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0

    第22章

    李崇润耳边一阵尖啸。

    分不清是攻伐的厮杀声,还是别的什么。

    这之后,只剩能逼死人的寂静。

    他有一瞬什么都听不见。

    只能看见裴九思的嘴唇不停磕碰。

    捂住头,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裴九思慌忙扶住他。

    李崇润的脸色惨白,如受了重创。

    从未见过这样的七郎。

    哪怕曾经争斗那般血腥残酷,在都督府里饱受倾轧折磨。

    都未曾见过七郎这般不堪一击。

    裴九思恍然发现,其实七郎也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冷硬刚强如铁。

    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他不敢再胡乱说话。

    只搀扶着李崇润坐下。

    小小的瞭望台里,经历迟暮到黑夜。

    斗转星移,夜风萧萧。

    李崇润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逃。

    不是说孩子能绑住女人吗?

    从前的那些事是他做错了。

    他搓磨过她,羞辱过她。

    可她也背弃过他。

    两人不是说好要好好过日子吗?

    为何她要离去。

    他迫自己冷静,认真分析局势。

    也许……缨徽是被薛昀绑走的。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呀。

    他如在凄冷深夜里抓住一丝卑微的光亮。

    愈发笃定这种可能。

    主仆两人相对无言之际。

    王玄庄扶着剑闯了进来。

    裴九思不敢直接告诉李崇润这件事。

    又实在不敢再耽搁下去。

    若是只有韦缨徽便罢。

    要命的是她肚子里

    还有孩子。

    若是因为在他手里耽搁而延误些什么。

    往后时日他又该如何自处。

    因此与王玄庄做好约定。

    万一李崇润承受不了,进来安慰一二。

    王玄庄一进来,就看见李崇润坐在杌凳上。

    目光呆滞,魂儿都被抽调干净了。

    两人相处,王玄庄虽年长几岁。

    但论持重,他不如李崇润多矣。

    或因性情,或因身份。

    两人之间拿主意做决断的一直是李崇润。

    他永远冷血且冷静。

    乍一见到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模样,王玄庄本能地有点慌。

    他扶剑往前走了几步。

    凝着李崇润的脸,轻声说:“李崇游那边有异动,我令左右先锋防卫,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李崇润俯首不语。

    “你想如何?”

    王玄庄面露不虞:“这是在打仗,七郎。”

    “我,崔先生,那些藩将和暗卫们,都将身家性命压在你身上。此战干系万千,是你死我活的。难道这么多将士们的性命,在你心里比不上一个薄情寡性的女人?”王玄庄怒而质问。

    “她不是!她不是……”

    李崇润的声音渐弱,没了底气。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的疏离、抗拒。

    一边压制威慑,一边自欺欺人。

    也就这么过去了。

    导致时日久了。

    他甚至学会了自己骗自己。

    她会认命的。

    特别是在有了孩子之后。

    甚至曾恶毒地想:除了他,她又能依靠谁呢?

    一个回不去的娘家。

    一个专注于卖女儿的阿耶。

    李崇润半壁伤慨,半壁愤怒。

    恨不得立即策马去把女人逮回来,关起来。

    令她此生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他。

    王玄庄握住他的肩,一字一句道:“七郎,你的人生里不是只有这个女人。你还有责任,不要忘了,你的外祖父是大周的陈王!”

    “当年我阿耶为了给陈王喊冤,在御门外生挨数道杖责,从此一病不起。其余为陈王不平的文武朝官们,不是屈死,就是遭贬谪,一生前途尽毁。而我呢?我乃堂堂国朝将军。为了你,干尽了抄家灭族的险事。还有你的姨母高娘子,她为了照顾你,三十多岁都没有成家。我们这些人对你的期望,为你的牺牲,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李崇润抬头看他。

    王玄庄恍然发现,他的脸颊上有泪痕。

    原来不管外表多么精明能干。

    仍然是个多情少年郎。

    真的为情所困啊。

    王玄庄无奈。

    放缓了声音:“起来,做你该做的事,我们不能输,输不起。”

    李崇润抽出了他的佩剑。

    剑刃寒光凛冽,转过虚空。

    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七郎!”

    裴九思和王玄庄齐声高呼。

    李崇润已收剑回鞘。

    左手背上一道深深的血痕。

    血珠儿滴落,映着他眼底的猩红。

    裴九思给他缠上丝帕止血。

    抬头再看向李崇润。

    他脸上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表情。

    他回到书案前。

    掀开舆图,开始布兵排阵。

    李崇游并不如预想中的那么好对付。

    他的母亲出身幽州仕族。

    外祖父曾任幽州长史,为先都督李寻舟的心腹。

    当年李寻舟外出征战时,多是李崇游的外祖父暂理城内庶务。

    虽然李崇游的母亲过门没多久,他就过世。

    仍旧在幽州官场上留下了不薄的人脉。

    只不过这些年。

    李崇游过于谄媚,过于平庸,过于不堪。

    让李崇清和太夫人对他放松了警惕。

    一朝得势,倒有几分奇才。

    权衡着为数不多的兵马。

    与李崇润在幽州城内鏖战了半月。

    终于在铁桶般的围攻下。

    粮草尽绝,败下阵来。

    战绩传出幽州,又是半月。

    缨徽已经随薛昀在易州安营。

    相较于定、幽、檀三州的风起云涌。

    易州勉强还在国朝的控制当中。

    薛昀劫来了谢世渊。

    但他伤得太重。

    七八个郎中围着各显神通,治了一个月。

    他才堪堪醒转。

    缨徽永远忘不了阿兄初醒的那个清晨。

    郎中给他施针。

    许是受了薛昀的指令,下手颇重。

    榻上的人似是痛苦难耐。

    昏睡中呻吟,手脚颤抖不止。

    几个侍女上前摁住他。

    郎中才在胸前落下最后一根针。

    屋内飘着苦涩的药味儿。

    郎中嘱咐不能见风,茜纱窗纸糊了好几层。

    密不透风,那药味儿经久不散。

    捂得更浓更苦。

    红珠在收拢瓷盏时打翻了一只茶瓯。

    尖锐的破碎像是敲在了缨徽的心上。

    她回头看去,红珠连忙将碎瓷片扫走。

    须臾的安静。

    她倏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脖颈僵硬地转回来,重新落到榻上。

    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眉宇仍旧轻蹙,像有吹不散的痛苦。

    那一瞬,缨徽涌上许多念头。

    她的模样与十二岁时不大一样了罢。

    阿兄大概认不出。

    众目睽睽,她要给他些暗示么。

    还是先不相认。

    一心一意给阿兄调理身体。

    再伺机逃出去。

    正纠结,她看见榻上谢世渊轻微地朝她勾了勾唇。

    笑影儿极寡淡,稍纵即逝。

    但一双凤眸却弯成了温暖的弧度。

    多么熟悉的神态。

    像是两人从未分别过。

    缨徽意动,不禁想要上前。

    谢世渊朝她摇摇头。

    她霎时清醒,豁然止步。

    薛昀得知谢世渊醒了,喜出望外。

    在巡视外驻军后,立即赶来看他。

    也算无心插柳。

    在禀报阿耶后,才知道谢世渊这人有多值钱。

    传说中能召集长陵钟离氏十万重兵的兵符被一分为三。

    分别由京兆韦氏、定州谢氏、河东柳氏保管。

    他将要迎娶韦氏女。

    又得谢氏唯一传人。

    真乃天定之君。

    当初想要寻李崇润晦气的那点私心,竟不值一提了。

    薛昀卸下铠甲,换上天水清软缎袍服。

    风风火火来看谢世渊。

    恰见缨徽端着药碗从谢世渊的寝阁里出来。

    大周风气开放。

    兼寝阁里还守着郎中,薛昀未曾多想。

    只微笑:“这些日子要照顾病人,还要料理我的起居,辛苦娘子了。连阿耶都说,娘子是我的福星。”

    缨徽已经对他很不耐烦。

    两人刚逃出幽州城时。

    某一夜,薛昀闯入了她的寝阁。

    说是反正婚事已定。

    不如早行周公礼。

    以解他相思愁。

    这是客气的说法。

    更隐晦的,话里话外。

    缨徽早已委身李崇润。

    何必守着黄花姑娘的矜持,惺惺作态。

    缨徽念及阿兄尚需照顾。

    强忍着没有把发钗插进他的胸膛。

    她大闹了一场。

    找来白绫要上吊,被侍女夺走。

    又拔出薛昀的佩剑要刎颈。

    口口声声,当初选定薛昀。

    冒着生命危险与他夜奔,看中他是正人君子。

    若他是同李崇润一般的贪色宵小之辈,她又何必多费周折。

    继续留在幽州城内过她的安稳日子就是。

    美人泣涕,声泪俱下。

    间或还要放狠话,寻短见。

    薛昀这等绣花枕头几时见过这种阵仗。

    又恐真在自己手里丧了命,没法儿与静安侯和阿耶交代。

    只有妥协依了她。

    待礼成后再合卺。

    虽不行周公礼。

    但时不时,这厮总要来骚扰她。

    要不让她陪他喝酒。

    要不给他研墨,道是红袖添香的雅事。

    缨徽怀孕正两个月。

    既要掩藏孕事,忍着不适。

    还要应付这

    等好色之徒,过得不甚如意。

    好在,阿兄醒了。

    再多的不如意,如今也如意了。

    她难得给了薛昀笑脸。

    细声细气道:“妾也是为了郎君的仕途,不能上阵助郎君平敌,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兼有还算高贵的出身。

    每日里为自己困囿于后宅,忙碌中馈。

    薛昀感到了无限的满足。

    他发自肺腑地说:“你真是懂事。”

    扶了扶缨徽鬓边的珠钗,与她承诺:“我知让你做平妻未免委屈。我那发妻苏式原是我父部曲之女,相貌平平,奈何她父亲在战场上为救阿耶丧命,阿耶逼着我娶了她。待我寻到合适时机,必休弃她给你腾位置。”

    缨徽又觉恶心想要呕吐。

    也不知是肚子里的孩子太能闹腾。

    还是世上恶心之人太多。

    她咽下窜涌的酸气。

    引薛昀进寝阁。

    苏醒后将养数日,谢世渊已恢复了些精气神。

    他坐在床边,倚靠着粟心软枕。

    半淌的被衾下露出雪白寝衣。

    形销骨立,面容憔悴。

    颇有些病美人的韵味。

    薛昀装模作样在病榻前施礼:“谢刺史的事情我多有耳闻,心中极同情又愤慨。所幸将军得天庇佑,不妄我花费数百金延请名医医治。”

    谢世渊向他颔首,彬彬有礼:“早想当面向薛郎君致谢,奈何身子实在不争气,多有失礼,万望海涵。”

    薛昀忙摆手:“我敬将军如兄长,何必如此客套。”

    绕来绕去,话还是要落到兵符上。

    薛昀极虚伪:“并非我贪权,只是如今藩镇割据,天下大乱,庶民罹难,实在令人不忍卒睹。我虽为庸才,但自幼随父戎马,也有报国救世之志。望将军成全我。”

    谢世渊微笑未语,目光落到薛昀的身上。

    这样俊秀温文的郎君。

    视线却端得锐利,像要刺透皮囊剖解内里。

    定州时岁维艰,檀侯的打压搓磨也并非一朝一夕。

    在艰难里练就了深沉的心机。

    可惜,眼前人只是个表面光滑的草包。

    实在不值得多费心神。

    谢世渊把目光收回来,诚挚道:“郎君与我有救命之恩,兵符自当奉上。”

    薛昀激动地倾身:“当真?”

    谢世渊点头,却又面露难色:“只是当初全家罹难,我唯恐兵符落入歹人之手,在逃来幽州之前将兵符藏在了稳妥的地方。”

    见薛昀失望。

    谢世渊补充:“若非如此,当我落入幽州李氏的手里时,那兵符不就保不住了么。”

    薛昀仔细一想,是这个理。

    想起李崇润那厮白忙活一场,又畅快又解气。

    继续厚着脸皮追问:“不知将军可信得过我?将藏兵符之地告知,我好派人去寻。”

    “自然信得过。”

    谢世渊言语温柔,哄孩子一般流畅:“只是我有一事想求郎君。”

    “您但说无妨。”

    谢世渊道:“随我一同来幽州的有三百亲兵。我被俘后失散,幸得郎君所救,不知郎君可否帮我将他们找回来?”

    薛昀一口应下,又回到正题:“那兵符……”

    谢世渊的笑容和煦而真诚:“并非我不信郎君,只是这一路历遍险恶,见识了人心诡谲,不敢冒险。我向郎君保证,只要见到我的亲兵,立即将兵符藏匿之地告知。我自当人质压在郎君手里,郎君还怕什么呢?”

    薛昀张了张口,无可辩驳。

    只有强颜欢笑:“将军说得对,我定会帮将军把人寻回。”他看了眼身侧容色冶艳的缨徽,神色稍霁,高兴道:“下月初七,是我和韦娘子成婚之日,请将军喝一杯水酒。”

    谢世渊抬眸看向缨徽。

    眸光深沉。

    却看得缨徽一阵心虚,偏头躲开对视。

    沉默片刻,谢世渊又说了些恰到好处的话。

    哄得薛昀高兴,颠颠儿地去寻人。

    待他走后,郎中出去煎药,屋中只剩两人。

    谢世渊问:“喜欢他吗?”

    缨徽低头不语。

    谢世渊追问:“那为什么要嫁?”

    缨徽仍旧不语。

    她曾经设想过许多回与阿兄重逢的场景。

    想过要与他诉苦,述尽这些年的委屈。

    可当真见了面,却又说不出口了。

    非但说不出口,还觉心虚。

    特别是阿兄那关切温柔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她总忍不住反问自己。

    当年在阿兄身边,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快乐小妹妹。

    离开他不过数年,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她真是没什么用。

    谢世渊见她郁郁难言,体贴地没有再问。

    温声说:“你到我身边来坐。”

    缨徽坐到了榻前的笙蹄上。

    谢世渊道:“你将如何救我出来,前情后果仔细说给我听。”

    缨徽双手叠于膝上,乖乖巧巧地照做。

    易州暗云涌动,幽州却已是风雨初歇。

    李崇游兵败后,在部曲护卫下携家眷出逃。

    李崇润占据中枢。

    下令封锁城门,因而李崇游绝无可能出逃,仍藏匿城中。

    李崇润派重兵日夜搜寻。

    李崇游躲无可躲,自缢于城野荒郊的一间农舍里。

    他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理一理内帏之事了。

    寝阁窗牖半开,榴花早就谢了。

    螺钿平脱的菱花镜台前,摆着描彩釉的白瓷圆钵。

    有一只开了盖子,露出早已干涸的胭脂。

    没有桃花的娇艳,像风干的血渍,无比狰狞可怖。

    李崇润盯着那里看了许久。

    心想,也许这就是他和缨徽的关系。

    已经扭曲丑陋。

    只不过他不甘心,非要装进昂贵精美的盒子里。

    粉饰成两厢情悦的模样。

    他坐在两人曾共度长夜的床上,命侍女们内外搜索。

    没带走的东西都摆了出来。

    所有他给她的钗环头面、绫罗衣裙。

    当初的黄金鱼儿,后来的赤金宝戒。

    全都安安静静地摆在桌上。

    李崇润将宝戒拿起来。

    那抹蓝光幽暗流转,颇具讽刺意味。

    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物件,还是送不出去。

    他珍重地将宝戒收起来,又去翻动其他的东西。

    还有几件高兆容做的婴儿小衫——这倒是可以理解。

    既决定改嫁,当然不能让薛昀知道她有了身孕。

    没准儿那孩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李崇润陡觉喉间腥甜。

    愤而将妆奁首饰全都扫落在地。

    侍女们万分心惊,匆匆跪了一地。

    李崇润咬牙让她们起来,继续搜。

    记忆中,缨徽从静安侯府带来幽州的几样值钱头面,还有一些贴身的衣物都不见了。

    再就是一些散碎银两。

    两类物品,严丝合缝,看来是早有绸缪。

    在他们花前月下时。

    在他为孩子的到来而欣喜时。

    她已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也许她怕他输。

    怕与李崇游打仗战败后,作为阶下囚的家眷,她会受苦。

    也许,她打心底已经厌烦透了他。

    李崇润终于吐出了那口血。

    “七郎!”

    高兆容和崔君誉赶来。

    高兆容忙上前查看李崇润。

    给他擦干净血,搂他入怀。

    温声安慰:“姨母早就对你说过,心不在的人,走了未必不是好事。”

    崔君誉在一旁嘟囔:“只可惜那个孩子。”

    高兆容横了他一眼,他立即讪讪闭嘴。

    李崇润安静伏在姨母怀里,如幼时那孤苦伶仃的孩童。

    当年,高兆容和阿姐高兆琼在抄家灭族后,一路隐姓埋名逃到幽州。

    那时两人不过十二三岁。

    与中人之姿的高兆容不同。

    高兆琼生得十分美艳。

    两人当时并没有被陈王旧将找到,杂草般在坊间谋生。

    做过奴婢,卖过苦力。

    后来高兆琼被显贵看中,买了去送给幽州都督李寻舟。

    高兆容至今都弄不明白,李寻舟到底有没有识破阿姐的身份。

    但他对阿姐曾十分宠爱。

    将她安置在别苑里,如珠似宝地娇养。

    在阿姐生下崇润后,这份宠爱更是达到了顶峰。

    李寻舟为她虚置后院,将别苑当成了家。

    更是向她承诺,崇润之后,再不会有子嗣。

    但好景不长,崇润四岁时,两人的感情急转直下。

    那时她们有了钱。

    高兆容被阿姐安置起来,重新住上了琼台府苑。

    平日绘丹青、调素琴。

    时不时过府陪伴阿姐。

    高兆容能感觉出来,阿姐好像是变了心。

    她不再满面笑容地提及李寻舟。

    不再精心准备膳食等候他的归来。

    甚至在无意中谈论到他时,会显露出烦躁的情绪。

    甚至她会试探地询问。

    若是她离开,高兆容能不能帮她照料儿子。

    高兆容当时觉得离谱极了。

    一个女人,嫁了夫君,生了儿子。

    过着安稳富足的日子,怎么会想着要离开。

    更何况,李寻舟仍旧爱她。

    这表现在他愈发阴晴不定。

    将阿姐身边的侍女嬷嬷换了好几波。

    加筑高墙,森严门户。

    徒劳地拼命,要留住心宜的女人。

    这些是没有用的。

    崇润过了五岁生辰没多久。

    别苑就来了人,知会高兆容,她姐姐过世了。

    没有尸首,没有葬仪,更遑论棺椁墓碑。

    李寻舟不再去别苑。

    而崇润也被送回了都督府。

    那时借助幽州都督的势力,姐妹两成功改换门庭。

    将往昔身份尽皆掩去。

    只以孤女自处。

    高兆容常去都督府给沈太夫人请安。

    诉说家门不易,卑微至极。

    而崇润亦格外安静乖巧。

    姨甥两努力地在失去庇护后,于夹缝中生存了下来。

    崇润长到十二岁那年,静安侯送女来幽州。

    陪行的邕从中有昔年陈王旧将。

    认出了高兆容。

    至此,像倦鸟归巢。

    那些散落在坊间的心腹们陆续赶了来。

    崔君誉将他们召集起来,暗中招兵买马。

    数年间积蓄出可观的实力。

    躲避在风起云涌的幽州城里。

    伺机而动。

    虽然高兆容对李崇润十分严苛。

    但她心里明白,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就是这个孩子。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磨灭了孩童天性。

    刚毅、隐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绻在角落里顽强艰难地长大。

    从未任性过,贪恋过什么。

    除了韦缨徽。

    高兆容曾经自私地想。

    只要能帮崇润留住她,哪怕看出她不愿。

    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粉饰过去。

    时至今日,想起阿姐,才知错得荒谬。

    有些女人可以委屈求全。

    有些女人半点不能忍受枕边人非所爱。

    高兆容抚摸李崇润的头发。

    温和地商量:“这一回,我们忘掉她,好不好?”

    李崇润不语。

    高兆容哄他:“我们七郎长大了,很快就能当上幽州都督,权倾一方,到时要什么女人没有?比她更美的,比她更懂事的,比她更温顺的。”

    李崇润目光空缈,半晌,才在高兆容的怀里呢喃:“她是不是不喜欢做妾?”

    崔君誉终于忍不住。

    指着李崇润骂:“你可别猪油蒙了心,再为这么个没情没意的小女娘去退王家的亲!王玄庄刚九死一生替你打下幽州城,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你要是干那过河拆桥的事,就等着众叛亲离,自掘坟墓吧!”

    他捋了捋白花花的下髭,又冲斜睨他的高兆容道:“高娘子,我知道你心疼七郎,舍不得在这个时候责骂他。但孩子大了,有些事拎不清,咱们做长辈的不能不给他讲道理。他不再只是都督府的七郎,他是陈王外孙,是我们大家九死一生扶持的少主。”

    崔君誉性子急躁,口齿伶俐。

    放完了狠话,又朝高兆容低头:“娘子要是觉得我多管闲事,犯上胡言,我这就磕头告罪。”

    高兆容忙去搀住他。

    她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嘴唇开合数回,最终无奈叹息:“崔先生,您明知道我绝无此意,何必拿话刺挠我。说到底,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我不多求,只求将来他若是错了,您有十鞭子要落下,我替他分担五鞭子。”

    崔君誉顺台阶下来。

    冷哼:“您何必如此,谁也不欠他的。”

    李崇润抬手揉了揉额角。

    闭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尽是凌厉。

    他道:“崔先生,姨母,我先说好,我要派兵攻打易州。不是为什么儿女情长,而是必须要打。”

    百里外的易州官驿里。

    谢世渊在澹台门上插了小旗。

    抬头朝薛昀道:“待幽州城内安定,李崇润必挥军攻打易州。”

    薛昀一惊,忙道:“我是国朝派来驻守潼关的将军,他敢!”

    谢世渊笑了笑:“幽州历任都督几时怕过国朝驻军?”

    幽州占据重要关隘。

    往来商贸繁荣,十分富庶。

    又城墙坚硬,兵多将广。

    早就不将日益式微的周王室放在眼里。

    说句难听的,哪怕李寻舟多活几年。

    如今就是檀侯也未必能压制住幽州。

    薛昀自然清楚自己与李崇润的恩怨。

    看看身侧的缨徽,不免气虚。

    问:“谢将军为何如此笃定,李崇润要攻打易州?”

    谢世渊将舆图压平整。

    修长的手指掠过幽州附近几座城池,“定、幽、檀三州鼎力,这平衡如今还不是打破的时候,新上位的幽州都督自然不宜冒险。而易州占据范阳枢纽位置,连接粮道,为兵家必争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国朝当年宁可放弃三州,也要集全力维持对易州的控制。”

    “李崇润连弑两兄,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他要与檀侯开战,必先夺易州。”

    薛昀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爹,他兄长都不敢开战,他凭什么敢?”

    谢世渊道:“不是敢不敢,而是必须。”

    “我刚才说了,他连弑两兄。幽州并非礼法崩坏之地,此举堪称不义不悌,朝野必有微词。刚刚上位的李崇润急需一场大战来助长声名,重新整合朝野势力,加强控制。”

    他见薛昀又要问,先回答:“檀侯远在千里,且不好对付,而薛郎君刚刚率兵攻打了李崇润的府邸,又驻军易州,正好给了李崇润出师之名。”

    薛昀左右支绌。

    世间事真是荒谬。

    明明就是个毫无根基又嘴上没毛的七郎君。

    被兄长和礼法压制得死死的。

    竟也能转败为胜。

    顷刻间地位倒转。

    他又瞥了眼身侧的缨徽。

    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若明珠璀璨。

    如今竟变得刺目。

    缨徽察觉到他的注视。

    微笑:“郎君莫不是觉得把我送回去,事情就了了?”

    被猜中心事,薛昀心虚地移开视线,“娘子多心了,我怎会这样想。”

    他转而向谢世渊求助:“依将军之见,我应当如何?”

    谢世渊沉吟良久,道:“如今有三策。上策,郎君弃城逃走,将易州送给李崇润;中策,郎君归降檀侯,将易州奉上做见面礼;下策,郎君先下手为强,趁城中局面未稳,今夜便攻打幽州。”

    “我……”

    薛昀目光逡巡在眼前两人之间,犹疑:“除了把易州送出去,就只剩下策?”

    谢世渊点头:“想来当初攻打李崇润的府邸,将我劫走,搅乱幽州浑水并非郎君自作主张,而是令尊禀报了朝廷后得到的指令。若是弃城逃跑,朝廷应当不至于杀你,大约只是幽禁吧。”

    幽禁!薛昀不敢想象。

    过惯了风光锦绣、一呼百应的日子。

    若是下半生要守着四面方方正正的墙,受那些阉党搓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又不想死。

    百般斟酌后,薛昀打定主意:“待我书信一封,禀报阿耶,听他指挥吧。”

    谢世渊道:“若选下策,越快出兵胜算越高,兵贵神速,你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了。”

    若他胆子大些。

    不是带了缨徽就跑,而是在城中两兄弟鏖战时以国朝之名攻打。

    现如今谁占上风还真未可知。

    可惜啊,错过就是错过了。

    薛昀仍旧说:“我做不了这样的决定,我要听阿耶的。”

    谢世渊不再坚持。

    薛昀离去写信  。

    缨徽忍不住问:“阿兄给他出的计策,真是听得我心惊胆颤。若他当真将易州送给崇润或是檀侯,岂有你我的活路。”

    谢世渊紧盯着舆图,连头都没抬。

    笃定道:“他不会。”

    “为什么?”

    谢世渊在舆图上勾画一番。

    冲缨徽耐心道:“阿兄教你,观人先观心。这就是个脓包,既不敢开战,更不敢献城反叛朝廷。”

    “那我们怎么办?”缨徽问。

    谢世渊在舆图上画出一条夹道,说:“薛昀已将我的亲兵寻回,我们从这里走。”

    “去哪儿?”缨徽问。

    “出关,途径饶乐,去靺鞨,阿耶生前曾与那里的一支商队掌柜有些交情,我前些日子想办法送出了信,他们愿意收留你。”

    “那你呢?”

    谢世渊低头不语。

    缨徽绕过案桌,踱到他身边。

    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想去哪里,你要做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带着我一起!你知道你当初把我送回韦府,我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已将这些年经历和盘托出。

    谢世渊怜爱地凝睇她。

    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渺远。

    眼中隐有泪意。

    他哽咽:“我要留下报仇。”

    缨徽一直不敢问。

    阿耶阿娘还有燕燕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多想让阿兄和她一起走。

    她为他抛弃了所有。

    将自己逼至悬崖峭壁,就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这么多年的人生,荒凉且阴冷。

    唯有在谢家人这里得到过温暖。

    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艰辛活下来的所有动力。

    可她说不出这么自私的话。

    全家惨遭屠戮,这样的仇怎能不报。

    缨徽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

    可在他身侧徘徊良久,还是收了回来,她道:“我和你一起。”

    “不行!”

    谢世渊想都没想,断然拒绝:“这很危险。你还怀了身孕,要去安全的地方,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缨徽抚摸自己的腹部,更觉飘零。

    哀求:“你刚才不是说崇润一定会攻打檀州吗?你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涉险呢?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檀侯被灭不行吗?崇润很聪明的,他一定可以。”

    谢世渊伏在案首。

    双手缓缓合拢,将舆图抓出数道褶皱。

    泪珠滴落,将图上的字迹晕染开。

    他卸下了所有铠甲。

    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

    “葡萄,我全家都被杀了。”

    谢世渊抬起头。

    脖颈儿上的伤痕已经结痂脱落。

    留下道道狰狞的疤。

    他目中充血,“阿耶阿娘死了,燕燕死了,我娘子和孩子都死了。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才两岁,正咿呀学语,刚会叫阿耶。”

    缨徽怔怔看他。

    他潸然泪下:“我其实早就不想活了,我也知道来幽州成算根本不大。可我不能躲起来,我要报仇。要不成功,要不就让我死在报仇的路上。”

    缨徽真粗心。

    心里描摹过许多遍的阿兄。

    那么璀璨俊朗的阿兄。

    其实眼睛里早就没有光了。

    亮如星辰的凤眸只在梦里。

    她想不明白该怎么办。

    只知道她不能去靺鞨。

    背井离乡,形单影只。

    同在幽州又有什么区别?

    甚至那里更远,更冷。

    缨徽颓丧地低下头。

    谢世渊挟干净眼泪。

    握住缨徽的肩,温声安慰她:“没事的,葡萄。我带了钱和人出来,都留给你。在靺鞨找个好地方,生下孩子,再嫁个好人,安稳平静地过完一生。”

    缨徽没有应声,也没有拒绝。

    只泣泪涟涟看着谢世渊。

    我不信,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好?

    我……只想要你啊。

    可她不能再强迫他了。

    灭门血仇,还是救命恩人的血仇。

    自己多么可恶啊。

    她踉踉跄跄地回了寝阁。

    白蕊和红珠在那儿等她。

    两女罕见的神情宁肃。

    “娘子,你说过,我们是姐妹,姐妹不能有欺骗。”

    红珠先忍不住。

    缨徽涣散地看她。

    面色惨白,提不起力气问怎么了。

    红珠步步紧逼:“你是不是看上谢将军了?”

    缨徽翻身上榻,和衣卧着不语。

    白蕊将红珠推开,站在榻边。

    轻声说:“红珠说得不对,娘子本就是冲谢将军来的,对不对?”

    “娘子决定要给都督做妾,诱惑薛郎君洗劫七郎府邸的密牢,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将军,对不对?”

    缨徽懒懒地掀起眼皮看她。

    白蕊拢袖而立,面上罕见的带了些遣责。

    “是又怎么样?”

    缨徽挑衅:“你能如何?去西京向我阿耶告状,还是回幽州向崇润告状?”

    她骨子里藏着戾气和乖张。

    只有在谢世渊面前才会消失。

    至于旁人,又有什么重要。

    白蕊咬牙:“娘子,你这样太让人伤心了!”

    她奔到窗边。

    不忘拉下窗牖,捂嘴啜泣。

    这一回,连红珠都不帮她了。

    她像只炸毛的孔雀,双手叉腰。

    气呼呼道:“我和白蕊姐姐一路帮你,好些事情都替你隐瞒下来不往侯府递信,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缨徽心里烦躁,转过身不搭理她。

    红珠执拗地把她掰回来。

    怒道:“你是不是以为从此用不上我们了?我告诉你,西京来信了,侯爷派了三郎君来替他参加婚仪。”

    缨徽猛地翻坐起来。

    韦氏三郎,讳成康。

    是云黍县主所出。

    看来静安侯真的很在意这门婚事。

    缨徽有些担忧:“那……”

    红珠气道:“白蕊姐姐嘱咐过我怎样应付,我们什么都不往外说,娘子你却这样对我们!”

    缨徽勾缠手指,一时有些歉疚。

    她摸摸红珠的脑袋,又去窗边把白蕊拉回来。

    真心诚意地致歉:“我就是这个狗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夜心情太差,殃及了你们这两只小池鱼,实在对不起,你们别与我一般见识了。”

    白蕊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她道:“娘子,谢郎君不是依靠,您不要犯糊涂。”

    缨徽一愣。

    白蕊命红珠出去看管门户,谨防旁人偷听。

    认真与缨徽分析:“谢家罹难,谢郎君若是有良心的人,自然是要为家人报仇的,势必血雨腥风,看顾不了娘子。但话说回来,他若不管家仇,肯与娘子安生度日,那这人未免过于凉薄,更是不能依靠。所以,娘子与谢郎君注定是死局。”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

    缨徽嗫嚅:“可是白蕊,不是所有事都能按照算计好的东西做决断的。”

    “那您想如何?”

    白蕊急道:“难不成您想陪谢郎君一起去报仇?别忘了,您还怀着身孕,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

    缨徽抚摸小腹,倍感煎熬:“我不知道,我脑子很乱,总要好好想一想。”

    她从枕下摸出小银鱼,放在嘴边哈气。

    拿罗帕仔细擦拭干净,翻身上床抱着它入睡。

    白蕊不忍再逼她。

    为她垂下绣帏,往香鼎里撒了一把芸香丸。

    悄悄退了出去。

    红珠进来与她商量:“要我说,那姓薛的也靠不住,还不如回幽州,七郎快要做都督了,他定能保护娘子。”

    这般情状,实在艰险,白蕊亦有些后悔。

    却又不敢做奢望:“只怕七郎已恨死娘子了。”

    “回去认个错也不行吗?”

    红珠想起过往种种,“七郎那么爱娘子啊。”

    白蕊皱眉:“可是这种事,哪个郎君能容忍?”

    两人商量许久,终没有头绪。

    第二日清晨,韦成康就到了。

    连年战乱,他出行未敢讲究

    排场。

    骑一匹宝骏,带十个护卫,轻装而至。

    薛昀率军亲自出城迎接。

    缨徽很不耐烦应付娘家亲戚。

    本来薛昀要带她一起。

    她借口昨夜没睡好,头晕。

    留在了官驿里。

    七月流火,暑气逐渐消散。

    过了孕期的前两月,缨徽身体上的反应已弱了许多。

    只剩烦闷。

    她知道,她不该阻拦阿兄去复仇了。

    可是,她真的很想他能活下来。

    她辗转反侧一整夜。

    一些事糊涂着,一些事想明白了。

    她想阿兄活着。

    哪怕不能陪在她身边,她也希望他能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长命百岁,自由自在。

    不是不甘自己为救他而付出的。

    只是对挚亲的钟爱。

    她从来没有这么纯粹地关怀过一个人。

    缨徽坐在窗边。

    支手擎额,百无聊赖地看着枯枝落叶。

    “娘子,你看谁来了?”

    薛昀的声音自院落外飘进来。

    韦成康同他一起。

    韦成康今年二十五岁。

    遗传了静安侯的好皮囊,疏眉俊目,风姿倜傥。

    很有世家勋贵的翩翩风度。

    两人在韦府话都没说过几句,这人却端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样。

    阔步进屋,“六妹,六妹,你我许多年没见了罢。”

    缨徽又开始上泛酸水。

    这孩子真是受苦了,在娘胎里就见到这许多恶心事。

    她挑起嘴角,热情迎出去。

    携帕抹去本不存在的泪,低咽:“我真是想念兄长,还有阿耶,母亲和小娘。”

    韦成康亦抬袖拭泪,宽慰:“他们也十分挂念你,此番我就是受了父命来送妹妹出嫁的。”

    薛昀在一旁笑道:“我备了酒宴,为内兄接风洗尘。”

    缨徽见他不做迎敌之备。

    又像没事人一样,在宴席之前,拽住他问了问。

    薛昀一身轻松:“阿耶回信上说,李崇润根基未稳,不敢贸然进攻易州。让我好好驻守,早日将谢世渊送到潼关就是。”

    缨徽觉得不对劲。

    宴席上她借口不胜酒力,悄悄去了谢世渊的寝阁。

    将这番说辞说给他听。

    谢世渊躺在摇椅上,不曾深思。

    便道:“镇北将军舍弃这个儿子了。”

    三州局势逐渐明了。

    任何一个戎马倥偬的战将都能分析出来,易州危矣。

    不召回儿子,也不派兵增援。

    反倒催他将知道兵符下落的谢世渊送到潼关,妥妥的断臂之举。

    看来薛绍是怕薛昀调兵攻进幽州却颗粒无收。

    反倒将要引来李崇润报复。

    上达天听,恐宦党趁机发难。

    才要舍弃这个儿子,为自己挡灾。

    薛昀绝不是李崇润对手。

    而李崇润绝不会放他生路。

    只要薛昀战死,这个事情就好办多了。

    缨徽只觉如三九冰雪兜头浇下,冷得彻骨。

    这是亲生父子啊。

    谢世渊一路行来,却已见惯世间寒凉。

    不以为意,只道:“你们的婚期是初七,还有四天,葡萄,你今晚趁夜走吧。”

    缨徽低下了头。

    谢世渊心中已有计量。

    温柔哄劝:“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缨徽是个矫情的性子。

    在定州时被宠得多了几分脾气。

    或不肯吃饭,或不肯睡觉。

    都得谢世渊求她才行。

    既然阿兄求了她,她又怎能不答应呢。

    她点头,两行清泪无声的滑落。

    谢世渊无奈又宠溺:“傻丫头,日子还长呢。”

    两人正说话,门被推开了。

    薛昀喝得脸庞醺红,趔趄着闯进来。

    见缨徽也在,不禁诧异:“娘子不是说不胜酒力,身体不适吗?”

    缨徽懒得搭理他。

    想起那些事,又觉他可怜。

    难得好声好气编了个瞎话:“我担心郎君安危,来问问谢将军可有守城良策。”

    薛昀深为感动。

    执起缨徽的手,诚挚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缨徽感到厌恶,却又挣脱不开。

    谢世渊见状,从躺椅上起来。

    打落薛昀纠缠缨徽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边。

    问:“薛郎君突然前来,可有要事?”

    薛昀笑嘻嘻道:“吾父闻知谢将军在易州,十分想要见您。让我将您送到潼关一叙。”

    谢世渊早就做好打算,沉稳应下:“何时启程?”

    薛昀道:“阿耶的意思,自然是越早越好。不过我既已邀请将军喝喜酒,总要等到初七之后再启程。”

    “但是……”

    薛昀挤出几分虚伪的为难愁绪:“阿耶的意思,从易州去潼关,路途遥遥,烽火不休。而将军又是善战之人,恐出意外,所以请将军服下此药。”

    他捧出一粒药丸。

    缨徽急了:“这是什么意思?谢将军尽心尽力为你谋算,你却恩将仇报!”

    她欲伸手抢夺,薛昀偏身躲开。

    他罕见的对缨徽沉下脸:“这是正事,莫要胡闹。”

    薛昀早就看出缨徽对谢世渊的情愫。

    但他懒得计较。

    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能被他从七郎的府中撬走,自然也会被别人勾引。

    只不过还没到手,总是心痒。

    到了手,估计用不了几日也就腻了。

    家里那些姨娘都是这样。

    再加上李崇润虎视眈眈,红颜祸水带来的麻烦不少。

    早没有一年前邂逅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谢世渊微笑着问:“这是什么?”

    “碧水丹。”

    薛昀道:“只要三个月内将军到了潼关,阿耶给你服下解药,绝不会损伤你的身体。”

    缨徽见阿兄神色,大感不祥。

    挡在两人中间,“不能吃。乱世之中,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万一路上将军被劫,到不了潼关,岂不是妄送性命?”

    薛昀道:“阿耶信中也嘱咐过此事。将军身负惊天秘密,若是落入旁人手中,抵得过严刑便罢,万一抵不过,让人家问出些什么,生出祸乱,谢刺史的声誉都要被糟蹋了。不若服下此药,省却许多麻烦。”

    “阿耶,阿耶。”

    缨徽骂道:“你是个奶娃娃吗?都要被卖了,还这么听话。”

    薛昀不明就里,只一昧遵从父亲。

    低声冲缨徽道:“外人面前,多少给我留些颜面。”

    缨徽一口气梗在心头。

    谢世渊朝她轻摇了摇头。

    他捏起药丸,囫囵吞下。

    薛昀斟了一大盏热水,亲自伺候谢世渊服下,末了还让他张嘴看看。

    谢世渊一一照做,哭笑不得:“这莫非也是镇北将军在信中嘱咐的?”

    薛昀挠挠头:“这倒不是,只是阿耶的吩咐,我总要做好了才是。”

    这浪荡子,倒还是个孝子。

    缨徽略有些同情。

    但想起阿兄刚被他逼着服了毒,这点微末同情转瞬也烟消云散了。

    她不能走了。

    她要想法把解药弄到手。

    有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

    缨徽心里舒坦多了。

    她有些偏执地心想:要不一起走,要不一起死。

    易州喜事将至,幽州城内却办起了丧事。

    沈太夫人过世了。

    自打览翼堂冲突,沈太夫人亲自平息。

    回到府邸,便一病不起。

    陈大娘子没了主心骨,也病倒了。

    日常只有蓁娘伺候在侧。

    沈太夫人咽气那天。

    蓁娘伤心欲绝,痛哭流涕,几度晕厥。

    众人看在眼里,皆为其孝道称颂。

    李崇润庶务缠身,只在出殡当日露过面。

    老封君一死,原本朝中那小部分观望的朝臣也尽拜在李崇润麾下。

    出殡那日,六郎把李崇润拦住。

    他仍旧一副无赖样儿:“要论长幼次序,继都督位的怎么也不该是你。你可别得意,我这还有块兵符呢。”

    李崇润本不欲搭理。

    听得这话,不禁微笑:“是呀,我都忘了,六哥这里还有块兵符呢。”

    他拔出佩剑,架在了李崇沣的脖子上。

    六

    郎吓得只哇乱叫:“众目睽睽,你敢杀兄!”

    李崇润笑不可遏:“天下人谁不知我李崇润杀兄。我杀兄是什么新鲜事吗,我的六哥?”

    李崇沣眼见这等情状。

    周围明明有护卫,却无一人上前。

    真正的大势已去。

    六郎终于认了命:“我知道,我没什么用,你不至于与我为难。”

    李崇润伸出手,“为不为难,要看六哥表现。”

    六郎颤巍巍地从胸前摸出温得热乎乎的兵符。

    李崇润收起兵符,也收起了剑。

    他懒得多言,只留下一句话:“安分可保富贵。”

    扬长而去。

    初五,李崇润在览翼堂正式继任都督位。

    搬进了都督府。

    陈大娘子上书,要带女儿回乡隐居。

    李崇润拒绝了三回,终于允准。

    至此,大局初定。

    李崇润封崔君誉为长史,佐助料理城隍、兵马、甲仗、食粮、镇戍等事。

    封裴九思为忠武将军,统领两万都督近卫。

    王玄庄仍为镇武将军,暂领幽州边防。

    其余文武朝臣,关隘守将不大做调整。

    王玄庄早在大战时便公然易帜。

    如今倒是不必再回定州担惊受怕过日子,举家搬来幽州。

    为当初他和李崇润演戏的事。

    瞒着妹妹王鸳宁惹其不快。

    事情了结后,很是赔礼道歉一番。

    又叫王鸳宁讹了许多银钱,才把这事糊弄过去。

    王玄庄素来敏锐。

    总觉李崇润这样的英主,龙困浅滩时是最佳的攀附时机。

    一旦得势飞天,就变得难以捉摸。

    他想把婚事尽快定下来。

    但沈太夫人新丧。

    虽然没甚情分,李崇润到底是失了嫡母。

    总要过个一年半载再谈下定的事。

    王大将军操碎了心。

    王鸳宁却颇为悠闲。

    她是炙手可热的将军妹妹。

    不用像从前一样担心兄长安危,尽可过几天安乐日子。

    难得她与高兆容很合得来。

    大周时兴烧尾宴,专用于庆祝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

    初五这日,高兆容摆了烧尾宴。

    只请李崇润和王鸳宁来吃。

    李崇润托辞公务繁忙,稍坐了坐便离去。

    只剩王鸳宁与她说话。

    宴上有十二道冷盘,十二道热盘,十二道糕点。

    水陆具陈,膳香错杂。

    有一道剔蟹细碎卷,正当季,蟹肉鲜嫩肥美。

    王鸳宁爱其滋味,想起旧事,不禁怅惘:“缨徽姐姐也喜欢这道菜,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王鸳宁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她、挂念她。

    当初在都督府,不过是彼此利用。

    心照不宣的事。

    可当得知她被七郎强占,关在府里时。

    也是真心实意上门探望、安慰。

    这世道女子不易,飘若浮萍,总是沦为家族的牺牲品。

    王鸳宁感同身受罢了。

    高兆容亦有些挂怀:“大约正自由自在地飞吧,费尽周折,千万要过上好日子。”

    话音降落,外面传来铁蹄纷纷踏下的声响。

    侍女过来禀报:“是都督率军出征了。”

    高兆容嘀咕:“才继位,就不能安歇两日。”

    王鸳宁却想到了:“今天初五,若是日夜兼程,初七那日也就打到易州了。”

    易州内外如今透出诡异的宁静。

    韦成康知道缨徽不待见自己,碰了几回软钉子。

    如今老老实实的,不再去招惹他那带刺的妹妹。

    薛昀准备婚仪琐事,更是焦头烂额。

    谢世渊想方设法要把缨徽送走。

    有一回他的亲兵连麻袋都准备好了。

    缨徽像邪祟入体,大喊大叫要撞墙。

    险些招来官驿的护卫。

    众人各据位置,各有执念。

    谁也不再让步了。

    谢世渊终日翻看舆图。

    仔细计算李崇润攻城的日期。

    他认为应当在月底。

    幽州陈规,凡都督继位,务要在当月十五祭拜祖庙。

    以期风调雨顺,物阜民安。

    再者,攻打易州不是小事。

    幽州仍以檀侯为尊。

    未免授人以柄,李崇润至少应当走一走流程,向檀侯上书。

    这一来一往,至少要拖到月底。

    谢世渊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劝缨徽离开。

    初七这日,彤云密布,大雨如注。

    薛昀将新邸修缮好了。

    按照礼规,深夜去迎亲。

    韦成康从官驿送缨徽出嫁。

    沿路灯烛煌煌,人头攒涌。

    百姓都好奇,这在幽州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美人,该是何等天姿。

    缨徽坐在车舆里,平静地与白蕊和红珠聊天。

    “你们一天哭丧个脸,不知道的,还当是出殡呢。”

    谁都拿她没办法。

    红珠也浑不吝了:“上一回送娘子出阁还是给那个死了的都督做妾。这回不错,是平妻。若是有下回,大概就当上正妻了。”

    白蕊附和:“不期嫁得多好,只求越嫁越好。”

    缨徽打趣:“呦,我家白蕊姐姐都会开玩笑了。”

    白蕊也看开了:“玩笑不玩笑的,能笑一日是一日。”

    最麻烦的是合卺礼。

    缨徽早就准备好了。

    给薛昀在酒里下点药,管保他一觉到天明。

    马车辘辘而行,几乎可看见薛府的重檐飞脊。

    忽有护卫骑马拦住薛昀。

    “禀告将军,有大军攻打易州,城防撑不了多久,请将军派兵增援。”

    薛昀惊慌失措,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谁?”

    “祭出旗号,幽州,李都督。”

    幽州军夜行百里,于七月初七抵达易州。

    深夜趁雨连破三道关隘。

    正在全力攻打最后一道。

    易州有卢龙军驻守,又有通济仓。

    本不至于不堪一击。

    但今日是守城将军薛昀的大喜之日,重要边将皆来出席喜宴。

    导致应变不及,卢龙军接连溃败。

    李崇润派出的暗卫在乱军中取卢龙军中郎将首级。

    军心彻底涣散,副将为求活命而投降。

    失了这道屏障,更加一溃千里。

    薛昀不敌,逃回了城中。

    在成婚当夜,大军攻来时。

    他就重兵将谢世渊和缨徽看押起来。

    谢世渊无可无不可。反正已吃下毒药,逃出去也活不下去。

    他正计划会一会这位有勇有谋的新都督。

    只可惜缨徽。

    谢世渊道:“我让你早点走,你不走。如今可倒好,想走也走不了了。”

    雨已经停了。

    缨徽抬眸看向漫天繁星,攻城声在耳边沸腾,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

    她能去哪里呢?去哪里不是孤苦伶仃。

    悬着的剑终于要落下了。

    缨徽托腮欣赏无边夜色。

    试探地说:“薛昀那家伙输定了,到时候小命落到崇润手里,而阿兄手里有崇润一直想要的兵符。”

    她转头看向谢世渊,“把兵符给崇润,让他以薛昀的命做要挟,问薛绍要解药。兵符那么值钱,换你我两人的命,应当能换来吧。他恨我入骨,阿兄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好歹救救我。”

    谢世渊了然:“我说你怎么不走,原是打得这个主意。”

    缨徽殷切劝导:“你留着有什么用?只会招来追杀。”

    谢世渊合眸沉思了许久,才耐心地同她讲道理:“葡萄,兵符事关天下安定,不能随便予人。”

    “可这天下本来就不安定!”缨徽霍得起身。

    她还穿着嫁衣,裙裾缀着珊瑚流苏,叮叮当当,混乱纠缠。

    “你心系天下,慈悲为怀。可是有谁对你慈悲?”缨徽细白的玉颈因为激动而起伏。

    谢世渊凝眸相对,还想再说些什么。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

    薛昀浑身是血的闯了进来。

    目光在二人间逡巡一番,抓起了缨徽。

    谢世渊去拦他。

    两人在阁中过了几招。

    谢世渊竟然不敌。

    他曾力能扛鼎,飞马横槊。

    于乱兵中取敌首级。

    曾经。

    接二连三的刑囚,他的身子早已被折磨垮了。

    谢世渊被薛昀打趴下,伏在地上吐了几口血。

    眼睁睁看着薛昀把缨徽拽了出去。

    宅邸大门洞开,涌入无数兵马。

    暗淡月光下,众将拥簇着一个

    人。

    玄甲护身,清冷的影子。

    薛昀拽着缨徽连滚带爬地过去。

    在一片妇孺哭嚎声中,头磕得“咚咚”响:“某愿以新妇进献都督,只求活命。”

    缨徽被推得踉跄,堪堪稳住身形。

    抬头看去。

    李崇润恰也在看她。

    她身上的嫁衣繁重而凌乱。

    盘绣的凤凰跃于肩。

    鲜妍欲滴的红色,衬得她脸色愈加惨白。

    这是李崇润想象过无数回,她穿嫁衣的模样。

    甚至许多夜里。

    趁她熟睡,手指轻轻描摹过她姝丽的脸庞。

    憧憬着,她穿上嫁衣该是何等明艳。

    这一天终于来了,却是别人的新娘。

    李崇润缓缓走到她跟前,捏起了她的下颌。

    “阿姐,这就是你苦心求来的好姻缘?”

    缨徽被迫与他对视。

    看见他的薄唇噙着冰凉的嘲讽。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失败,薛昀爬到跟前,忙不迭地说:“都督明鉴,当日都是她勾引我,我一时糊涂才酿成大错。不,她根本就是别有所图。”他指向寝阁,“那个谢世渊才是真正的奸夫。”

    第23章

    若不是薛昀提及,李崇润几乎都要忘了谢世渊的存在。

    是了,当日一同被薛昀带走的,除了缨徽,还有谢世渊。

    李崇润懒得看薛昀一眼,目光始终停留在缨徽的脸上。

    也细致地观察到了她浮掠而过的惊惶和拙劣的掩饰。

    “好,那就去会一会谢将军。”

    谢世渊挣扎着爬了起来。

    念着缨徽,踉跄出门。

    连嘴角的血沫都来不及擦拭,正对上这一众人。

    他实在过于狼狈。

    衣衫碎裂,蓬头垢面,脸上还有伤。

    迎面相对的一瞬,李崇润只觉异样。

    如有什么敲在心头,很快消散。

    令人抓不住。

    毕竟,如今他是显赫的都督。

    对方只是阶下囚。

    从身份到外表,都相去甚远。

    他实在想不通。

    囿于深宅的缨徽怎么会和定州的谢世渊扯上什么关系。

    谢世渊扶着门扉。

    勉强撑住身体,气若游丝:“李都督。”

    数月前他也曾这样叫另一位都督,要与他做个交易。

    可惜,那是个鼠辈,又贪婪。

    交易不成反倒撕破了脸。

    从在都督府的地牢里。

    第一回见到李崇润时,谢世渊就有种预感,他同他的兄长们都不一样。

    片刻的寂静,李崇润已经抬步走进了阁内。

    薛邸乃至于整座易州城,都被幽州军围得铁桶般严密。

    绝无逃脱的可能。

    他们三人只能乖乖地跟着进去。

    胜负已分。

    没有了殊死一搏的意义。

    谁也不想去找死。

    却有人想求生。

    薛昀生怕他不信。

    忙不迭地向李崇润检举缨徽:“这些日子她照顾谢世渊照顾得可殷勤,端茶倒水,两人时常紧闭阁门,孤男寡女聚在一起说话,两人绝不清白。”

    殷勤照顾,端茶倒水。

    李崇润想象不出。

    素来骄纵乖张的缨徽,沉下心照顾人是什么模样。

    他望向缨徽。

    噙着温文的笑影儿,却凉得彻骨。

    缨徽气急:“薛昀,你这个小人!敢做不敢当!我同谢将军清清白白,若有把柄叫你抓住,你仍肯成婚,岂不是活王八!”

    薛昀一噎。

    正欲辩驳,被人打断。

    “李都督。”

    谢世渊缓慢地叫了一声。

    明明孱弱低微,却给人一种有力的感觉。

    李崇润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恭贺都督夺下易州,却不知能守几日?”

    谢世渊艰难说完这句话,便抚着胸口剧烈咳嗽。

    缨徽想要上前搀扶。

    顾忌李崇润,只有踯躅在原地。

    李崇润当然想过易州易攻难守。

    守不守得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通济仓和刀兵库。

    洗劫一空,班师回朝。

    藉以重整幽州边防守军。

    目的已经达到。

    但他想听听谢世渊如何说:“谢将军有何高见?”

    谢世渊靠着穹柱。

    有气无力,却字字珠玑:“都督大概想得是立威,而非长久盘踞易州。但别忘了,檀侯是最刻薄寡恩之辈,若他得知都督未禀告而私占重镇,会如何对待都督?檀州会盟在即,都督是去还是不去?”

    去,等于将性命交托出去。

    不去,等于公然反叛。

    李崇润根基未稳。

    正面对上檀侯,无异于自掘坟墓。

    李崇润道:“幽州尚有十万守军,如我丧命于檀州,必揭竿而起,为我报仇。檀侯不会不顾及。”

    “那若是效仿秦昭襄王,软禁都督,而不杀呢?”

    这把李崇润问住了。

    他丝毫不怀疑。

    崔君誉和王玄庄为了他的安危会投鼠忌器。

    乱世攻伐残酷,一步步的退让,只会让对方鲸吞蚕食。

    默然片刻。

    李崇润问:“谢将军有良策?”

    谢世渊笑了:“献上我以表忠心。”

    “阿兄!”

    话音未落,缨徽再顾不得许多,嘶声叫道。

    李崇润瞥了她一眼。

    冷笑:“将军倒是肯舍己为人。”

    缨徽丝毫不怀疑李崇润能做出这样的事。

    也丝毫不怀疑阿兄此举鱼死网破的决心。

    她劝不动阿兄。

    只有哀求李崇润:“檀侯觊觎谢氏手中的兵符,连李崇清都不惜冒险扣押阿兄,试图据为己有。可见钟离氏驻军骁勇善战,价值巨大。七郎宏图之志,如何甘心久居人下?只要留阿兄一命,我愿帮七郎得到韦氏的兵符。到时三符占其二,七郎何需再忌惮檀侯?”

    “兵符。”

    李崇润扫向谢世渊:“竟连这等紧要事也告诉她了。”

    谢世渊自诩与缨徽之间清清白白。

    未曾想过去解释薛昀那厮拙劣的构陷。

    听李崇润这样阴阳怪气,才知他误会至深。

    忙将当年定州相救缨徽的原委告知。

    那段往事还没有听完。

    李崇润就想起,从前都督府里无数个日夜。

    缨徽梦魇中哀哀可怜呼唤的“阿兄救我”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他也问过,缨徽怎么也不肯说,

    他只当是静安侯府里哪个与她关系好的兄长。

    却不曾想,有这样的渊源。

    李崇润安静听完,凝睇着缨徽。

    突然无恨无怨,只剩空空洞洞的森凉。

    他信谢世渊是君子。

    但他亦太了解缨徽。

    她憎恶的、折磨的、甚至亲近的。

    都未必走进她的心。

    只有被她完整且隐秘地藏在心里的,才是最珍重的。

    谁人都不配知道,不配触及。

    多么病态的占有。

    李崇润恍然。

    他总是憎恨缨徽接二连三地背弃。

    憎恨她的薄情。

    但其实她本不是薄情之人。

    只不过她所钟爱。

    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人并不是他。

    纠缠日久,终于大白。

    李崇润在心底连连嘲笑自己。

    谢世渊浑然未觉:“我诚心为都督解围,唯愿都督善待吾妹。”

    易州一夜之间易主。

    让谢世渊震惊,却也清醒。

    他根本无力护送缨徽安然抵达靺鞨。

    乱世中的藩镇势力远超他想象。

    这样姝色无双的姑娘只有在强者身边才能无恙。

    薛昀眼见两人即将达成协议,气急败坏。

    想再往缨徽身上泼些脏水,谁知还未来得及说话。

    李崇润怒而视之,“拖出去,就地斩杀。”

    裴九思上来拖人,缨徽拦住。

    “他喂阿兄吃了碧水丹,若无解药,阿兄只有三月寿命。”

    李崇润冷血地问:“那又如何?”

    缨徽看看谢世渊,又看看薛昀。

    急

    得冒出冷汗:“七郎,救救我阿兄吧。”

    李崇润凝着她,长久不语。

    他的神色甚为平静。

    心中恨意却是凛然。

    恨不得掐死她。

    我阿兄?倒真是亲密啊。

    他算你哪门子阿兄!

    原来你不是没心肝啊。

    只是你的心肝尽在别的男人身上。

    李崇润倏然冲她微笑:“徽徽。”

    他伸出手,碧玺扳指流转着幽凉的光。

    缨徽十分惧怕他。

    却不得不将手搭上,被他拢入怀中。

    那抹笑始终挂在李崇润的脸上,**漪。

    他的手抚摸过缨徽的脸颊、下颌。

    停留在她细长如玉的脖颈。

    裴九思看得心惊。

    抢先一步:“娘子,孩子可安好?”

    李崇润霍得僵住。

    对呀,还有孩子呢,他竟忘了。

    原来他也并不十分喜欢孩子。

    当初的欣喜,不过庆幸于终于绑住了她。

    多么愚蠢,多么可悲。

    为祭奠这份愚蠢,总得要这一对狗男女比他痛苦千百倍。

    缨徽亦惊醒。

    为抓住一根稻草,珍爱地捂住肚子:“孩子好好的,七郎,我会把他生下来。”

    用他换我的阿兄一命——李崇润为她补齐话语。

    “好。”他松开了她。

    这么死,未免太干脆了。

    留着,慢慢玩。

    他的笑容愈加和煦,像一个温良仁善的郎君。

    命人将薛昀带下去,严密关押。

    并给镇北将军薛绍去一封书信。

    做完这些,李崇润彬彬有礼地冲谢世渊道:“烦请谢郎君跟我回幽州,余事从长计议。”

    谢世渊别无选择。

    幽州军很快拔营。

    后方不稳,李崇润不便在此久留。

    不同于夜袭时的策马疾行。

    归途李崇润改乘马车。

    他搂着缨徽作乐。

    因她有孕动不了她,不碍别的,总有办法迫她发出些暧昧且破碎的声音。

    他没给谢世渊准备坐骑。

    让谢世渊如大头兵随着马车行走。

    那些声音总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烈日当头,他的脸色惨白如霜。

    几番趔趄,险些摔倒。

    多亏裴九思及时搀扶住他。

    缨徽从席榻滑下来。

    绣帏被风掀起一角,正看见阿兄狼狈的模样。

    她拢住破碎的衣衫,瑟瑟道:“七郎,求你给阿兄一匹马吧,他的身子受不了。”

    她低垂着头。

    蓬乱的发丝顺着颊边滑落,遮不住的雪肤上斑迹点点。

    李崇润微笑:“好啊,他既走不动路,就让他来与我们一同乘马车吧,这马车宽敞得很,坐得下三个人。”

    缨徽本能摇头。

    怎能让阿兄看到如此狼狈的她。

    李崇润的笑容愈加灿烂。

    摸了摸她丹若樱桃的唇,“既然这你也不愿意,那就卖力些伺候我,若是我舒坦了,就送他去坐囚车。”

    谢家郎君,早已沦为阶下囚。

    尊严又如何抵得上性命。

    缨徽豁出一切。

    如其所愿,迎了上去。

    行军至深夜子时,李崇润才下令安营。

    他用披风裹住缨徽,抱她进帐。

    欧阳夷正等着给缨徽把脉。

    这些日子虽殚精竭虑,但身体未受苦。

    胎像倒是稳当的。

    不过……欧阳夷瞥见缨徽露出的一截藕腕。

    老脸微红。

    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

    出来对李崇润道:“孩子落地前,你莫要太过分。”

    李崇润仰在圈椅上,有种自暴自弃地悠闲:“美人不就是这个用处嘛。”

    欧阳夷知他们当中恩怨,不便多言。

    隔屏风看了看缨徽,长吁短叹地走了。

    帐中霎时安静。

    缨徽知道李崇润恨她至极,不敢出声触他霉头。

    将脑袋埋在软枕间,一动不动。

    李崇润自打缨徽舍弃他,一夜至多睡两个时辰,且时时梦魇。

    他瞥了眼更漏。

    长夜慢慢,需得寻些乐子。

    他叫进守卫,吩咐:“去,传谢将军来。”

    第24章

    缨徽听见李崇润深夜要召见阿兄,眼皮突得一跳。

    撑起身体想要阻止。

    但想起如今处境。

    愣怔片刻,又静静地躺了回去。

    她熄灭不了怒火。

    尽量不去火上浇油。

    李崇润看向她的方向。

    连地屏风十四牒,将人影遮得严。

    依稀听见身体挪动、被衾摩擦的声响。

    细微,带着小心翼翼。

    李崇润突然有些恨自己的敏锐。

    谢世渊来得很快。

    他白日行军惨遭搓磨。

    夜间刚要就寝,便听诏令。

    生怕来晚了,李崇润迁怒缨徽。

    忍着腿痛疾步赶来。

    因为匆忙,衣衫未整。

    连发髻都是乱的。

    昔年风度世无双的少年将军。

    如今病骨支离,面容憔悴。

    身后一无所有。

    谢世渊艰难地朝李崇润躬身揖礼。

    李崇润道:“某听闻谢将军除了擅骑射弓箭,还擅弹筝。深夜无趣,能否烦请将军拨弦助兴。”

    谢世渊知道缨徽就在这里。

    他拒绝不了。

    副将搬上古筝。

    紫檀木的凤凰筝。

    柔韧的蚕丝弦。

    谢世渊将乱了的琴码摆正。

    抬手拨弦。

    弹得是极合时宜的《秦王破阵乐》。

    勾托抹托,流畅悠扬。

    在静谧无声的深夜,尤为激昂。

    只是大约音由心生。

    平白多了些悲壮苍凉。

    定州有大片草木肥沃的土地,古来为养马之地。

    檀侯魏铭野心勃勃,据三州而向外扩张。

    需要大量兵马辎重。

    便将定州做为了养马场。

    驱使私奴,动辄打骂。

    每到冬天,养马场外数不尽的私奴尸首。

    甚至来不及掩埋,只能付之一炬。

    谢今身为刺史,早就看不下去。

    他以各种明目推恩赦免过一些私奴。

    为他们办良籍。

    檀侯起先只是不满,并未有其他动作。

    后来靺鞨难侵,劫掠了檀州几个粮仓。

    檀侯大怒,奋而反击。

    却因战马供应不足而战败。

    从此檀侯视谢今为眼中钉,蓄谋除之。

    战乱之地,多的是视人命如草芥、一心攀附之人。

    偏谢今耿介严正,得罪了不少人。

    奸佞又在檀侯面前挑拨。

    使得檀侯最终下定决心,将谢家斩草除根。

    谢世渊从前亦是以身报国、雄心壮志的武将。

    但经家国事,才知激昂的破阵乐背后是累累白骨。

    缨徽听出了他曲音里的伤慨。

    伏在榻上,眼圈悄悄红了。

    一曲终了。

    李崇润听得失神。

    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胸口堵得慌。

    他道:“谢将军只会这一曲吗?”

    谢世渊只有继续弹。

    李崇润听过缨徽弹筝。

    只算得上娴熟,谈不上精妙。

    但她鲜有愿意静下心来做的事。

    唯有在筝前,表现得十分耐心虔诚。

    她会的寥寥几曲。

    在逼着谢世渊不停歇的弹奏后。

    都在他手底下轮过一遍。

    李崇润通些音律。

    从花指、遥指的习惯能看出。

    缨徽的筝是谢世渊手把手所教。

    原来他早些年相识的缨徽。

    身上心里皆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可笑他以为两人青梅竹马。

    共患过难,在彼此生命里是不可抹灭的存在。

    他算什么?

    她失去挚爱聊胜于无的慰藉吗?

    李崇润想到什么。

    起身,走到了谢世渊的身边。

    谢世渊收弦仰头看他。

    李崇润紧盯着他的眼睛。

    盯了许久,蓦地喝道:“拿铜镜来。”

    护卫递上。

    他一手执铜镜照自己的眼睛。

    一手遮住谢世渊的鼻梁往下,只露眼睛。

    两双凤眸,黑沉如点点墨色

    晕染。

    有着极为相似的轮廓神态。

    李崇润竭力按捺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悉数喷涌。

    他将铜镜狠狠掷到地上。

    绕过屏风,把缨徽从榻上拖了起来。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他掐她的脖子。

    谢世渊紧跟进来,慌忙去阻李崇润施暴。

    被李崇润抬袖甩开。

    谢世渊磕在屏风上。

    十四牒倾倒,琉璃碎了一地。

    守卫们听到动静闯进来。

    被李崇润喝退。

    谢世渊只觉刚才那一磕,像是浑身都要散架。

    生怕缨徽受伤,忍着痛又去拉扯李崇润。

    哀求:“都督,若有哪里做得不妥,都是谢某的错,求您莫伤葡萄。”

    李崇润倏然住手,“葡萄?”

    谢世渊解释:“收留缨徽时,她记不得本名,我给她取名葡萄。”他见李崇润脸色实在可怖,连忙道:“是我失礼,以后不叫这名了。”

    葡萄……李崇润想起,缨徽最爱葡萄。

    应季时却不贪吃,提留起一串果实饱满的。

    看来看去,怅然幽思。

    连这个竟也有故事。

    李崇润血脉贲张,额头青筋突蹦。

    眼底尽是血红,瞪向缨徽。

    她被扼住咽喉,说不出话。

    四目相对,尽是伤戚。

    是知道自己错了。

    还是担心她的阿兄。

    李崇润冷笑,松开了她。

    缨徽浑身瘫软。

    伏在壶门榻的边缘,不停咳嗽。

    她感觉自己脖子火辣辣的。

    像是被人生生折断。

    谢世渊想要上前查看。

    却见她只穿薄薄的寝衣。

    因刚才的纠缠,衣襟下滑,遮不住肌肤。

    他只有转过身避嫌。

    李崇润低眸凝着缨徽。

    目光湛凉,控制不住地闪过要如何折磨她,让她怎么死的念头。

    多可恨,非得杀了她才能解恨。

    刚才怎么就松手了。

    只要再那么用力一下,脖颈就拧断了。

    万般情愁纠葛也就烟消云散了。

    没有一鼓作气。

    只剩再而衰,三而竭。

    他道:“谢将军可以回去了。”

    谢世渊当然不敢走。

    刚才那可怖的场景历历在目。

    若这位都督再发疯,连缨徽的呼救他都听不见。

    李崇润见他流连,手扶上搁在榻边的佩剑。

    缨徽瞥见,忙上去从身后抱住李崇润。

    道:“阿兄,你走吧,我不会有事的。”

    谢世渊只有离开。

    营帐里枯井般死寂。

    剩一地琉璃残渣,闪灼着冰凉的光。

    缨徽抱着李崇润。

    默然片刻,轻声说:“对不起。”

    她向来任性,矫揉的背后是冷心冷情。

    可是离开幽州短短月余,竟生出了心窍。

    知道自己往日做得过分了。

    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怎能被当作替身。

    若他珍贵,就该一辈子高高悬于天边。

    永远皎洁,怎可轻易攀折。

    缨徽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她无声地流泪。

    洇湿了李崇润的后背。

    他心底的恨意更炙热。

    她竟然知道错了。

    那么残忍无情的缨徽。

    也会有明辨是非的一天吗?

    他用了四年的陪伴,一年的同床共枕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谢世渊一个月就做到了。

    几乎是他塑造了她。

    也只有他能改变她。

    李崇润宁愿她跳起来。

    指着他鼻子嚣张地说:“我就是拿你当替身了,你待如何?”

    她可以一直坏,一直薄情。

    怎能为别的男人生出心肝!

    李崇润转过身。

    捏着她的下颌,在她耳边问:“这么喜欢他吗?”

    缨徽愣怔不语。

    她变成好人了。

    连说谎都不愿了。

    李崇润想,杀她做什么呢?

    死是最干脆的。

    杀了她,三个月后谢世渊也死了。

    从此阴阳相随,他们做梦!

    他彻底扭曲,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脖颈。

    缨徽骇然,忍不住颤抖。

    她怕了。

    这一点倒是没变。

    不管有心没心,胆子总是小的。

    李崇润薄唇噙上嘲讽。

    想出了更好的主意收拾她。

    他低头整理袍衫,起身离开。

    消磨半夜,天边已泛白。

    用过朝食,就得拔营。

    缨徽仍旧在李崇润的马车里。

    裹着披风缩在角落,生怕行止言语再有差错而惹到他。

    半路,边防军逮了一个人送到李崇润面前。

    正是缨徽的三哥韦成康。

    当日幽州军夜袭易州。

    韦成康见节节败退,又出不得城。

    趁薛昀顾不上他,十分伶俐地扔下妹妹逃走。

    在易州城内寻了间屋舍躲起来。

    待李崇润班师,才迫不及待地要赶回长安。

    这里连年烽火,守军比别处更机敏。

    一眼就看出他不对劲儿。

    仔细核查,才知竟大有来头。

    李崇润让把人送到马车里。

    韦成康戴着镣铐。

    十分狼狈地哭天抹泪:“我是奉父命来送亲的,薛昀干过什么我全都不知,求都督饶命,六妹妹救我……”

    缨徽面朝车壁,一句话都不想说。

    李崇润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番,“韦兄这是干什么?我几时说要杀你了?”

    韦成康眼睛一亮,觅到生机。

    忙爬到李崇润脚边,拽着他的袍裾。

    殷切道:“都督仁善,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愿赴汤蹈火。”

    李崇润把衣袍拽回来,道:“倒是有一件事。”

    司马给他起草了一封书信。

    是向静安侯府求亲,并邀静安侯韦春知来幽州的。

    想起先前那封石沉大海的信,李崇润觉得韦春知可能并不了解他。

    需得做些什么,彼此加深一下了解。

    他漫然道:“韦兄既然这样说了,我自然不好却其盛情。是这样的,我书信一封,欲向静安侯求娶缨徽。文墨既成,尚缺信物,还得请韦兄帮衬一二。”

    李崇润从袖中摸出匕首。

    拉过韦成康的手,硬生生把他的小指切了下来。

    西京传闻。

    幽州新都督青面獠牙,嗜血狠戾。

    可不能对不起这名声。

    马车里响起韦成康杀猪般的惨叫。

    缨徽对着车壁。

    捂住耳朵,忍不住发抖。

    有了信物,人丢去囚车跟谢世渊和薛昀作伴。

    李崇润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匕首。

    凑上来抱缨徽:“真狠心,嫡亲的兄长,连求情都不肯。”

    缨徽呢喃:“他都把我丢了,我管他呢。”

    李崇润忍不住轻笑。

    弓手抚过她的脸颊。

    只要不沾谢世渊,她还和从前一样可爱。

    李崇润捏了捏她的鼻子,“快马加鞭往返西京至多一月,若是一月后你阿耶仍不回信,我再送一只手指去,到时候你来割,好不好?”

    缨徽终于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

    李崇润冷漠看她难受的样子。

    末了,甚觉无趣:“这孩子倒成尚方宝剑了。”

    大军赶在天黑前,抵达幽州。

    高兆容提前得到信儿。

    李崇润会在今日回来,早早备下一桌膳食。

    李崇润的车驾停在都督府门前。

    下来的却是缨徽。

    她朝高兆容屈膝,“七郎去军营议事了。”

    高兆容并不惊讶看见她。

    也并不愿看见她。

    倒不是不喜欢她。

    只是觉得当初那么决绝地离开,现在应当是自由的。

    再被带回来,分外可怜。

    缨徽也确实憔悴。

    粉黛未施,眼睑乌青。

    李崇润的麒麟濮院绸披风系在身上宽宽大大。

    更显得身条纤细,不盈一握。

    高兆容小心地问:“孩子还在吗?”

    缨徽抚摸腹部,点了点头。

    高兆容舒了口气。

    这口气舒完,又觉自私  。

    时日久了,她亦被这对怨偶搞得反复。

    晚风拂过,吹落了几片桑叶。

    高兆容搀扶缨徽:“去里面说话吧。”

    膳食丰盛,但大多数缨徽都吃不下。

    只有一道冻姜豉蹄子,她多夹了几筷子。

    晶莹剔透的皮冻儿,带着肉香,却并不腻。

    高兆容道:“陈大娘子带着蓁娘去了乡下住,都督府里冷清许多,七郎尚未成亲,我只有帮着料理内帏琐事。你还住从前的院子吗?或有别处中意的?”

    缨徽不想给她添麻烦:“还住从前的吧,一应物件都是齐全的。”

    白蕊和红珠去收整。

    高兆容拉着缨徽的手在花苑里散步。

    百花尽敛的时节,连桂花都要落尽了。

    眼瞧春日繁华,这么快又是一轮回终了。

    “我曾经提出给七郎纳几门姬妾,被他以要给太夫人守丧而回绝了。”

    高兆容如是说。

    她提出这个,试探之意多过其他。

    好了,试探出了底细。

    不管李崇润表面多么冷酷。

    对韦缨徽仍有执念。

    高兆容有时都觉得累。

    她也分不清纠缠至今,七郎是真的爱这个小娘子到了骨子里。

    还是不甘作祟。

    缨徽随着她走。

    只应声,不接话。

    高兆容看出她这次回来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也有许多小心思,但总归是开朗的,张牙舞爪的。

    如今却内敛了。

    像是姑娘终于长大。

    有了心事,知了分寸。

    她没有养过女孩,不知这样是不是好事。

    但觉得,缨徽这样文静无害的模样,应当不会再惹七郎生气了吧。

    高兆容胡思乱想着,觉得闷。

    又开始怀念过去那个伶牙俐齿、随时准备气她的缨徽了。

    “我请了女医放在你院子里,接生嬷嬷也要尽快张罗好,若哪里不舒服,女医治不了的,或是缺药材的,你尽管让白蕊来找我要。”

    缨徽屈膝:“让姨母费心了。”

    高兆容揽她起来,心想:简直换了一个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放缨徽回了院子。

    院子里的榴花早就谢了。

    缺乏照料,枝桠光秃秃的。

    也不知来年还会不会开花。

    缨徽站在院子中央,沐浴着月色。

    兜兜转转,还是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红珠烧好了浴水,出来看缨徽。

    见她神情寥落,安慰:“娘子,咱们出去转了一圈,也见到了乱世模样,外头实在凶险,这里总归是安全的。”

    缨徽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只要崇润不杀她,她就是安全的。

    有一点未变,自始至终都是惜命的。

    惜她自己的命,也惜阿兄的命。

    除了怕痛怕死,还有不甘心。

    不甘心将这一生过成这种模样后,潦草收场。

    红珠实在受不了她过分沉默的样子。

    刻意逗她:“我去问厨房要些栗子,咱们放在温安胎药的炉子里烤着吃吧。”

    缨徽微笑:“我吃不下,你多要些,这些日子苦了你和白蕊了。”

    红珠不死心:“那烤羊腿,烤兔子……”

    “我想沐浴,早些歇息。”

    缨徽打断她。

    白蕊不知何时站在了檐下。

    万分关切地凝着缨徽,“娘子,浴水早就烧好了,放凉了些,来洗吧。”

    往常沐浴,三人总要打闹的。

    这一回倒是快。

    缨徽在炉火前烤干头发,便上床安歇。

    李崇润在军营里忙到天亮才回府。

    他径直来了小院。

    缨徽还睡着。

    他屏退了两个烦人的侍女,独自入内。

    掀开层层叠叠的罗帐,走向他的女人。

    脚步放得很轻。

    像从前,两人在众人眼皮底下偷情。

    那时他过得很艰难。

    刀尖舔血,与豺狼周旋。

    随时都有暴露殒命的危险。

    同缨徽私会,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缨徽睡得不算沉,秀眉微蹙,呼吸略显急促。

    手在被衾外,攥成了拳头。

    连梦中,都在跟什么较劲似的。

    李崇润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异样。

    轻轻掰开了她的手指。

    掌心里安静睡着一枚小银鱼。

    明亮玲珑的银鱼,鱼尾缀着的璎珞簇新殷红。

    一看就是时常擦拭抚摸的。

    缨徽的手指颤了颤,幽幽醒转。

    迷瞪瞪的,察觉到有人在碰她的银鱼。

    忙推开身边的人,坐起来连连后退。

    她额间冷汗淋漓。

    濡湿了头发,紧紧贴在鬓边。

    神色惊惶。

    李崇润坐在床边,静静看她。

    他还穿着议事的玄色氅衣。

    缕金线的麒麟袍袖堆叠在床沿。

    无尽的压迫感。

    缨徽睫毛低垂。

    慢慢挪到他身边,覆在他的手背上。

    轻唤:“七郎。”

    不管多么抗拒,多么恐惧。

    总得收敛起尖刺,伪装出乖巧的模样。

    唯恐惹怒他。

    毕竟,他的手上还有个人质。

    李崇润心底澄明,连连冷笑。

    却仍旧温柔,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颊,问:“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

    缨徽靠在他肩上,呢喃:“梦见小时候在青楼里,被龟奴打。”

    龟奴打人忒得刁钻,不能在年轻姑娘的肌肤上留疤。

    用蘸了盐水的藤条抽打,只是红肿。

    但到了晚上,却是浑身火辣辣的疼。

    根本睡不着觉。

    缨徽被打了几回。

    实在怕了,话变得少。

    在极不安定的环境里,少说话就会尽量少犯错。

    她低下了头。

    看着她蔫蔫的模样。

    李崇润说不出是何滋味。

    仍旧会心疼。

    但忍不住想,那样令人绝望艰难的环境,丰神俊朗的谢世渊从天而降。

    这样的经历,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怀了。

    又能怪谁呢?怪他李崇润出场得太晚,还是怪谢世渊太过耀目。

    李崇润闭了闭眼,伸手摸向缨徽的腹部。

    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是否生出了手脚?

    他数日急行军,几乎未眠。

    有些疲惫,戾气亦减弱了许多。

    触及到她细腻柔滑的皮肤,有片刻的恍惚。

    问:“我杀了他,我们重新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第25章

    寝阁里燃着旃檀香。

    白茫茫的烟雾从香鼎的漏隙飘出来。

    带着微苦的气味。

    自打缨徽怀孕,就很少用香。

    只是她总睡不安稳。

    高兆容便让白蕊用在寝阁里。

    旃檀的根茎和叶脉有宁神养身的奇效。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李崇润今日的心情很平和。

    但这份平和并没有持续太久。

    缨徽倏然抬头看他,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里布满惊恐。

    没有持续太久,垂下睫毛尽数掩藏而去。

    全落在了李崇润的眼中。

    他想:她真是学聪明了。

    不再与他硬碰硬,不再做口舌之争。

    因为她知道,这些统统没用。

    有些道理,总得经过身与心的双重折磨后才会明白。

    李崇润蓦地烦躁起来。

    他夺走缨徽手中的小银鱼。

    提溜起来看了看。

    随手将其扔到了香鼎里。

    “还给我!”

    缨徽终于被激怒,扑身上来夺。

    她赤脚下床。

    奔到香鼎前,揭开鼎盖。

    不顾香灰滚烫,劈手就要去捡。

    李崇润把她拦腰抱了回来。

    她剧烈挣扎,他粗暴摁下。

    戏谑:“装不下去了。”

    缨徽不多说话,只奋力挣脱他的怀抱。

    李崇润避开她的腹部,扼住她的手腕。

    将她扔到了床上。

    见她还要翻腾,低眸冷冷道:“想要我绑你吗?”

    缨徽骤然谢了劲儿。

    她从前乖张不羁。

    不管青楼里,还是侯府里,被绑过太多回。

    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像被黏住羽翼的蝴蝶,永远都飞不出囚笼。

    明明人还活着,生命力仍旧旺盛。

    却要被封进棺椁里,等着尽头。

    缨徽捏住被衾,一点点往上拉扯,直至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蒙住。

    被衾下逐渐传出隐约的啜

    泣声。

    低微且细弱,却像山峦般压在李崇润的头顶。

    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

    盯着她看了一阵,霍然转身离开。

    从前日思夜想的地方,如今却像魔窟。

    明明心爱的女人就在那里。

    可以随意靠近,随意采撷。

    却像隔得很远。

    李崇润知道,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不然迟早要把他逼疯。

    易州一战,卢龙军丢盔弃甲,幽州军大获全胜而归。

    幽州都督就此扬名,内外皆拜服。

    李崇润借此充盈了粮仓和辎重库。

    但李崇清毕竟当了多年都督,边防要位上仍有他的心腹。

    李崇润此刻求稳,只有先不动他们。

    陆续往里安插自己的心腹。

    一晃,从易州凯旋已有两月。

    缨徽逐渐显怀。

    高兆容如临大敌,给她安排了四个接生嬷嬷。

    院子内外的侍女都查得彻底,却意外查出了些别的什么。

    从前伺候在李崇清身边的侍女,亲近者被陈大娘子发卖,做杂活的则大多在府内另谋差事。

    有一个人例外。

    从前主院的管事女官玉静。

    白蕊回来后偷偷去见了几回玉静,被高兆容派的眼线探查到。

    高兆容起先没有声张,悄悄查了这女人的底细。

    待李崇润巡视边防军归来,高兆容忙不迭来见他。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膈应。这位静安侯谋仕途未见得多擅长,在后宅动这些小手脚倒是驾轻就熟。也不知从前她们往外递了多少都督府的内帏阴私。”

    高兆容动作利落,早就让人审过。

    李崇润的书案上摆着一摞供纸。

    他飞速看过,停在一页。

    原来当日,缨徽让玉静给她秘密探查过密牢的位置。

    难怪她当日铁了心地要回来给大哥做妾。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实李崇润早就猜到了。

    只是当证据被明晃晃摆在眼前时,还是剜心刺骨的痛。

    他也真是没出息。

    从易州回来两个月,还是这么轻易能被她牵动情绪。

    将供纸扔回去。

    李崇润向高兆容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姨母认为,缨徽如今和玉静还有勾连吗?”

    高兆容认真思索片刻,摇摇头。

    “她怀着孕,我未敢惊动她——其实照理,该把白蕊拿起来好好审问。但通过审问相关人员,我认为缨徽没有。”

    李崇润道:“那剩下的都交由姨母处置。”

    说到底,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琐事。

    静安侯连西京的朝堂都蹚不明白,还妄想插手千里之外幽州都督府的事,真是笑话。

    两人正说着,侍女进来禀:“韦娘子请都督去用晚膳。”

    李崇润将半瓯残茶放回去,“好。”

    高兆容笑说:“缨徽如今对你还算殷勤。”

    殷勤吗?

    李崇润在心底冷笑。

    未免过于殷勤了。

    谢世渊体内的碧水丹还剩一月就要毒发。

    怕是缨徽日夜惊悸不安,担心得是这个。

    李崇润打下易州后,往外发了三封信。

    一封禀告檀侯魏铭。

    事出突然,攻伐从权,望请见谅。

    对方派来了宣抚使,并未责骂李崇润,只是提醒他,八月的檀州会盟他已称病未去。

    来年四月,檀侯寿辰,请幽州都督来晤。

    一封给西京静安侯。

    请求纳其女缨徽为贵妾。

    这一回韦春知没有任何耽搁,立即同意。

    回信十分情真意切,甚至还有意带着姬妾儿女一起来幽州投奔李崇润。

    一封给镇守潼关的镇北将军薛绍。

    让他把碧水丹的解药送来。

    李崇润一战成名,薛绍是惹他不起的。

    回信上请求他送还薛昀——毕竟是亲父子,风头过了又舍不得他死。

    随信附上了碧水丹的解药。

    这解药如今就在李崇润书房的抽屉里。

    他知道,缨徽待他殷勤备至,心心念念的也是这个。

    她并不知道薛绍给了李崇润解药。

    若是谢世渊就此毒发身亡,也怪不到他身上。

    那样不是就干净了吗?

    她一年忘不了他,十年呢?二十年呢?

    总有一天,她的记忆会褪色模糊。

    她会慢慢认命,安心做都督府里的韦娘子。

    李崇润又觉憋闷。

    他抬手松了松衣襟。高兆容看在眼里,斟酌在三。

    提议:“都督府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我瞧王家的小娘子人品才情都不错。王玄庄又对你那般忠心,从人到家世都无可挑剔,不如早些定下来,待三年丧期一满,就迎娶进门。”

    李崇润早就对姻缘心冷,不在意这些事了。

    随口撂下句“全凭姨母做主”。

    便起身离开。

    缨徽的小院里飘出肉糜浓郁的香气。

    因府邸内膳食有序。

    高兆容怕缨徽夜里肚子饿,做主给她设了小厨房。

    今日主菜是蟹酿橙和鲈鱼脍。

    缨徽亲手做了羊肉面,面条擀得又细又长。

    羊肉炖得烂乎。

    面条浸泡在肉汤里,每一根都柔韧有滋味。

    李崇润从来不知道,缨徽会做这么好吃的膳食。

    如果没有那个人,这一切该多么如意。

    他不多言,像是真来用膳的。

    缨徽也很知趣,没有在他用膳时说些不该说的话惹他不快。

    两人维持着微妙的平和。

    在杯碗碟盏的轻俏碰撞中,用完了这顿膳食。

    “七郎……”

    缨徽终于忍不住。

    在白蕊奉上新茶后,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李崇润抬起眼眸看她。

    缨徽思忖再三,决心单刀直入。

    “碧水丹的药效快要到了,不知七郎作何打算?”

    她边观察着李崇润的表情,边问。

    李崇润心中恨极。

    偏言语间颇有些风轻云淡:“薛绍并未给我回信,但话又说回来,迟早要送去檀州的,檀侯嗜杀残忍,落到他手里,倒不如毒发来得干脆了。”

    缨徽的脸色刹那惨白如纸。

    欣赏着她的花容失色,感受着她的痛苦。

    李崇润心中有种扭曲的痛快。

    这才对嘛。怎么能只有他难受。

    缨徽低喃:“还是要把他送去。”

    “虽躲过了今年的檀州会盟,但檀侯派了孟天郊来幽州巡视,责令我明年四月必须去檀州。我若不把谢世渊送去,难道你想让我送你吗?”

    缨徽的脸白得更厉害,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李崇润抚了抚她的鬓发。

    柔情蜜意:“乖,我怎舍得送你,当然是送他。”

    缨徽忍不住瑟缩。

    当夜,李崇润歇在了这里。

    寅时,天还未亮。

    值夜侍女刻意在窗外加重脚步,轻声唤“都督”。

    李崇润素来眠浅,立即起身,问:“怎么了?”

    “谢将军吐血了,欧阳郎中去看过,派了人来,说让都督务必去看一看。”

    缨徽本来装睡,霍得坐起来。

    手刚抚上李崇润的胳膊。

    被他倏地甩开。

    “行了!整日在我面前做这样子,真不怕我给他一刀痛快的!”

    终于忍无可忍。

    缨徽睁大了眼睛,乌灵晶莹的葡萄眸子里溢满痛楚。

    她近乎哀求:“七郎,我难受。”

    她捂着腹部,嘴唇发紫。

    碰触到他的手指冰冰凉凉。

    李崇润终于觉察到不对劲。

    他掀开被衾,绸面上有点点血迹。

    院子里如煮沸的水,瞬时乱起来。

    女医被唤来,侍女们进进出出。

    汤药流水般被端来。

    缨徽是动了胎气。

    有出血症状,所幸孩子无恙。

    只是胎像不稳,需得静养。

    高兆容听到消息,立即赶了来。

    綦文丹罗帐垂下,李崇润站在帐外,侍女们端进汤药,再拿出沾血的绵帕。

    高兆容进去看缨徽,缨徽抬身想要起来,高兆容急忙把她摁回去,“你先歇着,如今拘什么礼。”

    她细细打量缨徽。

    消瘦

    得厉害,绸被下锁骨凸起。

    往日秾丽冶艳的面庞像褪了色,苍白至极。

    高兆容问她:“是不是七郎欺负你了?”

    缨徽摇头:“七郎对我很好,姨母不要错怪他。”

    高兆容嘱咐她好好歇着,撩起帘子出来。

    把李崇润一同拽了出来。

    “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狗脾气,说起狠话来刀子一样扎人。旁的时候也便罢了,她还怀着孩子,你就不能忍让些。”

    高兆容屏退侍婢,忍无可忍地骂起来。

    女医刚刚向李崇润禀报过。

    缨徽本就气血亏损,兼之积郁多思,这才动了胎气。

    李崇润知道自己理亏,不做辩驳。

    高兆容想了想,道:“让谢世渊来看看她吧。”

    李崇润扣住扳指,咯吱咯吱响。

    高兆容好言相劝:“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总要安安稳稳地生下来。若是男孩,就是你的长子。时局戡乱,有个孩子摆在这里,边将们才能更安心地为你效命。”

    她越发捉摸不透李崇润。

    在缨徽离开的时日里,也曾送过美貌姬妾,皆被完璧退回。

    高兆容拿不准,若这个孩子生不下来,崇润什么时候能再有孩子。

    藩镇割据,向来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为大局计,七郎必须有儿子。

    李崇润今晨派裴九思去看过谢世渊了。

    只是碧水丹发作初期,吐了几口血。

    他屡屡经受酷刑,身子骨早就败了,怎能抵住剧毒的侵袭。

    解药就握在他的手里。

    缄默许久,李崇润派人去接谢世渊。

    谢世渊来得很快。

    来时灌了一碗老参汤,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有些血色。

    缨徽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上。

    她特意让白蕊给自己匀妆,冲淡一些病气。

    谢世渊隔着纱帐,与她说话:“葡萄,你现在养好身体才是正经,外面的事总归会有个结果,你不要太过担心。我……”

    他想说,自己留了钱给她,哪怕将来李崇润背弃她,有钱傍身,日子不会坏到哪里。

    可这样一说,又像交代后事。

    缨徽不会爱听。

    缨徽像是察觉到什么:“崇润跟你说什么时候送你去檀州了吗?”

    若即将毒发,至少要在毒发前送走他。

    一旦离开幽州再身亡,就与李崇润没什么关系了。

    檀侯那边也好交代。

    谢世渊张嘴要说,又闭上。

    有时坦诚才是残忍。

    他违心地欺瞒:“我不会死的,葡萄,我会带你回定州。”

    缨徽的眼睛一瞬灿烂:“真的吗?”

    无垠的草原,成群结队的马匹,温暖的小院,叽叽喳喳的燕燕。

    像灰暗世间注下的一束光,让人无比憧憬。

    谢世渊心如刀绞,艰难地、笃定地点头。

    李崇润在槅扇外听完了他们的谈话。

    他想:回定州吗?这梦做得可真美。

    命都握在他的手里,还挺会做梦。

    但他并不解恨,唯觉怅惘。

    谢世渊不敢久留,安慰了缨徽一阵儿,匆匆离去。

    缨徽精神稍济,坐在床边小口啜饮鱼羹。

    李崇润靠着妆台看她。

    谁都没说话,直到缨徽饮完了鱼羹,将空碗放到杌凳上。

    抬头看向李崇润:“你要阿兄去见檀侯,要他刺杀檀侯,对不对?”

    她算不得精明强干,可她能读懂谢世渊眼底憎恨到绝望疯狂的光。

    几乎要把人都烧灼了。

    李崇润不语,算是默认。

    缨徽道:“不是明年四月吗?那时候我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吧。阿兄这身子骨,檀侯又对他设防,他能做成什么?”

    她微笑,恢复了奕奕神采,不再孱弱,语中带着坚定:“把我送去,我来杀他。”

    第26章

    幽州的秋天素来干冷,九月末已显清寒。

    窗牖半开着,有斑斑树影耀进来。

    李崇润背光站在窗前,凝着缨徽看了许久。

    她神情宁肃,绝不像在说谎或是意气用事。

    真是厉害。

    从前那个娇柔乖张的小姑娘,也会有如此铁骨铮铮、义薄云天的时候。

    李崇润问:“你知道檀侯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有什么样的手段?”

    缨徽咬住下唇。

    她仍然是害怕的。

    李崇润自顾自说道:“他曾令人将爱姬的腿骨做成琵琶,将肉分食给文武朝臣。”

    缨徽忍不住干呕。

    义气有了,胆量未变。

    李崇润宁可她动胎气,也不想她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那你知道,谢家人是怎么死的吗?”

    缨徽猛地抬头看他。

    一行清泪无声滑落,糊花了刚匀净的胭脂。

    李崇润的脸上难得有些怜悯,目光渺远。

    不知是可怜眼前人,还是可怜那誉满天下却无辜枉死的谢刺史。

    “谢刺史是被凌迟的,死后檀侯用他的头盖骨饮酒。”

    “他的女儿在敌军闯入宅邸时,将自己阿娘护在身后,奋力杀敌,万箭穿心而亡。女儿死后没多久,谢夫人就自尽了。”

    “还有谢世渊的妻儿……”

    “别说了!”缨徽嘶声喊道。

    她从绣床上跌下来,半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搭在床沿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扭曲到近乎要折断。

    阿耶阿娘,燕燕……

    这几个月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在逼着阿兄和她远走高飞,逼他放弃家仇贪生。

    甚至在逃离无望后,她还在自暴自弃,虚掷辰光。

    同惨死的谢家人相比,她所经历的这些算得了什么?

    竟让她伤春悲秋至此。

    缨徽盯着李崇润,斩钉截铁:“我要去!”

    李崇润心底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他上前弯腰,掐住缨徽的下颌。

    冷冷道:“你知道什么下场吗?就算侥幸杀得了檀侯,也根本跑不了,他身边那些护卫会把你剁成肉酱!”

    缨徽咬牙,仍旧忍不下恐惧。

    她真是没用,怕痛,怕死,连给恩同再造的亲人复仇,都心乔意怯。

    李崇润见她打了退堂鼓,稍舒了口气。

    不忘警告:“若再敢有这个念头,我就杀了谢世渊。”

    触及到什么,缨徽问:“你拿到解药了,对不对?”

    两人说不上心意相通,可能非常敏锐地感知对方的情绪。

    李崇润的言谈行止,并无缺乏掌控的焦躁,只有欲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恨意。

    缨徽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七郎,阿兄毒发身亡,对你并无好处。”

    檀侯更希望看见活的谢世渊。

    而谢氏虽遭灭门,但声誉犹在。

    残杀谢世渊,在定州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若有逐鹿之心,将来定州怕是有一场硬仗。

    这一些,崔君誉认真地跟李崇润分析过。

    李崇润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缕金麒麟的玄色绸缎下,有一点凸起,是盛放解药的瓷瓶。

    早晨眼见缨徽流了血,其实李崇润是害怕的。

    哪怕女医对他说无大碍。

    他仍旧在召见谢世渊来时,去书房把解药揣了过来。

    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

    明明无任何亲密举动,甚至在骗对方。

    可李崇润看着听着,就是不想谢世渊继续活着。

    哪怕他们中一人有私心,想从对方身上获得什么。

    李崇润都不会这么恨。

    缨徽撑起身体,踮脚抚摸他的脸颊,“七郎,你又要与我置什么气呢。我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了。而他,被家仇绑缚着,更是无处可去。我们都是你手里的刀,你该高兴才是。”

    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又恢复了从前不择手段、狡诈虚伪的模样。

    如今,李崇润轻而易举就能

    看穿她,却还是贪恋这一点虚假的温柔。

    真是没出息。

    他想,绝不能重蹈覆辙。

    谁都不是善男信女。

    思绪转过几道弯,李崇润强迫自己狠下心。

    他撩了撩缨徽散落于肩的青丝,“你说得对,他死了,对我并无好处。只是徽徽,这世间哪里有这般现成的好事。我并不比薛绍高尚,谢世渊要解药,需得拿他手里的东西来换。”

    兵符。这是永远都绕不开的。

    缨徽神色黯淡:“我曾提出让阿兄交出兵符保命,可他不肯。”

    “他不肯没关系呀,这不是有你嘛。”

    李崇润唇角噙着薄凉的笑:“兄妹情深,他不会对你设防的。”

    缨徽有片刻的愣怔,才明白他说得什么意思。

    一股凉气漫上脊背,直入骨髓。

    李崇润在指尖勾缠了一绺她的头发,“所以啊,徽徽,可不要再求我去救你的阿兄,你阿兄的命分明是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只剩一个月。”

    李崇润离开后,缨徽彻夜未眠。

    用了很久她才想通一件事。

    她算不得高尚,更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英雄。

    这混乱的世道除了让她自小饱受流离苦楚,并未给予她什么。

    她为什么要在心里装这么多东西。

    从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阿兄活下来。

    现在有两个,阿兄活下来,然后他们一起去报仇。

    想通了,她就去做。

    谢世渊被安顿在左营路的军营里。

    那里有一爿屋舍,重兵防守,绝无逃脱的可能。

    缨徽得了李崇润的首肯,来看他。

    谢世渊喜出望外,忙将她迎进屋内。

    这间屋舍算不得宽敞,布置得简朴却雅致。

    青色的罗帐用银钩束起。

    窗台几盆斑舍兰。

    紫檀木书案上散落着一些书和舆图。

    墨砚旁放着剑。

    没有人照料,书和笔都很乱。

    谢世渊有些赧意。

    在缨徽进来时,忙挽起袖子把书凑成一堆,收拾出来地方放茶瓯。

    缨徽近来畏寒,穿了一件薄薄的鹤氅,脱下来叫白蕊抱着。

    她在来时已想好策略。

    可看着阿兄怕她冷,又束起袍裾去拨弄炭盆,心中还是一阵绞痛。

    谢世渊浑然未觉。

    把烧起来的炭盆放在缨徽脚边,关切地问她身体如何。

    她道一切安好。

    谢世渊道:“我这里一切都好,李都督并未为难过我,还让欧阳郎中时不时来给我把脉,药和膳食都妥帖,你不要担心。”

    缨徽点了点头,让白蕊把糕饼拿出来。

    做了从前他们最爱吃的雪片糕。

    用炒过的糯米粉加糖制成,绵软如细雪,滋润甘甜。

    谢世渊好久没吃过,捏起一片放在嘴里,是久违的甜蜜。

    他唇角弯起,眼睛像一对月牙。

    缨徽将茶水递给他。

    这种糕饼太甜,用清茶最好解腻。

    “姨母说生孩子时要娘家人在,做主书信一封送去西京,请我的阿耶阿娘和姐妹们来看我。但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借口,都是崇润的主意。他惦记着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兵符。”

    缨徽叽叽喳喳说着琐事:“崇润还是不了解我阿耶,他那样的人,手里但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都要拿出来换利益的。真有兵符,怎么可能放在手里这么久,一点风声都不露。”

    谢世渊擦了擦嘴角糕饼的残屑,宠溺地看着她,“这都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不要过于忧心。”

    缨徽仰面看他,目光澄净,像从前那个无忧虑的小姑娘。

    可是藏在袖中的手指绞缠,压抑着无边的痛。

    她故作不经意:“谁知道呢,或者祖父根本就没给阿耶,或者代代相传,藏忘了地方也未可知。”

    “对了阿兄,你的兵符藏好了吗?不会被人找到吧?”

    谢世渊饮了半瓯茶,冲她微笑:“放心吧,这么要紧的东西,我不会丢的。”

    “那是在哪里呀?现如今哪还有什么稳妥的地方。”

    谢世渊静静看了一阵缨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在这里。阿耶从小教我,大丈夫应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绝不可因一己私欲而罔顾社稷安危。我谢氏顶天立地,清清白白,将来丹青史册自有分明。”

    他比缨徽高尚许多。

    在遭遇了苦痛后,仍愿悲悯苍生。

    是呀,若非他善良、高尚,如何能在当初毫不犹豫地从风月之地解救下缨徽。

    缨徽可以为了让阿兄活着而毁掉两人的关系,但不能去毁掉那个清清白白的谢将军。

    如果谢氏贪生,阿耶阿娘和燕燕怎么会死。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亵渎他们。

    缨徽短暂合眸,将泪水压回去,强挤出微笑:“阿兄说得对,我明白了。”

    她不再提兵符的事。

    与谢世渊闲话几句,给他留了山参补身,才离去。

    谢世渊出来送她。

    灿烂余晖照遍大地,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缨徽走出很远再回头看时,阿兄仍旧在那里,目送她离去。

    他什么都知道,却又那么心软。

    为什么这世间总是好人罹难,奸雄逍遥呢。

    是非颠倒,黑白混淆。

    她转过弯,知道阿兄看不见她了,终于支撑不住。

    趔趄着扑上马车,跪在李崇润的身边。

    抓着他的袍裾,声泪俱下地哀求:“七郎,我们家也有兵符,我去帮你把我阿耶骗过来,他是个没出息的,你严刑拷打,他肯定会交出来的。”

    第27章

    李崇润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荒诞。

    数月前,韦缨徽还是个薄情矫揉的女人。

    为了逼他阻止兄长纳她做妾,用各种手段威胁他。

    她贪财、贪食、贪欢,嘴毒、脾气坏。

    她本可以一直坏下去。

    可是她为什么变得这样善良大义。

    李崇润捏着她的脸。

    指腹深陷入她雪白细腻的肌肤。

    恨不得用力将整个尘世都撕碎。

    将那沾着血沫、丑陋骇人的残骸推到她面前。

    笑着说:“徽徽,这是你应得的。”

    咱们说好一起做坏人,你凭什么要中途改弦更辙,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为什么?”

    李崇润问出了心中疑惑。

    心说如果她胆敢说一个“爱”字,他立即就杀了她。

    缨徽低落良久,说:“七郎,谢家全家都是好人。”

    李崇润觉得她莫不是疯了。

    在这么个弱肉强食、杀伐不绝的尘世间,好人有什么价值?

    善念堆积,只会成为绑缚手脚的网,任人鱼肉刀俎。

    缨徽面上带着些迷茫,摇头:“我从前不明白,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做好人有什么用?人心险恶,世道多舛,好人总是死得很快。可是刚才……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错了。如果谢家不是好人,当初我就会陷在青楼里。也许如今,我正在定州哪一个角楼里卖笑,几两银子就能和我睡一觉。”

    “他是那么好的人,是我一生的光。如果你定要把这束光毁了,那你就杀了我,权当我以命偿还了恩泽。”

    她朝李崇润抻出脖子,脸庞上是视死如归的坚韧。

    李崇润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怒火滔天,可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无。

    他可以放无数句狠话,可以用暴虐震慑她。

    可他自己心底无比清楚,他不能没有她。

    血滴落在绸单上的时候,他脑中是空白。

    闪过无数破碎绝望的念头——她会死吗?没有她我怎么办?我就陪她一起死罢。

    在极端的混乱痛苦中,他隐约明白了一件事,他是不能没有她的。

    至少如今,在他还没有完全戒掉她的时候。

    李崇润抚摸她细长的脖颈,柔腻细滑。

    感觉到她的瑟缩,声音宛如叹息:“徽徽,这救命之恩要如何才能偿还?要如何做才能忘了他?”

    在他李崇润的世界里。

    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价格,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相抵。

    缨徽微怔,急忙说:“只要救阿兄一命。”

    “救他一命就能都了结吗?”

    李崇润神情寥落。

    缨徽如在汪洋中抓住一块浮木,双手握住他的手。

    笃定地说:“只要他活下来,就是报了恩,我再不欠他什么了。”

    她的眼睛明亮如洗,像闪烁着万点细碎的银光。

    李崇润心道:你这个骗子。

    摸了摸她的脖子。

    弯身把刚才被她甩落到地上的鹤氅拾了起来,给她披到身上。

    他从袖中摸出了瓷瓶。

    缨徽忙要去接。

    被李崇润一眄,讪讪地坐了回去。

    他撩开绣帏,将解药扔给了窗外的裴九思。

    裴九思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

    忙双手捧着瓷瓶,朝李崇润深揖:“都督仁善。”

    扶着剑疾步往回跑。

    这个谢世渊,才来数月,已把人都快收服了。

    难怪当日檀侯如此忌惮谢氏,非要斩尽杀绝。

    萧索乱世里,怎容得下清流?

    长久以后,最大的心事终于解决,缨徽终于轻松。

    脸上堆积的阴霾悉数散去,有了明亮的霁色。

    鬓边的赤金流苏闪闪熠熠,映照着冶艳的容颜。

    李崇润食髓知味,挑起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她有孕在身,做不得十分亲密的事。

    但夜间多不让她歇,总有慰藉之法。

    鹤氅罗衫重新堆叠到地上。

    车夫听到里面响动,收紧缰绳。

    刻意放缓了速度。

    到都督府时,天已黑透。

    缨徽伏在李崇润的怀里。

    身上潦草盖着他的外裳,露出一角香肩。

    金钗珠钿已被他拨下,如瀑的秀发散落,包裹着纤细的身体。

    还有一些卷到了他的身上。

    千丝万缕,纠缠不休。

    两人的心都跳得很快,紧贴在一起。

    夜风撩起绣帏,窗外繁星点点,幽远宁静。

    竟有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李崇润揽着她,蓦地嗤笑:“今日倒是乖觉。”

    缨徽仰头看他,胭脂晕染在丹唇周围,狼狈且艳丽。

    李崇润摸她的脸颊。

    她做什么都不对,唯有这张脸生得绝世昳丽,断没有什么错。

    李崇润拢起她的发,握在掌心。

    幽幽地想:总会有腻的一天。

    马车辘轳放缓,停在了宅邸门前。

    他用外裳包裹起缨徽,把她抱了出来。

    大门洞开,崔君誉和王玄庄正从里面出来。

    前车之鉴,城内未必干净。

    李崇润是秘密前往左营路军营。

    二人未得到消息,照常来都督府找李崇润议事。

    迎面撞上,略有些尴尬。

    李崇润把缨徽往怀里深揽。

    厚密的青丝几乎曳地,锦衣裹着身体,露出秀丽长颈和白皙如玉的手腕。

    崔君誉是长辈,见惯了李崇润的荒唐,不以为意。

    王玄庄却慌忙移开视线。

    崔君誉瞥了缨徽一眼,冲李崇润道:“檀侯派来的宣抚使孟天郊明天就到了,如何招待,如何应对,总得商量明白。”

    李崇润道:“那是个贪财好色之辈,我已有计量,阿翁不必忧心。”

    “是,如今都督做事总是越来越周全。”崔君誉阴阳怪气,实在见不得这暧昧场景,才几日,刚上位的英明主君就步了贪色荒淫的后尘。

    他们李家的祖坟指定没埋对地方。

    他气登登地走了。

    留下王玄庄踯躅在原地,轻咳了咳,硬着头皮追上:“您看看您,都督能干不是好事嘛……”

    李崇润抱着缨徽往后院去。

    她拉下遮面的衣衫,“檀侯使节要来?”

    几分担忧,几分畏惧。

    命捏在别人手里,没法儿不多思。

    李崇润冷声说:“你好好养胎,别忘了答应的事。”

    缨徽想起来,路上亲热时,他边让她伺候他,边在她耳边教了些事。

    无外乎如何把她阿耶和全家老小骗到幽州来。

    当年她阿耶卖她卖得痛快,如今她卖起她阿耶来也毫不拖泥带水。

    缨徽感念他最终把解药拿了出来,温顺至极:“我回去就写家书。”

    李崇润低眸看她,那眼角眉梢扬起的愉悦分外刺眼。

    他把衣衫重新蒙上她的脸。

    这就像漫长辰光里一段插曲,很快恢复平静。

    用了解药,李崇润信守承诺,将薛昀送回了潼关。

    只不过临走前,李崇润狠抽了他一顿鞭子。

    缨徽突然有了精神,饭量渐长。

    原先凹陷下去的肌肤渐渐变得充盈有力。

    宽大的衣衫能撑起,浮光流转的云锦袖下,手腕白皙圆润。

    恰于此时,国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神龙十八年,兵部尚书范德岳伙同秦王高湛设俘于太极宫,企图捉拿西林阉党的头目严怀沙。

    消息被提前走漏,遭到了西林党人的反攻,秦王一党败下阵来。

    秦王高湛被当场诛灭,范德岳逃出了长安。

    那兵部尚书与静安侯韦春知是同窗。

    阉党本就不待见韦春知,借口搜寻侵犯屡屡派神策军闯入侯府搜查,出入内帏毫不避讳。

    摔摔打打,吃拿卡要,将百年簪缨世家闹得几无安宁。

    在这样逼迫下,韦春知终于给缨徽回了一封态度明确的信。

    之前缨徽以怀孕之名,写家书诱骗阿耶和阿娘来幽州探望。

    皆被韦春知以朝官无旨不得出京为由婉拒。

    幽州局势初定,仍有隐患。

    再加上沿路烽火不休,拖家带口的。

    变数太多。

    但西林党发难,隐有抄家灭族的征兆。

    韦春知不敢再耽搁,给缨徽来信。

    说想辞去中书舍人之位,领闲差。

    举家迁往幽州。

    只是西京距离幽州千里,烽火不休,贼寇扰民。

    请求幽州李都督派兵接应他们。

    缨徽大喜,忙派人把消息告诉李崇润。

    李崇润最近忙着练兵,整日泡在军营里。

    多的时候十几日不回府。

    得到这个消息,罕见地回来陪缨徽用晚膳。

    时至腊月,她肚里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

    肚子很大,坐下的时候要把笙蹄往外挪一挪,不然肚子就会碰到膳桌。

    李崇润在时,不喜侍女伺候。

    白蕊和红珠都被赶了出去。

    缨徽提起筷箸,挺着个肚子,灵活地往自己碗里扒拉菜。

    李崇润观察她许久,忍不住说:“你少吃一些吧,郎中说了,小心孩子太大不好生。”

    她叼着鸡腿,含含糊糊地说:“可是生子艰难,稳婆说要流很多血,我要是吃得少了没有力气,生到一半死了怎么办?”

    “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李崇润面有薄怒,厉声喝道。

    他泡在练兵场,有时兴致来了亲自下场厮打。

    风吹日晒久了,从前白如美玉的面皮黑了许多。

    瞪眼生气时显得更凶悍。

    缨徽从来怕他,蔫蔫低沉下头,把鸡腿放回盘子里。

    她身边没有可心的长辈,阿娘压根没有教过她怀了孩子该如何保养。

    唯一有个高兆容,压根没生过孩子,也是一知半解。

    只是不想死,郎中又总是说她气血两亏,才要多吃一些。

    原来这也不对吗?

    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李崇润揉了揉她的头,说:“我派人去接应,你准备准备迎接娘家人——哦对了,你三哥我还关着呢,要不要先放出来陪陪你,解解闷?”

    缨徽木然问:“怎么解闷?没事削他手指玩吗?”

    李崇润戳她额头。

    自从他给了谢世渊解药,缨徽恢复些许生气。

    再不像刚从易州回来时那样,终日死气沉沉。

    孩子临盆在即,一切好像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是这样吧。李崇润望着缨徽绮丽舒展的眉眼。

    不知缘何,总是隐隐不安。

    夜间,两人刚沐浴后要安歇。

    岗哨探到有散兵逼近幽州关隘。

    李崇润再顾不上歇息,飞快披上衣衫去了军营。

    留缨徽躺在床上,面对李崇润时刻意挤出来的笑靥早已消失。

    低头看了看鼓起的肚子,心想:她绝不能死在生孩子上,她的命另有用处。

    腊月二十五这日,金乌高炽。

    缨徽的生母辛娘子和

    六妹韦宜雪先到了幽州。

    两人在范阳郡关口遇见了小规模的流寇,被洗劫一空。

    好在李崇润派出接应的幽州军。

    总算保住性命,未失清白。

    两人荆钗布裙,蓬头垢面,见了缨徽先哭。

    梨花带雨,其间夹杂着辛娘子的“女儿出息了,为娘以后有指望了”和韦宜雪的“阿姊在幽州享福,不知我和阿娘过得多难”。

    缨徽摇着纨扇,靠在游廊的雕栏上静静看她们表演。

    倒是白蕊和红珠先受不了,唯恐她们影响缨徽心情。

    红珠上前,拂了拂身,伶俐道:“厢房早给两位收拾出来了,快去看看。”

    将两人引去小院最偏僻的屋舍里。

    韦宜雪连连抱怨,不是太偏,就是屋里陈设不好。

    红珠推说找府里管事的高娘子禀报,这才脱身出来。

    “真没见过这样做娘和妹妹的,娘子那样艰难,她们不体谅便罢了,还想着吸血。”

    红珠向白蕊低语,白蕊亦十分反感。

    思忖片刻,冲红珠道:“派人盯着她们,娘子在侯府时就没少挨她们欺负,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们倒成了寄人篱下的。盯死了,安分守己便罢,不然可劲儿收拾她们。”

    天高皇帝远,到了藩镇割据的幽州。

    别说这两个女人,就是静安侯亲自到了也不好使。

    白蕊受韦春知差遣,原本忠心耿耿。

    可这些年见证了太多,为父的凉薄,为官的窝囊。

    心态不知觉间发生了变化。

    前路漫漶不清,许多事身不由己。

    白蕊唯愿缨徽能过得好。

    两人回到寝阁,以为缨徽被吵嚷了一番,心情会不好。

    谁知她压根没往心里去,正埋首研究女医给她拟的膳单子。

    郎中说孩子胎像不稳,有可能早产,可能就是这几天。

    她很害怕,想至少生之前要再见见阿兄。

    万一不测,不能给自己留遗憾。

    胡思乱想一番,正要就寝,侍女慌慌张张闯进来,“娘子,不好了,都督在回府途中遇袭了。”

    第28章

    缨徽脑子里轰的一声,忙向禀报的人询问李崇润目前情状。

    侍女禀道:“都督车驾经过广陵坊时,从道旁蹿出几个黑衣人,身手极佳,护卫险些抵挡不住,所幸都督这些日子谨慎防范,带着暗卫,刺客并未近身,都督应当无碍。”

    红珠搀扶着缨徽坐下。

    她如今身子重,受不得惊。

    刚刚突闻噩耗,隐约觉得肚子疼。

    察觉到她脸色有异,白蕊忙让叫女医过来。

    女医把过脉,为缨徽熏艾。

    又添了一碗温补的燕窝粥。

    多做了些嘱咐,这才离开。

    缨徽看了眼更漏。

    问侍女:“既然都督无碍,为何这时辰了,仍不见他回府?”

    侍女道:“都督连夜彻查刺客来历,已召了崔长史和王将军去议事。”

    缨徽重新打量这小侍女。

    绮年花貌,杨柳般的纤细身段。

    绿云扰扰拢于脑后。

    细长眉眼儿,颇有些弱不禁风的温婉风情。

    她微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有见过你?”

    侍女屈膝:“奴婢嫣然,是高娘子才从浣衣处调来,伺候娘子针黹的。”

    缨徽道:“既然是伺候针黹的,又如何知道外面的事情?”

    嫣然面容上掠过几分惊惶,很快镇定下来。

    回道:“今日布庄送来新染好的丝线,奴去前院接下,无意间听到府内守卫议论。”

    缨徽瞥了眼窗外沉沉夜色。

    未再说什么,放她回去当差。

    屏退了所有,只留白蕊和红珠在身边。

    缨徽压低声音,吩咐两人:“红珠,你悄悄溜出去,去找高姨母,请她来一趟。白蕊,你将院门拉栓闭上,派几个得力的护卫守好,这小侍女有问题。”

    红珠立即系上披风,直奔角门。

    高兆容来得很快。

    衣披寒霜,说话呵气。

    忙不迭问怎么了。

    缨徽将事情原委简略说与她听。

    其实当初高兆容将人调来是有私心的。

    这侍女模样生得好,查下去,底细又十分干净。

    李崇润继位后,为防暗桩,将从前李崇清在时的仆婢们赶走了大半。

    这一个是后院空缺时,管家孔煜从南郡买来的孤女,与都督府签的死契。

    这样的侍女另外还有几个,高兆容想先放在李崇润身边。

    缨徽身子重,他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天长日久,保不齐他就能临幸哪一个。

    少年情痴,只要迈出这一步,执念就会被慢慢冲淡。

    她认为,这样对李崇润和缨徽都有好处。

    可没想到,险些酿成大祸。

    外间事,高兆容是知道一二的。

    李崇润遇袭不假,但不过几个未成气候的毛贼,连他的车驾都未接近。

    这侍女常年关在深宅内院里,如何能快速得知外面都督遇袭。

    她给出的理由更是不通,哪家布庄竟会深夜来送丝线。

    高兆容命人把嫣然秘密拿下,只等着李崇润回来审。

    这边事情刚刚了结,那边辛娘子和韦宜雪又开始生事端。

    白蕊生怕她们搅了缨徽安宁,在她们来时推说缨徽饮过安神药正在午睡。

    辛娘子拉着白蕊声泪俱下地说了半天:“我虽是妾室,不敢生受娘子一句阿娘,可她到底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都说幽州都督权势滔天,可这厢房实在简陋了些,连那破落户的静安侯府都不如。再者,我们来了一日,连都督的面都没见上,世上哪有女婿躲着岳母的道理,难不成要我寻着去拜见她吗?”

    白蕊听完,总算明白。

    为什么这么多年,辛娘子明明颇得侯爷恩宠,却仍旧在侯府里不招人待见。

    表面柔弱无依。

    说着最软的话,做着最胡搅蛮缠的事。

    女儿即将临盆,幽州战事不绝。

    不说到女儿身边嘘寒问暖,尽想着摆她的排场出她的风头。

    难不成以为离开侯府,能到这里接着作威作福了?

    白蕊面上的笑容天衣无缝:“辛娘子言重了。说句实话,幽州本就是边防之地,再显赫的府邸,同那锦绣千里的西京也是没法儿比的。我家娘子尽心尽力为辛娘子和七姑娘挑选了厢房,若娘子住着实在不适。不如奴禀告侯爷,早日接您回京便是。”

    辛娘子当即面露不虞:“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说了句厢房简陋,你就要撵我走不成?”

    她此番前来身负重任。

    京兆韦氏荣光早就不复往昔,到了韦春知这一辈,既不会做人也不会做官。

    俨然西京已无容身之地。

    韦春知这个人最是谨慎,也最是贪生怕死。

    先前埋在幽州都督府里的暗桩玉静被高兆容拔了。

    他失去了唯一的消息来源,不敢贸然前来,便派了辛氏来打个前站。

    缨徽有心将他阿耶骗来,既不能对阿娘太苛刻,也不能太热情周到。

    她从前在阿娘手里受尽了委屈,阿耶一清二楚。

    况她又素来是乖张不羁的性子,若一下子对阿娘太好,反倒惹他疑窦。

    将度拿捏好,才能钓上大鱼。

    有了大鱼,她的阿兄才能暂时安全。

    但辛氏浅薄,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更看不清局面。

    如今寄人篱下的是她,需要像从前缨徽那般委屈求全的也是她。

    白蕊丝毫不惧,笑吟吟回:“您说这话可真是折煞奴了,分明是您自己住不惯。难不成奴有本事给您在这里平地起一座侯府不成。”

    “你!”辛娘子气得脸色涨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韦宜雪将辛娘子护到身后,怒气冲冲道:“我们同你一个侍女说不着,你叫我六姐出来说话。”

    白蕊细声细气道:“娘子养胎,不便处理这些琐事。”

    “琐事?娘和妹妹都叫下人骑到头顶上了,你还管这叫琐事!我不管,我今日定要见到我六姐。我要问问她,侯府锦衣玉食养了她一场,究竟哪里对不起她,竟要她这么折损我们!”

    她作势要出去。

    白蕊早有准备,一抬袖,十几个护卫乌压压冲了进来。

    经昨夜一事,高兆容实在心悸。

    生怕崇润的孩子在她手里有什么差池,连夜调了更得力的护卫来守院子。

    辛娘子和韦宜雪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这……这就是都督府的待客之道?”韦宜雪颤巍巍地问。

    白蕊拢着棉袍袖子,笑了笑:“幽州不比西京,遵从儒礼,人野得很,大体就是这样待客了。不过话说回来,主家有主家的礼节,客人有客人的本分,都得相互体谅。”

    说话,她懒得纠缠。

    朝她们鞠过礼,转身走了。

    两人不过是窝里横的绣花枕头,被这么一吓唬,很是消停了几日。

    缨徽以为自己不在乎了,可细想下去,还是不免怅惘失落。

    她难过的时候,就想见阿兄。

    想要他关怀自己。

    想看他隐忍却又为自己担忧的神色。

    想看他给自己拨弄炭盆,准备自己最喜欢的茶,最爱的糕饼。

    并且知道,他对自己并无所图。

    长路漫漫迂回,她不过就是想寻这样一个人,去填补空洞阴湿的童年。

    终于被她寻到了,却无法拥有。

    自从传来李崇润遇刺的消息,他就没有回过府。

    缨徽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也许受了些伤,只是对外封锁消息。

    多次询问过高兆容,她都说无碍,缨徽便也不再放在心上。

    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顽皮,缨徽担心不定哪一日就要临盆。

    她实在等不下去,让套了马车,去左营路军营探望谢世渊。

    这一回没有提前递信,缨徽是悄悄去的。

    车舆停在军营外的大桑树下。

    缨徽撩起绣帏,远远看见谢世渊一袭淡青劲装,正与裴九思一起训练士兵。

    他陪着操练,体格比之前健壮了许多。

    只是坚持不了太久,隔两刻就得停下歇一歇。

    裴九思拿来一张舆图,两人聚在一起在上面勾勾画画。

    谢世渊本就是闻名三州的少年将军。

    守卫定州,驱除外敌,歼灭流寇,战绩煌煌。

    裴九思也是行伍出身,对他的才华和人格都十分敬佩。

    简直引为上宾了。

    缨徽见他们忙碌,突然不想下马车了。

    她想躲在暗处,窥视阿兄的真实生活。

    这样不对,甚至有些病态,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未时一刻,士兵们开始用膳食。

    缨徽远远看见,阿兄谢绝了裴九思的邀请,独自去了后山。

    他脚步虚浮,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不然凭他的机敏,不会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谢世渊在后山的一棵槐树下停住。

    深冬萧索,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在寒风中摇曳。

    仔细看看,才发现树前立着一块粗糙的墓碑。

    谢世渊将揣在怀里的酒和糕饼摆了出来。

    “阿耶阿娘,燕燕,娘子,小玖儿,我来看你们了。今日是祭日,原谅我还没能为你们报仇。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最迟明年四月,我定会杀魏铭雪恨。”

    他坐在墓碑前,眺望远方,兀自出了会儿神,然后弯腰清理碑前的杂草。

    狂风中夹杂雪粒,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浑然未觉。

    寒风凛冽的后山,独他与影儿相对。

    缨徽一直跟着他,直到他待够了,安然下山。

    亲眼看着谢世渊回了军营,她突然觉得憋闷,想下马车走几步路。

    冬风在耳边呜咽,她裹紧鹤氅。

    隐约觉得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回过头去。

    见李崇润一袭玄衣,站在她身后。

    她茫然:“七郎,你何时来的?”

    李崇润凝睇着她,嘴角轻扯了扯:“很久很久。从你跟踪谢世渊开始,我就已经在你身后了。”

    第29章

    凛冬萧索,有孤雁栖在空荡的檐顶哀鸣。

    咕嘎咕嘎,诉不尽的惆怅。

    缨徽低头看着地上一双人影,轻声说:“是吗?”

    刚才还在心里想阿兄失魂落魄的,连身后有尾巴都没发现。

    没想到自己亦是如此。

    魂儿早就跟着后山那星星点点的祭奠香烛烟霭不知飘向何处了。

    李崇润大约是在寒风中太久。

    头有些犯晕,说不出太多恶言。

    他见缨徽一副落寞模样。

    鼻尖一点嫣红。

    有几绺发丝从髻上花冠里落了出来。

    曾经,他就想过,若有一日得享高位,必将她娇养起来。

    锦衣玉食,万千呵护。

    再不让她受一点凡尘的苦楚。

    可是,怎么兜兜转转,就到了如今。

    她不过一个孱弱的女子,只要有倚仗就能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每天那么多心事。

    那么多消磨不尽的哀愁。

    李崇润伸手触向她的脸。

    她在愣怔中骇了一跳,本能想要躲避。

    但回过神来后,还是乖乖把脸放在了他的掌心间。

    经年习武握剑,指腹上长出薄薄的茧。

    划过细嫩的肌肤,带起战栗。

    李崇润问:“我几日没有回府,你害怕了罢。”

    缨徽摇头:“姨母说你没有事,都督府也没有事。”

    李崇润又问:“就没想着来看看我吗?”

    缨徽抿了抿唇,不做声了。

    她想过来看。

    只是这种微妙情景,难免有刺探的嫌疑,实在遗患无穷。

    倏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和崇润之间需得小心翼翼维持平衡。

    可以哄一哄,可以骗一骗。那样不是更残忍。

    缨徽和阿兄接触太多,也生出了对世人的怜悯。

    狂风骤然袭来,裹挟着砂砾。

    缨徽皱眉偏头躲避,李崇润抬起袖氅,为她挡住风沙。

    风吹得他们的衣袂翩飞而起。

    像一双蝶的羽翼,忽闪着交缠。

    缨徽有些站不住,靠在李崇润胸膛上。

    他顺手揽住她。

    交颈相依,像真正的鸳鸯。

    李崇润听见自己心里在叹息。

    于她耳畔温声说:“回去吧。”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

    檀侯派出的使节孟天郊到了幽州。

    李崇润唯恐他再见到缨徽,将他安顿在离都督府很远的广陵别馆。

    遇刺那日,孟天郊正和他一起。

    不过几个不成气候的毛贼。

    但时间、时机太过不妙。

    会让远在千里外的檀侯认为李崇润缺乏对幽州的掌控。

    从而惹来很多事端。

    又要花费诸多心力来安抚孟天郊。

    这是个油子,场面话说得好听。

    但处处是陷阱,对这位刚上位的少年都督又有些轻蔑。

    李崇润靠在车壁上,阖眸养神。

    缨徽觑看他许久。

    冬天日头不毒,他好像又白回来了。

    玉面秀美,眉宇入鬓,鼻梁高挺。

    黑色狐裘的毛领蹭在颊边。

    这么安静坐着,像一幅泼墨细致的名画。

    真好看。

    缨徽的心又变得柔软。

    怕他寐中受凉,想要解下自己的鹤氅给他盖上。

    手刚触上丝绦,就听李崇润朗越的嗓音飘来:“穿着吧,小心着凉。”

    “咦?”缨徽惊奇地凑近他,“你不是闭着眼睛嘛。”

    李崇润把她摁回去,学着她说话的语气,“不是还有耳朵嘛。”

    真是敏锐。

    缨徽倾心赞叹,不枉这些年虎狼窝里混过。

    小狼终于慢慢长大,有了铠甲和刀剑,能抵抗外界风雨

    侵袭了。

    所有人都在长大,她也要长大。

    低头摸了摸鼓起的腹部,遥想未来。

    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很漂亮。

    是沉静还是吵闹,是笨拙还是聪明。

    如果可以陪伴他长大,好好养育,就像当年谢家人养她那样。

    不要像她,要像燕燕,像阿兄。

    可惜,没有机会了。

    缨徽有些难过。

    李崇润靠在车内的绣垫上,幽幽看她,“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真是的。

    缨徽心想,还是小时候那个人畜无害的小七郎可爱。

    长大了太精,在他眼皮底下什么都无所遁形。

    缨徽还真想起一事:“我阿娘和妹妹……”

    又觉得丢人,斟酌了词句,“她们有些闹腾,白蕊派护卫吓了一吓,若是回去后她们还闹,就迁出去住吧。”

    李崇润道:“这些小事,你做主就行了。”

    缨徽低下了头。

    李崇润又道:“你没告诉我,刚才因为什么伤心。”

    没有蒙混过去。

    他了解她至极,不会因为韦家那些人伤心如斯。

    缨徽当然不可能说实话。

    若是叫他知道,事情又如何进行。

    她半是真,半是胡诌:“我以前在谢家,有个小姐妹,她叫燕燕。”

    李崇润坐直了身体,显得很感兴趣。

    她从来不愿意在他面前提及这一段往事。

    终于肯主动说,当然要做最虔诚的听众。

    “她很闹腾,也很好。”

    缨徽目光渺远,回忆时唇角噙上甜蜜的笑:“她整天叽叽喳喳,比黄鹂鸟的话还多,阿娘总是打她。家里请了女先生,她总是坐不住,央了女先生,带我去集市玩。集市上有糖面人,可甜可甜了。我拿不准要糖猴子还是糖兔子,燕燕总是都给我买回来。”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说起这段往事时,她的语调是轻快的。

    “那时候阿娘总是唬她,这么皮,仔细将来嫁了人天天挨揍。”

    缨徽低下了头,“我一直算着年纪,她应当成婚了,我很想很想再见她一面,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可惜……她死了。”

    万箭穿心而死。

    声音渐渐低迷,有晶莹的泪珠滑落,跌碎在膝上。

    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谈论起这段往事。

    终于能认认真真地为他们哭一场。

    李崇润凝着她,从袖中摸出罗帕,仔细给她擦拭泪。

    擦了流,再擦。

    她哭了一路,到家时还在抽泣。

    李崇润想让她哭个痛快,吩咐车夫,绕着都督府转圈。

    哭到迟暮,才稍稍消停。

    哭得脱了力,绵绵地躺在李崇润的怀里,呼吸轻浅。

    李崇润抚着她的发髻,说:“今日是除夕。”

    缨徽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

    李崇润无奈道:“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回家的,我想和你一起守岁。”

    高兆容早在宅邸里等他们。

    她备齐膳食,还命人温了一壶酴醾酒。

    今夜,她兴致很高。

    说起了王鸳宁:“这小丫头真是能干,去了龟兹,说是那里盛产铁器,她要找一种最结实锋利的,给幽州军铸造兵器。”

    说起王鸳宁,李崇润小心看向缨徽。

    她只是低眸盯着膳食,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缨徽不是不知道。

    多好的姑娘,崇润也不是什么坏人。

    门第品貌皆登对,是天赐的良缘。

    今日在后山,目睹阿兄祭奠亲人。

    她突然意识到,多年未见,只有她一直陷在往日的温馨里出不来。

    其实阿兄早就有自己的生活了。

    他并不十分需要她。

    只是她还需要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这件事做完,崇润要尽快忘了她,最好身边有新人陪伴。

    他们每个人,都该有新的生活。

    缨徽歪头瞧向李崇润,为他擦拭嘴边的残渣,微笑:“七郎,我想吃酥山。”

    酥山底层铺冰,上覆奶油酥油,再浇上葡萄汁、眉黛青。

    夏日是昂贵的消暑食物,冬日却有现成的冰。

    高兆容立即说:“不行!这还怀着孩子呢。”

    李崇润却惑于她灿烂的笑容,有点心软:“要不……”

    “你可不许犯糊涂。”高兆容拧眉喝他。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缨徽只要一撒娇,他就投诚了。

    这酥山缨徽到底没吃上。

    因这姨甥两争论的时候,她突然喊肚子疼。

    剧烈的绞痛,像是有一只手狠狠抓捏着她的肚子。

    李崇润忙把女医和稳婆都唤来,几人检查了一番,仓惶道:“娘子羊水破了,需得尽快准备接生。”

    众人合力将缨徽抬回了寝阁。

    綦文丹罗帐垂下,侍女们忙做一团,端进热水,端出血水,稳婆聚在床位,不住地喊着“用力呀,娘子。”

    缨徽感觉眼前有无数星矢飞舞,腾起来,又坠落。

    几度将要晕厥,又被残存的意识拉了回来。

    疼痛顺着筋脉爬入四肢百骸,仿佛要把人撕成碎片。

    她的手无助颤抖。

    触到什么,紧紧捏住。

    像在漂浮的巨浪中抓住了一个浮木。

    连疼都喊不出来,舌头不听使唤,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

    混乱中,她听见身边有人说话。

    “徽徽,你要好好活着,尘世急风骤雨,我们都还没有享受过快乐呢。”

    有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带着温热。

    缨徽疼到极致,思绪都模糊了。

    眼前一片幻白的光,灼灼刺目。

    在清醒与昏沉的交界,她依稀记起了当年刚到都督府的时候。

    比起锦绣热闹的西京,这里蛮荒寒冷。

    眼前全是陌生人,说着各种各样深奥的话。

    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

    缨徽裹着桃粉的绸袄,压抑着心底忐忑与他们寒暄,斟字酌句,生怕说错一句。

    都督李寻舟见过她后,便让身边几个郎君来见礼。

    她见了六个,到第七个时,是个比她还矮的小郎君。

    玉面乌目,丹唇高鼻。

    比女孩子还漂亮。

    他羞答答地从身后拿出一盏莲花灯,面带赧意。

    小声地说:“阿姐,你真好看。今天是上巳节,幽州风俗,去永定河放一盏莲花灯,神佛可以保佑你一辈子顺遂,得偿所愿。”

    那时缨徽应付了几个长辈和年长的郎君,已经十分疲惫,没有往心里去。

    敷衍地冲他笑笑,接过莲花灯就递给了红珠。

    虚伪又客套地说:“谢谢你,小郎君。你也要放,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李崇润朝她重重点头。

    从前只以为在游栏里遇见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七郎时,是第一回与他说话。

    没想到,其实两人早就说过了。

    更没想到,在她背井离乡,最孤寂伤悲的时候,已经有个孩子来安慰过她了。

    他小小的,可是拿出了最大的善意,用最温柔的语气对她说:“阿姐,神佛可以保佑你一辈子顺遂,得偿所愿。”

    是不是,不全是利用,不全是慰藉。

    在阴冷的夹缝里,也曾有过一丝真情。

    缨徽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仿佛尖啸炸在耳边,幻白的迷雾消散,尘世的场景逐渐清晰。

    有婴孩儿啼哭,那般嘹亮,盖过了细碎的言谈和重叠的足音。

    她艰难地睁开眼。

    李崇润坐在身边,他的身体紧绷,像抱着个易碎易融的珍宝。

    见缨徽醒来,他忙弯下身子,将黄绫布襁褓推到了她面前。

    “徽徽,你看,我们的小宝宝。”

    第30章

    襁褓里躺着个婴孩。

    小老鼠似的,面皮皱巴巴。

    攥着拳头,咿咿呀呀的。

    哭累了,乳母喂过,现在开始打盹儿。

    显得精神恹恹。

    李崇润献宝似的:“是个小女孩,徽徽,我们有女儿了。”

    缨徽抚摸她的脸颊。

    她睡了整夜,朝阳正从茜纱窗透进来,落到小婴孩的脸上。

    是圣洁温暖的光晕。

    让人很恍惚,像做梦一样。

    仿佛昨天自己还是孩子,转瞬之间已经为人母。

    孩子无忧虑,睡得很快。

    小嘴在梦中

    开开合合,极纯净的睡颜。

    李崇润见缨徽面容几无血色,憔悴得很。

    想起被端出去的几盆血水,至今心悸。

    与她温声商量:“让孩子睡一会儿,你也歇一歇,好不好?”

    缨徽的目光不舍地流连于孩子的脸上。

    李崇润哄劝:“时日还长呢,不急在这会儿。”

    说得缨徽一阵惆怅。

    稳婆进来将孩子抱走。

    白蕊端了鲜嫩的鱼羹进来,李崇润接过。

    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喂给她吃。

    寝阁里燃着芸合香,清甜醇正,已经冲散了血腥味儿。

    被衾床单都是干燥洁净的,身边有人照顾。

    缨徽觉得很舒服。

    除了身体疼得厉害。

    像被车辘碾压过,将筋骨寸寸打断又重新拼合到一起。

    她才知道,人人都说女子生儿育女,仿佛是极平常的事。

    可是经历一回才知,竟这般痛苦。

    痛成这样,怎么就没几个文人写些诗句歌颂一下。

    她一边吃鱼羹,一边眼珠咕噜噜转,胡思乱想着。

    好歹活下来了不是。

    一下子又雀跃了。

    李崇润疑惑:“究竟想到什么了,这又是什么表情?”

    缨徽始终贯彻,有好日子先过着,有福先享着。

    她放松了身体,在吃完鱼羹后,躺回床上,道:“在想,给我们的宝贝取个什么名字。”

    李崇润眉眼皆弯,有种少年轻快的雀跃:“幽州上下为庆贺我的长女出生,在永定河边放了一千盏莲花灯。在幽州,莲花是祥瑞。大名需斟酌,小名叫莲花,好不好?”

    莲花。

    缨徽想起与李崇润初见时的情状,陡然有种宿命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

    李崇润捋顺她颊边的碎发,问:“是不是很疼?”

    缨徽可怜巴巴的颔首。

    李崇润道:“只生这一个,再不生了。”

    那怎么成呢?

    堂堂幽州都督若无嗣子,朝堂文武也不会罢休。

    缨徽一怔,突然想到,她不生,别的女人可以生啊。

    她好像默认了崇润身边的女人只有她。

    说不出是何滋味,应当是轻松的,可又有些失落。

    大约是生女身心受创,人也开始多愁善感了。

    缨徽如今格外爱惜自己的身体,她认真地同李崇润道:“我想睡一觉,天黑前叫我起来罢。我要吃饭……”转了转眼珠,“我想吃清泉寺外买的古楼子。”

    李崇润笑了,为她掖好被角:“好。”

    她醒醒睡睡几日,难得安恬。

    经常做梦,她梦见了燕燕。

    梦中她的模样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娟秀的眉眼舒展开,身形拔高,湘妃竹般的遒劲。

    仍旧跳脱。连在梦里都没有片刻的安生。

    她叽叽喳喳对缨徽说个不停:“天冷了,我从后院梅花树下偷偷挖出一坛子松醪酒,配上文泰门外的绿豆糕,别说多得劲了。”

    “还是陈酿香醇,我阿耶真是小气,藏起来也不给我。”

    “我给小侄儿绣的亵衣嫂嫂不喜欢,总是不给他穿,嫌刺绣的丝线硬,蹭得他不舒服。她事可真多,要不是念在我出嫁时阿娘病了,里里外外都是她操持,我非要跟她理论理论。”

    “我嫁的夫君还行吧,阿娘总说我这性子嫁了人要挨揍,他也没揍我,天天给我端洗脚水,娘子长娘子短,跟个傻子似的。”

    缨徽叫她吵得头疼,醒来时,天已迟暮。

    寝阁里罗帐翩飞,空无一人。

    梦里的聒噪映衬得现实愈加悄寂。

    她扶着床沿挪了挪身体,有清脆的铃铛声传来。

    探头一看,床沿下绑了几只小铜铃。

    白蕊和红珠进来得很快。

    红珠道:“七郎说娘子眠浅,让我们都出去守着,又怕娘子醒来需要人,特意让奴在这里绑了铃铛。”

    缨徽嗓音微哑:“崇润呢?”

    “那位檀侯派的孟使君特意来贺小女郎降生,都督正在前厅设宴款待。”白蕊回。

    二女静默片刻,搬出一只簇新的楠木箱子。

    里头盛放着小孩用物,琳琅满目。

    “有四时各两件的衣裳,六双绣鞋,虎头帽,还有金锁片和镯子。都是谢将军送来的,说是依照定州的习俗,这些东西得在孩子降生后由娘家人备齐。”白蕊叹了口气:“也真难为他了,一个郎君,准备得齐这么细碎的物件。”

    缨徽一一看过。

    小孩儿用具皆玲珑精致,色泽款式成套,不像是仓促间备齐。

    应当在知道她怀孕后,阿兄就开始上心了。

    他当然知道啊,他也有过孩子,做过阿耶。

    缨徽有些难过。

    白蕊见她脸色变暗,忙道:“都督派人去清泉寺买了古楼子回来,一直放在灶上温着,娘子用一些吧。”她瞥了一眼红珠,啐道:“再不用,要叫这馋嘴的丫头都搬空了。”

    红珠立马叫屈:“都督让人买回来一大框,娘子哪儿吃得了这么多?我这是怕浪费。”

    她们又斗起嘴,是在安逸生活里的放松,也有意逗缨徽笑一笑。

    缨徽唇角微弯:“咱们都爱吃,你们先去厨房拿一些,古楼子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哪怕从前她再乖张暴躁,在吃穿用度上也从不薄待她们。

    天长日久,以为是互相利用,谁知在陪伴中竟培养出几分真情。

    二女高高兴兴地应下,缨徽又想起一事。

    她旧事重提:“又过了一年。你们都大了,我给你们找个夫君吧。”

    崇润如今贵为都督,狐假虎威,应当能觅到好郎君。

    就算将来她不在了,她们也能有个家。

    二女齐摇头。

    红珠急道:“咱们从前不是说好了,不让我们嫁人了!我不就是吃了娘子几个古楼子,就要撵我出去!”

    缨徽无奈:“你这死丫头,好没良心。这么多年,什么山珍海味不任你吃,几时吝啬过。我不过是要让你嫁人,何必说这么伤人的话。”

    红珠跺脚,“要我嫁人,我就去死!”

    缨徽还想再劝,寝阁的门被推开了。

    李崇润一脸疑惑:“这是怎么了,要死要活的?”

    红珠欲要倾诉,被白蕊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她朝李崇润屈了屈膝,笑道:“这馋丫头,光顾着偷吃耽误了差事,娘子不过一句玩笑话,她还恼了。我就说如今不一样了,有了小女郎,以后得万分仔细,糊弄不得。”

    李崇润原先是不喜欢她们的。

    过去,她们盯缨徽盯得太紧,又总劝她为家族效力。

    可这些日子看在眼里,她们对缨徽实在尽心。

    不说别的,缨徽生产后,两个侍女守着缨徽和药炉十个时辰不合眼,也不愿假手于人。

    因而有些改观,也愿意同她们说几句笑:“那是我的错,是都督府的膳食分量不够,才让红珠去偷吃。”

    众人都笑起来。

    红珠却不过面子,挟了把颊边的泪珠,嘟了嘟嘴,扭扭捏捏地走了。

    临去时,白蕊回头看了缨徽一眼,面露忧虑。

    两人退下后,李崇润走向螺钿床。

    缨徽这才察觉,他步履踉跄,身上酒气浓郁。

    她想要起身搀扶。

    可是身上疼得厉害,刚探出身,牵动伤口,疼得拧眉。

    李崇润忙扑到她身边,将她摁回床上。

    他面颊上有两酡殷红,一笑,露出亮白的贝齿。

    弯身环住缨徽的腰,乐呵呵:“阿姐,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真的有孩子了。”

    缨徽低眸抚摸他的鬓发,如从前那般。

    那些相依相伴的苦涩辰光,那些寒风呼啸的孤寂夜晚。

    两人就是这样抱着,说一说心事。

    缨徽心中一恸,“七郎……”

    李崇润从她怀中抬头,恰捕捉到她眼底晶莹的泪光。

    “怎么了,徽徽?”

    他一下很紧张,抬起她的脸,无措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缨徽忍下泪意和其他,娇嗔:“身上有些疼。”

    李崇润忙要叫女医来看,被缨徽制止。

    “女医说过  ,生产后就是这样,要好好将养。白蕊和红珠已给我上过药,这些日子大家都很疲惫,让她们歇息吧。”

    李崇润又细细询问了几句,确认她无碍,这才作罢。

    不久,侍女奉上了滚烫的古楼子。

    酥饼内夹着鲜嫩的酱烧羊肉,一口下去,汁水带着浓郁的香气浇了满口。

    缨徽第一回吃这个,是随沈太夫人去清泉寺祈福时。

    红珠那馋猫寻摸了来,味道十分惊艳。

    她被关在后院,轻易出不得门。

    李崇润就趁出去办差,常常绕去寺庙外给她买了来。

    羊肉凉了膻气重,不好吃。

    李崇润就把古楼子放在怀里暖着,找机会偷摸儿地溜进缨徽的小院子里塞给她。

    吃起来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心境大不相同。

    缨徽满腹的心事,只有化作食欲。

    她需得尽快把身体养好。

    李崇润不时捏着帕子给她擦嘴,边擦边说:“静安侯来了书信,说他已辞去中书舍人一职,不日将携家眷离京,直奔幽州而来。”

    缨徽了然:“他知道我生了孩子,地位稳固,所以就来了。”

    往常,李崇润少不得和她一起揶揄这不靠谱的爹,可今日他神色凝重,几番偷觑缨徽的神色,欲言又止。

    偏缨徽心不在焉,没有察觉。

    “好了。”李崇润还是决心隐瞒,“你养好身子,从西京到幽州路途遥遥,静安侯拖家带口的,怕是要在路上耗费不少时日。一时半会儿的也到不了。”

    两人正秉烛夜话,侍女在隔扇外回禀。

    说辛娘子听说娘子生了孩子,要来探望。

    自打辛氏和韦宜雪上回作妖,被护卫圈在了厢房里,很是安分了几日。

    都督府里的仆婢经过几轮清洗筛选,各个的嘴都严实,问不出什么。

    也是今日往里抬谢世渊送的礼,动静大了些,才叫她们知道。

    李崇润立即道:“不用来。娘子体弱,郎中说了要安歇。等过些时日,娘子身子好了,我再请岳母来看。”

    缨徽也不想见,她有要事需谋划,不想阿娘妹妹吵吵嚷嚷,搅乱了思绪。

    李崇润搂她入怀,“你若是闷了,就让姨母来陪你说话。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缨徽乖乖蜷在她怀里,心想:是呀,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图片
新书推荐: 恶毒白月光被迫营业 [快穿] 虫族判你无妻徒刑 我对公爵始乱终弃后,他黑化了[西幻] 替身攻,但机械迷情 [综]身为恶役的我如何拯救世界 穿书后被恋爱脑黏上了 揣崽小可怜被大佬宠上天 长安街444号[无限] 叶幸司,给我火 失忆后怀了前男友的崽