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伏跪在地上,徐荆也能感觉到崇安帝投递在自己头顶的目光,简直比正午的太阳更刺眼几分。
徐荆知道自己今日是情急失言,可最近这几个月以来皇帝对徐肃年的态度,实在让他不能不着急。
徐肃年也是大家出身,只是徐家早已败落,他苦读多年,就是为了重振家族。
考中进士没多久,他就认识了尚是太子的崇安帝,他是临时出身的文臣新贵,太子在这时重用他,相当于与整个寒门阶层交好。
后来崇安帝如愿登基,他也步步高升,甚至娶了崇安帝的嫡亲妹妹丹宁长公主。
他以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可以施展抱负,入阁封侯,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
后来他果然封了宜春侯,却是因为尚公主。
他对前程不是没有野心,可崇安帝不重用他,他只能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徐肃年到底是谁的儿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在朱太后还是皇后时,膝下并无亲子,于是在一众皇子中挑中了崇安帝。
当年的朱家还是七大家族之首,势力雄厚庞杂,想要扶持一个皇子还不简单。
崇安帝顺利成了太子,却对控制自己的太后生出不满。
也正是因此,崇安帝才会想要扶植清贵,与京中累累勋贵对抗。
其中打的这个出头鸟就是朱家,但是朱家雄霸多年,怎么可能会允许皇室削弱自己的家族势力。
朱家扶持崇安帝一路成为太子,也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势力,于是朱皇后要把自己的侄女嫁入东宫做太子妃。
初封东宫,崇安帝年少不知事,适逢先帝年迈病重,以为自己可以掌权,试图剪除朱家。所以自己做主请陛下赐婚,选了自己先师的女儿,谭氏为太子妃,并且扶持没有根基的清贵,可是朱氏的势力比他想象得更深。
崇安帝不听话,他们可以再换一个太子。
江山和美人选哪个,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
放弃谭氏很简单,只是没想到谭氏已有身孕。
这可是他的嫡长子。
他知道,自己另娶朱家女之后,只怕要重新陷入被动之中。
他怎么能舍弃自己的嫡长子。
正巧丹宁长公主也同时怀有身孕,于是崇安帝想到了徐荆。
能为皇帝养儿子,还是嫡长子,徐荆自然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
他以为自己能因此成为天子近臣,反而被崇安帝愈发疏远。
他如何不会心急,可他忘了,现在的崇安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掌控的可怜太子,而是大权在握的帝王。
想到这些,徐荆如芒在背,一时不敢说话。
殿内气氛霎时沉寂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崇安帝开口说了一句,“徐荆,你心里在想什么,朕一清二楚。”
“但是少安姓徐,是丹宁和你宜春侯的儿子,朕奉劝你不要生出别的心思,否则……”崇安帝冷睨着他,“就是丹宁也护不住你。”
“是……”
徐荆连忙叩头答应。
崇安帝挥手让他跪安,盯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心下也颇为复杂。
当年将自己的长子送到别人膝下将养,多年不能认回,他当然觉得愧疚,这些年对徐肃年也不可谓不尽心培养。
谭氏是被他亲手赐死的,他对她到底也是有感情的,只是碍于太后和皇后,连祭拜都不能。此事唯一知情的就是徐荆,于是他让徐荆替自己悄悄祭奠谭妃,未想竟会被徐肃年发现。
他当然不可能告知徐肃年真相,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这么大,甚至生出寻死的念头。
他当时就觉得失望,觉得自己这儿子实在没出息,但心里终究还是心疼的,于是特意送了许多灵芝人参给他补身,还特意将他送离长安,让他去边境散散心。
幸而他后来想通了,回京之后,整个人变高了也变俊了。
那时崇安帝已经在皇位之上坐了多年,渐渐在收拢手中权力,打压朱家,只是缺信重的臣子。
徐肃年年轻锐意,又是他栽培长大的亲生儿子,是他心爱的谭妃所生,崇安帝那时的确对他寄予厚望。
可随着他手中权力一天天变多,这个念头逐渐就被他抛之脑后了。
他才是皇帝,是大梁朝唯一的掌权人,任何人都不能觊觎、染指他的皇位,即便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儿子。
认回徐肃年的心思渐渐打消,直到现在,他仍没对他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何况,那段过去对他来说是无法掌权的耻辱,若公开徐肃年的身份,相当于对世人承认自己当年的窘迫。
崇安帝宁可继续隐瞒下去。
反正他不缺儿子,虽然现在子息不丰,但日后可不见得。
何况徐肃年这孩子虽然能力不差,心智却不成熟,没有半点成谋计策,心里只有女人,就算想登大位,也该好好考验一番。
思及此,崇安帝不由得舒展开剑眉,重新执起朱笔,想要继续看奏折,却又听得殿门被推开,庆和从外面走进来,通传道:“陛下,丹宁长公主请见。”-
从丹宁长公主处离开之后,徐肃年先回了至爽斋。不出预料,盛乔根本没睡,披着外衣在床前走来走去。
一见到徐肃年进来,盛乔立刻迎上去,关切道:“怎么样?”
徐肃年的脸色不好,但见到盛乔还是勉强勾起了一抹笑,朝她摇了摇头,说:“没事。”
“母亲……说什么?”
想到方才丹宁长公主震惊的表情,徐肃年的情绪就有些失落,低声道:“母亲什么都没说。”
只怕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了罢。
“你回来的这么快,难道是母亲把你赶出来了?”
“想什么呢。”徐肃年无奈地揉了揉盛乔的脑袋,“母亲进宫去了。”
这么快就进宫去了,不会是向陛下去说,要和驸马和离罢。
盛乔看着徐肃年:“那你呢?你怎么样?”
“我没事。”徐肃年摇了摇头,说,“这些事在我心里藏了多年,我如今能把这话说出来,反而落得轻松,不必担心我。”
说完,他看了看这至爽斋,然后又看了看盛乔,说:“你头还疼不疼?我们还是回侯府罢,我想,母亲现在应当是不想见到我的。”
就这么离开吗?
虽然徐肃年不是丹宁长公主亲生的,可是母子两人毕竟相处多年,当真没有半点感情吗?
虽然在这件事上,盛乔只能算个局外人,可是看着徐肃年此时落寞的表情,盛乔也禁不住替他难过。
只是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徐肃年,半晌也只能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回去。”
端阳侯府离着丹宁长公主府并不算,马车也不过两刻钟的时间,没一会儿就到了。但大约是盛乔身上的药劲儿还没散,两刻钟的路程都把他颠得晕晕乎乎的。
回到端阳侯府,徐肃年先把盛乔抱回了嘉禾轩,伺候她更衣睡下,又吩咐琥珀等人好好守着她,这才一个人回到了前院的书房。
其实嘉禾轩也有书房,自从两人成婚之后,徐肃年便没再来过
前院的书房。守在院子里的小厮见他过来还颇有些惊讶,想跟着进去打扫点灯。
时辰已经不早了,天都黑透了。徐肃年没让任何人跟进来,打发他们先去休息,然后独自一个人推门进了书房。
整个院子的人都歇下了,只有书房的门发出吱呀的轻响。徐肃年走进去,还没来得及点灯,就感觉到屋子里有人。
四周一片黑暗,徐肃年却精准地看向了书桌所在的方向,“谁?”
嗤的一声火折子被点燃的声响,紧跟着桌上的灯被点亮,跳跃的烛火后面映出一张年少俊秀的面孔。
徐肃年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过去行礼,“七皇子殿下,您怎么在这?”
七皇子杨巡才十四岁,在宫里也不受重视,到现在还没蹿个,徐肃年躬下身子都比他高。
杨巡趁着徐肃年弯腰的空当,悄悄伸手比了比两人的个头,确定自己真的比徐肃年矮了那么多,不由得暗暗撇了撇嘴。
他绕过宽大的书桌,为了让自己显得高一点,干脆直接跳到徐肃年的书桌上坐着。
不料才刚跳坐上来,就听得徐肃年一声冷斥,“滚下来!”
杨巡毫不意外他的反应,从桌面上跳下来,哼道:“怎么不装了?”
徐肃年懒得理他,直接绕到桌子后面坐下,收拾了桌上被他翻乱的书册,然后才开口问道:“你这时候来我这做什么?不怕被人发现?”
杨巡道:“今日姑母生辰,太子和老四竟然全都去公主府贺寿了,我猜他们定然不会消停,恐怕又闹出不少的事来,这才冒险出来找你,想问问今日情况如何。”
杨巡毕竟是皇子,平日都待在宫里,对于宫外的事知道的没有那么迅速。何况今日长公主府的事被及时封锁,他更不会知道。
可他居然能猜到宴上有事发生,徐肃年看着杨巡的眼神颇有些复杂。
杨巡感觉到他的视线,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看我?”
徐肃年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答了他方才的那个问题,“今日宴上,阿乔中了毒。”
“阿乔?”杨巡圆咕隆咚的大眼睛转了转,盯着徐肃年,问道,“就是你那新婚妻子?那个傻乎乎的小娘子?”
“杨巡!”徐肃年语气警告。
“好我不说她。”杨巡做了个闭嘴的动作,随后又忍不住撇嘴,“我上次在宫中见她的时候,她就是傻乎乎的嘛,不认识我也就算了,还把我当成小太监,我有那么不起眼吗?”
提起这个,徐肃年也忍不住皱眉,“你那天为何要去招惹她?阿乔不知我们的事,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么多。”
杨巡说:“我好奇啊,好奇你这新婚妻子长什么样子。皇帝几次想给你赐婚,你都一直拒婚,这次居然不惜一切请旨赐婚,我当然好奇那小娘子是何方神圣了。”
徐肃年无语地叹口气,然后重新把话题转回去,说:“今日宴上,有人对阿乔下毒,然后婢女捡到了这个。”
徐肃年从袖中掏出那枚香囊。
七皇子接过,皱眉看了几眼,思索道:“看着有点眼熟啊……好像见谁戴过……”
“这是杨遂的。”
先前在丹宁长公主跟前,徐肃年并未把话说,但这会儿当着杨巡的面,他的语气已是十分笃定。
听到这话,杨巡也蹙起眉,“太子?”
徐肃年将宴上的事给杨巡完整复述了一遍。
杨巡听完眉头皱得更紧,“难道杨遂还对盛家……”
说到一半,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低头看向那枚香囊,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确定这枚香囊是杨遂的?”
徐肃年说:“我见他戴过,小太监还不小心打湿了茶水,被我看到了。”
“这么巧……”杨遂怀疑道,“这么巧被你看到,被你记住,又这么巧落下一个香囊在这。杨遂虽然不聪明,但也没有这么蠢罢。”
徐肃年眼底流露出一抹赞许,却没回答,只又问:“那你觉得是谁?”
杨巡听到这个问题,没忍住白了徐肃年一眼,“这么蠢的问题也问我?我已经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徐肃年盯着那个香囊,神色幽暗,说道:“是啊,你才十四岁,就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可惜杨适都二十岁了还把我当傻子。他以为挑拨了我和太子的关系,就能让我站队到四皇子府一边,真是蠢透了。”
他摇头轻叹一声,“对手如此,看来我也不必担心你了。”
到底还年轻,杨巡弯眉笑了笑,然后把香囊还给徐肃年,问:“那这香囊,你预备如何处理?”
“自然是实话实说,将一切都推到太子身上。”
听着他这故作实诚的话,杨巡忍不住说:“还是你奸诈,知道皇帝不会在这时候对杨适怎么样,干脆顺水推舟先把杨遂拉下马……他这太子之位,的确也坐得够久了。”
听他这么评价自己,徐肃年也没生气,笑了笑,又与他详谈几句,便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杨巡挑眉道:“是我该走了,还是你该走了?盛家小娘子等不及么?”
听出他话中有话,徐肃年的脸色都冷下来几分,“她是我的妻子,对她尊重些。”
“原来,你是真的对她情根深重。”杨巡表情颇为复杂,“那今日这番算计,你也是为了她了?”
徐肃年明显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把这情绪压了下去,没有回答。
杨巡却以为他不想承认,再开口,语气中不由得带了点质问:“今日徐荆和姑姑接连入玄元殿觐见陛下,姑姑甚至提到了和离之事,你敢说这件事不是你在悄悄推动,”
徐肃年语气冷静,“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杨巡却道:“今日这么多事凑在一块,今日又是姑姑生辰,根本不是坦诚的好时机,偏偏你在今日将身份捅破,不就是因为你知道依着姑姑的性子,一定会立刻进宫找皇帝对质,届时姑姑也一定会告诉他,这件事是你告诉她的。”
“依着皇帝那多疑的性子,恐怕他不会觉得你是架不住心里愧疚才坦白,只会以为你是对自己的身份起了怀疑,今日就是想借长公主之口,确定你自己到底是不是皇子。”
“如此情况之下,你明日再将那香囊一交上去,无论皇帝心里会怎么想太子和老四,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对你生出怀疑,怀疑你已经有觊觎东宫之心,想要争权。到时候,他只怕会立刻将你派出去,让你走得越远越好。”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故意在今日挑明,因为你想离开长安,不想再蹚这趟浑水了。”
杨巡紧紧盯着徐肃年,质问:“是不是,大哥?”
第72章 启程前路漫漫,携手同行
大哥这两个字一叫出来,徐肃年一贯冷静的表情也略显动容。
杨巡是多么机灵敏锐,如何看不出来徐肃年的表情变化。他凑到徐肃年跟前,说:“大哥,你我之间,也不能说吗?”
徐肃年轻叹一声,无奈道:“还想让我说什么?你不是都说了吗?”
“所以……”
纵然杨巡已经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听到徐肃年确认的话,仍觉得有些不敢相信,“所以,你真是故意如此?”
徐肃年坦然地点了点头。
但杨巡还是不明白,“为何,你为何要这么做?像先前那样,不是很好吗,为何非要离开长安?”
杨巡虽对帝位早已有意,但因为年少,从未主动暴露在众人面前,徐肃年与他虽早早就站到同一阵容里去了,但几乎没人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
对于徐肃年的身份,杨巡也很早就知道,也知道他根本无心恢复身份,却没想到他现在竟想要离开长安。
徐肃年道:“只是暂时而已,我可没说我要一直不回来。”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徐肃年笑着捏了捏杨巡的肩膀,“等你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我自然就回来了。”
“可是……”杨巡还有话说,“可是,没有你我不行的。大哥,当初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你不帮我,我自己怎么坐到那个位置?”
“太子之位早已摇摇欲坠,只要将那枚香囊交上去,他定然会被废除。杨适蠢钝,更是不能出头。”
“何况……”徐肃年顿了顿,冷淡道,“皇帝早就不能生育了,这位置除了你,还有谁能坐?”
“什,什么?”
纵是杨适听了,不免也被惊到了,“你,难怪老东西这些年往宫里纳了那么多的嫔妃,却始终没有动静,原来是你做的……”
这些年徐肃年跟在皇帝身边,别的不说,至少信任是真的得到了,区区一碗绝嗣药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太医院也都是聪明人,就算查出来也不会将这种事宣之于口。
他冷笑道:“只给他下一个区区绝嗣药,够便宜他了。”
杨巡能听出他言语之间明晰的恨意,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把那个一直以来的疑问问出了口,”
大哥,你既然早知自己身份,为何,为何不自己去争这皇位呢?”
虽然皇帝无情,可他到底是嫡长子,这些年又得皇帝教养多年,对崇安帝来说,他到底是个和其他儿子不同的。
除此之外,无论年岁、才干、能力,皆是出类拔萃。这些年若无徐肃年帮衬,杨巡自己如何能在漫漫深宫中长大。对于这个大哥,他既敬仰又钦佩,更知他的人品心性,将来定是一个好皇帝。
徐肃年却道:“你在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我姓徐,不姓杨,如何夺那位置?”
“可是……”
杨巡觉得这根本不是理由,正要反驳,抬头间触到徐肃年幽暗的双眸,将要说出口的话又生生顿住了。
如今的朱皇后虽是崇安帝的第二任妻子,却是他的第一任皇后。
当年谭氏只做了两年太子妃就病逝了,短暂的如花一样,谭家也早已败落无人。
如今崇安帝已经御极多年,手中权力越掌越大的同时,也在极力抹除过去的屈辱痕迹。以至于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崇安帝还有一位姓谭的元妻。
在皇室记载中,谭家犯了大罪,谭氏郁郁而死,甚至没有追封。可纵连杨巡都能猜到,谭氏之死,定然和崇安帝脱不了干系。
想来徐肃年也是明白这一点,才在心里对崇安帝恨之入骨。
而若想登基,除非篡位,否则他只能认祖归宗,这对徐肃年来说,和认仇为父有何区别。
只看杨巡的眼神,徐肃年就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他当年刚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的确以为自己是徐荆的外室子。
他一度灰心,自觉无颜面对丹宁长公主,一度有过寻死的念头,可是在这个时候,最着急不是徐荆,反而是崇安帝。
他在宫中得知此事,不仅送了许多灵丹妙药,还特意将他送出长安散心。
他过于热切的态度,让徐肃年觉出不对,在边塞两年,他一直记着这个念头,顺着那女子牌位去查,最后终于查到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他十四岁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了。
边塞的风光再美,也无法治愈他的心疾,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他得知了生母惨死的真相,他要为她报仇。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要抢那位置,可随着与皇帝日益相处下来,他深切地明白到,若他想要登位,必然要在崇安帝面前百般隐忍,扮演一个乖顺的好儿子。
让他改姓杨,认崇安帝为父,不若一刀杀了他。
正巧他在这时遇到了七皇子杨巡。
杨巡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当年朱皇后有孕,崇安帝报复般地将她房中所有的宫女都封为了贵人,全都宠幸了一遍,甚至还有一个怀了身孕,正是杨巡的生母周氏。
在崇安帝一时的庇佑和宠爱之下,孩子是生出来了,可也很快就被皇帝抛之脑后。
没多久,周氏就被朱皇后折磨死了,只留下杨巡一个人在宫里艰难度日。
他恨朱家,更恨崇安帝。
徐肃年和杨巡年岁虽然差着,这仇家却一样,两人就这样逐渐走到了一起。
不知是不是年少无母,杨巡十分聪慧,且对他十分依赖。两人这些年也从一开始单纯的盟友关系,逐渐走到今日。
如果没有意外,徐肃年会一直这么暗中帮着杨巡,直到他成为太子。
但是那个意外还是来了——
他结识了盛乔,并且爱上了她,娶她为妻。
从崇安帝给盛乔的二叔盛怀章封爵时,徐肃年就知道崇安帝这是对自己起了彩礼之心,他试图分化盛家,以此打消这次联姻给他造成的威胁。
但当时徐肃年只是生出了这个念头,还没有做出决定,毕竟燕国公府虽然历来不涉党争,可身处朝堂之中,哪有真正的独善其身。
直到今日盛乔出了事。
徐肃年既后悔又后怕,他到底还是把阿乔牵扯进来了。
阿乔天真单纯,不懂这些复杂局面,徐肃年也不想将这些强加于她,可是今日的事实在让他后怕。
幸而今日做出这件事的是杨适那个蠢货,若是旁人,只怕不是下一副“今日醉”这么简单。
也正是因此,徐肃年才生出要抽身的念头。
太子和四皇子都蹦跶不了多久了,杨巡也已长成,他这个幕后的帮手不再重要,也可以离开了。
只是唯一对不起母亲,这些年一直不知真相,今日又被他利用。
但想来等她入宫之后,就会从崇安帝哪里得知真相,只盼能让她少伤心些。
果然,接下来的一切发展都如徐肃年所预料的那样,崇安帝第二日拂晓便召他入宫。
徐肃年根本不等崇安帝开口,便主动呈上宴上搜到的那枚香囊,“陛下,这是太子的东西。”
原本崇安帝也不确定徐肃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想将他召来试探一番。可此时一听到徐肃年这话,脸色霎时变了。
他从庆和手里接过香囊,凝神看了半晌,才道:“朕知道了。”
他将香囊放下,然后对徐肃年说:“这段日子,你在家里也歇得够久了,朕今日召你来,主要是想给你重新找个差事。”
徐肃年作出一副惊喜的模样,高声应道:“是。”
“洛州一案上个月才算是彻底了了,只是官员裁撤太多,如今正是空缺多的时候。”崇安帝缓缓说道,“你正年轻,需要历练,正巧现在还缺一个刺史之位,是正三品的缺,你就替朕去好好看着洛州罢。”
听到洛州的时候,徐肃年的眉尾就微微挑了一下,他预料到崇安帝会将他外放,只是没想到竟是洛州。
这个地方徐肃年从前不止去过一次,但是因为有了和盛乔的那些美好回忆,这里好像对他来说不一样了。
徐肃年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崇安帝看着他这个表情,还以为他是心有不满,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少安,你还不谢恩?”
徐肃年慢吞吞地磕头谢恩,“臣领旨。”
虽然不情愿,但见他到底是乖乖领了旨,崇安帝心里的火气勉强压了下去。
其实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又如何,只要他一直不认他,他就永远姓徐,永远也翻不出风浪来。
洛州早已不是那个洛州了,这一年来,他没少往洛州安插自己的人,只要徐肃年安分老实,他也不会亏待他的,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这样想着,崇安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缓和了下来,“念在你新婚的份上,此行可以带着你那小妻子同去。”
崇安帝在想什么,徐肃年心知肚明。但他只做不知,再度俯首谢了一次恩。
徐肃年升任洛州刺史的事很快传遍了京城,盛乔深居侯府,一向不关心官场的事,还是郑夫人得知徐肃年升任洛州刺史之后派人来问,她才知道徐肃年要去洛州了。
徐肃年回家路上便有些惴惴,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他独自筹划,并未告诉盛乔,想来她知道后心里不会太开心。
不料回去之后盛乔一切如常,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反而还主动问他,什么时候启程,好快些收拾行李。
徐肃年道:“半个月之后启程,行李的事你不用忙,我没有什么行李。”
盛乔道:“你没行李我有啊?咱们两个人……”
不等她把话说完,
便被徐肃年打断了,“阿乔,此行毕竟是公事,路途遥遥,我自己一个人去就是了。”
盛乔没听懂似的,“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徐肃年说:“我已经和岳父岳母打好招呼了,这段日子你暂回燕国公府住。”
盛乔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盯着徐肃年看了许久,但没有再开口说话。
徐肃年知道阿乔是生气了,想着晚上与她再与她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讲清楚,没想到沐浴回房之后,居然看到盛乔在收拾东西。
徐肃年第一反应以为她是在帮自己收拾行囊,忙要上前阻止,“阿乔这些我自己……”
然而走近一看,才发现盛乔收拾的都是她自己的东西。
徐肃年以为他还是想要跟着,不由得有些头疼,可劝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盛乔道:“我听你的,明日就回燕国公府住。”
徐肃年大惊,“我还没走呢?你这么早回去做什么?”
然而盛乔却已经不理他了,包袱一卷扔到桌上,然后在徐肃年开口前,将自己藏进了被子里。
见她这模样,徐肃年纵使想劝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等到第二日,盛乔连早膳都没吃,就回了娘家。
看到盛乔的马车驶出端阳侯府时,徐肃年后悔的念头达到了顶峰,他甚至想要上前阻拦,可最终也没有动作。
盛乔当真是说话算话,说回燕国公府,当天晚上果然没再回来。
徐肃年本就已经足够煎熬,还日日见不到盛乔,更觉得这偌大的侯府待不下去了。
于是,他根本没有等到半个月,第三天就启程出发了。
卯正开城门,但因为徐肃年整夜未眠,很早就出来了,于是迫不得已在城门口等。
幸而他们此行是马车,齐甄将马车停下之后,徐肃年打发他去吃些东西,然后一个人在车厢里小憩。
可他才刚闭上眼睛,就听得车门被人咚咚咚的敲响,徐肃年不悦的睁开眼,只见帘子撩起,露出一张熟悉的俏脸来。
盛乔一身浅蓝色的男装,右肩背着一个小包袱,盈盈立在车辕前。
怎么也没想到盛乔会出现在这,徐肃年愣怔着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生出心思打量眼前的盛乔。看她这身打扮,想来是早就计划好了,却一直不告诉自己。
和他在一起久了,连阿乔也学会骗人了。
徐肃年有些无奈,又倍觉感动,他原本是不舍的让盛乔跟着自己吃苦的,也怕她不愿意离开家。
可他忘了,他们早已是夫妻了,本该一路同行。
两人隔着撩开的车帘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沉默的气氛仿佛让时间倒转,又回到了他们初见那日。
只是,这次是徐肃年先开口——
“小娘子这是去哪?”徐肃年问。
“去洛州,找我的夫君。”盛乔眉眼弯弯的盯着他,“郎君,可否载我一程?”
话音刚落,卯正的更声响起,厚重的城门被推开,徐肃年朝盛乔伸手,将她拉上马车。
初冬的日头迟迟升起,温暖的阳光将马车拢住,徐肃年和盛乔并肩依偎其中。
前路漫漫,这次,他们携手同行。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