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疑窦

    日上三竿,裴府这个有着好几十口人的府邸,各房丫鬟、婆子们井然有序,起得早的,已忙活了好几个时辰。


    唯西南角处的院落,现在仍一点动静都无。只大门处敞开,让人知晓主人家已经起了。


    日光一照,四处皆敞亮,屋子里亦然,也亮堂得很。


    虞明窈手撑在腮帮子底下,正浑身惫赖望着窗外的雁月。雁月手持一铜壶,正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


    明儿就走了,还费这劲?


    她忍不住在心里埋汰。


    隔着数尺远,雁月刚直起身,就望见虞明窈面带无语的神情。她也禁不住摇摇头,捋起衣袖就往屋子里走。


    “小姐,马上要辞行了,你平日一身素也就算了,今儿总得好生打扮吧?要不然说出去,人家真以为我们虞府,是什么来打秋风的穷酸亲戚,嫡生姑娘连只金簪都用不起。”


    “还有这衣裳也是,我们衣箧里装了那么多绫罗绸缎,偏生姑娘你一件都不选,真是气死我了!”


    “你都不知这些天,我明里暗里,耳朵里进了多少闲话。”


    雁月脸皱得跟包子似的,铜壶被她重重搁在桌上,发出好一声响。


    虞明窈正莫名着,就见雁月又想起什么似的,抱起三层高的妆奁,搁至她眼前。


    “选吧,小姐,我今日非得让你艳压群芳不可!要让人知道,我们虞府,也是富贵人家,颇有家资。”


    她说完,就将最上层的金玉宝石,钗环臂钏,名贵精美,全摆了出来,让她挑选。


    “雁月,你莫不是抽疯了?”


    许是跟裴尚怼久了,现在虞明窈说话也带点嘴毒的味道,搁往常,她可能会换个说法,委婉些。


    雁月闻言怒目,正又要开口之际,身后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两人回身一瞧,施罗氏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雁月说得对,”施罗氏一来就表明立场,她看向虞明窈,语重心长。


    “乖囡,你确实也该收掇下自个了,明明我的外孙女,那般花容月貌,不比京都哪个贵女差。你素日在苏州也爱美得紧,怎么来了这富丽的京都,反而连装扮都没兴致了?”


    “跟外祖母说说,是哪些人让你没劲,还是有其他缘故?”


    姜还是老的辣,施罗氏一出口,虞明窈就知三日前自己晚归,外祖母那日没问缘由,原来是在这等着。


    “我今日好生打扮还不行吗?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拿话塞我。”


    虞明窈坐在窗子前,如木偶般任由雁月打扮,施罗氏在旁指点。


    什么珠钗要用红宝石掐丝镶金,玉太素。什么衣裳得用苏州最时兴的双面绣,料子得用蜀地的,不然显不出贵气。


    虞明窈一个上一世,当了七年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人,头都被这两吵大了。


    她面露不耐,施罗氏瞧了,许是想让她没那么无聊,开始跟她唠起嗑来。


    “明窈,你近来没去荣景堂请安,不知道裴府最近出了件新鲜事。”


    “什么?”


    “昨儿我去裴老夫人那,正巧碰上她那孙子裴尚,同她告饶。这裴家小儿也属实顽劣,据说人好好的,偷懒不想去上学,寻了个蹩脚的借口,就想搪塞过去,这不,现下正被他爹罚面壁思过。”


    “这家伙也是,不好好罚跪,老往荣景堂那儿跑。我那老姐姐,正逮着他一顿痛斥呢!”


    虞明窈搭在膝上的手一紧。


    “他就没说别的?”


    “没,”施罗氏一口接过话,“我那姐姐,也以为这小子是来告状的,谁知他天天挨训,关于求情的话,倒是一个字都不说,也不知在犟什么。”


    “对了,”施罗氏说到这,停了一下,“裴家大姐儿,裴玉珠这两日刚好回来了。”


    “玉珠……裴玉珠?”


    “对,是叫这个名。”


    施罗氏叹了口气,才继续道:“这孩子,约莫福分也在后头,年纪轻轻,就比你大三岁,出嫁没到一年,现寡居了。我那姐姐也是心疼她,借着现下快过寿的名义,接她回来住几天。”


    施罗氏话音刚落,虞明窈陷入沉思。


    玉珠姐姐,她是记得的。上一世,没提前回去这一出,裴老夫人寿诞之际,不管是她和碧珠,还是她和玉珠姐姐,几人的感情,都加深了许多。


    说来,裴玉珠身为裴家长孙女,人生得标致,言行举止又皆是京都闺秀典范。虽遭遇不幸,但她人又和气。


    虞明窈那时初来乍到,在裴玉珠主动之下,很快便同她熟络了起来。


    裴玉珠性子温柔,比她和碧珠都大,又稳重。裴家遭遇大祸,就她和裴尚幸存,虞明窈没法子,在那种情况下,还心生怀疑别人的好心。


    她几乎将裴玉珠当成亲人、知己,那次借口看首饰,实则找大夫辨药,也是裴玉珠帮忙遮掩的。


    清茶事件,虞明窈事后曾经怀疑过很多人。裴家家风严谨,有谁会冒着这么大丑事的风险,给自己下药呢?


    一旦事发,被外人知道了,裴家未嫁的女儿名声还要不要?


    可虞明窈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裴玉珠有动机。兼之后来那事一出,裴家没了那么多人,再去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


    此事,就一直成为一个疑虑,积压在虞明窈心底里。


    这世若有机会,她还想瞧上一瞧,这人究竟是人是鬼!


    一想到这,虞明窈忽地骨子里就来了一股劲。


    “雁月,再添个花钿,今儿我要要多美,就有多美!”


    她扬声道。


    “得嘞!”


    空气中,一时间满是愉悦的气息。


    -


    荣景堂。


    虞明窈轻车熟路,跟在施罗氏身后,旁边雁月一直侍立在旁。三人刚一进荣景堂正厅,就见桂嬷嬷一脸喜气招呼。


    “老夫人这几日天天念叨,要招呼玉珠小姐,见识下什么叫神仙似的人物,今儿可把明窈姑娘盼来了。这要是,你们能多留几日该多好,兄弟姊妹们在一块,也亲近热闹。”


    她一边说一边引着三人进去,虞明窈垂眸浅笑以对。


    隔着帘栊,飒爽的大笑声,伴随女子含笑低语声,落入虞明窈耳中。她精神一震,是故人重逢!


    “明窈,快来。”


    虞明窈刚进房,就被裴老夫人唤着走近。只见一身形瘦削的女子,立于裴老夫人身侧,闻声也望了过来。


    女子一身缟素,鹅蛋脸,发髻上鬓了只淡青色绢花。不知是不是错觉,虞明窈打眼望去,有种这人跟上一世那个温柔贴心的玉珠姐姐,判若两人之感。


    “你就是明窈妹妹?果然同祖母说的一样,模样跟仙女似的。我是玉珠,你叫我玉珠姐姐就好。”


    虞明窈颔首,唤了她一声“玉珠姐姐”。


    身后施罗氏,也借此上前,同裴老夫人寒暄。一时间,荣景堂尽是欢声笑语。


    寒暄过后,施罗氏开始同裴老夫人,讲起她们归家的计划。这话题之前提过,但毕竟决定仓促,好些细枝末节没有敲定,只能略微提一嘴。


    现下经过三日休整,要紧的基本已经定下,可说的自然更多了。


    话语声中,裴玉珠轻柔的嗓音响起。


    “窈妹妹是真要回去了?再过半旬就是祖母寿诞,怎不多留会?”


    她面上仍是浅笑着的,可那双上一世总是满怀关切的眸,里面流露的是怀疑?


    虞明窈不露声色,“也是不凑巧,确实得回了。怎么玉珠姐姐很惊讶吗?”


    听了这话,裴玉珠面色僵了一瞬,立即恢复如常,打马虎眼糊弄了过去。多亏虞明窈时刻留心,这才没错过裴玉珠态度上的微妙。


    一旁的裴老夫人,丁点没留意到异样,只一味挽留。


    人声四起,虞明窈面上带笑,太阳穴处突起的青筋跳动。


    不对劲!莫名的感知告诉她,一定有哪里不对!


    出了荣景堂门,一路上,虞明窈仍在思索这个问题。


    不知不觉,她步子也放慢了,落于施罗氏、雁月两人身后一大截,都没发觉。


    “你瞧她……”施罗氏笑着同雁月摇了摇头,“窈姐儿,再不跟紧,外祖母就要先去了。”


    话音落地,虞明窈这才发觉,三人已经穿过垂花门,绕过假山小径,来到上一世她悲剧起源的寒潭旁。


    “那你们先忙,我再踱会步。”虞明窈扬声回道。


    她还有些事情没理清。


    耳旁脚步声逐渐远去,眼前寒潭水榭,一草一木,落入眼帘,如此熟悉。


    裴府就这一处带水,潭水无论四季,皆幽深刺骨。潭畔水榭,朱栏雕筑,在盛夏晴天,潭水荡漾,确实是美景。


    但裴家儿女,少时都被叮嘱要远离寒潭,切莫贪玩。自己落水那日,是因受裴碧珠所托,去取潭心梅树上的露水煮茶。


    裴碧珠是攀比之心来了,效仿裴连珠。


    那裴连珠呢?这人是真的一时附庸风雅,随性来此一举吗?


    事后查,自己落水是石头松动,没踩好又兼有青苔所致。


    先偶然落水,再遭遇被人下药在清茶里,裴家没过两年,又恰逢大难。一向清贵的人家,竟被疑参与夺嫡,有不臣之心。


    这一串出人意料的事太多,虞明窈已经不敢相信偶然了。


    就在她恍然失神之际,一双手从她身后伸出来,拍了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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