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回去了。”闻伊忽然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让他说什么呢, 把记忆中那些痛苦的事再向祝景黎倾诉一遍吗?那么他想在祝景黎身上得到什么反馈?
后悔或者痛苦?
无论他打不打算再一次和祝景黎在一起,让他后悔和痛苦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再说祝景黎也说得对,至少在此时此刻,他背负的这些记忆对对方来说, 确实都还没有发生。
他又能去苛求什么呢。
祝景黎近乎说不出话,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巨大的无力感。
“走吧。”闻伊率先起身。
今天没课, 回去后闻伊就发现宿舍安静得可怕。
韩仲和祝景黎打架后, 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好些天没出现了。章游恺这两天说是家里有事, 也有一两天没看到了。
他们都是本地人,也都有自己的去处, 自然不用他担心。
闻伊今天兴致缺缺,已经没有了和人相互交谈的欲望,只是在祝景黎的目光凝视下,自己进了房门。
关了房门,不开灯的情况下, 屋子的光线不算充沛。
闻伊带着几分倦怠阖眼养神, 只是大概是今天终究说得太多, 回忆的太多, 闻伊总是静不下心。
那些特意遗忘的记忆终究不可遏制地不断涌现。
闻伊曾经无数次地后悔, 那天他不出门就好了。也无数次地懊丧, 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后悔药。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明天和意外你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
就像是祝景黎说了分手,也许是当时太过迷茫,也许也许闻伊也说不清是什么,他终究是想再见祝景黎最后一次的。
祝景黎没有告诉他离开的日期,也不打算让他来送别。
闻伊问了很多人,又找了蹩脚的借口去咨询了老师, 最终得到了一个日期。
那不算一个好的时机,因为不打算留校的学生到了宿舍的住宿日期,宿管阿姨和保洁已经在一个个地清理宿舍,打扫完全的就会关电锁门,然后等待下一届的学生住进来。
那是夏天,万幸闻伊的东西寥寥无几。
他的衣服、洗漱用品都塞进了那个破旧的行李箱中,凉席卷好搭在了上面。
真正到了大学的结尾,所有人一哄而散,都有了各自的去处。他应该也要从学校离开,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不能千里迢迢回到那个贫瘠的山区。
总该找份工作的。
只是他的校招一直都不顺利,接下来该去哪个城市,该找什么工作,该在哪里落脚这些生存的压力近乎将他压垮。
闻伊没地可去。
他所在的新区宿舍最先被清理,他只能拖着行李‘逃窜’到旧宿舍那儿。旧宿舍的清理慢一些,他小心地选了一间偷偷住了进去。
宿舍已经停电,他只在床上铺了自己的凉席。
夜晚的时候,他一身身出汗,蚊虫的叮咬也几乎让他彻底失眠。
“怎么还有人?”
他住了两天,在某个早上六点多的时候,清扫的阿姨敲了敲上铺的床喊醒他,“你怎么还在?这里都停电了,你怎么住的?”
闻伊最不愿意展现自己的窘迫。
于是他笑着说:“还好,我打算回家,家里安排好工作了。不过还有事,住酒店浪费钱,所以再住两天,今天就要走的。”
阿姨点点头,“那你快点,今天这边楼层除了正常留校的外,其余腾空的会全部清扫完锁门的。”
闻伊从床上爬下来。
他卷好了凉席放到了行李箱上,然后拖着行李箱走到了校门口。
该去哪里呢?
闻伊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一直到太阳晒得他有些眩晕,然后他拿出手机第一次打了车。
“去机场,我要见个人,没时间了。”他和司机这样说。
问来的日期已经在他脑中涌现了千万次,闻伊带着某种固执和别扭始终没有做下决定。
却在刚刚迷茫的一瞬间放下了某些坚持。
他想再见见祝景黎。
帮帮他,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他的人生至少再陪他一段时间吧。
一段时间就好。
“见什么人啦?小伙子眼睛这么红,手都在抖?女朋友要走了?”司机开了个玩笑。
闻伊说不出话来。
司机给他递过去了一瓶水,“喝点,冷静一下,听我说,就算分手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年轻人嘛,分分合合很正常。”
闻伊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他说不清在难过什么,大概是祝景黎要走了,大概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分手,也可能是那种铺天盖地的难堪笼罩了他。
他最不愿意在祝景黎面前露出任何的窘况,也不愿意展示任何的卑微,却在此刻依旧想去挽留。
闻伊知道这世界上比他更可怜的人比比皆是,也有更多的人比他更彻底的在放弃那份廉价的自尊,况且他的挽留也不是出自完全纯粹的爱意。
别人听来大概觉得他可笑。
但他依旧控制不住在车上崩溃的想要发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闻伊听到了剧烈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他的脑袋撞到了什么东西,不疼,一瞬间他却感到全身都麻的可怕。他眨了眨眼,闻伊感觉自己的意识清晰无比,却失去了对身体所有的控制权利。
他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昏睡。
再醒来的时候,他被固定在病床上,全身上下多处骨折。最糟糕的是双腿都被碾压,但左腿尤其严重,因为还伴随车祸引发小规模起火,导致左腿肌肉被重度烧伤。
医生陪同警察和闻伊沟通情况。
当天有一男子因为大量喝酒之后,在冲动之下开车上路后,故意对多辆车进行撞击。
那一天,一共有五人当场死亡,十二人重伤,七人轻伤。
闻伊属于重伤人之一。
这起案件被判决得很快,男子死刑。但因为注定死刑,他还算富裕的父母拒绝露面,也拒绝任何赔偿,反正赔不赔都那样了。男子个人名下没有太多的财产,有也优先赔给了死亡的家属亲人。
只是闻伊几乎没心情关注这些事,因为他很痛。
当麻醉的效果褪去,他的左脚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散发着密集的疼痛。闻伊一向很能忍耐病痛,却也在这种疼痛下忍不住呼喊。
他住的不是单人病床,四周的病人总是不满意地看着他。
可闻伊毫无办法。
他祈祷时间快一点过去,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极其难熬。
“让你家人来吧。”护士给闻伊换药的时候为难开口,“还有你的医药费护工费不能长久欠的。”
如果不是这样的重大事故,医院不会让闻伊欠费这么久。
“不要打电话给我妈妈。”他在床上痛苦地乞求对方,原本竭尽全力维持的自尊在痛苦和无力中已经被闻伊抛诸脑后,“她是弱智,她不懂的。”
“求你们了。”
护士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在医院见惯了各种事,总是有人有各种难处。
医院是最能见证悲欢离合的地方。
闻伊恢复得不算好,因为长久的费用拖欠,医院在一些非必要的药物上开始停止开药。
漫长持久的疼痛变成了二十四小时的持续,护工也开始不耐烦。
闻伊 瘦弱得像是马上要死去。
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死去,依旧要在病床上等待着一点点腐烂到剩下最后一口气。
漫长的痛苦让他开始仇恨祝景黎。
他在最难受的时候虚弱地咒骂对方,无尽的懊悔充斥他的大脑,他那天就不该去机场。
如果他不去,一切都不会发生。
至少他还拥有健康的身体。
却又在连痛苦都变得麻木的时候嗤笑自己,又能怪祝景黎什么的。所有的一切没有人逼迫他,是他自己做的选择,那么一切的源头就在于自己。
他的人生总是那么不顺。
他不懂他来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来体验一遍所有的苦难?
真是糟糕啊。
也许是他命不该绝,在闻伊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去的时候,学校的校内网上刊登了他目前的境况。
不知道是谁写的文章。
总之有闻伊不认识的但的确是他上一届已经工作的两个学长给他送来了一些捐款,他们拿着鲜花和相机。
鲜花摆在他的床头,他们摆正闻伊的头,展现他腿上惨烈的伤口,然后把这些都拍了下来。
“学弟,我们会为你募捐的,放心。”
闻伊看着他们。
他感到铺天盖地的难堪,却因为那种恨不得死去的痛苦,不得不感激地看着他们。
他们之后不仅向校内继续募捐,也开始向社会各界募捐。
然后,闻伊的窗边开始放满鲜花,浓烈的花香熏得闻伊想要呕吐。有人亲自来给他送钱,他们把钱摆在他手上,然后是体面地拍照。闻伊对每个人都说着感激谢谢的话,脚上的伤口也一遍遍展示给想要看的人。
这场募捐持续了一段时间,一直到有人开始在网络上质疑。
按照目前的捐款金额来说,闻伊的治疗金额早就够了,这么多钱,为什么还在募捐?
质疑声越来越大,部分人要求出示治疗明细,多余费用全部退回。
主持募捐的学长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人,在某一天就消失了,万幸他们还留了一些钱在医院的账户上没有提取出来,勉强也够闻伊的后续治疗。
最后因为得不到回应,质疑声转为了铺天盖地对闻伊的谩骂。
闻伊没有反驳。
天下熙熙攘攘,也只是为了利益。
他其实也早知道那些为他募捐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总要得到一点好处的。只是只是他也实在是想减少一些痛苦,这场带着骗局的募捐,他也是帮手之一。
被骂,也不冤枉。
他在医院待了四个多月,双腿还不能移动,但身上的骨折已经好了很多。
医院终究还是联系了他的家里人。
他妈妈是不会来的。
来的是他稍微有些沾亲带故的叔叔婶婶一家。
婶婶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有农村人的泼辣和精明,可对自家人总归还算好。他出来读书,就是把妈妈交给他们照顾。
婶婶看到他就开始抹眼泪。
“你这孩子,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说。早知道就不让你出来读书了,不如直接去打工,总归身体没事。”
闻伊转过头看她。
他张了张嘴,声音虚弱:“婶婶,我想回家。”
叔叔摇了摇头,“不行,医生说了,你脚还不行。特别是你左脚,那皮肤还要什么来着,说是还有手术。”
“我想回家。”闻伊哭了起来。
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其实他一直都没有哭过,他对痛苦的忍耐承受度极高,却在此刻再也无法忍受。
婶婶给他擦了擦眼泪,然后开口,“那就回家,回家治!”
她做出了决定。
当天就给闻伊办理了出院手续。
第42章 重生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那天, 他们背着闻伊出了医院。
闻伊出来读书后,几年时间也只回去过一次。每年寒暑假来回的路费都太贵,而且他也只有在这两个假期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去打工。
大学的读书生涯并不如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有足够空闲时间可以勤工俭学,闻伊想要跟上学习更已经是足够吃力。
“你妈别看是个傻子, 别的说了就忘, 就独独记得你咧。”婶婶压了压裹在闻伊身上的毛毯。
他们这儿实在落后, 路也太难走。
这几年一直在扶贫, 可这路也就修到了外面的镇子上, 再往里面太难走。
这一路闻伊一直昏昏沉沉。
到后面是婶婶买了个担架,和叔叔一起抬着他走。
“你看, 咱们快到家了。”
婶婶擦了擦闻伊脸上有些灰扑扑的汗渍,又往前喊,“师傅,三轮车开稳当点,我们家孩子身上有伤。”
闻伊嗅闻到了泥土混杂了干燥空气的味道, 听到了从连绵起伏的高山之间穿过的风声。
“咋哭了?”婶婶用袖子给闻伊擦了擦眼睛。
闻伊说不出话, 他不是没有从心底怨恨过自己的出生。
连绵的群山, 泥泞的小路, 还有一座座贫瘠的小山村。而他家庭特殊, 是糟糕之中的糟糕。
他是逃避过这里的。
却又在此刻感受到了一种安心, 无法言明的,唯有这里能给他几分自在的放松。
他出生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所有人早已知晓他的窘迫和境况,也就再无所谓那些无法言说的自卑。
这里的人,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竭, 因为没有了力气去向别人投去或怜悯或怪异的眼神。
就像是当初班中那个难产就轻易死掉的同学,闻伊没有从多少人眼中看到悲伤和怜悯。只是偶尔说起,再说她运气不好,又很快遗忘在脑后。
他果然适合在泥尘之中。
师傅带着闻伊熟悉的家乡话应了声,然后扭动开关,蓝色的三轮电动车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他们村子的房子大多都分布在各处的山上,三轮车开得摇摇晃晃,时不时压过石头颠簸一下。
闻伊吃的止疼药都要压不住腿上传来的疼痛。
“快到了。”婶婶安慰他。
闻伊疼的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睡在了熟悉的床上,是老式的木床,是他爸爸自己做的。身上的被子带着一些干燥,应该是婶婶帮他特意晒过。
这里的夜晚温差大,闻伊醒了就睡不着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脚上的疼让他越来越睡不着。
“疼。”
到了这里,他再不隐藏,反正在这里也不会再干扰任何人,更不会看到别人投来的那些几乎让他难堪的眼神。
“伊伊。”
“伊伊。”
闻伊听到了动静,老旧的灯泡被人拉亮,他妈妈跑了过来。
闻伊看她。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了,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衣服也都是自己不知道哪里捡来随意穿的。
闻伊才发现她头发竟然多了这么多白发,灰白参半。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应该还是没有的。
她是认得他的,只是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闻伊。
“把那些药拿过来。”
她听话地把塑料袋装着的一大包药都拿了过来。
“水,帮我弄点水。”
她去找水,脏兮兮的杯子里面舀了外面的冷水,被她递给闻伊。闻伊也不在意,他拿了两颗止疼药,就着冷水喝了下去。
“你去睡吧,不用管我了。”
她站在床边不肯走。
闻伊烦躁地喊了起来,“别烦我!”只是喊完,他又感到无与伦比的后悔,“对不起,妈妈我太难受了对不起。”
她唯唯诺诺地看着闻伊,看他在哭,她不知道什么是难过。却也不敢留下来,慢慢离开了屋子。
止疼药起了作用,下半夜闻伊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婶婶来他家给他送了早餐。
还找来了村医,给他脚上的伤做了清理和上药。这几天的折腾,大面积被烧伤的皮肤开始有些溃烂出脓水,再不处理清创,后果不会太好。
大家都在忙,村医和婶婶很快离开。
闻伊就这样躺在床上,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堆满了各种他妈妈捡来的垃圾,只有靠近他这边的房子才稍微好一点。
“伊伊。”
人走了以后,她也端着饭碗走过来。她坐在闻伊的床边吃,吃完了以后就把碗筷随手放在地上。
“伊伊给你看。”她在裤子的口袋里掏了掏,几张折叠的小孩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被摊开在闻伊面前。
上面写着别人几乎认不出的罗桂花三个字。
“我写的。”罗桂花讨好地看着闻伊。
闻伊在读小学的时候还不那么明确地知道罗桂花是个弱智,他开始认字以后就想教她写字。
以为她学会了认字,她就会变得正常。
但罗桂花一直记不住,闻伊在某一天又看到被她捡来的脏衣服全数堆积到他床上后,终究是有些崩溃地朝她吼起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不要总是往家里捡东西!”
“你看看这些东西,它们脏成这样,放在床上怎么睡!”
“你看看整个屋子,我们屋子里面全是虫子!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脑子不好使,你就不能听话吗!?”
那之后,闻伊再没教过罗桂花。
罗桂花依旧会往家里捡各种垃圾,但之后至少没再往他床上堆积过了。闻伊倦怠地看着罗桂花,这是他妈妈,他很爱她,却也非常非常无力。
他想过也许罗桂花死了,他的人生都会轻松一点。可想到她会就此死去,闻伊又有一种巨大的恐慌与无助。
他最终只是收好了那几张纸,“别管我,你自己该干嘛干嘛去。”
闻伊开始终日躺在床上。
一直到这一年开始过去,村医来给他换药,“你这脚上的皮肤好很多了,但你不去城里手术,以后它们就全蜷缩在一起。”
看起来会变得很可怖。
“你要想好啊。”村医叹息着说,“还有你腿的骨头是做完了手术的,皮肤恢复一些的话,你最好要下床开始复健了,不然以后再想下地就难了。”
“止疼药给我。”闻伊开口。
村医皱了皱眉,“不能给你了,你从一片吃到现在每天要三片,再吃下去,你要精神成瘾了,你得开始戒止疼片了。”
没有止疼片后,那些细密的疼痛让闻伊开始彻夜彻夜无法入睡。
那些密密麻麻的疼,每时每刻都在侵扰他的神经。
实在太疼了。
闻伊抓着罗桂花的手,“救救我,妈妈,救救我。”
罗桂花不知所措的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她靠在门框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闻伊。
她不明白这将近一年来,闻伊为什么不从床上下来。
她不懂得难过,却因为闻伊的哭泣感到本能的无措和心慌。她之前极害怕闻伊的发火,也害怕闻伊不理她。
但现在,她宁可看到闻伊朝她喊几声。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小狗,轻轻放在了闻伊身上。
它还没睁开眼,呜咽着寻找暖和的地方。现在已经是冬天,外面冷得人都要受不了。
冬天会过去,小狗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当冰雪开始融化,闻伊听到了屋外房檐上碎冰砸落下来的声音。
那天是冬天中阳光最好的一天,他这个有些昏暗的屋子都被照得透亮。他乱糟糟地躺在床上,看着阳光中飘浮的尘埃,不知道怎么坐了起来。
人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会因为一件事一个人或者一瞬间的念头,忽然想通一些事,做出一个决定。
闻伊动了一下沉重又有些麻木的脚。
他得下床。
他终究是坚韧的,这是属于他成长起来的品格之一。
复健是更大的痛苦,他的骨头中被放入了闻伊不清楚的钉子和那些钢板,他已经很久没动了。尤其左腿上的皮肤,随着他的走动,肌肤的伸展,有些地方开始撕裂又重新愈合。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恢复过程。
但他走了过来。
不过这样痛苦的时间也因为持续了太久,即便后来他皮肤伤口还有腿脚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还是会时不时感受到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有钱了之后去看过更权威的医生。
医生说:“闻先生,你脚上的骨头和皮肤已经恢复好了,身体理论上是不会带给你疼痛了。但过去的疼痛太过记忆深刻,导致你的神经会下意识误会你还处在疼痛中,在医学上这属于精神范畴。”
“简单一点就是有的人车祸截肢了,完全好了以后理论不会再疼痛。但病人无法接受自己截肢的事实,下意识以为自己的肢体还在,这时候,他肢体上的肌肉还有神经就会控制不住出现剧烈疼痛。”
“闻先生,现在药物对你只是心理作用,更重要的是看你自己。”
到后来,原本难以忍受到让闻伊哭出来的疼痛都变成了麻木的习以为常。
祝景黎听到了闻伊房内传来压抑的哭声,那种细密的抽泣让他感到窒息。
他从闻伊的房门口慌张地站起来。
闻伊进房后,他就这样席地而坐靠在他门上。
“闻伊!”
“闻伊!”祝景黎抓着门把手,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让他头疼欲裂,“你开门,你开门一下。”
他没听到脚步声。
“那我进来了。”
他后退了两步,稍稍用力就撞了进去。
学校宿舍的门质量也就这样。
他看到闻伊蜷缩在床上,即便是夏天也裹紧着毛毯。屋子中没有开空调,连空气都带着几分燥热的热气。
“闻伊。”
祝景黎跑过去抱住他,闻伊的头发因为热意几乎粘连在一起,他闭着眼,哭的全身都像是在抽搐。
祝景黎抱着他,他不知道闻伊怎么了,只能不断拍着他后背,“你告诉我怎么了?求求你了,我可以帮你。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可你得告诉我。”
闻伊这样哭,祝景黎近乎绝望。
闻伊一直都清醒着。
这段记忆太过痛苦,他也有意将它彻底遗忘。
但闻伊不知道,原来再一次翻开它,依旧让他感到难以忘却的痛苦。
“祝景黎。”
“我在的,闻伊,我在的。”祝景黎颤抖着抱紧他,“如果如果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的话,你告诉我,到底我现在要做什么才能让你好过一点。”
“无论任何事,我都会去做的。”
“相信我一次。”
“真的很痛。”闻伊的声音都在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祝景黎放开他,“我找医生,我马上送你去医院,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好。”
闻伊只是摇了摇头,“你不要在这里看到你我才会难过,才会这么痛苦。”
“我只想要一个人。”
“一个人待着。”
第43章 重生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祝景黎无论再如何想要留下来, 他都不得不离开。
——哗啦
餐桌上摆放的花瓶还有一些装饰物都被暴力地掀翻在地,破坏性的声音在这座幽静的老宅显得格外明显。
祝景黎痛苦地随意坐在凌乱一片的地毯上,过了会儿,他才颤抖着从散乱的四周找出手机。
他手上沾染着血迹, 导致屏幕感应不良, 好几次没点开电话按钮。
嘟嘟的声音响起。
几秒后, 对面就接起了电话。
“景黎, 你找我?”
“我知道了, 我安排一下预约的病人,马上赶过来。”
裴知明赶到祝家老宅的时候, 已经是下午快要四点。这座老宅是上世纪的产物,维护得一直很好,甚至属于现在的不可转卖也不可大面积修改建筑物的特殊保护性宅子。
他进出这里不少次,还是会被老宅那种幽静的氛围影响。
精致古朴,却也带着一股垂垂老矣的气息。
“景黎。”
裴知明熟门熟路步入客厅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客厅被损毁的乱七八糟, 祝景黎算得上有洁癖的人就这样坐在浸透了水渍和沾染了各种杂物碎片的地毯上。
“你还好吗?”裴知明想去拍拍他的肩膀, 又注意到他的手上还有衣服上都是血迹, “你受伤了?”
“我去拿药箱。”
裴知明找来了药箱, “景黎, 你哪里受伤了,我给你处理一下。”
祝景黎十岁左右的时候就被萧芳蘅委托给他看病,到现在这么多年,即便祝景黎始终冷淡,多少他也差不多把祝景黎当成了自己孩子。
祝景黎抬起了手,裴知明才发现他手里一直握着一块玻璃碎片。
“景黎!?”裴知明下意识去夺。
这么些年来,他已经认定祝景黎的情感缺乏就是天生的基因问题, 后期基本没有改变的可能。
可即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自残过的想法。
祝景黎躲了一下,当着裴知明的面更用力捏了下去。皮肤的创口更大,浓烈的鲜血味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摊。
裴知明都被他吓到了,祝景黎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真的是一点都不痛啊。”祝景黎平静地叙述,他确实没有感觉到多少痛苦。不仅是喜怒哀乐,就算是这种需要情绪反馈的痛,他都感知迟钝。
可明明手上的伤感觉不到痛,他又感到了另一种无助的绝望。
他不知道闻伊喊痛是有多痛,他也没有那些记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即便想用这种方法,好像都惩罚不了自己。
闻伊说得对,有些东西真的没办法感同身受。
“你”裴知明却看到祝景黎眼睛红得厉害,简直像是被逼到了绝境,他确实没见过祝景黎这样子。
他仔细回忆了下,萧芳蘅虽然在住院,情况也不太好,可毕竟还活着。
那就不是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裴知明身为心理医生,有良好的耐心,“你说出来,我才可以帮你。”
祝景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望向裴知明,“记得我前段时间和你说过,我好像有第二人格的事吗?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得到他全部的记忆!?”
裴知明立刻明白这才是祝景黎打电话找他来的原因了。
其实祝景黎这个第二人格他一直都很奇怪,因为祝景黎虽然情绪缺乏,可他的自我认同感很高,也就是说他没什么可以逃避的事,怎么可能会产生第二人格。
他从小到大也没有任何产生第二人格的趋势。
但当时的情况是祝景黎除了这种可能,他也想不到其他的可能,而且这疑似第二人格还具有大量幻想型的记忆,一度还引起了祝景黎的记忆昏乱。
那几天,祝景黎的状态不算好。
他那个叔叔祝学真还以为他真的变成神经病了,差点闹出事来。
“吃药加心理暗示已经让你情况好转,现在”
“现在不一样!”祝景黎打断他,“总之你不要管,就当是第二人格我知道他一直存在,我要见他或者我要他全部的记忆!”
那时候第一次头疼欲裂,他就觉察到了不对。那些模糊的充斥了他满脑袋的记忆,还有那种强烈的情绪反馈。
祝景黎对自我有高度的认同,即便那一瞬出现的东西确实影响了他。可祝景黎始终觉得他身体里像是出现了另外一个人,这些记忆和情绪都是‘那个人’带来的。
所以他和闻伊说,那些一瞬间出现的模糊的记忆和情绪不是他。
他只认同自己情绪缺乏这个天然的疾病好了以后,之后再次回到宿舍试探见到闻伊时的反应,那些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情绪。
他一直以为闻伊也是。
却发现他忽略了闻伊记忆中的痛苦。
他可以把这份出现的记忆当成另外一个人,那是因为他没有这场记忆中感受到任何的痛苦和磨难。
他从来没有走过闻伊的路,又怎么能轻飘飘地说出让闻伊可以怪他的话。
那显得是那么的廉价和可笑。
是他错了。
裴知明长长叹了口气,“我试试,其实我现在也不确定你到底是不是第二人格。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这样做,可能会引发一些你的记忆错乱也可能会引发其它情绪或者感知问题,你要想好。”
祝景黎没任何犹豫。
“其实我们最好一步步来,但你算了一会儿我带你去治疗室,我尝试用药物配合一定的催眠引导你进入深度睡眠。
之后,你就可以尝试和自己的第二人格对话。因为这样极度消耗你的精神,所以我设置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唤醒你。”
因为祝景黎一直看病,所以祝家老宅有专门的治疗室。
祝景黎吃了药,然后在休息椅上躺好。
他闭上眼,大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他有些焦躁为什么不能成功,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了。他游走在黑色的空间中,即便什么也看不到,祝景黎也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
然后,他听到了有人叫他的声音。
“祝景黎,你来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声线,却远比他苍老、疲惫,还带着话语中无法忽视的遗憾。
“你是谁?”
“我是你。”黑暗开始褪去,祝景黎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未来的你。”
“荒谬。”祝景黎开口。
老人目光变得凛冽,又很快嗤笑了一声,“我也觉得荒谬,可这世上真的有重生。只是可惜我以为重生能让我弥补一些什么,但终究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祝景黎,我本来还抱有希望,现在我继续留着这些记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嫉妒地看着祝景黎,最终却也只能长长一叹,“好好爱他吧。”
黑暗重新蔓延,而老人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祝景黎看着他消失,他有种预感,他是真消失了。
然后,之前还模糊不清又凌乱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他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中他前面的人生与他现在一般无二。
他依旧是两个偏执疯子的孩子,也依旧出生起就是一个没有情绪的怪物。
他的爷爷和奶奶萧芳蘅联姻结婚,说不上有感情也说不上完全两看两厌。婚后他们生活算是平淡,但谁也不知道他婚前在外面留了个非婚子女。
他的父亲在外面结识了自己很爱很爱的女孩,却在见家长时才发现女孩是他爷爷的女儿。
两个偏执的疯子不愿意分开,甚至制造了他爷爷的‘意外’死亡,以为这样就会让所有事都变得无人知晓。
警察上门的时候,他的母亲他的姑姑刚刚生下他。
他的脐带才刚刚被剪下,父亲就抱着母亲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双方都当场死亡。
他依旧在祝家老宅中,像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一样,日复一日看着花开花落长大。
他也依旧在萧芳蘅的要求下去上了大学。
依旧和闻伊说了交往再说分开,和他告诉闻伊的没有太大差别。
之后是他看到了更多的记忆。
他在国外待了四年,情绪匮乏治疗这件事依旧没什么进展。后来萧芳蘅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她已经瘦弱到了极点,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几乎都只能靠着仪器。
她的灵魂和精神已经死去,只是身体还活着。
祝景黎不懂痛苦,却也明白这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放弃了萧芳蘅生命体征的维持。
祝景黎办完了葬礼,第一次待在老宅中感到了一点空荡。实在太空荡了,他在前院种满了花,后院养了十几条大型犬。
可他依旧觉得很空荡。
要是有个人就好了。
祝景黎自己都很奇怪,就是在某一天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么有个谁?
他迷茫着翻遍记忆,有个人名跃跃欲试地跳出来。
祝景黎又觉得这事有些莫名其妙本来也只是只是让大学生活更像是正常人的一个计划中的人而已。
那时他还没想过为什么计划中的人会选对方呢?
他根本不算合适。
那天祝学真又来闹,争着要拿些钱。他很奇怪地感知到了一些不耐烦,所以把他关在了笼子里面扔到了后院。
祝学真咒骂了两三天,又被那些大型犬不断袭击。
祝景黎平静地看着他的生命逐渐消失,也平静地看着祝学真眼中的绝望,到最后变成死亡来临时的麻木。
然后祝景黎把他扔了出去。
祝学真活了下来,却从此对狗还有祝景黎闻之色变,再不敢出现在他眼前。
祝景黎的生活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死寂得可怕。
再见到闻伊的时候,他大概是四十岁吧。
祝景黎坐在餐厅,他听到了楼下吵嚷的声音,说是一辆大货车被撞了,交警正在和大货车司机交涉。
大货车司机打电话给了自己老板。
车和货都不是他的,这事得老板来定损。
然后祝景黎就看到闻伊从一辆车上下来,沟通很快,他也听不清楼下那条马路上的人具体在说什么。
但祝景黎可以肯定,那就是闻伊。
他恍惚回忆,他们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了吧?
反应过来的时候,祝景黎才发现他已经往楼下跑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跑到楼下的时候,闻伊已经上了车。
他开车追了出去。
半个多小时后,他看到闻伊的车停在一个明显是办公大厦楼的门口,然后主驾驶上出来一个人。
祝景黎看着他打开后车的门,然后把闻伊抱了出来。
极其亲密的姿势,祝景黎几乎落荒而逃。
再之后的时间中,他再未见过闻伊。即使闻伊被抱下的那一幕偶尔会不时从他脑中闪过,祝景黎也总是再次将之遗忘。
他此前的人生一直都这样。
活得寂静无声,只要不干扰他,他也无意干扰任何人。
他对人对事从没有什么偏好,也很少有厌恶。
他的人生就这样在日升月落中过去,大概是这一生实在太过安静,他早早就放逐了自己。
他七十岁的时候,偌大的公司早交给了职业经理人管理。
祝家的老宅捐献给了专门的古建筑物保护机构。
他清醒的时候听到别人说,他患了阿兹海默症。祝景黎很平静地接受了,他无所谓被人送到哪里,或者死在哪里。
他开始时常糊涂,偶尔才清醒。
在某一天清晨的时候,他好像清醒了过来。
他被护士推到了草坪上晒太阳,他几乎昏昏欲睡。然后看到了草坪的对面一个熟悉的人,即便他也老了,祝景黎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看到对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散着步。
“他他”祝景黎的情绪激动起来。
护士紧张地看着他,“那个人怎么了?您别激动,那位也是前几天刚刚进来疗养的病人,叫闻伊,他也只有一个人您认识吗?”
“我叫他走开或者叫他过来?”
“不不不要。”祝景黎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恐慌遮掩,他抬手挡着自己的脸,“快,快送我回去,送我回去!!”
护士慌张地把他送了回去。
祝景黎在回去的路上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痛苦,护士以为他心脏不舒服,只是又疑惑祝景黎的心脏明明没太大的毛病。
到了病房后,祝景黎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他即便年老还是显得比常人高大的身躯蹲着蜷缩在一起,控制不住地大哭,也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哭。
他失去了情绪感知一辈子。
却在此时此刻,说不上是命运的馈赠还是捉弄,所有不曾感知过,曾经一直把握不住的一些东西都在此刻清楚地涌上了心头。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大学会选闻伊。
唯有十分浓烈的爱才能感知一两分但最终还是被他忽略。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那次会落荒而逃。
因为他恐惧闻伊已经有了自己新的人生,新的爱人,更害怕闻伊不会原谅他的曾经,他不敢见他。
但终究还是太迟了。
他在如此苍老的年纪感知到爱,也只能带着满腔的遗憾和后悔走完这一生。
他死在了大哭后的第二天。
第44章 重生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闻伊发泄性哭了一场后才因为倦怠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几乎睡了一个白天。
“天都黑了。”
今天的宿舍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闻伊起来去宿舍阳台透了透气。现在想起白天发生的事,闻伊开始觉得自己情绪反扑太大, 感觉还有点尴尬了。
白天睡太久, 这会儿反正也睡不着了, 索性下楼去找点事的, 顺便在学校随便走走散散心。
学校的大食堂已经关了, 但新区附近也开了对应了小食堂窗口,一般是按照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往外承包, 卖的不是正常饭菜,而是老板自己选品的比如盖浇饭、螺蛳粉、云吞面等等之类的食物。
小食堂一般营业很晚,到晚上十一点才关门歇业。
闻伊去打包了一份云吞面,然后找了个人少安静的地方吃晚餐。
这个点外面蚊子挺多,只是闻伊不太招蚊子。
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都很粗糙, 小时候太小还料理不明白生活琐事的时候, 家里堆积的垃圾实在太多, 床上还有各种跳蚤。到后面不知道是免疫还是怎么, 反正他都没怎么被咬了, 现在蚊子也一样。
他打开云吞面, 就看到阿黄学长不知道从哪个草丛钻了出来,晃着脑袋就朝他走了过来。
“阿黄学长,我每次在外面透透气都能看到你啊。”
阿黄学长哼哼了两声。
今天它还带来了一个朋友,一只有些瘸腿一只眼睛也被摘除的黄色橘猫。
“阿菜学姐。”闻伊惊讶能看到这只猫。
阿菜学姐也很有名气,它是学校的猫狗保护协会在学校外不远的地方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它被人恶意虐待,一条腿的肉垫爪子部位被剪掉, 眼睛也被捅瞎了一只。救助后,发现这只猫对人类的靠近很应激,最终也只能放在外面散养。
学校有它的介绍,呼吁同学们看到它的话,尽量不要靠近它,因为它会挠人。猫狗协会有固定的点在喂,大家可喂可不喂。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发现它的时候,它都奄奄一息了,嘴里还叼着一片菜叶。这应该是它当时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同时求生的欲望也强到了极致。
阿菜学姐看了闻伊一会儿,然后慢吞吞躺在了阿黄学长的身上。
闻伊没试图摸它,虽然阿菜学姐现在看起来很温和。
他只是拿出手机给它们拍了个照。
拍完照闻伊才发现他手机微信竟然有朋友添加的信息,还有显示的好几条最新未读的消息。
他白天睡的实在太沉,消息的震动没注意到,刚刚也一直没看微信。
主动朋友添加的人是韩仲,备注写着:我是韩仲,加我一下(*^_^*)。
闻伊吃着东西都咳了两声。
韩仲加他干什么,而且还附带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笑脸。仔细看了下,闻伊又发现韩仲不止发了一条好友申请,他发了三四条。
备注的话也逐渐变得更发癫。
其实我没什么企图^_~,就是有个学习问题要和你探讨探讨o( ̄▽ ̄)d。
我在企鹅那边给你转了几笔钱(?_? )。
我的意思是转账可以证明我是我,骗子不会先给你钱(^▽^)。
闻伊皱着眉去看了下,发现除了班级群外,确实有一个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他的号顶着十几条未读消息在最上面。
点进去,里面转了十笔。
闻伊带着几分猎奇的心态点看了几眼,每一笔都到了好友之间的转账上限两千。十笔的话,应该是当日最高可转账金额了。
大概是能证明那确实是韩仲。
闻伊又反应过来,这个莫名的账号什么都没有头像还有账号数字,好像有点熟悉。
他回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上辈子他看到的那个给他发说要结婚的账号,真的是韩仲而不是骗子。
闻伊还在因为这个发现而诧异,韩仲的好友添加消息竟然接二连三地发了过来。
同时他的备注很奇怪,只剩下了一个个莫名其妙的表情符号。
→_→
⊙﹏⊙
X﹏X
( ╯□╰ )
>﹏<
≧ ﹏ ≦
\^o^/
闻伊莫名感觉韩仲好像在破防,但他在破防什么啊?
闻伊也不想看他的颜文字了,防止了他继续添加,在最新一条的添加消息那儿点了同意添加好友。他还以为韩仲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他说,结果他同意了后,手机一下就安静了。
奇奇怪怪。
没管韩仲后,闻伊把云吞面放在腿上吃着方便,又看了微信里面的其它未读信息。
最新的是祝景黎。
上午他离开宿舍后,之后大概每隔一个小时发了他一条消息。
大多只是简单发你别哭了。
后面变成了对不起。
之后是问你睡着了吗,我不打扰你了。
然后是现在,文字同样简单,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倒是符合他的性格。
闻伊也发现祝景黎那边一直显示文字输入中,过一会儿消失,过一会儿又是文字输入中,反反复复。
闻伊回了他信息。
睡醒了,我没事,你早点休息吧。
回完消息,刚刚睡醒时那几分尴尬倒是消失得差不多了。
就这样吧。
他关了和祝景黎的对话框。
下一条信息是章游恺的。
章游恺先给他发了一张他家的照片,然后又发了几条消息。
这几天家里好热闹,爷爷说年纪大了,为了防止以后脑子糊涂,把小辈都叫了过来,说要提前把财产分配好。
魔都那边的老洋房,这两套说是给我,下次有空要不要一起去度假玩?
然后又发了一张玉观音的吊坠。
这个好看,料子也不错,我特意拿别的东西和我姑姑换了。我觉得老一辈会喜欢,回头送你妈妈。
下面还有一些饰品的照片,看得出来都是当场现拍的。
都是我爷爷和奶奶留下来的,这几天在做分配。你看看还有合眼缘的吗?有的话,我可以和其他人互换,挺方便的。
大概是下午闻伊一直没回消息,章游恺隔了几个小时又发了消息。
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自己对这些饰品也没特别的喜好。
你别有负担,大多只是精美,有点年代价值,不值什么钱。
云吞面吃差不多了,闻伊把空的打包盒放在一边,也给章游恺回了信息。
抱歉,今天白天一直在睡觉,没看到。
东西都很漂亮,不过不用了。
玉佩看着太贵,我妈妈会弄丢的。
谢谢。
章游恺立刻发了消息过来。
原来是这样,我还说你怎么不回信息,还想托导员去看看你,又怕你觉得我多事。
然后,章游恺那边也变成了文字输入中,又消失,又再次文字输入中。
闻伊刚也想发个早点睡,章游恺的文字终于发了过来。
你收下吧,玉佩我特意换的。
闻伊不怕别人的恶意,以前他会带刺地回应回去,现在他会不屑。但他唯独畏惧别人的好意,不好意思拒绝,因为唯恐让别人尴尬。接受了,又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真正的善意。
所以他此刻模棱两可,只是回了对方一个马上期末考,我要去复习了,晚安。
放下手机后,闻伊一个人在外坐到十点多。
夜风吹得安静了一些后,他拿起手机才发现又多了几条未读消息。
刚刚添加的韩仲是十几分钟之前发的。
转账收一下
晚安。
闻伊看不懂他一连串的省略号是要干嘛。
祝景黎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很漂亮的院子里面,月光下开得灿烂的花卉,一张是他那边的夜空。
今晚的花开得很漂亮,我这边能看到星星,也很漂亮。
晚安。
章游恺是在他之后很快就回的。
好好复习,加油。我过两天就回来了,晚安。
闻伊收了手机,起身的时候摸了摸阿黄学长,“我感觉有点奇怪,但我怕说出来招笑,好像是我在发癫。”
阿菜学姐竟然没跑,只是抬头盯着闻伊的手。
闻伊看到了阿菜学姐眼睛中的警惕,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不会摸你的。学长学姐,晚安。”
闻伊回了宿舍,不过发现白天真的睡多了,怎么也睡不着,最后真的复习了大半夜。
之后几天,闻伊过得还算平静。
韩仲依旧没来上课,微信每天给他发颜文字,企鹅那边每天上限两万的转账,像是刷存在感。
到后面,他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发现微信也可以转账。
于是两边一起来。
闻伊几乎每天都在被他的转账骚扰,拉黑又感觉很奇怪,像是在和韩仲闹别扭,只能给他设置了消息免打扰。
祝景黎也没来宿舍。
闻伊偶尔有过猜测,是因为他说祝景黎的出现让他感到痛苦,所以祝景黎在回避他。
可闻伊也不愿意多想。
之后祝景黎给他发了信息。
对不起。
现在我还是有太多东西不够了解。关于记忆的事,你要加诸在我身上,我接受。
所以这一次,我不会让你觉得我莫名其妙,不会让你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不会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
我一直在。
那之后,祝景黎固定一个小时最少会发一条消息,大多是在分享一些漂亮或者有趣的东西,也隐约有点报备他此刻在干什么的意思。
章游恺倒是在两天后如他所说回来了,但闻伊死活把他的玉观音退了回去。
因为他把玉佩照片给了那个二手贩子看了下,还配备了什么打光之类的视频,对方回了他消息。
说这东西真是值老多钱了,起拍价千万起,遇到合眼缘的上亿都可以拍卖出来。
这种好料子的玉观音已经很少见了,有点绝品、孤品的味道。
二手贩子啧啧称奇,然后说闻伊要卖的话他收不起,价格太贵。不过他有渠道,只要物品来源是正的,他帮闻伊直接和买主沟通,到时候他和买主一起对半给他一笔中间人费用就行。
闻伊又回了他不卖,然后还了回去。
只是这之后,他和章游恺之间好像有些莫名尴尬。刚好也要忙着复习,闻伊索性教室、图书馆两头泡,宿舍回去也就是睡个觉。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期末考结束。
韩仲和祝景黎都没来参加。
闻伊也没管他们,只是等考试结束,他就收拾起了东西。这次他提前订好了机票,他想回家去看看了。
闻伊收拾东西的时候,章游恺欲言又止,最后又只简单说了一句假期快乐,然后在闻伊的回声中勉强笑了笑。
章游恺当天就回了家,宿舍又只剩下了闻伊一个人。
这次他的心很平静。
他的机票是明天,今天还能在宿舍躺一天。本来想安安心心休息,结果接到了一个银行的电话。
“闻伊先生,您这边放在银行保险柜的物品到期了,请您携带合法有效身份证件前来提取或者续约继续存放。”
闻伊二话不说挂了电话。
死骗子。
但对方马上又打来,顺带立马报了一个网点地址:“闻先生,是您自己两个月前过来存放的呀,您留的号码也是这个,您忘记了吗?”
第45章 重生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闻伊根本不记得自己去过, 对方却说他来存的时候,也特意交代了他记性不好,到时候麻烦工作人员多联系几次,务必让他去一下网点。
像是知道他会以为是骗子, 到时候不肯去一样。
等挂了电话, 闻伊握着手机的手都有些抖。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去过, 所以问了自己具体去存放时间, 银行人员回复他的日期, 是他刚刚头疼开始的那几天。
如果去银行网点的话,不应该是骗子吧。
闻伊还是决定去一趟。
回来的时候, 闻伊手里多了一封掂量起来有些厚重的信件,封面写着闻伊亲启,字迹闻伊很熟悉。
闻伊打车回来,几乎是跑回宿舍。
“这明明看起来是我自己的字迹。”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平复了一些呼吸,闻伊才慢慢拆开了信。
书信展开, 闻伊就看到了信上的开头。
闻伊你好, 我是闻伊。
看到这里的时候, 我知道你会很惊讶, 但请你不要害怕, 因为这个世界上我最不会伤害的就是你。
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 应该是这学期期末结束了是不是?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你应该比较平和地接收了我全部的记忆,不至于被我的记忆影响太多性格。也因为我知道你的全部,也想你了解我的一切,另外现在的你对自己的生活更有了一些新的思考吧。
我的存在证明了这个世间真的有奇迹,或者有神明。不过即便是我在病床上死亡,再到此刻在自己二十一岁的身体里重新醒来, 我也没有见过任何神,只是也不重要了。
你看到了我全部的记忆,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一生有诸多痛苦,也有诸多遗憾?
是的,在我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所以从年轻的身体里再次苏醒的时候,我欣喜、兴奋、激动,更是迫切地想去找祝景黎解开困扰了我一生的疑惑。
我更雄心壮志,想要向这个世界证明我可以,我要走一遍人上人的路。
我很快就见到了祝景黎,我才发现奇迹并不是只发生在我身上,我更发现原来困扰我终其一生不可得的答案是如此的简单。
闻伊。
我那时恍惚以为整个世界都在爱我,我回到了年少时,一切都可挽回。我有足够的经验让自己变成以前幻想过的‘天才’,我会赚很多钱,在这个世界被簇拥着获得汹涌的掌声。
跟我一样回来年轻时的祝景黎更是痛苦地向我忏悔,他说他爱我,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只要能够弥补曾经的过错。
这一切实在太完美。
我在曾经的人生过往中也幻想过得到祝景黎的忏悔,然后我就可以向他肆无忌惮地宣泄我的痛苦。
我以为会是这样,可我却发现那些欣喜、激动、兴奋都很快沉默下去,甚至面对祝景黎的忏悔、求爱我都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快意,也没有太大的喜悦。
那个困扰了我良久人生的答案听起来有些荒诞,我也没有感到任何的愤怒,只是有一种
闻伊你还记得吗?
十二岁的时候我们去过山里挖一种草药,晒干两斤可以卖五块钱,但是却要花费一天的时间在山里找。
有次我们钻到山里迷路了,越走越人迹罕至,其实心里已经有些胆怯,只是一直告诉自己没事的。这山里经常来,怎么会找不到路。
后来我们终于从山里钻了出来,当时已经下午了。出来的时候,山间清风吹过,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当时阳光正好。
那些刚刚还一直充斥全身的急躁、害怕、疲惫全都不重要了。
大概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
闻伊,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闭上眼睛陷入永眠时心中的遗憾,从来不是不能得到祝景黎的爱,不是那些困惑了一生的疑问,不是韩仲和章游恺那些似有若无的带着审判无法释怀的眼神,不是年少时曾以为自己万中无一,最终发现不过是寻常众人,不是经历了断腿过完了不那么完美的一生。
我真正的遗憾不是这些事本身,而是不能回到过去,对正在经历这些事的年少的自己说一声你已经足够好。
遗憾的是不能去拥抱曾经的自己。
我知道年少的自己性格有很多别扭的地方,别人可以批判可以为此谴责,但那又如何。
我依旧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无与伦比。
对我来说,你做的每一个选择,走过来的每一步路,都算数。
所以闻伊,我不想占据你的人生,也不会占据你的人生,我的那些记忆你就当成一本故事书翻完吧。
你可以因为它们过得更好,也可以用它们思考更多你想要的未来。
但是闻伊,你不必继承我那些颓丧的苍老的岁月,更不必将我的曾经苦难归于自身。
你是你,你拥有此刻最好的时光。
因此你不必感到负担,如果现在的你依旧会为祝景黎心动,那么就更勇敢地和他在一起,我相信这一次会不一样。
只是你要明白爱只是爱,他不是你的救赎,更不是你的人生,终究要留三分爱自己。
如果你不爱他了,想要追求更轰轰烈烈的完美的人生,我也仍旧支持你。
另外我在信的背面留了一个账号和密码,是曾经我在国外开过的一个不记名账户。
我说过,也许这次全世界都在偏爱我。
这个明明要在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存在的账户,现在竟然存在着。那些我曾经想等到了年老在全部花掉,又最终没花掉的钱,也安然地待在里面跟随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闻伊,这是我送你的第二份礼物。
还有一件小事,曾经放在韩仲鞋盒里面那双两百块钱的假鞋,我买了一双真鞋放了进去。我知道你会去换回来的,那么你的人生就从穿一双好的鞋开始吧。
最后我想告诉你,我是如此欣喜能够拥抱一次年轻的自己,我们也终将在时间的尽头再见。
假如这次世界都在偏爱我,那么我偏爱你。
闻伊读到最后,他不怀疑这封信的真假,因为他看到了所有记忆的最后。
之前从未浮现过的记忆。
属于重生后又把人生再次还给他的闻伊,在最后的记忆中轻声地朝他告别。
“闻伊。”闻伊几乎控制不住眼泪。
他贫瘠的人生中缺乏太多太多的东西,金钱、良好的性格、品德还有爱他一直都在迷茫的别扭的追求一些东西。
原来到了最后,真正对他所有的所有都报以全然接受、理解和爱的人,是他自己。
他哭得不能自抑,却又不是伤心。
这一天,闻伊想了很多。怪不得头疼的那一个星期的前面两天他迷迷糊糊,有时候做了什么都忘记,那时候是另一个闻伊在吧。
真正有着那些记忆的闻伊有更切实漫长的人生,自然也有更多的淡然和岁月的沉淀,不至于像他那样,回忆那些记忆时,有时候会被影响的难过、愤慨或者带着一点心情低落。
闻伊把那双‘假鞋’拿了出来。
当时换回来后,他还觉得这假鞋的质量挺不错,穿着也很舒服,原来已经被‘闻伊’换成真的了。
这一晚,闻伊虽然思绪凌乱,但睡得很安心。
第二天是上午的机票,他穿了那双鞋,回头看了一眼宿舍,有些轻松也更从容地上了出租车。
坐飞机的话差不多是四个小时,不过飞机落地后他还得各种转车再绕路,真正到家大概得晚上八九点了。
不过虽然这样,他也该回去看看他妈妈了。
等回来以后就把钱从境外账户取出来,之后买个房子,到时候把他妈妈接过来。只是他妈妈的情况,到时候必须要请个保姆时刻跟着的。
她根本不认路,一不小心出门就得丢。
城里车来车往,也容易出事。
还有叔叔婶婶,有些东西他们不说,他还是要报答的。
他在飞机上戴上眼罩,认真地开始规划属于自己的未来。
现在闻伊想要自己的每一步走得更好一些,这样才能在人生的尽头与自己重逢时说,这一生,没有辜负你的偏爱
“怎么从床上起来了?”霍梦雅来给儿子送营养餐的时候,发现韩仲一直抱着手机晃着腿。
韩仲脑袋被砸的太厉害了,脑门被砸开瓢就算了,里面还有瘀血,要不之前送重症室呢。
现在虽然好很多了,脑袋里的淤血还没完全清除,医生的意思是多躺,不然会晕。
韩仲头上纱布包了一大圈,别的倒是没什么事了。
这会儿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妈,我和人聊天呢。”
霍梦雅看了一眼,发现他又是在发红包。
“人家也没收啊,一共就两三万,看不上也正常。要不你问对方要个银行卡,直接转多一点。”霍梦雅和老公韩延都是生意人,一直多少信奉一个道理。
现在的社会熙熙攘攘都是为了利益。
钱打不动,那就是钱不够多而已。
韩仲顿了下,烦躁起来,“我莫名其妙去要银行卡账号,不是很奇怪吗?”
霍梦雅把床上的餐架支好,然后开始摆营养餐,“这点小事就难倒你了?”
韩仲那张一向有些桀骜不驯的脸上难得浮现颓丧。
“不是这样的。”
是他现在不敢。
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虽然现在梦境的很多事都忘记得差不多也想不起来了,但他还是反思了很久。
尤其是当时祝景黎的那几句话。
喜欢闻伊又觉得他配不上自己,所以不愿意承认‘喜欢’这件事。
他到底是厌恶闻伊假清高,还是实际上厌恶的是闻伊明明假清高,却不肯舍下脸皮来讨好他。
他刚开始想起祝景黎这几句话还感到愤怒,后来就剩下了叹息。
他扪心自问。
要说一开始很喜欢闻伊,好像也说不上。但第一次看到闻伊的时候,他确实被对方的眼睛吸引。
带着几分灵气,又有刚看到陌生繁华天地的畏怯和强装的自信很漂亮,韩仲当时就想他看着好想欺负啊。
他是有意开车上去惊扰的闻伊。
其实他确实对收集鞋有点兴趣,但对车没太大爱好。不过那天开学,他竟然有些隐秘的兴奋开着的新车还算得上排面。
结果闻伊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他看出了闻伊眼中的伪装,那不是真正的不屑金钱外物,是为了维持所谓的自尊强装的淡然。
没意思。
那么倒回来,是为什么觉得没意思。
韩仲不得不承认祝景黎说得对,他难得对这样一个好像一无是处的家伙,还是男生起兴趣,对方明明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清高学生,在他面前还装。
总不至于他还得屈尊降贵上赶着吧?
这才老是和他呛的时候说不就是差钱,差钱你就说,我给你啊。
当然他那时候应该也分不清自己这种细腻隐晦的心思,反正只是觉得烦。越烦,越喜欢时不时刺激一下闻伊。
刺激多了,他也越关注对方,最后自己的绕进去了。
至于现在,韩仲只是一想起那个似真似假的梦境最后,最后残留的那种漫无止境的空虚,他就浑身刺挠。
非要他说他只能直白说,要是可以,闻伊你给我抱一下。
我现在好空虚啊。
越想越烦,再看手机果然也没回信息,韩仲吃营养餐都没心情了。
顺手翻了翻朋友圈,闻伊几乎不发任何朋友圈的,但万一今天有呢,结果看到了章游恺的朋友圈。
他晒了一个一看就不值几块钱的袖扣,还是对着各种拍的九宫格,然后配文一个很可爱的室友送的生日礼物,好喜欢。
章游恺生日,他室友就三个,他和祝景黎送的就不可能送这种,而且章游恺也不可能把他们的礼物单独九宫格往朋友圈傻兮兮地晒。
“阿西吧!!”韩仲急的话都乱说了,手里的筷子被他重重放下。
怎么还有章游恺的事!?
第46章 重生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哥, 放暑假了,打算干嘛?大家都在商量去海边度假,你去不去?”章游恺一个人有点神游的时候,就看到堂妹章筠拿着一杯果茶晃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章筠和自己亲哥年纪差得有点多, 从小反而和只相差了一岁的章游恺更玩得来, 所以小时候起就老来他家玩, 连大学都因为懒得想, 所以跟着他报考了。
她对这里熟悉得很。
章筠吸着果茶笑:“哥你还没回答我呢, 度假去不去啊?”
“不去。”章游恺看着手机叹了口气。
这几天其实他有些心情不好,或者说心情不好已经持续不小的一段时间了。那个玉观音被闻伊收下又退回后, 他和闻伊之间就好像多了一点尴尬的氛围。
期末考那段时间,宿舍只有他和闻伊。他好几次想叫住闻伊,可看他行色匆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现在他也有些懊丧,可能玉观音这个礼物送得太贵重了才会导致这样。
可他一开始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个, 只是想着袖扣那事实在过不去, 就想从别的地方给回礼弥补一下。
但他好像又想当然了。
章筠思索了会儿, 神秘兮兮地开口, “哥你从来没这样过, 就是一副丧气的样子。”
章游恺从小做事就很体面周到, 固然有后天父母的培养因素,只是他自己本身也是那种藏秀于内的人,几乎不太会把坏情绪带给别人。
“你现在这样”章筠顿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题:“对了,前段时间你让我七拐八弯找了跟咱们家都没什么关系的地址,还让我下载那个二手app申请账号拍下了那个袖扣,这两天朋友圈又发了这么多条, 你在等着别人给你点赞啊?”
“别胡说。”章游恺稍微有点心虚。
把这个发朋友圈,他是悄悄屏蔽闻伊的。
章筠已经喝完了果茶,这会儿认真起来,“哥,上次我说的你听进去了吗?小说定律,自古守护都是男二。”
“嘴巴是用来干嘛的,除了吃就是用来说话的啊。你什么行动都没有,也什么都没说,怎么让别人和你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章游恺想反驳,“不是这种关系。”
“你看你,从小我做什么事都问你的意见,你都讲得头头是道,今天就会说‘不是这样的’、‘别胡说’,分明就是心虚。”
“哥,你要想清楚。”
“我看过的小说里面,女二、男二或者其他什么后来者最终能够上位的,你知道都是因为什么吗?”
章筠得意地看着章游恺,说的话掷地有声:“因为他们都又争又抢。”
“话说到这里了,那这次度假就不叫你了,看你也没心思,我先走了。”起身后,章筠又犹豫了下开口,“你喜欢的是个男生,如果真的打算去争抢了,记得先和你爸妈说好。”
“没有后顾之忧才能放心的又争又抢,不然这种放小说都是炮灰,是给别人作嫁衣。”
章筠离开后,章游恺一个人看着玉观音和那对袖扣很久。一直到下午,他忽然起身收好袖扣后,郑重其事打了个电话给他爸妈。
他出生书香世家,母亲是国学大家,父亲现在是考古界的泰斗,他俩平时都很忙。不过他父亲母亲从小都没有缺席他的教育,只要他有正当理由,再忙都会抽出时间来陪伴他。
他父母在很晚才一起赶来,都有些风尘仆仆。
“电话里说有人生大事和我们商量,现在可以认真和我们说说了,究竟是什么?”章兼和妻子胡欢书坐下后只喝了口水,就认真地问他,“我们可以根据我们的人生经验给予你一定的建议,但我也更希望你不是盲目的听从我们的建议,而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考。”
这场交谈持续到后半夜,后面章兼和胡欢书休息了三个小时不到又急匆匆出了门。
天色大亮后,章游恺眼睛都有了红血丝,他一晚上没睡。
可是比起前几天的莫名颓丧,现在反而有种喝了好几杯浓缩咖啡后的精神奕奕。这会儿他直接戴了耳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就拖出一个行李箱收拾起了东西
“等等别亲了,电话啦。”闻星辞侧过脑袋,带着一点黏糊糊的笑意把沙发上的手机勾了过来递给祝行昭。
祝行昭看了一眼,只能一只手接过,另一只手依旧压着闻星辞的后背,不让他从自己怀中起来。
“你要地址干什么?”
“采风去那边?”
说话的时候,祝行昭若有所思地笑了声,“知道了,回头发给你。”
他说得干脆利落,然后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闻星辞看他眼神有些危险,赶紧笑着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谁呀?”
“一个很偏的远房亲戚,问我要个瀚海大学学生的地址,学校有登记学生的详细信息的,只是只有老师才能查看。而且那个学生是贫困地区特招的,每年都有一笔专项助学金,信息就更全了。”
闻星辞眨了眨眼,“你要给他啊?”
祝行昭不说话,只是笑了声后去吻他,间隙才开口,“别关心这些,谁说好的大学暑假要彻底疯狂的。”
“唔唔唔唔。”
章游恺其实有些听到了电话里那些细微的肢体纠缠拥抱的声响,不过他也只能装什么都不知道。
说起来祝行昭这学期还挺‘有事’的。
他本来因为条件优秀加上是瀚海大学最年轻的教授,有点网红老师的味道。结果今年和一个刚入学的学弟谈恋爱,一点都不带掩饰的,没两天就被人放到了表白墙上。
那个学弟还被学校约谈,都怀疑一个借机上位,一个以权压人,谁知道最后发现是真爱。
祝行昭离职信都提交了,最后不知道怎么这事又压了下去,只是现在要求他们低调。
章游恺想着别人的事,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信息被发送了过来。
顾不得别的事,章游恺拖着行李箱,一边往外走一边订机票
“天太晚了,去崖山村的路难走,这一趟要四十块钱。”灰尘扑扑的中年男人看着闻伊讲着价。
他们这儿的路就修到镇上,再往里就难走得很,特别是山里的各个村,车压根没法开,全靠电动三轮或者摩托。
他们这些人就是赚个节假日的钱,这时候总有外头回来的人,想要进去就得坐这些‘黑车’。
“行,师傅小心点就行。”闻伊也没打算再讲价。
三轮车打了火,闻伊爬上去也不在意脏不脏,只是随意坐在三轮车后面,听着三轮车噗噗的声音,有些疲倦的合眼休息了会儿。
他坐车就晕,下飞机后可倒了不少公交车。
三轮车后面摇晃得很,闻伊整个人被晃的左摇右摆,开了半个小时左右,师傅才喊了起来,“是不是这?不能再往上开了,三轮车上不去。我车得停在这里,不行帮你扛一点行李上去。”
闻伊嗅到了久违的气息。
带着一点混杂了尘土和杂草气味的空气,因为有些晚了,还夹杂着一些吱呀吱呀不知名虫子的鸣叫声。
也是奇怪。
他以前从没离开过这里时,从来没觉得这里晚上的虫鸣声这么响过。
闻伊给了钱,拖着箱子回了家。
圈着的院子很脏,到处堆满了闻伊也分不清的东西。廊檐下吊着的黄色灯泡亮着,不少飞虫绕着飞来飞去。
这会儿是八点半左右,比他预想的回来得早一些。
他拖着东西进去,看到罗桂花还穿着厚衣服坐在外面,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时不时擦一下鼻子或者挠挠手。
“妈,我回来了。”闻伊叫她。
罗桂花先是愣了下,然后才慢慢站起来,最后明显浮现高兴的情绪跑过来,“伊伊,伊伊”
“对,是我。走,进去吧,别在外面待着了。”
屋子里面的情况比闻伊设想得好一些,应该是婶婶有帮忙收拾过几次。他的房间门关着,打开的时候里面还维持着他走时的模样,只是因为很久没被人打开,里面的灰尘气和潮气都很重。
罗桂花高兴地说着话。
其实闻伊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有时候口齿不清,说的话也颠三倒四,但看神情是高兴的。
“我带了一些好吃的。”闻伊把买的一些鸡腿之类的零食递给罗桂花。
这方面她和小孩差不多,眼馋这些东西。
“我不吃,你吃吧。”闻伊让她让开一点,他今晚是睡不了了,这屋子脏成这样,不收拾根本没法睡。
天亮的时候,闻伊才收拾了大半。
婶婶来给罗桂花送早饭的时候才发现闻伊回来了,顿时放下早饭高兴起来,“伊伊啊,你昨晚回来的!?”
她看了看满院子扔出来的垃圾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赶紧说:“你说你,昨晚回来就到婶家来就住一晚就好了。”
闻伊看着她,笑了笑,而后认真地说:“婶有些事我不说心里也明白,你和叔的想法我知道。”
婶婶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
其实她和闻伊家也就一个村才叫一声婶婶,大家都没啥钱,平白无故这么照料闻伊,主要是之前一直心里有个打算,那就是想让闻伊过继。
她和老公一辈子没孩子,俩人也没去看。
看出是谁的毛病都不好,就怕日子过不下去。要说能治,那肯定要钱,他们也没多余的钱。
抱养他们条件又太差。
闻伊十岁死爹的时候,他们还没多想,后来就忽然想到了这茬。只是闻伊年纪大了,他读书好,担心他有主见,怕他不同意,俩人就都没敢说。
“我这次回来,我出钱村里摆几桌席面,我认你们做干爹干妈。”闻伊认真道:“以后我怎么给我妈养老的,也怎么给你们养老。”
“这些年你们没少照顾我,我出门了没少照顾我妈,情我记得。”
闻伊也记得他腿断了之后,也是他们一点不嫌弃把他从医院带回来。这一次,就做得更圆满一些吧。
婶婶高兴得不知所措,“你当真?伊伊,我们不是图你养老就是想着死了有个人给我们烧纸就行。”
“席面钱不让你出,我和你叔叔来,哪有叫你出的。”
她高兴拍着大腿,“你等着,你等着,我叫你叔去。”
闻伊看人撂下碗筷就急匆匆跑了出去,刚打算继续干活,就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
他拿出来一看,发现是章游恺发来的信息。
期末考后,他们就变得没什么联系了,闻伊还以为章游恺可能又要和他渐行渐远了。
章游恺发了一张机票图片,再是文字。
九点起飞,是最近的航班了。
闻伊,我想来崖山村采风,也想来找你。
我有话和你说,等我。
闻伊感觉到了章游恺一些别的意思,其实上次送玉观音他就有点明确了。
只是要来这里吗?
章游恺又发了朋友圈,这次他没屏蔽闻伊。
他放了机票图,然后配文我要去见最美的风景。
韩仲死盯着手机,然后扶住病床就站了起来,“我要出院!”
但祝景黎比韩仲更快,他毕竟身体健康。
第47章 重生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婶婶办事风风火火, 闻伊盯着章游恺的消息,过后才收了手机没十分钟,叔叔就带着婶婶还有几个村里年纪大一些的人进了他家院子。
“伊伊。”进了院子他就喊,看到闻伊反而又踯躅起来。在他们看来, 闻伊算是从这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眼看明年就能毕业, 以后就是大好前程, 说来也是占便宜了。
“叔。”闻伊撂下扫把和他们打招呼。
倒是被叔叔拉来的村支书摸着脑袋先问, “你叔婶打电话给我说,你想摆席面写个契, 正式叫他们干爹干娘?”
他们这地方,这种契虽然没什么法律效用,但村里人大多都会认。
闻伊的叔叔婶婶是没什么钱,不过名下还有村里的宅基地、老房子还有田地之类,另外也有一些这些年政府的补贴。
等以后他们百年了, 反正还剩的东西就都得给闻伊继承, 其他沾亲带故的就不能掺一脚。
当然了, 老了也得闻伊管他们。
“你是大学生了, 外面见识多, 你自己拿个主意。”村支书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跟闻伊沟通, 弄得好像闻伊不是村里人,听不懂老家话似的。
“我没扯谎,叔婶家的东西我不要,以后养老就和我妈一样。”闻伊这会儿念头通达,“以后年纪大了有什么大病小灾,我有钱就竭尽所能的治。要是实在没钱,我接回家自己亲自照顾, 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
这是实话,没推诿也没讲大话。
婶婶和叔叔眼眶红得厉害,这几年的接济,非要说不图回报那也是扯淡。闻伊真说了这话,夙愿得尝也是高兴得不行。
叔叔是当即就定了时间,席面说是摆十桌,十全十美,今晚就去各家家里借桌子和碗筷。也马上打电话找了村里杀猪匠,把家里养的猪杀了。处理处理,明天找镇上专门做席面的厨师过来烧。
契更是急。
当天就请了村里有专门写红白喜事的人,直接提笔就写了,一边写一边读。
“今有闻伊,幼年丧父,母有残疾,生活艰难。幸得叔父闻成与婶母刘秀珍多年照顾。现已成年,心怀感恩,愿行认亲之礼,拜为义父母,以尽孝道。
此事亲邻皆知,情愿无欺,特立文字为证。日后双方或他人若有异议,可翻此纸为凭。”
再往下是立文人,要求闻伊和叔叔婶婶一起签名,再按下手印。见证人处是村支书还有叔叔闻成喊来的两个较为亲近的亲戚,也是一起签名按下手印。
这契文书一式两份,双方各自保存。
闻成只是小心翼翼把契书折好放置妥帖,当即就让刘秀珍留下帮着闻伊打扫家里,他自己则带人离开去准备明天的席面。
闻成看来,闻伊是他们村里头一个出去的大学生,而且读的那是什么学校,听说是全国都说得上号的,弄个席面不能丢他脸。
今天得去确定好要请的人,一会儿得喊人再带他去镇上,不仅是要叫厨师,还得买菜啊。
另外还要去镇上的银行取钱。
明天红包总要给。
他心里盘算一堆事,不过一路上嘴咧得不行。
村支书都说他运气好,自己亲儿子亲闺女都不一定有闻伊出息,以后说不准全给他们带城里去过好日子。
这事弄得,别人羡慕不来。
刘秀珍现在对闻伊是更亲近了,毕竟手印按下后他就叫干妈干爹了。
“伊伊你先吃早饭,剩下我来就行,这都快晌午了,一会儿去我家里吃。我给你叔呸呸我给你干爹打个电话。要他这会儿杀只鸡,我中午给你炒个鸡肉吃。
你还爱吃什么,我和你干爹说,他杀完鸡大概就去镇上了,把你要吃的菜告诉他,让他都买上,明天席上你多吃点。”刘秀珍搓着手,脸上都是笑。
“行,听干妈的。”他得接受好意,不然刘秀珍和闻成反而不自在。
他们又打扫了一个多小时,这屋里屋外总算是清空了。
那些脏的床单被套则被闻伊放进了大水桶里面,他家也没洗衣机,只能先泡一下,不然根本没法洗,实在太脏了。
刘秀珍又找了稍微干净一点的衣服,带着罗桂花去自己家里洗个澡,顺便把她头发焗一焗,这样看着精神。
中午天很热,外头阳光烈得很。
闻伊在刘秀珍家拉着洗完了也焗完头发的罗桂花坐下,然后递给了她几包零食。
罗桂花咧着嘴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笑。
刘秀珍家有冰柜,从里面拿了几根旺旺碎碎冰过来递给闻伊还有罗桂花,顺带自己也吃,“天热,吃点。”
她坐在旁边,身旁老式的落地铁风扇咯吱咯吱地摇着,倒是也惬意,“伊伊,村里和城里比不了,这里没空调,热得很。镇上有家电器店,过两天托人去买一台空调来。”
他们这儿村里的路难走。
家电要送上来都很费劲,一般都是绑在摩托车上各种拖上来。
另外镇上的电器也特别贵,闻伊是去外面读书才发现。一台洗衣机城里两三千就够了,这里还是个杂牌就卖八千。
其实就是村里的很多人不太懂上网,不知道网购和对比实际价格。也是因为老一辈的人老思想,他们也不要网购,特别是他们认为的这种大件的东西。他们就喜欢有实际的店开在那边,总想着店在那里,我东西不好了我能找着人,网上买我找谁?
“没事,不热。城里都是车,尾气多都是制造的热量。不像是我们这边全是山,反而凉快。”
“再说了,真要买我买就行,现在网上很方便,还可以配送。就算到镇上后不能送了,我们自己去取就好。”
刘秀珍赶紧开口,“那过两天我要你干爹把钱给你,你拿到了钱再买。你还没毕业,哪有什么钱。你要是有些攒着的,你就继续攒着,别拿出来用。”
闻伊很奇怪地从这种家长里短中感觉到了一种心安。
是以前的话,他其实不愿意和婶婶在电话里面聊这些。因为他的心理压力太大,当他无法承受这些好意,也无法承受他们眼中投来的那种仿佛他马上就能出人头地的期盼,他就只想有些烦躁地逃避。
可一旦烦躁地逃避后,他又会在内心感到一种情绪低落和后悔的痛苦。
他不应该对亲近自己的人这样。
但很多事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在这些情绪中反复拉扯自己。
闻伊摸了摸自己心口。
真好。
原来当所有事都有了解决的渠道,原来当他不再迷茫之后,一个人的性格和情绪都会改变那么多。
闻成是在傍晚回来的,叫的三轮车上面堆满了菜。
“还有一些明天厨师来的时候带来,一会儿晚上杀猪匠过来杀猪,我还订了一只肥羊,明天也送来。”闻成朴实地把一袋袋的菜搬下来,闻伊发现他下面还买了好几箱的冰红茶和可乐。
晚饭后,八点左右杀猪匠自己带着杀猪刀来。
好几个村民按住大肥猪,手起刀落。
九点多的时候,猪已经被分好了肉,男男女女都在帮忙烧火或者清理猪下水。现在天热,放一个晚上不处理就臭了。
刘秀珍不让闻伊帮忙。
“你拿笔的别碰这个,猪大肠臭得很。”刘秀珍汗涔涔地倒出一盆清洗出来的血水。
也是这个时候,闻伊看到了祝景黎。
村里不像是城里灯火通明,一般天黑了就整个村都黑了。有些人家在屋子外面的廊檐下会按一个灯泡,自家没睡的时候就开着,方便回家,睡了也就关了。
要是晚上要去别人家坐坐聊聊天,那就自己带上手电筒。
外头的灯泡虽然亮着,但刘秀珍家今天太热闹,谁也没注意多了个人提着行李箱走进了院子里。
祝景黎提着不大不小的行李箱,闻伊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衣服上沾染了不少灰尘和干的泥渍。
他刚来,刘秀珍随手倒在院子地上的血水混杂着其他一些说不清的脏污就这样流下去,一会儿就碰到了他的鞋子还有行李箱。
杀猪注定会弄脏衣服,所以来帮忙的人都穿的是马上要丢掉的旧衣服,鞋子更是那种老布鞋,不值钱。
祝景黎这身穿着显然和大家都不同。
闻伊都下意识站了起来。
章游恺今天早上说要来,下午下了飞机和他发了消息,说今天就能到。但到了傍晚又说被人带错路了,到了镇上天又太黑。这里路太难走,那些三轮车和摩托车都不大敢送了,那就只能明天。
闻伊以为他会在明天早上见到章游恺,只是没想到他先在晚上见到了祝景黎。
“怎么是你?”闻伊慢慢吐了口气。
他知道了闻伊的存在,那么也认同祝景黎之前说的,他一直不认为另外一个经过了更漫长人生的祝景黎是他自己。
现在的一切都还在起/点。
闻伊也找到了内心真正平静的港湾,他现在对祝景黎的心态已经足够平和。
祝景黎看着他开口,“找你。”
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要我帮忙吗?”
闻伊愣了下,刚刚杀完猪,加上冷水热水不断清理猪肉、猪下水,这会儿院子里的味道其实不好闻。
他自己闻着都有些犯恶心。
罗桂花跟小孩子似的,早受不了反而去睡觉了。
闻伊又看了看地上的血水、污渍“你确定你要帮忙吗?”
祝景黎是连嘈杂一点环境都不太喜欢的人。
倒是杀猪的其他人反应了过来,刘秀珍更是起来赶紧开口,“伊伊的同学??来找伊伊的?”
“伊伊今天还说他有同学要来,但不是说明天上午才来吗?怎么大晚上就到了?”
“你这样给你衣服都要弄脏了,来来,去屋子里坐,里面有电风扇。”
闻伊接了一句,“他不是我白天说的同学,是另外一个。”
“啊?”刘秀珍一顿。
这村里这么穷这么偏,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来这么多同学?
第48章 重生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那那也屋里坐坐。”刘秀珍舀了一勺桶里的水冲了一下手, 马上就热情地去帮祝景黎拖行李箱。
刘秀珍怕给闻伊丢脸,,毕竟这外头刚刚杀猪,全是味儿。加上院子里这些血水都没弄干净, 就想把祝景黎带屋子里去。
祝景黎只是眼神从闻伊脸上掠过, 并不怎么敢看他。
闻伊当时蜷缩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他一直记得, 这几乎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梦魇。
“我自己来就行。”
祝景黎提起行李箱几步把它放在了大门口, 顺带把穿着的外套也直接脱下挂在了行李箱上。
刘秀珍愣愣地看着他。
祝景黎的存在感实在太强,这种年轻人她还真没见过。
“我来帮忙。”祝景黎别的话也不说, 直接踩着院子里的血水走到闻成、杀猪匠和几个来帮忙的村民身边,“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闻伊也有些傻眼。
闻成和刘秀珍有些发愣,虽然觉得气氛有点奇怪,不过看闻伊不说什么。关键还是祝景黎直愣愣地站在那边,实话说挺有压力, 闻成索性打圆场, “这能帮忙, 那边那条猪大腿看到没?用这个木片熏着烧一下, 把猪毛都烧一些掉, 然后用这个刀把猪毛刮干净。”
闻成刚还想叫个人和祝景黎一起弄, 其实也没指望他真干多少活。
一来不好叫客人干活,弄的他们不知道礼数也给闻伊丢面,二来想着估计是城里人想体验一下,那就让他打打下手,一会儿不想做了直接就能撂下手里的东西。
谁知道他还没张口,祝景黎就把铺在大盆里的一扇大猪腿直接提到了一旁杀过猪的大木板上。
“借我一下打火机。”他望向旁边人,沉默了一下重新开口, “方便吗?”
闻伊看着祝景黎拿到打火机,然后把猪腿翻来覆去开始烧猪毛。
他一开始做得不是很顺手,可架不住做得认真,而且力气大,看起来一个人翻着也不吃力。
尤其是看祝景黎拿着长一点专门刮猪毛的刀,利索地上下用力刮得干干净净,有些猪毛硬,底下留了一点刮不出来,他也直接拿镊子处理得很仔细。
闻成几个男的看他真干活,没一会儿就熟络了起来。
“城里孩子现在都这么能吃苦,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有的还没你懂事哦,不肯好好读书,要去厂里打工。”有村民随口扯起闲话。
闻伊其实不大爱听这种话。
他们只怪小孩读不好书,又怪他们读了几年书,十四五岁就想去打工,死活不想读了。
但他们从不去想原因,只归咎于孩子不懂事。
以前闻伊班里还有一对姐弟,明明相差三岁,但他们一起读的是一个年级。爸妈出去打工,但每年过完年后也只给半瞎的奶奶留一千块钱和一只需要喂养的小猪崽。
她家里爷爷死了,奶奶这个状态也带不了她弟弟。她上学就背着弟弟来,吃的是奶奶和她烧的白米饭就着一些咸菜,还得先喂她弟弟,然后她才吃。她坐在教室的最后,时常哄着根本坐不住要哭闹的弟弟,成绩当然也一塌糊涂。
之后一边读一边留级,十一岁的时候还和弟弟一起读二年级。
等到了十五岁她不肯再读,爸爸妈妈打工回来过年的时候喝着廉价的白酒骂着她不懂事,最后劈头盖脸打她。她是个倔强的女孩,也抄起了板凳打她爸,但是被妈妈抱住打了一耳光。
大年三十吵起来,近的人家都听到了。
大年初一,她就离家出走了,这事当时还闹得挺大。
听说偷了爸妈的几百块钱和他们的手机,跑去了镇上就把手机卖了。最后手机找到了,但是没找到人。再之后是闻伊要出去读大学的时候,说是找到人了。
人没事,现在在外地大城市的厂里打工,有老乡看到了她。但她不愿意联系爸妈,只是给她弟弟打了个电话,之后汇过来了一千块钱。
但这样,也比他那个难产死掉的女同学要好。
他就是出生在这样的地方。
他下意识望向祝景黎,他现在也不缺钱,‘闻伊’给了留了一笔巨款,折合人民币有小一亿,足够他一辈子衣食无忧,甚至他可以利用信息差赚更多的钱。只要别太贪心,毕竟一只蝴蝶翅膀的煽动,就可能引起大洋彼岸的风暴。‘闻伊’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起,世界就已经和记忆中的开始不同。
闻伊有些感慨,这些从小的生活痕迹已经融入了他底色之中,就像是最底层的代码几乎无法更改,所以即便他有钱了好像也和宿舍里其他人有些骨子里的不同。
十点左右的时候,祝景黎把那条猪腿处理得差不多了。
杀猪匠笑起来,“没想到你城里娃不干活力气都这么大,来,我们这里叫吃半生肉,你要不要试试?”
烧猪毛会把表皮还有里面的肉稍微烤熟一点点,杀猪匠会切很薄的一片肥油下来,沾着一些酱料直接吃。
这种习俗其实是以前还要穷,杀猪匠和帮忙的人来杀猪,所以借这个理由直接吃点油水。
闻伊站了起来叫他,“祝景黎。”
没必要。
闻伊没有什么借此故意为难他的意思,而且大夏天烧着火,一直弯着腰刮猪毛,闻伊也能看到祝景黎脸上和脖子上全是汗和一些油腻腻混杂猪血的污渍。
祝景黎反倒浮现几分笑意。
他拿了几片薄的费油沾了一些酱料,稍稍背着闻伊就吞了下去。
闻成几个都被他的动作给惊了下,没想到他真能吃。
“来来,喝口酒,家里自己酿的。”闻成赶紧弄了一小碗过去,“没想到你真吃,哈哈哈咱们这儿,你也是头一份了。”
闻成倒是一下对闻伊这个大学同学好感大增。
祝景黎轻轻点了点头示意。
“十点多了,祝景黎我带你去休息吧。”来都来了,闻伊也不能赶人。
猪下水处理得差不多了,刘秀珍现在提了个大桶在弄猪血。回头让它凝固,明天就能做菜。
猪血处理好,今晚也差不多了。
因为闻伊说了他明天同学要来,刘秀珍在家已经收拾出了一间屋子。
她家房子修过,楼上并排有三间屋子,她和闻成睡中间的,最右边放杂物,最左边以往给客人睡。
今天是把右边杂物给清到了楼下的。
章游恺没到,直接先给祝景黎住了。
“浴室在一楼,但是没热水器。现在夏天热,冷水澡还能洗。”闻伊指了指地方,“厕所是在院子外的角落,那里挂了一块布遮挡着,都是旱厕夏天有点味道。”
祝景黎拖着行李箱点头,“没事。”
他沉默了会儿,在闻伊旁边开口,“闻伊,你现在好一点了吗?看到我还会痛苦吗?”
还想着那事呢。
闻伊那天哭完就有些尴尬了,“现在没事了。”
祝景黎松了一大口气,“闻伊,我”
“你要说什么?”闻伊没看到过祝景黎支支吾吾的样子。
“我想说那就好,还有我真的希望你给我一次机会,至少一次。”
“求你不要简单轻易地否定我,我们的世界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不是在勉强自己适应你的生活,是我真的可以。”
“我没有勉强,也没有不习惯,我甚至感到很开心。”
“还有。”祝景黎捏紧了行李箱把手,“关于你说的重生的事,我后来重新去找了答案。”
“闻伊,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去弥补。”
“作为一个恋人,在那段记忆中,我没有任何合格的地方。无论是表白、相处还是最后的分”祝景黎此刻不愿意说出分手两个字,“我都没有了解你真正的困境,也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你。”
“对你来说,现在也许我从你的生活中消失才是最好的,但是这段时间我努力了,我做不到。”
祝景黎几乎想给闻伊跪下来,“如果你无法再相信我,也不能原谅我,那你就把我当奴隶,这样好不好?”
闻伊前面还在认真听祝景黎的话,后面确实被他吓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现在是人人平等的社会。”闻伊半天也只能憋出这样一句话。
祝景黎却以为他是有所顾虑,“没关系的,社会也会尊重个人的意愿,我愿意做你的奴隶。”
闻伊觉得今晚祝景黎要冷静一下。
“你去洗个冷水澡吧,明天比较忙,有时间我和你聊聊。”闻伊觉得站在干妈家的浴室门说这些话,实在有些不自在。
罗桂花已经在楼上客房睡了,闻伊今晚也就不回自己家。他本来想打地铺,但刘秀珍提着猪血进来顺口说道:“伊伊,今晚就和你那个同学挤一挤。一会儿我给你再拿一条毯子,楼下那个风扇我也给你搬上去。”
夜。
闻伊坐在床边,祝景黎刚刚洗干净站在闻伊不远处。
这风扇是老式的铁片风轮,风力很大,声音也很大。
闻伊也没想过,有一天能和祝景黎住一个房间。毕竟记忆中的恋爱,他们连手都没互相碰过。
闻伊依旧有些过分的瘦。
但此刻更为强大者反而有些局促,“我睡地上。”
“地上没法睡。”闻伊看了看地面,虽然铺的是地板,但不是城里那种木板,这种都是自己刨的。
虽然干净,但也都是鞋子踩来踩去,睡下去是一身灰。
要么拿个凉席垫一下,现在去拿又很奇怪,因为床睡得下两个人。
“你睡里面吧。”闻伊也实在困了。
祝景黎无声地躺在最里面,贴着栏杆。
他们的床是刘秀珍以前的陪嫁床,是木工师傅自己打的,上面是带顶能挂蚊帐的那种。
“好安静。”祝景黎轻声开口。
蚊帐放下后,他能嗅闻到蚊香的香味,风扇的呼呼声,窗外的虫鸣声但他依旧觉得很安静。
不然祝景黎怎么感觉他的耳边都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闻伊的呼吸声。
闻伊翻了个身背朝他。
祝景黎轻轻笑了下。
夜色下,他有些不自觉痴迷的伸手虚空从闻伊头上扶过,再到脖颈,然后是后背。
但又不敢真的碰到。
第49章 重生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身边多个人, 闻伊睡得并不好。
他从幼儿时期就没得到过什么拥抱、安抚之类亲密的接触,对他人的体温,他有一种天然的陌生和不习惯。所以早上的时候,他早早就醒了过来。
那时刚过六点, 村中人家都醒来得早, 已经鸡鸣狗叫。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祝景黎也坐起来, 一晚上他没什么睡意, 一直在观察闻伊的动静。
结果发现他其实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了四五次, 睡的位置也很固定,几乎都侧着不转身, 也不会往后挪。床能睡两个人没错,但中间下意识隔了十五六厘米,也就显得拥挤了起来。
“不是你的缘故。”闻伊实话实说,“是我没和任何人这样一起睡过,所以不习惯。”
换一个人也会这样。
闻伊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祝景黎仍旧道歉。
闻伊摇了摇头, 他先下床穿了鞋子。
床边点燃的蚊香已经燃尽, 闻伊顺手拿起蚊香盒就往楼下走, “下楼吃点早饭吧, 这里人都起得早。”
大家娱乐活动不多, 大多晚上八九点就睡觉, 早上也就醒来得早。昨天刘秀珍家是要杀猪,再连夜处理好才弄得这么晚。
祝景黎也不再说话,只是下了楼梯,看着闻伊走到门外就把蚊香盒里的灰烬在一旁倒了倒。
“伊伊。”
罗桂花也早起来了,这会儿在刘秀珍家门外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愣神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会儿听到动静才转身,有些高兴地望向闻伊。
“她是我妈妈, 亲生的。”闻伊朝罗桂花走了两步,示意她过来。“天生的弱智,只认识几个人。她只知道我叫伊伊,但是你问她闻伊是谁,她就不知道了。”
其实在学校的时候,不少同学知道他家境贫困,却也不知道是这个情况。
父母残疾,有时候是比死亡更让人难以启齿的事。
闻伊一直都知道不应该这样想,但难以启齿的自卑和对罗桂花的爱,这两者也并不冲突。甚至因为不敢坦然的提及母亲而生出愧疚,也因为愧疚而谴责自身,于是总是在混杂的情绪中难以解脱。
他离开这里两年,还是第一次坦然地这样说出自己母亲的缺陷。
祝景黎深吸了一口气。
他确实不知道闻伊是在比他想象中更艰难的处境中成长起来,如果罗桂花是他的妈妈,那就意味着他从出生起就是在独立成长了。
“闻伊我我现在真的很难过。”祝景黎无法抑制自己从心脏处弥漫的酸涩,如果可以,他宁愿和闻伊互换身份。
闻伊倒是有些诧异,没想到祝景黎会说这样的话。
不过这时候就听到院子外有人喊:“秀珍,秀珍,你们家又有客人来啦,大早上坐摩托车到下村了,一直在打听说怎么来。他带着不少东西,你们去接一下?”
刘秀珍听到声音从厨房跑了出来。
闻伊有些尴尬地领着罗桂花去洗脸刷牙,他不在家的话,罗桂花根本不会清理自己。
等闻伊带着罗桂花洗漱完,就听到外面不少声音。
“伊伊。”
刘秀珍隔着老远喊他,“伊伊,是你昨天说的那个同学来了,伊伊。”
闻伊让罗桂花别乱跑,自己则往外走,祝景黎不作声想地跟在身后。
出了院子,还隔着五六十米,就看到不少人帮忙拿着东西吵吵嚷嚷的,但前面最晃眼的可不就是章游恺。
章游恺也看到了闻伊,顿时小跑了起来,“闻伊。”
他手上还挂着东西就朝闻伊挥手。
等人走到身边,闻伊才发现章游恺带的东西真的很多。好几个行李箱还各种大包小包,怪不得大早上都有下村的人特意来刘秀珍家里喊。
村里一点事,立马就传得谁都知道。
这么多东西,好多一看就是带的礼品吧。指名道姓说是要去闻成家,还带着这么东西,好多人都想看个热闹。
再说今天闻成还办席呢,这热闹事可不就赶上一块了。
章游恺生活的环境和这里截然不同,但来之前已经做了心理预期,所以被人围着说笑,关键那些话好多他听不懂也只是礼貌地点头。
尽量压下了一丁点的不习惯。
“闻伊。”章游恺看到闻伊的时候才笑了起来,“不好意思,昨天本来就能到的。结果从市到镇上的时候,司机送错地方了,再回来天都黑了。我东西有多,那些师父们就不愿意送我来村里,怕出事。”
他带来的东西好大一堆,这会儿被人放在院子里。
刘秀珍对章游恺印象很好,因为刚刚她去接的时候,章游恺表现得一直很大方得体,刘秀珍没见过这样礼貌的男生。
她有些感慨,这些城里孩子就是不一样。
昨天来的那个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其实闻伊也是,闻伊也算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一直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城里读了两年书,看看这几天说的话做的事,很有人情又周到。
对着他那些同学也不怯场,精气神这种东西,比外貌还骗不了人。
到底是城里教育好,当然也是闻伊自己出众,不愧是他们村出去的头一个大学生,到底是不一样的。
“肯定是安全重要。”闻伊本来还尴尬那个玉佩的事,没想到章游恺主动和好,还千里迢迢真跑来这里了。
刘秀珍立刻笑道:“你这么早就到了,早饭没吃过吧。我刚刚熬的小米粥,配上自己腌的咸鸭蛋,很好吃的,一起吃点。”
“闻伊有你们几个同学,真是得他的好运。我们伊伊在村里长大,有时候不懂事,你们几个同学多照顾。”
章游恺注意到刘秀珍说的‘你们’,然后才发现了祝景黎。
现在章游恺自己都说不清楚,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的眼神开始跟随闻伊,也总是会在人群中第一眼注意到闻伊。
无论他站在哪里。
连祝景黎这种存在感这么强的人,他都下意识忽略了。
“景黎!?你怎么在这里?”章游恺有些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祝景黎平静地和他对视。
章游恺从祝景黎的神色中,看到了几分深海下的暗流涌动。
他脾气温和,却也有种雄性动物的本能。祝景黎和他抱着的目的相同,还比他提前了一步。
“别愣着啊,小米粥熬好了,先去吃。”刘秀珍叫他们。
刘秀珍的普通话口音蹩脚,章游恺听得半懂不懂,但还是回应:“好。”然后又开口,“这次来找闻伊玩,麻烦叔叔婶婶了,我来的时候带了礼物。”
不少院子里刚刚帮忙拎东西上来的村民更好奇地张望起来。
章游恺其实不习惯这样的‘瞩目’,但祝景黎在……他只是做事周到比较礼貌,不代表是蠢笨的人。
他知道怎么做能让这里的人夸他。
章游恺把那些袋子里的东西提过去,“叔叔婶婶,这里面是冬天的羽绒服,到时候穿特别暖和。
这是燕窝,婶婶你吃最好,这里还有晒干的鲍鱼,这个火腿味道也好叔叔吃这个,防止骨质疏松,国外的一款产品。那个大盒子里面是按摩桶,晚上泡脚特别舒服”
他一件件地拿,闻伊还是第一次看到章游恺脸上浮现几分争强的神情。
他拿得太多,那些村人果然一个个惊叹着或笑或两两凑在一起夸他。
这东西准备的,他们这儿来闺女家定亲下礼,那都没准备这么多东西。
闻伊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说。
这些和玉观音不一样,都是吃穿,你都不好拒绝,章游恺又是千里迢迢一路扛过来的。
祝景黎捏紧了手。
刘秀珍和闻成看闻伊,见闻伊点头,才不推辞地让祝景黎那就先拿到屋子里去。
一顿早饭,刘秀珍、闻成还有罗桂花吃得开心。
闻伊有些失笑。
祝景黎和章游恺神色有异,但装了个面和。
吃完闻成要去把昨晚借好的桌子摆出来,还有碗筷。他们这儿席面一般都是晚上是主餐,因为他们不搭棚子,直接在外头露天吃,晚上更凉爽一些。
刘秀珍则要备菜,等厨师来了,也要招待,所以吃完了后笑道:“伊伊,你带你同学四周逛逛,这个点外面还凉快一点。”
闻伊也不想留下来添乱。
“走吧。”他拿了两瓶水递给祝景黎,“带你们走走,来都来了。”
“其实我们这里都是山,翻过山还是山,一座又一座,没什么特别的风景。”闻伊带着他们从一座山的小道上开始一直往上走。
章游恺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很漂亮,很原生态。”
闻伊沉默了会儿。
祝景黎则是说:“社会在发展,再过几年,政府应该会修路的。一旦路修好,就可以试探着发展旅游业。
现在的话,村里靠山应该有些山货吧?我昨晚睡不着联系了一家专业的农产品带货主播公司,到时候选定货品的话,可以对应推荐销售。
我也查了,当地政府这几年其实都在尽力扶贫了,只是县里资金实在缺乏。我让我朋友去联系问问看,如果助农卖货,佣金一分不要的情况下,能不能政府起个头和快递公司商量,把运送快递费也降到最低,尽量把钱都给到当地村民。”
“谢谢。”闻伊这次也能更好地让这个村过得好一些,但多少也需要一点时间。闻伊此刻也承认,祝景黎确实很能感知他人的情绪。同时他想做好一件事的时候,确实能做得很好。
直播他记忆中后期是会很火,不过坑也多。那份珍贵记忆中,他发家做的也是线下外贸生意,没怎么接触过这种线上卖品。
章游恺诧异地看了祝景黎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对了,一直沿着这里走翻到山上,然后再翻下去是我读书的学校,要不要去看看?”
闻伊自己也想去看看了。
第50章 重生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闻伊带他们翻过了一座山, 最后他指着站在山脚可以看到一点的旗杆笑道:“那里就是了。”
章游恺往回看。
刚刚闻伊带他们走的路只有人踩出来的小路痕迹,但有些地段小路两侧茂盛的杂草生长过来,还得用树枝或者脚往两边踩一踩。
这里空气很好,风景也不错, 但应该也只是对他而言。
对一个五点多起床, 最后背上书包翻山越岭去上学的孩子来说, 这样的景色一点也不好。
“闻伊, 抱歉。”章游恺上前了两步低声道, “我刚刚又想当然了。”
章游恺有些懊恼。
对闻伊的生活状态,他实在了解不多。他的生活环境和闻伊天差地别, 尽管他在用最大的努力去体会,可有些东西在一瞬间的时候总是反应不过来。
对闻伊,从那个礼物起,他好像一直在做错一点小事。
歉疚感累积着,让他感觉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别这样想。”闻伊承认听到章游恺那句话的时候, 有一瞬间的怒气和嗤笑, 可也很快转为了无奈。
他不了解, 他没有这样生活过, 闻伊说什么都没用。
怒气和嗤笑最终一闪而逝。
“过了这里就到了, 我家其实距离学校还算近。”闻伊带他们走山脚下的田埂小路, “这里附近三四个村子的孩子最开始都只能来这里上学,有的孩子还要远。我们学校没有住宿条件的,但实在有的孩子太远,当时就有两个女孩和老师住在一起,还有几个就住在我们村商量好的人家里。”
“就是这里了。”
现在放假,学校没人,空旷一片。
“两年没来, 没想到学校变化这么大了。”闻伊有些惊喜。
他学校外的操场上本来是泥地,然后树了一个老师用木头自己搭的简陋篮球筐。下课了,几个年级的学生就混在泥地里面自己玩。旁边还有几个带着铁锈味的水龙头,渴了,学生就直接打开水龙头凑过去喝。
但现在泥地变成了水泥地,篮球筐是铁架搭建,几个带着锈迹的水龙头也换成了新的。往里面走去,发现学校原本的木制门框和漏风的窗户也都换了。
祝景黎小心站在窗边往里看。
他不是爱拍照的人,这会儿拿起手机小心拍了几张。
章游恺更是。
“闻伊,你小时候就是在这里读书的吗?”
听到章游恺的问话,闻伊点头应声:“对,那时候环境还要差。当时教室还漏风,冬天实在太冷了,我们就从家里带炭火在课桌下烤。”
他那时候捡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铁锅,砸掉把手后,就把炭火放里面。上课的时候把脚搁在铁锅两边取暖,有一次没注意,鞋底烤化了,一个人偷偷哭了很久。
闻伊带他们绕着学校走了一圈,最后说:“这里就这样,感兴趣你们自己走走吧。看到那边没有,那里风景还可以。以前来这里支教的老师,都会带我们去那边采风教我们画画。”
祝景黎和章游恺都看得出来,闻伊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等他们走后,闻伊爬上了学校操场上的一块石台上。这里在他小的时候,很多学生会靠着他吵吵嚷嚷地吃午饭,闻伊也是。
那时候他虽然觉得苦,却也还算开心,因为大家都是如此,也就不知道老师描绘的外面的世界终究是怎么样的。
支教老师问他们以后要做什么人。
闻伊还记得他的回答。
他说我想要成为一个月能挣一千块钱的人。
一千块是当时的他能想象到的天文数字,也是他对外面世界最大的美好的想象。
身边的同学惊叹地对他鼓掌,他们认为他的想法很了不起。
“喝吗?”
闻伊的身后被人拍了一下,他听到章游恺的声音。不等转头,章游恺也爬了上来坐下,然后往闻伊怀里塞了一瓶盒装的冰红茶。
“从你刚刚说的地方翻下去,有一个很小的小卖部。里面没什么东西,就这个我看了下,生产日期还很新。”
闻伊点点头。
他和章游恺一人举着一盒冰红茶喝。
快见底的时候,闻伊看着前方的红旗轻声开口,“章游恺是喜欢我吗?”
他并不是迟钝,之前就有些隐约的感觉。只是说出来又怕真的误会,显得他太过自恋。
本来以为期末玉观音的事,章游恺会和记忆中一样和他渐行渐远,那更没说的必要。
只是闻伊没想到,他带着这么多东西来这里找他。
章游恺下意识把冰红茶都捏歪了。
来的时候,章游恺就做好了准备要和闻伊说清楚一些事,谁知道祝景黎也在,弄得他一直没机会说。
一路上来,他也在脑中想过无数的开场白,然后怎么引起后面的话题,再告白,现在显然一切事都和他预想的不同。
“是。”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有些慌地承认,“那那你是怎么想的?”
章游恺感觉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整个人更是热得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这会儿的温度太高了。
“我啊。”闻伊转过头看他,从眉眼扫到嘴角,章游恺无疑是极其优秀的长相,也有端方温润的气质。
这样的人,喜欢他,闻伊能猜出一点原因。
“我在想,你为什么喜欢我。”闻伊低头笑了声,“是因为这段时间让你对我的感觉不一样了,你觉得对我产生了误会了。现在在你心里,我大概是那种坚韧不拔,会在淤泥中开出鲜花,会在物欲横流中坚守本心之前那样的性格,只是因为想要自我保护,才下意识对外警惕而已。”
“是不是这样想的?”
章游恺企图从闻伊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他不明白闻伊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他确实是这样认为。
所以才从愧疚、抱歉、怜悯、体谅再到逐渐地去感同身受理解他,一直到现在的喜欢。
“那你错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章游恺皱起眉,“闻伊!”他不赞同地叫对方。
闻伊却只是笑了笑,“我不是在贬低我自己,也不是因为自卑,相反我现在非常非常的接受自己。”
“章游恺,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要你的玉观音吗?”
“因为它的价值太高,你可能会说送礼物在乎的是心意,跟礼物的金钱价值无关,可我没办法这样想。”
“我就是会世俗地把金钱价值和情谊价值化作对等,这样的情谊价值太大,我回馈不起,会感到歉疚。同时也因为它的金钱价值太大,我在一瞬间确确实实升起了贪恋。”
如果没有‘闻伊’的记忆,如果还只是去年的他,闻伊根本没法拒绝章游恺送给他的玉观音。
哪怕是韩仲锲而不舍的那些转账,他也没办法置之不理。
这算是这些东西都带着‘羞辱’,他知道不应该,也会因为那份过于强烈的自尊引发更大的自卑难堪,但他依旧无法拒绝。
闻伊舒了口气,“虽然你才来这里半天,但你看到了吗?这里就是我生活的环境。你可能没办法想象,这里有的人为了八百块钱就可以把十四五岁的女儿嫁给别人,为了一千块钱就可以把自己的孩子打跑。”
“我翻山越岭用一整天的时间去挖草药,运气不好的时候,五块钱都赚不到。”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卖惨,我是想告诉你,有些东西已经根植于我的底层思想和灵魂,我没办法做彻底的修改,我做不到也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我现在之所以能有一些变化,并不是因为我是什么情性高洁的人,视金钱如粪土。而是因为有个人告诉我,即便我是这样的人,但他理解我一步步走过的路。他也告诉我不要为此去感到痛苦、后悔,接受过去、此刻、现在的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所以我现在更坦然一些,仅此而已。”闻伊不想去标榜自己。
“是谁?”章游恺在仔细倾听后开口,“是祝景黎这样说的吗?”
“跟他没有关系。”
章游恺陷入了沉默。
闻伊和他一起安静地坐了会儿,一直到空气的温度过高,有些出汗了闻伊才开口,“热起了,回去吧。”
章游恺下意识拉住的手臂,下一秒马上收了回去,“对不起我脑子有点乱。”
闻伊理解地点点头,“没事,我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出生泥淖却心如朝阳的人,谁都向往这样的美好,未来你会遇上的。”
“这次就当来旅游一下,祝景黎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不会丢了吧。”闻伊活跃了一下气氛。
他们从操场上离开,出了学校就看到了在田根上蹲着的祝景黎。
大热天他蹲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像个傻子。
“祝景黎。”闻伊看他慌神地站起来,“回去了,怎么不找个阴凉的地方呆?”
祝景黎汗涔涔地跑过来,“这里近。”
这里距离学校近。
闻伊和祝景黎听出了他的意思。
一路上,章游恺落在了最后。闻伊知道他可能有些情绪低落,大概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
“闻伊。”
祝景黎看他,“我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祝景黎握紧了手,“你你那天哭的事,因为我是不是在你身上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又不那么好的事?可以告诉我吗?”
他在‘祝景黎’的记忆中找不到任何线索,他曾经不认同他和重生来的祝景黎是同一个人。但如果痛苦是发生在闻伊身上,他至少应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能轻飘飘地将它揭过。
闻伊看了一眼因为陷在自己迷茫情绪中,因此落在更后面的章游恺,一瞬间冒出了荒唐的念头。
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赶。
今天凑得好,本来都想聊开的,那就说完得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只是一段走过来的路而已,只是走得稍微慢了一点。”闻伊尽量讲得简短,省略。
说完的时候,闻伊发现祝景黎低着头,他在哭。
“对不起”祝景黎才发现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又显得十分无力。
重生来的祝景黎也已经消失,他说他见过闻伊。两个重生而来的人在宿舍碰面,他欣喜若狂想要重新开始。
可闻伊拒绝了。
他说他想通了一些东西,他要去做真正让自己开心的没有遗憾的事。
祝景黎得到的最后的记忆中,是‘祝景黎’知道‘闻伊’已经消失后的遗憾和痛苦,他的重生和存在也就变得没有了意义。
但此刻祝景黎想,‘祝景黎’不应该那么早消失,他应该要因为‘闻伊’和闻伊共同存在的痛苦感到忏悔,可他甚至都不知道。
‘闻伊’曾经在病床的时候痛骂过祝景黎,仇恨过,到最后变成后悔和无数压抑在记忆中不敢翻看的梦魇。
只是到了现在。
闻伊摇了摇头,“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些事还没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对‘闻伊’来说,那漫长的一生能已经走过来已经很好了。”
他们都已经找到了自己,也和自己真正和解。
‘闻伊’了解他的所有,他也明白‘闻伊’走过来的每一步选择。
“不是这样的。”祝景黎能够区分自己,却做不到区分开闻伊的痛苦。
闻伊感受过的痛苦,他做不到用简短的一句那一生,他们也只是差了几分运气去概括。
傍晚的那顿席面,祝景黎和章游恺都有些无法面对闻伊。
前者几乎被愧疚和痛苦淹没,后者内心茫然。
只是他们也不肯离开。
在吃席最热闹的时候,闻伊听到有人喊:“闻成叔,你们闻伊还有个客人唉这儿这儿,我看他还生着病,大晚上的我给捎上来的。”
闻伊听到自己的名字,端着晚饭下意识看去。
然后看到了头上裹着纱布的韩仲,他身边还是之前那两个保镖,还有一个背着一个急救药箱的医生。
韩仲脸色有点苍白。
这村里的路难走,本来头还没好,一晃就更想吐又吐不出来。
吵吵嚷嚷,空气中泛着燥热还有饭菜的油腻味道,韩仲难受的脸都扭曲了。
他环视了一圈,然后在人群中精准找到了闻伊。似乎在他看来,闻伊是那个唯一清爽的人了。
“韩仲?”闻伊放下碗筷站起来看他。
他怎么这个样子了?而且来这里干什么?
韩仲精确听到了闻伊叫他的声音,他嗯了声,然后大步朝闻伊走了过去。
闻伊不解地看着他。
到最后韩仲变成了跑。
猝不及防,韩仲一下加速后冲到他身边,死死抱住了他。
“喂喂!”闻伊惊惶失措地挣扎起来。
“韩仲!”祝景黎冲上去,从身后掐住了他的后脖子往后拖。他和闻伊之间,连手都没牵过。
最亲近的也不过是昨晚,彼此隔着十几厘米的距离。
章游恺行动比脑子快,在祝景黎拖着他后退的时候,章游恺第一次发火的一拳揍到了脸上,“你在做什么!?”
场面在这一刻混乱得一塌糊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