是令她分外难受。

    她默不作声坐了一会儿,又问:“那一万两银子查出没有,总是有人陷害他。”

    “拿出一万两银子,就为陷害他,这人和他结的仇可真够深的。”予翀笑道。“——没查出来。你要是知道谁与他有仇,可以让计正辰去递状子;若不知,就当真是从土里挖出来的罢。”

    柳乐不语。

    予翀又开口,打断了她的出神:“你上回说没给过计正辰机会,没人听他自辩,这话说得不对。我去打听了打听,其实案子审得很公允,都是照章审理,一点儿藏掖没有。从荥阳押来的几个人与计员外郎对过证,他们咬定与计正辰合谋,证据是他们用的土石和计正辰所绘的工程图样相符,计正辰是故意做出这样一个少用石料的设计,多采出的矿石就可以挪为它用。只要计正辰解释清楚他设计这件工程为何用石少,便可脱罪。可是他却没有,你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柳乐猜不出。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辩解?

    “或许他确实以为自己的设计有问题?”她想了想说。

    “这么说他是谦虚。嗯,在这个关头还首先反躬自省,计员外郎真是令人佩服。”予翀笑道。

    “他肯定不是有意那样设计,可能之前有个关节没想到,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算错了,故此不好说明。”

    “你的意思是他进了监牢才茅塞顿开?恰恰相反,他的表现倒像是突然智穷才尽了。他只能一遍遍重复那些在纸上写着画着的东西,至于为什么那么写那么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柳乐呆呆盯着予翀。

    他蓦地笑开了:“好了,咱们两个谈论别人的事,大可以直截了当。你认为有没有可能答案明摆着——他说不清楚,因为他根本对建造水坝一窍不通。”

    “胡说!”柳乐大声驳斥。

    予翀也不见怪,仍是笑一笑:“我问你,这回之前,他去黄河边上实地看过没有?”

    “当然去过。”

    “是游山玩水去了?待了几天?”

    第37章 以后不会让你疼。

    柳乐语塞。有一年,计晨去她家里说,他应禹冲之邀,准备去中原一带游玩游玩。他回来时,又带了土仪送来。不过她不记得计晨在那儿待了多久,可能有大半个月吧。

    她轻声道:“他去过黄河。他还研究过很多河工书籍。”

    “没听说过坐在书房里治河的。河水有万般变化,他有没有见过一年四季不同时候的河道宽窄、水流大小?纸上谈兵都比他来得牢靠。”

    总比你空口嘲笑人强,柳乐暗中想。她马上说:“即便是他不懂,但他绘的图纸也请部里经验多的几位大人瞧过,并没有瞧出不妥。”

    “那又如何?”予翀不屑地哼一声,“瞧不出,只能说明他们是一帮老废物。”

    “你是说,大坝不能按计员外郎构想的那样建?”

    “水坝还照建,不过肯定是用不着计正辰插手了。”

    “可是……”柳乐刚说两个字,又改作缄口不语。她的心里乱糟糟的,一时顾不得再和予翀争论。

    她本以为只是建造方捣鬼,故意少用料,却没想到连计晨的整个设计都是错的。或许是予翀抹黑计晨,口中的话未必可全信。但是,计晨那么久不能脱罪,真是因为他发觉手中是一沓废纸,所以辩无可辩?不可能。计晴都说:“哥哥花费了两三年的工夫,整日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他不可能只是闭门造车,更不可能对河坝建筑一无所知。当初接了差事,临走时,他还踌躇满志地说:“你当我为何要进工部?我等的就是这一日。”

    又或者是……

    “看那儿……”禹冲抬手,向身后宽阔的河流激昂地一指,“有朝一日,我要在那儿建起一座大坝。”

    不对,这不是她亲耳听见的话,她自己也压根不曾见过黄河。

    可其人其声却又真真切切。载着泥沙的黄色浪涛缓缓向前,禹冲伸得直直的手臂,他脸上骄傲的神情,她全部记得一清二楚。——是发生在梦中吗?

    或许源自他在信里的某句话。他在信里是怎么说的?她拼命回忆。

    “我整日看的是黄河,整日想的亦是黄河。除了想你。”

    那时他在黄河沿岸为人建造水渠,收了工,他便借主人家的马骑到河滩边,坐下看那大河。日落后,他躺下,望着天上的星斗与月亮升起。

    河流有多么好看?读到信时,她还撇了撇嘴。可是禹冲一回来,她便和他两个去了长江边,足看了一个时辰都不想走。

    他说:“黄河上该建几座坝,能少些水患。我已经瞅中一个合适的地方,大致有个主意了。”

    “什么主意?”她问,并没有转过脸。江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紧紧拽住她的目光。

    “才刚画一张草图,还得细想想。等好了再让你瞧,省得你说我事先吹牛。”

    “我可从没这样说过。”

    他问:“若有一日,我真的建好一座大坝,你怎样说?”

    “不害臊,要人夸你么?”她扭头看着他笑。迟一会儿,她又去望着大江了,还是说了出来,“到那一天,我会说:不枉你姓了一个禹字。”

    只此一次,他们之间提到水坝,但她相信,他肯定没丢下那个想法。他与计晨在一起时,或许说得更多更细。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同样的热情和抱负毫不奇怪。

    莫非……

    柳乐恨不得立即见到计晨,向他问个究竟。

    予翀笑道:“好了,这些事自有人料理,不必你我发愁。时候不早了,我瞧你刚才就准备安歇。”他起身,率先向里屋走去。

    柳乐一惊,赶忙收起思绪。还是赶在他前面上床,把一床被子直拽到耳朵根,连下巴都盖住了,紧紧裹在身上,端端正正地躺下。身边多一个人,她实在别扭得要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感到别扭,也不愿自己的呼吸让他听见。她屏着气,浑身上下无处不紧绷,无处不累,甚至指头尖都酸疼起来。不知煎熬了多久,只听予翀忽然掀开被子,披衣下床,听脚步是径自出门而去了。柳乐这才舒一口气,把被子松了松,照往日习惯露出半个肩膀头,渐渐入了梦乡。

    然而乱梦不断。最后一个梦中,她站在大江岸边,一座宏伟的大坝屹立于江上。禹冲拉着她的手,“你瞧,是我建的。”

    她惊叹地说不出话。突然,从水中冒出一个长发遮面的女鬼,惨白的手指指着禹冲,自她身后,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原来那是巨浪的咆哮,汹涌的浪头铺天袭来,转瞬间吞噬了水坝。

    恶浪翻卷,从无底的漩涡中传来禹冲的喊声:“柳乐!柳乐!”

    “禹冲——”她大叫,可是接连的浪涛涌入口鼻,使她呼吸不得。

    终于,她从河滩的黄泥上疲惫地挣起来,放眼四望,风歇浪平,只有一列溃败、凄惨、零落不堪的队伍,拖着恹恹的步子从旁经过,她拔出脚,跌跌撞撞追上去,因为禹冲也在其中:他双颊凹陷,嘴唇肿胀,满身尽是发黑的伤痕,但仍被两个狱吏轮番用鞭子抽打。她不敢多看,可是鞭声凌厉,不断传入她的耳朵,每一鞭都像在撕扯她身上的皮肉。

    “疼——”

    “以后不会让你疼。”

    是谁在说话,声音这般温柔?于是,哗哗的水流、冰冷的泥泞、队伍、行刑的人都退去了,柳乐轻轻动了动,感到自己像只小动物,正躺在暖和、隐蔽的窝里。她真庆幸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可这时她也没完全醒来,却隐隐知道自己快要醒了,为了不离开现在的这个梦,她缩了缩身子。恍惚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是予翀不知何时又回来了,躺在她的身边。

    “哪儿,是这里疼?”一只手掌伸进被中,摸索着覆上她的小腹,轻轻地揉。

    “嗯。”柳乐不愿多说话,怕他发现自己嗓音哽咽。她转向一边,身子蜷了蜷。那只手追住不放,手臂绕上来,从身后抱住她。

    “别怕,从今往后,我总是陪着你。”

    话音中带着浓浓的睡意,大概他也在梦中。可是手始终不停下,缓缓地、贴住她转动,柳乐感到肚腹暖融融的,继而扩散至全身,她好像卧在云里一般,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予翀人已不见。柳乐心中依然闷闷不乐,只是坐着发呆。巧莺以为她是因月事惫懒,也不多问。所喜可能因为食盆在这里,午间时将军自己寻了过来。柳乐看它吃了食,就抱它在前院正中晒太阳,巧莺也搬了椅子坐在旁边。柳乐说:“以后每晚你把篮子提去,就要猫在你那里睡,天越来越冷了,别关它在外面。”

    巧莺点头答应,柳乐看着院门,又说:“晨大哥已经放出来了,我想见一见他,你看有个什么法儿能办到?”

    “你要见前头姑爷——”巧莺说错了话,急忙捂住嘴,小声道,“如今还见计二爷做什么?姑娘要是放心不了,下回回家时问问就知了——计二爷说不定要去看老爷,太太也肯定会与计家太太见面。”

    “不是放心不下,我是为别的事。”

    “还有什么大事?——姑娘想想,王爷愿意你提起计二爷?”

    柳乐摇摇头,想起予翀那些冷嘲热讽。

    “更何况你还要见他呢!”巧莺着急叫道,见柳乐不说话,叹口气说,“姑娘问我法子,意思是要瞒着王爷了?”

    “我只找他讲几句话,并无可瞒人之处。但……若能不让人知晓,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不行啊,姑娘!”巧莺急道,“”我也听过几段戏文,从古至今,但凡铁了心要瞒人的,从来就注定瞒不过。”

    “书上戏上,只拣人爱听的说,实际上多少事情都瞒过了人了。再说我又不是做坏事,也并不要一味死瞒,或者不妨说是‘瞒前不瞒后’,让人知道便知道了,等知道时,我的事已经办好了。”

    “姑娘说得轻巧,真给王爷发现了,可怎么办呢?”

    “我想他不会如何,至多骂几句重话了事。”柳乐沉思道,过一会儿又说,“可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必须得当面问一问晨大哥。”

    巧莺叹气:“姑娘拿定了主意,还问我做什么。反正我小命一条,丢了也就丢了。”

    “瞎想!哪来丢命的话,还有我呢。”柳乐在她肩上一拍,“你先别紧张,事情不急,不是要一二日内就做成,咱们也是走一步瞧一步。

    “譬如,等上几日,你就说为我买几样东西,看看能不能出府,若不能,再换别的路;若能,你也就真的只是买东西,三五次之后,进进出出都成家常便饭了,这时候再设法往计家送信。这中间,我也出几次门,肯定是有好些人跟着,但也没关系,我试试看能不能寻出空子。僻静人少处是定然不行,就要那热闹的,各样大会小会,我都去。趟熟了路,就可以与晨大哥见面。跟从的人瞧见了,为了王府的脸面,他们断不会当场乱嚷嚷,再说,我与认识的人讲两句话,不是很寻常么,回头我再对王爷解释,多一半能周旋过去。即便没人瞧见,王爷不发问,我也会主动与他说:我今天上街碰见了计公子,停下讲了几句话,如何如何。这一来,就不怕给日后落下把柄。”

    巧莺还长吁短叹,隐隐觉得不妥,可是知道柳乐不好劝,只好答应。两人计议已定,只待实施,无需赘言。

    第38章 这句是说思念。

    王府花园景色秀美,柳乐又是初来乍到,兴头正高,适逢这两日天气好,她每天早上下午都提着小篮去走一圈,一路喂鱼喂鸟,赏花赏木。

    这回巧莺另有事情没伴着她,她独自顺着水边走。那白云池的水流下来,在地势低处聚成一个更大的池子,叫做浣霞湖,池边有座凉亭,柳乐走到此,倚栏抱膝坐了,就看了一回鱼。

    一时食料投尽,鱼儿摇头摆尾地散去,水鸟相依相偎地游远,碎波摇摇荡荡,晃着晃着渐渐平整了,水中像有张揉皱了的画儿,一点点舒展开,原是一幅工笔楼台。柳乐探出头去,画上亭子里的人亦向她探来,头上珠钗、耳边玉环都瞧得分明。柳乐朝她笑笑,再往旁边一瞥,画里,亭子外头,俨然立着玉树般一个人。

    柳乐看见影子,心头一抖,不知是梦是醒,定睛再瞧,方省过来,急忙站起身。

    予翀走入亭中,笑着问她:“你喜欢和鱼儿讲话?”

    柳乐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怪没意思的,说:“我自言自语罢了,我晓得它们听不懂。”

    “它们听得懂,明日还等你,你若不来,它们定要失望。”予翀说着坐下了,指指柳乐刚刚坐的位置,“不会我来了你便要走?”

    这两日柳乐几乎没和他打过照面,虽说予翀晚间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早晨看见拉开的被子就知道——可他上床晚,起床早,所以两人碰不着。这时候遇见,柳乐不免尴尴尬尬的,不过予翀异常和气,神情像是要赔之前的不是,她亦不好拿冷脸对他。

    “我本来是要再坐一会儿。”柳乐坐下,搭讪着问,“这里既然叫浣霞,是不是要等到落日时更好看?”刚出口,她猛想起予翀前日说过关于黄昏的话,怕勾起他心中不快,急忙要岔开。

    可是予翀要么已把那话忘了,要么就是没留意,“那咱们等等看?”他立即回答。柳乐觉得他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近了些,实则只是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柳乐瞧着他出了神。他微笑的侧脸比水里映出的分明得多,可是一瞬间,她觉得他仍然是个影子,还没有水里那个倒影显得真;而在她眼前清晰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张面孔。——其实两个人并不像:禹冲的笑又暖又亮,目光火焰一样热烈、灼人;这个人的眼睛如星空般深邃,可是其中总是带着一丝忧伤。反正,从性子到相貌,这是两个很不同的人,那么,刚才怎会看错了,是不是身形像?

    这倒是真的。他们站在那儿的时候,都让她想起林子里野生野长、挺拔直立的一棵树。

    柳乐骤然一惊,差点儿跃起身,心里的震动比刚才尤甚: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去想禹冲,还把他与别人作比?无论如何,死者为大,不该对禹冲不恭,又不能再去怪他,她只能恨身边这一个。

    “我瞧你带了好些书来,每天都在用功?”隔了一会儿,予翀问,语调好像在对一个小孩说话,觉得怪好玩似的,但并不是挖苦人。

    柳乐正激动不安,巴不得讲些能使自己定下心的话,不由就告诉他说:“我父亲先前教人如何作文章,积下好些心得,我打算整理整理,加上一些示例,我想,或许能做成一本书。”

    “对,对,太好了,亏你想到,早该如此。这下可真要洛阳纸贵了。”予翀满口赞同,“若需要帮忙——”

    “不需要,我父亲都写出来了,我不过誊抄誊抄,排个顺序,不费什么。”柳乐忙说。

    “我不是说你做不了。——不必太赶着,我想你也愿意做出一本真正的好书来。你可以用这里的书房,我知道岳父大人藏书很多,不过这儿收着些善本,确实不大容易见着,你去瞧瞧,有没有用得上的。”

    柳乐听见,有几分动心,客气道:“多谢殿下,我在方便时去。”

    “你想去就去,任何时候都方便。若嫌我碍事,我让给你。”予翀笑瞅着她,看她低下头,才说,“我最近白天都不在。”

    柳乐应了,予翀又问:“光念书怕太累,出来走走也好,你平日还喜欢做什么?”

    “我不累。”柳乐摇头,心想自己喜欢做什么,端看和谁在一起——给父亲研墨,陪母亲听戏,帮嫂子算账,和妹妹绘衣服花样子,和侄儿捶丸,这些事都有趣极了,在王府里一样也做不到。

    “你在这儿觉得闷?”予翀拿眼看定了她,“你想做什么,也可以吩咐管家,让他安排。”

    “不闷,只是不想总是闲着。”柳乐看见他这回真的稍稍向她倾过身,急急忙忙说,“我想做真正的事。”

    “真正的事?”

    “不止是对自己,更是对别人有用的事。”柳乐解释。这是谢音徵的话,她不知怎的说了说来,脸涨得飞红。

    “这正是我要请你帮我的。”予翀笑了,“有件事要烦你,正不知该如何启口。这样看来,你肯帮忙?”

    柳乐踌躇:“殿下的事,我不知能不能做好。”

    “不单是我的事。是真正的事,不是只为自己。你当然能做好,不急,一步一步来,我也正让人准备,过几日告诉你。”

    他的语调温和又严肃,柳乐看见他眼里闪着愉快的光,忽地想:或许谢姐姐就是见过他这副样子。

    两个人互相看了好一会儿。柳乐垂下眼睛,拘束地坐着。

    “你喜欢这儿吗?”她听见予翀问,知道他指的是整个王府,轻轻点了点头。

    “过几日恐怕会有客人来,我们也去别人家,这些事也怪累人的。”予翀道歉似的说。

    柳乐趁便问:“我的丫环能不能出门去?”

    “巧莺?当然了。你去哪儿都可以带着她。”

    “不是,我有时候想买些许零碎小物,怕别人办不妥当,需打发她出门去买。”

    “需要什么,让巧莺对管家说一声就行。”

    “不用那么麻烦,巧莺自己也愿意上街走走。”

    “好,不是把你们关在这儿的意思。随时可以出去。”

    “跟着我一起还罢了,要是她一个人,后头也有侍卫,巧莺那丫头不大习惯,她怪不自在……”

    “她不肯,自己出去也可以。给她一块腰牌,有事时只管拿出来。”。

    浣霞湖边、和予翀说过话的第二日,柳乐整理书稿时,想找本五代词,因手边的不全,想起他昨日的话,便要去书房看看。

    书房在王府东边,院子叫梧桐、银杏、松、榆等大树森森掩了,进去一瞧,满院里既清凉,又敞阔、亮堂,朝南三间大屋,东面一间厢房,一只小亭,西面两间厢房;窗下低栽芭蕉,墙边疏疏插着一二丛细竹。

    明堂门前,一个红袄、蓝背心的丫头坐在小板凳上,低着脑袋,脑后的双髻一动一动,再一瞧,嘴巴也是一动一动,正在念一本书。

    巧莺上前说:“还用功呢,王妃来了。”

    那丫环慌张地抬头一瞧,急忙将膝上的书放到一边,起身行礼。柳乐见是一个圆脸盘的女孩,个子倒是不矮,但是满面稚气,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难怪巧莺说没法唤姐姐。

    “小杏呢?”巧莺问。

    柳乐便知这个是小蝉。

    小蝉答:“今日该她上学去了。”

    “去哪儿上学?”柳乐奇道。

    “王爷令我们——奴婢和小杏两个原是杂事上的,王爷说我们以后在书房,一字不识不行,要我们每日上午去账房常先生那里学两个时辰,单日她去,双日奴婢去。”小蝉匆匆解释了。“奴婢看看有人烧水没有,给王妃沏茶。”

    “行了,我去就行。王妃要找些书,还得问你呢。”巧莺拦了她,自己扭身跑走。

    小蝉忙开门请柳乐进屋。北屋一排三间连通,作了一个大大的书室,壁上悬着古人的几条书、几幅画,其余陈设却简单:除却窗下一张宽案,一眼望去,全是一架一架的书。

    “呀,这可找到什么时辰去。”柳乐又喜又愁,失声笑道。

    小蝉惊惶失措地说:“奴婢学得慢,字认得不多,恐怕帮不了王妃。”

    “没事,我自己找,只是我可能会翻乱,需要你帮我整一整。”柳乐宽慰她,一架一架地挨着瞧,一面又问,“如今你们学会多少了?”

    小蝉偷偷瞅了柳乐几眼,看她和气,心里不怕了,回答说:“奴婢连三字经还没认全,小杏姐比奴婢学得快,她都读几篇诗经上的了,听着怎么那样好听——‘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①’”她怕记得不对,怯怯地、小心翼翼地念出来,还是怕记得不对,又要干脆一气念完,结果倒念得不慢,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又像小鸟唱歌一样流利。说完,她红着脸笑了笑。

    柳乐定住脚,转身看她:“你念得真好听。”

    小蝉连耳朵根、脖子全红了,摆着手说:“奴婢胡乱背的,一点儿都不懂意思。”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柳乐低头念了一遍,抬起头对小婵说,“这句是说思念。”

    第39章 好好一个官员叫你害得入了狱不算,又霸占他妻子。

    “思念,原来诗里还可以说思念。”小蝉恍然大悟。

    柳乐微微地笑了:“诗里什么都可以说。——思念,说得很多。”

    “奴婢明白了,”小蝉呆呆望着她,“是不是因为思念很美。”

    “不一定。若你思念一个人,有一天还能见到他,那样才称得上美……”

    小蝉慌里慌张说:“奴婢瞎说的,奴婢太笨了,懂得太少。”

    “你家离京城不远吧?”

    “奴婢不记得家在哪儿。”

    “啊——”柳乐轻叹一声。

    小蝉越发着慌:“奴婢在宫里、在这儿都很好,很喜欢,——更喜欢这儿,像在家里。”

    柳乐笑起来:“你看,古人一字便可称师,我给你讲这句,足可算半个老师了吧?”

    “奴婢不敢。”小蝉忙说。

    “咦,我认你做学生,你不答应,那可不太谦虚。”柳乐玩笑道。

    小蝉嚅嚅不知如何答。

    “以后莫再说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你跟小杏说,她也一样,当我的学生可以,将来你们学好了,做我的老师也使得。只是咱们正在谈诗论文,突然冒出来一个‘奴婢’,那就太煞风景了,我可不答应。”

    小蝉惊讶地看着柳乐,半懂不懂,不敢答话。

    “你会写字不会?”柳乐问。

    “能写百十个字,只是太难看。”

    “学了多久?这就够厉害了,多练练,慢慢就越写越好。”

    “学了半年多了。”小蝉捏着衣角,“奴婢……我怕再学几年也学不会,还是伺候不好王爷王妃。”

    柳乐认真地对她说:“我听你话语清楚明了,可见念书有用。不过书里并不教怎样伺候人,若为这个,就不要你念书了。书里教的是——等你念懂了诗经,自然明白。也不必着急,过半年再瞧,肯定又不一样了。你们很聪明,学得很快,也别怕问,问了才有长进,将来若有老师解不了的,告诉我,我为你们请更高明的老师。”

    “多谢王妃。”小蝉的圆脸一下子放出光来,像快熟的红果一样可爱。柳乐见她不好意思,又转过身去在架上找书。

    转了一圈,她大概瞧明白了:王爷喜欢、或是贵重的书,放在距离桌案近、显眼的地方,其余书目按类别、年代大致编排,并不难找。她又回过头来到第一只架子前,这上面似乎都是些古籍,不知是不是予翀所说的“善本”。她抽一本来看,竟是部《神农本草经》,往旁边又翻了翻,谁知这一架上全是医书、药典。

    柳乐不禁好奇:“王爷研究医术?”

    “我不知道。”小蝉凑近过来。适逢柳乐正翻到一张人体经络图,她一眼瞄见,呼道,“我晓得了,——王爷生病时,有位汤太医一直住在府里,有时他给王爷施针,这些定是他看的书。”刚说完,她一下捂住嘴,不安地瞅一眼柳乐。

    柳乐心想:这位王爷不准别人谈论他的病,倒也没必要这般忌讳吧?横竖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便装出一副没留神的样子,走到另一架书前。

    这架便是诗文类的珍本善本了,有些书目柳乐听父亲提过,当时他直叹无缘一见,没想到这儿都有。柳乐大喜过望,扭头问小蝉:“我把它们借走看行不行?”

    “当然行。”小蝉忙答,又说,“王妃问我,我可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管书房,不就是管着这些书嘛。”

    小蝉羞涩地笑了:“王妃找到想要的书就好,说什么借不借的话。”

    “那我可不还了。”柳乐笑道,“你现在还没经过,将来有了自己的藏书就知道:银钱都好借,书可不好借。反正若这些都是我的,我可不许它们离开书房一步——都是很好很好的书,要是被别人带走,许就再不放它回来了。”

    “王妃又不是别人。”

    “话不是这么说,”柳乐摇头,一面挑书,一面与小蝉说话逗趣,“要论到心爱之物,谁都是别人。”

    “王妃这样喜欢,不如就让王妃带走。”小蝉胆子也渐渐大了,话多起来,“王爷不大过来,便是来了,也不看这些书,王爷大概把书都记在心里了,他在这儿只临帖写字。”

    “临帖?”柳乐诧异,“我还不知他爱好书法。”

    “也不是。王爷是拿自己先前写的字临,一开始他拿不稳笔,后来写多了,好了之后就不写了。”小蝉说着说着,不安地住了嘴。

    原来还是病后康复的事,柳乐也不追问,心里却生出些许好奇:予翀放着这样好的书房不用,整日在外头做什么?她先前认为,像他这样呆在京中的王爷便是纨绔做到了顶,只管闲荡游耍,优哉优哉、饱食终日便了,近来隐约觉出并非如此,至少这间书房根本就不是纨绔的书房。这么说他也有正事忙活,说不定还是国家大事,好比每日去衙门上值。他办得了什么国家大事?柳乐有些不服,暗地里撇了撇嘴。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小蝉说:“我拿茶壶去给巧莺姐姐。”说着,走到案旁一只亮格柜旁。亮格上只孤零零立着一只梅子青蟠龙盖瓶,小蝉拉开下面柜门,端出一只托盘,连同上面的茶具放在格上。

    柳乐无意中转过头,一件很熟悉的东西落入眼中。她毫不迟疑地走上前抓起来,千真万确,正是她的蓝茶杯。杯上的蓝色总是令她愉快,令她想起从小姑娘变为大姑娘的几年——无拘无束、梦一般的时日;可是如今……她好像又坐在了那间小屋中,紧张地听着,听见王爷作难人,焦急地跑出去,正看见他手里捏着杯子,一副趾高气昂的嘴脸。旧仇宿怨一下子全勾了出来,柳乐登时来气,想把杯子砸在地上才好。

    小蝉直盯着柳乐的手,颤声说:“这是王爷喝茶的杯子。我给王妃另拿只好的。”

    柳乐见她紧张,便将杯子放下了。

    小蝉忙不迭捧起它,小心地放回在柜里,关上门,这才如释重负一般直起身,从托盘上拿起一只甜白釉暗花梨头壶,又拿一只与它相配的茶杯,抱着往外走。

    花了半个时辰,柳乐已找好自己想要的书,摞起来足有一尺来高。

    小蝉说:“我给王妃抱着。”

    “不用,我们两个拿得回去。要是你愿意去我那里玩玩,就一块儿走吧。”柳乐说。

    小蝉蹦跳着跟她们进了花园,一路走一路说:“先前这里不是这样,没有这亭子,那丛月季也是新栽的,春天开了花,坐在亭子里才叫好看呢……”

    等走进折柳园,她闭了口,瞪大眼睛四面望了半日,说:“这儿我可没见过,先前这一片半荒着,我只知王爷又盖了园子,没想到这么好看,怪不得王妃住这里。”

    看见栖月小院,她不敢再迈步,巧莺硬拽了她才进来。柳乐拿两支鼬鼠湖笔,给她和小杏一人一支,小蝉喜不自胜,差点儿又要磕头,巧莺拦了说:“你闲了就过来玩,叫小杏也来,别这样拘谨多礼,我们姑娘才喜欢。”。

    二十日这天,柳乐第二次去向太后请安。这次予翀一直陪着她,只是要回王府时,走到宫门处,予翀说:“你先回家,我还要去见一见皇兄。”柳乐点点头,在她看,兄弟间便该如此亲厚。

    其实皇帝一日万机,兄弟间感情再好,也匀不出工夫常常碰面。若无要事,见面时说几句话便罢了。不过这一回,确实是皇帝将予翀唤了去。

    予翀到御书房时,天子仍在伏案挥毫。一旁的小太监正研墨,听见予翀进来,只动了动眼珠,从眼角向他一张,仍旧屏息低头,缓缓转动墨锭。

    予翀也立在一边候着,不开口。

    半刻钟之后,天子掷笔,抬头看看予翀,眉头舒展开来,锐利的眉峰便不显得凌厉而是俊朗了——年过而立的天子气宇轩昂,仪态威严,兄弟两个的眉毛和嘴巴十分相像。这时天子挥退侍从,向予翀面上觑了一觑,打趣说:“不太高兴嘛,可是嫌朕打搅了你的新婚?”

    予翀答:“臣弟生来不是嘻嘻呵呵的模样,皇兄也来挑眼。”

    皇帝温和地问:“你这亲事,可还喜欢?”

    “臣喜欢,谢谢皇兄关怀。”

    “前日问你,你也是这般说。”

    “我的心不会朝夕更改,不管皇兄何时再问,臣都是这般答。”

    “你当我为何又问你一次?——你成婚快活了几日,朕就烦恼了几日。”皇帝从侧面拍了拍案上垒得颇高的一摞奏章,“你瞧瞧——前日没告诉你,那时候参本已经来了,自从释了计正辰,且又增多一倍。”

    予翀走上前,把那摞歪斜摇晃的奏折规整了一规整。“恕臣弟愚钝,臣弟不知,臣弟成亲,如何碍了大人们的事?”

    皇帝斜他一眼:“如今都说你看上计家妇在先,设计构陷计正辰,好好一个官员叫你害得入了狱不算,又霸占他妻子。”

    第40章 他倒是很能忍辱负重嘛。

    予翀面不改色道:“陛下明鉴:臣弟在皇祖母的寿宴上才头一次见到……计正辰的夫人,即便当时留了意,臣怎能知晓荥阳一定有事,正好用来陷害计正辰?”

    “朕知道你不做这种事,可是朕如何向众人解释?偏偏计正辰牵进案里,偏偏他们夫妻和离,你转头娶进王妃,这边计正辰便无罪开释,何来这么巧凑在一处,别人如何信?”

    “可是事情果真是这么凑巧。昔日,王妃还是计正辰的妻子时,臣见着她,确实喜欢,不过知她已嫁了人,夫君又德才兼备、是陛下爱惜的臣子,臣可没有半分逾礼之举。后来听说计正辰犯罪事发,臣才替他的夫人不值当。他们既然和离,再无干系,那么臣娶柳氏也是名正言顺。再后面查清计正辰无罪,臣对他便无嫌憎。若臣果真怀有私怨,陷害计正辰,就会一力害死他;若陛下偏听偏信,举枉措直,也不会使他好端端开释复官。谁有话说,臣可以理直气壮答他。”

    “那你答吧。”皇帝起身,又在那沓奏折上重重一拍,“连你的老师谭友鹤也在其中。”

    予翀沉默一会儿,说:“这些参本陛下不需理会,臣想,他们慢慢就会明白。”

    皇帝走出龙案,来回踱着步:“其实是因你而起——要不是你病中做了那个梦,一醒来便催促朕,要朕派人去建水坝,此事本也不必那样急;朕确实听闻计正辰有建坝的方案,但朕想,他毕竟年纪甚轻,少些历练,还是先办几件小差事再说,若非你向朕提他,朕不会派他去。建坝令他们事情败露,计正辰去了又被牵在其中,你又娶了他的夫人,要说凑巧,当真是巧啊。”

    予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臣翻看以前的信件文书,发现臣原本便想推荐一人修建水坝,大概臣心里始终存着这事,才会梦到;臣又是因这梦而醒,所以臣以为建坝之事重大,才会立即向陛下禀报。梦中建坝之人偏是计正辰,臣也纳闷不知何意。其余的事情,臣更是实在没有料到。”

    “对,对。你这梦是好梦,修建水坝、揪出逆臣、发现铁矿,全部都是好事,中间出些微差错也无法,是天意如此吧。”皇帝站住叹了口气,瞅瞅予翀,又打趣道,“要说还有什么好,就是你得了一个王妃。”

    “是。”予翀一本正经地回答,“其他事情臣也高兴,但娶到王妃臣最高兴。”

    “唉,你这性子真是没改。”皇帝摇了摇头,忽然又说,“现在满朝文武要么是骂你,要么不说话,唯有一人向着你,你道是谁?”

    予翀想了想:“臣不知。”

    “是谢家。”皇帝加重了话音,“并非太后说情,是谢家自己不计前嫌站在你这边,朕也没想到。”

    “他们相信臣,臣很感激,不过臣不记得与谢家有什么‘前嫌’。”

    “你别装傻。”皇帝眼睛向他一横,“你那王妃,本来该是姓谢。”

    “臣不敢在皇兄面前假装,前事确实都不记得了。若说婚约一事,臣本来是会为难:且不说病中臣同废人一般,便是愈后也诸事皆不晓得,实在配不上谢家姑娘。由谢家先勾销婚事,臣非但不怨恨,反而大松了一口气,不然臣自己确实不好提出。臣虽有这个想法,到底是谢家先行一步,臣想,不至于为此伤了和气吧。”

    “你在病中,不好耽搁了他们二姑娘,也就算了;他们还有个年纪小的,你若娶了她,如今不是谁也无话可说?”

    “臣的婚约是与二姑娘立的,臣对她已深觉惭愧,何敢另思想谢家女儿。纵臣心上再无他人,亦不能从命。”

    皇帝轻轻摆了摆手,又踱起步来:“不必管谢家了。朕先弥补计家,这总是咱们理亏吧。”

    “陛下不是要将计正辰升迁?”

    “对,我叫你来,正因此事:为计正辰,计衔山生了一场病,如今好好的官也不做了,要告病辞任,朕心中甚不过意;他年事已高,朕也不好强求,照朕想,把他儿子升一升并不为过。”

    “不为过。”予翀缓缓地说。

    “先加升一级,后面慢慢再来。”皇帝自语道,向予翀转过身,“朕还有更不过意的——你那位岳丈,柳老先生是元朔九年二甲第七名,朕只与他一个虚职,实在委屈了,朕想要他去吏部,你看如何?”

    予翀沉吟片刻,说:“臣感激陛下惜才厚意,但是我的岳丈确实不喜做官,恐怕勉强不来。”

    “那么你的内兄,朕听闻他亦是才能出众,也该安排个适当的职位。”

    “我那内兄要说也有几分才干,不过不必急在此一时,慢慢候缺吧。”

    “既然如此,先依你。”皇帝看看予翀,“朕记在心上,不会远,总是要柳家风风光光的。”

    “臣弟谢过皇兄。”

    皇帝沉默着,再踱了两圈,张口道:“眼下刑部没有空缺,还得想法挪一个位子给计正辰,所以你荐的那位许冕,暂且无处升他,先放放罢。”

    “刑部?”予翀正赏御屏上的山河图画,闻言猛地转过头,“他要去刑部?”

    皇帝停住脚:“朕答应任他选择,选哪里就是哪里,昨日计正辰上奏说愿去刑部。”

    予翀笑起来:“许冕没有关系,有合适处陛下再升用。不过计正辰……臣以为他会想着外放,没想到他愿意留在京城,还专挑了刑部,他倒是很能忍辱负重嘛。”

    皇帝不以为然地说:“他既没有过犯,大家看他自然不同,到了刑部,也算是彼此都熟悉。朕倒愿意官员都如计正辰一般心胸开阔、不计前嫌。”

    “臣想起来了,”予翀忽地哼一声,“陛下说一开释计正辰,参本更多了。陛下不若再去查查,这风一定是从计正辰那儿放出来的。”

    皇帝板起面孔:“你还说与他没有私仇?”

    “臣怕他有——计正辰对臣难免心怀怨恨,与臣作对。”

    “他就是心里不满,还能把你怎么样,你怕他什么?放他远远出去,京里的人就能把这事忘了?”

    对着皇帝的目光,予翀微微低下头,坦然地说:“他在哪儿我自然都不怕。臣只是想……计正辰偏要去刑部,臣看他此举有点儿蹊跷。”

    “有何蹊跷?去刑部为何就是与你作对?”皇帝怪道,见予翀不答话,又踱步说,“朕原想他会去户部,接计衔山的职,虽说也正当,就怕有人看了眼红,说朕胡乱用人,只图省事。谁知他愿意去刑部——出了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足见计正辰也是个足履实地的人,正好还免了朕为难。何况朕答应的事情,怎好反悔,且要他去了再瞧。”

    “他大概是想在刑部大启宏图,免得再有人如他一般受冤屈。”予翀讥讽道。

    皇帝不接言,停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朕已经定了,告诉你,是要你避避嫌疑。计正辰既去刑部,那里的事,乃至都察院、大理寺,你都不要再掺和了。”

    “臣并未……”

    “我知道。”皇帝摇了摇手,打断予翀,“你是朕自家兄弟,朕心里当然是向着你,也知你对朕从无半点欺瞒,但朝廷不是朕一个人的朝廷,别人不姓魏,自然将事情和朕不是一般看;而朕也不能为你一人和众人作对,慢了臣子的忠孝之心。他们要你离开京城,朕不能允,朕还可以搬出太皇太后,朕也愿意有一个兄弟在身边;他们要你不在京里担职,是怕你压在他们头上——就计正辰这事上说,先不论孰是孰非,不能说他们的顾虑全然是空穴来风,因此,朕也不能再置之不理。”

    予翀默然。皇帝语重心长道:“你的身份在这儿,做好一个晋王,足可以交代过去了,锋芒太露,容易招人嫉恨。你一场大病刚好,又是新婚,急什么,歇一歇何妨?何况你身上担子并不轻,光水坝一件就够劳累了。——你听朕一句,京里的事暂时先不要管,把水坝建成,那时候别人自然没话说。若还像先前这般,再被人揪到错处,连朕也难留你在京。”

    “臣弟遵旨。”予翀躬身道……

    “这个给你。”予翀将一张对折的纸片放在桌上。

    柳乐展开来瞧,是张银票,“银一万两”几个字令她一惊,赶快放下,禁不住脸红了,“殿下是何意?”

    “这些银子给你。在宝通钱庄,立时就能兑出来。”

    宝通是京里最大的钱庄,柳乐自然也知道。她摇摇头:“殿下收回去吧,用不着。”

    “你不用多心,没旁的意思,这是我早就准备了要给你的。”予翀再把银票折好,放入柳乐手中,捏住。

    柳乐慌乱地挣了几下,没挣开。“我在这儿衣食不缺,用不到银子,就是平日赏人、买东西,一月有几串钱足矣。”

    “柜子上有零钱,用完了叫人再添。这个不是给你用。我听闻岳父母有意换所宅院——”

    柳乐打断道:“是我哥哥向你说的?”

    “没人向我说。我原本正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寻到适合的宅院,最近听经纪说钱家手里有套院子要售,正在与人谈,我便让他留意着。再往深一打听,谈的那人就是你哥哥。我想既是同一码事,何必多转个圈。况且我也不便直接出面,这样更好,你就把这银子给你哥哥,办成这桩交易,彼此便宜。”

    柳乐这时总算抽出了手,“多谢殿下,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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