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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不行,我这儿过不去。

    “不过什么,拿着!”予翀盯着柳乐动作,仿佛要看看是不是有人胆敢不领情。柳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涨红了脸,方要再设法推却,予翀又说:“总得让我表一表对岳父母的孝敬之意。”

    他的语气很随便,可是柳乐从中听出了一点恳切的意思,顿了一顿,轻声道:“殿下的心意我们全家都很明白,但这事由我哥哥办就好了,不然他们会不安。”说着,她又把银票放回桌上。

    予翀叹一口气:“你就不怕我不安?女婿不比半个儿子?我也想要为爹娘多多出力,不过现下只能拿出这么一点儿。”

    “这是很大一笔钱。”柳乐喃喃道。

    予翀笑一笑:“银子容易得来,热热闹闹建个家却不易。岳父母现今住的地方就很好,虽说小些,那几间房舍我看甚是舒适古雅,风水也好。就不说上面房屋,单那块地皮便值不少,将来只会更多——我看不必着急去出售,怪可惜的,雇个人看着屋子又不费什么,来日或有别的用处,或确实用不到,那时再售不迟。”

    这席话正正打在柳乐心坎上:她本就舍不得卖掉老宅,哪怕空着不住,知道它在那儿,也是个念想,而且万一将来再有起伏,总还留个退步处。

    予翀又说:“钱家手上那所宅子我也见过,前头的主人是礼部尚书,挺方正的一个官儿,倒是的确懂得收拾庭院。若是钱家人自己住进去,那真是糟蹋了,不过他们的价钱定得十分公道合理。我找人估过,七八千,你们没多花钱,卖方也并没吃亏。——不用顾忌,今天二十了,这月就余十天,要你哥哥尽快与人交割明白,立好契书,赶在腊月前搬去。去了不免还要布置一番,忙活上一个月,屋子也住热乎了,园子也熟悉了,安安逸逸过个年,不是正好?”

    柳乐听了愈发心动,她想:索性都是借钱,究竟拿他的银子比拿钱家的银子要好;即便他们是双疏离夫妻,总是强过钱鸣和柳图那对酒肉朋友。再说,如此一来,可以保留老宅,父母家人也都能住得舒舒服服,便是别人还犹可,两个小侄儿一定得高兴坏了。孩子一高兴,全家人自然无有不高兴的,如今好好安顿下来,银钱的事总能想法解决。

    唯有一点——拿人手软,受了他的银钱,这人的可厌之处似乎消了两分。柳乐偷眼去瞧,这一想,她的面颊不禁又发烫,赶紧移开目光。

    她还没开口,予翀又说:“你不肯拿,我只好直接交给你兄长,他定然要来谢一番,我却不愿受——你哥哥那人,我瞧着厌烦,懒得与他打交道。”

    柳乐深知柳图——得了银子,他必定要千恩万谢,加上许多吹捧话,说不定得寸进尺,又要求高升——也不愿予翀见他。可毕竟是自家哥哥,这话听着实在难堪。

    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拿给我哥哥吧,只是将来我必定还你。”

    “不要你还。”予翀把银票塞入柳乐的荷包,“你以为还回银子,就与我没牵扯了?日后的牵扯还多呢。还有事要烦你——回头我让人把账簿拿来,以后家里的银钱事宜都交给你。虽然有几个账房管办,要操心处也不少,别人我又不放心,当然是交给自己最亲近的人。你看,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见外。何时你也能真的把我视为夫君?”他戏谑道,抬手去握柳乐肩膀。

    柳乐一步退开,看予翀脸上并没有露出愠色,忙说:“那我明日去给我哥哥,顺便看看爹娘,可否允我在家——”

    “不行。”予翀立即敛住笑,沉下脸,“拿来,还是我去给他。”

    “让我去吧,我和爹娘几句话说清楚就回来。”柳乐急忙改口。

    “你去了即回,不得耽搁。”

    第二日一早,柳乐带着巧莺回柳家。这次不算省亲,不愿大张旗鼓让人知道,两人只乘小小巧巧一辆车,不到巷口就下来静悄悄走进去,也只有两名侍卫跟着。

    江岚看女儿突然回家,吓了一跳,柳乐忙解释原委,这才放心。见无人,江岚便将计晨已释放归家,并无大碍,只等年后复官,董素娥登门来谢等事略提了一二句,柳乐也不多问,又去和父亲妹妹等说话不提。等兄长下值,柳乐拿出银票给他,柳图自是大喜过望,一定要亲身去向晋王谢恩,柳乐说:“不必着急,以后见面再说罢。王爷说要尽快立好文契,赶这个月好日子就先搬去。此处屋子也留着别卖,只将些紧要的东西带上就是了。”

    “是,是,腊月不搬迁,我明日就告假,赶紧先办了这件大事。搬家的事谁都不用操心,我从衙里唤几个差役帮忙,一定稳稳妥妥的。”柳图满口答应不迭。

    见时候不早,柳乐叫一名侍卫先去瞧瞧王爷在不在府里。一时侍卫回来,回复说没见到王爷。柳乐心想何必着急赶回去,又在家里吃了晚饭,上灯时分才辞了家人出门,仍旧在巷子外登车。

    等走出一段,她开窗唤车子停下,吩咐说:“送我去街市上转转再回。”且不去附近的街道,怕遇上熟人。车夫不敢违拗,直走了五六里,来到一条卖各样杂货吃食、闹哄哄的小街上。其实柳乐并非真心想逛夜市,多还是为了试探自己出门是个什么情景。她和巧莺两人在街上转来转去,时不时也钻进铺子去瞧瞧,两个侍卫只远远跟着,转了半个时辰,看天实在晚了,方回王府来。

    回屋梳洗更衣毕,柳乐打发巧莺去歇息,自己挑了本书,打算看看再睡下,就在这当口,予翀大步迈进来,进门就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柳乐忙起身:“我刚刚从我爹娘家里回来。”

    “我怎么没看到你?”

    柳乐愕然:“殿下去了我家?”

    “没进去。”予翀简短地说,“饿得很,不见你回来吃饭,就去瞧了瞧。”

    “我没想到殿下会去接我,在家用了饭出来,突然想去夜市逛一会儿,为消消食。”柳乐不安道,“去了南衡街那里,想是碰巧与殿下走岔了。”

    “怎么逛了那么久?又没人跟着。”予翀脸上显出些不高兴的神气。

    “两个侍卫一直跟着。”

    予翀倒也没追究,又问:“岳父母大人身体可好?”

    “都好,谢殿下记挂。”柳乐把回家的情形大致讲了讲,又说已经嘱托了哥哥,如此这般,看予翀并不很注意听,打住话说,“你还没用饭,我再陪你用些。”便招呼丫环摆饭。

    予翀向丫环摇摇手:“不吃了,拿热水来。”说着,自往净室去了。

    一连数日,柳乐只在半夜醒来时发觉予翀在身边,但入睡和起床的钟点都只有她一人,渐渐已习惯了他的“不碍事”。不想今日他早早就过来,顿觉别别扭扭的,连换了几本书都没看进去,像个不专心的学子,最后只得将自己钉在书案前,勉勉强强往下读。

    只读了几句。心里头一半似有好些小人吵架,乱糟糟的静不下来,另一半则飘来飘去,每每要飘到净室那儿,柳乐忙又拽它回来。这么去了四五遭,究竟也没听出那边到底何时没了动静,待要留神细听,看到墙上影子晃动,才发觉予翀已经站在旁边。

    她蓦地紧张,埋下头,眼睛在慌乱中只抓住了几个字:“虎豹以炳蔚凝姿①”。

    “读的什么?”影子罩下来。

    柳乐一把合上书——指望他没发现她才翻过了一页——手举得高高的,把书本举在他面前,但她并没有抬起脸。予翀向封皮扫一眼,又问:“外面冷不冷?”

    柳乐心道:你自己也刚从外头回来,反来问我。嘴里却答:“不冷。我看今年冬天是不大冷,屋里也热,该让他们去几只炭盆。”她说着话,又把书翻开,始终不抬头。

    “真不冷?”予翀犹不信似的,伸手向她手上试了一试,忽地一使劲,把她拉入怀中,头埋进她的颈窝,含含混混地说,“好些天了,该过去了吧?”

    柳乐还不知怎么就这么一霎就和他紧贴着了,方寸大乱,想了一下才明白他问什么。是过去了,可她一急,又想拿它来搪塞,方要开口,他抬起脸,嘴巴落下来。

    “不行,我这儿过不去。”他从齿间含混说道。

    柳乐心中一片张惶。他那么用力把她压在怀里,臂膀像一副铁甲在她身上箍得很紧,她简直透不过气。不过,她一点儿都没被弄疼。突然之间,他和她分开,向她脸上短短一瞥,随即再次贴紧。

    那一闪眼间,柳乐看见了他的样子:他刚刚洗过脸,一绺头发从额前垂到眉尖,如雨后树木的枝桠,闪着湿漉漉的亮光。他的五官本就醒目,仿佛执画笔之人有意将那眉、眼、唇刻画得轮角分明。这时,他的眉宇中有种强劲有力、不可动摇的神采。她急得用勉强还可活动的双手去推他、撼他,但他分毫不可动摇。

    虎豹以炳蔚凝姿。

    第42章 不是那个意思。

    大概是那绺湿发拂过她脸上,凉凉的。柳乐想自己的脸一定是烫得可以了。不过,他的唇还要更烫,炙着她的唇,夺去她最后一口喘息。

    渐渐地,柳乐又模模糊糊感到四肢懒懒的、倦倦的。好一时,她脑中空空荡荡,不知自己身在哪里。随后,她感到惊异:自己自出生来还从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感觉。当然不会有,她立即醒悟过来——她不是和他才做了夫妻,别家也都是这般吗?她浑身发烧,突然记起这是害羞,仅刚才那个念头就让她羞死了。

    “松开,我喘不过气了。”当柳乐终于缓过气、能开口时,挣着说出一句话,惊觉自己的声音是喘咻咻的。予翀只放开了她的嘴,她惶惶地晃着脑袋,嘴巴藏躲着他,他也不去强求,转去亲她的眼睛、发鬓、耳朵、脖子……面颊擦着她的面颊。

    可是透不过气的感觉还在,柳乐的心像一桶翻腾不止的水,慌得要泼洒出去。一偏头,她看见墙上的影子摇颤着。她的脊背一点一点变软,就在膝盖即将使不上力时,予翀用手托住了她,让她的头倒在自己胸前。

    他的手直接贴在她身上——衣襟不知何时散了。柳乐抬起脸,羞惭而恳求地望了他一眼,予翀又一次衔住她的嘴唇。

    柳乐顾此失彼,难于招架,又疑心予翀把她的羞怯当作忸怩作态,因而得到鼓舞,因为那双手好像受什么引着一般。柳乐忽地明白过来,奋力要挣开,予翀哪里允她。

    他的手一路滑下去,忽地将她抱起来,抱进里屋去了。

    这时柳乐已经明白,即将发生的事不可能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当她看见床边案上点着的那盏灯,还是惊恐地向它看了一眼。顺着她的目光,予翀回头一望:“别管它,闭上眼。”

    柳乐的眼睛张得更大了,不安地避开他,紧张地盯着那团比平日明亮一百倍、把床上被单照得分外明晰的光,于是予翀转身去熄灭了灯烛。

    黑暗中他向柳乐俯来。果真是黑暗吗?柳乐头晕目眩,眼前仍然还是点点滴滴的金色:金色的蜜蜂在太阳的光柱里嗡嗡地穿梭。

    当予翀在柳乐身边躺下时,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几个字。话音非常轻,几不可闻,但柳乐正处在一种奇怪的朦胧恍惚中:哪怕有人在屋外头敲锣都未必能让她惊动,这几个字却清楚地飘进她耳朵。

    他说:“这身子倒好用。”

    又过了好一时,柳乐才明白它们的含义。几个再寻常不过的字突然变作半空中一根鞭子,在她身上抽了一记,她一下子向他转过头。太暗了,她只看见他的眼睛正盯过来,向她脸上搜索、窥伺。

    停一停,他说:“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反正不是那个意思。”

    没见过更心虚无力的抵赖,柳乐都快笑了。还能是什么意思?

    “我实在没什么,大概是殿下用得好。殿下有这么个本事,才是值得夸耀。”在寂静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而又清晰,不像鞭子,像一根绷直的线。她只能伤他到如此,甚至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可她能说什么?天底下又还有哪一句随口话,能像他那句一样把人看低到极点?

    予翀用手臂撑起身体,斜在柳乐上方,望着她。“我确实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无心的一句话。无论如何,是我说错了,对不住。”

    柳乐在枕上摇了摇头,自己都不知道是表示不信他的话,还是表示没关系、无所谓的意思。他一个王爷,能道句歉大概就了不得了,和他较真才是自讨没趣。可她实在不想再看见那双眼睛,不想看他心满意足地倒在枕头上。她把头偏到一边。

    好大一会儿,两人都不动,予翀下不了台阶,来了气,猛地翻身下床,焦躁地说:“你愿意那样想就想吧,反正也不算不确。”他捡起衣裳胡乱地一穿,一气走出屋子去了……

    柳乐以为头天晚上既已吵到那么僵,至少有几日是不用见面了,谁知天亮后没过多久,予翀又若无其事地走来。

    他怀中抱着一堆书册,分成两摞放在案上,指着其中一摞说:“你还记得前几日我说有事请你帮忙?这些是近两年——从我生病后——封地上的岁入和开销,你瞧瞧看,给挑挑毛病,倘有不周至之处,往后该如何改善?”

    柳乐本来只淡淡瞥一眼,便转过目光,听见这话,再没法装作无动于衷,呼地站起身:“不行,这个我做不了。”

    “你还没试试看,怎知不行?”

    “不必试,我根本不懂。”这一接话,昨日晚间那事仿佛就过去了,柳乐心里虽还没过去,可这时候也顾不上想它,只管连连摇头,“我从没学过,没那个见识,当不起。”

    “我不过也是才学着做。”予翀微笑道,“其一,我不知自己学得好不好,做得对不对,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就再好不过了;其二,我还有别的事,怕能在这上头花费的工夫不够,也确实需要你帮忙料理。”

    “并非我不肯为殿下分忧,可是这件事,要我出谋划策只怕反弄坏了。我想殿下必有几位幕友,定能想出高明法子,委给他们岂不是更妥当?”

    “确实已有人在照管,但我想不可全部交给他人,还是咱们自己熟悉才好。”予翀仍笑着,鼓励的目光看着柳乐。

    “殿下太高看了,我真的不行,并非推却。”柳乐说,“这实在是关系万千百姓的大事。殿下想,我连京城都不曾出过,对晋地那边根本不熟悉,怎知如何行事?”

    予翀答:“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并不是立即要你接手的意思。即便将来熟悉了,各样事也有专人管,如遇大事,咱们还要一起商量。现下,你可以先看看这些东西,心里有个底,这样往后无论是谁办、怎样办,至少没人敢糊弄你。”

    柳乐松动了一些:“殿下既信赖,我先看看,若实在不懂……”

    “我就知道没选错人。”予翀笑着说,“不懂不怕,我找人教你。做了王妃,担子可不轻呐。”

    柳乐看他一眼,不知他是到底是玩笑还是正经。

    予翀忽地问:“若将来去封地,你舍得离开父母?”

    柳乐没答。婚前,便听太皇太后说过,只要她在世,定不放予翀离开京城。以后的事,柳乐没想过那么远,才成亲几日而已,她先前甚至想,自己这王妃不定能做多久呢。

    “暂且不必想那么远。”予翀也这样说,“二老若肯跟咱们一起去当然好,不然的话,我们来回多跑几趟,一路游山玩水不也很有趣?”

    柳乐依然不作声。予翀又笑呵呵道:“等闲了我会带你去玩玩,你自己亲眼看过,才能知道。如今只让你看这些账目,未免无聊。我先给你说个大概,省得你瞧我这个王爷不事稼穑,只知坐享其成。——前两年我不是病着?为了使我尽快病愈,太皇太后做主,减了封地上三分之一租税,算是个行善祈福的意思。”

    柳乐已经认真在听,连连赞同:“太皇太后这个法子好。百姓们兴旺,心中念着你的好,比去庙里烧香舍钱还更灵验。”想了想她又问,“果真免到佃户头上了么?”

    “问得是。”予翀笑道,“自然不许有人拿了大块的地再分租给人,只他一个落好处。现在封地上的事由罗驰罗巡抚总管着,他倒是个认真的人,有他在,能确保是佃户得益。当然,也不能只倚靠一二人,须有一套完整办法——”他向那堆书册点点头,“这里面有管理田亩赋税的律法条例,你看了就知,这些东西都是罗巡抚制定的。究竟执行如何,起初,我也不放心,咱们成亲前,我往那边去了一趟,事先派人暗中探察,走访了百十余户,竟没遇到一人抱怨不公。后来我听说罗巡抚在各县都设了公堂,专理田地上的案子,凡有纠纷皆可来此上诉,凡有诉状,每一件必会细细过问,若查明是实,必严惩,还要问责里正等人,所以争田争地之事渐渐也就少了。

    “若到处都是这样的父母官多好。”柳乐叹道,“种田的人手上有几个进益,慢慢也能买几亩自己的田地,或有本钱做点小买卖,多出的地又可租给别人种。——如今你刚好便去了这项,未免有点儿过河拆桥,不若再延一两年?”

    予翀一口应允:“我告诉他们颁下去,再延三年。以后的事情再说,若这两年看着好,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如今总数就按减去三分之一计算,收来的这笔银钱拿出一半,其中少部分留着防备灾荒,剩下的都花销在开山辟路、修渠建桥等事上——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柳乐不住点头,“这些该多做,还有开医馆、办学堂……”

    予翀笑了:“果然你有主意。这些事罗大人倒也在办,只是不能一下子全部完备,如今已有个雏形,后面逐渐增补。你有想法,不管与我商量或与罗大人商量皆可,你可以直接写信给他。”

    柳乐感到不好意思,忙说:“罗大人真是位好官,既然他都想到了,就依他的办吧,你接着说。”

    予翀道:“还有就是兵士们的粮饷,除去这些,剩下便是王府的私用了,大约还有总数七分之一的银子。如你所说,有一些幕友为我办事,另外那边也照这里建了一座府邸,各样都现成的,故也有家下人要养着,要留些银钱。这么算下来,差不多有总数十分之一,供你我与这一院子人的全部花用。”

    说到此处,他停下,手指向另一摞册子:“那么这件事你可要答应我了吧,权当是为将来做准备。”

    “又是什么?”柳乐不由问道。

    第43章 增加什么人口,是小娃娃,还是王爷立侧妃?

    “这是咱们家的家政。”予翀答,露出一丝笑,“如何,你先把咱们这座王府管起来?别再说你当不起,你定能比我做得更好。以后一应银钱出入都由你做主,不管在哪里用了,不必问我。”

    这回柳乐并非措手不及了,可她不得不疑心予翀究竟是什么意思,依旧摇头:“殿下太高看我了,我没做过,做不来。”

    “谁生来就会?不必顾虑。”予翀仍是笑,“我把家底都交给你了,你还推,可显得不厚道了。这些是王府里的总账,能看见的人不多,王府的收入花销全在上面,你有工夫时可先瞅瞅,若有不明白,或者还想看其它细账,就找这个人——”他随意翻开账本,手指着上面一个印章,“这个胥增百是总账房,账上的事情,你叫他进来问。其余大小事,都找内务总管。”

    柳乐见难以推辞,又想起太皇太后的话,便道:“上次太皇太后说要添些人,殿下看……”

    “太皇太后说要我听你的。”予翀笑道,“你看要添做什么的人,告诉总管,让他先去挑,挑好了带进来给你看。说是从哪处荐来的,你都不必理会,反正,只有你瞧着好了才留下。”

    柳乐想,本来王妃该是个达官显贵家的女儿,嫁过来时就会带不少人,不像她,只有一个巧莺。太皇太后是一番好意,怕她在王府感到势单力薄,可她其实并无心培养自己的“势力”,顶好是先熟悉了府里这些人,只要他们不至于背后骂她,就已经很好了。

    于是她说:“眼下这些人,似乎也够了,要不然,以后需要了再说?”

    予翀点点头:“都由你。不是要一两日就如何,时日还长着呢,慢慢看吧,现在这些人不合适了也能换。”

    他已向外走去,又在门口立住说:“不必顾虑,要做什么,只管大手大脚放开去做。银子如何用全凭你做主,你看看前头,若有要改的尽管改,只是不要太过省俭,若一文不取,一分不花,未免有负皇恩。”他带几分揶揄地笑着。

    予翀走后,柳乐望着桌上的册子,到底没忍住,先去把他所说记录封地岁入的那一摞翻开。

    翻了一翻,她看明白王爷的封田有五十万倾,近二三年虽不是十分风调雨顺,但也没有大饥大馁,减去三分之一后,每年纳的钱粮约合三百三十余万两。数字之庞大令柳乐一惊——倘若刚才知道是这个数,她恐怕不敢轻易接话。

    账册中间夹着不少罗驰给予翀的公函书信,信上的日期都是最近这半年的,从内容的确看出罗驰办事严谨,心系百姓;同时,柳乐也看见了予翀做王爷的一面:他的病刚好不久,就急着把前面耽搁的事情一一落实——都是利于百姓的事。这一来可比他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管用,柳乐对他一下子改观了许多。

    她也读了田亩赋税条例,读了好几遍,心中细细一想,对罗驰钦佩不已。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学问实在浅薄得很,若不经好几个月的学习,别说挑毛病了,根本连和罗巡抚对面讨论都谈不上。

    柳乐半含惭愧地把面前的书册放入柜中锁好,又打开王府的账目来看。

    这本厚厚的账册是予翀封为晋王时开立的,如今记到第五年。这五年的账目按年份分开,又合成一个大簿册;纸张是上好的桑皮纸,装订得整整齐齐。柳乐先翻到本年的,看了几眼。

    账目分“进”、“缴”等类,一条一条列得十分工整清晰,涉及的数目最起码也是几百两。每列下面都有胥增百的印章,在所有进项和大宗支出后,另还印着“予翀”二字。柳乐认出这正是上次予翀给她看过的那枚玉章,她不肯要,但予翀还是让人送了来,她那时不知该做什么用,就放进了梳妆匣的小抽屉里。

    柳乐从前没见过这种专业的记账,边看边琢磨,不一会儿也就瞧出些名堂。她发现从立账头一年起就有笔三十万的款项,此后每年增加几千的利钱,到今年已变为三十二万——这笔钱一直没挪过窝。

    她在家时听母亲说过,无论什么样的人家,都不能入多少、出多少,结余,方为过日子之法,何况谁都可能碰上艰难的时候,还得有一笔银子以备急需,或放在钱庄,或藏在箱底,非实在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拿出来,有了这笔钱,心里才踏实,晚上睡觉才得安稳。

    想来这笔“安心钱”数目多寡依各家情况而不同:无家无口的单身汉,三十两就足够存身一时,恢复元气;小生意人,要有三百两作本钱,方能重整旗鼓;大户人家恐怕得有三千两、三万两;而对王府,就是三十万两。

    看到王府也和母亲一样的办法,柳乐笑了,跳过这三十万及其利钱,更加起劲地研究账册。

    如予翀所说,王府收入约是封地整体收入的十分之一。按总数三百三十万算,差不多是三十万出头。此外,王爷在京里也有几处小产业,可得收益两三万。

    一年三十四、五万的进益,柳乐看来,简直一辈子都不可能花完,可她再向花费的地方瞄去,那才是类目繁多。

    王爷的衣冠鞋帽,一年预算是八千两,王妃的衣服首饰脂粉,同样也要八千两,王爷每月“零用”有一千两,王妃亦随此数目。也就是说,予翀和她两人每年要花掉四万,这还不算吃饭呢。

    王府厨房每年花费又是一万两,这些包括全部仆从和侍卫的饭食,若每个人都吃得好,柳乐想,倒也罢了。

    车马费一年五千两;上用银炭一年要用五千斤,木炭十万斤,合银三千两;各类香料五千两,如此等等总共有几十个名目。

    还有一个杂项,大约是些零零碎碎不值得单独列出的,一年也要一千二百两。

    各种人情礼同样是大头:王府结交的自然都是皇亲国戚,不比小百姓们互相走往,拎几包点心就够了。平日的宴请、红白喜事的贺礼奠仪算下来有四五千,逢到尊亲长上的大日子——譬如太皇太后的寿诞,仅置办寿礼一项就花去一万五。虽不是年年都过大寿,但还有太后、皇上等人,碰到哪个花费都不会少,一年花不完的也得给下一年备着,这一项每年预算是三万两。

    最近一笔较大的开支记下了四千三百两,用来配药。柳乐想:前两年他在病中,太皇太后说,他每日就是靠人参续命,如今不知他是不是还服人参,要不然也是龙肝凤髓做的灵丹妙药,不然怎要这许多银子?幸而他生在天底下最富贵的人家里,若是普通百姓,哪活得下来?

    不过他现在似乎健壮得很,怎么看也无需再吃药了。想到这里,柳乐的脸颊烧起来,这可不好意思去问予翀。那么姑且先按大致数计算,她在纸上记下一笔:每年医药需花费一万两。

    余者便是仆从、差人的月钱和衣裳了,唯有这项柳乐不嫌多——每个月,王府为上上下下的仆从发放月钱三百余两,外加每人每季四套衣裳,大管事和王爷的侍卫等有职之人薪银则要高出许多,一年下来,总数共四万两。

    柳乐边看边叹边记,最后合在一处:粗算下来,若无大事发生,平平常常过一年,整个王府的花销大约需要二十五万两银子。这是平常年间,今年另有两注大支出:一是王府修整,翻建花园花了二十九万,前院房屋修缮和器物换新又是三万;二是成亲,花了六万五千两。这便把前几年结余的、及予翀生病间少花了的钱全用去了。

    如今虽还好,绝不至入不敷出,但以后增加了人口,只怕要紧张。

    ——增加什么人口,是小娃娃,还是王爷立侧妃?柳乐脸一红,“没有的事。”嘴里嘟囔几声,好像只要她不乐意,就不会有小娃娃托生过来。至于他还想祸害谁家的姑娘——她啪地合上账册,往旁边一推——这天下都姓魏,他们家里的事,她管得了么,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可柳乐是个较真的人,事情一旦开了头,总想着做完它。何况她看也看了,心里也盘算了,发现自己还挺爱盘算:先前父亲只管教书,学堂里的收支调度都是母亲操持,她还是个小小丫头、才开蒙的时候,就喜欢站在桌边看母亲拨算盘,耳濡目染地学了算账,懂得些理家的法子,不过等她大了想自己上手试试时,又来了嫂子,当家的事交由嫂子,她做小姑的偶尔出出主意罢了,不好替嫂子做主;再后来去计家,钱财事务都叫董素娥揽着,连出主意都用不着她。如今,总算有机会给她——好比学厨多年,终于轮到自己掌勺了,又是一顿丰盛大宴——怎能怨她手痒痒?

    柳乐再次把账册翻开。若依她,这里头一半花费都能砍掉,可她想起已经被予翀取笑小家子气,就不好由着自己的性子省俭,而且予翀的意思恐怕是说:只管把钱积下,会招惹猜忌;二则,书本上讲,要推行变革,不能把既定的东西一概推翻,须得一步一步来。

    她想:可以先不考虑如何少花,而是如何花得合理,把不必要的银子省出来,放在必要的地方。

    那么,到底有没有不合理,若有,是哪一处?

    第44章 她却怀疑予翀陷害计晨,岂不是太没有良心?

    吃过午饭后,柳乐把纸、笔、算盘都在桌上摆好,又一头扎进账册中,把这一年花费的各样明细账目细细拢了一遍。这一来,可有了个蹊跷的发现——所有的帐,至少从表面看都对得上,惟独在八月间,有笔一万两的支出,记在翻修花园的名目下,却没找见实际花在哪里。

    一万银子,八月。柳乐的心乱跳起来——不就是那个时候,在计家莫名其妙挖出来银子,不多不少,恰好是一万两!

    不可能,是算错了吧。她只算修花园一项,又算了两三遍,总是多出这一万两。

    晚饭时,予翀过来,见了责怪说:“怎么饭都不吃,这可让你太辛劳了,要是这么着,不如还给我好了。”

    柳乐不露声色:“说了我不懂,所以看得慢些。不过倒挺有意思,我想明日请教请教胥增百。”

    “好啊,明日你叫他。”予翀喜悦道。柳乐把东西收起来,两人一起坐下吃饭。

    第二日,柳乐知道予翀白天一整天不在王府,便唤人请胥增百到书房说话。

    一时,胥增百来了,向她躬身问好。

    柳乐抬头一看,这位胥账房与她父亲差不多年纪,个头不高,一张圆脸很和气,穿着簇新的褂子,不大像个账房,倒像个绸缎庄的老板。

    她忙站起身,请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胥增百再三不敢,直至柳乐说:“劳烦胥老先生来是为了请教账目的事,我的问题多,且得一会儿工夫,老先生若不肯坐,我就不好问了。”方告了坐。

    柳乐和气地问:“胥老先生帮王爷有好些年了吧?”

    “不敢不敢,”胥增百答,在椅上欠了欠身,“在下是殿下封王那年过来做事,到明年二月满五年。”

    柳乐笑道:“这就是好久了。我来王府才几天,先前也没看过这种帐本,有好些不大明白的地方,还望老先生多加指教。”

    “不敢不敢,王妃过谦了。请王妃指教,在下知无不告。”

    “我看王府有要用银子的地方,都是各处管事的头儿去支,若数目不大,便直接支了,若大,还要王爷过目,是这样吗?”柳乐问。

    “是这样。一般的数目,在下等人核实后便让他支领,若一年里总数超出了,或是单次数额过大,在下还要详细核实,报于王爷,王爷允了方可。”

    柳乐点头,又指着账目,提了几个问题,胥增百一一解释了,言语明晰,并无一丝糊弄之意,柳乐见他诚实,便将账本翻到今年八月那一页,问:“这里有一笔一万银子修花园,我把花园的帐算了几遍也对不上,是不是我算错了?”

    胥增百只向账本瞄了一眼,立即赔着笑说:“王妃没有算错,多出的一万两是王爷支取的,王爷命我记在修园子的账上。”

    “王爷支的?”柳乐见他答得这么干脆,倒吃了一惊。定定神,她又问:“我看前些年王爷也支过银子,有几千的,也有一笔一万的,当时并没立名目,只记上是王爷支取,那些和这次有何不同?”

    “先前那些是王爷拿去赏人的。”

    “拿这么多银子赏人?”柳乐忍不住再问一句,打断了胥增百的话。

    胥增百忙笑答:“在下说得不对,莫若说是王爷拿去奖励人的。那时王爷封地上有不少事要办,做得好了,王爷便去奖励办事的人。不过王爷不出面,只是拿出钱来,所以在下只记一笔数目。详情那边的罗大人更清楚,收条也是交由罗大人保存,王妃若要看……”

    “不必看,我明白了。”其实柳乐昨日看到那几笔账目时也并没在意,都是好久前的事了,这时,听了胥增百的话,她只是在心里想:开支还得算上王爷奖励人一项,每年再增加两万吧。随即,她的思绪又回到八月这一万。——自予翀病愈后再没以自己的名义支过钱,现在明确知道这一万是他支的,怎么却记在修园子帐上?柳乐不由愈发疑惑。

    她的手指仍点在那处:“那么王爷这次支这一万两做什么用,也是奖励谁吗?”

    “恕在下不知,”胥增百摇头,“当时在下问王爷可是要奖赏什么人,王爷说不是,告诉在下:‘就记花园罢。’在下便这样记了。”

    柳乐的脸一红。她突然想起予翀前几日给她一万两的银票,她拿回家给哥哥购宅子了。净钻牛角尖,竟然把这件大事忘了——帐目上可没这笔支出,一万两并非可以抹去不记的小数,是从哪儿凭空出来的?予翀总不可能把日常花用的每月一千攒下来吧。

    这么说这其实是予翀给她的银子。虽然日期在八月,那时他们还没成亲,可能是他事先准备好了。柳乐想起予翀确实说过:“本就是要给你,这是我早就准备了的。”

    这样解释说得过去,几乎不算个事儿,但柳乐还是不能彻底说服自己,心下隐隐感到不安——怎么恰好都是一万两?

    一万,这是个很寻常的数字,仅凭一个数就疑神疑鬼实在牵强。可一万两银子,不是到处就能见到——那时她便疑惑,谁人有本事偷偷搬运这么一大堆银钱到计家,谁又有这般财力,不在乎丢一万两?假若这个人是王爷,不就能讲通了?

    予翀给了她一万两,她却怀疑予翀陷害计晨,岂不是太没有良心?

    不对,不光一万这个数凑巧,还有花园呢——那边,银子是从花园挖出来的,这边,记在修花园上,这也碰到一处了?

    八月份的时候,亲事还没提,予翀直接说给未来的丈人家未免不好看;若不立名目吧,又和奖励别人的钱混在一处,日子长了,容易核对不清。他想了想,想到王府正修花园,便随口指示一句:“添到花园账上。”——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哪有那些曲里拐弯、藏藏掖掖?

    柳乐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半天,没作声。胥增百看看她,小心地笑道:“王妃何必为这些费神。在下斗胆替王爷说句话,若王爷有意隐瞒银子去处,怎么会将账本交给王妃,这不是一下就让王妃揪出错来了?”

    柳乐见他误会,索性将错就错,装出一副羞愧的样子,低着头说:“是我太糊涂了,我先是想着王爷不知把银子给了哪个,刚才想起原就是给了我——给我父母购置宅院了。这一想岔真是差点闹出大笑话,请老先生替我遮掩遮掩——若王爷问起,就说我找你是请教别的账目,请别告诉他我问起过这笔银子,我怕他怪我不信他,瞎猜疑。”

    胥增百慌忙起身道:“自然自然,在下只是和王妃对对帐,旁的一句也不会多嘴,王妃放心。”

    柳乐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又问:“倘若我临时要用一笔钱,该如何支?”

    “这容易,王妃若要用,让跟前人给在下个信,当日便可备好。”

    “要个什么凭据呢?”

    “凭王妃一句话足够了。回头入了帐,还请王妃印上王爷印章。”

    “王爷也是这般支钱,没有分别?”

    “是,是,王爷都吩咐过。”

    柳乐沉吟不语,胥增百陪着小心,道:“王爷事忙,既把帐交给王妃,便不会再过问了。王妃只要告诉在下,从头至尾都由在下办,入账等事不需王妃劳神,更耽搁不了王爷的工夫。”

    “我不支银子,只问问。”柳乐说了一句,忽地想过来,笑道,“我现在不用,提前问问,免得到用时准备不及。”

    “是,是,不拘什么时候,不拘数目,王妃只管吩咐在下。”

    “然后你把银子送来——拿来的是银票还是现银?”

    “两种皆可,凭王妃吩咐。”

    柳乐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今日已在老先生面前露了丑,也不怕笑话,爽性多问几句——我是小户人家出来的,没见过大宗银子是如何办,倘使我支一万两,现银恐怕是要一大堆吧,是不是不好办?”

    胥增百先是“不敢不敢”地回了几句,然后说:“一万两现银也无妨,找几个妥当人抬过来就是,至多也就是过上一日,一定都能备好。”

    “哦,我是想着银票到底用着不便,现银倒要使人抬,也不大方便。——王爷一向是怎样办?”

    “王爷倒是都用银票的。”胥增百答,“先前在下是拿一张整票子给王爷,王妃若需要,在下换成小面额的,一两、五两、十两都有,用起来不比现银更麻烦。”

    “我懂了,那么,若要银票,是哪家钱庄的?”

    “哪家都行,王爷在几处大钱庄都存有银子,王妃可随意指定。王妃若没有特别吩咐,府里现放着的银票多是最大那一、二家钱庄的。”

    “像宝通?”

    “是,是。”

    予翀交给她的正是面额一万两、宝通钱庄的银票,实在是无可怀疑了。虽然他也可以私下另找人将票子兑换成银锭,不知从哪儿又拿一张银票给她,不过——不至于吧?

    第45章 她已习惯了王府的生活,一点点乐在其中了。

    柳乐又问:“我若差个人拿银票去钱庄兑银子,别人会知道是王府来的吗?”

    胥增百答:“一般不知,若票面上千——大笔银子本来能开出的地方不多,若有心查,能够知道是王府流出去的。不过王妃放心,便是知道了,没人敢多问。何况咱们王府账目清白,谁想拿这事做文章,那他是往铁板上碰了。”

    柳乐想:将来可以去宝通打听,看八月间有没有人拿王府的银票换了二百只银锭。不,不,我怎么变这样杯弓蛇影,再疑这个,可有些太过了。

    她将心中的疑惑丢开,畅快不少,不由露出笑:“我就是喜欢把事情都搞明白了,其实我不要银子用,平白浪费了老先生这一大会儿工夫。”

    “哪里哪里,这是在下分内。”胥增百踌躇了一下,却又说,“王妃若一时不用银子,放出去也行,在下可为王妃办。”

    “放出去?”柳乐问,“如何放?”

    “类似钱庄那么办,——在下认识几位钱庄上的朋友,能够寻出可靠的人放给他。”

    柳乐知道放贷是怎么一回事:在计家时,董素娥把管家大权牢牢攥在手里,尤其是银钱进出一项,绝不许媳妇沾手,高娴心中不满,私下里曾抱怨说:“太太也太看重她那几个银子了,怕我们偷了她还是怎的,直说也好,倒说怕咱们拿了钱放债,收不回来。我可不认得什么放债的朋友。——我敢说,要是太太有门路,她自己倒想那么干呢。”当时她不懂,问过高娴,才明白拿银子借给急需的人,可以收较高的利钱。她很不以为然,认为未免有些趁人之危。

    她问胥增百:“你们平日都这么干?一时用不上的银子,拿它们放出去?”

    “没有没有,”胥增百慌得又站起身,“这怎么敢呢?王爷要是晓得,别说做不成这份差事,在下的性命也别要了。”

    柳乐心想王府待几位账房十分优渥,他们算是拿着“养廉银”,为另发大财去冒风险,并不值当。何况胥增百头回见她就明着说出来,可见理直,实情该是不错,便不追问,说:“那我怎么敢呢?”

    “王妃当然和我等不同。若是在下,有拿王爷的钱谋私利之嫌,王爷王妃是一家人,自然没什么。”胥增百大着胆子说,又觑柳乐面色,慢慢解释,“银子放在钱庄利钱极少,钱庄自己都是拿了人家的钱向外放的。倒不如我们直接放,钱庄收三分利,王妃只收两分,虽只两分,积下来也不少。”

    柳乐摇摇头:“不必了,就照原先放在钱庄吧,不需要那些利钱。”

    “是,是。”胥增百低着头说,“在下多口了,王妃恕罪。”

    柳乐笑道:“老先生别多心,我知道你是好意,银子干放着确实可惜。不过放债我是不愿干的,若做别的事,获些利倒没什么。等我闲了再想想,若将来有好的用处,还要先请教老先生你。”

    她暂时没什么再问胥增百的,将他打发走了,但他的话却提醒了一事:予翀让她管钱,或许真有要她从中获些私利的意思。

    她想:王爷自己也知道前日说话太伤人,故此拿钱来赔礼?他以为我见钱眼开贪图银子么,那他可想错了。

    可是——她又想——他是王爷,怕得罪谁,难道还在乎我心里难受不难受?抑或是他高兴了,当作赏给我的?

    周围无人,柳乐的脸却唰一下红透了,狠狠把账册向桌上一摔。——本来她以为他是诚心要她帮助,她并不怕担子重,心中还隐隐有些兴奋。眼下,她恨不得当予翀的面撕了账本。

    不过,过了不多久,柳乐的心思又回转回来:反正你也是瞧我不起,我也不和你再让,以后你府上钱怎么用,就看我吧。

    柳乐决定,第一步先把予翀和自己在衣饰上的花费砍去一半。她自己的冬夏衣裳,光看见过的,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套,想来予翀也是一样;首饰不用常常添置,几套大头面只在各类典礼上用,轮换着戴,一年也就轮上一两回,日常戴的每年拿去翻翻新、换换样子就行,所费亦有限。这一项上轻轻松松就拿出八千两了。她在纸上算好,命人去叫王府内务总管,要他拿仆人的花名册来。

    一小会儿,管家两口子都来了,将册子捧给柳乐,垂手侍立一旁。

    柳乐打开名册,仔细看了一回,抬头说:“月例为八两一等的共三人——王爷书房里的两个丫环和我的丫环;五两一等的十二人,三两一等的三十二人,二两一等的七十六人,还有一两的三十七人;不算你们这些大小管事,也不算侍卫,王府里做日常杂事的共一百六十人。”

    “回王妃,正是这样。”管家忙答。

    柳乐问:“照你们看,这些人够不够使?”

    管家小心翼翼地说:“前两年是够了,不过如今园子翻了新,多了几处地方,也要挪几个人安上,当真算起来,其实还短一二十。只是事关王府,不得不谨慎些,细细查了才敢放人进来,要费一些工夫,少不得让这些人先顶一段时日,将来再慢慢添补。”

    柳乐点点头:“那么暂时是这些人,以后添人也好,减人也好,须得先来回我一声。”

    管家答应了,柳乐又问:“这个月的月钱给他们发了没有?”

    管家答:“每月是二十八日发放,这个月的已经备下了,只等着放。”

    柳乐说:“那正好,就从这个月起,请你们再重新准备了——王爷和我两个人的衣帽花费这一项,各减去一半,也就是四千,减出来的八千添在这一百六十人的月例上。八两的提到十二两,五两的提到十两,三两的提到八两、二两和一两的全部提到五两。如此一年是……二八十六……三五十五……”柳乐将写好字的纸推到管家面前,自己又拿一张白纸凝神计算,一边把得数写下,“一年共一万一千七百二十四两,你们看对不对。”

    “对,对。”管家二人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

    柳乐念道:“原先一年下来是四千四百二十八两,如今多出七千二百九十六两,正好把那八千用完了。剩余的一点,添在年节礼物里头分给大家,还是这些人,逢年过节放赏时按照月例多少倒过来算。——那些平日拿钱少的都是做粗活的,王府各处能收拾得像个样子全靠这些人出力,原本辛苦,又不易叫人看见,平日没机会得赏,年节时该多分些。”

    管家笑道:“王妃宽厚仁德,定得十分公道。等我细细列出来,送来请王妃过目,便从这个月二十八开始。”

    柳乐又说:“王爷的侍卫都有品阶,薪俸按宫里的规矩,我没法增减,平日里在他们的伙食上要供得好。还有你们几个大管事,也不给你们加了——我知道这些人各自分管的事情上,肯定都有油水可抽,多少我也不论。回头我还将以往的账目对一对,若没大差错,以后大事小事就照这些作例子,若花费超过了旧例我再来问你们。只是你们办事时要用心些,不得糊弄,更不许克扣底下人。”

    管家忙陪笑:“是,是,一定遵王妃令,凡事必小心,不负了王爷王妃信任,那些瞒上欺下的事,我们万万不敢做。”

    柳乐便也笑着说:“我看府里这些人都好,事情也做得像样,想来你们功劳很大。”

    “不敢当王妃称赞。王爷王妃这样照看,大家还不用心,实在说不过去。”管家谦逊地回答。

    柳乐想了想,又说:“让我做事,我也有想偷懒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般人,哪有没些小毛病的?也不可太严苛了。只是有的事决不能做:倘有偷窃等事,先报于我知晓再行处置;当值时吃醉酒的,罚一月月例;若聚众赌钱,头家当即撵出王府,任他是谁。”

    管家一一答应,下去颁布不提。

    府里那些丫环仆妇知道每月要多拿好几两银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选派了几人来向柳乐磕头谢恩。柳乐反倒不好意思的,说了几句勉励话,让众人回去了。倒是巧莺非常得意,把平日院子里听吩咐的四个十两丫环唤来叮嘱一番,要她们勤谨着添茶倒水,又不可太过打扰,自己则去王府各处转悠,算是帮柳乐“体察民情”。

    等到头一个月月钱放完,柳乐才告诉予翀,本以为他要么轻轻讽刺几句,要么用“你愿意怎办就怎办”将她打发掉,谁知都不是,予翀兴致勃勃与她算了一篇帐:各类绸缎布匹的价钱、每年需要新置多少衣服、裁缝的工费……最后证明出八千银子如何足够两人一年的服饰开销。虽然都是同意她的做法,这可比简单答应几个字让人高兴多了。

    而且,有那么一会儿,柳乐觉得予翀看她仿佛也是改观了——仔细一想,其实什么都没变,他好像始终是用同样的目光看她,那以前那些恶言恶行是怎么回事,还能是错觉吗?柳乐心里暗暗奇怪。

    总的来说,她没想到自己的指令在王府实施得这样顺利,心里也很痛快。原来她的王妃身份并不像先前所想的那样有名无实,她甚至有点飘飘然了。

    “怎么搞的,还说哥哥,连我自己也越发市侩了。”柳乐把自己取笑一番,转头又去想新主意——该怎样打理王府事务,她脑子里冒出不少办法,都打算试它一试。

    至于自己每个月的一千两月银,她亦有打算:等把父亲的书稿编好,她细细誊抄一遍,就拿去让人刻出来,刻字和纸张的花费都由她出,等书印好了,她还要先买几百部,拿去送给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

    于是,不出门的时候,柳乐又是读书、又是写字、又是算账,为这些事忙个不住。不知不觉间,她已习惯了王府的生活,一点点乐在其中了。

    第46章 也不知书生等到狐女没有

    入了腊月,天忽一下寒了许多,从清早天空便阴沉沉的,不觉间降下冰冷的雨滴和落地即融的雪粒。

    王府里冬有木炭,夏有冰块,四季如春。柳乐身披大毛斗篷,脚蹬鹿皮短靴,举着油伞,散步似的来了书房。

    今日又是小蝉在。她还是坐在门边板凳上念书,只是不坐屋外了,坐在门里面,旁边是烧得热炽炽的一只炭盆。

    听见柳乐收伞,她急忙起身接过伞说:“王妃先别解衣裳,我喊人再抬熏笼来。”

    “没事,我不怕冷。”柳乐说着已经脱下了斗篷,“别忙了。你怎么坐在门口吹风?就这一只火盆?咱们两个就抬动了,往里头放放吧。”

    小蝉道:“这不是上好的炭,有烟,怕熏坏了书和字画。”

    “怎么不用好炭?”

    小蝉嚅嚅地说:“没想着王妃今天来,我用这个就够好了。……再升一个,马上就能好。”

    “算了。”柳乐唤住她,“我立即就走,别劳师动众了。咱们就抬它——敞着门窗,烟气都出去了,熏不坏。明日你们拿最好的炭用,坐在屋里,也不光为了书,人还不值钱吗?”

    说罢,两人把炭盆抬到桌案旁。“好香啊,这花在这儿好看。”柳乐望见梅子青瓶中供的一枝黄色腊梅。

    “咦,我都没留意。”小蝉眼一亮,“这定是小杏姐姐,——我们都说这瓶子要插上花更好看,总是忘,肯定是小杏姐看今天要下雨,怕花儿叫雨淋坏了,剪了一枝插上,可巧王妃就来赏它了。”

    小蝉点起灯烛就去泡茶,柳乐从架上抽了几本书,坐在桌旁一一翻看,得用的放在一边。

    小蝉端茶返身,走近桌子,不留神忘记脚下多了个炭盆,脚底一绊,险些要栽倒,匆忙中她用手抓住桌沿,总算没跌倒,茶盘可就撒了手,豁啷啷全掉进炭盆中,顿时刺辣辣腾起一大股白烟,火星乱蹦,几块炭飞了出来,正碰在柳乐腿上、脚上。

    柳乐早已经跳了起来。“哎呦!”她只当小蝉被烫到了,叫了一声,又向脚下看了看。

    小蝉明明看见一块火红的炭向柳乐腿上飞去,本来,这么在身上碰一下并不会把衣裳点着,可是,小蝉是慌了神,心乱,眼也乱,见浓烟直往上冒,以为柳乐的衣服烧着了,情急之下,她飞跑抱起花瓶,拽掉腊梅,把瓶里的水一股脑泼在柳乐腿上。

    “哎呀。”柳乐又叫了一声,“没事,不会着火,别慌,把它拿出去灭了烟就好。”

    予翀大步走进来,向柳乐身上看了看,转头问小蝉:“怎么回事?”

    小蝉益发吓得呆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哆哆嗦嗦跪下。

    柳乐说:“怪我,我非要把它拿进来,又放在这个碍事的地方,害小蝉绊倒了。”

    小蝉磕头求告:“我愿去扫地、扫茅厕,哪样都行,只求王爷别撵我出门。”

    院里的粗使丫头听见动静跑来,见状亦不敢说话,低着头,赶紧抬了炭盆出去。

    予翀说:“你就去——”

    “不行。”柳乐截断他,对小蝉说,“你得留在书房,你走了,谁帮我找书呢?”看着予翀又说,“有这一回,以后她必然更加小心。”

    “你去把王妃的衣裳鞋子拿来。”予翀道。

    “是。”小蝉拿袖子擦擦泪,爬起来就跑。

    “撑上伞再去。”柳乐喊道。

    “慢些走,再摔一次哪里都不能留你了。”予翀也喊一句,一转身抱起柳乐,“过来暖暖。”便将她抱入厢房。

    柳乐记得听说过予翀有时会宿在厢房,所以来书房时她并不向东西两面乱瞅。此刻还没回过神,她已经坐在一张床沿上了,予翀弯身为她除下鞋袜,一手拉开被子:“快钻进去。”

    柳乐见自己一双光脚被他握着,又羞又急,忙忙就要伸进被中。

    “等等。”予翀拉住她,“怎不脱裤子?别把我被子弄湿了。”

    柳乐一瞧,果然裙子在滴水,裤脚也湿了一大片,眼角瞥到予翀,仿佛他嘴边噙着笑,看她狼狈怪有趣似的。

    “你脱,我不看。”予翀笑着转过身。

    柳乐飞快解下裙子,裤腿向上卷卷,把被子在腿上盖好裹紧。

    “好了吧,柳乐?”他问。

    柳乐怔住。“柳乐”——她知道他怎样说这两个字:柳先在舌尖上打个转,送出来时带着绵长的余韵,乐则是微微的一撅嘴唇,然后,他就势在她身上、在离他嘴唇最近的地方或轻或重地亲一下。“柳乐”,两个字好像含在嘴里的珍珠,而柳乐,无疑是他放在心上的唯一一个人。

    起初她怀疑他心里的姑娘也叫柳乐,后来又想,不可能,世上的巧合怎会有那样多?

    也许因为他唤她的名字总是在那个时候。可此时并非缠绵之时,为何她的心尖仍是微微一颤?

    予翀已经转过身了,向她看一眼,口里说:“真没备着有这么一日。”一晃出了屋子。

    柳乐转着脑袋四下打量:看来予翀刚才在这儿呆着——桌上放着茶壶茶杯,茶杯正是她那只蓝的。要不然,她再看不出这会是予翀的屋子——屋内不过一床、一柜、一案、一椅,案上摆着几部书,陈列的笔墨纸砚都和寻常学子所使类同,床上铺用的一概是布衾布褥。当然了,王府里寻不出太次的东西,家具都是上好木料制的,所以这屋子端地是俭而不寒,但到底怎看怎不像王爷休憩的地方。

    莫不是他想学人家卧薪尝胆?柳乐暗自好笑,一来他没那个必要,二来要说找苦吃,这儿却又太舒服了。她禁不住在被底轻轻蹬了蹬脚,的确,这硬木床板、粗布被褥挨在身上倒真不难受。

    她看这屋子好像挺熟悉,又不知是在哪见过。想来想去,忽地想起好些年前,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时,曾偷偷看过不少话本,有一则故事,说书生在僻静处收拾了一间屋子读书,狐女瞧见,半夜叩窗进来,指桌前椅子问:“汝之椅何如?”书生答:“安若泰山。”狐女便在椅上坐了一夜。第二夜复来,指桌子问:“汝之桌何如?”答:“坦荡如砥。”狐女便扭身坐在桌上。第三夜,问:“汝之柜何如?”答:“虚怀若谷。”狐女一跃跃上柜顶,坐了坐,又指床问:“汝之床何如?”书生答:“绮縠香软,温柔乡也。”狐女跳下柜子,登榻卧在书生身边,始展露欢颜:“果然胜荒洞蛮石多矣。温柔乡,我所爱也。”遂合目安睡一夜。第二日一早起来,狐女问:“君视我何如?”书生答:“天真狡黠,可爱如珠玉。”狐女喜悦,又问:“君之为人何如?”书生说:“不敢言,恐自视过高,当由卿评判。”狐女说:“走马看花,未见有人物如君者。今夜复来,愿修燕好,君愿何如?”书生说:“不怨卿走马看花,我不肯逢场作戏。言卿可爱,我意无他,惟思长久,愿珍而重之,非敢轻取。”闻言,狐女羞惭无以自容,跃窗而出,道:“今夜不来,请君待我一年。”书生怅然伫立。

    柳乐记得书上没配图画,可在她脑中,书生的屋子该是这般布置的。这么一想,顿觉自己光腿坐在被中,比狐女还不像样。她的脸慢慢红了。

    故事戛然而止,也不知书生等到狐女没有。柳乐心愿他们能得长久:狐女一派天真无邪,书生虽有一点点傲,却不迂,持重而又不死板板的,知对方是狐女而能爱其可爱,亦是位可爱人物。

    正自胡思乱想,予翀端了熏笼进来,放在床下,摸摸茶壶:“不太热了。”抓杯子到门口,一晃的工夫回来,手上一杯水递给柳乐,“刚才呛到烟了吧,喝点水。”

    是自己的杯子,柳乐自自然然接过喝了两口,予翀在床边坐下,看着被子皱眉道:“久没在这床上睡,到底有些潮气。被子太薄,这儿又没个汤婆子。”

    “用不着,我不冷。”

    “浇了一身凉水,怎么不冷?”予翀探手入被去摸。

    柳乐感到温暖的手掌抓住了自己一只脚踝,慌不迭踢腿,抽出脚来,往床里头躲了躲。

    予翀好像也发窘,耳畔泛了一片浅红。真怪,柳乐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窘迫的模样,不禁有点好笑。她又想起了故事里的书生,忽地明白他一定是强自镇定,而狐女是不是瞧出来了,所以三番五次来逗他一逗?

    “怕人冷,给条厚些的被子呀。”她忍不住埋怨。

    予翀急忙站起身,走到床对面的衣柜前,拉开柜门,向里面翻了好一会儿,拿出一条被子,却是夏天的纱被,比床上的还要薄。

    他把这被子扔下,再去翻找,柳乐看他忙忙乱乱,忍不住道:“我刚才穿斗篷来的。”

    “我这木瓜脑袋。”予翀向额上拍了一记。

    他马上跑出屋,转回来时,一手拎着斗篷,另一只手上抓着三只橘子。

    他给柳乐盖好。“给你烤橘子吃。”三枚灿烂的果子在柳乐眼前晃晃,好像得意地笑着,接着便被一一置在炭火上。

    外头没有什么风,只那半似雨半似雪的水珠从半空不住落下,打在树上、窗上,发出些簌簌的轻响,听来又冷又静。

    柳乐说:“是不是你要用书房?我只取几本书就走。”

    “我不用。不过是想在这儿坐坐。早知我给你带回去,怎么让你下着雨来回跑。”予翀笑看着柳乐,问,“现在果真暖和了?”

    “真暖和了。”柳乐缩了缩腿。予翀和平日一样,身上只穿件单衫,平时各处都有暖炉,倒罢了,他这屋子不放炭盆时,恐怕真冻得够呛。柳乐不由问:“你在这儿也不嫌冷?”

    “我不怕。”予翀笑道,“现在更是暖和得很。”

    “怎的就看我那样怕冷?”柳乐不服道。

    “因为你没经过极冷的时候。”

    “是什么时候?”

    予翀敛了笑,柳乐看入他的眼睛,身上一颤。

    第47章 什么时候再穿穿它?

    床边的炭盆“嘶”地响了一声,不知何时,辛香的味道散了满室。

    予翀的眼睛好像湖水化了冻,笑得又暖又亮,“没什么好知道的,我不会让你受那个。”他说。

    “你看,都好了。”他揭开炭盆的铜罩。

    “哇,好烫。”予翀拿手指捏起橘子,忙不迭地一只只丢到桌上,一边吸着气、呲牙咧嘴地嫌烫,一边又去剥皮,剥好了递给柳乐,柳乐也不辞,接过吃了,吃完看见予翀也已吃了一只。他又剥第三个橘子,一瓣给柳乐,再一瓣扔进自己口中,两个人你一瓣我一瓣把那只橘子吃尽。

    吃过热乎乎的橘子,落雪声听来不那样冷了,只余静谧。

    柳乐抬头望向门口:“小蝉该回来了吧。”

    “我瞧瞧去。”

    不多久,予翀拿了一叠衣服进来。

    “我想找一套《淮海居士长短句》,我记得在哪儿见过。”柳乐说。

    “我给你找。”予翀刚坐下,又一跃而起,跳出门去。

    柳乐穿好衣服,下了床就去开衣柜。

    没想到予翀找得很快,这当儿又进来了。柳乐听见他的脚步,头也不转地说:“我把你的被子放好。”

    其实不是要为他整理的意思——柜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她一眼就发现了目标:他没有绿色的衣物,在一堆蓝白黑当中,一抹明艳的绿极其显眼,刚才就让她看见了。柳乐抓住这块绿色的织物,将它抽出来,原是条丝裙,像一道清溪从她指间淌下去。

    是她那条绿裙子,在四锦堂买的,她的印象可深着呢。

    那时从计家搬出时,怕被那些衙役们翻检,她把能装上的衣物,尤其是贴身衣物都带了出来,当时她没拿这条衫裙,后来计家将她剩下的物事送还回来,也不包括这件衣服,因为这是董素娥出钱买的,自然该留在计家。可是怎么会是在予翀这儿?

    柳乐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在这儿?”

    “当然是我拿来的。”予翀不紧不慢地说。

    “你从计家拿来的?”

    “对,搜查计宅前,我先进去瞧了瞧,看见这是你的,就拿回来了。——迟早你要嫁我,总不能由着人动你的衣裳。”

    柳乐哦了一声,慢慢把裙子叠好。

    她在意的不是这衣服、以及他肯费心寻找她的衣服,而是——他进过计家宅院。他是王爷,他想出入计宅,好吧,不管是否与案子相关,没人拦他。那么,那一万两银子?柳乐没法不想到这个。

    他拿得出一万两,他在搜查前去过计宅,他有没有带进去一万两银子?

    计晨入狱一整件事可疑之处甚多,可不知怎的,她总是放不下这一万两银子,而且一想到便要疑予翀,虽然再仔细琢磨,明明毫无疑他的道理:他为何要那样做?倘若是为强娶她,莫非少这一万两银子办不成?——难道没这项证据,计晨立即就会被释放出狱?不是。难道没在计家发现银子,她就有足够的底气,能在他上门求亲时拒绝?也不是。那么,他纯粹因讨厌计晨而故意陷害?——可他远非一个卑劣的人。

    柳乐觉得自己简直成了那个丢失斧子而怀疑邻居的家伙,她看予翀便是:“视其行步,栽赃也;颜色,栽赃也;言语,栽赃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栽赃也。①”——如果是错怪了予翀,她岂不就是这样可笑?他和计晨从前连交往都没有,为何与计晨过不去?难不成还是因为她么?可笑之至!若是说出来,一定会惹他发笑。柳乐没有说话。

    见柳乐要把裙子放回衣柜,予翀说:“你拿去吧,什么时候再穿穿它?”

    柳乐抬起头,带着讥讽说:“蒙殿下恩宠,现在我有穿不尽的衣裳,不要它了。”。

    柳乐成了王妃,不免常常要和京中那些尊贵人家应酬。长公主、公主府上她都拜访过,也在王府待了几次客,不消细述。

    予翀陪着她一起,等来来往往走过一轮,该尽的礼数都尽到,他便说:“以后谁再请你——除去宫中几人,其他人谁是请得动你的?——想去就去,不想去送份礼就罢了,没人见怪。”

    还是有一两家例外,一是谭家,说起谭家,予翀收了嘲讽的语气,诚挚道:“毕竟师恩天高地厚。”

    可是谭家将所有可能会面的宴请都推脱了,柳乐可以想见原因:上回她去谭家,老太太拉着她,叫她计晨媳妇,如今再见多么尴尬,不见也好。

    另一个是谢家。谢家已延续百年了,比皇帝的家族还老得多,可算是京中排头一位的名门望族,且又是予翀的外祖家,无论如何绕不开。

    柳乐瞧予翀对谢家很淡漠,至少是全然无所谓,他说自己不常去,但还是带她一道去了一次。

    因为谢音徵说自己不愿和娘家来往,连带柳乐也对谢家印象不甚好,不过她亦有几分好奇,尤其是对谢家其他几位姑娘。

    谢家在城内的老宅并不很大,而族中人口众多,除去几位朝中任职的,大多数人都伴着长房老太太住在京郊的宅院中。谢家嫡派共三房,长房老太爷已经过世,二房老太爷老太太是太后的父母,三房老太爷老太太是予翀的亲外祖父母,这些人俱不在了,同辈中单余长房老太太和旁支的几位兄弟、妯娌;如今是予翀的大堂舅统领族中事务。

    因予翀过来,老太太在厅堂迎接他们,拜见毕,予翀再去见堂舅等人,柳乐便被请入老太太正房吃茶。

    老太太个子矮小,身板很直,走路不需人搀扶,她请柳乐在自己左边坐下,柳乐见几位太太站在旁边侍立,再三推让不肯,老太太便令儿媳妇、侄儿媳妇、孙媳妇依次在椅上坐了,方才坐定。

    屋内有十来个人,但说话的只有老太太和柳乐,柳乐十分不自在。且这些人都是谢家的媳妇,她更想看看谢家的姑娘——不提她对谢音徵的向慕,仅见过一面的谢五姑娘也给她很深的印象,她还时常想予翀的母亲,不知当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喝过一盅茶,柳乐得空便问:“妹妹们在家么?”

    老太太扭头问坐在中间的一位太太:“五丫头出门回来没有?”

    那位太太立即站起身,既是答老太太,也是答柳乐,笑道:“不巧了,五丫头今日一早往她姑母家去了,还没回来。”

    等她坐下,柳乐亦笑道:“若另外几位妹妹在家,可否请来见一见。”

    老太太便向刚才这位太太说:“你瞧瞧姑娘们在做什么,让她们收拾收拾,过来陪王妃说一会儿话。”

    不待她答应,孙媳妇中的一位起身说:“我去请姑娘们。”

    先前答话的太太见老太太点了头,便又回去坐下。柳乐这时已看出她容貌非常秀丽,心想她大概正是谢五姑娘的母亲,而谢音徵是三房的姑娘,那么坐在这位太太下首的几人里,有一位该是谢音徵的母亲。几位太太穿着打扮相差无几,甚至神情、谈吐也彼此相似,让人感觉连她们的长相都差不多,柳乐暗自猜了半晌,实在猜不出。

    一时间,进来了四位姑娘,太太引着她们见了柳乐,分别是六姑娘、七姑娘、八姑娘、十一姑娘,除去十一姑娘稍小些,余者都是十七、八岁模样,柳乐忙让人拿出备好的表礼:每人一支湘妃竹笛,一串玉珠。

    几人谢过,在搬来的小凳上坐下,柳乐又和她们说话,一一问她们平日喜欢做什么。

    老太太笑着说:“她们几个平日里在家做些针线,怕见人,王妃见笑了。”

    其实几位姑娘看见客人很高兴,答话时脸上都红红的,时不时偷偷抬眼,羞涩地瞄一眼柳乐。

    柳乐有点失望,她想与几位姑娘自在说说话,但可能因为长辈在场,她们有些拘谨,只简单回答几个字便住了声,低下头。在柳乐看来,她们的举止言语自然远远比不上谢音徵。

    等能问姑娘们的话也问完,屋子里愈发沉闷,柳乐只盼着谁能提议去外面走走转转,可是老太太越坐久了反倒精神越足,又说:“可惜王爷记不得前头了,他伯外公在时向他讲过谢家的事,他愿意听,常来和他伯外公说话。”说着老太太便向柳乐一一历数谢家祖上出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官。屋内的人都肃容恭听。

    趁老太太停下喝水时,十一姑娘忽然插道:“不知五姐姐回来没有,可以请王妃姐姐去花园里听她弹琴。”

    老太太重重放下杯子:“你姐姐今日出门,不会早回来。王妃做什么,谁许你多嘴多舌?可知你心里头只想着贪玩,规矩都忘了,让你母亲现在领你回屋,往后一个月不得出来。”

    坐在第二张椅上的太太马上立起,十一姑娘已经淌下泪来,众人皆不敢吭声,柳乐忙求情说:“我确实想去花园里听听几位妹妹弹琴,若要怪十一妹妹,我实在过意不去。”

    老太太笑道:“她们懂什么乐器,就敢在王妃面前显弄?只有五姑娘略通些,改日再请王妃指点指点她。”又向十一说,“以后多学学你姐姐们,不得再这样愣头愣脑的。”

    再坐了一刻钟,柳乐觉得简直有两个时辰那么久,一人在屋外咳嗽一声,老太太听见,起身道:“王爷贵冗,不敢久留你们。今日未能使王妃尽兴,若不嫌寒舍卑陋,还请王妃多多下降。”客套毕,老太太走在头里,一群人跟着,陪柳乐直至二门,大太太率众家人媳妇又将她送到门口,予翀已经等在那儿了。

    第48章 你是不是怕我像这样

    柳乐上车前,予翀凑近,悄悄对她说:“以后还是寻个借口不来了。”

    柳乐想,看来人人都不喜欢谢家,这样一个冷冰冰、处处得小心翼翼的地方,难怪谢音徵不肯回来。

    想起谢音徵,柳乐心中一阵不好受。谢音徵是她最想见、最想与之交朋友的人,因她所结识的同龄女子中,还没有哪一位及得上谢音徵那般聪慧、美丽、英秀、善良。可她却对不起谢音徵,无颜面对她——柳乐始终认为,若予翀没有生那场病,现在的王妃该是谢音徵,虽然不是自己故意夺人所好,却难免有负疚之感。

    尤其令她难受的是,在谢音徵眼里,一定是她为计晨讨情,去找晋王爷,然后……

    越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越是急于见到谢音徵,把事情解释清楚。她相信,当两人面对面时,该说的话自然而然就能冒出来。可就算澄清了这一桩,接下来又如何?总不能说:“我根本不喜欢晋王爷,从没想过要嫁给他,是他非要娶我,我不得已。”——这不是她该说的、不是她想说的。

    柳乐怎想怎不是滋味,回到王府也一直愁眉不展,在屋内只呆了一会儿,不觉又走到后面的小院子发闷。

    “柳乐——”

    她听见予翀喊了一声,未及答应,他已经掀帘从屋里出来。

    “原来你在这儿。”予翀向她看了看,“还不高兴?谢家那老婆子真是——罢了,以后再不用去见她。”

    “你在那里做什么?”柳乐随口问道。

    “在园子里转了转。”

    “哦。”柳乐心想他倒是还能在花园玩,自己只能闷坐着。

    “不好玩,我也闷得很。”予翀笑道,“要是你去才好。”

    “他们老太太说你先前喜欢去,常常去。”

    “听她瞎扯,先前去不去我不记得,若说喜欢,那是绝对没有的事。”

    柳乐突然想,那时他去谢家,一定是见到谢音徵的,他们在谭家也会过面,他和谢音徵,原本是青梅竹马。

    她望着予翀出了神。斜阳擦过墙檐照在他身上,照在他脸上,在亮光中,他的眉毛和眼睛比平日更加醒目和明亮,他几乎像一个少年。

    “怎么了?”予翀一边走上前,一边用温柔的语气问。

    柳乐忍不住问:“你也不记得你那个表妹了?”

    “哪个表妹?”予翀猛地盯住了她,黑眼睛里闪出锐利的光,“我绝对不会娶我表妹。”

    柳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谢家二姑娘,你和她不是……”

    予翀打断道:“哪一个表妹我都不记得,我绝对不可能娶表妹。”他又重复一遍,语气淡漠。

    柳乐感到一阵气愤:他就一点儿都不关心,未免太过无情!就算对谢音徵没有男女之爱,作为表亲也不该这般冷漠。——可他如何竟不喜欢谢音徵?他喜欢的姑娘,又究竟是何许人,是个怎样的姑娘?

    “你是为这个?”予翀看着她,眼中忽地闪出笑意,“我好标致的娘子,难道你还不知——无论有什么事,倘我真得此福气,我要娶的只有你。”

    柳乐看他来哄自己,急急忙忙走去看枝上的腊梅,一面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我认识谢二姑娘,她是个很和气的人。她也不喜欢谢家。我想,我们能不能请她来做客——她和黄大人。”

    “我没意见,只怕黄大人不会答应。”隔着花枝,予翀好笑地望着柳乐。

    柳乐也感到自己太异想天开了,不禁脸红,但她趁机又问:“黄大人是个好官吗?”

    她好像听见予翀哼了一声:“是不是好官不由我说,黄御史和我一向意见不同。”

    也就是和予翀完全相反的一个人。柳乐忍不住道:“大家不是都说黄御史是正气之士?”

    “正气?他买个正气的名罢了,行的事情可是毫不相干。”

    柳乐吃了一惊:“他行了什么事?”

    “关心他干什么?哦,对了,那时你是为计正辰去向御史求情来着吧?”予翀语调一沉,脸上骤然结了冰。

    “你怎知道?”柳乐见他猜中,有些着慌,马上又想起既然结识谢音徵,去找黄谦是很自然的事,索性大方承认,“是这样。那时候没人肯管计正辰的案子,我便想找黄大人。”

    “他管么?”

    柳乐犹豫地说:“黄大人只按自己的章法办事,我想请他从旁过问一下,他不肯……”

    “他当然不肯,你求错人了。”予翀冷冷打断,“黄大人精明得很,深谙官场混事的诀窍——什么差事要紧着办,什么时候可以脱滑,他门儿清,怎会趟那浑水?别说你和他非亲非故,就是他夫人本人有事,他头一位也是先把自己撇干净了。”

    柳乐呆呆望着枝头快要合拢的小花。黄谦和谢音徵年貌不相当,又性子呆板,不般配谢音徵的人品。但相貌、脾性到底是天生的,不赖自己,假使两人情投意合,甚至这些可以完全不相干。可听予翀不像是恶语中伤,那谢音徵所嫁的丈夫不仅严厉冷酷,还是个伪君子。——假若谢音徵看出他的原本面目,该多么难受。

    同时,柳乐又忆起那时求告无门、四处碰钉子的凄凉无助:去找谢音徵,反害她被黄家那恶嬷嬷训斥;谢音徵想做一番事业,一心想要帮助别人,可是她们连自己都帮不了。

    反观予翀,不过是天老爷让他投了个好胎,便一生不用对人卑躬屈膝,想做什么都易如反掌。这也罢了,她讨厌他可劲儿说些风凉话,似乎别人的悲苦在他不值一哂。

    柳乐转过双眼,看着他一笑:“我没有求错人,我找谢姐姐时,她是认真打算帮我——她要我找你。”

    “找我?”予翀露出意外的神情,旋即笑道,“那你怎么没来?”

    “我不信你肯帮忙。”

    “不信我?连你‘谢姐姐’说的话都不听?”

    “我还没想好,你就……”

    “要想什么?我就怎么了?”予翀走上前,把柳乐拉进怀里,下巴在她头发上蹭着,一面低声问,“你宁可找姓赵的姓常的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也不来找我?你心里有顾虑。是什么?”

    被他双关搂在怀中,柳乐益发窘得说不出。岂止是窘,她简直又惊又怕:惊的是不知何日起,只要一叫他抱住,她便忘了事理,甚至想要他抱着,朦朦胧胧间竟思起长久来;怕的是自己已然昏了头,自此只能仰人眉睫,指靠他捉摸不定的心思,倘有一日……这些念头在她心中乱七八糟地一闪,又变成了窘迫,因为予翀一只手从背后牢牢握住她的肩膀,不容她把脸转去别处。仿佛觉得她走投无路的样子怪有趣似的,他瞧着她说:“你是不是怕我像这样——”

    他轻轻地拿唇去捉她的唇,捉不住也不着急,被她逃掉也不气恼。当嘴巴没有更好的用武之地时,他断断续续地说:“那时你就瞧出来……知道我想……像这样……从哪儿瞧出来的?我没有……这么坏吧。”

    柳乐一次次别过脸,但他像扫过原野的风,令她无处躲藏。她躲得晕乎乎喘吁吁的,断断续续地想:那时想到他是这么个人么?当然没有。那时他不好,如今更坏,但到底是哪里不好?

    首先现在这样就不好。明知这时肯定没人来后院,柳乐依然感到太不顾形迹似的,天还大亮着呢。

    当她再一次被捕住,予翀不许她再逃,低声说了一句话:“你该来找我。——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

    屋内比外头更暗一些,但天光还要好大一会儿才逝去,屋里也能看得见,予翀没有费神去点灯。

    他跪坐在床边,抱着柳乐,这时候他好像已经了解了她对衣物的爱惜,慢慢地、轻轻地为她宽衣解带,一件件褪下她的衣衫,直到露出穿在里头的葱绿抹胸,他忽地停下手,将她横放在床中央,目光在她身上抚来抚去:“你这件小衣裳,衬上你这段身子,你道像什么?”不等回答,又轻声叹息,微笑着说,“真像根剥出来的小葱,水灵灵的。”

    不是第一次,柳乐仍然被他看得难为情,而根本不敢回看他的眼睛。但他的声音无法避开——那几个字说得再温存没有了,可一钻入她的耳朵,就让耳朵热辣辣的,接着,在她脸上燃起一大片红晕,漫到脖子、肩头……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心想:什么小葱,大概已经成了煮熟的虾子吧。

    “别瞧。”推他也不是,拉他也不是,慌乱中柳乐去抓旁边的被子。

    予翀按住她,俯身下来,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柳乐扬起胳膊,啪地一掌拍在他脸上,她不由愣了。予翀捉过她的手,掰开蜷曲的手指,对着手心亲了又亲,“你看我没说错,愈发像了,还这样辣乎乎。”

    柳乐也辨不出被他亲过的手心是辣乎乎还是麻酥酥,刚才那一掌把她的力气都用尽了,只能由他摆布。

    她忽地抽出手,坐起来,抓过衣服。

    “怎么了?”予翀拉住她的腕子。

    “我饿了,要吃饭。”

    “饭还没送来。”

    “我喊她们。”

    “别去。”

    “你让我饿着?”

    “我也饿,我陪你一起饿着。”他无赖地说,凑前去亲她的嘴唇。

    “不行,不要你陪,不公道!”柳乐竭力闪避,嘴里乱七八糟喊着。

    “怎么不公道?”

    “你又没脱衣裳。”

    “那我就脱了。”

    他站起来,立在床边,二话不说解开自己的腰带。纻丝的外袍轻轻一宽就抖落下来,落在地上时却发出沉沉的一声响,让柳乐心中一惊。他又宽去里衣。

    黄昏时的朦胧和清晨不同,清晨醒来,柳乐看见予翀总有惊讶之感,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似的,映着清爽的晨光,他的皮肤几乎白净得耀眼,她很快地闭上眼睛,予翀似乎也不愿她多看,俯身去亲她的眼皮,等他下床时,忽一下就把宽大的袍子披在身上;晚上点灯时又是另一样:当他立起身,挡住烛火,她还会瞅一眼那个颀长而黝黑的影子,而他转入灯烛之下,皮肤透出浅浅的金黄,像琥珀,她便不去细瞧了,似乎他是天庭里的仙树,禁止由人窥视。此时,从窗子透进的光正在变得暗淡,他站在床边,头一回让她看清了他最自然的、原原本本的样子:青白色的光落在他身上时,好像细微地颤动着,在肩膀的凹陷处止步,留出一块暗影,又融入前胸洁净的象牙白,变成一抹蒙蒙的蜜色。这些细小、微微晃动的光芒将他宽阔的肩膀和胸廓分明地显出来,让人看出他的皮肤细致得像玉石,不过美不在这儿,——在于这层皮肤覆着下面的血肉和骨骼,它们必须是这样一个整体。他的整个身体如一头优美的野兽,即使一动不动时也生气勃勃,藏着力量。

    “这下天公地道了。好不好看?”他问。

    她好像没听到。她向他半仰着脸,很留神地不把目光朝下看。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听见他的话,慌张中不知该把眼睛移到哪儿,便看见了。

    “丑死了。”柳乐扭开身,脸扑在被上。

    “本来是更……”他没说完,伸臂抱起她,把她抱在他的正前方。柳乐感到他手臂内侧光滑、绷紧的皮肤贴着她的脊背滑动,温热的触感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有些冰凉,不禁又朝他怀里缩了缩。忽然她小小地惊叫了一声,抬手去挡,但刚刚被那葱绿色的衣服遮盖的地方,手臂是掩不住的。他拣起落在两人之间的那一小片丝绸扔到一边,捉住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腰侧。然后,再没有阻碍,他们两个紧紧贴在一起了。

    “还饿不饿?”予翀躺着问。

    屋子已经彻底暗了,只在炭炉周围有一圈橘色的光晕。

    “不饿。”柳乐口里说着,却又坐起来,茫然地向黑乎乎的四面去望,“要吃饭了?”

    “先睡。”予翀拽她一把,拽她躺倒在他的身上。“睡一觉再说,过会儿我喊你起来。”

    柳乐满足地叹气,从予翀的胸膛滚下去,却还挨着他。她想起小时候有几回玩得太高兴,午觉拖到下午才睡,醒来时别人已经要吃晚饭了,她觉得好像被人拉下了,又惆怅又委屈,恨不得哭一场。而现在却不同——不管何时睁开眼,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错过。柳乐隐隐感到非常快活——对这种随心所欲、胡闹般的任性,原来的她一定不赞同,现在却慢慢习惯了。

    她的一条腿还搁在予翀身上,也不知是她自己搭上去,还是他拿上去的。他的手抚着她的小腿,握着她的脚踝。她想要动一动,又觉得这样子怪舒服,而她实在疲累得不知所以,便由它在那儿,睡着了。

    第49章 到底先前那个是他、如今这个是他?

    新春日近,王府里也忙忙碌碌备办年事。今年与之前大不相同:前两年王爷卧床不醒,为备着宫中来人视探,年节时各处也收拾一番,但只是表面功夫,众仆役不知日后将何去何从,心里惶惶惑惑如丧家之犬;哪知这一年王爷竟好了,众人似得了主心骨,外加又娶进王妃,府里有了女主人,而且自女主人一来,所到之处如冰消雪融,一派春光盎然之景,春风和悦之象;更不必提今岁领到的节赏又加厚几倍,因此满府里男女上下个个喜气盈腮,兴兴头头扫尘迎新。

    柳乐也忙碌,但她不愿只“嘴忙”,想自己动动手,觉得这样才有意思。擦抹洒扫的活轮不到她手里,于是她拿红纸作出十来副春联,让人送去各处,预备着二十九那日贴;偏有自己这间小院,一心要拟出个最好的来,却左思右想而不得。直等到二十九早晨了,提笔在手中,蘸了墨时还没有词,一赌气,随便写下二句:

    斜斜如丝复如意,盈盈随风亦随心。

    写完,看了看,自语道:“不好,但也算好玩。”遂加上横批:一柳惊春。准备让人挂在栖月院门上。

    予翀这时进来屋子,柳乐今早起来得迟,没看见他,因问:“不是去宫里,怎么又回来了?”

    予翀说:“都到宫门口了,想你,便拐回来了。”

    柳乐也不理他,予翀走到桌边,看见春联,称赞不已,低头看半天,说:“惊春两个字写得最好,再写一遍我看看。”

    柳乐心中得意,提笔唰唰地写就。“这个更大方了。”予翀笑道,“不是过年了吗,我思想要把外头那匾换块新的,和你商量该题个什么。谁知你先想出好的来了。——今天我就找人赶制,最迟明日挂上。”

    原来的旧匾是“折柳”二字,柳乐哼了一声:“我这字不好,不配挂。”说着就要去撕那红纸。

    “别,别。”予翀从后抱住她,把她的双臂勒在自己的胳膊中,下巴搁在她肩上,扳她一起看案上的两个字,“哪里不好?”

    “不若殿下那两个字。”

    “那是我一时发了昏写的,马上就拿来给你砸了好不好?”

    “果然你那时没安着好意。”柳乐板起脸。他不提倒好——如今她已把那块匾看惯了,早就忘了那上面有什么字或那字有什么含义——可现在,她不由不想起初来时,心头便有几分不痛快。

    “我这就去砸,不让你再看见它。”予翀懊恼道。但他并不动,一手箍住柳乐,一手指斜斜、盈盈几字说,“你看着吧,咱们下一年定是富有盈余,斗量不尽,便是你这联上来的好兆头。”

    柳乐倒没想到这一层,看他也如市井之人一般说话,叫他逗得笑了。“快放开,你没正事做吗,就会腻腻歪歪。”

    “这不是我的正事?”予翀不放,又和她厮磨一会儿。一时新写的惊春墨干了,他先抢在手里才松开柳乐,赶紧卷起来往身上一揣。

    柳乐看他这副样子,气又不是,笑又不是。予翀却正了面容:“有一事要问问你。”

    “什么?”

    “前两日我碰上皇兄在发愁,你道是为什么事?——原来太傅考书,皇兄在外面听了听,大皇子倒还答得好,只是他那几位伴读实在太过平平,皇兄怕时候久了大皇子自矜自傲,何况习文习武本都是相当的人在一起互相切磋、彼此追赶才有趣,容易进益。因此,皇兄意欲另寻几位天资高的孩子,等过了年就和大皇子一道学习——我看柳升和柳岸很合适,你觉得怎样?”

    柳乐一听是夸赞自己的两位侄儿,很高兴。她没马上回答,又细想了想,细想之下更觉得予翀的话有道理,兄弟俩平日在家里念书,到底同伴太少,若能多几位好伙伴切磋,对他两个也是大有裨益的事。她见过大皇子魏勖几回,看他是个十分聪敏知礼的孩子,年龄又正好比柳升略小,比柳岸略大。说来也巧,她第一次见魏勖,便恰是想起了两个侄子,心道这几个小儿郎或许能玩到一处,谁知这便得着这么个机会。

    柳乐不觉心内动念,又想:虽说父亲教得很好,多求名师总不是坏事,况且父亲只能教文,习武全凭兄弟俩自己瞎比划。搬家后原说要请武艺师父的,一时还没请到,若去宫里,自然是有最好的师父教了。

    这时候,她心里是要答应下来,嘴上还有几分踌躇,问:“现在伴读的是谁人家的,柳升和柳图去合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是谁家的也比不过他们俩。一边是我的侄儿,一边是你的侄儿,一处读书玩耍,再适合不过。——这还是看魏勖甚好,不然我还不肯要他两个去呢。等我去对皇帝说,绝无不成。正好让皇兄也瞧瞧岳丈大人教的学生,柳太史可不是白叫的。”

    “那等过几日我去问问柳升他们。”

    “对。”予翀点头,“自然要他们自己答应才行,他们要是拿不准,我先带他们进宫里去看看。对了,你怎么不请他们来王府玩?”

    柳乐惊讶地看着予翀:“请他们来?他们还小呢,只会淘气。”

    “怎么淘气了?”予翀眼里带笑道,“就请了来,你嫌淘气,我陪他们玩。”

    “你喜欢他们两个?”

    “当然,他们也喜欢我,不信你问问去。”

    柳乐一想果然是,柳升柳图两个虽然见予翀次数不多,可是见了面就缠在他身边,一点儿也不拘谨害怕。

    “我就问问去。”柳乐直想笑,又尽力不露出来,心里说:我全家人都喜欢你也不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予翀仿佛看出来了,说:“你可别以为我是借这个给你赔不是。虽然我确实要给你赔不是。”他拉住柳乐两只胳膊,在他眉梢飞扬的微笑不见了,他微微垂着眼睛,“先前,你看我太无礼太气人,但那不是……那个时候,我不是我。直到你来,我才好像又……不必说我了,”他忽地抬起眼,注视着柳乐,“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他的眼睛怎么那么像……柳乐吃了一惊,马上感到不自在,使劲一甩胳膊:“行了,不用说了。”

    予翀又把她拉进怀里,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脖颈,把她的脸颊紧紧按在他胸前。就在柳乐以为他不打算出门了时,他才松开她,笑一笑,走掉了。

    柳乐轻轻在窗前坐下,摸了摸脸颊上还热乎乎、痒痒的地方。她记起母亲有个习惯:平日里,隔三岔五地,她会将某些事记录在纸上——到底是什么事她从不让任何人知道,逢到年末,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把那几页纸拿出来翻阅一遍,以作“回顾”。柳乐自己从没这个习惯,可现在,她面前好像也有一沓纸,这一年的许多事——主要是和予翀结识、相处的事,忽地都涌了出来。

    一个半月,大概是不够摸透一个人,与他成亲一个半月,她一点儿都没有摸透予翀。

    未嫁之先,她便对他有了成见,嫁来初时,他说话、行事也都那样恶劣。究竟是从何时起,她觉得他其实算是个挺好的人?

    这个“好”的意思是说,在她眼中,他越来越不像一位“殿下”,越来越像一个无需用头衔与人区分的男子;想起他时,她脑中蹦出的词也不再是“王爷”,而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予翀”。

    现在,他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温柔,虽说有时也故意来呕她,说些让人又恨又恼的话,不过可以看出,他不是怀着恶意,倒更像是顽童入了学堂,学了规矩,但偶尔还“劣性复发”,证明自己没那么轻易被人管束住。那么,他之前是为了好玩戏弄她?肯定不是。柳乐回想起原先他冰冷的眼神和无所顾忌的言语,甚至心头还能被刺得一疼。

    到底先前那个是他、如今这个是他?若两个皆是,他的脾性未免太怪了。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吧,大概就如母亲所说: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也能够变得热乎乎的。

    柳乐的脸突然发起热来,于是她就站起身,轻快地走到院子里去了。

    这日晚饭时分,匾额竟真做出来了。字刻得好,又飘逸又有劲,漆也上得好,丹砂地,醒目的绿字,亮堂堂的。柳乐瞧了很喜欢,只是漆还没干透;李宝自告奋勇,搬来两架梯子,自己骑在最上面,由两个人小心地把匾传递给他,接过来,端端正正挂上了,一点儿都没蹭到漆。柳乐横看竖看,觉得实在是好得很。天黑后,又跑出来看一回:园子里的灯都点上了,月洞门左右两盏灯尤其大而亮,门内,积墨的小山映着泼墨的天空,山上缀着红的、黄的灯,天上缀着银星,竹林中也星星点点的,竹枝上又像缀着铃铛似的,时不时发出一片清脆的响声。柳乐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才去瞧那两个字。两个字在灯影中悄悄现出来,仿佛是柳枝在春风中那样舒展、欢悦。春天提前来了,或许从没离开过。柳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又觉得孩提时,好像曾于梦中见过这般景象。她惊叹地深吸了一口气,花木的幽香沁人心脾。现在,这儿是我的家了,柳乐默默告诉自己,想到小山后面那座小院,一种说不出的欢悦让她的心怦怦直跳。

    等她对镜卸钗环时,予翀方才回来,进屋就问:“前几日是不是熹珍楼的吴嫂子往宫里去送首饰样子?”

    柳乐胳膊还举在头上,回头看他一眼,“是,我陪着皇后瞧了瞧。过去半个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慢些,勾住了。”予翀上前帮她把一只蛐蛐簪拿下来,用手指弹了弹,那腿儿和翅子就嗡嗡地发出颤动。“这小虫子倒还细致。——怪我那时忘了对你说,别怕银子不够,本来也没个一定限制,若要设限,我用不着那些,补给你就是了。”

    “够是够了,不是算过嘛,你也同意的,没两日就不想认规矩了?”柳乐轻轻驳道。

    “认,认。”予翀忙说,“既然够,你怎么不挑上几样?”

    “还挑什么?”柳乐手在妆台上方一挥,“这好几匣子,天天换着花样戴都戴不过来,过年戴的也尽有了。”

    予翀笑道:“我说吴嫂子见了我又是告罪又是求情,我就知道你没看上她的东西。”

    “啊,不是,她可太多心了。”柳乐边说边摘下耳环,“真是因为用不着添新的。我哪有那么吹毛求疵,清高可厌。”

    “不吹毛求疵?那我就不怕了。”予翀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盒,“我受不了吴嫂子唠叨,心想反正再多一个也不嫌,就为你选了一件。你别急,并没有坏了定好的规矩——花的银子是我从别处替皇帝省下、他分给我的,不在帐内,也不必再算它了。”见柳乐没生气,他笑着将盒子放入她手中,“那些花样繁复的我不懂,怕你不喜欢,就问她有没有简单一点的样子,最后做了一个最最简单的。”

    柳乐摸摸木盒上的卷草刻纹,打开它,里面又是只大红绸缎做的小袋,再里面是一双耳坠:寸把长的细金钩子,末端挂着颗绿盈盈的小圆珠,很像她做姑娘时喜欢戴的那种琉璃珠耳坠。

    不过这是一对翡翠珠子,虽然透明得如琉璃一般,其莹莹光彩却远非琉璃可比。一只珠子整个是鲜艳的翠绿色,另一只飘几丝绿花,像满月和弦月,两下里不同,更显灵动可爱。

    尽管予翀的语气随随便便,柳乐认出这是一件用心的礼物。她提着两条链子,将珠儿对着光,像孩子般认真地瞧。

    “真亮,像露珠一样。”

    “对。”予翀站在她身旁一起看。“蒲甘国矿里才有,就这么一对,我先要了过来。珠子虽小,再要找一样的可也难了。你戴上瞧瞧。”

    要不是他站在跟前,她早就要试一试了,他看着,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柳乐从镜子里瞥了予翀一眼,接上他在镜中的目光,慌忙侧开脸,微低下头,把一只坠子往耳上戴。

    予翀抬起手,为她把披散下来的头发拢在脑后。没了凉凉的发丝遮挡,柳乐立即觉得耳朵烫乎乎的。她不敢向镜子里望一眼,好像不看,她的耳朵根肯定就不红,就不会让他发觉。

    偏偏今天她的手笨得很,好半天才戴好一只,要去抓另一只时,予翀已经拿在手里。他蹲下身,为她戴上,柳乐便知道,自己的耳朵肯定像灯笼一般红了。

    可当她终于向镜子一望,只看见两簇亮晶晶的、几乎瞧不清形状的光芒在她颈边雀跃。

    “喜不喜欢?”

    喜欢。柳乐的眼睛已经回答了。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以为是珠子映的。可是予翀的眼里也有两丛星芒,是叫什么映的?

    柳乐急忙说:“你瞧见那块匾没有?哪里找的师傅,才半日就刻出来了,还刻得那样好。”

    “是你写得好。”予翀笑着低下头,在她左耳上亲了一下,右耳上又一下,碰得两只珠子晃个不停,嘴里一面说着:“我知道了,这才是惊——春——”

    第50章 人会变,你说是吗?

    户部姚尚书新近又得一个孙子,正月十四在家中做满月,摆一天的戏酒,专请亲友中的太太们。姚家家宅在葵仙桥邻近,和柳家算是邻里,故也请了江岚严华两个——自柳家搬过来后,此类应酬不断。柳乐对这些事本来无可无不可,这回听闻母亲嫂子要去,心里高兴,便也去了。在姚宅坐了大半日,席散后,柳乐先送母亲嫂子回家,又陪家人待了一会儿,因心里有事,便没留下吃饭,仍归王府来。

    走进栖月院时,日头快要平西,恰与她头一回来这里看到的情形相似——廊前置了坐榻、矮几,予翀正坐在那儿。他已先宽去衣裳了,头发披在背后,穿着条靛青袍子,腰间随意系一条宽幅锦带,也如前次一样——青绿织金四合如意绦。

    看见柳乐,予翀笑着起身,拉她坐在身旁。“等下月亮升得高了,咱们就在这儿赏月亮。”

    “这时候就急着赏月?明天才是十五。”

    “十四便不能赏?我可有话说:提起月圆就是三五之夜,十五的月亮都被人咏得滥了,我却爱十四这日——月亮将圆未圆时最好看,不信等下你细瞧瞧。不过——”他看着柳乐笑了,“他们不懂才好,今天的月儿就为咱们独有,你说是不是?”

    柳乐心想这又是他的一个怪癖,也不和他辩。“既要赏月,湖畔不是更好?”

    “湖边风大,以后我们去那儿。这里也有水,虽小些,足够用了。菜等等才好,你要不要先去换衣裳?咱们随便坐着,你要是吃醉了我把你抱上床去。”

    “我才不吃酒。”柳乐抗议说,不过瞧他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心里怪痒痒的,遂去梳洗卸妆。一时洗过澡,只穿着月白绫子小袄,海棠红夹裤,外罩一件新做的松花色绣绿梅闪缎比甲,头发还不十分干,松松在脑后挽了,轻轻便便走出来。

    予翀对巧莺说:“你去吧。”

    巧莺知道王爷不喜他们二人在一起时有人在旁伺候打扰,便行礼告退。柳乐与她对视一眼,巧莺轻轻点了点头。明日早上与计晨会面,一两日前巧莺已送过信去,与计晨约好了。

    予翀拽柳乐一把,“坐这儿。”让她靠近炭盆坐了,自己挨着坐下。

    “我瞧瞧有什么好吃的。”柳乐肚里饿了,先去看桌上菜色。

    这时天空的蓝色已经深了,廊檐下挂了灯笼,案上摆着几只精巧风灯,庭中矮树的枝梢上也挂了两只,发出一团团红、黄的光,映着桌上四样鲜果:圆鼓鼓香橙,晶亮亮橄榄,脆生生青枣,黄澄澄梨子;此外,又有拿秋油、醋、花椒、芥油拌的清清爽爽几色小菜:红蛰绿豆芽、笋子鸡丝、豆腐皮、鸭胗、黄芽菜。

    “其他菜马上就来,咱们先吃,我可不愿饿着肚子看月亮,看不出滋味来。”予翀说。

    柳乐心想王爷何曾真的挨过饿,不过她的确嘴馋,拿筷子夹那豆芽菜拌海蜇,吃得满口鲜灵爽脆,哪还有抬头观月的工夫。

    饮过一巡酒,便见四位侍女捧着捧盒上菜,菜式并未见如何特别——不过四样荤,四样素,四山鲜,四水族,俱是柳乐平日爱吃的;也不使大盘大碗,各样仅盛一瓯儿,此法儿是为免得浪费,也不容易冷。等一盏一盏摆好在两人面前,只占了半张桌。

    当下二人吃几口菜,彼此又递一回酒。酒是葡萄酒,但柳乐喝过两钟便不肯再多饮。此日已过立春,桌上有一碟春饼盖在扣盒下,她光顾着吃菜,予翀拿菜裹卷春饼递给她,她只吃一个,予翀自己一连吃了好几张。

    柳乐放下筷子,予翀又从扣盒里拿出一只杏仁酥,“给你,十四圆圆。”

    柳乐愣了一下,伸手接过。“你也知道?”她问,诧异的是他身为王爷,别人为他买来点心,不知为何还特意告知他点心名字,而他居然也记住了这等小事。

    “怎么不知?一般人都以为很难买,其实规律不难寻,我就知道一样:十四这日,他们肯定会做。”予翀朝她一笑,笑容中似乎含着戏谑,大概是取笑那次提亲时,计家没摆出这道点心待客。

    柳乐把杏仁酥放回桌上:“我吃饱了。”

    “那咱们分一块。”予翀不由分说掰了半块送到柳乐嘴旁,自己那半一口吞了,“一定要吃,既为它好吃,也为十四圆圆这个彩头。”他一边说,一边认真看着柳乐。

    柳乐不自在道:“你喜欢吃点心?”

    “对,现在我喜欢吃它了——因为甜。”

    确实,淡淡的甜,混着杏仁的清香,十分可口。但是他在看什么?柳乐觉得嘴唇上抹了姜似的,连忙转开脸,拣一颗蜜渍橄榄放进嘴里。予翀又破一只橙子,两人一起吃了。

    侍女捧来沐盆漱盂、清水香茶,两人洗手漱口,复又入坐,桌上已整理干净,新上了雁宕山产的紫茶。予翀挥挥手,侍女们悄悄退下,庭院中只余他二人,外加天上一轮皓月。

    “现在你瞧。”予翀说。

    月亮已挂上了半空,玉盘一般,只是那个圆盘下边略微有些不规整,但并不因此而减去半分光华。

    近旁烛火、风灯的光,方还觉得亮,与天上一比,成了供人一哂的玩意儿。

    “果然好。”柳乐说。

    “人会变,你说是吗?”予翀忽地问。

    “什么?”柳乐没明白。

    予翀指指天上:“我为什么喜欢月亮,因为它总是变,却又总能圆回来——只要你耐心等着。”

    “月亮不会变,总是那一个月亮。”柳乐望着天空。

    “那更好了。”予翀的笑声很爽朗,“你看着吧,过一会儿还要更好。”

    “明日晚上就不如它?”

    “明日也好,但咱们不在这儿看——等明日咱们去宫里只略坐一坐,吃几口,虚应一应景,然后就早点儿出来,我带你上街上玩去,痛痛快快逛一逛,你想不想去?”

    柳乐不禁也笑起来:“穿一身金光灿烂的,怎么上街,不知是瞧灯呢还是给人瞧呢?”

    “这好办,回来换了衣裳就是——算了,太麻烦,索性就在车里头换,我提前准备好几件寻常衣服放在那儿。看着——咱们一对凤凰进去,一双家燕出来,如何?”予翀得意地笑,目光灼灼注视柳乐。

    “成什么体统。”柳乐轻声说,然而心里不是不高兴。两个人牵着手,随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定很有意思。不过他即便换了衣服,就好隐没在人群中了?

    柳乐怀疑地偷偷瞟了他一眼,却正撞上他的目光,密密的睫毛下,他的眼睛亮闪闪瞧着她。

    “明晚哪里好玩?”她问。

    “咦,你在城里长大,还不知道么?”他上下两排睫毛分得开了,眼睛里好像有两只淘气的赤焰驹在蹦跳,“没关系,我知道,你跟着我就是了。”

    柳乐突然想起,他先前一定常常去会那位姑娘,带她去很多地方玩过,他大概总是先换了衣服,装作寻常少年郎,在人群中,牵着姑娘的手。

    他刚才说过会牵她么?他会吧。

    柳乐胡思乱想,心里头像刚吃的橙子:甜,又还夹着微微的酸,淡淡的苦。

    予翀忽地伸臂揽过她,让她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胸前。

    “你这件衣服很好看。”他的手指沿着她衣上绣花勾画,一面说,“你知道修这所小院子,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是移栽了这株绿萼梅来,就在去年春天。”

    柳乐很喜爱南窗外那株绿梅,白日里走过时、或在窗下写字看书歇歇眼时,总要瞧上一瞧:枝上缀着的小小可爱白花,衬着嫩绿的花萼,尤其显得俏丽。

    她不禁惊异:“我倒不知,才刚移来一年么,开了这样好。”

    予翀带几分得意,戏说道:“花开得如何,看水络地脉,看栽花人浇灌得用不用心,尤为关键的还要花儿自己喜欢,与早晚倒没多大关系。——你最迟一个来,开得还更好。”

    柳乐挣着要坐起,予翀便放开手。

    “明儿早上我想上庙会逛逛。”柳乐说。话由嘴里出来,比生柿子还涩。

    可是予翀的表情像吃了甜柿子,“晚上逛还不够,早上也去?”

    “早上也有趣。你不是要去还愿,我一人逛逛。”

    予翀病中的正月十五,太皇太后曾在寺庙为他打醮祈福,如今又逢十五,因要他亲身再去进香还愿。

    柳乐老早就知道十五这日予翀有半天不得闲。当时她问:“用不用我一起去?”

    予翀说:“你不用去,都是些法师老道,没什么意思,你定不耐烦。”

    于是,她让巧莺再去传信,与计晨定下了这个日子。元宵节逛庙会,很自然的出门理由,而且街上人多,会面不容易引起侍卫注意,以至于阻拦她。

    “好,你就自己去。别和人硬挤,走一走就去茶馆里坐着歇歇,别先走酸了腿。算了,走累也不妨,晚上我背你。”

    “我会去茶馆。”柳乐说。

    只要接着往下说,只要再开口,她就可以告诉他明天准备做什么。

    他会愿意她去见计晨?不过这并非关键,她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从认识禹冲起。

    柳乐心中思量不决,又抬头去望明月:他喜欢十四的月亮,或许就为心中仍有缺憾。可是,圆满就在前头,并非遥不可盼,是啊,月亮总会圆的,人呢,会变吗,他……

    柳乐偏头看予翀微笑的侧影。

    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姑娘。说起她时,予翀多么伤心,他怎么可能把她忘了?本来该是她在这里,要是她还活着,也不会有所有这些事了。柳乐心里胀胀地难受。

    予翀忽地向她转来,黑瞳仁中有星点的光芒闪烁,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影子。

    柳乐低下头。

    “现在就倦了?”予翀温存地问。

    “喝了酒我便容易倦。”

    “就喝那么一点儿?”予翀好笑道。

    “今天该早点歇息,明天还有好多事。”

    “怕没力气?不是我背你么。”予翀在她耳边笑道,“再等小小一会儿,咱们就去睡觉。”

    不知不觉间,月光撒下庭院,他们好像在水底坐着。

    柳乐向四周望去。她明白等什么了,要等这画作完成——月亮用它银白的画笔这儿涂涂,那儿抹抹,这时,笔上蘸饱了银辉,向当中一刷:一段白墙青瓦整个给笼在清光之下,白墙晶亮如银,墙顶像鱼脊一般,条条银鱼首尾相接,跃上水面,鳞片闪闪发光。

    云|墙下原有一口小池,池中蓄的是小山流出的一股活水,流得很缓,水面微微地、几乎察觉不出地颤动。从那墙壁上透明的、轻轻晃动的影子,柳乐知道,月光正在水底潜行。

    她伸长脖子望了望,看见月亮是躺在那一汪水上,懒洋洋而又自在,与天上文静、矜持的月亮正好交映成趣——不对,水里这个比天上的还可爱呢。

    怪不得这院子叫栖月。

    “你喜不喜欢?你瞧,我有办法把月亮给你。”

    在谭家花园里他说过这话!柳乐一时忘了回答,迷迷惘惘地看着予翀,直看到他夜空般深邃的眼眸中蕴满了温柔的奇特光彩,慢慢靠近她。柳乐感觉在衣服下面,她的身体就像月光下的水微微颤动。她猛地醒来,像一股水流似的抽出身,打岔说:“如此景色,该当有乐曲才好。”

    “这个倒忘了。”予翀敲一下自己的脑袋,“只记得让人准备酒食,竟忘了重要的。你想听哪样?”

    柳乐想了想,“月夜中,箫管未免让人惆怅,还是琴好。”

    “可惜我都不会,明日去宫里听吧。”予翀说着又摇了摇头,“我不喜听那些人,还是我自己学学,奏给你听。”

    “岂有此理。”柳乐笑道,“我可当不起。”

    “怎么,你不信我能弹得好?”

    “怎敢不信?”柳乐想他身上毕竟流着谢家的血,天生就擅管弦,即便一时忘了,再学起来一定容易。

    “那就请你等等,明年这个时候——若我学得快便是明年中秋,还是你我二人,我给你弹琴。”

    “那我洗耳恭听。”

    予翀抬手捏捏她的耳朵,嘴巴凑过来,悄声道:“不用恭听,你想怎么听都行,反正,只给你一人听。”

    他的声音亦如袅袅的乐曲在她周身绕着,即使避开他的眼睛,她依然害羞。

    “为何?”柳乐问,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是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这话可不对,孔孟也有错的时候,依我看,独乐乐胜于众乐乐,足教人乐而忘死。”予翀执拗地说。

    他轻轻扳过她的头,黑眸闪亮灼人,要烙在她身上:“你是我一个人的乐儿。”

    这一次她没能逃掉。那双眼睛离她越来越近,近得令人眩晕,一整个星河向她倾倒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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